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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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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三章即將升格的汪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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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最終離開陳府的時候,汪孚林見王篆招呼,也就將坐騎交給了隨從,自己爽快上了王篆的四人抬大轎。而看到這一幕的不少陳家親朋,自然又是免不了一陣議論。隻不過,厚厚的轎簾落下,隔絕了那些窺視或羨慕的視線,入座之後的汪孚林體會著那轎夫平穩的腳步,當即笑道:“自從當初在徽州學會騎馬,我就很少再坐轎子,偶爾坐過的幾次,也很少有這樣平穩,怪不得人都說京師的轎夫走路最穩,這還是有道理的。”

    “國初文官尚且騎馬,現如今卻滿城都是車轎,除非真養不起的窮京官坐騾子驢子,否則能騎得起馬的,還真不會不備轎子在家中。”王篆見汪孚林無意談張居正回鄉之事,不確定他是早已知情,還是確實不想談,幹脆也沒有涉及這個話題,“我是老了,要我腰背筆直地坐在馬上,實在是沒那個筋骨。這四個轎夫是張府一個長班引介給我的,抬轎走路時,這小桌板上哪怕放著一盞茶,也能不灑落出來。”

    “王司寇好福氣。”

    汪孚林聽出王篆是向自己介紹這四個轎夫的來曆,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想幸好自己沒話找話說稱讚了這些轎夫兩句,否則沒料到人可能不是王篆的心腹,萬一是來自廠衛培養出來的眼線,隨口說出了dian什麽犯忌的話,那豈不是遭殃?於是,他就有些好奇王篆邀請自己上轎同行的初衷了,當即直截了當地問道:“王司寇可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王篆這小半年來和汪孚林交往頗多,尤其是汪孚林家眷不在身邊,還常常自來熟地跑到他家蹭飯,當然總會順便拎上一些京華名dian,特色小吃,還介紹了個廚子過來,因此一來二去早就混熟了。此時此刻,他沉吟了片刻,便字斟句酌地說道:“我聽說,你一直都不大樂意留在都察院?”



    “那是。”汪孚林聽到王篆是問這個,當即輕鬆了下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彈劾過我,還有多少大佬想要把我搬開挪到別處去,結果一來二去,我卻反而從廣東道監察禦史成了廣東道掌道禦史,如今下頭還帶著五個新人。眼看他們∈←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一年試職期滿要考評,定誰走誰留,我別提多煩了。如果全都留下倒好,萬一有誰留不下來,還要換人過來,那不是給我找麻煩嗎?怎麽,王司寇說這話,是想要把我調到刑部去?”

    見汪孚林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那眼神分明在說,趕緊開口,我一萬個願意,王篆頓時啞然失笑。他斟酌了片刻,這才用非常謹慎的口氣說道:“吏部近期應該會有個文選司員外郎的位子空出來。”

    六部之首的吏部?還是文選司?不過這好像不是一般禦史的升遷之路吧……

    汪孚林隻覺得這個餡餅實在是有dian大,忍不住愣了一愣,隨即才咳嗽了一聲:“王司寇,你別和我開玩笑了。吏部文選司這種人人都瞧著的位子,我要是也上去爭搶,不得惹來一身騷?就算我因為當年發下的誓言緣故,一直都想離開都察院,可和人去搶文選司員外郎就免了。”

    “聽聽,讓人知道你這個汪災星竟然這麽沒出息,日後誰還能對你生出敬畏之心?”王篆沒好氣地輕哼一聲,這才淡淡地說道,“那位王天官之前在戶部尚書任上被人趕了下台,如今不複當年意氣,總有些畏首畏尾,也需要個能員把住文選司壓陣腳……”

    “停……文選司可不是員外郎做主,上頭還有郎中呢!”

    聽到汪孚林這麽說,王篆便知道汪孚林並非真的膽小怕事,當下不以為意地說:“那位到年底也差不多要任滿調走了。如若想要個好位子,總不至於愚蠢到隨便掣肘新來的員外郎。更何況,曆來監察禦史調任,如若政績卓越,六部員外郎這種位子隻是過渡,沒有一司郎中的位子,又哪能酬答其勞其功?”

    盡管一來一回不過寥寥幾句話,汪孚林卻已經敏銳地察覺到,王篆隻怕並不是隨隨便便來當這個說客,也不是身為刑部侍郎卻敢越權做吏部的主,而是確確實實得到了某種訊息——說不定就是這位顯然非常得張居正心意的老人,馬上就要從刑部這個六部之中相對較冷的衙門調到最最炙手可熱的吏部去了!在想透了這一dian之後,他立刻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恭喜王司寇,賀喜王司寇。”

    如此跳躍度很大的談話,王篆卻沒有多少驚訝。知道汪孚林是一等一的聰明人,他就笑道:“滑頭!怎樣,不願意調到吏部去?”

    “那可是升官,誰不想去?可上司若像王公這樣如此不好糊弄,自然讓我心驚膽戰。”汪孚林故意開了個玩笑,緊跟著方才說道,“如若是在這批試職禦史一年期滿,考評去留決定了之後,我自然願意為王公效力。隻不過,總憲大人隻怕會不大高興。”

    “老吏耳。”王篆非常鄙夷地吐出了這三個字,卻是毫不掩飾地說道,“雖說也姓陳,可比從前的陳南泉差遠了!”

    這樣的大實話別說出來啊!

    汪孚林不得不咳嗽一聲,趕緊把話題岔開了去。好在最重要的事情都已經交換過意見了,兩人接下來便隨便聊了些閑話,等到汪孚林打起窗簾,注意到此處距離自己家已經不遠,他便笑嗬嗬地和王篆告別,繼而下轎上馬離去。從始至終,他都壓根提都沒提張居正回鄉之事。

    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張居正真的就是回個鄉給老父下葬,沒幾個月就會殺回來的。

    而一想到張居正複出之後,張嗣修登門婉轉提到的那件事,他就覺得頭疼。坑死一個遊七,那是因為人家和他有仇,他生怕汪道昆的事情被其借題發揮,這才不得不冒險行事,好歹遊七背後又沒有錦衣衛和東廠撐腰。可徐爵……那是馮保的門客,他能隨隨便便出手嗎?所以,張嗣修既然是以自己的名義而非張居正的名義來見他的,他也就隻能含含糊糊給了個回複,說了些比如人在做,天在看之類非常不靠譜的話。

    但說話含糊,並不代表他沒有記在心上。正如同張嗣修透露的消息,張居正如今已經不敢專信一人,可徐爵在馮保那卻還頗有體麵,這麽一個會玩弄心術,又在錦衣衛和東廠都有勢力的人如果一旦盯上了自己,他就真的根本動彈不得了。隻不過,嶽母的眼線他還暫時沒用過,就連範鬥他也吩咐了安分守己,身邊的隨從個ding個的老實,現如今也真幹不了什麽。

    “要是從天上掉個什麽廠衛密探來投靠我就好了……”

    心裏轉著這種非常無稽的念頭,汪孚林拐進了如今已經煥然一新的程家胡同——這條原本連名字都沒有的僻靜小胡同命名時,他和程乃軒猜拳輸了,於是便大度地把命名權讓給了程大公子,以至於程乃軒那時候險些都以為他被誰給替換了,卻不知道他對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麽不滿意的。汪道昆在京師前前後後呆了那麽久,也沒用姓氏來命名一條胡同,他已經夠拉仇恨了,要敢這麽幹,非得再挨一回噴不可。

    任憑身下老馬識途的坐騎把自己帶到了大門前,仍舊有些神思不屬的汪孚林直到身邊有人提醒,這才踩了一邊馬鐙預備下馬。可是,他才剛剛腳踏實地,卻隻聽麵前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到自家門口還發呆,想哪家姑娘呢?”

    汪孚林滿臉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見門口笑吟吟站著的,赫然是自己的妻子,他忍不住再次揉了揉眼睛,等發現眼沒花,他不由得快步衝上前去。

    “你來京師怎麽不提早捎個信來?什麽時候到的,孩子呢?”

    “你還知道孩子啊!”小北礙於這是在門口,雖說胡同隻有兩戶人家,不虞外人從這偏僻地方過,可她還是直接把汪孚林往裏推,直到進了二門,聽到身後傳來吃吃的笑聲,她方才沒好氣地說道,“就一個大名,竟然都快半年了也沒想好,特意起了個小名捎回來,更是簡直讓公公婆婆氣都氣死了。阿毛?就算鄉裏確實有起個賤名好養活的習俗,可你自己當初好歹還叫雙木呢,怎麽到兒子頭上就變成了阿毛這種鄉間一叫,少說也有十個八個應聲的小名?”

    “那時候腦子打結了……不不,是寄信的時候拿錯了信箋……過了三天才發現,就想著將錯就錯,反正不過是小名而已。”汪孚林幹笑了一聲,用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想要搪塞過去,緊跟著才急忙問道,“怎麽,你沒把孩子帶來?”

    “公公婆婆好容易才抱上了孫子,可卻又擔心那些親朋故舊都離了京城,你身邊沒人照應,所以眼看我養得白白胖胖,便催我來了。雖說他們倒是沒提一定要把阿毛留在家裏,可我看看他們每天時時刻刻守著,愛不釋手卻又唯恐孩子磕著碰著的樣子,最終便決定留著阿毛好陪陪他們。再說我一路騎馬走陸路來的,孩子哪受得了這顛簸?運河到北邊的那一段還凍著沒開河呢。”

    “那麽冷的天,你就不怕凍出個好歹來!”汪孚林對於孩子留在家鄉讓父母來帶,他倒沒有太大意見,畢竟這年頭丫頭仆婦一大堆,用不著老人家親力親為,而京城這局勢真不適合帶孩子。可是,算算小北隻怕正月裏就開始出發了,他隻覺得又無奈又心疼,這回換成他把人拽進了正房。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了妻子一番,確定氣色甚佳,臉上甚至比去年分別的時候豐潤了許多,隻眼下有些青黑,應當是長途奔波所致,他便少不得下了下不為例的通牒。

    “以後要來也至少給我送個信,少逞強!”

    “知道啦,這不是想你嗎?”小北見汪孚林為之一怔,隨即便拉了自己用力擁在懷中,她忍不住摟著那脖子,輕聲說道,“爹放了外任,娘和弟弟們都跟去了,伯父回了鬆明山,沈懋學他們也都離了京城,你身邊除了程乃軒,就沒剩下什麽可以倚靠的朋友了。我雖說幫不了你什麽,可至少能陪在你身邊。”

    “誰說你幫不了什麽?至少從前送到家的那麽多帖子,我一多半都是不去的,現在你至少能替我應付幾家。更何況……”汪孚林拖了個長音,突然抱起小北打了個圈,把人放下之後才放聲大笑道,“至少我就有個暖床的了!”

    天底下最幸福的事,自然是久別重逢後,夫婿卻還心心念念記掛著自己。因此,小北將到了嘴邊的那聲呸給吞了回去,趕緊整理好了衣衫之後,這才白了汪孚林一眼:“都快要當祖父的人了,就沒個正經!”

    起頭汪孚林還沒怎麽聽清楚,可等他意識到這話的含義,那張嘴便張大得簡直能放下一顆雞蛋。他結結巴巴地問道:“你是說……是說……”

    “是啊,金寶回去便趕在十一月成了親,然後你知道的,一月下旬我出發的時候,大夫說咱們的兒媳婦多半是有了。”

    說這話的時候,小北自己都想要哀歎。雖說這年頭不少婦人都是三十出頭就當祖母,可問題是她才二十出頭啊,自己的兒子才剛出生,這邊孫子年底也許就能爬了,這種場景簡直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其實她這麽快從徽州逃出來,還不是因為那位沈家大小姐實在是太溫良恭儉讓,每天早晚晨昏定省,還要站在旁邊伺候梳妝吃飯喝茶,她想到自己這媳婦都根本就沒這麽伺候過婆婆,哪有不心虛逃跑的?讓孫媳婦去伺候祖婆婆才是正理!

    “我的天哪……”

    汪孚林去年九月把金寶交托給沈懋學馮夢禎帶著回鄉去完婚,那純粹是為了讓金寶避開將來這段時日京城的漩渦,順便好好精研學問,以備未來參加會試拿個好名次。雖說如今朝中這一批高官之中,一多半都是三甲進士,可他還是希望讀書天分異常出眾的養子能夠有所突破。可是,他完全沒想到,不過剛剛成婚的金寶竟然能在這麽快的時間裏就一舉中的。

    “咱們那兒媳婦……今年多大?”

    小北被汪孚林這糾結的口氣逗得莞爾一笑,這才笑著說道:“也不算很小,今年已經十六了。”

    今年十六,去年成婚的時候就是才十五?

    想到年紀太小生產的危險性,汪孚林不禁臉色凝重。而小北這麽多年來一直被汪孚林灌輸那種說法,自然知道他在擔心什麽,連忙安慰道:“金寶媳婦身體很好,也許是家學淵源,她學過騎馬,練過武藝,而且,公公婆婆還有沈家,都早早就準備好了人手,絕對會吉人天相的。”

    “希望吧……”汪孚林輕輕籲了一口氣,這才輕輕握住了妻子的手,“希望她和你一樣運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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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四章家常和閨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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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北從徽州過來,除了汪孚林也許即將升格當祖父的驚駭性新聞之外,還有汪二娘和汪小妹的好消息。雖說之前家書上也有提到,但哪有小北繪聲繪色形容的那一番生動?嫁到西溪南吳氏的汪二娘頭胎生下了一個姑娘,可因為娘家得力,西溪南吳氏和鬆明山汪氏又是聯姻了好幾代的,婆家洗三、滿月、百日,哪一次都沒落下,全都辦得熱熱鬧鬧。而汪小妹在掏私房錢給公公治病,又得了汪孚林的貼補之後,年底也懷了身孕,如今被婆家當寶貝似的供著。

    “小妹還說,公公病好了之後,狠狠埋怨了婆婆,她婆婆的娘家也派出了親戚好友團,差dian沒把她婆婆給說暈了,就連方老夫人也寫了信來。之前管家大權給她接過去了,婆婆雖說想找絆子,但一來二去總被她收拾了下來,如今她懷了身子,婆婆正要收權管家,她公公卻發話,她和姑爺兩個人就搬到岩鎮南山下的別院安胎去了,正好和舅舅能有個照應。”

    “大姐夫也在南京國子監捐了個監生,如今和秋楓是同學,家裏婆婆dian頭,大姐就去了南京照料。雖說大姐夫一個月難得回來一兩天,夫妻倆聚少離多,但聽說日子過得很好,南京那邊徽州人也多,一直都有人照應著。”



    一直都在京城這種爾虞我詐的地方呆著,如今一番久別重逢的纏綿之後,聽家長裏短這些事,汪孚林卻不覺得厭煩,隻覺得反而心情輕鬆了許多。小北也是一樣,從前最討厭這些絮絮叨叨瑣瑣碎碎的小事,這會兒卻忍不住一樁樁一件件地說著,直到最終迷迷糊糊合上眼睛時,她好似隱隱約約聽到枕邊傳來了汪孚林的呢喃。

    “她們的日子能過安詳就好……”

    身為朝廷命官,隻要不是休沐日,聞雞而起那都是輕的,碰到早朝,更是天不亮就要起床。汪孚林如今的生物鍾便是調得極準,當睜開眼睛時,外間天根本就還是黑的。這種還未完全回暖的天氣,日頭自然升起很晚,因此,看了一眼睡在床裏頭一邊,兩眼緊閉香夢正酣的小北,他便輕手輕腳下床穿衣,盡量不驚動她。可是,當》∴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他趿拉了鞋子往走到通往外間的門時,卻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帶著幾分迷糊的聲音。

    “誰呀?大晚上的誰在屋子裏走動?是阿毛又哭了?”

    汪孚林回頭一看,見小北支撐著半坐起來,睡眼惺忪,一副將醒未醒的模樣,他就索性走了回去,在床沿邊上坐下說道:“怎麽,還以為是在徽州?”

    “咦?”小北這才清醒了幾分,意識到如今不是在徽州,也不是在路上,她頓時鬆弛了下來,可當汪孚林要按了她繼續躺下時,她卻打著嗬欠道,“入鄉隨俗,你都起來了,我也該起了……”

    “這才幾更天?今天要上朝,我又輪到當糾儀禦史,沒辦法才得這麽早起來,你起來幹嘛?家裏又沒那麽多事情要管,才在路上走了這麽多天,隻管好好睡兩天再論其他。聽話,繼續睡。”

    前頭的話小北自然知道都很有道理,可聽了最後五個字,她卻不由得嗔怒地瞪了汪孚林一眼。可躺了回去之後,看著他起身出門,又聽到外間窸窸窣窣地叫了人進來服侍洗漱,用早飯,她就在那一連串聲音中漸漸又睡了過去,等到再睜開眼睛時,卻已經是天光大亮。她身邊最心腹的丫頭翠竹留在廣東嫁了於文,原本跟在身邊的芳容和芳樹又不比她自幼騎馬野慣了,隻能坐馬車慢慢北上,所以,哪怕嚴媽媽年紀大了,她也隻能帶著其喬裝打扮了上京。

    昨夜小別勝新婚,半夜三更還叫人來收拾東西的情景,她自然還記得,哪怕早就是老夫老妻,不是臉嫩的小姑娘,可如今更衣時,她腰膝酸軟的同時,卻還能感覺到嚴媽媽那臉上的笑意,自然大為不好意思。等到穿戴整齊,仍然有些困倦地她才開口問道:“眼下什麽時辰?”

    “少夫人,眼下是巳初(九dian)。”如今的嚴媽媽早已不知不覺改了稱呼,說了時辰後又補充道,“還早呢。”

    巳初!

    想到自己哪怕是在徽州,也沒睡到過這麽晚,小北登時倒吸一口涼氣。然而,回過神來,想到如今這宅子內外沒有那麽多事務,兒子阿毛也不在,她雖說仍然有些尷尬,但整個人也就鬆弛了下來。等到出了裏屋用過早飯,她想到昨日隻比汪孚林早到小半個時辰,又忙著安置行李箱籠,其他的都沒來得及問,此時就連忙問道:“之前這家裏是誰管著的?”

    “家裏的支出賬簿都是陳相公經管,不過陳相公如今常常去許家請許大公子指dian課業,寫寫算算的事,大多是外院王思明管著。”

    因為之前嚴媽媽留在徽州伺候小北生產,隨著汪孚林進京的是鬆園裏頭老姨奶奶何為推薦的吳媽媽,此時她站在小北麵前,恭恭敬敬地稟報道:“至於內院分派活計的事情,都是我越俎代庖管著。隻不過後來家裏地方大了,又和程家當了鄰居,公子開玩笑似的托過程大奶奶,但卻被程大公子堵了回去,說是就算兩家開門當一家似的走動,也沒有程家人管汪家事情的,再說汪家也沒那麽多細務,隨便收拾收拾就行了。”

    見吳媽媽短短一番話,就把人事都交待清楚了,小北便dian了dian頭道:“既如此,陳相公那邊我回頭會問他。王思明那兒讓他繼續,每旬把賬冊送到我這查看就行了。至於內院,吳媽媽你繼續照看著,我看家裏井井有條,蕭規曹隨,沒什麽好更動的。”

    吳媽媽深知如今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鬧翻,汪孚林雖說繼續用著汪吉和汪祥當門房,也從來沒對自己有什麽重話,可終究比從前小心謹慎了許多。如今正經的女主人從徽州回來了,卻還依舊對她和顏悅色,一dian都沒有奪權的意思,她不免如釋重負,含笑答應之後屈膝行了禮,正要退下,卻隻聽小北又問道:“書房裏都是誰伺候?那些拜帖書信,還是陳相公經管?”

    “老爺在書房一貫親力親為,不大要人伺候,而拜帖書信,都是陳相公整理分類。”

    “知道了,你下去吧。”

    在徽州等著生孩子,還有生完孩子這一年,小北隻覺自己過得是如同豬一般的日子,若非婆婆吳氏總算還知道多活動有利於生產,恨不得把她供起來。可至於管事,那就真的完全不用了,最多就是逢年過節送禮時,她和婆婆商量著辦。以至於她閑來無事,曆朝曆代各種文人筆記,曲藝話本,林林總總不知道瞧了多少。而她生完孩子,那個成天精力充沛哇哇大哭的阿毛簡直是折騰得家中上下雞飛狗跳。

    據婆婆吳氏說,就沒見過那麽難帶的孩子,她就更沒管過那些瑣碎的事情了。

    所以既是自己不在,汪孚林也安排得妥當,她哪有半dian奪權的意思,此時先把自己的新家好好轉了一圈,隨即去書房見了陳炳昌。見人還是如同從前似的靦腆,但青澀之氣卻褪了許多,她就笑問道:“你大哥常有信來嗎?在京城呆得習慣?”

    “都很好。”陳炳昌dian了dian頭,繼而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就是我吃用都是現成的,還拿著俸祿,還要汪大哥照應我讀書,實在是受之有愧。”

    “可你這兩年幫他寫的整理的東西也很不少吧?”

    聽小北說到這個,陳炳昌就更恨不得低下頭去:“可外頭那些幕賓,什麽都會,什麽都能做……”

    “既然你說外頭有的是能幹的人,你汪大哥要是想要,早就把人招進來了,家裏又不是小到不足以多收幾個人?當初在廣東,你還有徐相公杜相公作伴呢。現在肯定是他覺得人手夠了,再說再厲害的人,他還能帶到都察院去幫他料理公務?”三言兩語把陳炳昌給安撫了下去,等到拿了那厚厚一摞拜帖回房的時候,小北突然就隻見吳媽媽快步走了過來。

    “少夫人,程大奶奶來了!”

    “咦?”

    小北也顧不得去放東西,連忙跟著吳媽媽迎了過去,等接到了人,她見昔日在徽州時的那位密友身材豐腴,嘴角含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靦腆到說話都不敢高聲的樣子,差dian都有些不敢認了。一想到當初自己和許薇還搞出什麽扮鬼麵女嚇程乃軒的勾當,她隻覺得那好似是上輩子的事了。

    自從萬曆三年汪孚林回鄉,而後又去巡按廣東,她和許瑤便再也沒有見過,此時久別重逢的些許生疏之後,兩人複又恢複了當初的親近。

    “就是嫂子不大出來,因為娘身體不大好,她忙得很,成天又要侍疾,又要料理家務,之前還要照顧有身子的我。上次喬遷溫居的時候,她也在家裏守著我。”說到這裏,許瑤忍不住眼睛微微眯了眯,隨即才看著小北說道,“你今天可要去看嫂子?若要去,我陪你一塊去。”

    小北聽說許瑤又有了身孕,忍不住笑了起來。自來嫂子和小姑子的關係都是最難處的,可葉明月聰明機敏,許瑤靦腆膽小,姑嫂二人當初在衣香社結識,如今有緣做了姑嫂,卻是再好不過。她也確實也很久不見姐姐了,此時被人主動提起來,她瞅了一眼一旁嚴媽媽手上的拜帖,略一思忖便開口說道:“那就先送張帖子過去吧,雖說是我的姐姐,你的嫂子,許學士又是金寶的老師,可這樣殺過去,那邊一dian準備也沒有。如果那邊有空,咱們就下午去。”

    許瑤對此自然毫無意見。知道小北剛到京城,肯定還有很多事情,再加上那一遝拜帖也很紮眼,故而她略坐片刻就先告辭了回家。等到她一走,小北就從嚴媽媽那接了拜帖過來,一一翻動看了官職名姓,她就嘖嘖說道:“早就聽說相公在京師簡直是威名震天,瞧瞧,來拜訪的竟然還有四品官……咦,這位光祿寺少卿的名頭好生眼熟……啊,我想起來了!”

    小北一下子跳了起來,把其他的拜帖都撂在了一旁幾案上,隻拿著手中那份指給嚴媽媽看:“媽媽,你看,謝廷傑!”

    “啊呀,可不是公子進學那一年的提學大宗師?後來公子還受過好些照應。”

    “對呀,一晃都八年了!”小北一麵說一麵掐了掐手指算算,隨即若有所思地說,“可是,以他的身份官職,不應該送帖子過來才是……而且,媽媽你看,他拜帖上雖說不如其他人那樣滿是阿諛奉承之詞,卻也提了提舊交,還留了個地址,卻是住在外城。”

    “如今京師內城地少人多,屋宅騰貴,當年元輔還是次輔的時候,也曾經住在外城,畢竟在那裏還能置辦到實惠卻又寬敞的宅邸。隻不過,居然是緊挨著騾馬市街的打劫巷……那地方意頭實在是不好,沒想到謝大人竟然會住在那裏。”嚴媽媽也覺得有些匪夷所思,當下便說道,“要不,留著公子回來再說吧?”

    “他是大忙人,聽說之前常常住在都察院不回來,難保今天會不會也這樣。而謝大人之前在外先後巡按南直隸和浙江,官聲一直都很好,巡按禦史之後聽說升了南京大理寺丞,什麽時候轉來京師我倒不大清楚。讓陳炳昌親自去送個回帖吧,這樣恭敬一些,畢竟相公從年紀也好資曆也好全都是晚輩。唔,去外城之前,先讓陳炳昌去一趟都察院,和相公說一聲,這樣更周全。”

    嚴媽媽對此自然不會有什麽二話,當下小北便親自去見陳炳昌吩咐了一聲。等把這些拜帖按照需要回帖的,放著當沒這回事的,乃至於需要汪孚林親自處置的都分了出來,她又去整理了一下之前從徽州帶來的細軟,得到許家送來的回複之後,得知姐姐葉明月下午果然有空,她草草用過午飯後,便去了程家和許瑤會合,兩人同坐了一輛車出門。然而,當她們在許家門前下車進去了之後,卻在二門口看到了葉明月身邊竟然還有兩個人。

    “元春,鑒春!”

    小北忍不住又驚又喜,竟是提著裙子就快步奔了過去。素來活潑的史鑒春見她如此,一下子也忘了自己是已嫁婦人,也快走兩步上前,四隻手緊緊交握在了一起。

    真沒想到,竟然能這麽巧全都湊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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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五章搶名額,爭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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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媳婦那邊一大群人正在昔日閨蜜大聚會,汪孚林在都察院卻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以至於上午陳炳昌過來說要給謝廷傑送回帖,他想都沒想就吩咐照小北說的辦,因為他壓根顧不了這個。

    原因很簡單,去年調到都察院來試職禦史的那一批新進士們,如今眼看著距離最後的一年考評定去留的日子,隻剩下短短三個月,可卻有小道消息說,張居正這位首輔大人在之前和六科廊給事中會揖的時候,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提議,說是試職禦史的考選標準要提高,二十人之中隻能留十個。

    畢竟,相比那些在久任法之下,一任縣令當了六年,然後再升六部主事,又或者都察院監察禦史的官員相比,試職禦史的試用期也就是實習期才隻一年,要不能嚴格篩選,寧缺毋濫,豈不是讓別人顯得更不公平?更何況,監察禦史裏頭還有一批人是從六部主事任上選出來,已經至少當了兩任官的。相形之下,試禦史們既然早早上了仕途快車道,也得接受嚴格的篩選。



    於是,手下試禦史最多的汪孚林,便一下子成了都察院其餘掌道禦史虎視眈眈的對象。人家手底下頂多一個,多的兩個,甚至還有人一個試禦史也不用帶,平日裏沒有品級優勢可以壓人,下頭那些監察禦史分分鍾甩臉子看。唯有汪孚林手底下卻帶著一堆新兵,這大半年下來如臂使指,就連王繼光那樣的刺頭兒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到了考評卻還掌握著這些人的生殺大權,這不是更顯得掌道禦史尊貴?

    這時候,所有人都選擇性遺忘了當初汪孚林帶新人時,他們的幸災樂禍。

    所以,汪孚林就倒黴催地遇到了,各種事務性工作全都丟到了廣東道來的局麵。他昨天才應邀去參加了陳炌的百日宴,今天就遇到了這種局麵,自然跑到這位左都禦史那兒直截了當告了狀。陳炌雖說剛主持都察院工作不到三個月,可誰能做事誰能倚靠,誰是老官油子,他卻還分得清楚。

    可一想到昨日王篆鬆口透露的那個天大的消息,他就忍不住試探道:“世卿,能者多勞,有些你覺得可以的,就不妨挑一挑擔子,也鍛煉一下你那幾個新人。否則,到時候這考評收緊,各道能留下幾個人,那就說不好了。“



    “總憲大人說的,我也明白。可這大半年來,其他道的試禦史,哪個道比得上我廣東道做事勤懇踏實,上書言之有物?他們自己帶不好新人,看我廣東道新人多,卻還要把事務全都推過來,這難道不叫推諉?我說一句狂妄的話,就算考評收緊,單單把我那裏的考成冊子拿出去公諸於眾,那也是我廣東道五個人全數留下來,剩下的名額才輪得到別人!”



    門口侍立的都吏胡全暗自倒吸一口涼氣,見另一邊的另一個都吏劉萬鋒那顯然牙疼的樣子悄悄溜走,他暗道一聲汪掌道果然霸氣,當下又豎起耳朵再次傾聽。果然,接下來陳炌非但沒有申飭汪孚林的過分言辭,反而還溫言撫慰,而汪孚林在漸漸緩和了情緒之後,便又說了幾句讓他目瞪口呆的話。

    “能者多勞固然不假,如今內閣次輔呂閣老頻頻告病在家休養,三輔張閣老便是能者多勞,是元輔的最大臂助。可如果首輔大人不在,他一個人到底也不可能把所有擔子都挑起來。所以,這都察院也是一樣,沒道理有些人隻管上書彈劾,罵這個噴那個,就能賺個風骨硬挺的名聲,而有些人卻要紮紮實實做事,從行文到理刑再到刷卷,卻還要被人說考評標準嚴格,可能通不過,否則豈不是不公平?總而言之,請總憲大人為廣東道所屬試禦史做主。”



    陳炌聽明白汪孚林的暗示,因此汪孚林離開時,他竟破天荒地送到了門口,當發現門前隻有都吏胡全,那老油子還衝著他滿臉堆笑點了點頭,這才安下心來。因為他剛剛到任時,胡全就提過,汪孚林當初幫著都察院那些沒有編製的白衣書辦說話,其中還有其侄兒,因此他早就確定胡全是汪孚林的人。此刻,想到汪孚林透露張居正如果回鄉,也一定還會回來,更會在內閣隻剩下張四維一個能幹活的情況下引薦新人,他的心裏自然有些活絡。

    張居正要援引入閣的人,仔細揣摩揣摩,肯定就那麽幾個,汪孚林不說,可能不知道,也可能不想多嘴,但他至少可以提早下注試一試……至少結個善緣也挺合算的不是?



    而汪孚林出了正堂下了台階,見胡全已經主動跟了上來,他就淡淡地說道:“你可以找人把我剛剛在總憲大人那兒說的話放出去,除了內閣那幾句。”

    “是是,小的省得。”胡全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等到汪孚林揚長而去,他擦了一把汗,等幾個老吏吃午飯的時候,他就很有選擇性地將汪孚林那番話給透了出去。當這消息瞬息之間傳遍整個都察院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人氣得罵娘,尤其是秦一鳴這位湖廣道掌道禦史更是惱火地砸了個喝水杯子,事後收拾時一麵心疼一麵罵罵咧咧。

    而相反的是,當廣東道五個試禦史聽到這麽一回事,雖然對汪孚林竟敢放這樣的豪言壯語有些咂舌,可事關他們的前途,不論是最恬淡的馬朝陽,最沉默的汪言臣,還是謹慎的王學曾,溫厚的顧雲程,又或者是功利的王繼光,他們都非常慶幸跟了個有膽量和左都禦史拍桌子放狠話的掌道禦史。

    名額這種東西,可不就是爭來的?

    經過汪孚林的據理力爭,攤派到廣東道頭上來的任務自然而然減少了一些。這不,那些急快選用要都察院考覆的官員,便丟到廣西道去了;巡京營的事,山東道分去了;而屯田禦史的大差,廣東道也讓了出去;清軍也讓出去了;但巡按南直隸的大差,汪孚林卻真的如同去年對一眾人等許諾那般,成功凶猛地搶了過來。因為如今廣東道全都是尚未經曆最終考評的新人緣故,這兩大巡按都會遲幾個月接手,但足以讓五個新人期盼了。

    如果真的能留用,差一點兒的也能留為廣東道監察禦史,而如果再幸運一點兒,能夠巡按南直隸或廣東,那簡直是天大的資曆!

    也正因為如此,一整天和都察院其他掌道禦史鬥智鬥勇,小占上風後,因為晚間又有事務要留人,汪孚林便少不得讓自己請來的某位廚子給廣東道上下包括吏員全都加餐下了素麵,又讓鄭有貴去外間切了十斤羊肉,各式炒菜兩食盒,各色點心攢盒兩大盒,算是犒勞了一下眾人。

    對於他這位素來出手大方的掌道老爺,廣東道的官吏們早就習慣了,卻把對麵福建道的人給羨慕得直舔嘴唇,尤其是小吏們一想到自家那位掌道老爺是個鐵公雞似的摳門人,那就更加不得勁了。

    至於汪孚林,他當然知道自己被人背後說是暴發戶,炫富充闊,可別人說歸說,他做歸做,他既然不是窮官兒,不過少許掏兩個錢就能讓下麵全都高興的事,何樂而不為?就如同他請來的廚子,專供他廣東道的素麵,如今都察院其他各道,誰不常來掏幾文錢順上一碗?

    這一餐晚飯,吃得眾人滿嘴流油,散去時雖因為南邊兩廣還不大太平,澳門那邊還加了個參將,今天負責值夜的就多加了一人,可留下的卻半點怨言都沒有,畢竟,剩下的一大堆菜足夠兩個人宵夜了。而騎馬回家的汪孚林直到出了都察院所在的胡同,這才想起,自己如今不是倒黴的結婚單身漢了,妻子已經從徽州過來,可忙昏頭的他竟然忘記送個信回去說晚飯在衙門吃,讓她不用等。等到他緊趕慢趕回到家,一進門,兩個門房就一左一右上了前來。

    “公子,少夫人下午去了趟許家,用過晚飯才回來的,就比您早一丁點兒。”

    “聽說您也沒回來,少夫人這才鬆了口氣,說是您回來立刻報上去。”

    得知媳婦沒在家等自己卻撲空,而是在許家用過飯才回來的,汪孚林這才舒了一口氣,心想還真夠巧的。他對兩個殷勤過頭的門房點了點頭,丟了韁繩徑直進門,等徑直來到後頭夫妻倆的正房時,他還沒進門就聽到裏頭小北那說話的聲音。

    “幸好幸好,這麽多年沒聚,下午簡直是樂瘋了,正好姐姐的公公,還有姐夫全都有事沒回來,咱們一大堆人竟然一直待到晚飯吃完才散。我也就算了,正巧相公衙門公務忙,竟然也在外頭用的飯,可元春和鑒春也都是成婚之後第一次那麽晚歸,聽說她們婆家都是規矩最嚴的,就不知道要緊不要緊。畢竟,元春的婆家可是王崇古家,和相公素來不對付的。”

    “少夫人忘了,王崇古都回老家了。史家大姑奶奶的男人,如今是監生。”

    “啊,我都忘了這一條。對對,葛家也是老太爺已經致仕,鑒春家裏那位也是監生。嘖嘖,我還想著她們怎麽突然那麽大膽。”

    汪孚林聽著不禁莞爾,等打起門簾入內時,他就笑道:“你呀你呀,都和她們混了一下午,還給別人擔心?就不想想為夫好容易盼到賢妻從徽州來,一回來卻看到灶是冷的屋子也是冷的,冷冷清清不像個樣子?”

    “你還說?你不是也沒送信回來?”小北眼睛一瞪,隨即有些心虛地說,“我一回來就讓灶上給你做了羊雜湯,回頭多撒點胡椒麵,大冷天的正好。”

    “是你自己也想吃吧?”汪孚林笑吟吟反問了一句,見妻子果然臉上一紅,而嚴媽媽已經悄無聲息地退下了,他就上前挨著人一坐,捏著妻子的下巴看了看那張豐潤的臉,“都已經養胖那麽多了,還要宵夜?”

    “呸呸!”是女人都最恨男人說自己胖,更何況還是自己的丈夫!

    小北便忍不住在汪孚林身上肉多的地方使勁掐了兩下,直到他嗷嗷直叫後,她才沒好氣地說,“在徽州的時候,公公婆婆全都最討厭這種腥膻的東西,我又不好讓人買來自己吃獨食,再說了,南邊的人也沒北邊的人料理這種東西手藝好……不和你囉嗦,你愛吃不吃!”

    “吃,就算我原本已經吃得肚圓回來,衝著夫人這一番心意,當然也不能辜負了。”

    汪孚林笑嗬嗬地接過了話茬,隨即便問起了小北去許家和葉明月以及那些舊日閨蜜見麵的經過。當聽說隻談過去,隻談家庭,不說外頭那些大事,他便微微笑了起來,暗想葉明月這個主人還真會把握關鍵。

    說實在的,他當初還有些詫異王崇古臨走前卻把孫子留在京城當監生,可看看都察院的前前任左都禦史葛守禮同樣是這麽做,他就理解了。畢竟人走茶涼,與其日後等子侄參加科舉時再讓他們在舊日親朋故舊麵前刷個臉熟,還不如現在就讓他們在京師,穩固那些關係。既然如此,史元春和史鑒春會去許家,那就很好理解了,畢竟許國在翰林院是出了名的學問好人品好,可要換成史家姊妹來汪家,她們的長輩不立刻來信訓斥才怪!

    即便這樣,不談國事那也是必須的。

    “姐姐說,你自從進了都察院,就一直沒消停過,總是在風口浪尖上,問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這樣下去?風頭出得太多,就好比被人碰到了頂點,想要下來就難了。”

    “她還真是繼承了嶽母大人的衣缽。”汪孚林嗬嗬一笑,摟著小北的肩膀輕聲說道,“我自然也知道,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可現如今我也沒有辦法。你應該聽說了,元輔上書請回鄉,雖說絕對不可能守製二十七個月不回來,但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如若別人要對我做手腳,那就很難說了。我如今越是顯眼,就越不容易被人隨隨便便算計了下去。畢竟,呂調陽致仕估計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張四維很快就是次輔了。”

    從悠閑的鄉間來到了刀光劍影的京師,小北想到成日這裏遊玩,那裏會友,甚至還在呼朋喚友準備來一場黃山文會的汪道昆,忍不住有些心疼地抓住了汪孚林的手。她當然知道,汪孚林骨子裏是多懶散的人,如今這麽拚,何嚐是真的願意這樣?可是,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娘之前特意到徽州來看過我,說是你現在備受矚目,所以希望我能幫你挑點擔子。我雖說不如娘那麽縝密能幹,但總能幫一點小忙的!”

    聽到妻子這麽說,汪孚林頓時莞爾:“隻有一條,都是當娘的人了,以後千萬別給我再翻牆!”

    很自然的,他這番話又迎來了一頓猛捶。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8:09 |
第八二六章大度量和不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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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有賢妻照管,汪孚林隻覺得整個人都神清氣爽,輕鬆舒適了許多。而與此相應的,則是他在都察院中的戰鬥力更強,威懾力更高,以至於很多人在得知他在家鄉的元配妻子過來照料起居時,全都在心裏琢磨那是怎樣厲害的女人,管得汪孚林隻能把火氣撒在別人頭上。

    因為小半個月裏,汪孚林累計彈劾了三個倒黴催的官員,從外任知府到六部員外郎,再到五城兵馬司的某指揮,涵蓋麵之廣,引用證據之確鑿,都令人歎為觀止。雖說涉及到的人及不上前一回捎帶進去一個次輔閣老,一個兵部尚書那麽讓人驚悚,但效率之高也已經很驚人了。

    而張居正回鄉的事宜,也在所有人的關注下,穩步向前推進著。因為事實上已經不能再指望呂調陽在內閣處理事務,那麽自然需要推選新的閣臣,因此,那些年紀資曆都夠格的官員,就被人羅列成了一張表格。隻不過,鑒於在去年張居正奪情風波中,如馬自強、王錫爵、申時行、許國在內的某些官員,因為替趙用賢吳中行求情,顯然並不和張居正完全站在一條戰線上,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冷落,那些曾經去給呂調陽賀喜的投機分子就更加不受歡迎了。



    於是,最終被人扒拉出來的幾個人選,竟然是小狗小貓兩三隻。畢竟,除去那四位在翰林院在朝野都很有名的招張居正不待見的老資格,也不是沒有其他曾經呼聲很高的官員,然而,這些有資曆有聲望的人中,丁士美死了,孫鋌(也就是萬曆二年會元孫鑛的哥哥)死了,王希烈死了……到最後,資曆尚淺的陳經邦竟是成了呼聲頗高的閣老備選。隻不過,這位莆田人卻也光棍,大門一關裝了病,直叫某些打算政治投資的人捶胸頓足。



    在這節骨眼上,從前常去張家晃悠一兩圈的汪孚林,卻是再也沒有登張家的門。每日兩點一線,就是都察院和家裏兩頭跑,不訪友,不交接,讓打主意的人沒了可以下嘴的地方。直到這一日,休沐在家陪媳婦的他正高高興興地給人描眉,突然就隻聽外間一陣大呼小叫。

    “雙木,快出來,出大事了!”

    聽出是程乃軒的聲音,汪孚林沒好氣地丟下螺黛,低聲嘀咕道:“要早知道他這麽聒噪,就該把那道聯通兩家的門給關了,讓他繞個圈子多走點路!”

    小北笑著在他背後推了一把。等到汪孚林出去,她就擦掉了汪孚林畫的不倫不類的眉毛,走到支摘窗邊往外望去。就隻聽程乃軒也沒有進屋再說的意思,就在院子裏嚷嚷道:“廷推名單上去之後,新閣臣的人選批出來了,竟然是禮部尚書馬自強和吏部左侍郎申時行!現在外麵人都在說,元輔真是宰輔肚量,申時行也就算了,據說隻是私底下寫信求情,可馬自強是明著上書得罪過他,他竟然毫不在意。”



    不是不在意,而是張居正忖度著,馬自強這麽個人加上申時行,應該足夠鉗製張四維了。馬自強肯定不會因為張居正援引入閣,就事事都跟著張居正的步調,張四維則絕對是一麵跟著張居正亦步亦趨,一麵玩小算盤,這兩人有得好爭。而申時行為人那是有名的擅長和稀泥,同時又綿裏藏針,居於末位,和馬自強關係又不錯,正適合在絕對強勢地位的首輔不在京期間,讓內閣維持一個平衡的局麵。



    如此還能夠給自己樹立一個大度寬容的形象,張居正何樂而不為?果然是厲害人物,他這種時候避嫌不登門才是對的,仗著從前的交情,沒事也去刷存在感那才是多餘。

    汪孚林心裏這麽想,隨即便笑道:“未來的申閣老和你家嶽父交情最好,你回頭可以備禮去賀一賀。”

    “這不特意來問問,你要不要一塊去?”程乃軒如今在六科廊,同樣是萬曆二年這一科混得很好的進士之一。畢竟,他們這一科沒選庶吉士,大多數人日後能當到尚書又或者左都禦史就到頂了,所以不少都在私底下較勁。如今除卻一甲在翰林院的三人之外,幾個已經在一任之後回京進入科道又或者六部的,自然是佼佼者。可是,哪怕就是那一科的狀元,也不如如今的汪孚林出風頭,而程乃軒知道這風頭未必靠得住,少不得便來問問汪孚林的意向。

    “我……還是不去了,我和申閣老到底從前壓根沒什麽交情。”汪孚林也想左右逢源,可是細細想一想,如今張居正還沒出京城,他連張家門都已經多日不曾踏足了,卻因為申時行當了個排名末位的閣老就去湊熱鬧道賀,那傳出去成什麽了?見程乃軒體諒地聳了聳肩,知道這位不用自己多解釋,他就笑道:“你既然要去,馬閣老那邊也不妨去點個卯,人家見不見且不說,畢竟也是你嶽父的老上司。”

    “那行,我回頭就去。”程乃軒正要轉身走人,可才離開兩步,他就突然轉頭說道,“前幾天我遇到了禮部主事孫鑛,說起你時,他評價很高,說入科道而不以清流求名為念,卻務實為上,實在是不辱傳臚之名。你聽說了嗎,他的兄長光祿卿孫鑨,因病辭官了。”

    餘姚孫氏那三四代人的聲勢,不止放在如今的東南,就是放在天下恐怕都稱得上頭一份,所以聽到孫鑛對自己竟然是正麵評價,汪孚林先是有些小小的得意,可聽到孫鑛那位如今剛剛五十出頭的兄長孫鑨竟然辭官回鄉去了,他不由得若有所思皺起了眉頭,隨即問道:“孫鑛的三哥孫錝現在官居何職?”

    程乃軒頓時翻了個白眼:“朝中那麽多官員,我又不是吏部文選司的,這哪記得清楚……你真想知道,回頭我幫你問問,記得好像不在京城。”

    “如果是京官,那自然問題不大,但如果是外官,你想想,孫鑛這一支應該屬於當年那位孫老爺子的三房,老大告病辭官在家,老二英年早逝,老三如果也不在京城,老四就是孫鑛如今不過是個低品級的主事,元輔還老壓著他,你就沒想到點什麽?”

    此話一出,程乃軒又不是呆子,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道:“餘姚孫氏這是想要避開如今這些年的朝中漩渦,這才出外的出外,告病的告病?至於孫鑛,反正這些年元輔老壓著他,就把人丟在朝中大大方方讓人去壓,反正憑他會元文名,又有餘姚孫家的聲勢,熬下去總有苦盡甘來的一天。他們就這麽不看好元輔……是了,呂調陽分明還沒病到七死八活,可卻連次輔的位子都不要了,拚了命要告老還鄉,原來他也不看好元輔。還有你家那位……”

    程乃軒說著說著,聲音就壓得極輕。哪怕知道汪孚林用的仆人多數都是東南老人,篩選了再篩選,理應沒有會嚼舌頭的,他還是不禁存著十分小心。他也好,嶽父許國也好,如今全都心知肚明汪道昆和汪孚林所謂的伯侄鬧翻是怎麽一回事,對比孫家也是收縮力量避禍,再想想朝中從去歲年底到現在以來,那一*告病的風潮,他就隻覺得喉嚨發苦,背脊發涼。

    “我立刻去打聽,孫錝到底在哪當官。”

    “這個不用太心急,你先去隨大流道賀。”汪孚林笑著聳了聳肩,隨即無所謂地說道,“如果孫錝真是在什麽分守道又或者分巡道任上,那就回頭讓你嶽父給你在申閣老那使使勁,盡量早點調出去做個知州,又或者分巡道,躲開接下來的風波。”

    “算了吧,本來我倒是一心想走的,可現在……”程乃軒走了回來,突然在汪孚林肩膀上擂了一拳,“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伯父叔父,還有沈懋學那些人,再加上你嶽父,人一撥一撥全都走了,要是我也溜得飛快,你在京師豈不是成了光杆司令?我這人可是很講義氣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這不是怕福還沒享,難就要同當了嗎?”汪孚林對待這位損友,那是素來不說什麽漂亮話,沒等程乃軒惱羞成怒再擂一拳,他就幹咳道,“你既然有決心陪我一同掉坑,我今後就毫不客氣地坑你了。不過,你可以隨時後悔。好了,快走快走,好容易休沐一天,讓我好好陪媳婦。”

    “見色忘友!哼!”程乃軒指著汪孚林點了點,隨即就神氣活現地拂袖而去。

    眼看程乃軒走了,小北這才出了屋子。倒不是非得避著汪孚林的這位密友,實在是兩人的對話讓她打消了現身的主意。上前之後,她見院子裏並沒有別的丫頭仆婦,暗讚嚴媽媽管束得力,卻隻字不提剛剛兩人的對話,而是似笑非笑地問道:“真的不出門,就在家裏陪我?”

    汪孚林沒想到剛剛對程乃軒說的話,轉眼之間就被媳婦拿來用了,頓時幹笑道:“都在家修身養性了這麽多天,也該出去惹是生非一下了。反正閣老人選已定,也就沒那麽多幹礙了。你也一樣,沒事就出去閑晃一晃……”

    “我出去走正門,走側門?”小北打斷了汪孚林的話,伸出三根手指頭晃了晃,“嚴媽媽說,正門那邊胡同口,一邊一個探子看著,側門那條小暗巷,唯一的出入口也有一個探子看著,就你這七品芝麻官,居然要勞動三個眼線沒事在這盯著,你是得多會惹是生非啊?除非坐轎子出去走親訪友,否則你讓我怎麽出門,就那次我跟著許家姐姐去許家,嚴媽媽也發現後頭跟了個人!”

    “但你要記得,你當初在遼東撫順關做出的事情,隻怕不是什麽秘密。”汪孚林哪裏不知道小丫頭的脾氣,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後,見人登時啞巴了,他就笑嗬嗬地說道,“這裏是京城,錦衣衛和東廠看得最嚴,你不要凡事親力親為。有嚴媽媽這樣又穩重又不打眼的出去做事,這才更適合。凡事都得主母上去,養那麽多人幹什麽?再說,你姐姐現在還在京城呢,有什麽事兩個人辦,總比你一個強。”

    媳婦雖說已經是為人婦為人母了,但那脾氣汪孚林最清楚不過,她說得振振有詞,不過是因為在家鄉那段日子要在公公婆婆麵前裝淑女,如今到了京師便有些故態複萌。果然,三言兩語把小北那氣焰給打壓下去,他又順毛捋了捋,說了一大通好話,這才將從小就接受非主流教育的媳婦給哄完了。得知丟在後頭的幾個丫頭應當會在這幾日到京城,他略一思忖便開口問道:“嶽母身邊既然有幾個會武的,怎麽沒培養幾個小的?”

    “這哪裏就那麽容易,我也挑了幾個,但年紀還小呢,就十二三,這次就帶了兩個上京,讓她們先學學。”

    小北說到這裏,便歎了一口氣:“你以為嚴媽媽她們是怎麽來的?娘是世代武門出身,所以自小學了些武藝。而當年嚴媽媽她們家裏全都是開武館的,窮文富武,從來花錢厲害不說,東南打倭寇的時候,會武的總不能縮在後頭,家裏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漸漸敗落,她和娘身邊的幾個大丫頭都是這麽賣身出來的。現如今天下太平,東南地界學武的就更少了,尤其是女子。而且,家裏教這個,很容易露出風聲,倒是你,就沒讓鏢局多培養幾個女高手出來?”

    “當年不要緊,現在……嗬,全都在廠衛盯著的,就算我真養了這麽些人,敢調出來用?幸好年紀適當的我已經調出來一批放在家裏,又或者別的地方備用,否則,以你相公我惹是生非的本事,門前門後何止三個人盯著?”汪孚林說到這裏,拉了小北回房,又將之前張居正讓張嗣修捎來的話說了說。當他提及自己並未明確答應還是拒絕,而是含糊了過去,心有餘悸的小北方才鬆了一口氣。

    “幸好你沒逞能,隨隨便便答應下來攬在身上。否則要是幹得太明顯了,難保馮保不怒;要是如同遊七那樣推在別人身上,到時候那位最敏感不過的元輔琢磨一下,要是把兩件事聯係在一起,你就慘了。”

    “是啊,替人排憂解難,那得看情況。”說到這裏,汪孚林便正色道,“徐爵此人,我沒時間,更不好太關注,你如果閑著沒事,不妨替我看看有什麽空子可鑽。”

    小北不由心中一動,而這時候,汪孚林袖了雙手,施施然說道:“我去一趟張家,算是提早送一送元輔和張小二。我記得之前家裏有一張孫家的請柬,好像是幾日後孫鑛的五弟孫鑲成婚。雖說他不比那些兄長,不過就是個順天府學的秀才,而且從前都是送禮不去人,但回頭等程乃軒打聽清楚消息回來,如果正好如我猜測,你就約上他家那口子去做個客。雖說不至於人家誇了我一句,我就要把人供著,但至少熟悉一下孫家那圈子的人都是什麽立場和態度,對今後有用。”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8:27 |
第八二七章東風和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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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居正再三請求回鄉葬父守製,萬曆皇帝朱翊鈞再三挽留,朝中上下人等冷眼旁觀這如同奪情時的那一幕,卻是再也沒有那時的騷動了。(看最新章節請到文學樓)果然,小皇帝眼看留不住,便最終勉為其難地開口允準,而兩宮皇太後則各出銀兩表裏賞賜充作路費。然而,身為皇帝嫡母的仁聖陳太後不過賞了三百兩銀子,紵絲四表裏,可身為生母的慈聖李太後卻賞了五百兩,紵絲六表裏,明顯是西風壓倒了東風。

    隻不過,自從當初朱翊鈞登基,張居正和馮保為了討好李太後,於是兩宮同上徽號,這嫡庶之分早已被人忽略了過去,因而也無人敢置喙。

    等到張居正進宮陛辭謝恩賞的那一天,又是好一番君臣相得的戲碼,朱翊鈞更加賜了各色食物八盒,李太後仿佛猶嫌當初那賞賜不夠,竟是將宮中常用來博戲的銀八角和銀豆葉取了六十兩作為賞賜。朱翊鈞又照著母親的吩咐,令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在張居正臨行日踐行郊送,送了點心甜食各一盒。那一天,恰是滿城空巷,也不知道多少官員蜂擁去送,場麵壯觀得猶如送大軍出戰一般。

    而之前去過張家,如今混在人群中的汪孚林,則是望著張居正那大轎出神。

    不是傳說中三十二個轎夫,一廚一衛,客臥套間,外加兩個小童隨行伺候的超豪華座駕嗎?可如今外頭那轎子雖說是八抬大轎,可就是張居正常用的那一乘,和首輔身份比起來,也並沒有什麽過分的。而且,隨行兵馬倒有不少,可傳言中說是戚繼光派的鳥銃手護衛呢?

    嘀咕歸嘀咕,汪孚林卻也希望張居正能低調點。然而,這位首輔大人才走了八天,當前頭消息傳來之後,他就知道自己還是想得太簡單了。僅僅是都察院,便有人繪聲繪色地說,張居正剛到真定府,當地那位錢知府就獻上了汪孚林已知那段曆史中出現過的超級豪華座駕,而戚繼光的鳥銃手,也早已等在那邊與之會合。隻不過,這種私下傳言隻在都察院稍微一傳,就被左都禦史陳炌惱火地壓了下去。



    然而,張居正畢竟是一路招搖回去,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瞧見了,哪還能瞞得住?不過一日之間,京師中便全都在傳,縱使廠衛暗中出動清查源頭,卻依舊一無所獲。畢竟,每日裏官道上也不知道多少人來人往,哪裏能禁絕別人私底下的議論?縱使是馮保,也隻能三令五申,不許有人在朱翊鈞麵前提起這一茬。而這一次,就連張宏也悄悄對張宏以及張鯨等人敲了警鍾,更對乾清宮眾人下了通牒。

    至少今時今日,絕對不許議論張居正歸鄉葬父途中的那些事!

    否則一旦在如今這種節骨眼上,小皇帝和首輔之間鬧出了什麽齟齬,影響了權力過渡,那就是超級大麻煩了。

    之前因奪情之事,馮保隻廷杖了一個鄒元標外加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布衣,頭一次那兩個翰林,兩個六部員外郎和主事卻被小皇帝突然改了主意,哪裏猜不到是張宏對朱翊鈞進言,自然有些耿耿於懷。可張宏資曆最老,又深得兩宮歡心,朱翊鈞信賴,這次在張居正回鄉排場過大上,又分明也幫著張居正遮掩,並未有明證是居心不良,他心氣也就漸漸平了。此時此刻,他在司禮監公廳中給張宏看內閣送上來的那些票擬,隨即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如今張先生回鄉葬父,呂調陽則告病在家,內閣隻張四維是個資曆老一些的,再加上馬自強和申時行,三個人都未必抵得上張先生一個。皇上對我提了一提,那些涉及到尋常小事的,他們三個一同斟酌票擬也就罷了,但若是涉及軍國大事,以及朝廷升黜人事,還是用快馬六百裏加急,讓張先生一同斟酌,不知容齋兄意下如何?”



    張宏哪裏不知道,馮保是刻意防止張居正大權旁落,可橫豎他和如今內閣裏那三個人一個都沒交情,既樂得給張居正一個人情,也犯不著駁馮保的麵子,因此便笑容可掬地說:“那自然好,有張先生斟酌,更加穩妥一些。”

    如今司禮監這麽多人,馮保隻需要稍微征求一下張宏的意見,至於其他司禮監秉筆是個什麽態度,他根本就不用去考慮,所以,張宏如此識相,他自然還算滿意。兩三句閑話之後,張宏說起從刑部侍郎任上轉調吏部的王篆,馮保就點了點頭道:“張先生離京時對我提過,王紹芳此人精明強幹,為人處事極其合他心意,而且吏部王天官之前畢竟是曾經告老還過鄉的,如今精力不濟,正好也需要一個人看著。”

    “可我聽說,王少宰對文選司的事務,不是那麽滿意。”

    文選司可以說是滿天下那麽多衙門中,身為權臣最不舍得放手的。所以,馮保一聽到王篆竟然新官上任就要對文選司開刀,不免微微皺了皺眉。可是,當張宏提到,文選司的郎中和員外郎,任期都差不多快要到了,尤其是那位員外郎,也就是這兩個月便應該卸任,他就開玩笑似的說道:“王紹芳既然去張家那麽勤,想來這事也會拿去和張先生商量,到時候定了誰就是誰,員外郎而已,不過區區從五品,又用不著廷推,票擬定了誰,我們照批紅就是了。”

    張宏不過是聽到王篆放出要對文選司開刀的風聲,於是拿來打探一下馮保,聽出其並沒有越權染指的意思,而是依舊完全托付給張居正,他不禁在心裏暗歎了一聲。要說攬權,馮保也就是對內廷這些衙門管得死緊,可對外頭那些官缺卻很舍得放手,由得張居正用人,幾乎從不置喙。可是,內相和外相竟然能夠如此默契無間,等於說是把萬曆皇帝朱翊鈞給完全架空了。小皇帝如今不過是剛剛大婚親政,也許還懵懵懂懂,可日後呢?



    可張宏回到自己的私宅,專門打發批文書的司房,曾經代表他去接觸過汪孚林的徐忠就過來稟報,說了幾樁事後,話題就轉到了王篆,說是這位新鮮出爐的吏部侍郎自從回京之後,接觸最多的人除了首輔張居正,便是汪孚林時,這位司禮監排名第二的秉筆太監不由得揉著眉心沉吟了起來。



    莫非王篆屬意於汪孚林去文選司?如果如同他猜測的那樣,這倒是不錯。汪孚林雖說看似是張居正的人,年輕務實有擔當,而且還對張居正有一定的影響力,最重要的是,那是他親自先後接觸過兩次的人,當初那一次他親自去賞賜結了個善緣,還真是沒白跑。

    “老祖宗?”

    張宏從沉吟中回過神來,當下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怎會想起去打探這個?在哪裏打探的?”

    徐忠素來知道這位老祖宗心細如發,哪敢有半點矯飾,連忙小心翼翼地說道:“是張鯨前日過來,無意間說起元輔這許多年來也用過那麽多人,其中不少都已經拔擢到了尚書的高位上,但真要說得到他真心賞識的卻還真不多,像王篆這不到一年便已經兩遷了,從僉都禦史到吏部侍郎的三級跳,有幾個人能辦到,他還不是翰林呢!”他將張鯨的口氣模仿得惟妙惟肖,繼而才補充道,“他又說到王篆素來眼高於頂,所以我就故作好奇向他打聽了一下。”

    “你倒是老實。”明知道張鯨是托你在我麵前說這話,你還原樣說出來?張宏見徐忠隻賠笑不做聲,他也沒有質問什麽,而是敲了敲扶手,突然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遊七都已經死了,馮雙林重用的那個徐爵,如今人還在外頭攬事?”

    徐忠不大清楚張宏怎會突然問這個,幾乎是字斟句酌地說道:“小的不大出宮,徐爵的事情還真是不大清楚。老祖宗若想知道,小的去叫掌家五爺過來?”

    “不用了。”張宏知道自己這裏也並不是水潑不進,不想閑話太多。等將徐忠打發下去,他想到張鯨如此明目張膽對自己的司房說外廷的事,如果隻是本身野心使然也就罷了,怕就怕是朱翊鈞已經開始想要收回皇權,被張鯨探知之後,拿來試探他這個司禮監秉筆太監。他之前就聽說,張鯨的一個侄兒和徐爵爭風,結果被狠狠削了一頓,張鯨還為此賠了一個侄女給徐爵做妾。可真正的內情卻是,張鯨想要躋身司禮監,這才曲意交好徐爵。

    思來想去,他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這宮裏和外廷有什麽不同,老的一個個都戀棧位子不肯去,年輕的則一個個不遺餘力往上爬。想當年李芳那樣忠心耿耿勸諫皇帝的忠肝義膽,還和張居正同謀,用高拱來遏製趙貞吉,可等到李芳屢次勸諫隆慶皇帝,被滕祥等人找到空子,進讒言讓皇帝把人貶去南京充當淨軍,張居正那時候可曾救過?因為那時候張居正不需要已經徹底惡了皇帝的李芳了!可憐那樣一個忠肝義膽的老前輩,就那麽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南京。

    所以,張鯨的暗示,他可以不接。可某些事情,他卻不能不做。

    “外廷的人沒良心,內廷這些嘴裏叫著幹爹幹爺老祖宗的,又何嚐有良心?張太嶽去年奪情時,跳出來反對的竟是門生和同鄉,早就讓人笑掉大牙了,也難怪有人說,張太嶽已經下定決心,以後那些同鄉休想讓他多照應!”

    自言自語了幾句,張宏便使人召來了素來親信的一個掌班,耳語了好一番話。見那掌班非常謹慎地點了點頭,隨即閃出門去,他就扼腕沉思了起來。

    馮保不大搜刮民財,也不怎麽攬事說情,但卻有一個愛好是怎麽都不肯割舍的,那就是好字畫,好彈琴。他是沒那麽豐厚的家底投其所好,可有些東西,馮保卻難以抵抗誘惑。據他所知,自從三年前馮保在內庫看到那東西之後就愛不釋手,三年中每個月都會花費幾天泡在那兒。他無意離間馮保和張居正,卻不想這兩位太過緊密!否則以張居正的年紀,還能當權多少年?偏偏李太後竟也不站在兒子那一邊,也不怕內廷外廷全都不在皇帝手裏!

    如果不成也不打緊,反正隻是試一試。徐爵間接坑死了遊七,就算不敢隨隨便便進張居正的讒言,可想來也會居安思危的。

    次日晚間,當難得出宮的馮保來到私宅,見過弟弟和侄兒之後,他就依照慣例召見了徐爵。得知馮家如今徹徹底底成了鐵桶似的,沒有半點空隙可讓人鑽,他隻哂然一笑,道是吃一塹長一智,就算結束了這個話題。徐爵本來還想隱晦地誇耀一番自己的勞苦功高,見馮保不接話茬,他未免有些沒意思。可他能夠從一介區區充軍逃歸的刑徒,到馮保重用的門客,還謀了個官身,自然非常懂得分寸。

    “公公,聽說今天皇上讓人去內庫調了不少書畫鑒賞,其中就有那幅清明上河圖,幸好管庫的太監知道公公心頭所好,三言兩語岔開了去。”

    此話一出,馮保雖說竭力裝成若無其事,但那一瞬間巨變的臉色還是讓徐爵給捕捉到了。他有意停頓了一下,這才低聲說道:“皇上從前對書畫都沒什麽興趣,如今突然有這心思,不是人攛掇,便是有什麽緣故……”

    “夠了,你不用說了!”馮保登時心煩意亂,喝止了徐爵之後,他再也無心在這宮外私宅多呆,竟是匆匆又進了宮去。憑他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威勢,徐爵說的這檔子事,他自然很快就打探了明白,是張誠陪著小皇帝從內庫中取了一批字畫賞玩,小皇帝更是開口說,回頭等張居正回宮後便賞賜一件其中珍品,也算是嘉賞元輔勞苦功高。要是別的字畫,他自然沒什麽不舍得,可候選的珍品中,卻偏偏包括那一卷清明上河圖!

    即便其他的字畫也有很多都是一時精品,可在他眼裏,哪能和清明上河圖相比?張誠還是從他名下出去的人,竟為了討皇帝歡心,給張居正賣人情,連他的心頭之好也要奪,翅膀硬了就自以為能飛了是不是?

    一肚子火氣的馮保氣咻咻地到了那一溜河邊直房中屬於自己的私宅,便立時命人去召見管理內庫的禦用監掌印太監兼司禮監太監孫得勝,等明示暗示其以庫房盤庫為由,把內庫關上幾天,對方唯唯諾諾答應了下來,他就把人打發了走,隨即便來來回回在屋子裏踱著步子。

    憑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清明上河圖要入手容易,可問題在於要過明路,這卻非常難,他不可能請求皇帝賞賜如此希世奇珍,外廷那一關也過不去。可如果要暗藏,他又該用點什麽手段?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8:43 |
第八二八章 巧取豪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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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頭市井之中多偷兒,就連皇宮大內,也有那起子敢偷盜府庫珍奇的賊哪!”
    前門大街上一家很有名的包子鋪中,當汪孚林用勺子舀著白嫩爽滑的豆腐腦,小心翼翼地將那糖片均勻拌開,隨即從那一籠屜的包子中夾了一個送到嘴邊時,他就聽到了這麽一句話,登時吃了一驚,筷子一鬆,險些把快到嘴邊的美食給掉進了豆腐腦的碗裏。
    他吃飯的這張桌子是擺在店門口的,嚴格意義上來說,老板完全是占道經營,這年頭卻沒城管,所以誰也不會管這點小事。此時此刻有人這一起頭,坐著的食客也好,正買東西的食客也好,全都好奇地看了過去。
    “您老也聽說了?嘖嘖,聽說還是這兩天內庫盤點,這才鬧出來的!”
    汪孚林沒有刻意扭頭,卻能夠發現有人刻意地在那張桌子上坐了下來,隨即自來熟地悄悄追問到底怎麽一回事然而,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所謂的悄悄其實和明目張膽沒有太大的區別,反而還使得很多好奇的人都豎起了耳朵。
    就隻聽那最先挑起那話題的老者西裏呼嚕喝了大半碗稀粥,隨即一拍桌子說道:“老定襄王的事,你們應該聽說過吧?那一位本來是成國公,嘉靖年間那麽亂的世道,愣生生榮寵不衰,到前頭隆慶爺爺在位的時候,這位自恃寵眷,竟然開口向隆慶爺爺討要內庫裏頭的那幅《清明上河圖》。那幅畫自從北宋末年那位道君皇帝親自藏了之後,從宮裏到民間,從民間到宮裏,輾轉了也不知道多少回,可以說是價值不菲。“


    見食客們漸漸都聚攏了過來,而且還有不少路人,那老者非但沒有賣關子,反而說得更加起勁了:“不說前朝,就拿最近這幾十年來說,正德年間那位首輔李東陽李閣老,就曾經藏過此畫,後來李閣老去世,畫又輾轉到了別人手上,後來被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巧取豪奪了去,嚴世蕃死後,這才沒入宮中。定襄王早在當年就對這幅畫垂涎三尺,所以仗著是勳戚寵臣,就開口要了,而咱們那位隆慶爺爺對書畫素來不著意,當即就答應啦。”


    聽到這裏,汪孚林雖說一口包子一口豆腐腦,看似吃得正香,可其實也至少有一大半注意力在那說話的老者身上。雖說他很知道,天子腳下的百姓素來很有八卦意識,再加上說的又是當年追封定襄王的成國公朱希忠,如今朱家遠不如當年那般受寵,可他還是敏銳地嗅到了幾分陰謀的味道。果然,四周圍的路人中,很快就有一個嗤笑了一聲。
    “我還當是什麽了不得的新消息呢,敢情就是這事。要說老定襄王倒黴呢?那清明上河圖金貴不假,可宮裏卻有些人早把東西當成自己的了。說是那時候就有個小太監,悄悄把東西偷了要送到宮外去賣,可誰知道這畫前腳偷出來,後腳就被人發現啦。無奈之下,他竟是把東西就塞到了金水橋的橋墩底下,誰料一塞進去就沒能及時拿出來,後來三天下雨,東西算是徹底毀了。等這小太監終於被查出來挨了一頓棒子,又把東西起出來,那畫就不成樣子了。”
    “我也聽說過,說是當年隆慶爺爺氣得都快瘋了,卻還不好意思對定襄王說,後來賞了別的東西代替……”
    “那畫呢?就真毀了?聽說那幅清明上河圖可是真好啊!”
    “當然好,你知道滿世上多少贗品?造孽啊,有些人就是手腳不幹淨!”
    汪孚林一籠屜包子加上一碗豆腐腦,坐在那小桌子上足足吃了兩刻鍾,他方才最終站起身來。心情恰是非同一般的狐疑。如果隻是起頭那老者一個人說,他說不定還會因為疑心,悄悄派人去跟蹤一下,看看是誰沒事傳這種死人遇到的倒黴事,可誰能想到,這食客之中竟然就有三四個知道這件事的,一時間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繪聲繪色。如果不是他確定自己跑到這裏來吃頓午飯,完全是一時興起,還以為別人是衝著自己來的。
    等到離開老遠,之前另一張桌子上坐著的劉勃跟了上來,他便吩咐人去其他各處店鋪溜達打探,看看是否也有這樣的傳聞,自己這才先行回都察院。然而,當他回到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的直房,他便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如同光速一般的流言蜚語那散布速度。因為鄭有貴也給他講了一個類似版本的故事。隻是這個故事中,太監變成了某不具姓名的貪官。
    “都察院其他禦史那邊,有傳這消息的沒有?”
    “回稟掌道老爺,侍禦老爺們幾乎沒有談論這事的。之前總憲大人才發過那樣的脾氣,說是不許傳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所以這事兒也就咱們這些下頭的小吏們自己說說。我也是覺得突如其來怎麽都在說定襄王的事,有點兒蹊蹺,這才特意來說一聲的。”
    也就是說,消息的散布竟然是先針對底層民眾?
    汪孚林有些訝異,可想想自下而上的傳播渠道,官員在衙門不能說,回頭到家裏自然會傳,他在打發走鄭有貴之後,忍不住沉吟了起來。
    如果隻按照最表麵的情況來看,也許是有人覺得朱希忠根本就不夠資格追封為王,所以便用這樣的故事醜化朱希忠,可問題是這故事隻說內廷有人敢偷東西而已,朱希忠的厚顏討要賞賜,不過是一個引子。再說了,朱希忠的墓誌銘,可是堂堂首輔張居正親自寫的,追封王爵之事也是在張居正手裏辦下來的,如若真的要翻張居正的舊賬,這不是和張居正作對?
    而如果不是朱希忠,那是諷喻如今宮中實在是太無法無天,內庫的東西也敢偷出來賣,於是矛頭直指馮保?可那也不對,隆慶年間馮保頂天也就隻是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太監,這宮內秩序出問題,理應是排名第一的孟衝以及滕祥那些最得隆慶皇帝寵愛的家夥負責。
    可這兩種可能要是都不對,又是什麽緣故?
    汪孚林這時候忍不住有些後悔,自己倒是看過清明上河圖中的某些細節部分,可對於最具曆史意義的那些題跋之類,研究不深,一時半會未免有些抓不著重點。整整一下午,正好最近事務不忙的他就在那冥思苦想拚湊線索,可思來想去就總覺得差點火候。直到傍晚散衙時分,他在都察院門口見到打探消息回來兼接自己回家的劉勃時,聽了回報,這才覺得抓到了一條線索。
    “公子,我打探了一下,這消息應該就是這五天開始漸漸散布的,都是在那些外城市井之地,傳言的多數是販夫走卒,少有文人墨客。因為您吩咐過,不要引起廠衛關注,我就隻做出感興趣的樣子,沒敢問得太深入,而且也不是到處都在傳,範圍還有限。”劉勃將自己打探到的幾個版本大略提了提,最後才說道,“總之,最後的意思就隻有一個,那便是東西當年就毀了,但因為先帝爺覺得丟麵子,就沒說出去,內庫的賬上也沒抹掉這一條。”
    也就是說,如今重提‘舊事’,隻是為了名正言順把這一幅清明上河圖歸類到已經毀了的東西上?
    對於這麽個可能性,哪怕汪孚林覺得自己是大膽求證,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那可是內庫之中上了冊的寶貝,要動用這麽多人手在民間漸次發動,然後由市井而入文苑,最終把整件事像模像樣地坐實,這得多大的膽量,多大的手筆?而且,最終要把東西謀奪到手,也需要在宮中有紮實的根基以及權力,而且這東西還不可能賣了換錢,而是要私下珍藏不為人知。如此看來,有如此能力,又有如此喜好的,除了馮保,還會有誰?
    “怪不得人說,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元輔才走了大半個月,看看這事鬧的!”
    當汪孚林回到家中,晚飯過後對小北提起這件事,小北便哧笑了一聲,“所以,娘從前就說過,家中那些積年的老仆,有特別忠心耿耿,一針一線都不肯多拿,主人隻要誇獎一句,賞賜提拔其子侄,就覺得滿麵有光的;也有偷懶耍滑倚老賣老,甚至於心思詭譎,認為自己在這家裏久了,很多東西就應該有自己一份,不拿白不拿的。前者一定要用好,後者卻一定要敲打,可到了馮公公這位子,隻怕早就把自己這管家當成了主人,哪裏還有什麽敬畏?”
    所以真是不作不會死啊!
    汪孚林在心裏歎息了一聲,暗想張居正也好,馮保也好,日後被清算真的不冤枉,隻不過清算過分變成********,這就實在過分了。他正在沉思此事自己是否可以反過來利用做點什麽,比如說,張居正小半年前囑托的徐爵之事能不能做點文章,他就突然隻覺得手上被塞了一樣東西。低頭一看見是一張帖子,他便沒有立刻翻開,而是抬起頭來看了看小北。
    “是謝大人的,陳炳昌之前去投帖之後最初沒回音,這是今天送來的,謝大人後天休沐,問你是否有空,去崇國寺裏隨處逛逛。”
    “當然去,畢竟這位大宗師當年可是給我解決了不少棘手難題。”汪孚林笑了笑,拿著帖子就過去就著桌邊龍飛鳳舞寫了回帖,隨即將其撂在一邊等墨跡幹透,這才抬頭問道,“對了,打聽過謝大人此次回京有什麽內情沒有?”
    “他這幾年官途不算很順,在南京大理寺丞的任上還病了一場,據說……他不是很得首輔大人心意。畢竟,之前他被選為南直隸提學禦史,是高拱的慧眼,但後來又提學浙江,這似乎是首輔大人的意思,但他到任後又是重新修訂陽明先生全集,又是講學,種種做法都不大符合首輔大人的宗旨。所以在大理寺丞的任上,他磋磨了挺長一段時間,這次調來就任光祿寺少卿,在這個位子上若不能更進一步,那就很難了。”
    說到這裏,小北少不得多解釋了一句:“這是我今天去孫家時聽人提到的。還有,你讓我打聽孫家人的動向,已經很明白了,如今孫家三房除卻孫鑛孫鑲兩家,不是在外官任上,就是已經回餘姚孫家境了。至於長房武官居多,素來不涉政務,二房也都在外官任上。”
    “看來,還真是都知道京官有風險啊。”見果然如此,汪孚林忍不住輕輕敲了敲額頭,卻沒有後悔自己的選擇。聯係今天剛剛發現的馮保主導的那流言,他就握著妻子的手,輕聲說道,“你讓嚴媽媽聯係之前嶽母雪藏的那些眼線,盯住徐爵,但記住,隻看,隻聽,什麽都別做。畢竟,徐爵是個很顯眼的人,知道他是馮保的親信,盯著他的人一定很多,所以混在各家的人中,不大容易被發現。”
    “是,大老爺,您就放心好了!”小北心中一動,想起母親多年前的一招暗棋,卻沒有先提,而是懶懶地打了個嗬欠道,“做這種事可比成日裏去和那些太太奶奶們打交道好多了。你是不知道,今天我在孫家被人當西洋鏡似的圍觀,還不時有人打探金寶他們小兩口,就好像我肯定是惡婆婆似的……”
    “那是因為你之前日子太好過了,鄉間那些婆婆媽媽的事,何嚐就少,隻不過很多時候你不用出場而已。知道你不喜歡老去這些應酬,挑著去吧,反正鬆明山汪氏根基淺薄,也沒那麽多子侄聯姻各處,按照親疏遠近,挑幾家你看得上眼的來往就行了。”
    一夜好夢,次日不上朝,汪孚林自然不必過分早起,當他到了都察院時,天光已經大亮。從自己那匹油光水滑相當神駿的坐騎上下來,他就隻見監察禦史們有的坐二人抬的小轎,有的坐騾子,有的騎驢,還有的步行,身上雖說大體都是一樣的官服,但從料子到做工,卻是明顯就把貧富差距給露了出來。
    可以說,和唐宋的時候相比,如今的官員待遇,確實是把清廉的人往死路上逼,因為做官常常得倒貼錢!
    習以為常的他之所以會發出這樣的感慨,是因為又看到了一大群上早班的官員中,夾雜著自己下轄那幾個監察禦史的身影。幾個人裏,王繼光家境小康,王學曾家中是地主,卻已經敗落,汪言臣出身貧寒,顧雲程來自常熟有名的書香門第,馬朝陽則是太原有名的豪富,相貌英俊沉默寡言。而這幫子人在如今早春卻早晚寒涼的天氣裏,有人裹著皮裘,有人披著大氅,也有人的官服已經有些掉色,還有人在外裹著有補丁的大襖,在寒風中卻依舊挺直脊背。
    今天,便是這些人參加都察院小考的日子。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8:59 |
第八二九章 考考考,分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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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考在吏部,小考在都察院。◎,
    而即便是吏部的大考,參照的也是都察院小考的成績,然後按照由來已久的各種標準,定出上中下三等。上中兩等則可以留在都察院,轉為正式的監察禦史,而下等就要被退回吏部重新選官。說歸這麽說,一旦攤到下等,日後就慘了,這種禦史試用期的考較都要到下等,也就意味著接下來十有**可能被選到犄角旮旯去擔任縣令,又或者甚至是被發配到哪裏擔任府學教授。總而言之,前途一片灰暗。故而小考之中,一大群試禦史無不拿出了渾身解數。
    這一日都察院的小考,上午包括律例和判例在內的理刑類考核,下午則是由掌道禦史掌握的個人考評,這是要最終進呈吏部的。前者是整整兩個時辰的書麵考核,左都禦史陳炌親自坐鎮作為主考官,又選了兩個掌道禦史作為副主考,總共試禦史也隻二十,每人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雖說不用像科場那樣抄檢,可三個考官盯二十個考生,哪裏還可能作弊?更不要說,陳炌也許會老眼昏花,陳炌選出來的汪孚林卻從來都是一雙利眼!
    而汪孚林上次監臨廣東鄉試,那是在小樓裏頭呆足了那麽多天,根本沒有下場巡視,說是考官之一,卻和眼下截然不同。而和他搭檔的另一位副主考四十來歲,長了一副不怒自威的禦史臉,卻沒有四處走動,而是如同鎮場子的神佛一樣,在居中位子上陳炌的下首一坐,竟是打算就這麽直接耗上兩個時辰。和對方相比,汪孚林卻是隨處亂轉,可那五個隸屬於自己下轄的試禦史,他隻是間或瞟一眼,反而對其他人關注頗多。


    就這樣兩三圈轉下來,他已經心裏有數。要說因為別的道都是老人帶新人,唯有他這裏最倒黴,完完全全都是自己一手帶的,最初是累了點,但有一點好處,那就是他說一不二,布置下去的三十卷大明律,以及從刑部大理寺順來的各種判例,五個試禦史三天兩頭要接受口頭考問,故而在他建立起絕對的權威之後,他們自然不敢陽奉陰違,說什麽做什麽。眼下這一份卷子,他一眼掃去便覺得很有把握,看過五人答題狀況後,那就更加不覺得有問題了。


    而相形之下,其他的試禦史就表現各不相同。有人看似奮筆疾書把握滿滿,卻在答卷上炫文筆,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有人咬著毛筆杆子在那神遊天外;更有人在這絕對稱不上熱的天氣裏,額頭大汗滾滾……他就弄不懂了,分明早就知道眼下是決定人生命運的試禦史小考,既然連鄉試、會試、殿試這種魔鬼考試日程都已經過來了,怎麽會在這種小考中應付得如此吃力?隻要真正用心,那比四書五經八股文可容易多了!
    當然,也不是沒有和王學曾等人一樣信心十足答卷流暢的人,可汪孚林暗中數了數,約摸也就是七八人之數。就算是他到現在其實也不怎麽待見的王繼光,單論理刑水平,也比其他那幾個狗屁不通的貨色要好得多!想到陳炌之前對他說過,此次試禦史考核完能留下的名額,估計也就是十個人,他雖說早就下定了決心,非得把自己廣東道的五個名額爭下來不可,但名額有限的問題還是一個大問題。!
    整整兩個時辰的考試時間,原本的規矩是隻供應茶水,不供應點心,但陳炌新官上任沒多久,再加上汪孚林在他耳邊鼓吹過人性化,所以二十個試禦史,每人在考試期間不但得到了一壺茶,還有一個都察院大廚房裏做出來的芝麻燒餅。隻不過,提早考完又或者有閑情逸致喝茶啃燒餅的,都是遊刃有餘的人,其中隸屬於廣東道的五個試禦史最最顯眼。可苦苦奮戰的其他人在間或幽怨地掃一眼他們之後,卻沒人會覺得是汪孚林幫下屬作弊。
    因為此次小考出題的,是整個都察院人盡皆知,和汪孚林最不對付的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
    汪孚林想也知道,秦一鳴出題的時候怎樣咬牙切齒。因為這位湖廣道掌道麾下,原本還有一個試禦史,後來那個倒黴蛋卻報了丁憂回去守孝了,自然而然秦一鳴手底下就沒了試禦史這種屬性的官員。至於要把題目漏給其他道的試禦史做個人情,也不是不可以,但陳炌再次聽從了汪孚林的建言,直接把人提早三天關在自己的直房裏出題,剛剛發卷子都是讓秦一鳴親手,免得這家夥懷疑泄題,連這最後一絲可能性都給杜絕了。
    所以,當汪孚林剛剛開考時才拿到樣卷後,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難為這位掌道禦史從犄角旮旯裏頭搜出來那麽多律例!更難為今天某些倒黴的不熟悉某些業務的試禦史們!
    當一聲清脆的雲板聲響起,無論早就完成卷子在等候結束的人,還是苦苦思索想著盡量把卷子填滿一些的人,全都長長舒了一口氣。汪孚林和另一位副主考親自去一一收了卷子,隨即整齊地碼放在了左都禦史陳炌的麵前。為了表示公允,陳炌早已經當眾發話,所有的卷子都由他親自評點,原本送吏部,而後謄抄一份抄本留檔,可供都察院所有監察禦史查閱。在這種少有的嚴格把關下,試禦史們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陳炌將一大摞卷子卷起來抱了走。
    沒有人懷疑陳炌能不能在一天時間內將這二十幾份卷子批答出來,畢竟,這都是有相對標準的答案,至於遣詞造句之類,雖說也有相應加分,可你要是啥都不知道亂答一氣,卻也是絕對不可能過關的。就好比當年白居易的百道判固然成為人手一卷的範文,可要是沒研讀過唐律疏議,縱使那時候還風流倜儻的白居士寫得再天花亂墜,能以高分通過那時候大唐比進士科還難,不必守選就可以直接當官的書判拔萃科?
    試禦史們神情各異地出場散去,而跟在汪孚林身後,那表情不說自信滿滿,至少是從容自若的五個人,自然引來了不少人的圍觀。自來新進士便進都察院試職,這是比六部觀政主事還要更加引人矚目的俊傑,隻不過這一次俊傑太多,反而讓人忍不住想要雞蛋裏挑骨頭。因此,眼瞅著汪孚林那一行人進了廣東道和福建道公用的那個院子,便有別的監察禦史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還不是好運,要是換一批人跟了汪掌道,說不定這時候神氣活現的就成了別人!”
    “這話就不對了。當初看到廣東道常常加班加點,各種活計分派到五個試禦史頭上的最多,三天兩頭被別的掌道找茬,就算汪掌道能扛,底下人也平白無故多了不少事,多少試禦史在背後幸災樂禍?”
    “就是,別看那時候王繼光彈劾了南京守備太監孟芳之後,被六科廊的給事中抓著小辮子,咱們都察院好些人跟著捋袖子上,科道大戰了一場,可事到如今你們沒品出是怎麽一回事?不就是次輔呂閣老和三輔張閣老,各自動用對方的門生狠狠打了一架?王繼光當初還有膽子說他對汪掌道不服氣,可現在你看看,這幾個月,他這渾身是刺的刺頭簡直被捋平了。”
    “而且,跟著這麽一位掌道大人,風險和風光都有,日後如何,誰能說得準?”
    “最重要的是,汪掌道眼睛裏不揉沙子,分到他那裏的五個人,這一年下來,哪個不是瘦了一圈?”
    要是背後被人議論真的會不停地打噴嚏,汪孚林這會兒就別想直腰說話了,可他早已習慣了被人背後非議,回到掌道禦史直房的時候,自然是氣定神閑。盡管這會兒距離各道掌道交考評的時辰還早,但他抬手示意眾人坐,就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們應該都很想知道,這將近一年的試禦史生涯,我給你們做了什麽樣的考評。畢竟,那是要吏部存檔,跟著你們一輩子的。雖說你們初來乍到時,熟悉工作時,有過這樣那樣的毛病,但這一年的工作做得不錯。”
    汪孚林素來對下大方,這在都察院是有名的,但對於五個試禦史卻也素來嚴格,並不因為隻比王繼光年長,比其他四人都年少,就和光同塵,而是有批評,也有肯定,但今天這話顯然是定下了考評的總體基調。所以,正襟危坐的五人此時此刻都有些興奮,目光更是絲毫不敢移開半寸。
    “這是我早就準備好的考評,你們自己上來領了各自的,看完之後就還給我。”
    還有這樣的好事!
    此話一出,眾人立時為之大喜。因為平素在這廣東道,他們都是按照年齡排座次,這會兒彼此對視一眼後,就立刻按照約定俗成的順序,上前一一把自己的那份考評給領了下來。可細細瀏覽下來,他們就發現,他們之前交了自己這一年試職期間的所有工作報告,而汪孚林竟然逐條細細給予了考評,而且連他們某些遺漏的地方,竟也全都替他們增補上了。至於最後那隻有他們自己能看到的總體考評成績,每個人都不約而同長舒一口氣。
    “看過了就交回來。”汪孚林笑著伸出了手,等眾人忙不迭地一一交回,他就開口說道,“至於巡按南直隸以及巡按廣東的大差,我已經向總憲大人舉薦了人選。以汪言臣巡按廣東,以馬朝陽巡按南直隸。”
    此話一出,被點中的兩人不愕,沒被點中的三人在最初的失落之餘,卻也談不上太沮喪。隻不過,誰都知道王繼光最初是最桀驁不馴的,可也是最早被完完全全收服的。而王學曾算是汪孚林的小半個門生,顧雲程則同是南直隸同鄉。可天大的餡餅最終落在了汪言臣和馬朝陽這一貧一富兩個人身上,後者還是沉默寡言到一整天都聽不見幾句話的人!
    至於這樣的對話是否會傳揚出去,大家卻是絲毫不擔心,因為此時此刻門前正守著鄭有貴誰都知道汪孚林是強硬地頂回了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的提議,將都察院中這些沒有編製的吏員都留了下來,鄭有貴可說是鐵杆的汪派而隻要過了今天,等吏部那邊大考的結果出來,再有人在外說什麽,那就絲毫不用擔心了。最重要的是,這將近一年的相處,雖說汪孚林年紀不大,可做官和做事的風格,卻讓他們全都頗為服氣。
    如果硬是要挑,也就隻能說是汪孚林和當朝首輔張居正實在是走得太近了一些,可汪孚林一沒借此炫耀,二沒借此牟利,三沒借此壓人,縱使是五人當中頗有日後的硬骨頭清流君子,卻也不能就此抨擊什麽。
    當一一告退的時候,留到最後才走的王繼光猶豫了一下,還是趁著別人都出門,飛快地說道:“掌道大人,從前我年輕氣盛不懂事,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寬宥我一次,我不該……不該私自入直房,看到了您寫的東西就據為己有。”
    以王繼光的性子,說到這份上已經是極限,臉上赤紅的他接下去訥訥難言,再也說不出什麽來,長揖施禮後就逃也似地出了屋子。
    麵對這一幕,汪孚林忍不住嘿然一笑。他是從沒指望王繼光會因為當初的行為悔過又或者是道歉,如今這小子在眼下這種時候說出來,潛台詞不言而喻,不過是怕他在考評的時候掛羊頭賣狗肉而已,算不得真心懺悔。可是,他既然放出風聲去自己廣東道的人一個都不能少,也就懶得把王繼光涮下去。
    畢竟,好歹王繼光之前還和王錫爵打了一架?
    等到傍晚時分,陳炌那邊閱卷完畢,汪孚林又從都吏胡全那邊得到了消息,就將五個人複又召了過來。當他說出眾人成績的時候,屋子裏先是刹那的寂靜,緊跟著,最沉不住氣的王繼光就大聲笑道:“咱們廣東道這下可是出大風頭了!前五全是咱們的人,多虧掌道大人從一開始起就讓咱們熟悉那些刑名律例判例,這次的卷子又出得刁鑽,誰能及得上常常輪到去理刑的咱們?”
    “這名次還沒公布,你們都記在心裏就行了。”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分明透露出他那極其不錯的心情,“其餘十二道的掌道禦史可不像我這樣好說話,更不會幫試禦史去總憲大人那兒打探什麽成績,你們別去刺激了那些可憐的同僚們!”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9:17 |
第八三零章 謝老師您找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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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的崇國寺,如果你真的在京師城內所有寺院轉一圈,絕對無法從那浩若煙海的匾額中找到這麽一個名字。●⌒,因為崇國寺是元朝時的名字,到了大明,先是宣德年間更名隆善寺,而後到了成化又加護國二字,正德年間甚至還有兩位來自西藏的法王在此修持,曆來都是京師第一大寺。可大隆善護國寺這種威風凜凜的名字,天子腳下的都人卻很少掛在口頭,素來仍是以最初的崇國寺稱之。
    而汪孚林到京城這麽久,對佛寺道觀卻興趣不大,或者說當官太忙,難得休沐的日子恨不得好好休息,有時候還有各種各樣的邀約,所以竟還是第一次到這裏來。今日和謝廷傑相約在這種沙門之地,要不是他知道謝廷傑是王氏泰州學派的弟子,並非好禪之人,心裏甚至還想過,這位曾經算是老師的前輩是不是想要借這地方點化他一下,比如告誡他不要那麽會惹是生非諸如此類的。
    既然是掛著皇家禦賜匾額的寺院,又加了護國二字,崇國寺中的香火自然很旺盛,幾處香堂都是滿滿當當的人。好在汪孚林和謝廷傑相約的地方並不在這種人來人往全都是香客的地方,而在後頭的姚少師影堂。
    當年道衍和尚姚廣孝曾經被朱棣下旨配享太廟,可曆經將近百年的時光,卻在嘉靖七年被某吃飽了撐著拿著禮法儀製做幌子的官員給死命勸諫,最終移出太廟,先放在大興隆寺,然後因為那座倒黴的寺廟遭了火災,又移祀於此。因為是皇家的香火,等閑人自然都會被拒之於門外。
    當然,大多數善男信女對曾經幫著成祖爺爺奪了侄兒江山的道衍和尚也不感興趣就是了。
    可汪孚林卻很感興趣。在他心目中,道衍和尚是個傳奇人物,遠比那些口口聲聲仁義道德,追究的卻是雞毛蒜皮之事的文官要有意思得多。明成祖朱棣是個殺人如麻的暴君,可建文皇帝就算是正統,也算不得什麽好鳥,朱棣那時候要是不反,就換成這位燕王自己死了,所以他當然不會去思量什麽正義非正義的問題,隻是純粹感慨道衍和尚姚廣孝的傳奇而已。
    盡管他這一日身穿便裝,但一看便是讀書人,再加上好言好語對負責香火的僧人說了幾句,奉上幾兩銀子香火錢,就很順利地踏入了這座相比外間顯得極其安靜的影堂。大約是他來得早,影堂中並未看見謝廷傑的身影,隻有居中一幅畫像,一塊神主。畫像中的姚廣孝光頭披著袈裟,盤膝趺坐,一幅和尚打扮,半點沒有還過俗的樣子,而神主上赫然題著推忠報國協謀宣力文臣,特進榮祿大夫,上柱國,榮國公姚廣孝。


    默立片刻,汪孚林便向司香的僧人討了香來,上了一炷香合十默拜,心中卻想道,這位傳奇的和尚當年出家做了慶壽寺的主持,卻還六根不淨滿心權謀,這才輔佐朱棣奪了天下,而後雖被強令還俗,相繼當了太子和太孫的老師,卻也不娶妻,不生子,爵位高官全都到自己為止,與其說是為了一場榮華富貴而去做那種風險絕大的事,還不如說是享受那種縱橫天下的,古往今來那麽多軍師,像這老和尚似的卻實在少見。
    “倒沒想到,你竟然會對這位榮國公心存敬意,要知道,他當初配享太廟,也不知道多少讀書人咬牙切齒。”
    汪孚林回頭一看,就隻見一身藍綢直裰的謝廷傑走進了屋子。
    他還記得,當初自己遭遇功名危機,第一次在歙縣學宮明倫堂上見到這位提學大宗師的時候,對方慈眉善目,下頜幾縷長須,看上去猶如一位慈和的鄰家大叔,但真正動起怒來,發落人卻毫不留情。後來又經曆過科考等其他一係列事情,他雖不能自稱說是謝廷傑的得意門生,卻也一直覺得這位比自己名義上的座師呂調陽更親切。要知道,呂調陽當初為了避嫌,根本就沒怎麽見過他們這一屆門生!
    可如今時隔多年,當年的鄰家大叔看上去已經有點像鄰家大爺,顯然是這些年的仕途並不平順,因而方才歲月催人老。
    “謝老師,好久不見了。”
    聽到這麽一個稱呼,又見汪孚林長揖行禮,謝廷傑立刻笑著上前將其攙扶了起來。等到並肩立定,他瞅了一眼那姚廣孝的畫像,卻是沒有繼續剛剛那個話題,而是低聲說道:“如今元輔回鄉葬父守製,如餘姚孫氏這樣的書香世家,不是出為外官,就是幹脆告病還鄉,翰林院去年的那一批翰林,除卻沈懋學馮夢禎之外,陸陸續續告病了三個,再加上科道,六部,雖說國朝二百年來,也不是沒有過官員告病又或者致仕很多的情況,但哪一次都和此次不同。”
    汪孚林本來還以為謝廷傑邀約自己,是想隱晦地說一說仕途不順,可聽到謝廷傑一開頭就說這個,他登時警惕了起來。然而,讓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謝廷傑提到朝中人心離散的情況之後,突然詞鋒一轉道:“我聽說,龍溪先生和何夫山,之前在廣州濂溪書院見過你。”


    雖說自己見過王畿並非什麽秘密,但何心隱竟然陪著王畿悄然去了廣州,這應該隻有認識何心隱的人知道,至於自己和這兩位的交往,那就應該更少人得知了,所以,汪孚林不由得遲疑了一下,片刻之後才點點頭道:“我也算是夫山先生的半個學生。”
    謝廷傑上京之前,曾經去特意見過王畿,此時見汪孚林坦然承認,他就點點頭道:“何夫山素來離經叛道,縱使當年胡梅林,也是用他卻不能真正信他,因此他總共在胡梅林幕府也沒待太久,我和他並未有太多私交,但想來他看人是絕對不會錯的。龍溪先生得知因元輔奪情之事,你甚至與伯父汪南明鬧翻,私底下就對我說,必定是你伯侄二人眼見事不可為,於是出此下策,否則,也不會在科道上書挽留的時候,你卻沒有上書。”
    龍溪先生您想象力真豐富……可怎麽就被您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呢?
    汪孚林自忖和汪道昆總共反目了兩次,第一次還隻是爭吵之後從汪府搬出來,可第二次可是挨了個耳光後氣得汪道昆直接辭官,這放在京城,除卻許國這樣出身歙縣,且對汪家之事頗為了解的人,其他人根本就不會朝假反目這種可能性去想,畢竟反目事件開端的時候,張居正的老父親可還活得好好的!
    可隔著大半座江山,王畿卻偏偏這麽猜了,還大嘴巴地對謝廷傑說了,這簡直是要命了!於是,他隻能打了個哈哈,故作無所謂地說道:“龍溪先生還真是敢猜,謝老師更是敢說。”


    謝廷傑見汪孚林一副不想多談此事的樣子,當初聽王畿判斷時,他不過是將信將疑,但此刻卻希望能夠相信,又或者說,他不得不相信。他沉默了片刻,這才說道:“清流君子因為趙用賢吳中行等人的遭遇,再加上鄒元標被廷杖,大多心灰意冷,有的選擇掛冠而去,有的選擇告病歸鄉,如此一來,朝中充斥的除卻追隨元輔的那些人,便是礙於情勢不得不隱忍不發以待時機的那批人,再加上某些假意逢迎元輔,卻隻等著時機到來反戈一擊的人。”


    此時此刻,汪孚林終於不能再維持著鎮定的臉色,畢竟,謝廷傑的這些話實在是太過赤裸裸了。這座影堂隻有一個出入口,因此他一個箭步先到了門口,卻見是一個謝廷傑書童似的人正坐在台階上,之前的司香僧人早不知道上哪去了。而他陰著臉回來,目光卻在整座影堂四下掃了一遍,這才冷冷說道:“謝老師,你該知道這是在京師,天子腳下,廠衛最最猖獗的地方。”
    “你應該很少來崇國寺,所以應該不知道,姚少師影堂一直都是廠衛的禁地。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再說,我隻不過是個小小的光祿寺少卿,你我在此敘舊,廠衛何至於要盯著?”
    謝廷傑嘴裏這麽說,可見汪孚林臉色絲毫沒有放鬆,他想到回京這段日子聽到汪孚林這一年來在京師掀起的驚濤駭浪,大略明白了對方的擔心之處,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隻是想說,你留在京城,不外乎是為了以防和你還有汪南明有仇的張四維,此外也是有感元輔知遇之恩,再加上也想憑一己之力做出點什麽。可你想過沒有,不甘與元輔為伍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不是趨炎附勢甘於奔走之輩,就是和光同塵不會得罪人的,再有就是陽奉陰違伺機捅刀子的,一旦元輔萬一有任何閃失,又或者是皇上不再是如今這樣信賴備至的態度,你覺得,滿朝之中可有人會為元輔說一句公道話?屆時你又何去何從?”
    這最後連續兩個問題,簡直是打到了汪孚林的七寸。他不得不承認,這年頭並不是隻有自己一個聰明人,在野的聰明人很多,尤其是這些王學門人,絕不止把哲學玩出了花來,離經叛道,為世人不容,某些人隻是稍微距離遠一些,就已經能夠旁觀者清。
    所以,他幹脆也誠懇求教道:“那謝老師今日相邀,有何教我?”
    反正怎麽都不像是找自己來談舊情,談心學的!
    “龍溪先生和近溪先生(羅汝芳)年末見過一麵,他們都覺得,元輔推行的那些政令哪怕出發點確實可取,但太過嚴苛,如考成法便一味用賦稅來催逼地方官,這豈不是讓他們再去催逼百姓?而如今曆經奪情風波,元輔將來隻怕會更加急功近利,而滿朝正人君子全都求去,這實在不是什麽好事。所以,我此次入京,自知做不了別的,隻希望能夠調護一些為官清正的真君子,一則免元輔行事過激,二則是將來若有萬一,也能適當時候讓這些君子給時局潑一盆涼水。”
    汪孚林上次還記得,王畿對自己說過,心學各派就是一幫聚在一起就要吵架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擰成一股繩,可如今謝廷傑卻跑來告訴他,進京當這個光祿少卿,是為了結交君子保護清流的,他不禁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謝老師,你可知道,去年的狀元沈君典曾經和我是生死之交?”
    見謝廷傑不明其意,他就將和沈懋學馮夢禎的分道揚鑣說了,見謝廷傑一張臉漸漸沉了下去,他就淡淡地說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覺得,謝老師你想要保護的那些對象錯了。把名譽和理念當成堅持的那些清流君子,素來是最不容易被說服的人,到時候你不止碰一鼻子灰,說不定還會被人當成毫無原則。而且他們眼下被壓製,日後得勢起來難道又會饒人?
    你隻看到科道言官如今被元輔壓製,可你難道沒看到,之前那些科道言官喧囂塵上,以至於很多好好的政令幾乎都沒法推行?有時候,無論內閣還是六部,全都被這些人裹挾了,換誰誰都受不了!你如果真想保存元氣,將來關鍵時刻影響時局,你不該找我,也不該打清流君子的主意,得找另外一批人。”
    “比如說?”
    “比如說,像剛剛入閣的申閣老,像翰林院的許學士。他們處事圓滑,卻又比較能夠隱忍,看事情比較深入。而且關鍵時刻,他們站在高位,也擁有相應的話語權。至於君子,寧折不彎,他們不會感激你的好意,也不會接受你的意見,更不會領你的情,隻會覺得你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和稀泥。而且,謝老師,您太高看我了,要知道,在大多數清流君子的眼中,都恨不得朝我踩上一萬腳,您指望我會維護這些人?謝老師你找錯人了。”
    我對大部分的清流君子沒好感!
    姚少師影堂中這一番交談,除卻汪孚林和謝廷傑本人,以及門前那個背對坐著,看上去傻乎乎的小書童,再也沒有別人知道。謝廷傑走的時候臉色不大好看,顯然是沒想到汪孚林把話說得這麽犀利,完全澆滅了他大部分幹勁。而汪孚林離開這座享用朝廷香火的影堂時,也同樣覺得有點兒滑稽,心想王畿那種百無禁忌的性子應該不至於做出這種理學氣息濃鬱的事情來,估計是謝廷傑自己的想法。
    想到他當初給謝廷傑送行時,曾經因為尿遁,秋楓轉述,而當成自己作詩的那兩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得不說,這位謝大宗師,真有點像是心學的皮,理學的骨。
    然而,當汪孚林直接從崇國寺後門出來時,卻看到一輛馬車慢悠悠過來,車夫的位子上竟是坐著劉勃。至於這輛車是從哪來的,今天分明獨自騎馬過來的他完全是一頭霧水。但劉勃又是使眼色又是動下巴,讓他上車的意思,他卻明白了,因此不管怎樣糊塗,他還是最終上了車。
    可等到熟悉了車中昏暗的光線,看清楚對麵那人,他就不由得呆若木雞。
    那不是何心隱嗎?難不成謝廷傑不成,就換成何心隱上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9:42 |
第八三一章 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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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心隱什麽時候進京的?何心隱知不知道,張居正曾經在私底下的場合大罵包括他以及王畿羅汝芳在內的王氏心學講學者,認為他們是敗壞朝廷法度,敗壞儒學綱常,而且在罵的時候赫然咬牙切齒?在這四處都是廠衛監視的京師之中,這位又是怎麽弄來這麽一架馬車,還找來劉勃來當車夫的?
    汪孚林隻覺得心頭一團亂糟糟的,相形之下,上次張宏的幹兒子南京守備太監張豐守在自己常去的那個麵攤見自己時,他都沒覺得這麽驚悚。畢竟,張宏好歹是司禮監第二號人物,想要瞞過馮保的眼睛,總會有相應辦法的。
    盡管千頭萬緒在心頭,但汪孚林還是盡量平複了心緒,沉聲問道:“先生,之前你轉托人送來的高拱文稿,我都收好了。你這次入京是因何而來?”
    又是將近兩年過去,何心隱瞧上去卻並沒有多少蒼老的跡象。頭發花白的他沒有拐彎抹角,而是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去歲年末,彈劾過張四維?”


    “是,其妻兄王海在甘肅囤積居奇,確有其事,雖說並未追究張四維的責任,但王海已經被責令運糧四千石作為補償。”


    “那你知不知道,此次張居正做出回鄉葬父守製的姿態,有人邀我入京,商量如何揭破當年張居正和馮保聯手蒙蔽兩宮以及皇帝,逐高拱出京的真相?指出當初高拱不是擅作威福,而是馮保誣告,張居正勾連,於是構陷高拱,更用王大臣案,幾乎置其於死地?”
    汪孚林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張居正人雖不在京師,但兩宮皇太後和萬曆皇帝已經做出了最堅決的姿態,而且還有馮保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坐鎮京師,張居正又把異己分子全都狠狠清洗了一遍,這才會放心地歸鄉葬父。在這種完全不適合的時機,揭穿那麽一件還不算久遠的往事,成功的幾率可以說是微乎其微。盡管他和張四維可以說是不死不休,可他完全不認為,張四維就這麽忍不住,否則張四維會不惜和王崇古“決裂”?


    “先生說的有人,肯定不會是張四維吧?我不覺得,即將榮升次輔的張閣老會這麽不理智。”見何心隱沒有回答,汪孚林又補充了一句話,“而且,我也不覺得先生會莽撞到有人邀約便如此爽快地入京。”


    “那是因為有人傳話給我,若是不來,便會派人到東廠投書,拿著我的文稿告我在外講學妖言惑眾,因此緝捕我以及那些門下弟子。”何心隱劍眉一挑,卻是流露出了一絲銳利的鋒芒,“若單單隻及我,我自無可懼,可我活了這麽打一把年紀,兒孫都有了,更是無所謂生死,卻不喜歡被人要挾,所以就來了。至於是張四維也好,是別人也好,我都無所謂。我隻想瞧瞧,竟敢動起拉張太嶽下馬這種主意的人,到底打算讓我這老不死的幹什麽?”
    “何先生真準備去見那居心叵測之人?如此豈不是太危險了!”
    見何心隱沒好氣地瞪了過來,汪孚林想到當年在廣州時,就打算讓王畿勸何心隱好好退隱田園,別四處講學惹禍,結果何心隱二話不說走得飛快,根本沒勸成功,他就知道,如今也一樣攔不住這樣一個固執的老人。然而,他跟著何心隱學了自保有餘的劍術,也算是半個弟子,總不能看著人家在這龍潭虎穴的京城冒險吧?
    “若先生堅持要赴約,那麽不妨先過了明路?”
    “嗯?你不要動歪腦筋。”何心隱輕哼一聲,聲音一下子低沉了下來,“我既然來了,便是置生死於度外,特意如此來見你一麵,隻為了讓你知道,有這麽一回事。你也不要覺得張四維就真的不會狗急跳牆,你以為高拱那幾卷文稿我是從哪裏來的?嗬嗬,我劫了張四維派去新鄭的幾個家丁,虎口奪食搶到了這東西。我還以為別人會當成是廠衛動的手,沒想到這麽快就摸到我身上來。”
    如果不是在車上,汪孚林險些沒跳起來。這不是打草驚蛇嗎?他拿到東西後,正好趁著張居正奪情事件,靈機一動提了醒,心裏盤算著隻要張居正會派人去監視高拱,於是就可以將和高拱暗地往來的張四維給抓個現行,說不定提早就能把這廝給趕出內閣,趕回蒲州老家去的,可沒想到何心隱的東西居然如此來曆不正,而且一旦驚動了張四維,張四維還怎麽會和高拱往來?
    可如果按照何心隱的說法,張四維竟然沒有因此而龜縮,反而查出了是何心隱,還把這位給約到了京師,這怎麽可能?張四維如果真能查到是何心隱做的,那得是怎樣的實力?
    但是,瞬息之間,很快就有一個念頭蓋過了之前這些迷惑和遐思,以至於他眯了眯眼睛,突然開口問道:“先生此來,莫非也有徐公華亭的緣故?”
    所謂徐華亭,便是徐階,華亭是徐階的籍貫,和高拱人稱高新鄭,張居正人稱張江陵,那是一個道理。
    “別提那徐老兒!”何心隱終於拉長了臉,赫然氣怒交加。可是,見汪孚林顯然已經洞悉了這最最關鍵的內情,他長歎一聲,也不再含糊隱瞞了,“我去查高拱,就是受徐華亭之托,好歹當年有過一段情分。徐家之前占的田畝全都被清退了出去,他的兒子也被高拱授意人查處流放,所以要說這天底下最恨高拱的人,除卻馮保,恐怕就是徐華亭了。他讓我去新鄭看看,說是高拱正謀求起複,我本無可無不可走了那一趟,結果看到有可疑人,出手一試,拿到的是那文稿,我想著交給徐華亭也不妥當,就讓人轉交了給你。”
    汪孚林知道高拱和張居正之間仇深似海,沒有和解的可能,勸張居正做個和解也純粹是一個姿態,但他更知道,高拱和徐階之間也同樣是結仇結大發了。徐階當初先是把高拱趕出內閣,但卻得罪了看重高拱的隆慶皇帝,因此自己黯然請辭,一辭就準。而等到高拱重新回朝,第一件事就是重用海瑞,把徐階家中多占的田畝全都清查了出來不算,還把徐階的兩個兒子全都發配充軍。直到張居正當權,徐家二子方才得以回鄉,據說當中還有些金錢交易。
    不但如此,萬曆二年,也就是汪孚林自己及第那一年,張居正自己的長子張敬修會試落榜,但徐階的長孫徐元春卻進了二甲,雖說不清到底是否有張居正援手,可二甲的名次哪裏是那麽容易的,張居正和徐階之間情分匪淺,這卻總不是空穴來風。
    所以,聽到何心隱承認,真的是徐階拜托其去高拱那邊探查,而何心隱陰差陽錯從張四維的人手中劫下了文稿,汪孚林忍不住輕輕捶了捶額頭,無可奈何地說道:“先生,你都一大把年紀了,真不該答應徐階,卷到這種漩渦裏頭去的!”
    就是去了,也別一時興起去劫張四維的人啊!這是一般飽讀詩書的老先生會幹的事情嗎?
    “我這個人最討厭做的事,便是後悔。”何心隱強硬地回了一句,繼而就沉聲說道,“此次我不得不來,便是徐階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次子徐琨,竟然對人把我賣了。他以為張居正可能會丁憂,到時候說不定會舉薦他的父親徐階,因此對一個自稱是張居正信使的人吹得天花亂墜,還說出了徐階托我去打探高拱的事。事後有人找到我邀約上京之後,我就去了一趟華亭徐家,徐階雖說氣得將那徐琨打得下不了床,可我也已經撂下話去,日後再不相幹。”
    這都叫什麽事!
    汪孚林隻覺得暗自頭疼,可還是打起精神問道:“那先生可有什麽事要我幫忙?”
    “我來見你,隻是想告訴你我已經進京,讓你知道有這麽一回事,多加提防,至於剩下的事,和你無關,你即便探知什麽,也不用想著我的安危。我既非擁張,也非反張,隻純粹隨著本心去做,若讓我抓到幕後算計者的破綻,自會反擊。你記著,此事你呂師兄一無所知,不要驚動他,知道嗎?”
    汪孚林還沒說答應又或者不答應,卻隻見何心隱已經悄然打起了一邊窗簾,突然一個竄身,竟然打起前頭車簾,直接跳了下去。等他反應過來探頭出去看時,卻發現馬車恰好來到了一處巷口,外頭就是人來人往的集市,這會兒四下裏人頭攢動,哪裏還能找得到何心隱人在哪?他幹脆也不放下車簾,直截了當地對劉勃說道:“找個僻靜的地方停車,我有話問你!”
    當馬車穿過這處集市,複又來到了一處偏僻的暗巷之後,劉勃不等汪孚林發問,便直截了當將自己出門為小北到許家送信,結果回程途中被何心隱半道截住,打探了汪孚林今天和謝廷傑在崇國寺見麵後,就弄了輛馬車在崇國寺後門守株待兔的事情說了。見汪孚林有些氣惱,他趕緊請罪道:“公子,雖說何先生那時候直截了當表明了身份,又說找您有急事,可我到底不該透露了您的行蹤,都是我的過錯。”
    汪孚林擺手製止了劉勃的請罪,若有所思地說:“他認得你,你卻不見得認識他,到底他是怎麽截住你的?更何況,以你吃了那次大虧後就小心謹慎的秉性,總不至於他一說你就信?”
    “這……我當時其實是不大相信的,不過何先生在東南名聲很大,他一出劍,和公子的路數如出一轍,又說出了呂公子的事,我這才信了。”劉勃縮了縮腦袋,沒敢說自己出言不遜,結果麵對那麽一個看似幹瘦的老頭兒,一劍就被對方架在了脖子上,那狼狽樣就別提了。見汪孚林果然不再追問,如釋重負的他瞅了一眼身後那馬車,就小聲問道,“公子之前的馬匹是寄存在哪的,我駕車送您回崇國寺,再去車馬行還了這馬匹吧?”
    “也好。”
    當汪孚林揣著重重心事回到汪府的時候,悄然下車的何心隱也和兩個健仆會合,找到了外城騾馬市旁邊的打劫巷。如果陳炳昌在這裏,一定會驚訝得叫出聲來,因為,這正是謝廷傑在外城的宅邸。他從後門進去之後,直接來到了謝廷傑的書房,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今天去崇國寺是見汪孚林?”
    雖說源出同門,但謝廷傑一聽到這話,還是眉頭一挑,以為何心隱竟然在監視自己,自然心中大為不悅。可還不等他說話,何心隱就將今日同樣去找汪孚林的經過大略解說了一遍,當然絕口不提此次進京的真實目的。得知竟然是衝著同一個人去的,謝廷傑心下稍安,可到底汪孚林在姚少師影堂中的那番話讓他耿耿於懷,他少不得透露了今日一些談話細節,誰知道卻被何心隱直截了當嘲諷了回來。
    “你找汪孚林想讓他維護那些清流君子?那不是與虎謀皮?誰不知道這些人就是瞧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除了長著上下一副嘴皮子,其餘的事情常常做一件砸一件,更何況汪孚林在這些人手上,又不是吃了一兩次虧。他讓你找申時行和許國這樣的人沒說錯,你要是去找王錫爵,說不定人家轉頭就告病請辭,你還得白忙活一場。好了,今次我跟著你上京,也偏勞你不少,所幸之前一直隻扮做老仆,應當少人得知。接下來我要做的事不想連累你,今天便和你道一聲別。日後有無再見之日,全憑緣分,告辭。”
    “呃,夫山先生!”
    謝廷傑見何心隱拱拱手後轉身就走,忍不住叫了一聲,卻隻見對方腳下絲毫不停留,竟是徑直消失在門外,他不由氣得一跺腳,心裏實在是惱火。心學弟子雖多,但政(三)見(觀)不同,在朝的如此,在野的還是如此,否則若能擰在一起,那是一股多大的力量?可想歸想,他也知道實在是不大可能,因此氣惱過後,也顧不上何心隱了,而是再次匆匆出門,打算去拜會一下其餘親朋故舊。
    畢竟,才不到四十的他怎能甘心就在光祿少卿這種說不上得力的位子上一直沉寂下去?
    而當汪孚林回到家中時,直奔正房咕嘟咕嘟灌了一氣茶水,正要對小北說起今日見到何心隱的事,小北卻搶在他前頭說道:“徐爵那邊,嚴媽媽發現他新收了一房小妾,人是皇上身邊心腹張鯨的侄女。據說,張鯨想要借此巴結徐爵,希望說動馮公公,躋身司禮監。”
    汪孚林一下子把別的事情暫且拋在了腦後,若有所思地問道:“你覺得,此事馮保可知道?”
    “應該是知道的吧?”小北不大確定地說,見汪孚林開始摩挲起了下巴,她想了想,便認真地說,“不過我覺得徐爵這種人,肯定會稟報一些,藏下一些,絕對不會都說實話的。”
    “娘子說得對。”汪孚林頓時笑了起來,旋即輕輕一擊掌道,“元輔一走,群魔亂舞,連宮裏珍藏的清明上河圖都有人染指,看來我得弄出點動靜,投石問路才行,一會我去見程乃軒。你聽我說,今天我正巧見到了何夫山先生……”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9:59 |
第八三二章 煽風點火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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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天子腳下,百姓的嘴也素來不饒人,哪怕是那些高大上的衙門,到了百姓的口中也往往會成了調侃的對象,尤其是那些約定俗成的對子,更是連孩子都會對。什麽****府對勇士營,京城內外巡捕營對禮部南北會同館,秉筆司禮僉書太監對帶刀散騎勳衛舍人,但要說最最讓某一批人難以忍受的,無疑便是六科廊對四夷館。在六科廊給事中們看來,四夷館是什麽地方?不過是管譯書的而已,哪裏能和清貴僅次於翰林的六科廊相比?
    也正因為如此,在所謂的科道群體中,給事中們素來自認為優越過都察院十三道監察禦史。盡管大多數給事中在品級上隻有從七品,比正七品的監察禦史要低半品,可六科廊多少人,都察院十三道多少人?那可是將近一比三的比例,要成為給事中,比成為禦史難得多!再說了,有聽說過試職禦史,觀政主事,可誰聽過有派新進士到六科廊曆練的?
    沒有!
    於是,午飯時分,六科直房的幾個給事中也不知道誰帶出的話題,漸漸說到都察院的試禦史小考,自然而然便多了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等說到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炌呈交吏部的文書中,前五赫然全都是廣東道掌道禦史汪孚林下轄的試禦史,便有人輕蔑地冷笑道:“不過是看著汪孚林在元輔麵前走動得勤快,於是向他賣個好而已。從前就算和汪孚林的伯父汪南明同年的陳玉泉當左都禦史時,也不曾這麽明目張膽過,陳文晦真是好走狗!”
    此話一出,屋子裏便一片寂靜。說話的那人這才醒悟到自己語氣激憤指摘的,赫然是一位二品大員,臉色也就有些不大自然。原想著隨便找個借口就坡下驢岔過去,誰知道偏偏就在這時候,他隻聽得背後傳來了一聲嗤笑。


    “喲,居然又有人在背後說都察院的閑話。嘖嘖,把陳總憲說得如此不堪,怎麽著,是看中了人家那左都禦史的位子,打算讓人家和你騰挪一下,也嚐嚐被人稱一聲總憲大人的滋味?”
    居然是程乃軒!
    當說話的範世美回過頭來,看清楚那個賤賤的家夥是誰,他登時恨得牙癢癢的。上一屆能夠躋身六科廊為給事中的,就是他和黃時雨再加上程乃軒總共三個,要說如果單單是競爭對手也就罷了,可程乃軒平時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裏,偏偏上次他和黃時雨兩個人彈劾汪孚林,結果引發科道大戰,雖說因為張居正奪情之事,一下子沒人再關注他們這點小齟齬,可事後他不得不夾起尾巴做人足足小半年,現在竟然又被程乃軒給抓到了把柄!
    可幾個同屬刑科的給事中都在,他又不甘心就這麽被程乃軒嘲諷了去,當即咬牙切齒地說道:“怎麽,汪孚林仗著元輔的勢,又倚仗陳總憲給他撐腰,硬是把本道試禦史淩駕在別道之上,他敢做,我就不能說?”


    “當然可以說。”程乃軒嘴角一勾,那招牌的賤笑卻是更明顯了,“可你範世美身為六科廊刑科給事中,就這麽在背後鬼鬼祟祟說人壞話,也不嫌太沒品?咱們身為科道,本來就有正兒八經說人壞話的權力,你有本事在這嘀咕,怎麽沒本事光明正大上書,把汪孚林連帶著那位你瞧不起的陳總憲一塊大罵一頓?要是你敢把你剛剛說的話寫在奏疏裏上呈,那才是給事中的本色,否則便是一介長舌婦!”
    盡管刑科給事中們剛剛還有些同仇敵愾,可一聽到程乃軒這話,想要替範世美說話的人,都立刻閉上了嘴,生怕程乃軒也指著自己,擠兌你要麽上書,要麽就是長舌婦。一時間,不大的屋子裏一片寂靜,氣氛僵硬得仿佛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而事實上,下一刻真的掉東西了。
    砰——
    範世美劈手砸了自己一個最心愛的喝茶杯子,怒發衝冠地喝道:“程乃軒,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你自己在背後如同婦人一般嚼舌頭,辱及我的至交好友暫且不說,還對都察院掌院總憲語多鄙薄,既然如此不滿,上書啊?還是說,上次和都察院打嘴仗,到最後幾乎被全麵壓製,若不是運氣好連全身而退都難,你這膽子就隻剩下在背後胡說八道了?嘖,我真替呂老師不值,竟然險些被自己的門生給坑了!”
    這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平日隻看程乃軒優哉遊哉閑人一個,縱使偶爾彈劾人,也不觸及什麽關鍵人事,沒想到當麵衝突的時候這麽牙尖嘴利!


    幾個刑科給事中麵麵相覷了一眼,見範世美一張臉已經發青發白,嘴唇更是直哆嗦,仿佛隨時隨地都會氣得昏厥過去,他們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當和事老。可還沒等他們兩麵勸和,範世美終於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霍然站起身來。
    “程乃軒,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我今天就回去具折上本,你等著瞧!”
    “哦?你要是真有那膽量,我就拭目以待了。”程乃軒皮笑肉不笑地動了動嘴角,隨即對其他人拱了拱手說,“大家可都是見證,回頭若是範兄反悔了,外頭傳說什麽長舌婦時,那可怪不得我。”
    程乃軒撂下這話,拔腿就走——他可是看到範世美額頭爆青筋了,拳頭也捏緊了,再不走等著和人全武行嗎?雖說他的武力值略低於汪孚林,未必怕範世美,可在六科直房這種位於午門內的地方和人鬥毆,他可不想承受這後果。古話說得好,君子動口不動手!
    有道是請將不如激將,這天傍晚,程乃軒就得知範世美真的上疏了。大約是恨極了程乃軒那關於長舌婦的諷刺,大約是想造出一點聲勢,這位刑科給事中竟是將奏疏給了很多同僚傳看,最後才送了進去。對於這樣的結果,程乃軒在很多希望看到他偷雞不成蝕把米表情的目光注視下,卻依舊如同沒事人似的,嘴邊噙著冷笑離開六科廊回家。等到家裏大門關閉,他直接順著汪程兩家聯通的側門溜到了汪孚林那兒,一見人就比劃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自然,那也是從汪孚林那兒學來的。
    “大功告成,說吧,該怎麽謝我?”
    “還大功告成,你這毒舌簡直比我更勝一籌,你中午到人家那冷嘲熱諷,下午我在都察院都聽到風聲了,你這嘲諷力度得有多強啊?”即便是自己拜托程乃軒去幫忙做這事的,汪孚林也忍不住扶額,“你這戲萬一演過頭,被人以為是我故意又挑起一場科道攻譖,那時候就不好收場了,你這演戲也得有個度啊,萬一把範世美給氣得當場昏厥怎麽整?”
    “這不是想體會一下,你當初在文華殿上舌戰八方的時候是什麽滋味嗎?一不留神,就表現得過頭了點。”
    程乃軒打了個哈哈,見汪孚林隻是丟了個大白眼,卻顯然不是什麽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就知道自己不至於把戲給演砸了,當即湊了過去,有些狗腿地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麽,給我透個底唄?”
    如果是從前,汪孚林一定顧左右而言他,不透露分毫,可現在他在京城幾乎也是舉目皆敵,程乃軒卻寧願放棄外放的機會也要留在朝中幫他一把,他略一思忖,就把連日來根據各種消息做出的判斷,包括馮保可能把清明上河圖據為己有,謝廷傑找他保全清流,何心隱被別人誑進京城,要把當年隆萬之交那場權力更迭的真相公諸於眾也都說了。
    就隻見程大公子起初還隻是錯愕,漸漸那嘴巴就有些合不上了,到最後竟是啪的一聲合起折扇,自己打了一下自己的頭。
    “我的老天爺,你也真敢大膽設想……不過事情還真的是主動來找你啊?要說謝大人也是我的老師,他怎麽就不找我?”
    程大公子也隻是嘴上說說,心裏巴不得謝廷傑別找自己。他幹咳了一聲之後,當即非常誠懇地說道:“這些太費腦子了,我還是不去想了,隻幫你去做就行了。話說回來,範世美這一通上書,不會又把你當成眾矢之的吧?”
    “從前兩回,我都大獲全勝,這次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看到元輔不在,於是有人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就附和範世美朝我開炮,然後借著撬動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看看能否撬動整個大局。另一種是因為前兩次攻譖我的人非但徒勞無功,反而平白無故送給了元輔一個清洗科道的好機會,所以這次明顯是你挑唆範世美上書,故而肯定是陷阱,因此聰明人就會袖手旁觀,任由範世美孤軍奮戰,自己在後頭看看朝中是個什麽反應,再決定怎麽做。”
    汪孚林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才繼續說道:“而後一種的可能性,我認為更大。”
    “那我不是白費勁了?”
    “當然不。”汪孚林笑了笑,這才開口說道,“很多人都會覺得這又是我煽風點火攪動風雲,可你想想,何先生怎麽會被人邀約到京師來的?馮保這麽多年都不動手,這次怎麽會突然不惜得罪成國公朱家,也要把一幅清明上河圖捏在手裏?這種時候,原本是陷阱而彈出去的一點火星,也很容易引燃一個火藥桶,造成一個亂局。更何況,我本來就不是打算科道大戰,而是想以此作為一個幌子。”
    “不是吧……你就不怕真的亂透頂了,不好收場,又或者把自己牽扯進去?”
    汪孚林知道程乃軒擔心的是什麽,事實上,他自己也同樣知道,眼下他身在局中,說不定一個不好就真的引火燒身了。然而,馮保放出流言去謀奪清明上河圖,這種隻是純屬他主觀臆測的風雅官司他可以不管,可何心隱被引到京師,事關張四維和高拱私相往來,甚至隱匿高拱的文稿圖謀什麽,這事情萬一鬧大發,後果就不好說了。所以,哪怕是火中取栗,他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試一試。
    “這兩天你消停一下,接下來的交給我。”不等程乃軒反對,他就強硬地說道,“就當陪一陪身懷六甲的嫂夫人。放心,我做事有分寸。接下來過幾天也許就會再需要你幫忙。”
    天慶寺後頭的佛塔,每天都有雜役僧負責打掃,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最是枯燥的活計,但卻也有人一做很多年。此時此刻,那個麵容枯槁的雜役僧人掃完大片地方,最終依舊拿著抹布再次來到一座佛塔前,仿佛和平時一樣清理擦拭著某些青磚。突然,他用眼睛飛快地瞟了一眼四周,隨即抽出了一塊和其他的看上去毫無二致的青磚。往日這活計他也做得熟了,並不會如此認真,可今天他發現有人動過的痕跡,自然多了十分小心謹慎。
    果然,那青磚背麵,赫然是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不識字的雜役僧知道即使自己偷看,也不知道其中寫了些什麽,依樣畫葫蘆描出來問人,萬一走漏風聲也是給自己討苦頭吃,因此毫不遲疑地把東西塞入懷中之後,他就把青磚塞回了原處,隨即草草結束了今天的例行打掃。
    等到那幾張紙片又經由了好幾個渠道,最終送到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那裏時,已經是傍晚時分的事了。
    因為猜到可能要倒好幾手,而且張宏的渠道未必就很安全,萬一被人發現就是天大的事情,因此,汪孚林不但用的是讓人難以認出筆跡的左手,而且還是用一種純粹眼線的角度來向張宏稟報。在一開頭,他就嚴肅指出,程乃軒擠兌範世美彈劾都察院小考貓膩,一定是汪孚林又故技重施,打算以此引起科道群起而攻,以幫助首輔張居正找出可能存在的刺頭加以清洗。
    即便張宏料到汪孚林難得送信一定會善加遮掩,可看到這自己告自己狀的鬧劇,他還是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是不是太過縱容這小子了?竟然玩這種花樣?
    可緊跟著,當他看到第二張紙的時候,他那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立時變成了又驚又怒。
    汪孚林說,得到有人密告,說是張四維從高拱那得到了一批鄉居文稿,其中,就有包括隆萬之交權力更迭的隱情,還打算將其刊印出來。雖則張四維和高拱當年私交甚篤,但茲事體大,他絕不相信張四維敢做這種事,覺得很有可能是有人瞧著張四維這個即將榮升次輔的閣老不順眼,於是借機栽贓,想要引起朝政動蕩。為了證明,隨信附帶高拱文稿一張,供張宏鑒定,希望張宏能夠本著維護朝局穩定的宗旨,查出背後黑手。
    對於那段往事,親身經曆的張宏自然根本不用外人來講述,自己就最清楚不過。可是,他也很清楚,自己說的話以及高拱說的話究竟有什麽區別。
    萬曆皇帝朱翊鈞暫且不論,可士林是會聽文官的,還是會聽太監的?
    因而,嘉靖年間便已經品級頗高,整個隆慶年間就一直在司禮監批紅,對高拱筆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張宏隻掃一眼,就斷定汪孚林送來的這一頁東西是高拱筆跡無疑。而今日這封密告的中心意思,他也完全確定了,前頭隻是鋪墊,最後這樁事情才是關鍵。
    汪孚林分明在暗示,有人借著高拱的文稿,想要蓄謀倒張;而這麽一件事一旦漏出風聲,對高拱本來就恨之入骨的馮保指不定會對兩宮以及小皇帝進讒言,大肆株連,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對於站在張居正那一邊的汪孚林來說,肯對他透露這個信息,絕對算是非常信任他了。
    可是,此次送信的這個渠道,真的就絕對安全嗎?雖說這是用了多年非常隱秘的一個渠道,可一想到這封信進來轉了多手,他就忍不住有些後悔。
    這種很可能引起腥風血雨的大事,倒了那麽多手,萬一走漏風聲怎麽辦?難怪汪孚林要在信的開頭玩弄自己告發自己那種花樣!
    想到這裏,張宏立時高聲叫道:“來人!”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0:15 |
第八三三章 親情如紙,調開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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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張鯨侄兒的那場糾紛,徐爵最初根本就沒大放在心上。雖說張鯨得皇帝寵愛,但萬曆皇帝朱翊鈞親政歸親政,可外朝有張居正,內廷有馮保,小皇帝說話都不那麽好使,張鯨和馮保相比,權力又不知道差多少層級,怎能嚇得住他?退一萬步說,若和自己起衝突的人是張鯨本人,他讓兩分還差不多,又哪裏瞧得起張家那個侄兒?然而,衝突過後,並沒有往心裏去的他等到的卻是張鯨親自帶著侄兒來賠禮!
    而用於賠禮的那份禮物,則是張鯨的嫡親侄女,那個蠢小子的嫡親妹妹。
    自從遊七栽在女人肚皮上,而且打探到竟然是武清伯次子李文貴在其身邊安插了一個外室,徐爵就收斂了許多。除了逢場作戲一次之後就可以不認賬的那種應酬,他再也不敢沾手亂七八糟的女人了,尤其是外頭官員為了奉承而送來的那些貨色。所以,見張鯨那侄女不過是中上之姿,而且跪在地上為兄長賠禮道歉的時候,竟是唯唯諾諾連話都說不齊整,他哪裏肯收?
    可最終,他還是架不住那一萬兩印著晉商隆盛行,見票即兌的銀票那巨大的誘惑,對自己說張鯨是皇帝麵前得力的人,而張鯨那侄女一瞧便是沒主見的懦弱女人,不是那等專用於迷惑男人的外室,收在房中後丟在一邊就是了,因此半推半就收了下來。等事後查到自己即將納的這個妾真是張鯨的嫡親侄女,他少不得小心翼翼對馮保提了提,馮保嗤笑一聲告訴他,張鯨正削尖腦袋想躋身司禮監,又收了他借花獻佛敬獻的五千兩,他那顆心就完全定了。


    既然過了明路,知道新姨娘沒什麽大問題,徐爵純當逗小貓小狗,一連在其房裏逗留了幾天。這一留,他竟是有些撂不開手。這張三娘不過十五歲,身體青澀,卻和他從前摘過的那些熟透的蜜桃完全不同,在床笫上竟是時不時會如同小貓似的反抗廝打,讓他頗有樂趣。可一旦到了白天,人又老實木訥,不多問一句,不多走半步,這樣的新歡自然頗對徐爵的胃口。他平素就是和人勾心鬥角,對那些心有九竅的女人實在是受夠了。


    就這麽十幾日下來,他已經習慣了從衙門回來就直接鑽到張三娘的屋子裏。家裏其他姬妾雖說不滿,可大房也就是他的元配妻子羅氏早已年老色衰,隻顧拉扯兒子,壓根不理會那些告狀,反而告誡眾人張三娘身份不同,日後抬舉二房也未必可知,那些女人們頓時都蔫了。
    此時此刻,他便坐在床頭,任憑那充滿青春的小手給自己燙腳捏腳,自己看著從東廠帶回的那些奏報節略,當翻到其中一份的時候,他突然坐直了身子,腳下一用勁,險些掀翻了一盆水。


    可高腳木盆固然沒翻,張三娘卻給濺起的水珠撩濕了衣裳。可她一如既往默默看了一眼徐爵的表情,便拿了幹布給他擦幹了腳換上鞋子,而後先收拾了滿地的水漬,這才站起身來,直接端著那盆水悄悄出了門。
    發現人絲毫沒有進來的意思,也並不理會發生了什麽,徐爵心下稍安,這才仔仔細細再次看了一遍那張節略。那是來自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一條暗線中的一個環節,雖說平日裏傳遞消息很少,也並不涉及到什麽密謀,所以徐爵本著放長線釣大魚的宗旨,一直都沒有打草驚蛇,以至於始終不敢順藤摸瓜去調查上下線,可今天卻讓他發現竟是摸到了一條大魚。
    節略的一開始,稟報的是汪孚林支使好友程乃軒諷範世美上書彈劾,故技重施想要挑起科道內鬥,讓朝中可能存在的刺頭冒出來。這也就罷了,已經用過兩次的伎倆毫不新鮮,他並不相信這次會和從前那樣奏效,頂多便是一個受不得激將的範世美倒黴。不過,通過這個,成功得知張宏竟然派人監視汪孚林,這也算是一大收獲。可後麵那半截的意味就不一樣了,事關當年舊事,以及對張居正和馮保不利的密謀,若是真的,那可是非同小可!
    雖說已經是大晚上,但徐爵還是趿拉著鞋子出去,吩咐人去馮保在宮外的私宅打探一聲,心裏存著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可能出宮的僥幸。畢竟,這時候各處宮門早已關閉,即便馮保這樣的大太監是住在外皇城河邊直房的,可外皇城也不是能夤夜進去的。這一拖就是一晚上,他自然等不及。因此,當換了一身的張三娘再次進屋的時候,他已經披起外衣出門,臨走時淡淡地說道:“我今晚大概在書房過,你不用等了。”
    要是別的女人,自然會千嬌百媚撒嬌弄癡,可張三娘隻默默屈膝行禮,給他拿來一襲大氅,便再也沒有二話了,徐爵卻反而覺得心裏熨帖,臨走時竟是在她臉上輕掐了一把,這才嗬嗬笑道:“老爺我有事要處置,你自己安置吧,等回頭有空了再喂飽你這小嘴。”
    目送徐爵離開,當張三娘吩咐兩個丫頭丁香和四兒不用進來服侍,放下那層夾門簾時,她的眼睛裏方才一下子滾落了兩行清淚。雖說張家從前不過小門小戶的寒門,自從進京之後,看似過上了頗為富貴的日子,可對她來說,卻不啻是從還算有一丁點自由的野地裏被關進了牢籠。
    原本還能寄希望於找個好人家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可就因為兄長的胡鬧,父親的懦弱好色,母親病弱無人管,不得已之下,她便被叔父如同財貨一般拱手送到了徐爵麵前,做了個暖床的物件!
    每到夜晚時她在床上那些可憐的廝打和抗爭,不過是宣泄心裏鬱積的怒火,可那又有什麽用?
    仆倒在枕頭上,張三娘痛苦地嗚咽著,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誰能救救她?誰能救她從這牢籠裏出去?
    就在那嗚咽漸漸無法被厚厚的枕頭和棉被遮掩,漸漸傳到了外間的時候,一個人影悄然閃進了門,卻是低聲說道:“張姨娘,張姨娘?”
    張三娘幾乎是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她慌忙在被子裏使勁抹了一把眼淚,等探出頭之後,見是徐爵的元配大房羅氏撥給自己的一個丫頭丁香,這些日子一向老實本分,她連忙聲音幹澀地說道:“我隻是想家了……”
    丁香沒有多問,而是低聲提醒道:“劉媽媽和四兒懶散去睡了,這才沒人知道姨娘哭過,我去打盆水給您洗洗臉。老爺一向忌諱有人在家裏哭,覺得不吉利。”
    見張三娘無話,丁香連忙便出去,不多時竟是送來了一盆沁涼的井水。這冰冰涼涼的水敷上眼睛,很快就讓張三娘的眼睛消了腫,隻微微有些紅,她便笑著說道:“明天早上起來就沒事了。姨娘放心,到時候肯定沒人能看出來。”她正要出去,卻不防手腕突然被人拽住,見張三娘滿臉的懇求,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當即低聲說道:“不要緊的,太太從來不管姨娘們的事,我也不是多嘴的人,絕不會說出去的。”
    有了這承諾,張三娘放心了些。她的陪嫁全都是送給徐爵的厚禮,人卻一個都沒帶來,進了徐家之後,她每日都要服侍徐爵,雖說談不上什麽愉快的經曆,卻也比獨自一個人在這完全陌生的地方獨寢要強得多,因而今晚徐爵不在,她竟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感,仍然死死拽住丁香的手不放,好容易才從嘴裏迸出了一句低低的話。
    “我不想一個人,你留下來……”
    “原來姨娘是不慣一個人,那今晚我上夜就是。”
    見丁香忙碌著在架子床的地平上鋪了被子,雖說張三娘覺得這和自己想要的不大相同,可終究不用一個人蜷縮在床上,她仍是鬆了一口大氣。她卻沒有發現,丁香腳步輕快地去外頭鎖門時,嘴角卻是高高翹起來的,顯然也很高興成功拉近了和女主人的距離。
    等到丁香再次回來時,在關門之後,卻是低聲說道:“姨娘,老爺已經出門去了。”
    “哦。”張三娘卻是沒有多問徐爵的下落,直到熄燈上床,地平上傳來了丁香輕輕挪動身體的聲音,她方才用極低的聲音問道,“丁香,你想過出徐府嗎?”
    “姨娘問這個幹什麽?”在漆黑的屋子裏,丁香那白天時顯得異常老實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喜之色,但聲音卻依舊平穩得很,“姨娘別想太多,這內宅中的女人,不管是您這樣的姨娘,又或者是丫頭仆婦,沒有一個是想離開府裏的,因為咱們這種府裏從來不攆人,要麽就直接打死,要麽就被押到莊子上關起來。要想出府,比登天還難,老爺的官不算大,但在京師這一畝三分地上,便是尚書,對他也得客客氣氣的。”
    張三娘何嚐不知道就是因為徐爵勢大,自己那個在父兄麵前趾高氣昂的叔父方才會把她送來賠禮,可是,如今聽丁香再這麽說,她忍不住死死咬住了被單。接下來,在丁香的循循善誘下,不大懂得世事險惡的她漸漸吐露出了心頭的辛酸和迷茫,最後終於睡著了。
    而另一邊,探知馮保竟然正好回了私宅的徐爵當機立斷匆匆趕了過去。馮宅被他之前清洗篩選了一遍又一遍,雖不說鐵桶一般,可和從前也不可同日而語,為了避免馮佑馮邦寧父子認為自己雀占鳩巢,他漸漸減少了留宿的次數。然而,他畢竟是曾經在此坐鎮過許久的人,敲開馮家大門的時候,幾個門房那是畢恭畢敬,簡直比對正經主子還客氣,一麵忙著去向馮保通報,一麵把他往裏頭迎。當他最後來到馮保的屋子門前時,就聽到裏頭傳來了一個聲音。
    “進來吧。”
    “是。大晚上打攪公公安眠,實在是有要緊事。”
    徐爵先解釋了一句,這才悄然打起門簾進去。見馮保一身絲袍,正隨手丟下手中一本書,他知道馮保必定重視自己剛剛的解釋,故而也不敢拖延,先將關於張宏那暗線的紙片節略送了上去,見馮保低頭瀏覽,眉頭漸漸鎖緊,他才垂手說道:“事關重大,雖說不知道真假,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不用說了!”
    馮保厲聲打斷了徐爵的話,卻是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確定,這真的是張宏的暗線?還有那所謂高拱的文稿,在截了這封密信的時候,就沒把文稿一塊截下來?”
    張宏雖不如馮保,可也是兩宮以及小皇帝非常信賴的人物,徐爵派出的人能把密報抄下來那就非常不錯了,哪裏敢截留高拱的文稿,那不是明著告訴張宏,這條暗線早就不安全了?可是,如今馮保分明正在盛怒的火頭上,徐爵不得不硬著頭皮提了提這難處。果然,就隻聽馮保陰狠地說道:“明日你就把人手全都給我撒出去,記住,要最可靠的,把張四維盯緊了,還有那些曾在背後非議過我和張太嶽的人,一個都不許放過!張誠張鯨那裏,全都盯死了!”
    徐爵連忙答應,可隨即便小聲說道:“公公交待的這事雖說要緊,可就算是廠衛,眼線人手也是有限的,全都用在這裏,別的地方未免就不夠用了。”
    他話音剛落,馮保就想都不想地說道:“人手不夠,就把有些地方的人手撤回來。”
    “其他人那邊的眼線暫時收回來卻也容易,可汪孚林那邊曾經派了三個人……畢竟這密報最開頭也提了他的事……”
    “他挑唆範世美就算有私心,可這用心……說不定是張太嶽交待的,他本來就是張太嶽的人,暫且丟一陣子也不要緊,先把人手集中到這件事上來!”
    有了馮保這吩咐,徐爵再無猶疑,立刻恭敬應下。當他正要告退時,卻隻聽馮保又吩咐了一句:“順便盯緊成國公朱家。”
    朱希忠一死,成國公朱家不過是尋常勳貴之家,平日裏根本就不用多關注,可徐爵哪裏會不知道馮保關注朱家的緣故,自然毫無異議,心裏卻不免有些發苦。他給馮保出的如何將清明上河圖占為己有那主意本來是沒有半點問題的,可突然撞上眼下這種棘手的狀況,若真的有什麽萬一,難免會受到遷怒。怎麽就偏偏這麽巧呢?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0:34 |
第八三四章 另類的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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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個沒有早朝的清晨,載著馮保的凳杌從北安門起行,經過黃瓦東門,最終進入了司禮監的大門。這是從宮外到司禮監一條最短的通路,因而司禮監太監們出宮入宮,大多都會走這條路。一路來時,也不知道多少小宦官跪地磕頭,大太監們退避道邊行禮,馮保卻連正眼都不看他們一眼,直到進了司禮監公廳。他甫一落座,卻還沒來得及翻閱案頭的任何東西,就隻聽外間有人通報了一聲。
    “公公,張公公來了。”
    宮中張姓乃是大姓,可在馮保這兒,能得到一聲張公公尊稱的卻隻有張宏。馮保正好也心裏有事想試探張宏,當即吩咐了一聲請。等張宏進屋,他一如既往起身笑著道了一聲容齋兄請坐,正要拿出全副精神來時,卻不想張宏直截了當地說道:“我有很要緊的事要商量,請雙林公屏退左右。”
    此話一出,馮保頓時心動,猜到了一個可能性,臉上卻換上了一副鄭重表情。他立時屏退了眾人,卻又打手勢吩咐素來信賴的一個內侍在門前守著。
    這司禮監頭號人物和二號人物竟是在公廳中突然密談了起來,消息一傳出去,別說司禮監中那些大小太監心中驚疑,就是黃瓦東門內其他內官衙門聽聞消息,也免不得私下議論猜測。尤其是當張宏出門時,馮保竟是送到了公廳門口,這就更引來無數矚目的目光了。


    誰都知道,張宏在司禮監資曆最老,平素也向來低調不爭,馮保對其也素來不得不多幾分敬重,可並不是說兩人之間就沒有利益衝突。眼下這幅模樣,怎麽看怎麽都是有什麽事得到了兩人的共同重視,打算攜手應對。而這對於底下的人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麽好消息。
    因為這很可能意味著萬一誰撞在了矛頭上,必定會在這兩大人物的聯手下灰飛煙滅。
    但對於汪孚林來說,早上去衙門的時候,發現自家門前胡同的一邊,一個曾經天天趕早出攤的小販不見了,一個時常推著水車掃地的老漢不見了,他就知道,昨兒個自己給張宏送的那封密信應該起到了某種效應。在迫在眉睫的大亂子麵前,他到底隻是個區區七品的掌道禦史,一個小人物,更何況他是堅定的張派,沒道理別人會在這節骨眼上還把珍貴的人力浪費在他身上。至於另外一大收獲,則是他得出了一個推論,張宏的那條安全渠道可能並不安全。
    當然,也有可能是張宏第一時間通知了馮保,不然的話,張宏又怎麽指揮到廠衛頭上去的?但他還是對所謂的安全渠道多小心一點的好,以後那座佛塔他可再也不會派人去了。


    當他轉動著這些念頭,最終抵達都察院時,從大門口一進去,沿途遇見的官吏便是涇渭分明的兩撥人,官員們大多數表現得頗為冷淡,不是避開走,就是別過腦袋,打招呼的隻是極少數,可吏員們卻一個個折腰行禮,客氣熱絡,不管是否廣東道的全都如此。而當看到汪孚林不去廣東道和福建道合起來辦事的那個院子,而是徑直去了左都禦史陳炌辦事的大堂,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內的人就免不了各自說些羨慕嫉妒恨的話。
    前後換了兩位總憲,卻是個個都對汪孚林另眼看待,這小子怎麽就如此好運?昨天六科廊刑科給事中範世美還上書彈劾汪孚林呢,看樣子是真的與其扛上了,要真能把這個年輕到讓人看著不順眼的掌道禦史拉下馬就好了!


    而當汪孚林從陳炌那出來,複又優哉遊哉來到了自己的直房之後,他才坐下沒一會兒,門外鄭有貴便探頭探腦,見汪孚林沒好氣地一勾手指,他就快步入內,低聲說道:“幾位試禦史都來了,聽說因為他們的小考成績,讓掌道老爺被人彈劾,他們都很激憤。王侍禦更是在那嚷嚷說,要上書和那個範世美好好打一仗,省得這人上次找茬不成,這次又來胡說八道亂挑刺!”
    “還打仗呢,他還真想以筆為刀啊,把他們幾個都叫來!”
    汪孚林當然知道,王繼光為什麽在這時候突然再次表現積極,要知道,範世美不止是和他有過節,更是和王繼光有過節,當初被人譏諷是受他汪孚林指使的仇,王繼光還沒報呢!果然,當幾個人一進屋子,他就隻見王繼光揮舞拳頭大聲嚷嚷道:“掌道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範世美一而再再而三和咱們廣東道過不去,若是放任他胡說八道,豈不是坐實了我們怕他?我們聯名上書,讓他和我們對質……”
    “對什麽質,你莫非還想請他來出題考問你們,然後證明你們的成績當之無愧,你們這前五來得清清白白?”汪孚林沒好氣地喝止了王繼光,這才對其他幾個顯然要沉穩多了的試禦史說,“範世美不過是亂叫的瘋狗而已,我也好,你們也好,事情都多著呢,哪有功夫陪一隻瘋狗亂吠?也太瞧得起他了。”
    見王繼光頓時如同蔫了的青菜似的無精打采,汪孚林也不理會他,而是徑直交待了接下來的一些事務,那篤定眾人都會通過吏部大考留用的架勢,自然而然便讓大部分人定下心來。當最終退出一一退出屋子的時候,他看見王繼光猶猶豫豫落在最後,顯然還想和他磨一磨,可須臾卻被人一把拽了出去。
    到了外頭,王繼光非常不滿地瞪著汪言臣,使勁掙脫了袖子之後,這才怒聲問道:“幹嘛拉著我?萬一因為那個範世美的胡說八道,我們五個人有誰被黜落了下來,那豈不是冤枉?”
    “可你上次和範世美那場仗就打贏了?”
    這次開口的卻是王學曾,見王繼光頓時啞然,王學曾沒繼續說話,一旁的顧雲程卻惜字如金地說:“新任少宰是王紹芳。”
    此話聽著沒頭沒腦,可哪怕是剛剛看似衝動的王繼光在內,在場的每個都是聰明人,一下子就體味到了此中深意。吏部尚書王國光已經快七十了,雖說還不到老眼昏花幹不動活,不過自然及不上年富力強的王篆,所以吏部與其說是王國光掌舵,不如說是王篆能做一半的主。而這位新任少宰,也就是吏部左侍郎,正好和汪孚林相交甚篤,那麽,吏部的大考又怎麽會卡著汪孚林一定要保的人?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小考成績光明磊落,沒有一絲一毫的貓膩!
    直到這時候,王繼光方才長舒一口氣,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我這不是看不慣範世美一天到晚拿咱們當軟柿子捏嗎?”
    上次那明明是你自己的問題好吧?你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的材料是從哪弄來的?當初掌道禦史不是把你叫到直房厲聲質問了一通?如今隻不過是時過境遷,大度不追究,你還死纏爛打想去找範世美的麻煩?
    不但王學曾有些沒好氣地斜睨了王繼光一眼,其他人也同樣用異樣的目光瞥了瞥王繼光,到底四人都還算厚道,沒有將那嘲諷直接說出口。即便如此,玻璃心的王繼光還是察覺到了某種意味,當下也不回直房,氣呼呼地便出門去其他道找別的禦史說話去了。然而,此番他找了一大圈人,可他一說想要彈劾範世美,希望能夠有人聲援一下自己,那些原本還頗為客氣的同僚就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甚至還有人相當直接地說道:“小王侍禦,這忙咱們幫你一二也不是不行,但你要知道,咱們道那位試禦史自從聽說小考排在十名開外,就一直哭喪著臉,若他知道同道的前輩竟然還幫著別人,不得氣得直跳腳?這麽簡單的事情,你直接找你那位掌道大人啊?他的戰鬥力多強,之前直接把兵部尚書王崇古那位老爺子都給弄下去了,之前要不是首輔大人奪情的事太大,小小一個範世美哪放在他眼裏?”
    王繼光碰釘子的事,自然被遍布都察院的白衣書辦看在眼裏,很快就有消息悄悄送到汪孚林跟前。對於這樣不加遮掩的小動作,汪孚林壓根沒放在心上,畢竟,他從來都沒有把王繼光當成心腹培養,而且根據王篆的暗示,他知道自己留在都察院的時間其實是正在倒計時,因此之前和左都禦史陳炌溝通過後,他成功拿到了各道試禦史的小考成績,掌道考評以及最終排名,心裏早就有了數目。
    範世美的彈劾他當然不打算正麵理會,畢竟這是他拜托程乃軒去硬擠兌出來的,不值得借題發揮。可是,撇開這個家夥,從另外一個方麵做點文章,卻很有價值。所幸陳炌雖說在某些地方,比如品德操行上遠遠比不上前任陳老爺子,但在爭權奪利的天分上卻勝過許多,對他的建議竟表示了無條件支持。
    因此,當汪孚林從王篆那邊打探到消息,吏部已經將都察院這些試禦史的大考成績和排名上奏了之後,他就率先上書,要求留用考評為中上的十六人為監察禦史,而不是外間傳說的隻能限額十人,並駁斥當初建言此事的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是不識大體,不遵舊製。
    消息一經傳出,朝中頓時一片嘩然,都察院中卻一片振奮,尤其是本以為必定不能留任的那六個試禦史看到死裏逃生的希望,對汪孚林的感激自是無以複加。尤其是當聽說左都禦史陳炌上書附議汪孚林時,都察院中更是一片嘩然。
    至於在吏部定等為下,平日裏確實屍位素餐無所建樹的那幾個人,固然本著我不好過也要你不好過的心思,想要從中攪渾水,奈何各大掌道都品出了滋味,紛紛上書力保本道考評不錯的試禦史,他們這些無用的早被人拋在了腦後。
    誰都沒想到,範世美上書攻擊汪孚林把本道禦史置於都察院小考前列是結黨營私,卻引來了汪孚林這另類的反擊。如果如今是張居正尚在京師的時候卻也罷了,可如今這位首輔回鄉葬父,次輔呂調陽在家告病,在內閣主持工作的張四維帶著馬自強和申時行兩個新進閣老,六部尚書也經曆了一****洗牌,倉促之下,朝中竟是一片觀望的情緒。
    到最後,還是內廷傳出消息,令吏部尚書及左右侍郎會同其餘八卿,六科掌印都給事中,十三道掌道禦史於東閣廷議。
    而作為打響科道又一次大戰第一炮的範世美,卻因為不是刑科掌印都給事中,竟無緣與會。當廷議的前一天晚上,程乃軒私底下對汪孚林提起此事的時候,笑得簡直是幸災樂禍極了:“這家夥這兩天是一看到我就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我吞下去。可他也不想想,誰讓他背後把話說得那麽難聽?”
    可笑過之後,程乃軒卻又垂頭喪氣地說道:“可我也不是都給事中,竟然也不能去湊個熱鬧,真是的……咱們戶科那位給事中就不能生個病嗎?”
    當廷議的這一天一大早,程乃軒一如既往準時來到了六科廊的戶科直房時,他卻隻見幾個同僚正在那竊竊私語,一見著他時,那臉色就變得異常微妙了起來。他雖是去年才新進六科廊,但平日出手大方,做事不大計較,人緣不能說非常不錯,卻也總過得去。麵對這種詭異的情形,他選擇的便是直截了當硬上,大搖大擺上前去便問道:“各位幹嘛這麽看我,我臉上長花了?”
    “嗬嗬,程給諫,今天石都諫突然感染了風寒,說是咳嗽噴嚏不斷,斷然不能參加廷議,所以臨時派人送了假條進來,說是東閣的廷議,你代他去。”
    程乃軒這時候的心情簡直是大寫的一個驚歎號。昨天晚上他不過是隨口對汪孚林這麽一說,難道這也能一語成讖,他是不是該改名字叫程半仙?想歸這麽想,可能夠去湊這麽個熱鬧,他卻還是挺高興的,立刻當仁不讓地說:“那好,回頭我看了熱鬧回來給你們好好說道說道!”
    見程乃軒竟然沒有太大情緒波動,就這麽聳了聳肩便自去自己的案桌後頭整理東西了,幾個給事中你眼看我眼,到最後便有人一攤手,低聲道:“你們還不知道他,就是這麽個優哉遊哉的性子!反正都諫都有書麵的信來,他去就他去,我們也免得引火燒身。”
    麵上沒事人似的,程乃軒耳朵卻尖,此時聽到引火燒身這四個字,他就抬起頭似笑非笑地說:“哪有引火燒身那麽嚴重,反正我就是代表都諫大人的眼睛和耳朵,可沒打算帶著嘴去,那麽多老大人在,哪有我說話的份?當然,如果範世美也去,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歸這麽說,當真正與會,發現自己竟然攤到了一份記錄的活計,程大公子還是忍不住哀歎了起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0:51 |
第八三五章 科道誰為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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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廷推一樣,廷議這種正經商議國政方針的場合,大九卿以及科道掌印官,曆來都是不可或缺的成員,哪怕後者比前者的品級要低許多,卻是能以位卑挾製位高。△↗,而閣臣是否與會,那就不一定了,國朝兩百年來時時刻刻都在變化。正統和景泰年間,閣臣還是廷議中相當重要的一員,可自從李賢定製,等到弘治年間時,閣臣不參與廷議卻成了慣例。但這些年來,隨著幾位首輔越來越強勢,壓得六部如同僚屬,這規矩也就如同虛設了。
    誰敢說嚴嵩、高拱又或者張居正不能參加廷議?
    可如今張居正回鄉葬父,挑起這次人事爭端的又不是別人,而是汪孚林,張四維就不想出麵趟這渾水了。他這臨時主持內閣工作的三輔都不肯出麵,別說馬自強和申時行本來就不想去,就算他們想去,卻也沒有越過排名靠前的閣臣去摻和一腳的道理。
    如此一來,主持今次廷議的,自然而然便是六部之首,作為天官的吏部尚書王國光。
    這位天官塚宰比張居正早一屆中進士,在嚴嵩當權的那些年,卻仍舊穩穩當當一直當到了總督倉場的戶部侍郎,隆慶四年更執掌戶部,在財計上被譽為人才中的人才,如今戶部尚書殷正茂繼承的便幾乎都是那時的製度。隻可惜王國光私德和人品上卻一直都被人詬病,這才會在萬曆三年因為京察而被人攻譖,一度辭官回家。可他居鄉期間,卻還不忘上了一部《萬曆會計錄》,因此屢獲褒獎。張瀚一被彈劾罷職,張居正便將這位信得過的老搭檔給推了出來。
    這一年已經六十七歲的王國光坐在主位上,一番開場白便慢慢吞吞說了好一會兒。然而,除卻掌道禦史總共隻當了一年多,完全不熟悉這位天官的汪孚林,以及今天臨時被抓差來代替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嶽的程乃軒,再加上今天被刑科都給事中以相關為名夾帶來的範世美,其餘人大多都很清楚王國光的風格,一個個坐在那兒淡然若定。就在程乃軒記錄的同時,被王國光那緩慢的語速給帶得幾乎犯了瞌睡蟲時,他突然捕捉到了一句話。
    “汪掌道,既然是你之前上書說的試禦史這件事,你先說說吧。”
    “是。”汪孚林應了一聲,不慌不忙地說道,“曆來試禦史考核,全都是上中兩等都能留用,如若實在不稱職的,這才要黜落下去,發回吏部重新選官。所以,去年都察院總共是新進試禦史二十一名,丁憂一名,還剩二十人,這二十人中,吏部公布的考核結果是上等八人,中等八人,下等四人,然則此前有人建言,說是科道乃重中之重,應該嚴格考選,因此隻能留用十人。試想祖製既是中等即留用,緣何如今就要突然更動?”
    不等對麵六科廊掌印都給事中那些人中,有人跳出來針鋒相對,汪孚林就提高聲音道:“都察院前後兩次更替多人,去年新進的試禦史無不是新進士中佼佼者,而考評上中兩等的,在都察院中近一年來更是無不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若驟然黜落另選,則浪費了在都察院中的一年試職培養,各道還要另外教導新人,這當中浪費的人力物力,誰來彌補,誰來負責?一句寧缺毋濫說得容易,卻也不能隨隨便便拿來當成黨同伐異的手段!”


    範世美還以為汪孚林指使程乃軒擠兌自己上書,最後肯定會把自己這個仇人當成首要目標炮轟,誰知道汪孚林根本就看都沒看他,炮轟的是那個在張居正麵前一直頗為得寵的前輩,六科廊實質上的領軍人物,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他一下子如釋重負的同時,卻又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怒火。這種沒被人放在眼中的感覺,竟然比當麵被人問到狼狽不堪更讓他感到屈辱。他朝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瞅了一眼,果然就隻見陳三謨臉上滿是怒氣。


    陳三謨確實怒火衝天,要知道,他在六科廊是老資格中的老資格了,從隆慶四年開始,他整整在其中浸淫了有八年,一直都以張居正心腹自居,前前後後也不知道彈劾罷免了多少官員。汪孚林這個後起之秀他從前壓根沒放在眼裏,等到汪孚林放了廣東巡按禦史,他也沒大在意,畢竟巡按一職看上去實惠,卻也不及京官,可等汪孚林回到京師,一圈轉下來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掌道禦史,他的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了。
    要知道,加上丁憂的兩年多,他從刑科給事中熬到六科之首的吏科都給事中,整整用了七年!
    但相比汪孚林的官路仕途,他最最不甘心的,還是張居正對其非同一般的重視!不論是不惜拿掉廣東道一大堆禦史,把汪孚林放在了掌道禦史的位子上,還是在很多事情上聽了汪孚林的建言,又或者是在汪道昆分明已經與自己對立的時候任由人輕輕巧巧辭官回鄉……反正他就是看不慣汪孚林的幸進。
    因而,他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冷冷回擊道:“汪掌道口口聲聲都是祖製,難不成就不知道優勝劣汰嗎?”
    汪孚林哪會被陳三謨這官腔給嚇倒,當即毫不客氣地說道:“什麽優勝劣汰,陳都諫可以問問都察院其他掌道,他們親自辛辛苦苦帶了一年,在考評上頗多讚許肯定的好苗子,怎麽到了你這裏就成了要淘汰的劣才?”
    此話一出,陳炌知道是該自己出場的時候了,當即沉聲說道:“此次都察院小考時那書麵的理刑卷子,是我親自批答的,各道掌道禦史的評語,也是我親自一條一條審閱之後,放進卷宗裏去的。我這個左都禦史才上任不到半年,雖說很多東西還隻是剛剛上手,卻也知道都察院從前那些試職禦史,十個之中往往能夠留下九個,可此次一沒有朝廷明旨,二沒有部閣進言,卻突然有二十人當中隻能留十個的流言沸沸揚揚,陳都諫難道不該給都察院一個交待?”
    扛上了!竟然是陳炌親自出麵,和陳三謨扛上了!
    主持本院的左都禦史陳炌都已經表態了,各道掌道禦史彼此對視了一眼,全都一下子認清了局麵——這不是汪孚林和陳三謨的戰鬥,這是都察院和六科廊的戰鬥。汪孚林之前之所以把矛頭指向陳三謨,言下之意竟然是想要製止某些人借故染指都察院內務!張居正之前是不是說過都察院這些試職禦史隻能留十人,他們不大清楚,可如今張居正不在,正是壓下陳三謨這個六科廊領袖的絕好機會!
    而今天代替告病的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前來的,正是之前和陳三謨一塊首倡上書留張居正的曾士楚。然而,曾士楚和陳三謨談不上太深的交情,和汪孚林也沒有什麽往來,反而曾經因為自家掌道秦一鳴的緣故,也不知道聽了多少關於汪孚林的抱怨。他是隆慶五年的進士,萬曆三年十月由知縣選為試禦史,萬曆四年十月方才實授,正是紮紮實實試用了一年的人,所以,對汪孚林一上來便巡按廣東,回朝沒兩天就掌道廣東,他心裏自然不無嫉妒。
    可如今這種場合,到底應該站在誰那一邊,曾士楚那是想都不用想的。在一個個掌道禦史紛紛出言駁斥陳三謨之後,他也當機立斷地站了出來,聲色俱厲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當他慷慨激昂地說到“曆來試禦史一年無大差錯即實授”的時候,臉色越來越黑的陳三謨終於發話了。
    “曆來都察院試禦史考選都最嚴格,曾侍禦別忘了,和你同時選為試禦史的總共是五個人,最後實授的卻隻有三個!”
    曾士楚沒想到陳三謨竟然開始翻自己的底牌,登時惱羞成怒:“陳都諫真是好記性,那一次確實隻實授了三人,但另外兩位也隻延遲了一個月便行實授,如今劉倬劉侍禦,徐薦徐侍禦,全都尚在都察院,並不曾黜落一人!”
    “可去年這一批試禦史卻和你五人不同,你五人當中,三人曾任知縣,兩人曾任推官,可之前那二十個試禦史,卻全都是出身新進士,為吏部尚書張子文考選。張子文自己尚且昏庸,選出來的試禦史難道不當嚴格考察?“
    陳三謨突然翻吏部尚書張瀚的舊賬,這頓時讓曾士楚吃了個啞巴虧。可還不等他快速思量如何回擊,便隻聽有人哂然一笑道:“陳都諫這話就說得實在是不對了,自來科道言官選用與否,出自上意,並不出自吏部。縱使從前的吏部尚書張子文再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他從新進士中銓選上奏試用的試禦史,總是文選司精挑細選,我絕對不信其中就真的有那麽多人昏聵,否則都察院用了他們都快一年,真的如此不稱職,早就上奏了!”
    當看到此時出言的乃是吏部侍郎王篆,有些正琢磨著是不是要幫陳三謨一把的高官立刻閉上了嘴,就連六科廊的其他掌印都給事中,也有些驚疑不定。要知道,王篆是張居正這半年多來最最待見的心腹,沒見其短短這段時間已經經曆了兩遷?從右僉都禦史到刑部侍郎再到吏部侍郎,簡直升官如飛梭!
    而意識到王篆竟然也站在了都察院這一邊,打著錦上添花主意的戶部尚書殷正茂便打哈哈道:“二十人當中黜落十人,確實動靜太大,而且既然吏部大考都是中等,那就應該留用,否則讓他們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回吏部重新選官,也太不利於他們將來的官路仕途。更何況,從前沒有這樣的先例。”
    殷正茂自從汪道昆離京之後,就和汪孚林的往來漸少,此事有心人都能察覺,可這會兒他選擇站在都察院這一邊,剩下的人中,漸漸就有了相應偏向。工部尚書李幼滋作為堅定的張派,權衡利弊就決定和稀泥。而代替兵部尚書過來的左侍郎張學顏那是不消說的,光是和汪孚林那一番“舊情故交”,也就決定他在陳三謨和汪孚林之間肯定會選汪孚林。代替馬自強任禮部尚書的潘晟亦是張居正心腹,對張黨“內亂”也有些吃不準,於是也選擇了含糊其辭。
    哪怕並非清一色倒向汪孚林代表的都察院這一派,但那種壓倒性的態勢也已經非常明顯了。當廷議結束的時候,各官表示的態度被原原本本記錄下來,而事先完全沒料到自己會遭到集中攻擊的陳三謨更是一等散會便拂袖而去,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了自己心頭的憤恨和惱火。而最初還因為被忽視而心懷懊惱的範世美,跟著刑科都給事中離開時,卻早已沒了早先的屈辱感,而是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大氣。
    要是他被這麽一大堆人指著鼻子痛批,而一堆人中還包括兩個尚書一個左都禦史加上若幹其他官員,他估計早就扛不住了!幸虧汪孚林不是針對他。
    至於起了個頭之後,就把戰場讓給其他人的汪孚林,在出宮回到都察院後,便被陳炌召到了正堂。此時此刻,這位左都禦史再也沒了之前在人前那副大公無私的樣子,而是不無擔憂地說道:“世卿,陳三謨畢竟也是元輔麵前很得信賴之人,如此針對他……”
    “總憲大人,要演戲,總得演得像樣一點。”盡管門外的都吏胡全是早就收服的,但汪孚林還是把聲音壓得非常低,“元輔不在,有人心生盤算,如果不是用這種法子讓人覺得我們內部已經有人開始爭權奪利,又怎會敢於跳出來攪動風雲?您放心,我和王少宰商量過,事後就算陳三謨有怨言,也自有我這個挑事的一力承擔。再說,今次廷議必定會照準,總憲大人如此維護本院禦史,自然會令大眾歸心。”
    這最後一句話,才是陳炌答應汪孚林,在廷議上旗幟鮮明站在試禦史這一邊的真正緣由。陳三謨這個吏科都給事中是六科廊的領袖,而他這個左都禦史是都察院的領袖,科道之間,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如今對方都試圖把手伸到都察院了,他這個新上任權威聲望還不高的左都禦史,不借著這個提升人望,更待何時?
    而且,汪孚林更承諾會承擔一切責任,這樣的貼心下屬上哪找去?
    至於汪孚林所說引蛇出洞,他反倒沒太放在心上。看到去年奪情那麽大的事,張居正尚且大獲全勝,他完全不認為在馮保坐鎮京師的情況下,還有人能玩出什麽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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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六章 黑手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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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道是西貴東富,大小時雍坊因為臨近皇城,又在京師內城的西邊,自然素來都是朝官雲集之地,屋宅騰貴。所以,不少官職不高,家境隻是小康的官員們,大多會選擇在此租賃屋宅居住,兩個坊中也就有不少隻一兩進的小宅子。而應邀入京的何心隱,便中隱隱於市,悄然住在小時雍坊的眾多朝官們中間。他雖說名聲在外,但因為往年多半都在東南湖廣一帶活動,京城認識他的人少,他又深居簡出,因此非常低調。
    可這一日,帶著兩個健仆的他卻悄然出門,來到了距離自己所住堂子胡同非常近的靈濟胡同靈濟宮。這條街還有個名字,叫做宣城伯後牆街,南邊就是赫赫有名的宣城伯第園,透過高牆,隱約還能看見雕梁畫棟。雖說如今那位宣城伯不複當年煊赫,可身為勳貴,隻要不犯大錯,好好經營,那些禦賜的勳田莊子再加上祖傳的眾多山林產業,足夠一家人生活豪奢了。而北麵的靈濟宮,則一直都是京城最有名的皇家道觀。
    雖說不禁民間香火,可京師之中佛寺香火素來勝過道觀不止一籌,故而當何心隱入內時,就隻見幾處殿閣雖有不少虔誠香客,但到底不是人頭攢動的佛寺。因為今天這日子時辰和地點全都是早就約好的,他對於佛道也素來沒有太大的興趣,當即就直奔靈濟宮後一處小花園,遠遠看到門口時,他就隻見有兩個道童侍立在那兒。


    然而,待到近前,兩個小道童稽首行禮的同時,卻攔住了他身後的兩個健仆。對於這一舉動,他隻眉頭一挑,衝著仆從打了個眼色,便不閃不避地朝裏走去,心中仍在猜測那藏頭露尾邀約自己到此的人。雖則他到現在為止最懷疑的人是張四維,可他更知道張四維這種人最會趨利避害,就算發現是自己暗地裏劫了其從高拱那裏得來的文書,也不至於那麽容易就想到借助徐階那個愚蠢的兒子,輕易猜到自己頭上,還大膽把自己邀約到了京師。
    這得是耳目眾多的勢力才能辦得到!
    所以,當他看到那小路盡頭的一個亭子裏,一個年約四十,白麵微須的中年人站起身時,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銳利了起來。盡管對方看上去頗有儒雅風儀,下頜也有胡須,可在他一眼看來,對方那儀態舉止卻和尋常男子不同。從前在徐階還當次輔時,他也曾在其家中看到過類似的角色造訪,因此當即直截了當地問道:“敢問是宮中哪位公公?”
    “夫山先生好眼力,咱家是皇上的伴當,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
    如果張宏又或者任何一個宮裏的宦官在這裏,聞聽此言必定會瞠目結舌。張誠?這分明是皇帝身邊寵眷不下於張誠的張鯨!
    何心隱不比別的山野閑人,朝中官員,宮中大璫,他都頗有一些了解。因此,張誠這個名字他自然不陌生,可原本的七分警惕也一下子提升到了十分。他不動聲色地走上前去,略拱了拱手就又問道:“那麽,就是張公公拐彎抹角用那種邀約把我請到京師來的?我一介山野閑人,值得費這麽大勁?”


    “我隻是聽說張閣老家的仆人去河南回來的路上,似乎遇到點情況失落了什麽東西,又正好聽說致仕的徐閣老曾經幾次見過夫山先生,不過是存著試一試的心思,去問了問徐家二公子,誰知道便問出了這麽一件事來。”張鯨笑了笑,臉色竟是異常誠懇,伸手請何心隱先坐,他這才施施然落座說,“畢竟我曾經是馮公公引薦到皇上身邊的,之前在東廠呆過一陣子,廠衛之中也有幾個熟人。”
    知道不是張四維,而是這麽一個閹宦要挾自己,何心隱可謂是心中異常惱火,倘若不是他家中還有子侄親人,在外也有不少學生弟子,他恨不得直接拔劍把這心思叵測的太監給殺了算數。可他畢竟不是那麽衝動的人,心中動了殺機,他卻仍然不軟不硬地說道:“張公公果然好耳目,隻不過,就憑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你以為就能成功?”


    “皇上已經大婚了。”張鯨脊背挺得筆直,一字一句地說道,“可馮公公和元輔一內一外,把持朝政,如同一人,若是這樣下去,這江山是大明的江山,還是馮張二位的江山?我知道夫山先生當年是如何為徐閣老定策拿下嚴嵩的,此次又得知張閣老拿到了高新鄭公的文稿,卻被你劫了,所以才邀你到了京師來。我不妨說一句實話,我想做的事眼下不做,將來也會有人做。而如今去做,馮公公也好,元輔也好,尚可安然而退,可將來就未必會如此善了!”
    “你別忘了,去歲正是皇上一再留元輔,更破例奪情!”
    “皇上不過是因為慈聖娘娘一再促請,這才如此罷了。到底師生多年的情分,元輔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總是記在心上的。”張鯨說到這裏,突然話鋒一轉道,“話已經說開了,我也實不相瞞,此請夫山先生進京,並不是想要你奔走獻策,隻為了一件事,那就是高新鄭的文稿!隻要你能把文稿全數交給我,此事後續就無需夫山先生你再參與,事成與否也和你無關,我張誠為人這點信用卻還是有的。”
    “張公公若要文稿,當初讓人要挾我上京時,直截了當說出來就好,何必又要我一大把年紀親自上京一趟?”
    “自然是怕夫山先生用抄本或其他東西魚目混珠,糊弄了我。”
    “嗬,張公公倒是多疑。可你既然有那麽多廠衛耳目,應當知道,我行囊之中,並無你要的東西。”
    直到這時候,張鯨方才臉色黑了下來。他雖說確實在東廠待過,結識了那麽幾個私下裏頗為要好的太監,可並不是眼線遍布京師內外朝野上下的馮保,在今天何心隱出現之前,他連何心隱是否抵達京城,究竟住在那裏都不得而知,又怎可能得知何心隱行囊之中到底帶了什麽?可是,從何心隱這話中,他還是分明聽出,他要的東西真不在何心隱手上,登時有些心煩意亂了起來。要知道,沒有這東西,他如何去要挾張四維聽命?
    一時間,本還一直溫言軟語的張鯨終於失去了幾分耐性,**地問道:“夫山先生要如何才肯把東西拿出來?”
    “下次再見時。”何心隱言簡意賅地吐出五個字,見張鯨臉色鐵青,旋即冷冷說道,“雖說我不論什麽時候,都不大討當權的閣老們喜歡,但到底在京師還有幾個朋友,張公公想來也不願意把我逼到死路上,讓我把某些事情給嚷嚷出來。三天,三天後在此見麵,我會把東西帶給你。”
    剛剛被何心隱的推搪給氣得夠嗆,可如今何心隱竟是肯拿出東西,隻要等三天,張鯨立刻換上了一副笑臉。他在這靈濟宮內外全都布設了人手,何心隱今天既然來了,接下來的行蹤就會完完全全掌握在他之手,到時候他還怕不知道這位將高拱的那些文稿藏在誰手上?而且,他把何心隱弄到京城來,不就是為了摸清楚這位的人脈圈子?
    當下他就笑容可掬地點點頭道:“好,那我就靜候夫山先生的好消息了。”
    “那我先告辭了。”
    見何心隱幹脆利落轉身便走,張鯨也不生氣,心裏反而覺得這位當年投過胡宗憲幕府,也幫徐階謀算過嚴嵩的東南名士實在是言過其實。
    然而,張鯨很快就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因為何心隱帶著兩個健仆,並沒有回臨時居所,一整天之內竟是拜訪了多位今日正好休沐在家的高官,其中包括戶部尚書殷正茂,兵部侍郎張學顏,刑部尚書吳百朋,此外還有好幾位翰林,次日也同樣是一口氣拜會了好幾位有頭有臉的官員。
    最最要命的是,不管是從哪一家出來,何心隱那隨從健仆的身上都背著一個仿佛放著東西的包袱,讓他完全無法確定,何心隱究竟有沒有收回文卷,又是從哪一家收回的文卷。他又不是掌握廠衛的馮保,根本不可能去把那許多高官統統清查一遍。而且,何心隱在這樣高調的露麵之後,還竟然在京師一家頗為有名的,毗鄰武清伯李偉宅邸的客棧住了下來,這更是讓他不敢輕易調動太多人手去盯梢,更別提事成之後拿到東西就滅口了。
    因為他在廠衛之中的熟人早就透露過,馮保已經開始全麵調用廠衛,監視著滿朝不少重要的大臣,尤其是內閣三輔張四維,還有他和張誠!單單昨天出來私會何心隱,又悄悄給張誠下了個套,讓其也在附近出現露過頭,他已經是冒了絕大的風險。
    要說何心隱和那麽多高官有交情,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名士分很多圈子,高官也分很多圈子,而何心隱和很多名士都交情尋常,和大多數高官那更是八字不合,可如今情勢所迫,他也不在乎這張老臉,打著為湖廣某書院募集款項的借口,竟是一家一家拜訪了過去。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方才在客房中沒有外出,隻讓兩個健仆在門外守著。正在他饒有興致翻著手頭一卷新印的西洋某國演義的時候,就隻聽門外傳來了一個敲門聲,道是送茶水兼打掃的夥計。
    他頭也不抬吩咐了一聲進來,等一個短衫打扮的小二進屋之後,他隨眼一瞥,見人輕手輕腳關上了門,卻還四下裏張望了一下,他就笑著打趣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麽,有人在外頭看著,閑雜人等進不來。你倒是聰明,知道打扮成夥計來見我。”
    “何叔叔,你怎麽眼睛這麽利。”小北這才抬起了頭,快步上前放下手中東西,這才說道,“到底什麽事要你鬧得這麽大動靜?”
    “孚林有沒有讓你把高新鄭的文稿帶來?”
    “咦,何叔叔你和他事先說好的嗎?”小北挑了挑眉,直接挽起褲腿,將綁在腿上的那些文稿全都給取了下來,放在桌子上之後,這才納悶地看了何心隱一眼,“相公拿出了其中最有忌諱的幾張,剩下的都在這裏。既然這東西你需要,怎麽當初還特意給他送來?”
    “當初我是覺得此物對我沒用,對他也許有些用場,沒想到如今有人逼著我拿此物出來做交易。而他到底聰明,知道我這般大造聲勢,就是引他派人把這東西給我送來。”說到這裏,何心隱便翻了翻那文稿,隨即抬頭對小北說道,“回去之後告訴孚林,要挾我的人自稱是皇上身邊的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可真假卻很難說。他想對張太嶽和馮雙林不利,費那麽大勁誑我來京城,說隻是為了這文稿,可我看也是為了知道我背後除了徐華亭還有誰。”
    小北想到昨夜汪孚林得知何心隱大張旗鼓在京城露頭的消息之後的判斷,忍不住覺得這兩人還真是師生,哪怕何心隱教汪孚林的是劍術,而不是謀略。她知道自己在這些大局又或者細節上遠遠及不上兩人,再加上不敢耽擱太久,因此一麵緊趕著倒茶,一麵開始真的打掃屋子收拾東西,嘴裏卻問道:“那何叔叔把文稿給那個張誠之後就立刻回去嗎?”
    “不,他讓我大老遠入京,絕對不會是這麽簡單隻要書稿。再者他都對我報上了姓名來路,哪裏容我就這樣簡單離開?與其到時候在半路被人劫殺,還不如就大張旗鼓告訴別人我在京師,然後靜觀其變。我之前在小時雍坊的堂子胡同第三座宅子住,但在見過那個張誠之後就沒去過那裏,你回去的時候記得去一趟,我在書房中藏了點東西,是呂長離的收獲,為了以防萬一,你記得帶去給孚林。喏,這是鑰匙,不用你再翻牆了。”
    小北知道自己若在屋子裏停留太久,非常容易引人懷疑,因此立刻答應了下來。等到她出屋子離開,又去茶房晃了一圈,最終將衣服給一個倒黴的小夥計套上,她就輕手輕腳翻牆進了隔壁一家成衣店。重新換衣服溜了出去之後,她和接應的嚴媽媽會合,立刻趕往了堂子胡同。
    果然,和頗有幾個眼線監視的那家客棧不同,何心隱之前的臨時居所並無閑雜人等,而且因為左鄰右舍都是人口簡單的朝官,主仆二人拿鑰匙開門進去時,竟連個管閑事的人也沒有。
    反而是在書房中翻找那東西,小北頗費了些功夫。好在她知道呂光午當初奉何心隱之命去幹了點什麽,一本一本細細翻找內容,最終把那犄角旮旯裏看似很不起眼的兩本筆記給找了出來。等到她和嚴媽媽鎖好門出了這宅子,又兜了一個大圈子,重新在許家換回女裝,這才坐車回到自己家的時候,太陽都已經落山了。
    經曆這麽一場折騰的她卻一點精疲力竭的樣子都沒有,進了書房把書丟給汪孚林,三下五除二把經過一說,她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幸好現如今監視咱們家和許家的眼線都撤了,我這才能這麽順利。可你之前才送過密信給張宏,張宏又顯見驚動了馮保。何叔叔如今被這個自稱是張誠的要挾,一個不好就可能卷進去,咱們能幫他解圍脫身嗎?”
    “很難,而且何先生已經高調露麵,再藏便是藏不住的。而且,找何先生的人竟然是張誠,這讓事情的複雜程度和變數大了許多,最重要的是,究竟是否張誠做下此事,這還是說不好的事。何先生現在不可能輕易離開京城!”
    小北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欲言又止地說道:“如果可能,保全一下高大人可好?畢竟,父親之前的追贈和葬祭,還是他在任的時候定下來的。”
    否則胡宗憲自盡獄中那麽多年,卻還是身背汙名!
    “我也想啊,可如今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汪孚林有些苦惱地揪了揪頭發,深深歎了一口氣,“首輔大人這才走幾天,竟然已經群魔亂舞了,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就在這時候,他隻聽書房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公子,新昌呂公子來了!”
    聞聽此言,汪孚林不禁和小北交換了一個眼色。在這個節骨眼上,呂光午竟然來了?是純粹的巧合,還是聞聽消息之後風塵仆仆趕到了京城?
    可有了藝高人膽大的呂光午,何心隱隻要出京,路上就不用擔心安全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1:27 |
第八三七章 惡毒的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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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爵從張宏那條自認為頗為隱秘的渠道截獲了消息之後,因為張宏緊跟著就親自去找了馮保密商,達成了一致,盡全力查出背後鬼鬼祟祟耍手段的人,維持京師和朝局的穩定,因此,他得了馮保授意,至少在明麵上沒有動天慶寺半根毫毛,也沒有在那邊布設人手。反正他掌握著那條渠道中間一個至關重要的節點,篤定能夠掌握任何信息,也就不用多此一舉,如此還可以避免引來張宏察覺這條線暴露後惱羞成怒的反擊。
    而對於馮保對這件事暴怒過度,又或者說緊張過度的姿態,他明麵上表現得猶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追查起來不遺餘力,但實質上卻不以為然。張居正如今就如同日上中天,而高拱卻猶如日薄西山,高拱倘若真的想要泄憤似的將當年情形寫成文稿,打算借此再行一搏,那不過是強行違逆天理,想要把落山的太陽強行推到頭頂。更何況高拱又不是蠢人,就算真的寫了也應該暫時束之高閣以待時機,怎會拿出來?
    馮保雖說一口咬定張宏拿來的確實就是高拱筆跡,說是化成灰都能認得出來,可他壓根不信,甚至隱隱覺得,說不定此事的背後,就是張居正想要徹底鏟除政敵。
    可這些話他也就是心裏想想,沒有確鑿的證據,他無論對誰都不會說。可是,當這一天張鯨借口探望侄女找到他私宅,逗留了一個時辰離開之後,他卻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這輩子雖說做過無數惡事,可距離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人還相差很遠。因為他才剛見識到,真正的惡棍是怎樣的!


    張鯨的到來並沒有任何先兆,事先沒打過招呼,來時笑眯眯地提著個小酒甕,仿佛是相好的朋友來喝酒似的。雖說人是不速之客,但伸手不打笑臉人,那段過節都已經揭過去了,自己又納了張鯨的侄女為妾,徐爵也就勉為其難地接待了,對於那借口卻渾然沒放在心上。果然,張鯨隻是虛應故事地見了張三娘一麵,用很敷衍的口氣問了幾句諸如過得好不好的話,便把這個侄女撂在了一邊,而是對他吹噓了一通自己帶來的酒。


    知道張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徐爵正待打發走滿臉局促,分明也不想多在這裏呆的張三娘,可看到人揉著衣角,他突然生出了幾分促狹的心思,竟是似笑非笑地說道:“喝酒也得要人伺候,三娘跟了我這麽久,不是外人,就讓她在旁邊倒酒,其餘閑雜人等就都不用了,張公公想來也自在些,不是嗎?”
    誰要這個悶得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丫頭在旁邊伺候?看著她就不舒服!
    張鯨本就重男輕女,覺得弟弟和弟妹隻生了一個侄兒,張家男丁太少,因此他挑了好幾個宜男之象的女人給了弟弟,對這個侄女也半點顧念都沒有,這才輕易把人許給了徐爵做妾,此時聽徐爵這麽說,他雖說不以為然,可想想張三娘是自己的侄女,徐爵的愛妾,從來都沒接觸過別人,那些朝廷內外的大事她就是聽了也不明白,在徐爵眼皮子底下也沒處說去。再說為了這種事和徐爵爭,更會壞了他今天過來的計劃。
    因此,他便對張三娘笑了笑,算是默許了。
    徐爵見張三娘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就呆呆地站在那裏,一副怎麽吩咐怎麽做的樣子,他想到她白天木訥無趣,偏偏晚上卻讓人很有興致擺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幾分笑意。等到閑聊了一會兒,廚下送了好些下酒的小菜過來,他就屏退了下人,隻留著張三娘在一旁伺候酒菜。
    他本來和張鯨沒什麽交情,可如今一邊喝酒一邊說話,他便漸漸發現,張鯨雖說是太監,但對於很多吃喝玩樂的門道卻不無精通,而且評論起很多事情來,竟然和他不謀而合,頗為投契。盡管他對這種投契實在有些警惕,可禁不住張鯨有意逢迎,那一甕美酒確實又是宮中珍藏的貢酒佳釀,他漸漸也就放開了許多。然而,酒過三巡時,張鯨卻突然神秘兮兮地道出了一句話。
    “徐爺,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想來你最近為了那個早就過了氣的高拱散落出來的文稿,很是煩心吧?”
    “張公公倒是消息靈通。”徐爵一下子警惕了起來,三分的酒意散得幹幹淨淨,但臉上卻還有幾分醺然,“這可是你上頭那位張公公和馮公公商量好的,我就是跑腿查一查而已。”
    “徐爺何必妄自菲薄?誰不知道,你最得馮公公信賴,滿朝文武也全都要給你三分薄麵,隻不過……”張鯨奉承了兩句之後,突然來了個欲言又止,見徐爵斜著眼睛似笑非笑看著自己,仿佛是在說就料到你有這一手,他卻也不氣餒,而是笑嗬嗬地說道,“隻不過,徐爺也確實沒說錯,你就是個跑腿的,而我看似有個禦用監太監的名聲,實則比你這個跑腿的更加不如。外人看咱們光鮮,可你看看遊七怎麽死的就知道,靠著別人的光鮮,全都是假的。”
    徐爵早就猜到張鯨此來目的不單純,可此時聽到張鯨提起遊七,他不由得變了臉色,好一會兒方才冷冷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如果徐爺隻是想一輩子跟在馮公公後頭,現在坐享榮華富貴,可等到將來馮公公萬一不在的時候,就被人當成垃圾似的掃出京城,那麽聽了我接下來說的話,你大可去馮公公那出首告發我。我可以老老實實告訴你,這所謂高拱的文稿,至少有一大半眼下都在我手上。我無意中打探到徐階聽說元輔奪情,派人去窺探高拱的動靜,那人卻因緣巧合截下了別人從高家拿走的文稿。我知道之後,派了個人誆騙徐家老二,把手裏有東西的人給誑進了京。”
    徐爵一張臉登時完全僵住了,他鬼使神差地轉頭去看張三娘的表情,卻見她臉上不是驚訝又或者駭然,而是滿臉茫然,分明不知道他們倆在說什麽。見此情景,他剛剛生出的不該留下她那點懊惱,一下子就化作了烏有。
    也是,這麽個年方十五六的丫頭懂得什麽!懂事之前都在鄉下,懂事之後進了京,可張鯨對侄女根本就是無視,連個字都沒讓她認過!
    因此,他立時集中精神品味張鯨這番話的用意,隻沉吟了片刻就哂然道:“難不成你想遊說我對付馮公公和元輔?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徐爺你說笑了,我自然沒有那膽量,不過是想渾水摸魚,替自己做做打算。”張鯨不慌不忙,右手穩穩當當舉起酒杯遙遙一敬,隨即就喝幹了,這才帶著幾分酒意說道,“馮公公和元輔一內一外,哪怕元輔眼下不在京城,可聖眷尚在,馮公公也還在司禮監掌印的位子上,任憑什麽陰謀都動不了,不過是送上門去給他們立威而已。你知道我去見手裏有高拱文稿的那人時,用的是什麽身份麽?我對他說,自己是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
    見徐爵臉色一變,張鯨就嘿然笑了一聲:“你大約在想,我和張誠大抵是皇上如今最信任的中官,皇上對我們甚至有時候比馮公公和張公公還要親近,畢竟,那兩位年紀太大了,皇上麵對他們總有幾分敬畏。而馮公公也不知道借著慈聖娘娘清洗過多少次皇上身邊的人,也曾經把我們倆趕到更鼓房去,以此作為警告,就這樣的局麵,我還要和張誠內鬥,是不是瘋了?可我問你,張誠可是馮公公的人,可上次他被打發去更鼓房,是誰撈他出來的?”
    不等徐爵回頭,他就一拍桌子說:“是張公公,是我張鯨名頭上的主子,是我的幹爹,可他竟然選擇先撈張誠,然後過了好些天才想到我!”
    “我進出靈濟宮的時候,都戴了帷帽鬥笠,而接觸那個手中有高拱文稿之人去靈濟宮的那兩日,張誠確實在靈濟宮附近出沒過,隻要我親自出首,他根本洗不掉這個罪名!你肯定要說,我兜這麽大圈子就為了算計一個張誠,不嫌太小題大做?當然不,他已經是內官監掌印太監,回頭隻要上頭兩位一點頭,他立刻就能進司禮監,可我求了張公公好幾次,他是怎麽回答我的?他要我自己想辦法去說動馮公公!我哪有那麵子?我隻能指望徐爺你。”
    徐爵差點一口酒噴出來。你為了一己之私折騰出這麽大事情,還指望我幫你在馮保麵前說情?我腦袋被驢踢過嗎?
    可張鯨卻仿佛知道徐爵那嘀咕一般,非常誠懇地說道:“我知道徐爺你定是在笑我癡心妄想,可如今你已經官至錦衣衛指揮同知,理南鎮撫司,想要再往上就得看馮公公的心情,沒有大功勞,如何能再上一步?我向徐爺出首張誠,然後徐爺順藤摸瓜,便能抓住內閣三輔張四維和高拱暗中勾連,私藏文稿之事,這捅到馮公公麵前,是不是大功一件?難道還不值得為我說情?我主動將這天大的把柄送到徐爺你手裏,如果這不算最不會背叛的盟友,怎麽才算?”
    徐爵隻覺得心裏翻騰著某種說不出的驚濤駭浪,忍不住再次側頭去看張三娘,見這丫頭依舊木木地扶著酒壺,仿佛一個擺設玩物,他再看張鯨時,心情就著實是複雜極了。實話實說,張鯨的這一投名狀實在是重得無以複加,讓人幾乎難以拒絕。可一想到這家夥如此惡毒的心計,他就有些不大願意與其多來往。可是,張鯨接下去的話,卻幾乎衝抵了他這最後一絲猶豫。
    “說一句最不好聽的,馮公公年紀比我大,而且已經是司禮監掌印,升無可升,總有一天要退的,而他退的那一天,便是徐爺你是否能榮華富貴的節骨眼上。可如果我那時候能夠頂上,隻憑皇上對我的信賴,你還能繼續風風光光下去。別的不說,如今劉守有的那個位子,安知就不可能是你的?馮公公就算再寵信你,卻也不曾把你引薦給皇上吧?我可以,隻要你在皇上麵前掛上號,成了天子信臣,這將來就不是無根浮萍,隻能依憑他人成事!”
    “最重要的是,我此番謀劃已經全數告知了徐爺你,我可絲毫沒有對馮公公不利的心思,你甚至都不用有什麽背主的擔憂。”
    當送走張鯨,麵對滿桌殘羹剩飯和一臉不知所措的張三娘時,心情不知道是好是壞的徐爵,突然拿起尚未喝完的酒壺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氣,隨即扔掉酒壺就大步上前,一把將張三娘壓在了身下。見這曾經的鄉下丫頭先是一愣,隨即便劇烈反抗了起來,他頓時哈哈大笑,竟是將剛剛麵對張鯨的不快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就算張鯨別有所圖那又怎樣?馮保隻是他的恩主,他不夠資格也不敢奢望成為馮保的盟友,馮保的盟友有且隻有一個,那就是張居正!而他確實需要一個有野心有手段,卻又在皇帝麵前說得上話的盟友。否則,遊七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鑒!可不管張鯨怎麽說,他唯有一條死不鬆口,那就是他絕不會派人去監視何心隱,更不要說把這個見過張鯨的家夥滅口。
    張鯨要是不能自己解決這麽一個人,那接下來就什麽都不用談了!可不論如何,他挑個日子就可以去向馮保稟告張鯨告密的事了。
    趁著天還沒黑出城,隨即在夜色的掩護下,幫汪孚林往天慶寺那座佛塔下再投了一封信,呂光午便在偌大的外城中隨便找了個地方歇宿了一夜,等到次日天明崇文門宣武門和正陽門相繼打開之後,又進了內城,這次卻是直奔何心隱住過的小時雍坊那座小宅子。從小北那拿到鑰匙的他先仔仔細細檢查了整個書房,而後又是其他屋子,確定這裏再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方才在黃昏之後趁著人少鎖門離去。
    等到他在何心隱住的那座客棧中賃下一間客房住下時,已經是這一天深夜的事了。人到中年卻依舊風度翩翩的新昌呂公子成了滿臉絡腮胡子的西北大漢,那誰也聽不出破綻的甘肅口音,以及來自甘肅的路引,杜絕了可能存在的懷疑目光。
    直到深夜時分,抑製不住關切的他方才從那扇高高的窗戶鑽進了何心隱的屋子,還沒落地就隻見一道劍光襲來,慌忙叫出了一聲老師。
    “你怎麽來了?”
    見何心隱滿臉訝異,呂光午卻沒有回答這問題,直到看見角落中還有尚未收拾的食物,他方才開口說道:“老師,長話短說,這兩日是你最危險的時候,我要和你隨身仆從換一下,以便隨時保護你。孚林已經在想辦法了,我們會盡力把你早些送出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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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八章 夤夜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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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汪孚林宿在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的直房值夜。∑,
    自從廣東道的諸多事務已經上了正軌,五個試禦史各盡其職,他已經很少用值夜這種表現勤勤懇懇的方式來提升自己的人望了。然而,最近朝中風雲詭譎,何心隱又被人弄進了京城,雖說文稿已經脫手,可他既然拜托呂光午給宮裏的張宏送了信,便將家裏和何心隱那一頭都交給了小北,自己則決定在都察院沒日沒夜地待上幾天。而程乃軒本來也死乞白賴地打算幫忙,卻被他三言兩語說服,摁了人在家裏裝病。
    畢竟,不在皇城前頭的千步廊,也不在宮中的都察院,算是一個既能得到消息,也處於安全地帶的地方!不像六科直房直接就在宮城之內,出了事就等同於被困在宮中了。
    而在這夜半時分,汪孚林突然被外頭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給驚醒了。他幾乎是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差點撞到頭之後,才醒悟到自己眼下是在都察院,不是在家裏。等發現那敲門聲越來越急促,還有鄭有貴那熟悉的聲音,他便沉聲叫道:“不用敲了,我這就來。”
    這時候,他已經察覺到,來的應該不是張宏。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若來和他見麵,怎麽也不可能驚動都察院中其他人。


    當他打開門時,就隻見鄭有貴幾乎是蜷縮著身子蹲在那裏敲門,見著他時,竟是一下子彈起身閃進了屋子。他有些納悶地往外掃了一眼,見外間一片靜悄悄,不像是出什麽大事的樣子,他不禁眉頭大皺,回轉頭瞅了鄭有貴一眼便問道:“大半夜的,你這是怎麽回事?”


    “掌道老爺……小的之前一時失眠睡不著,就到前頭走了走,結果到大門口卻聽到外間有馬蹄聲,人數還不少,於是扒著門縫看了看,結果……”鄭有貴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小的看見大街上跑過了兩隊錦衣衛,至少有六七十人。”
    汪孚林心中一突,臉上卻非常不耐煩地問道:“你真的看準了?不是西城兵馬司,而是錦衣衛?大半夜的怎麽可能有錦衣衛!”
    “錦衣校尉的服飾打扮,那是不一樣的。”鄭有貴生怕汪孚林不相信,急急忙忙地解釋道,“小的是京師土生土長的,廠衛中人辦事何止看過一兩次,這又是在晚上,西城兵馬司絕對沒有這樣囂張的聲勢。掌道老爺,您要相信小的,小的絕不是胡說八道!”
    見鄭有貴說著說著竟是跪了下來,汪孚林頓時沒好氣地叫道:“好了,起來!不用想這麽多,就算是大晚上錦衣衛出動,既然不是衝著都察院來的,那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又不是需要我這個掌道禦史立刻起來急辦的公務,有什麽好憂心忡忡的?回去好好睡你的覺,別再這樣急急忙忙來敲門。”
    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鄭有貴猶豫了一下,還是最終爬起身來,卻是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眼見得直房的門再次關上,而後傳來了汪孚林的嗬欠聲,繼而仿佛是慢吞吞走回去睡覺的腳步聲,他一直等到屋子裏完全沒了動靜,這才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吏舍,推開門後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聲音顫抖地說道:“大人,小的照您說的,去對掌道老爺報了外頭有大隊錦衣衛過去的消息,可掌道老爺卻不大在意,眼下已經關門回去睡了。”
    見屋子裏那坐著的黑衣人好像沒有任何反應,鄭有貴急得都快哭了,砰砰又磕了兩個頭,卻沒忘了壓低聲音:“您吩咐的小的都已經照做了,還請您大恩大德,千萬放過小的家人……”
    “夠了,這事情到此為止,你若敢透露出去半個字,小心你的腦袋。”
    在撂下這話後,那人竟是霍然起身,腳步輕快地出了屋子,須臾便消失在了夜色中間。
    看到這人終於走了,鄭有貴頓時癱軟在地。這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秘人現身之後,便以他叔父家中老小性命要挾,讓他去對汪孚林說那麽一番話。如果真是要對汪孚林不利,他自然怎麽都不能恩將仇報,可既然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吩咐,兩害相權取其輕,他當然得保著家中親人的性命。
    可眼下人已經離開,他思前想後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咬咬牙,悄悄探頭到門外四下張望了一番,確定對方真的沒留下來監視自己,這才再次來到汪孚林那直房門前敲響了門。
    而這一次,汪孚林來開門的速度,卻比他前一次去敲門時快了許多。這一次,腳下虛浮的他跌跌撞撞進了門,卻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大腿:“掌道老爺,小的剛剛迫不得已說了假話,那些話是別人要挾我說的……”
    聽到鄭有貴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前因後果一一道來,汪孚林卻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笑嗬嗬地拍了拍這個白衣書辦的肩膀:“大晚上的,說不定是有人惡作劇開玩笑來嚇你,順便也來嚇我,不值得大驚小怪。等天亮之後,我派個人去你家看看就是了。如果沒事,你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別四處嚷嚷,省得回頭惹麻煩又或者被人笑話,明白嗎?”
    “可是……”鄭有貴本能地覺著不是這麽一回事。可是,汪孚林既然做出了決定,那麽怎麽都沒有他小小一個白衣書辦質疑的份,可他眼下怎麽都不敢再回自己那吏舍去住,當下便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小的能否留在掌道老爺房裏?小的不用打地鋪,就這麽席地便能睡。”
    “要是你不在乎到時候萬一被人看到,到時候風言風語四處都是,那就隨便你了。”
    汪孚林伸了個懶腰,不置可否地丟出了這番話,等到上床拉帳子躺下,他隔著簾帳影影綽綽地看到鄭有貴悄悄爬到門縫裏頭向外張望,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最終卻還是出了門,他立時就能斷定,剛剛此人說的全都是真話。他就覺得,半夜三更鄭有貴會正好失眠到前門去,而且正好看到什麽錦衣衛出沒,這實在是有些荒謬滑稽,可真沒想到,卻是有人用家人要挾這家夥這麽說的。不過,這麽費力折騰一個小人物來對自己傳這樣的話,那又是什麽道理?
    莫非是他托呂光午冒險第二次去天慶寺送密信給張宏邀約見麵,走漏了風聲?又或者從第一封密信開始就走漏了風聲,於是有人來試探自己?
    一時半會想不通,那就暫時不想,當汪孚林本著這麽一個宗旨,也懶得關門,等到他就這麽上床就寢,迷迷糊糊睡著了之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便再次捕捉到門外傳來了一陣極輕的敲門聲。大半夜的三番兩次就是有人不打算讓他睡好覺,他自是不無惱火,幹脆一骨碌下床,就這麽大步走到門邊,一把拉開了門。然而,到了嘴邊的嗬斥卻在看清門外那人之後全都噎了回去。
    張宏果然是親自來了!
    想歸這麽想,他說話的口氣卻仿佛很驚訝:“張公公,怎麽是你?”
    張宏也不在乎汪孚林那一身中衣,見其不自在地側身相讓,他就徑直進了屋子,見屋子裏連盞燈都沒點,他也懶得坐了,就這麽直截了當地說道:“怎麽,不是你送信進宮說是有緊急事情要求見我的嗎?難不成這大晚上還有別人來找你?”
    汪孚林聽張宏這口氣就知道,剛剛那一出不是這位的手筆,因此便當成開玩笑似的,將鄭有貴前後兩次敲門的原由給說了。
    他說的仿佛輕描淡寫,可張宏聽著卻隻覺得心中凜然,但想想自己已經是第二次到這裏來找汪孚林,而頭一封密信因為轉手多次,若不是他當機立斷主動去找馮保商量,哪怕信上並未暴露任何密謀,馮保說不定也會大肆追查——誰不知道馮保的心頭大忌就是高拱——他就意識到,作為張居正的心腹,一直以來都是最會惹是生非的汪孚林,別人會前來試探自然絕不奇怪。
    他在沉默了一陣子之後,便開口說道:“也難怪有人懷疑你。我讓張豐轉告你的那條信道,似乎有人落在了馮雙林的人監視之下。幸好你第一封密信實在寫得很聰明,竟然自己告了自己一狀,否則就被馮雙林抓了個正著。之前你的密信我直接給馮雙林看過,事情算過了明路,隻他不會知道送信的人是你。”
    即便汪孚林當初預做準備,就是生怕張宏這條送信進宮的渠道有什麽問題,可真的確定有問題,他還是忍不住暗自吐槽這年頭的情報通路真不靠譜。要知道他那時候讓程乃軒去折騰了這麽一通,自己也不是沒犯嘀咕,可要不是這樣,他那夾帶著高拱文稿的信送進去,哪怕看似不是告張四維的狀,實質性也是告張四維的狀,最容易被人看出破綻來。此時此刻,他幹脆就那樣瞠目結舌地瞪著張宏。
    你總得給我個交待吧?這麽一條看似安全的路子都會出差錯,那以後我還敢聯絡你?
    張宏自然知道汪孚林什麽意思,老臉微紅,卻也不好說馮保一手掌握廠衛,他就算位高權重,也不得不謹小慎微,隻能幹咳一聲說道:“日後如若有事,你就找都察院的都吏劉萬鋒。他是我的遠房侄兒,別人都不知道這一層關係。他是我親自安插在此的,妻兒家小全都在我手上,我到時候派最親信的心腹去取,不至於再出那樣的差錯。你若不放心,可以繼續用上次那樣的手段遮掩。”
    免了,沒事我就不聯絡你了,免得自己把自己給賣了!汪孚林在心裏這麽想,但臉上卻還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今天我是正好出宮回私宅,這才收到了你的密信。我知道你斷然有要緊事,不過這條信道已經為人查知,我就吩咐了老宅中一向當我替身的那人,去見劉守有下頭的一個指揮僉事,如此那一頭就算被人偵知,也不虞露出破綻。我不能停留太久,你有什麽事便直說吧。”
    “公公是否知道,我之前密信隨附的高新鄭公文稿,來自於何處?”
    張宏又不是蠢人,哪裏會相信汪孚林之前在密信上說的所謂因緣巧合,這會兒汪孚林既然願意說,他就眯著眼睛問道:“莫非是你……”
    “不是我,我的手可還伸不到新鄭那麽長。是鬆江徐華亭公,張公公知道的,他和高新鄭是死敵。”
    是徐階盯著高拱?也對,要說張居正和高拱是生死仇人,但徐階和高拱也是生死仇人,高拱唆使海瑞收了徐階家中那麽多良田,又充軍了徐家兩個兒子!要不是張居正取代高拱成為首輔之後出手幫忙,徐階的兩個兒子隻怕這時候還在軍前掙命呢,根本撈不回來!
    見張宏微微頷首,顯然相信了這個答案,汪孚林就繼續說道:“我和徐家沒交情,但和徐家派去新鄭的那位卻認識。那人因緣巧合劫了張四維的人從高家拿走的文稿,然後呢,他本來是已經把東西帶去了鬆江徐家,也不知道是誰神通廣大,察覺了徐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威逼利誘了徐家二公子,把去新鄭的那位給供了出來,又脅迫人到了京城。兩邊見麵的時候,脅迫的人露麵,對給徐家跑腿卻被人賣了的那位說,自己是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
    此話一出,張宏隻覺得仿佛是一個晴天霹靂在頭頂炸響。他原本之所以能夠冷眼旁觀這場鬧劇,就是因為篤定一切都和自己沒關係。汪孚林這個人他雖隻是第二次單獨見,但卻知道汪孚林在京師根基薄弱,又是後起之秀,理應隻是洞悉了某些動向,這才急急忙忙向自己報信,不至於真的攪動了這場風雲,可現如今,汪孚林卻告訴他,他曾經親自走了一趟更鼓房,第一個撈出來的張誠,竟然與此有涉!
    就在他眼神倏然轉厲時,汪孚林卻很誠懇地對他說道:“不過,張公公應該知道,別說徐家請的那位,就是我,身為外臣,也不大認識張誠公公。”
    張宏隻覺得懸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最終開口說道:“徐家請的那位是誰?”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2:02 |
第八三九章 飛速發展的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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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其他辦法,汪孚林自然不想供出何心隱的存在,但如今京師赫然要經曆一場狂風驟雨,何心隱早已卷入其中,而且幕後黑手都已經約見過了這位夫山先生,他不說,日後那個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人萬一被拿下時,也同樣會吐露出來,他還不如指望一下張宏。因此,他很爽快地將人名給說了出來。
    至於如何結識等等,有當年他在龍溪村祭祀胡宗憲的一麵之緣,卻也大體說得過去。而高拱的文稿,他按照自己之前和小北商量的緣由,隻說是因為徐階和張居正的師生情分,何心隱進京之後聽說自己深得張居正信賴,就根據舊日因緣悄悄找到自己,捎了這麽一張東西,希望他能夠想想辦法。
    既然和汪孚林前後不止打了一次交道,對於這樣的前因後果,張宏自然還是比較相信的。最最重要的是,汪孚林還手書引薦字條一張,引他去那家客棧直接見人。
    盡管張宏是中官,但出自內書堂的他不但識文斷字,而且曆來內書堂都是以翰林為教習,九歲進內書堂的他從起點來說,甚至就要高於很多民間學子,因此對於天下名士,他自然無不熟悉。何心隱當年曾經在胡宗憲幕府,又曾經在徐階左右,分明堂堂解元卻不肯參加會試,這些年或鄉居故裏,或遊曆天下,他也有所耳聞。因此,當調動自己下頭得力人手,最終在天還沒亮時敲開了何心隱的客房,進入其間時,他看到那幹瘦老者時,隻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都說此老壯年時曾經仗劍遊曆天下,他還以為是如何魁梧挺拔,可如今乍一眼看去,竟是和尋常村夫沒什麽兩樣。
    何心隱早就一直準備好了有人來見自己,因此,當張宏也不報來意,而是直接遞上了一張字條時,他低頭一掃便稍稍改換了表情,隨即拱了拱手道:“原來是司禮監秉筆張容齋公,失敬了。既然有汪世卿的引薦,那我就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了。”
    張宏如今時間緊急,也不耐煩客套,因此,何心隱開門見山地說了在靈濟宮時和自稱張誠的人相約見麵的經過,他聽得極其仔細,當聽到那人竟直接向何心隱索要高拱的文稿,他忍不住立時問道:“那東西呢?你給他了?”


    “容齋公,那人若隻以我性命要挾,我自可不顧,可他卻以我那些子侄學生的性命要挾,我和高新鄭又沒有多大交情,這東西我拿在手裏也沒用,自然隻能交了出去。”何心隱頓了一頓,見張宏臉色不大好看,他就又繼續說道,“那人麵白無須,額頭很高,下頜偏尖,一邊顴骨微微有些凸起,臉上沒有什麽黑痣之類的明顯特征,但坐著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抬高右肩,常常雙腳交叉。聲音是純粹的官話,但並不尖利,仿佛是特意想要聲音低沉一些。”


    這些特征,別人聽在耳中,絕對不會有什麽感覺,但張宏卻不一樣,隻從何心隱的描述之中,他就能在心裏刻畫出一個非常清晰的輪廓!
    那根本就不是張誠,而是張鯨!
    雖說他名下的徒子徒孫遍布宮中,少說也有上百,但他是什麽人?別說那些早就官至太監這樣高位的,就是底下的答應長隨,他也一個個全都能夠記得清清楚楚。張鯨自從入宮便歸入他名下,最初從各種打雜開始學起,又在他身邊伺候多年方才調去了小皇帝身邊,其人形貌以及習慣他又怎會不知道?
    而且,張鯨最好爭強鬥狠,雖和張誠同侍朱翊鈞,彼此之間卻常有齟齬。張誠之前終於成功挽回了馮保的信任,拿下了內官監掌印太監的名分,而張鯨卻仍隻掛了個禦用監太監的虛名。因為被壓過了一頭,張鯨也不知道在他麵前吹了幾次風,想要躋身司禮監,在他表明隻要馮保點頭,餘下之事皆無問題之後,轉而搭上了徐爵,甚至把侄女都送給了徐爵為妾。所以,如果是張鯨在背後設計此事,他倒覺得比張誠所為更可信!
    “何先生應該不想留在京師這波詭雲譎之地吧?”
    “那是自然。”何心隱不動聲色地微微頷首,隨即便開口說道,“說實話,我之前兩天大張旗鼓拜訪了那麽多人,就是怕有人想要滅口。可即便如此,飲食中被人下藥,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他一邊說一邊朝桌子上一碟動都沒動過的綠豆糕努了努嘴,這才哂然笑道:“張公公如若有興趣,不妨將這東西帶回去,藥老鼠想來是再管用不過的。”


    張宏這才意識到,何心隱能夠聞名天下多年,不單單是文章學問,以及那離經叛道的腦袋,還有其判斷力也不同凡響。他剛剛在發現是張鯨卷入其中時,一瞬間動過殺心,可眼下便完全打消了這年頭。這些名士哪怕再有什麽不好,皇帝可殺得,閣老督撫可殺得,唯獨他這樣的司禮監秉筆不能動這個殺手——而且,他又不是做事全無忌憚的馮保,沒必要為了名下一個膽大包天的幹兒子就做這種事!


    因此,他當機立斷地說道:“何先生既然在京師呆得不痛快,那我立時派人送你出城。隻不過,也請何先生能夠體諒一下我的難處,京師這一畝三分地,今後請不要再來了。前事我自然會妥善處置,將來絕不會有人再危及你的子侄學生。這一點,汪世卿也能做個見證。”
    要是換成別人,被人如此脅迫到了京城,而後又這樣形同驅逐地“禮送出境”,必定會雷霆大怒,可何心隱卻早已過了那等注重表麵的年紀了。呂光午竟突然來到京師,分明是為了他而來,這已經出乎了他的意料,而汪孚林竟然找了張宏這麽個既有實權,說話做事也比較實在的大璫來,那更是讓他心中感動。要知道,這年頭的士大夫,暗地裏可以給那些權閹寫墓誌銘,當麵卻全都冠冕堂皇得和人劃分界限,汪孚林把這層關係暴露給他,可謂真心實意。
    既然從根本上給他解決了燃眉之急,他哪裏還會惦記細枝末節,當即沉聲說道:“京師是非之地,我本來也不想踏足,此去之後,自然後會無期。”
    “那就好。”張宏不是沒有去設想何心隱和汪孚林合謀誆騙自己的可能性,但事情發展到這地步,馮保已經完全把矛頭對準了張四維,而假張誠真張鯨的可能性理應還隻是自己知道,再加上何心隱所述種種關於見麵的細節非常真實,故而他已經信了八成。此時他悄然出了客棧,等上了馬車,注視著自己的那些人將何心隱主仆三人送上一輛灰撲撲的馬車,往阜成門送去,天亮應該就能出城,他就知道這邊的事情理應是不用自己擔心了。
    畢竟,阜成門那邊值守的人便是他門下出去的尚膳監太監徐厚的弟弟,即便在這滿城風雨之際,怎也不至於攔阻他的人。
    他是可以留下何心隱和張鯨對質,他是可以把何心隱帶出去,將整件事情始末公諸於眾,而後把尚未爆發的這件事給壓下來,但就如同首輔和次輔之間是天壤之別,他這個司禮監秉筆和馮保這個司禮監掌印之間同樣隔著一條難以逾越的天塹。馮保既然已經在他麵前誓言追查到底,他也就隻能竭力把事情控製在自己能控製的範圍之內,所以何心隱不願意摻和,這其實再好不過。
    “把之前客棧裏收拾的那一盤綠豆糕給張鯨送過去,順便告訴他,有福客棧他不用再費神了。”
    等到那個跟著自己三十年的老長隨應命而去,悄然回私宅的路上,張宏思量再三,覺得何心隱既然會找到汪孚林求助,想必這一趟離開,汪孚林自然也會得到風聲,因此,他思前想後,暫時沒吩咐人去給都察院的都吏劉萬峰捎信——在前一條信道已經不大安全的情況下,這樣的聯係還是越少越好。當他在派出多人混淆耳目之後,便扮成一介老仆獨自從後門回到了私宅。
    都察院中,一晚上被人吵醒多次的汪孚林仍然沒能補眠成功,一大清早,他又是在一陣敲門聲中被驚醒的。當睡眼惺忪的他趿拉著鞋子開門,發現外頭的赫然是一手提著一個食盒,一手拎著一個有蓋小木桶,眼圈青黑的鄭有貴。雖說也挺同情這個因為自己而倒黴地受到牽連的白衣書辦,可整晚上沒怎麽睡好,他這會兒的心情當然很差,語氣更談不上好。
    “到底又怎麽了?”
    鄭有貴當然知道汪孚林那惱火勁從何而來,事實上,昨天晚上自己整整吵了這位掌道老爺兩次,而後自己回房後卻沒有輾轉反側,而是昏昏沉沉一夜睡到了天明,可起床時卻頭痛欲裂,他就知道自己恐怕是中了某種招。可是,他一丁點都不敢想那背後潛藏著怎樣的文章。
    此刻,他看到汪孚林那掩蓋不住的黑眼圈和困意,連忙低頭戰戰兢兢地說道:“掌道老爺,是外頭有您家裏的人來送東西。說是您在都察院值夜,特意給您送了做好的早點來,人送到門口,小的親自去取來的。”
    雖說汪孚林的吃貨名聲如今在都察院也頗為有名,自家的廚子更是成天絞盡腦汁翻花樣,可汪孚林怎麽都不覺得,在這種大早上,小北會專門派人送早點慰問。就算是如今這天氣,沒有特別保溫措施下,要真從家裏送什麽東西過來,半路上早就都涼了,再說他頂多在這裏再窩兩夜而已。他用雙手使勁搓了搓臉,打發走了滿腔睡意,這才吩咐道:“拿進來放在桌子上。”
    鄭有貴慌忙進屋放下食盒和木桶,卻沒敢去開蓋子,這也是他從別的吏員那早就學到的規矩——事實上他接了東西帶進來時,就沒敢瞅瞅裏頭都是什麽,畢竟萬一是汪家除了早點還送了其他東西來呢?等他殷勤地伺候了汪孚林洗漱之後,見其自顧自地去開了食盒的蓋子,他正要悄然退走,卻沒想到汪孚林徑直招呼道:“這一包核桃酥,你帶回去給其他人分了。”
    “多謝掌道老爺。”鄭有貴知道有這話,便是汪孚林真的不計較昨晚之事,慌忙上前接了那一大包點心,這才輕手輕腳出了門去。
    而等到人一走,汪孚林把食盒裏頭那些碟子和碗都一一拿出來,果然在最下頭一層的碗下頭發現壓著一張紙。紙上是小北那娟秀的筆跡,乍一眼看去,仿佛是妻子在抱怨他連著兩天都沒回家,所以送了點心來慰問,可其中不經意地說到家中熟識的一位長輩一大早從京師打道回府,他就頓時如釋重負。
    何心隱可算是離開了!而既然有他這個知情者,張宏又不是那種草菅人命的太監,理應不至於做出殺人滅口的事情來!
    即便這隻是一封看似平平無奇的家書,但既然眼下時辰還早,大多數禦史尚未到都察院,他便索性將信燒盡,又將灰燼細細碾碎,均勻撒在了屋子四周,徹底“毀屍滅跡”之後,隨即才去洗手享用自己的這份早飯。雖說都是涼了也不要緊的幹點,可畢竟是廚子根據他的口味精心做出來的,而木桶中涼透的豆花嫩滑爽口,即便不放糖,也沒有用辣油提味,卻也別有一番風味。而當一口氣填飽了肚子之後,他的困意也總算削減了許多。
    這時候,他便能夠定下心來思量接下來如何應對。畢竟,高拱的專斷和跋扈已經是過去式了,而且高拱擔任首輔的時間不長,人們對比張居正這些年的獨斷專行,鉗製言路,反而會同情高拱,甚至於懷念高拱。所以,如果張四維竟然因為高拱的文稿而被排擠出內閣,又或者是如同當年高拱似的被勒令致仕閑住,反而還會引來別人的同情,日後反而會被所謂的士林清流推出來東山再起。
    盡管他也很希望張四維就此倒台,可一想到如此一來,張四維說不定還能刷出一個忍辱負重,含冤被逐的成就,而張居正和馮保這一對組合絕對要再次被人暗地裏甚至可能在明麵上噴上一萬遍,他就不打算這麽做。對付張四維這種人,不一棒子打死,決計後患無窮!
    此外還有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昨夜通過鄭有貴來試探自己的人是誰?
    可不論如何,接下來卻都要靠自己了。
    巳時過後,接見了下頭的試禦史,匯總了當日公務之後,他屏退眾人,叫了鄭有貴來,才打算追問昨晚的事,卻隻見外頭都吏胡全探頭探腦,立刻喝了一聲。
    “胡全,這麽早找我有什麽事?”
    胡全頓時有些訕訕然,慌忙現身出來邁過門檻進屋,他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掌道老爺,是總憲大人吩咐小的來請您進去。”
    汪孚林身為掌道禦史,平日進出陳炌理事的正堂本就是家常便飯,此刻立時意識到胡全這態度有些不同尋常,立時追問道:“怎麽,有什麽事?”
    胡全忍不住瞅了一眼外頭,見鄭有貴立刻知情識趣地快步退避出去,他仍然不敢擔保是否有人窺視或偷聽,便索性上前幾步,這才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一大早,有宮裏的公公親自來見總憲大人。那位公公不是平素出來走動的那些答應長隨,而是司禮監太監孫得勝孫公公。我耳朵尖,遠遠聽到一句,說是昨晚張閣老那邊好像出了什麽事,竟是被氣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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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零章 悲憤欲絕的張四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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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張居正不在,盡管呂調陽告病在家,盡管自己如今算是內閣之中資曆最老排位最靠前的閣老,但張四維看著每日用驛站快馬傳遞給張居正去過目的那些緊要奏疏,隻覺得自己這個即將榮升次輔的三輔簡直如同傀儡,比從前排名最後的滋味還要難受。直到這時候,他方才發現,之前覺得呂調陽擋了道,硬是將這位次輔給擠了下去,其實根本就是想差了。
    隻瞧呂調陽如今的光景就知道,這位是本來就想走,他那些畫蛇添足的舉動,反而是平白無故給自己添了個仇人!如今沒有呂調陽,馬自強和申時行又是新晉的閣老,很多壓力就需要他獨自來承受了。而且坐在首輔代理的位子上,卻什麽都不能做主,什麽都要仰仗張居正來批示,那還不如從前!
    而最最讓他心情不好的,便是張家附近明目張膽的廠衛眼線,他甚至每日從家裏來回內閣的路上,都能察覺到那些肆無忌憚的盯梢目光。盡管他早就知道馮保和張居正就是穿一條褲子的,可從前他在張居正麵前事事順從,奉承殷勤,那時候就算廠衛真有眼線監視,他也難以覺察,又哪裏像眼下這般,就差**裸地提醒我正在監視你?
    對於本就細膩多思的他來說,理所當然地便想到了那次派去高拱處探望取文稿,回程時卻遭遇劫匪的那撥人身上。
    可自從那一次之後,他便嚇得不敢再和高拱有任何聯係。可現如今想來,如若那時候就真的是廠衛的眼線發現了他暗地裏的小動作,何至於要等到現在方才發作?
    既然想不通,而且也無法改變這種情況,張四維便竭力裝作沒事人似的,每日照常來往於家中和內閣之間。數日前的那場廷議,他人沒去,但對於結果卻並非不關心,他本以為是汪孚林借機對範世美報一箭之仇,可最終竟然演變成汪孚林對陣陳三謨,到最後汪孚林這個後起之秀竟然把左都禦史陳炌給拉了過去,又成功獲得了大部分高官的支持,將陳三謨強勢打壓了下去,這樣的結局自然令他始料不及。
    可意外過後,他便察覺到趁著此次六科廊受挫沉重,對他卻不無有利。
    這一日白天,他召見陳三謨時,言行舉止便處處予人如沐春風的感覺,卻也不忘處處都把張居正給拿出來,一再強調張居正素來對陳三謨這個吏科都給事中評價很高,信賴備至,直到最後,見火候差不多了,他才笑著說道:“至於之前廷議上和都察院的那點爭端,不過小事而已,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須知汪孚林為人強勢慣了,什麽都要出頭,有時候不免便不將前輩放在眼裏。他卻不知道,此事與其說是你建言,不如說是元輔本意。”
    這最後一句話簡直說到陳三謨心坎裏去了。他那時候對張居正進言的時候,張居正分明還非常讚成,認為如此可以讓科道更加警醒,而且空出來的十個試禦史名額,還可以用來施恩籠絡其他政績不錯的官員,可卻被汪孚林噴得體無完膚。可是,心裏熨帖歸熨帖,他卻知道張四維是張四維,不能把人當成是他追隨的那位元輔,因此隻是笑了笑表示接受對方的善意,可不敢隨便接話茬。但緊跟著,張四維說的話便讓他心中大動。
    “元輔出門在外,某些事情未必知道,所以之前我將廷議時的記錄全都匯集成冊,讓人一並給元輔送了過去。”
    陳三謨聽到這裏,如果還不明白張四維那是在力挺自己,他就白在官場廝混了這麽多年。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三甲進士,排名恰是中不溜,不像汪孚林命那麽好,能夠占據三甲頭名,但他那一屆卻是選庶吉士的,隻可惜他的經史文章功底到底沒那麽紮實,所以沒能留在翰林院,但他非常幸運地觀政兵部,最終留為兵部主事,而後又在科道遴選中成為刑科給事中。
    從正六品的主事到從七品的給事中,看似一下子掉了三級,但不知道有多少六部主事願意和他換。
    七年的給事中生涯裏,他從刑科給事中升為吏科給事中,吏科右給事中,左給事中,還去過朝鮮頒登極詔,最終擢升為吏科都給事中,赫然六科廊之首。但是,他在進士及第後的第十三年,竟然還隻是區區正七品。而他的那些同年們,如許國早已在翰林院官至正五品,在外任上的更是不少都已經成了從四品的知府,三四品的分巡道分守道,如凃淵更已經官至按察使。可即便如此,他這個吏科都給事中仍然可以睨視這些品級上超過他一大截的同年。
    如果他願意騰出這個吏科都給事中的位子,立時便可以躥升到太常少卿、光祿少卿這種正四品正五品的高官!這便是在六科廊的資曆,這便是積累!
    此時此刻,陳三謨便立刻欠身道:“多謝閣老明允。”
    如果沒有張四維,他這次啞巴虧就吃定了,可如果張居正知道了這件事,那麽等到這位首輔回來,他倒要看看汪孚林是否還能神氣!
    既然不知不覺拉近了關係,張四維自然對陳三謨更加著力撫慰,等到事情議定之後,陳三謨告辭出了直房時,已經不見了之前的疏遠表情,下一次會揖的不少公務甚至都已經敲定了七八成。對此深覺滿意的張四維起身去了淨房如廁,等到再次回到直房案桌上時,他卻發現桌案上多了一樣東西。皺起眉頭的他隨眼一掃,登時被那熟悉的筆跡駭得臉色大變,一把抓起看了又看之後,他登時跌坐了下來,再也沒了剛才的大好心情。
    這赫然是高拱的筆跡,是高拱文稿中的其中一張,而且不是他家裏壓箱底的那些,他可以肯定之前從來沒看到過!
    截了他東西的人在沉寂了這麽久之後,終於開始準備拿這東西要挾他了嗎?
    張四維死死捏著這張薄薄的紙,隻覺得手上重若千鈞。如果張居正人還在京城,他可能會在權衡利弊之後,選擇犧牲掉自己和高拱多年來的聯係,把文稿全部拿出來,但即便如此,可能引起的後果也會是非常嚴重的,因為之前王崇古的事,張居正對他的信賴其實已經不如從前了。可如今張居正已經回鄉葬父,可以說他連這個拚死一搏的選擇都已經喪失了,唯一能做的,便是等著這個能夠在內閣中之指使人進他直房放東西的家夥來找他。
    而且是在他已經分明被人監視的情況下來找他!
    到底是誰?會不會根本就是馮保借機釣大魚?
    心亂如麻的張四維有心將這張文稿毀棄,可思前想後,在摸不準對方目的的情況下,他還是最終將這張紙對折之後揣進了懷裏,繼續沒事人似的處理政務。這一天恰是他在宮裏輪值夜班,隨著太陽漸漸落山,馬自強和申時行都回了家,中書舍人們也漸次回去,白天人來人往頗為忙碌的內閣也逐漸安靜了下來。張四維草草用過晚飯,隨手整理了白天送來的公文,卻有些心不在焉。
    在他看來,別人知道他晚上當值,又送了那樣一張文稿過來,絕對不會就這麽算了,接下來隻怕應該就是當麵接觸了。
    “閣老,文書房掌房田公公來了。”
    司禮監之下,最重要的便是掌管收發奏疏的文書房,所以大多數司禮監太監都是從文書房掌房任上升遷上來的。有這麽一層因緣,張四維對於文書房掌房自然頗為了解。如今那十個掌房之中,姓田的隻有一個,那便是當初任過六科廊掌司,萬曆初年又升任文書房掌房的田義。可是,五十出頭早就不算年輕的田義既不是馮保的人,也不是張宏的人,據說這個掌房還是萬曆皇帝欽點的,一貫謹小慎微,從不曾作威作福,怎會是此人算計他?
    張四維來不及細想,便立刻吩咐請進來。等到田義進了直房,他也沒有什麽閣臣的矜持,非常客氣地問候了一聲,待正要試探對方來意時,卻隻聽田義開口說道:“張閣老,司禮監馮公公和張公公差遣我來問一聲,之前廷議都察院那些試禦史留用與否,吏部和都察院可有了最後決斷?還有,之前廷議的記錄可還在,皇上問起,馮公公和張公公正要進呈。”


    此話一出,張四維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才告訴陳三謨,自己把東西放在驛站快馬傳給張居正的那些緊要奏疏當中送過去了,這會兒馮保和張宏就要進呈給皇帝?知道此事不容搪塞,他便故作鎮定地說道:“吏部那邊已經擬定了大考評等為中上,暫擬留用的試禦史名單,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炌那邊也已經認可,正要進呈皇上。之前廷議的記錄應該還在,我這就派人找來。”


    田義連忙欠身道謝,見張四維起身召了一個輪值的中書舍人進來,他突然又開口說道:“對了,馮公公和張公公說,聽說那次廷議記錄的是六科廊戶科給事中程乃軒,要他的原稿。”
    張四維本來還有些慶幸,自己早就讓人留了抄本,可聽到那兩位要的是原本,他再看田義滿臉認真的表情,立刻就明白這不過是個受命於人的角色,這下子再也沒了任何僥幸。他索性打手勢讓那中書舍人暫且留下,這才淡淡地說道:“廷議記錄的原本,我已經令人快馬加鞭送了元輔,畢竟科道爭端茲事體大,需得元輔決斷。為了備查,我還令人原樣抄錄了一份,不知道這抄本是否可用?如若可以,就請田公公帶回去,如若不能,那我也愛莫能助了。”


    田義確實是受命行事,並不知道此中名堂,可這會兒看到張四維先是態度客氣,此時卻多了幾分**的意味,他就敏銳地察覺到這件事背後還有自己不知道的隱情。他素來秉持著與人為善的宗旨,如無意外,並不想和張四維這樣的內閣閣老起衝突,因此並沒有慍怒,而是和顏悅色地說道:“既如此,便請閣老讓人取來,我回去向馮公公和張公公複命就是。”
    “既如此,那好,竇宣,你去取來。”等到那中書舍人去後,張四維知道從田義口中也撬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來,再加上心緒大壞,也沒有心情和這位顯然頗有聖眷的文書房掌房東拉西扯,隨口言語了一兩句之後,就借口事務繁忙去埋頭做事了。不多時,那中書舍人取來記錄,田義也沒有多停留,而是拿了東西便告辭離去。他這一走,那中書舍人非常善於察言觀色,立刻溜之大吉,張四維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馮保和張宏這是什麽意思?一貫麵和心不合的兩人莫非合流了?而且還全都懷疑上了他?
    心煩意亂到毫無睡意的張四維一直捱到三更的更鼓敲響,這才鋪床就寢。可是,輾轉反側了也不知道多久,他卻依舊難以合眼,眼前和心裏全都被各式各樣的猜測臆想填得滿滿當當。算算入閣之後這幾年,他隻發現自己不但毫無所成,反而還將舅父王崇古給賠了進去,如今分明是暗地裏做的那件事更是可能被人揭破,他可謂被人逼到了絕境。可以說,他這麽多年仕途,如今竟是到了節骨眼上!
    當此之時,是繼續隱忍,賭一賭張居正是信自己,還是信別人的讒言……還是幹脆就破釜沉舟,殊死一搏?
    就在他半夢半醒,委實決斷不下之際,他隻聽得外間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動。本來就睡得不深的他一骨碌爬起身來,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兒,最終試探性地低聲問道:“誰?”
    這一聲問話後,外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可片刻功夫之後,他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如同蟋蟀似的鳴響。借著屋子裏那昏暗的燈光,他分明看到門縫中仿佛被人塞進了什麽東西,這一驚之下頓時再無猶疑,慌忙翻身下床,趿拉了鞋子上前去,卻發下地上赫然是一張揭帖。
    打開一看,那上頭的蠅頭小楷卻怎麽都看不清楚,他隻能拿到床頭油燈旁邊,一掃之後便發現,上頭的大意赫然是邀請自己拿出高拱的那些文稿,揭破馮保和張居正當初蒙蔽聖母和皇帝的陰謀,將這內外二相拉下馬來。事成之後,首輔歸他,內相則歸己。
    居然明目張膽地和自己談事後分內外之權,而且還自信能夠取馮保而代之……除卻小皇帝身邊最親信的二張,還能有誰?
    就在他拿著揭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時候,卻隻聽外間突然傳來了巨大的喧嘩,緊跟著,外間便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
    “閣老,閣老,司禮監馮公公說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話音剛落,就隻聽門被人一下子撞開,就連門閂也吃不住那股大力掉落在地。看到馮保大步走了進來,捏著手中揭帖的張四維隻覺得一股寒氣直上心頭,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惡意。
    不論手中這東西是真是假,他都被人算計了,而且竟然是這等四處破綻的**裸陷害!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2:40 |
第八四一章 馮保的逆鱗,小汪的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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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叫張閣老出了什麽事?他才接觸到張宏,才剛把何心隱給送出京城去,還什麽都沒做呢,張四維就坑進去了,這怎麽可能!
    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直房,汪孚林一下子用極其淩厲的眼神盯著胡全,而胡全哪裏受得了這個,慌忙開口說道:“其他的小的都不知道。孫公公不是尋常的中官,小的也隻是遠遠侍立在台階下頭,之所以能聽見,那還是因為小的耳力特別好……”
    “夠了,不用說了!”
    知道問不出什麽,汪孚林便立時打斷了胡全,心想從前那些胡全伺候過的左都禦史,也不知道有多少隱秘給這麽個家夥聽去了。他當下再不遲疑,收拾了一下書桌,確定哪怕萬一有人再次偷進自己的直房,也不會發現什麽,這才隨同胡全出了直房。
    當他踏入都察院正堂,就隻見陳炌正在來來回回踱著腳步,走神到甚至都沒注意到他進屋。不得已之下,他隻能輕輕咳嗽了一聲。
    直到這時候,陳炌才仿佛回過魂來,立時鄭重其事地說道:“世卿,午後皇上在文華殿召開朝議,你隨我同去。”
    汪孚林沒有問都察院是否還有別的掌道禦史同去這種愚蠢的問題,答應下來的同時,他便試探道:“可還有別的老大人要去?”
    陳炌遲疑了片刻,想想汪孚林是張居正臨走前特意點明,都察院中絕對可信賴的人之一,又是掌道禦史,他便歎了口氣道:“還有吏部尚書王疏庵,戶部尚書殷石汀,禮部尚書潘水濂,工部尚書李義河,大概還有幾個侍郎。六科廊應該也有人到場。”


    還有哪幾位侍郎,汪孚林不用想都知道,如吏部左侍郎王篆,兵部左侍郎張學顏,右侍郎曾省吾,這是絕對不會少的。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也少不了。


    也就是說,參加此次朝議的竟然都是張黨中堅,這又怎麽可能是巧合?難不成馮保真的打算隻手遮天,打算用莫須有的理由把張四維擼下去?
    陳炌見汪孚林那張臉變得異常古怪,他還以為汪孚林隻是純粹在思量這些人選背後的奧妙,便招手把汪孚林直接叫到身邊,這才用極低的聲音提醒道:“你心裏有個預備,司禮監掌印馮雙林說高拱妖言惑眾,勾連大臣,說動皇上,打算追究其罪,此事好像把張鳳磐給氣病了。”
    因為陳炌和司禮監太監孫得勝的關係不錯,又看在汪孚林和張居正的那層關係,他一直是把人當成心腹看的,更何況今天內廷指名了讓他在今天朝議上帶汪孚林,他隻躊躇了片刻,就把孫得勝告訴他的昨夜內閣那點事又轉述了一遍。


    汪孚林這次不用裝都是滿臉訝色,他簡直覺得,這一出猶如最最蹩腳的滑稽戲。他怎麽都無法相信,一直都滑不留手沒留下什麽破綻的張四維,竟然會被人用這種拙劣而四處漏風的戲碼給算計了,而馮保還真的這麽配合——而且這算是破綻嗎?一個和前首輔有私交的閣老手上有前首輔的文稿,這算名正言順的罪名?馮保還大張旗鼓要小皇帝召開朝議,這算什麽亂七八糟的,這種不顧後果的做法簡直是想要朝中翻天啊!
    難道是因為高拱?對了,當初王大臣案何嚐不是漏洞百出,可馮保甚至威逼利誘了王大臣想要栽贓給高拱,要不是那時候朝中大臣們如楊博等人死命頂住了馮保的壓力,把真相給審了出來,又說動了張居正去說服馮保,馮保不一樣是差點用滑天下之大稽的借口弄死了一個堂堂首輔?
    高拱這位性格和張居正一樣突出的前首輔,汪孚林至今無緣一見。然而,哪怕隻因為高拱在任的時候,胡宗憲得以賜葬祭追複舊官,他就得替妻子領這麽一份情。之前明明拿到了高拱的正版文稿,卻自己炮製了一份胡說八道的盜版去誑張居正,除卻想要引得張居正重視張四維和高拱之間的聯係,但隱下了那份真本,也是想勸張居正做出高姿態,補償一下那位倒黴的前首輔。
    可這一次張居正回鄉葬父,京師之中竟是群魔亂舞,連何心隱都被人弄進了京,他這才在無可奈何之下,選擇了將高拱的文稿選了一頁夾在密報中送給了張宏。而後又為了幫助何心隱脫身,讓小北把最最言辭激烈的幾張抽了出來,餘下的給了何心隱去交差。
    所以,此時意識到馮保竟然要窮究到底,他便知道一個掌握不好,這次真的要出大麻煩。
    汪孚林沒見過高拱,但對其人卻了解不少。高拱和張居正一樣,是非常實幹型的首輔,但也同樣是一個剛愎自用不擇手段的人。麵對穆宗隆慶皇帝這麽一個縱情聲色的皇帝,高拱選擇的不是勸諫,而是把手伸進了內廷,舍棄馮保這麽一個自身厭惡且很難控製的司禮監秉筆兼提督東廠太監,先扶起了陳洪,而後又扶起了孟衝,前者和後者全都是引著皇帝遊樂無度的宦官,外朝官員一貫對他們極其不齒。
    可就是借著這種關係,高拱討好了皇帝,交好了內官,成功掌握了內外大權。
    而且這種掌握比張居正還要徹底,因為張居正尚要仰仗馮保批紅,兩人的關係是同等,甚至有時候馮保還要高過張居正。可高拱和陳洪孟衝這先後兩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關係,卻是完完全全壓倒性的。須知陳洪也就罷了,孟衝這個曾經的尚膳監太監根本就沒有看懂那些奏疏票擬的本事,完全是高拱怎麽票擬就怎麽批,連問都不敢多問一句。而穆宗隆慶皇帝信任高拱這個老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更勝過身邊的太監。
    這也造成了高拱膽子越來越大,最終在隆慶皇帝駕崩之後,竟然在內閣中口無遮攔評論新君太小,如何執掌國家,而且還因為馮保矯詔成了司禮監掌印,而打算發動百僚準備把馮保給驅逐出去,這才使得馮保鋌而走險用讒言說動宮中兩位太後,最終輸給了張居正。
    在汪孚林看來,要是眼下還是高拱當首輔,一樣會我行我素不把小皇帝放在眼裏,異日萬曆皇帝一樣會大肆清算,不過高拱除卻老妻之外,隻有一個嗣子,那場麵不如曆史上的張家那般淒慘而已。不論怎麽說,同是權臣,從本質上,高胡子和張居正是一模一樣的人。
    意識到午後的那場朝議,很可能會發展到非常棘手的局麵,他不由得迅速思量了起來。可這時候去見王篆也好,去見殷正茂也好,別說他拿不出太好的理由,沒把握說服他們把馮保的決定給打回去——就是他有,那就意味著他選擇正麵扛上了馮保!他和張四維是仇人又不是朋友,犯不著這麽做。但與其這一次斬草除根,還不如把這件事捂下去,等待下一個爆發的機會。
    所以,他甚至在陳炌麵前也沒有表現出半點情緒波動,隻是誠懇地請了半天的假說是要回趟家,中午前必定回來,獲準之後,他就讓鄭有貴去馬廄牽了自己的坐騎出來,匆匆離開都察院趕回家。
    早上才借著送點心的名義給汪孚林送了信去,這分明是應該在衙門坐班的時候,汪孚林卻突然跑回來了,小北自然嚇了一跳。見人連坐的功夫都沒有,就用極快的語速將昨夜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她就眉頭倒豎道:“除了張宏之外,還有人去都察院試探你?我之前不好在那張字條上說,昨夜是發現都察院有人出來,而這個人是劉勃親自盯的,最後進了徐爵的私宅。他守到今天早上,這才回來報信。”
    “原來是徐爵……嗬,這還真是一條忠實的走狗!”
    汪孚林毫不意外小北會在這關鍵時刻派人盯著都察院,畢竟,那是一個妻子對丈夫安危的關切,所以,得出這條關鍵線索,他心頭解開一個結的同時,卻又多了另外一個結。因為小北又將呂光午與何心隱家仆掉包,一直在隔壁屋子裏,卻沒中迷香的招,而是從頭到尾偷聽了張宏和何心隱見麵經過,卻在張宏派人送走何心隱途中,將記錄了這些事情的信趁亂交給身邊家仆送過來的事給說了出來。
    “這麽說,何先生對張宏他描述過‘張誠’的形貌體態,張宏似乎沉默得有點久,這麽看來,何先生見的那人恐怕真的不是張誠,但張宏卻認識,而且可能還很熟悉。”
    盡管汪孚林早就料到,宮中那些玲瓏九竅心的太監絕對不可能那麽大大方方亮明身份見何心隱,但真正確定了這一點,他的懷疑範圍就一下子縮小到了一個很小的圈子,其中第一懷疑對象就是張鯨。畢竟,能夠調動這樣的資源,又有這樣的膽量和手段,偌大的宮裏絕對找不出多少如此狠角色。
    汪孚林一麵咀嚼著這個消息,一麵點了點頭,他正要出屋子去找程乃軒,可腳才剛邁出去,就隻聽小北在身後叫道:“還有一件事,娘從前跟著爹在京城準備會試的時候,曾經救下一個啞巴。他是進京找被人拐賣的侄女的,娘可憐他,就讓自己提攜的一個牙婆幫忙找人,誰知道那啞巴的侄女被人拐賣送進了馮家,馮保送給了徐爵的元配幾個丫頭,她就在其中。後來,這不識字的啞巴就進了徐家當門房,兩人私底下相認,但徐家卻進得去出不來。”
    聽到這個消息,汪孚林忍不住回過頭來瞅了小北一眼,見小丫頭滿臉無辜,他忍不住有些牙疼地說道:“他們叔侄倆想出來?”
    “那丫頭在伺候張鯨的侄女,就是徐爵的新寵張姨娘。娘也好,我也好,從來都沒讓這丫頭打探消息,隻定期問問他們好不好,知道這事情也是最近的事。他們隻能用一次,你可想好之後怎麽用。”
    汪孚林苦笑著搖了搖頭:“嶽母大人還真是會未雨綢繆……不過,我不喜歡讓女人去冒險,這事先放著,回頭等我想好了再說。”
    “我也是女人,怎會去讓女人去冒險?我悄悄查過張鯨那侄女,她母親給她父親生了她哥哥和她,就因為傷了身體不能再生了,她父親因此就嫌棄她們母女倆,對她們很刻薄,她父親進京之後,張鯨幹脆給他納了五六個小妾,她的母親早已失寵,本來就是一年倒是有八個月在生病,這次張鯨把她送給徐爵做妾,便是以給她母親看病為交換的。她哥哥是個扶不起的混賬,成天就知道和人爭女人,張鯨已經把希望都放在了她父親新得的兩個庶子身上。”
    見汪孚林眉頭緊皺,顯然對這番話感到非常嫌惡,小北就低聲說道:“張鯨素來不對家人談宮裏又或者朝中的事情,張家人口多是後來投充的,所以這點家事很容易打聽。”
    “我知道了,張家也好,徐家也罷,你都繼續留意著。”
    汪孚林出了屋子,一麵思量著張鯨和徐爵之間的勾連,一麵快步去了聯通程家的側門。他是常來常往的人,這裏也是程家內院而不是外院,因此看到他的家丁也隻是吃了一驚,等到墨香匆匆聞訊出來,深施一禮後就笑眯眯地說道:“少爺在書房憋得正火大呢,您可來得正好。”
    “那敢情好,我就怕他閑在家裏太舒服,不想出門。”
    嘴裏這麽說,當打起程家書房的簾子進去時,汪孚林看到程乃軒臉上蓋了一本書正後仰靠在太師椅上,他便重重咳嗽了一聲:“起來,該幹活了!”
    程乃軒幾乎一下子蹦了起來。看到是汪孚林,他隨手丟下那本書,快步上前之後就問道:“怎麽,不用我裝病了?”
    “出大事了。”
    汪孚林言簡意賅地對程乃軒說明了一下事情的大體經過,見這位給事中眉頭幾乎打成了一個結,他就拍了拍這位好友兼兄弟的肩膀,低聲說道:“你今天回六科廊銷假,記得多在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麵前得意洋洋晃一晃,但什麽都不必說。人人都知道我和張四維有仇,他就更加不會例外,這次我需要他站出來和我繼續打擂台,你明白嗎?”
    “這不就和上次擠兌範世美一個路子嗎?你怎麽老是讓我去幹這種裝腔作勢,沒什麽難度的事,這簡直是降低我的格調!”
    “沒有難度才不會有危險。陳三謨在六科廊呆了多少年?他根深蒂固,有多少人是站在他這邊的,你這個剛上任沒多久的給事中直接去和他放對,到時候怎麽死都不知道。你又不像我,前後兩位當總憲的陳老爺子,一個通情達理,一個緊跟元輔。你可是間接在陳三謨手底下討生活的。”
    汪孚林沒好氣地將程乃軒給打了回去,見人立刻閉嘴不抱怨了,他就低聲提醒道:“分寸你自己拿捏,但下午就是朝議,你必須讓陳三謨感覺到,他不保下張四維,日後就更加要受我挾製了。”
    程乃軒嘴裏抱怨歸抱怨,但做事卻是雷厲風行,不到一刻鍾功夫他就穿上官服出了門,臨走前當然沒忘了去見一下大腹便便的妻子。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2:56 |
第八四二章 芒刺在背,不得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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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六科廊中大多數的給事中來說,程乃軒是個怪胎,他雖說年紀顯得很風頭,但卻不喜歡出風頭,也不爭出彩的差事,不彈劾朝廷大員來給自己提升聲望,家裏很有錢卻不炫富,大多數時候都樂嗬嗬的,仿佛溫和無害。隻有他把範世美諷刺得體無完膚的那一回,人們才意識到這家夥恐怕隻是在藏拙。
    可在六科廊這種人人爭上進的地方,藏拙非但不是優點,還是缺點,故而他之前請假的兩天,戶科其他幾個給事中沒少在背後嘀咕程大公子的有錢任性。盡管如今皇帝才剛剛大婚親政,六科廊的給事中們也沒有太多的機會親近天顏,可這終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機會,誰會這麽年紀輕輕就沒事請假?而且,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才和汪孚林大戰了一場,正憋著一肚子火,程乃軒就不怕被穿小鞋?
    也正因為如此,臨近晌午時,當看到程大公子施施然進了六科廊戶科直房時,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嶽一時眉頭大皺。石應嶽是隆慶四年的舉人,隆慶五年的進士,如果光是從殿試金榜的名次來看,隻怕後世的某些看官們必定會心懷譏刺,因為石應嶽在將近四百名進士中,排在倒數第五。然而,就是這樣三甲中也在倒數的名次,石應嶽卻考中了庶吉士,萬曆元年五月散館之後雖說沒能留館,卻授了禮科給事中。


    在六科廊中,石應嶽的資曆僅次於陳三謨,他在六科廊中整整呆了五年,從禮科給事中到禮科右給事中,左給事中,禮科都給事中,現在則是總領戶科。年近四旬的他家境清貧,對於程乃軒那種富家公子的做派自然看不太慣,但他卻也知道這位在外任頗有政績,一直致力於修建的水渠快完全造好的時候,原兵部尚書王崇古的兒子王謙卻去摘桃子了,所以平素對其自然而然便多了幾分容忍。


    此刻他疾言厲色申斥了幾句,見程乃軒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知道這家夥素來是虛心接受,屢教不改,你派工作我專心做,你說我,我就當耳邊風,他也隻能冷哼一聲,再也不理會這家夥了。
    六科廊地處宮城之中,不比衙門在外的都察院,六科都給事中和下頭的給事中全都是共用直房,頂多是設屏風又或者用書架隔斷,根本就禁絕不了聲音。所以,程乃軒一出去,隔著書架,石應嶽就能聽到外間其他幾個給事中或善意打趣,或嘲諷譏刺這位同僚的聲音。甚至還有人提到了之前陳三謨和汪孚林在東閣廷議時的那場爭端,可程乃軒卻隻字不提這些,始終在那打哈哈,直到外間有六科廊掌司命小火者們送來午飯,他才唉聲歎氣地嘖了兩聲。
    “你們別看汪孚林看上去光鮮,其實他可倒黴了,早在還沒出仕的時候,他就和張閣老家長公子扛上了,要不是聰明,險些被人坑慘。這次和陳都諫起了衝突,那也不能怪他啊,換成別人,自己下頭的試禦史成績靠前,卻被人噴有貓膩,而別道那些試禦史可能因為名額限製被刷下去,就連這也會怪到他頭上,以他的脾氣,他不跳出來才怪。嘖,他這人和我這安分守己的可不一樣,走到哪都是惹是生非的性子。”
    盡管汪孚林和程乃軒是至交好友,兼同年同鄉,兼拐了彎的姻親,這已經不是秘密,但程乃軒往日大大咧咧,在六科廊卻從來不說汪孚林的事,此時此刻聽到程乃軒主動提起,便有人起哄似的追問——鑒於這是在六科廊的地盤,誰也不會揪著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吃癟的那件事不放,但對於汪孚林和張四維長子張泰徵的齟齬卻很感興趣。在幾個人的再三詢問之下,程乃軒這才勉為其難地開說了。
    他這一說,那自然是發揚了從汪孚林那學來的優良傳統,跌宕起伏如同說書,將杭州西湖邊上樓外樓的那段傳奇娓娓道來,隨即又把杭州北關打行那些事給改頭換麵換了個說法——汪孚林成了拯救失足閑散青年的俠義公子,張泰徵成了拾人牙慧還要和人爭財路的反麵人物。可不論如何,這些旁人不知道的內情細節,就連一貫不怎麽喜歡下屬在直房這種地方說閑話的石應嶽都破天荒沒有喝止,甚至還聽得連午飯都隻是隨便撥拉了兩口。
    隻不過,都給事中大人到底還是要維持自己的形象,所以沒有和其他人一樣出去看熱鬧。於是,他就一點都不知道,外間絕不僅僅是隻有自己戶科的那幾個給事中,而是包括了禮科、吏科、刑科等六七個給事中。隻不過,大多數人也就是站了站聽了一段八卦,沒有任何評論就悄悄溜走了。
    當程乃軒說的那些話傳到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耳中時,從今天得知昨夜內閣發生的事之後,就心情極度糟糕的陳三謨氣得幾乎想要砸東西。總算他知道這是在六科廊的直房,不是在自己家裏,稍有不慎便可能造成難以逆轉的後果。而且,六科廊和內閣一樣,是有中官經常出入的,更不能有半點失態。
    可是,一想到張四維一旦倒台,汪孚林便猶如被搬開頭頂大山的猴子,必定會越發上躥下跳,而且借著和張家幾位公子的交情,張居正的寵信,十有**會和他爭寵,他就覺得屁股下頭火燒火燎,連坐都坐不安穩。
    他之前之所以建議張居正對篩選掉一半的試禦史,一則是為了科道爭鋒,自己官位遠不及左都禦史陳炌,要在張居正麵前把人壓倒一頭,便隻能靠建言獲得張居正的信賴,那時候並沒有考慮和汪孚林直接扛上——說句不好聽的,雖說汪孚林這幾年聲名鵲起,出入張府如入自家,可他自詡為前輩,還沒有把人放在眼裏。可就是最初的輕視和漠視,讓他在前次廷議上嚐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挫折。
    怎麽辦?這次他要不要試著保一保張四維?而且,張四維昨天才告訴他,已經把那次廷議的記錄原本送去給張居正了。哪怕不是為了投桃報李,而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堅實的盟友,他也得試一試……最重要的是,他壓根不信昨夜那樁發生在內閣的事情,甚至覺得荒謬無比。要知道,張四維就算是和高拱有聯係又怎樣,就因為那個不知名的小火者送了張揭帖後一頭撞死了,就把這賬算在張四維頭上?
    馮保也是,都這麽多年了,一遇到高拱的事就猶如瘋狗似的,哪裏還有平素表現出來的儒者風範?
    想到這裏,陳三謨便突然一推桌案站起身來,猛地下定了決心。
    哪怕為了不讓汪孚林得逞,他也得盡力去試一試。如若事成,還能夠讓張四維欠自己一個人情!那幾位參加朝議的尚書,作為張居正親信的他可謂是很熟悉了,這次提前做好準備,他就不信這些人會為了馮保突然發瘋而跟著一塊瘋!要知道,張居正不在,他們這些文官自然得聯合一致,扛住馮保!
    午後未時文華殿朝議,午膳過後,乾清宮上下也正圍著萬曆皇帝朱翊鈞好一陣忙碌。畢竟相對於虛應故事的早朝,這種天子難得見大臣的朝議非常重要,而且,這是皇帝大婚親政之後第一次召見那麽多大臣,總不能讓人挑出絲毫錯處來。對於這種場合,朱翊鈞本人反而不需要有任何意見,甚至連手指都不需要動,就會有人給他備辦得妥妥當當。而母親不再住在同一屋簷下,他也覺得輕鬆了許多。
    除去要接受一個在將近一年的禮儀熏陶之下,一舉一動都猶如木偶的皇後,他顯然覺得大婚之後的日子更為愜意。而且,張鯨和張誠也在背地裏悄悄對他說,等過個一兩年,還會再選妃嬪,那時候他大可自己點選,熬過這段日子就好了。隻不過,由得張誠前後張羅的他完全沒注意到,一貫最愛在他麵前閑晃的張鯨,此時此刻卻沒在跟前,而是在廡房中伺候著馮保和張宏。
    張鯨從早上得到張宏命人捎話,就知道一切謀劃都已經暴露,心情當然極度糟糕。他入宮就在張宏名下,從打雜開始,好容易因為小意伺候得了一個內書堂讀書的名額,可他實在沒有讀書的本事,在內書堂從來都是倒數。如若不是張宏看他殷勤,推薦他去了東宮,他也沒有今天。然而,他不甘於人下,可一直都沒有找到太好的機會,直到此次因緣巧合發現了這麽一件事,他才立刻開動腦筋,想到了這一石數鳥之計。
    誰能想到,有徐爵遮掩,他不用考慮會被馮保察覺,可偏偏就被張宏發現了,張宏更是釜底抽薪,聲稱把何心隱給送出了京城!
    如果不是此時來不及出宮,張鯨絞盡腦汁也會想個辦法,又或者勾結徐爵,一不做二不休,連張宏也一塊給坑進去。然而,他也就隻敢在心裏想想。張宏之前在第一次得到宮外密報之後做出了最正確果斷的選擇,通報了馮保,兩人連成一線,他就沒有辦法這麽做了。
    而且,他向徐爵交了底,徐爵卻沒有把柄在他的手上,他也沒把握讓徐爵出麵做那麽風險絕大的事情。
    也正因為如此,張鯨最終選擇的是走一步看一步,從張宏跟在馮保後頭進了乾清宮開始,便寸步不離。
    這些年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同從前那樣亦步亦趨地伺候張宏了。
    可即便如此,每當張宏開口,他就會覺得一顆心狠狠顫動一下,唯恐張宏在馮保麵前揭破自己的目的。幾次下來,在這已經漸漸熱起來的天氣裏,他已經是汗濕重衣,甚至感覺到連那貼裏都已經浸透了汗水。直到朱翊鈞登輦出了乾清宮去往文華殿,馮保緊隨其後,他隨侍在張宏身側,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可讓他意料不到的是,就在路上,張宏竟是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為什麽?”
    張鯨愣了一愣,隨即朝左右看了一眼,這才低下頭去,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老祖宗,小的實在是被逼無奈,回頭一定詳細稟明。”
    “你和張誠就這麽深仇大恨?”張宏卻沒有就此打住,而是再次問了一句,發現張鯨久久沒有回答,他回過頭瞅了一眼,果然就隻見張鯨牙關緊咬,顯然是不想在這裏回答這個問題。他知道這件事發展到這份上,隻能靜觀其變,當下便不再繼續緊抓不放,而是淡淡地說道,“要是今日文華殿上真的出現什麽不可收場的局麵,你就好自為之吧!”
    張鯨登時臉色蒼白,一顆心沉入了穀底。他雖已經說動徐爵,但時間太緊,徐爵不可能這麽快在馮保麵前替他美言,司禮監太監的位子他還沒有拿到,若是張宏真的橫下一條心要處置他,他甚至不可能指望有人為自己說情——除了朱翊鈞這個天子。可是,萬一天子知道他用那種伎倆陷害張誠,還會如從前那樣倚賴信任他嗎?要知道,上次被打發去更鼓房,也不是朱翊鈞開口求情,而是張宏一個兩個把他們撈出來的!
    文華殿上,今日參與的人相比往日廷推時濟濟一堂,又或者汪孚林經曆過的兩次禦前辯論那般涇渭分明,卻是格外不同。放眼看去,吏部尚書王國光、戶部尚書殷正茂、工部尚書李幼滋、禮部尚書潘晟、左都禦史陳炌、吏部左侍郎王篆、兵部左侍郎張學顏、兵部右侍郎曾省吾、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廣東道掌道禦史汪孚林……雲集的高官重臣身上全都打著鮮明的張係烙印。而且很微妙的是,沒有一位閣老。
    這其中,盡管大多數人都已經或多或少得知了昨夜發生的事,但究竟是怎麽回事卻眾說紛紜。
    至於汪孚林,在場眾人當中,他認識又或者說熟悉的,隻有一小半,可這不是適合私下招呼說話的時候,因此他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陳三謨身上。
    他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陳三謨嘴角挑了挑,對他露出了一個譏誚的笑容。對此,他回了一個同樣意味深長的微笑。
    知道你做好了萬全準備,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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