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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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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二章 殘局和善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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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當然知道……然則歲辦和坐派是沒辦法的。”帥嘉謨自己也知道這辯解是何等無力,聲音恰是苦澀得很,“就比如說是挑夫,身上既然背著幾百斤的負擔,哪怕能夠減少半斤,也足以讓他感恩戴德了。汪公子,朝三暮四的故事,用在尋常百姓身上,何嚐不是一樣的道理?我隻想爭一爭,何嚐想到會引來這麽嚴重的反應!我現在根本不知道,將來該怎麽辦?”

    對著整個人再次憔悴一如當初在京師受傷時的帥嘉謨,汪孚林沉默了一會兒,最終苦笑道:“不是我潑冷水,徽州府你目前是呆不下去了。你想回老家就回老家,我貼補你銀子。要是老家不想回去,就去杭州我那鏢局裏頭當個賬房先生,那些講義氣的漢子會護著你。我能把歙縣令薛超給ding回去,那是因為此人這次實在是做得太過卑劣無恥,又庸碌貪婪,不得人心,可若是姚府尊又或者馮觀察要拿你,我就攔不住了。走吧,立刻就走。”

    這種動輒就立刻要跑路避災的日子,帥嘉謨已經經曆過很多次,唯有這次眼看成功在望,卻突然鬧出這麽大的波折,他因此分外失落。然而,汪孚林在他家中被圍之前緊急派人趕到轉移走了他們一家人,而後又在縣衙駁回了薛超要出牌票的命令,可以說已經仁至義盡了,他還能有什麽好說的?

    “我聽汪公子的。”帥嘉謨低聲說出了這幾個字,隨即在沉默片刻後,又補充了一句。“我去杭州。”

    那個老家隻不過是籍貫上的家鄉。對於從小在歙縣。在此度過了人生中最長一段歲月的他來說,老家實在沒有太多值得掛念的地方。語言不通,親戚如同路人,尤其是他這樣狼狽不堪地灰溜溜回去,不是送上門的笑柄?

    帥嘉謨帶著家眷悄然離城的這一天,歙縣縣衙中也換了主事人。對於縣令薛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一dian,知府姚輝祖可謂是耿耿於懷,得知人吐血暈倒。立時以薛超病重為由,傳令喻縣丞署理縣衙事務。本是監生出身的這位喻縣丞從前被薛超壓製得很慘,甚至之前去迎接帥嘉謨回城的時候,都是趙主簿¥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出麵,沒他的份,可如今卻突然得到這樣的機會,那感激涕零就別提了。

    盡管要想在歙縣從縣丞變成真正的縣令是不大可能了,但這一份考評如若能夠上去,熬滿資格後,下一任選個縣令卻大有希望!

    因為汪孚林從鬆明山老宅搬到縣後街之後。喻縣丞便由劉會親自領著來拜過門頭,因此眼下得了署理的名義。他就立時備齊禮物再去汪家拜謝,誰知道敲開了門之後,卻得到了汪孚林不在家,而是已經去了府衙的答複。思忖眼下府衙那邊正在收拾殘局的當口,剛剛掛著署理名頭的他可不敢去攪擾姚府尊,便滿臉堆笑地希望能夠留下禮物,可親自應門的金寶卻向他轉達了汪孚林的話。

    “二尹,家父說,近來若是有送禮的,一概推卻不收。如果喻縣丞您來,就讓學生帶個話,您隻要多體恤歙縣子民,不要像薛縣尊那樣偏聽偏信,急躁冒進,催科的時候幾乎要逼死人,均平夏稅絲絹的時候卻慷慨激昂滿嘴都是漂亮話,遇到事情就想到丟出別人來ding罪,這就行了。”

    喻縣丞沒想到汪孚林讓養子轉達的話竟是如此直接,心裏明白薛超這一次怕是會被踩上一萬腳。可他樂得如此,即便備好的禮物人家不收,但心情卻反而很不錯,樂陶陶地就回縣衙去了。

    而同一時間,汪孚林正坐在徽州知府姚輝祖下手邊。屋子裏主位兩側,酸枝木的椅子下頭是同色材質的腳踏,一色都是姚輝祖在段朝宗離任之後置辦的東西。一旁是府衙戶房一個司吏兩個典吏六個白衣書吏,一遝賬冊摞起老高。正如之前帥嘉謨告狀時所說的,徽州府衙戶房總共九個人,卻沒有一個是歙縣人,司吏是婺源人,兩個典吏一個婺源一個休寧,其餘六個則分屬五縣。不管這是這一任的巧合還是其他,此時九個人卻全都繃緊了神經。

    畢竟婺源和休寧鬧得這麽大,如果府尊要拿他們開刀,就算叫撞天屈也沒用!

    “歙縣人丁每丁征銀一錢五厘四毫,田每畝征科銀八分一毫,地每畝征科銀四分七厘四毫,山每畝征科銀三分三厘一毫,塘每畝征科銀八分九厘七毫……”

    六縣賦稅的具體計量方式被這些吏員一一誦讀出來,仿佛給人一種錯覺,那就是每年夏稅秋糧都是按照這個數目來征收的,數量極其微薄,但汪孚林卻清楚得很,這種簡明的規則在任何府縣都不大可能,因為這是按照賦稅總額以及田畝戶口數量來計算的,可整個徽州一府六縣,多少官宦富戶是有免稅免役特權的,又有多少田地是投獻在這些衣冠戶的?

    而且,歲辦歲貢數目未必一定,怎可能隻收這麽一dian?

    “別念了!”姚輝祖火冒三丈地製止了這些吏員的照本宣科,等到把他們全都驅趕了出去,他方才臉色凝重地對汪孚林說:“世卿,你我之前全都對外宣稱,要公開公正公平地處理這夏稅絲絹紛爭,可話是說出去了,此事終究要辦。你不想歙人戳著你的脊梁骨說你偏幫外人,我更不希望其餘五縣再出什麽紛爭,既然把歙縣獨派的六千餘兩絲絹夏稅均派到其餘五縣,會惹來這樣的反彈,那到底該怎麽辦?”

    “此次徽州一府六縣為了一個夏稅絲絹,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歙縣這邊說是官司打了百餘年,其餘五縣卻人心不服,說到底,大明會典上所記載的每年夏稅秋糧數額,隻到府,而不到縣。故而依據不明。而賦役黃冊是弘治年間方才修訂的。已經有幾十年沒有重新修訂了。所以。作為姚府尊來說,最要緊的是如實上奏這樁公案之外,再加上一道陳情,請於天下各府編造賦役全書,將各縣賦役羅列其上,然後一部存在官衙存檔,另一部存在學宮供士民查閱,以防再發生賦役紛爭。”

    汪孚林直接把後世曾經在某博物館見到的賦役全書被搬了出來。見姚輝祖在一怔之後,立刻會意地擊節讚賞,他就知道姚輝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任上出了這麽一件事,自然說不上光彩,但由此及彼,由自己一府想到了天下各州府,用打官腔的話來說,這就說明作為徽州知府的姚輝祖遇事有主觀能動性,想法有建設性,能夠防微杜漸。

    緊跟著。他便繼續說道:“而民間險些暴亂,這就說明這樁公案很難僅僅靠徽州府的官員解決。可以請調寧國府和太平府屬官協助核查,如此可以平息五縣躁動。到時候來的多半隻是通判,府尊也可以轄製得住。”

    見姚輝祖有些猶豫,他便輕聲說道:“以示公正。”

    反反複複權衡過後,姚輝祖隻得dian了dian頭:“好吧,為了以示公正,本府會向上陳情。”

    “第三,如何安民。休寧婺源之亂,源於一小撮訟棍邀名,更為了成事不惜駭人聽聞,此等人要嚴懲。我聽說,休寧強捐之數,已經達到了上萬,也就是說哪怕休寧縣真的加派夏稅絲絹,這筆錢原本衝抵上休寧一縣十年八年的加派絲絹都夠了,如今卻因為奸徒內訌而不知去向,而百姓卻掏出銀子反而遭受欺瞞。這些棍徒應立時押送府衙,當眾審問,如果是生員,則提請提學大宗師革除功名,如果是民眾,該打該充軍決不輕饒。至於他們強捐的錢……”

    汪孚林頓了一頓,這才對姚輝祖說:“籍沒那些棍徒的家產,先發還被強捐的大戶,然後是賠補自願掏銀子的小民百姓。這不是因為別的,因為自願捐款,和被強行派捐不同,一個是被騙,一個相當於被搶。當然,那些棍徒的家產估計是不夠填補的,但府衙這個態度,至少可以讓民眾把怒火的源頭一部分轉嫁到這些惡棍頭上。而我還有另一件事要告訴姚府尊,促使這些休寧奸徒徹底失去人心的募捐箱被盜之事,我知道一dian端倪,估計能夠追回將近一萬的銀錢,而姚府尊有了這筆銀錢,在此次善後的事情上,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盡管汪孚林隻說是端倪,又巧妙地聲稱這筆錢有希望追回,但姚輝祖還是從中品出了滋味來。休寧婺源鬧得這麽大,卻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平複下來,汪孚林下的功夫絕不會是像其現在嘴上說的這麽輕易,這一dian從他見到汪孚林走路都有些不大方便就能夠看得出來。如果不是來回奔走,哪裏這麽巧就休寧那邊亂民反過來拿了那幾個惡棍,而險些被劫的婺源縣令吳琯怎麽就被人救了之後送回去彈壓大局?

    尤其是前麵一件事,說得不好聽一dian,休寧那些棍徒那是聚斂無數卻遭了黑吃黑!至於那筆錢,汪孚林其實大可以悶聲不響自己摟進就行了,根本不必拿出來,可人家卻大大方方拿了出來給他,別說他姚輝祖家境本就富裕,就算他窮瘋了,也不會拿這筆錢往自己腰包裏揣?

    這筆飛來橫財確實很適合用來彌補此次大亂,用來給自己刷政績!

    姚輝祖用激賞中糅合著幾分謝意的眼神看了汪孚林一眼,這才若有所思地說道:“但這筆錢的名義呢?”

    “歙縣程許汪吳鮑黃等幾家名門,以及休寧那些屬於徽州米業行會的糧商慷慨解囊。”

    汪孚林毫不客氣地給這筆錢找了一個非常風光的名義,見姚輝祖先是愕然,隨即就笑了起來,他知道對方算是認可了,這才歎了口氣說道:“當年,為了充實歙縣預備倉,我和當時還是歙縣令的嶽父一塊搗騰出了一家義店,我拿出一部分錢,嶽父則是挪用了一部分縣衙公費,後來,預備倉滿了,甚至接連兩年在征收稅賦的時候,減少了縣衙公費,其實也就算是變相減少了夏稅絲絹這一檔子事。這本來隻是臨時措施,挪用的那一筆公費以及盈餘都已經在上一任徐縣尊在任的時候收回去了,可惜薛縣尊卻是上任就惦記這一茬,直接就向義店伸手了。”

    汪孚林說到這裏,就微微笑道:“姚府尊你是明白人,我也不說暗話,其實這無非就是用商家的生財之道,來填補縣衙以及賦稅的虧空,但這是臨時性的,不能作為永製,更不能留在紙麵上,否則成為永製,徽州府的商人們就會永無寧日!所以,雖說這一萬多兩銀子我能夠輕輕巧巧錢生錢,利生利,不用放高利貸就能變出大利,但姚府尊你是年富力強的清白好官,下一任下下一任就難說了,故而這次我不敢再用這種辦法來填補官府虧空。”

    姚輝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雖說汪孚林那災星名頭確實如雷貫耳,但他卻也知道,這位年紀輕輕的進士也同樣生財有道,至少徽商們因為那遍布浙江和南直隸的銀莊票號網絡,一下子占得先機,而且賺得盆滿缽滿,再加上當初義店私業公用先例還在,他確實打過汪孚林的主意。可汪孚林既然把缺口給堵住了,他就隻能表示自己絕對沒想過這樣的主意,而是誠懇問計。

    “雖說都察院剛剛被首輔大人整飭過,但如若用這筆錢來官營產業,自然會被人怒斥為與民爭利。所以,這筆錢財,就是歙縣以及休寧的富商眼看五縣亂起,歙民無辜遭害,故而慷慨捐資襄助重建。”說這話的時候,汪孚林想起縣城被打砸的主要就是帥嘉謨家,可以說歙縣反而受害很小,這借口也就隻能喊著好聽,他不禁心下哂然,“至於重建是不是用不完這筆錢,所以用來填補一部分今年的夏稅絲絹,這樣今年歙縣減征一部分絲絹,那是另外一回事。”

    見姚輝祖沒有反對,汪孚林就繼續說道:“而府尊可以讓民間拋出幾個朝三暮四的建議,比如不再均派夏稅絲絹,而是取歙縣均平銀中一部分加派給下頭五縣,這樣顯然不可能被下頭接受的方案,等民間嘩然討論,然後向南京都察院稟報,就說徽人尚氣好爭,如今天下承平,而歙縣所派絲絹甚至高於浙江布政司通省,不合情理,懇請加以寬恤,少征絲絹,如果擔心名義,可用歙縣船稅、茶稅、祠租、麥米支剩、夫銀這些雜項填補。此次休寧婺源險些鬧得這麽大,每年絲絹仍是獨派歙縣,但因此少征一兩千,拆東牆補西牆,朝廷也許是能能夠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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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三章 架空和減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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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要拆東牆補西牆,姚輝祖有些猶豫,可汪孚林竟然不偏私歙人,他卻不免意外。可當看到汪孚林從袖子裏拿出兩張紙,他接過來拿在手上一看,見是兩個自己從沒見過的古怪表格,其中很直觀地羅列著當初朱元璋還沒登基時,龍鳳甲辰和乙巳這接連兩年各縣夏稅秋糧額度的變化,其中五縣所征米麥都是大幅度增長,唯有歙縣是米麥都有下降,唯獨加了一項絲絹稅,他就明白了過來。

    也就是說,歙縣獨派夏稅絲絹也許有些不公,但還沒到那麽不公平的地步,畢竟乙巳改製的時候,每個縣都負擔加重了五成到數倍不止!

    “雖說對一個不產絲的歙縣加征絲絹,而不是像徽州府其餘五縣那樣增加米麥,但從數字來看,很有可能是乙巳加稅的緣故。當然具體如何誰也說不清,畢竟,數額實在是大得出人意料。總而言之,隻要爭取歙縣減絲絹,而與此同時其餘五縣不多派,府尊離任的時候,肯定能進名宦祠。而趁著首輔大人整飭學政,府尊敦請提學大宗師好好整頓一下徽州一府六縣那些生員,多革退幾個無德無行的訟棍,這同樣也給其餘府縣立了榜樣。”



    “至於剛剛說的那筆錢,修繕那些被毀壞的房屋之外,至少還有七八千,府尊可用於撫恤一府六縣老者,又或者給社學添置書籍,或者修路造橋,總而言之,府尊要做什麽福澤六縣的事情,就寬裕多了。”



    汪孚林這個送財童子給姚輝祖直接送了一萬多來路清白,可供各處發揮的銀子,姚輝祖自然心情好了不少,再加上給他出了個哪怕不算最好。卻也是矮子裏拔高子,比較合乎情理的主意,在官場混跡多年的他也很清楚確實可行。因此汪孚林走時。他自然親自將其送到了府衙內儀門。隻不過汪孚林臨走時對他提的另外一件事,他卻是忍不住犯躊躇。

    歙縣令誰當都不要緊。但現在這個薛超絕對不能留!

    強龍不壓地頭蛇,薛超雖對於汪孚林這最後流露出的強硬有些小小的嘀咕,但薛超那貪婪無能確實也讓他頗為惱火。更何況,他是張居正的心腹,不是張四維的心腹,張四維的同鄉無能,他有什麽好為其回護的?更何況,汪孚林能夠給他帶來的利益和政績。比小小一個薛超要來得重要得多。就如同薛超想要把帥嘉謨丟出去當替罪羊一樣,他何嚐也不想找個替罪羊丟出去擋災?

    此次的亂子鬧得這麽大,餘懋學如何用不著他去操心,想來錦衣衛和東廠自己會去編排,至於官麵上要負責的人,歙縣、婺源、休寧三個縣的縣令是最好的選擇。但婺源縣令吳琯是有名的四不縣令,強項的好官,婺源的一片亂局也是他安撫彈壓下去的,至少是功大於過。休寧的陳縣令確實昏庸無能,甚至被人軟禁在了府衙裏。可終究不像薛超那樣前頭上躥下跳,後頭就半點擔待也沒有,所以申斥罰俸沒問題。奪職就不大妥當了。

    用薛超這樣一個之前首倡均平夏稅絲絹的縣令平息五縣民眾之怒,同時平息歙縣鄉宦的不滿,還是很劃算的!

    歙縣縣衙之中,薛超本來隻是氣急暈倒,可聽說了徽州知府姚輝祖竟然讓喻縣丞署理自己的縣令之職,他赫然又驚又怒,立時大罵了劉師爺一頓,這下真的是氣病了。然而,等到幾帖藥吃下去不見好。他又想起劉師爺的時候,叫來親隨一問。這才知道劉師爺已然留下一封書信請辭,不待他同意就飄然而去。而他展開那封信時。隻見劉師爺的文風言辭極其生硬,甚至還寫明,日後會把他的教訓轉告其他同仁,引以為戒,這下他才真有些慌了。

    要知道,師爺也是有圈子的,如果他那剛愎自用的名聲真的被劉師爺傳出去,誰還肯入他的幕?像他這樣第一任就是地方官的,不可能和那些儲相似的不放出來做地方官,怎麽少得了幕僚幫忙?



    “他走幾天了?”見身前那親隨麵對自己的問題竟然有些遲疑,薛超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我是問你劉師爺走幾天了?”

    “前天走的,說是就此離開徽州……”

    “混賬東西,這麽大的事情竟然早不說!”薛超氣得直接劈手砸了床頭小幾上的一個茶盞,隨即覺得腦際一陣暈眩,不由得有些疑神疑鬼。他這是在歙縣,縣後街上汪孚林就住著,這個在歙縣足以一手遮天的地頭蛇隻要發一句話,他這病還能好嗎?他越想越是悚然,越想越是擔心,到最後便衝著那親隨喝道:“你給我去府衙求見姚府尊,就說我這病來得蹊蹺,懇請府尊不看僧麵看佛麵,舉薦一位穩妥的大夫給我,我銘感五內!”

    見那親隨麵色一變,連聲答應之後轉身就要走,薛超突然又叫住了他,改口說道:“不,不要去找姚府尊,去徽寧道衙門找馮觀察!馮觀察現在總該回來了吧?”



    得到了那親隨肯定的答複,薛超立刻趕了人走,繼而往枕頭上一靠,沒多久突然又想起一事,叫了人進來伺候筆墨,提起精神預備寫一封信送給張四維和王崇古。然而,平日文思如泉湧的他眼下提起筆來卻是不知道該寫什麽,每次都隻寫了幾個字就不耐煩地將信箋揉成一團往地上一扔,到最後幹脆丟下紙筆在那兒生悶氣。

    如若有劉師爺在,怎會需要他帶病親自動手?

    然而,他這邊一封信尚未斟酌好,去府城見徽寧道馮觀察的那個親隨卻已經回來了。麵對薛超那滿臉期盼的眼神,那親隨隻能深深垂下頭,小心翼翼地說道:“馮觀察說,徽州府這些大夫都不是吃白飯的,縣尊不過是氣急攻心的小病,哪裏就看不好?縣尊請的這個大夫,他看過,姚府尊也看過。讓縣尊不要心急。須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聽到連馮觀察都這麽說,分明在暗中責備自己疑神疑鬼杯弓蛇影。薛超隻覺得喉頭一陣腥甜,可到了嘴邊卻不得不吞咽了下去。再沒有半點僥幸的他狠狠捏緊了拳頭。用沙啞的聲音問道:“馮觀察還有沒有說別的?”見那親隨隻是搖頭,他隻能又追問道,“那喻縣丞署理縣衙事務這幾天,都幹了些什麽?”

    這幾天病得昏昏沉沉,薛超還是第一次打起精神問外頭的事。等到他得知喻縣丞在三班六房的全力配合下,已經把歙縣城內城外都安定了下來,而徽州府其他各縣的亂民也已經都散去,局勢差不多平穩了。隻有相應首惡被送到了府衙,不日即將當眾審問發落,他少不得又追問夏稅絲絹紛爭,可那親隨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火冒三丈的他隻能讓其去叫戶房司吏劉會來。可人去了不多久,卻又是一個人回來的。

    “怎麽,莫非我這個堂尊病了,他們就一個個都敢不把我放在眼裏?”

    “老爺,劉司吏跟著喻縣丞去府衙了,據說五縣都派了屬官和戶房的掌案過來。商討夏稅絲絹之事,婺源是那個之前挨打的虞縣丞和戶房司吏程德煥,咱們歙縣自然也少不得派人過去。據說府衙那邊傳來消息。咱們歙縣汪公子帶頭,好些鄉宦富民捐資,休寧那邊是米業行會的人捐了錢,一來是重建那些被亂民打砸了的房舍等等,二來也是給傷員撫恤,咱們歙縣衙門之前被亂民石塊磚瓦砸傷的差役,好些都拿到了療傷的錢……”

    “別說了!”

    薛超一口喝止了那親隨絮絮叨叨的陳述,隻覺得再不打斷他更要吐血了。等到把人給轟走,他隻覺得渾身上下癱軟無力。心頭那股邪火根本沒地方發。這一次的事情鬧得他灰頭土臉,結果汪孚林驅散了亂民之後。還拿出錢來做好人得讚譽?他卻要淒淒慘慘戚戚地躺在床上養病,眼看連縣令大權都給區區一個縣丞謀奪過去了。憑什麽他就這麽倒黴?

    在歙縣縣城這一畝三分地上如何做影子縣尊,汪孚林自然如魚得水得心應手。尤其是歙縣縣衙,三班六房中無數眼線時時刻刻通風報信,再加上喻縣丞拿到署理的職權後就和打了雞血似的,辦事仔細不說,而且還“虛心誠懇”向幾個司吏求教,大方放權就更不必說了。所以,喻縣丞和劉會從徽州府衙一回來,坐鎮縣後街汪宅的他就得到了一份今日府衙議事的詳細情報——要不是他特意囑咐那兩人不要直接過來,怕是喻縣丞和劉會就要直接來匯報了。

    眼下他手頭的這東西是劉會的筆跡,其中提到姚輝祖當眾挑明,已經上書請編修賦役全書,以及提請太平府和寧國府派屬官一同核查賦役黃冊和舊檔。這都是他的提議,姚輝祖這位徽州知府不止是口頭上接納了,在實際操作上也是這麽做的,對此汪孚林自然放下心來。至於夏稅絲絹紛爭依舊沒個結果,他一點都不意外,甚至都沒費心去看劉會複述的交鋒經過,掃了一眼就知道純粹都是鬥嘴皮子而已。畢竟,這得朝廷說了算。

    除此之外,劉會在末尾提了一筆,徽州知府姚輝祖將程文烈吳大江等在婺源和休寧煽風點火的事情經過宣示於府衙八字牆,擇日審理。他對於這個更感興趣,想了想便叫來金寶,吩咐他去府衙前頭看個熱鬧,然後將那貼出來的布告內容背下回來複述。

    對於過目不忘又或者說過耳不忘的金寶來說,此事自然毫無難度,他不到一個時辰就打了個來回,將那篇記述兩縣之亂起因經過結果的布告一字不漏複述了一遍之後,說到圍觀者的反應時,他忍不住也表現得激憤了起來:“這次的布告是府衙派出專人,一遍一遍反複讀給圍觀人等聽的,最初還有人不信,但很快就開始騷動了起來,甚至有人提議將首惡先行在府衙門前枷號示眾。世上竟然有這等卑劣無恥的家夥,趁著這夏稅絲絹紛爭大肆斂財,甚至亂傳謠言,他們這良心都給狗吃了嗎?”

    見汪孚林似笑非笑看著自己,沒有說話,金寶以為是自己說錯了,當下便閉嘴不吭聲了。可接下來,汪孚林說出來的話卻讓他大吃一驚。那些汪孚林曾經對帥嘉謨陳述過的徽州府歲辦和坐派的數字,眼下金寶又聽汪孚林說了一遍,卻是比帥嘉謨受震動更大,因為帥嘉謨是早就心知肚明,他卻第一次知道,朝廷所謂的輕徭薄賦之後,竟是隱藏著這樣的玄機!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低聲說道:“難道就沒有正直敢言的人提議減少歲辦和坐派嗎?”

    “怎麽提?你以為有多少科道言官會去看地方府誌縣誌?就算看了,又有多少人會為了小民百姓的利益,去指斥朝廷征收太狠?我給你說一個故事。大明建國之前,太祖皇帝曾經和張士誠苦戰十年,到最後軍中缺糧,於是就向常州府的武進和宜興兩個縣,預借第二年的賦稅作為軍糧,也就是說,這一年的賦稅多征了一倍。有了這樣一批充足的軍糧,不久之後,張士誠覆滅。你猜猜,這借的賦稅之後怎樣了?”

    金寶頓時愣住了,他想了又想,最終不大確定地說:“應該是免了這兩縣第二年的賦稅吧?”

    “錯,大錯特錯。”汪孚林勾手示意金寶再上前兩步,這才淡淡地說道,“第二年,大明就建國了,太祖皇帝貴人多忘事,預借軍糧的這一茬早就完全忘記了,而製定各地賦稅的時候,以前一年作為基準,於是常州府武進和宜興,就是以前一年的雙倍賦稅作為基準征收賦稅。這兩地的地方官生怕激怒了上峰以及朝廷,故而根本不敢言明此事,於是一直到現在,這兩個縣就隻能以舊額再加上預借之數合在一起,作為征稅的基準。”

    金寶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隻覺得眼下聽到的這些顛覆了自己之前讀書讀史的所有認識。可就在他隻覺得滿心混亂,掙紮萬分的時候,汪孚林又接下來說出了一件他更加無法相信的事。

    “宣德年間,巡撫周忱開始於東南地區行金花銀,也就是不用再將沉重而又容易散失稅糧解送京師,而是折銀征收。他在到了常州府之後,就知道了武進和宜興兩地的稅額竟然有這樣大的弊病,但是,即便憐憫兩縣糧賦過重,他依舊沒有向上提請,而是僅僅為兩縣多爭取了一部分金花銀作為補償。是周忱真的不管武進宜興兩地百姓疾苦嗎?不是,他在江南期間,屢次提請減免江南重賦,光是蘇州一地,就從二百七十七萬石減了七十二萬石。”

    “然則就因為這樣,他反而遭胡濙等人彈劾,而宣宗皇帝也沒有同意他降低某些官田過重稅額的請求。正因為如此,他知道有些事沒法提,不得不另辟蹊徑改革賦役均平負擔。即便如此,此人晚年卻又遭科道構陷彈劾,被迫致仕,三年後便病故了。即便這樣敢言而又能幹的計臣,都不敢言宜興武進之事,即便另辟蹊徑減輕百姓負擔,卻仍舊遭到言官彈劾,有說他變亂成法,有說他肆意科斂。類似這種先例,曆朝曆代都有很多,正式的賦稅尚且如此,你說還會有多少人敢上書請減歲辦和坐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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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四章 又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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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知道對金寶這年紀的少年剖析這種官場中最烏漆墨黑的一層東西,其實有dian揠苗助長,然則小家夥考秀才就是案首,就算明年考不上舉人,四年後也要再去考,隻要當了舉人,不一定要考上進士就能做官,做官之後勢必會接觸到官場,如今有現成的好教材在,他就決定早dian讓其了解這些內情。不過,他也知道金寶接受能力再強,那也隻是學識上的,而不在於這些實際經驗,接下來他沒有再繼續灌輸,而是讓其先回房去消化消化。

    至於他,則是有些意外小北竟然到現在還沒從婺源回來。論理,吳琯回到婺源主持大局,程文烈等罪魁禍首都已經押送了府衙,婺源那邊還會有什麽事?總不成小丫頭管閑事管到被錦衣衛和東廠監視居住的餘懋學身上去了吧?更匪夷所思的是,至今她也沒讓人送個信回來!就在他心中犯嘀咕的時候,外間便傳來了一個聲音:“小官人,老爺和太太來了。”

    和這年頭大多數人都想著傳宗接代,綿延子嗣不同,汪孚林早早就收下了一個養子,更何況金寶又會讀書有出息,再加上眼下他這個年紀放在後世也就是剛上大學,所以他根本不著急生兒育女的問題。他不急,小北也是閑不住的性子,之前不在汪家二老身邊,哪怕葉鈞耀和蘇夫人私底下也不是沒提過,可她也樂得把此事丟在腦後。然而,他們夫妻不急,汪道蘊和吳氏卻不得不急。在他們看來。這雖說未必是兒媳婦的問題。可絕對是汪孚林的問題。

    絕對是這個沒定性的兒子成天往外跑的緣故!

    所以。當看到汪孚林滿臉堆笑迎出來,身後卻不見媳婦的時候,汪道蘊頓時臉色一沉。總算吳氏在旁邊拉著,他勉強捱到進了屋子,這才終於忍不住沉下臉問道:“小北呢?”

    見母親吳氏眼神中還有些隱隱的期待,汪孚林當然知道她在期待什麽,隻能硬著頭皮說道:“她大概還在婺源。”

    “大概?婺源?你你你,自己亂跑也就算了。竟然還拉上你媳婦亂跑一氣!”汪道蘊差dian被汪孚林給氣得背過氣去,哆哆→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嗦嗦指著兒子就是一句大喝,“你知不知道,胡梅林公就隻有這麽一個女兒在世上了,她要有個萬一,你怎麽交待?”

    聽到老爹擔心的是這個,汪孚林也就老老實實領受了這樣的指責,畢竟老爹沒說你放著媳婦滿世界亂跑不生孩子,那就已經很開明了。

    吳氏見慣了兒子虛心認錯屢教不改的架勢,已經對教訓他不抱什麽指望了。可開口問過之後,得知汪孚林之前跑了一趟婺源。救下了險些被殺手宰了的婺源縣令吳琯,而小北則是遠遠吊著押送殺手的人去婺源城中,以防吳琯那兒又有變故,她的臉色就立刻變了,當下不由得責備道:“那是你媳婦,你怎麽就敢讓她去做這樣危險的事?之前婺源都亂成那樣子了,那位吳縣尊雖是好官,可又不是能注意到每一個角落!小北沒消息,你就沒打聽過?”

    還不等汪孚林回答,汪道蘊就沉著臉道:“看他這樣子就是還沒打聽到。我不管你在外頭多大的名聲,你在家裏就不能老老實實呆著?這次回來說是歸鄉養病,可你算算你老老實實呆了幾天?莫非這徽州府沒了你,太陽就從西邊升起來了?我就不信,你要是撂開手不管這件事,姚府尊堂堂知府,什麽事都要找你?”

    話音剛落,汪道蘊就隻聽得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小官人,姚府尊來了!”

    這說曹操,曹操就到,汪道蘊頓時有些臉色呆滯。尋常進士出仕要當到知府,少則六七年,多則十幾年,甚至有些倒黴的家夥一輩子都熬不到這一層級,故而對於要被尊稱為老公祖的府尊親臨,他縱使滿肚子火氣,也著實沒法說什麽,隻能在汪孚林那偷瞥過來的目光中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

    “看什麽看,我還能攔著你不去見府尊不成?我和你一塊去!”至少他得聽聽,汪孚林到底和這位姚府尊商量在什麽!料想姚輝祖也不至於把他這位進士的爹給硬趕出去,守口如瓶這dian道德他還是有的。

    盡管是管轄徽州這一府六縣所有百姓的知府,但姚輝祖今天出來卻顯得非常低調,若不是轎夫對門上表明身份,如今在汪家姑且充當門房的王思明很難相信,那個做兩人抬小轎來的中年人便是徽州知府姚輝祖。而姚輝祖對於汪孚林這座縣後街上的蝸居顯然也早有耳聞,一進門先往二樓打量了一眼,見那美人靠的位置都不見人,他這才收回目光,隨即就注意到廳堂那兒有兩個人迎了出來。

    後頭那個他自然很熟悉,正是汪孚林,但前頭那個就有些陌生了,不過年紀約摸在四十左右,容貌和汪孚林很有幾分相似來看,他就覺得這很可能便是傳聞中那位很不牢靠的汪父——當父親的丟下一屁股債號稱在外行商做生意,結果生意賠本給縣令做門館先生,而後又和其他師爺鬧得幾乎呆不下去,這才被兒子接回來,欠債也被兒子全部還清——他倒是很羨慕汪道蘊能有這麽個年紀輕輕就官商兩道都能趟平的兒子,隻可惜他沒人家的運氣。

    果然,兩相廝見之際,姚輝祖聽到汪孚林果然介紹那是父親汪道蘊,他便客客氣氣打了個招呼。而托了兒子的福,隻是秀才的汪道蘊也不用行大禮拜見,長揖之後就算是見過了。寒暄過後,姚輝祖就言歸正傳道:“世卿,今日府衙那邊告示一出,之前婺源和休寧那場大亂也算是有個交待。我這會兒過來,是婺源那邊又有些風聲,我想著橫豎無事。你這家中我還從未來過。就突然起意來了。你不會嫌棄我這不速之客吧?”

    這借口之拙劣,就連汪道蘊也忍不住心中犯嘀咕,更不要說汪孚林了。堂堂府尊要過府小坐,哪家不會將其當成座上嘉賓,這該有的排場總該做足的,哪有像姚輝祖這樣偷偷摸摸兩人抬小轎,總共就兩個轎夫,連個隨從都沒有就這麽來了?而父子倆對視一眼。麵對婺源這兩個字,不由得全都生出了某種不那麽好的聯想。

    小北可不就應該是在婺源?

    汪孚林再不遲疑,笑著就請了姚輝祖到廳堂。然而,發現這位知府踏足其間之後,竟是左右環顧了一下,顯然對這前後都有門的地方不那麽滿意,他見微知著,當下就開口說道:“姚府尊第一次到家中來,若不嫌簡陋,就到二樓我書房小坐片刻如何?雖說沒收藏什麽好東西。但我那綠野書園置辦書的時候,也搜羅了一些珍本典籍。聞聽姚府尊乃是愛書之人,可得幫忙品鑒品鑒。”

    姚輝祖本就想找借口換地方,聞聽此言立刻從善如流地答應。可是,等他和汪孚林來到書房時,正要坐下卻發現汪道蘊竟也跟了進來,登時有些錯愕。見汪孚林也一樣頗為尷尬,他正想開口暗示一下汪道蘊,卻不想這位自己心目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汪家父親竟是咳嗽了一聲。這時候,他就隻見汪孚林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

    “府尊若是說別的地方有什麽事,家父當然是不感興趣的,可府尊剛剛提到婺源……唉,實不相瞞,之前吳縣尊逃過一劫的那一次,是我和內子帶人親自去的婺源,為防吳縣尊回城,還有那幾個殺手押回去時有什麽不測,內子就帶著兩個人留下了,卻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姚輝祖登時為之瞠目結舌。盡管他也聽說過,汪孚林娶的是從前的歙縣令,後來的徽寧道,如今的戶部員外郎葉鈞耀之女,據說葉家姊妹早年間還把汪家當成自己家那樣隨便串門,夫妻感情很好,那是毫不奇怪的。可他沒曾想汪孚林竟然連出遠門去婺源的時候也還帶著妻子——就算他是張居正的心腹黨羽之一,可隔開這麽遠,張居正總不成事無巨細都告訴他,所以他當然不會知道,汪孚林連去遼東這種地方,也是小北陪著一塊去的。

    這會兒,他見汪道蘊狠狠瞪了一眼汪孚林,想想自己要說的這件事雖說理應和汪孚林的妻子無關,他還是沒有固執地要求汪道蘊回避。

    “婺源那些大鬧縣衙,毆打虞縣丞和戶房司吏程德煥的首惡,在吳縣令進城之後,就憑著他的威望彈壓安撫了下來,但首惡並沒有全部抓到。其中那個程文烈就供述,和他一起的還有個生員程任卿,此人是婺源有名的訟棍,此次也是主謀之一,事敗之後卻逃亡得無影無蹤。而就在剛剛,有自稱是東廠緝事探子的人到了府衙,私底下見我時給了腰牌為證,說是看到程任卿進了餘懋學的家裏,讓我下牌麵去抓人!”

    汪孚林登時眉頭緊皺。他那時候抓到意圖行刺吳琯的幾個殺手時,就從他們口中問出,餘懋學家中附近似乎有人窺伺,他判斷可能是錦衣衛又或者東廠,如今真的從姚輝祖口中聽到東廠緝事探子這個名詞,像之前那樣當成沒這事就不可能了。因為姚輝祖已經找上門來問計了!

    “那姚府尊是覺得為難?”

    “餘懋學雖則革職為民,我身為知府,下牌麵去他家中捕拿要犯程任卿,自然並無不可,但此事除卻那個東廠緝事探子的話,再也沒有其他旁證,如果搜不出這麽一個人來,到時候整個婺源士林必定為之嘩然!而提督東廠的不是別人,正是司禮監掌印馮公公,皇上都尚且要稱呼一聲大伴,那東廠緝事探子若是一再催逼,我也拖延不了。所以,我實在是為難。”

    汪道蘊本來是想探聽探聽姚輝祖過府找汪孚林密談究竟是為了什麽,聽到東廠,聽到司禮監,聽到當今天子的大伴馮保,他就有些後悔自己的孟浪了。畢竟,他又不是汪孚林,文華殿上和人辯論,張居正家做過客,司禮監秉筆張宏還親自來過家裏頒賜……他實在是距離這個層級的人太遠太遠。意識到這事和小北沒什麽關係,他很想找個借口避開,可這時候再要緊急思量借口,他卻根本想不出來。

    此時此刻,汪孚林卻是顧不上汪道蘊的小小糾結,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這個所謂東廠緝事探子身上。他仔仔細細琢磨了一下姚輝祖的話,這才若有所思地問道:“那個自稱東廠的人亮的是什麽腰牌?牙牌還是木牌?形製如何?他可說明同來一共有幾個人?可曾亮出上命?還有,此人現在何處,可曾離開?”

    麵對汪孚林連珠炮似的問題,姚輝祖毫不遲疑地答道:“他亮的是一塊木牌,樣子大概是這模樣。”

    姚輝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到書桌旁徑直提筆蘸墨,在紙上畫了一個大概的樣子,是塊四四方方印符的模樣。等汪孚林看過之後,他才繼續說道:“他沒有說同來幾人,更沒有書麵上的上命,隻說是馮公公鈞令,而且不停催促我速發牌麵,我好容易才穩住了他。此人現在就在府衙,不曾離開。”

    汪孚林也沒見過所謂東廠的腰牌,之所以問牙牌還是烏木牌,不過是他在京城那段時間,對宮裏的事情也打聽了不少,比如宮中宦官是以牙牌和烏木牌劃分等級,牙牌是高品宦官的專利,至於一般的小火者和內使,則是佩戴烏木牌,一人一牌,荷葉首,上頭還有編號,一旦遺失就是天大的事情。而他聽說過那兩樣東西的形製,和此時姚輝祖所畫的相差甚遠,就不知道是東廠腰牌形製確實和宮中不同,還是另有玄虛。

    而姚輝祖能夠拖延的時間是很有限的,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做出判斷,而且不能有錯。要知道,別人認為他和張家公子們交情不錯,可實則他總共就見過張居正兩次,馮保更是一次都沒見過,京城那些ding天的大佬們,他真正比較熟稔,而且關係也親近的,也就隻有譚綸了,但譚綸畢竟既老且病。如若他判斷有一丁dian差池,姚輝祖吃掛落,他一樣沒好果子吃。

    他迅速合計了一下,這才開口說道:“姚府尊,能不能讓我先見見此人?不用問話,哪怕隔著屏風或是其他什麽東西,讓我見他一麵就行。”

    姚輝祖之所以沒有直接召見汪孚林,而是跑這裏問計,一是因為府衙人多嘴雜,容易風聲外泄,二是因為汪孚林畢竟剛從京師回來,據說和京師那些ding天的大佬都有過照麵又或者緣分,在事情很可能涉及到張居正和馮保的時候,他打算表現得謹慎一些,回頭說不得汪孚林給京城寫信時會帶上一兩句。所以麵對汪孚林這提議,他躊躇片刻就dian了dian頭。

    而汪道蘊就有些鬱悶了。聽到了這種非同小可的密談,兒子又要跑去府衙,他這心裏怎麽就放得下?

    可就在他萬分糾結的時候,書房外頭的內院裏突然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緊跟著大門被人猛地一推。

    “汪孚林,婺源那邊出事了!”

    雖說外頭嚷嚷的是出事了,但此話一出,再看到那闖進來的人,屋子裏汪家父子全都臉色一振。是小北回來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4 20:24:38 |
第六四五章 又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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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桌子狀元樓送來的最上等席麵,姚府尊身邊的兩個師爺親自作陪,再加上一個綺年玉貌的丫頭侍酒,甚至還請了容貌昳麗的一個女先兒來唱彈詞,然而,被奉為上賓的那個灰衣年輕人卻是殊無半dian喜色,眉頭自始至終緊緊擰在一起,無論別人如何殷勤勸酒,如何介紹菜肴,他卻從來都隻是淺嚐輒止。到最後,他甚至不耐煩地徑直摔了筷子。

    “姚府尊便這樣托大,到現在連個回音都沒有?”

    兩個師爺趕緊上前你一言我一語打岔勸解,好容易給姚府尊找了一堆理由,把人複又勸了回來坐下,他們方才暗地裏抹了一把汗,少不得埋怨姚輝祖把這爛攤子丟給他們倆,自己卻不知道躲哪去了。好容易死活多灌了這位姚輝祖再三告誡身份極其要緊的仁兄幾杯,他們又用眼神示意了那彈唱兼賣身的女先兒跟去官房伺候,其中一個師爺甚至悄悄尾隨跟了過去。等到確定裏頭確實傳來了某些不堪入耳的聲音,他才鬆了一口大氣。

    總算是又拖延了少許時間……不過府尊要是再不露麵,他們可就撐不下去了!

    就在耳聽得裏頭那聲音仿佛漸漸偃旗息鼓,喘息聲也逐漸平靜了下來,眼看那一對鴛鴦就要出來了,那師爺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轉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同伴,緊跟著就是一句如蒙大赦的話入耳。

    “府尊說了,把人帶去他書房。”

    有了這話,接下來兩個師爺總算是有了底氣。等到那位神清氣爽的灰衣年輕人出來。那女先兒卻不見蹤影。他們心知肚明,隻叫了一個丫頭進去收拾,這才賠笑請人去府尊書房說話。等到目送這位進入了府尊的書房,大門掩上,兩人方才麵麵相覷了起來。

    怎麽說自家府尊也是徽州地麵上最大的官了,這家夥卻這般牛氣,架子天大,雖說府尊沒有明講。可難道是傳說中的廠衛中人?



    書房中,姚輝祖一見灰衣年輕人進來,就含笑說道:“因為衙門事務繁忙,所以隻能命師爺招待,實在是多有怠慢←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

    “哪裏,婺源休寧先後一亂,府衙縣衙又鬧出亂民圍堵的事情來,姚府尊忙不過來也不奇怪。”濃眉大眼八字胡的灰衣年輕人微微一笑,繼而就從容淡定地說道,“隻不過。上命在身,姚府尊還請盡快發下牌票才是。如此你可以從餘懋學家抓到婺源之亂的另一個罪魁禍首。而餘懋學家裏竟然窩藏鬧事主犯,我也可以回去京師複命,這可以說是一舉兩得,姚府尊還有什麽可猶豫的?”

    “話是這麽說。可餘懋學雖說革職為民,在婺源卻是聲名卓著的文人,如若有真憑實據說是他窩藏府衙通緝要犯,本府當然可以下這個牌票,但若是撲空,這就非同小可了。”說到這裏,姚輝祖仿佛沒注意到那灰衣年輕人一瞬間微微一變的臉色,笑容可掬地說,“不如這樣,本府派出快班快手二十名給你,算是你東廠的人,由你亮出東廠的名義直接到餘懋學家去搜捕,如何?”

    “姚府尊你這是什麽意思!”那灰衣年輕人終於遽然色變,猛地站起身來便厲叱道,“這是馮公公之命,我東廠隻負責盯人,卻不管抓人,你這是想要陷馮公公於不義?要是真的能讓錦衣衛和東廠去抓人,我還用得著在你這徽州府衙浪費時間?我把話撂在這裏,餘家你不去,我已經把話傳到了,這就回去見我家大人複命!”

    “站住!”幾乎是在那灰衣年輕人話音剛落的一瞬間,姚輝祖也隨之拍案而起,“我看你不是什麽奉了馮公公之命,而是要成心誆騙了本府去餘家抓人,到時候鬧大了,你好趁機煽風dian火!什麽東廠緝事探子,你倒是知道錦衣衛畢竟出沒得多,官府接待過不少,所以冒充錦衣衛容易穿幫,就把東廠這名頭給安在了自己的身上,可你卻不知道,東廠根本就不用這烏木腰牌,即便下頭的緝事探子,用的也是鎏銀銅牌。而且馮公公何等樣人,東廠辦事,豈會逼迫地方官府出人出力?”

    聽到姚輝祖這淩厲的詰問,那灰衣年輕人已經走到了門口,去拉門的右手卻已經顫抖了起來。他緩緩轉過身,打量了姚輝祖一眼就冷笑道:“姚府尊還真是自作聰明,東廠是何等地方,怎有人敢假冒?”

    這冒字剛剛出口,他就衝著姚輝祖撲了上去,可就在他欣喜能夠抓住這位徽州知府挾持為人質時,突然就隻見其背後那寬大的黃花梨大屏風上方,一條人影敏捷地騰躍了出來。意識到有埋伏,他心中一驚,可這時候若退到外頭,要麵對的很可能是大堆差役,也隻有在這屋子裏可能有一線生機,因此他毫不猶豫繼續往前衝。可就在他的雙手眼看就要揪住姚輝祖的領子時,眼前卻突然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是什麽粉塵蔓延看來,一下子什麽都看不見了。

    而幾乎就在眼前看不清東西的同時,他隻覺得脖子一涼,那種分明是利刃加頸的感覺立刻讓他空前謹慎了起來,隻是猛地一偏脖子,朝著那兵器的方向遞出去一拳兩腳。然而,帶著呼呼勁風的拳腳卻全都落在了空氣裏,一貫自負武藝的他竟是判斷錯了方向。這一步錯的結果立刻是步步錯,再加上空氣中那粉塵嗆入了鼻子和嘴裏,他幾乎本能地想到地痞惡霸們用的生石灰,登時為之大駭。

    可就在他連聲咳嗽的當口,他隻覺得肩關節被人迅速扭動了兩下,竟在瞬息之間被人摘脫了臼!

    直到那漫天白粉終於漸漸散去,他方才注意到一個年紀比自己更小的少年從自己身側緩緩走過,隨即來到了姚輝祖的身邊正對著他站定。至於自己身後依舊有人拿劍斜架在他脖子上。可因為他無法回頭。別說設法看到對方容貌。連人家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唯有死死盯著姚輝祖身邊的那少年看了好一會兒,見對方不到二十,這會兒麵對他的審視鎮定自若,他終於苦笑了起來。

    “想當初聽說歙縣縣衙門口的那幫人是鬆明山汪公子給攆走驅散的,我就該知道,這次的事情你早放風聲宜緩不宜急,又隱身幕後,就是因為你早猜到我們會不服。會大鬧開來,於是隻等著收拾殘局!”

    “程公子高看我了,我隻不過是因為前些年這夏稅絲絹紛爭就曾經鬧得沸沸揚揚,所以有些警惕,潑一盆涼水降降溫而已,沒想到你們這些人居然能把事情鬧得這麽大。我本來以為,休寧吳大江等人竟然冒陳縣尊之名,打算把告急文書傳遍江浙閩廣,這就已經膽大包天了,可現在看來再大膽也比不過你大膽。竟然假扮東廠緝事探子,到府衙來騙姚府尊去餘懋學家裏抓你自己。真是好膽色!”

    姚輝祖登時隻覺得眼皮子狂跳。眼前這個莫非真是上了府衙通緝榜文的程任卿!

    “成王敗寇,你就算贏了也用不著如此諷刺我!”程任卿眉頭一挑,正想動一動肩膀,卻不想側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劍一下子收緊了一些,他隻覺得肌膚甚至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鋒芒貼近的森冷。他隻能僵著脖子放棄了動彈的舉動,氣咻咻地問道,“你真的就是憑剛剛說的那幾dian揭破的我?”

    “當然……不是!”汪孚林見程任卿一下子僵住了,他就笑著說道,“東廠究竟用的什麽樣的腰牌,我又沒和東廠打過交道,我怎麽知道?至於東廠平時會不會讓地方官府配合行事,我也同樣不知道。至於馮公公的行事風格,我就更不知道了。”

    “那你憑什麽說我是假的?”程任卿幾乎要氣炸了肚子,偏偏這時候,身後傳來了撲哧一聲笑,顯然竟是女子。那一瞬間,他想起之前歙縣令還是葉鈞耀的時候,曾經有太湖巨盜聽信謠言摸進縣衙挾持縣令,卻被汪孚林和葉家一個婢女手刃,這麽一想,身後那是何人就不言而喻了。

    見程任卿咬牙切齒,汪孚林當然不會說,小北在婺源見過你,哪怕你喬裝打扮,可對於一個跟蹤過你,又熟悉你走路方式,說話聲音的人來說,心存定見把人認出來就不成太大問題。最要緊的是,小北剛剛氣急敗壞趕回家裏,說的本來就是餘懋學家裏發生的變故。

    因為小北說,有自稱是錦衣衛的人直接看住餘家大門,說是奉上命!既然如此,自稱錦衣衛,以及府衙自稱東廠的兩撥人,就總有一撥是假的,要賭這位出現在府衙的東廠緝事探子是假的,總比賭那些堵了餘家大門的家夥是假的,風險要低得多。

    而且,小北是在吳琯到了婺源開始安撫彈壓,而後捉拿首惡的時候,不合盯上了丟開其他人自己跑路的程任卿,直到後來發現疑似錦衣衛的人,這才丟開程任卿去盯另一撥,發現錦衣衛去了婺源餘家後,就趕忙去通知了吳琯一聲,而後受這位婺源縣令所托在餘家那邊盯了幾天,結果發現錦衣衛堂而皇之堵了餘家大門,她這才連忙緊趕慢趕回來,這自然是第一手的消息。

    所以,他狡猾地笑道:“很簡單,因為我就在數日之前去過婺源,我見過你。”

    程任卿沒想到汪孚林會拋出這樣一個答案,哪裏知道汪孚林是信口開河,隻當是真的。然而,他卻很不服氣地說道:“若不是因為這次實在是被逼急了,我也不會對餘先生這樣的婺源名士有什麽不敬,我想著隻要府衙敢出牌票,整個婺源士林乃至於南直隸士林就會炸開鍋,到時候說不定不但能為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絲絹紛爭求一個公道,還能為餘先生求個公道!置之死地而後生,現如今我既然輸了,要打要殺悉聽尊便,但卻和餘先生無關!”

    “怎麽無關?”汪孚林見姚輝祖沒有開口的意思,就幹脆越俎代庖了,“就憑你冒稱東廠,要讓姚府尊派人去餘懋學家裏搜查,以此激變婺源乃至於東南士林,朝廷因此給餘懋學加一個意圖叵測的罪名,那就是再簡單合理不過的!至於你,冒稱東廠招搖撞騙,這不止是充軍,說不定更要斬監候!可以說,你自己胡鬧這一場,把餘懋學還有你自己的家人全都坑了進去,這不是腦子有坑是什麽?”

    小北聽到汪孚林竟然直接罵程任卿腦子有坑,險些又沒笑出聲來。她之前趕回來告知餘懋學家中被錦衣衛看住的事,倒不是為了真的同情那個倒黴的前給事中,她對錦衣衛實在是心裏有根刺,可以說沒有任何好感,更生怕汪孚林好不容易通過送回一個完好的縣令吳琯,把婺源情勢給安定下來,卻又被別人幫倒忙而添亂。所以,這會兒她卻不在乎程任卿是不是連累了餘懋學,反而有功夫分心瞧了瞧姚輝祖的表情。

    這一看,她就發現姚輝祖壓根不是如釋重負的輕鬆,反而眉頭緊緊擰成一個結,卻不知道是煩惱如何處置麵前這個冒充東廠的家夥,還是煩惱怎麽應對餘家的事件。就在這時候,她隻聽到汪孚林又開口問道:“而且,你知不知道,餘懋學家門口真的已經被錦衣衛看住了?”

    “什麽?”這下子,程任卿才是險些沒跳起來,要不是脖子上還架著劍,他幾乎就要激動得衝上前去。見汪孚林不像是打誑語的樣子,他一下子冷靜下來,仔仔細細想了一下,這才完全忘了利刃加頸的危險,一下子盤腿坐了下來。

    “我應該想到的,既然有人說過餘家門口有不明身份的人窺伺,我就應該想到的!那不可能是想要讓餘先生出來振臂一呼,號召婺源官民奮起抗爭這不公平的夏稅絲絹均平方案,而是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隨時往京城稟報的人。”他突然側頭看了看那架在脖子上的劍,眼神忽的一閃。

    說時遲那時快,汪孚林立刻喝道:“小北撒手,這家夥要求死!”

    饒是小北素來和汪孚林配合默契,又反應極快,眼見人猛地自己拿脖子往她的劍上撞,她仍是吃了一驚,刹那之間手一鬆,劍直接掉了下去。電光火石之間,她就隻見程任卿竟是伸手一抄,眼看就要把自己掉下去的那把劍給撈了在手,她連忙伸出足尖在堪堪就要落地的劍柄上重重一踢,使其一下子改變方向,登時往汪孚林和姚輝祖那邊激射了過去。

    “來得好!”

    汪孚林這才籲了一口氣,抬腳用了巧勁一踢,劍尖立時往上反彈,劍柄卻是被反作用力向上一墜,他信手一抓將其握在手中,眼看程任卿放棄奪劍,四處東張西望找東西,一副不管不顧要自戕的架勢,他就沒好氣地叫道:“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事有不諧就想著尋死,那和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潑婦有什麽區別?有膽子的就好好活著,負起你該當的責任!”

    他並沒指望一句話就能奏效,不過是自信屋子裏除了牆壁桌子沒什麽東西能讓程任卿撞的,而且小北也不至於眼睜睜看著。見程任卿惱火地站在那兒,眼神中的死誌卻漸漸消失,他這才看向了顯然被這一幕幕鬧得有些失神的姚輝祖。

    “姚府尊,接下來應當如何,還請您拿主意。”
 樓主| 發表於 2023-8-4 20:24:57 |
第六四六章 息事寧人,修身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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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我拿主意?我恨不得之前三年任滿時,求爺爺告奶奶,也先離任了再說,而不是聽了張居正的囑咐,在徽州府打響均平賦役第一炮,結果撞上這一樁樁一件件最最倒黴的事!

    姚輝祖見汪孚林用特別誠懇的眼睛看著自己,腹中雖忍不住暗自埋怨,但他知道,自己身為徽州知府,這麽大的事情,確實是應該他拿主意的。而且,汪孚林和餘懋學一個是歙縣人,一個是婺源人,沒有交情,卻有恩怨,汪孚林能夠戳破程任卿假扮東廠中人這樁關節,讓他免去一樁大麻煩,這就已經仁至義盡了,難不成還要插手去管餘懋學被錦衣衛堵門這種棘手的事?

    作為張居正的心腹,借著之前婺源人鬧事的由頭把餘懋學一塊掃進去,這就正正好好完成了張居正的暗示。可想一想這才剛撲滅卻還留著火星子的火藥桶,他不敢確定要是再因為程任卿這膽大包天的一出鬧劇,而把這件事無限擴大化,那該是什麽樣的結果,當下就更心煩意亂了。



    思來想去,姚輝祖還是覺得此事棘手,可這會兒麵前的程任卿實在是太過礙事礙眼,他便沉著臉道:“不管怎樣,先將這膽大包天的程任卿押去大牢,來日和程文烈吳大江等煽風dian火的首惡一塊公審處斷。”



    汪孚林聞聽此言,也不勸解,直接隨手一擲把劍扔向了小北,小北探手一抓接過,又持劍ding在了程任卿背心上。而這個剛剛險些尋死的年輕生員竟是既不抗爭,也不說話,仿佛受了重挫,直接認命了一般。麵對這一幕,汪孚林沉吟片刻。突然走上前去,繞到程任卿背後時,他出其不意伸手在其頸側重重一擊。雖說他就跟何心隱學了一段時間,但平時和戚家軍老卒以及浙軍老卒常常廝混,麵對的又是失去反抗鬥誌的對手,這一下之後。程任卿頓時軟倒在地,恰是昏了過去。

    姚輝祖被這一幕給嚇了一跳,脫口而出問道:“世卿,你……”

    “姚府尊,程任卿假冒東廠之事太過駭人聽聞,就像我說的,隻要據實上奏,不是餘懋學指使的,也成了餘懋學指使的。再加上餘√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家如今被錦衣衛看住。隻要事情一捅出去,這位革職為民的前給事中就算完了。既然事情已經了結,請容我和內子告辭。”

    小北雖不知道汪孚林怎麽就打算走人,可人前夫唱婦隨是她從小跟著蘇夫人學到的宗旨,當即挽了個劍花收劍,跟著汪孚林並肩站在了一塊,隨著他襝衽施禮告退。可就當她和汪孚林走到書房大門邊上時,隻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等等。賢伉儷為我解決了這天大的疑難,能否再稍留片刻?”

    因為汪孚林是在打昏了程任卿之後才這麽說。姚輝祖幾乎想都不想就開口叫住了兩人,見人果然站住轉身,他卻快步來到了門邊,從門縫往外一看,發覺院子裏除卻自己的兩個師爺之外,尚有跟著汪孚林來的一個親隨正站在簷下守著。這是他之前特意吩咐的,如此不虞風聲外泄。於是,他也顧不得自己是從四品的知府,還未出仕的汪孚林怎麽也得十年八載才能追上,親自把臂請了汪孚林到一邊坐下。又含笑請了小北落座,這才道出了心頭疑難。

    “世卿,經此一事,大家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說了。若是依你前言,餘懋學自然因此萬劫不複,首輔大人是滿意了,可我就難做了。畢竟,朝中對首輔大人先頭清洗科道,其實頗有微詞,甚至同情餘懋學的人很不少,如果那樣往上一捅,我不是陷害,也成了陷害,而且還要考慮到程任卿到時候是否會反口。剛剛實在是嚇了我一跳,如果不是賢伉儷機警,隻怕人就在我這血濺五步,我找誰說去?”

    “府尊的顧慮也不是沒道理。”汪孚林見姚輝祖一麵說一麵打量自己的表情,他就笑道,“怎麽,府尊是擔心我和餘懋學有恩怨?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是討厭那些科道言官含沙射影,拿著我當由頭炮轟首輔大人,但在徽州府這一畝三分地上,府尊是父母官,而我身為歙人,自然也要為長治久安著想,私怨不足為道。否則,婺源和休寧不論鬧成什麽樣子,與我何幹,橫豎我之前就放過風聲不摻和,我往鬆明山一躲,還有外縣人能鬧到那裏去?”

    姚輝祖對於汪孚林的態度非常滿意,立時推心置腹地說道:“如此就最好!世卿,我雖說對程任卿的膽大包天深惡痛絕,但思來想去,還是打算將其和程文烈等人一體處置,他冒稱東廠的事,就當成沒發生過。畢竟,這件事太過駭人聽聞,好在那塊烏木牌隻有我見過,就是本府身邊那兩個師爺,也隻是有所猜測,我告誡兩句,他們就知道該三緘其口。如此一來,橫豎餘家那邊有錦衣衛出馬,用不著我這個徽州知府畫蛇添足。”

    汪孚林就怕姚輝祖手伸得太長,連餘家那邊的事情也要插一腳,到時候還要繼續打自己的主意,畢竟他一丁dian都不想再和錦衣衛打交道,聽到姚輝祖是打算摁下程任卿冒稱東廠中人這件事,卻不理會堵了餘懋學家的錦衣衛,他暗讚這位知府真是人精,當下就會意地dian了dian頭。

    “府尊著實是心胸寬廣,讓人敬佩。既然您尚且能夠如此大度,我還有什麽可說的?今日之事,就當是程任卿冒稱官宦子弟找府尊陳情夏稅絲絹之事,而後事有不成就投案自首,府尊這麽說,我也這麽說。至於內子,別人自然不知道她有份參與。”

    姚輝祖隻覺得和汪孚林這樣知情識趣的人打交道實在是太省事了,見小北跟著汪孚林欣然dian頭,他就立刻笑眯眯地說道:“好好,果然不愧是首輔大人器重的俊傑之才!賢伉儷這次給我幫了這麽大的忙,我也無以為謝,正好之前因緣巧合。我物色到了兩方印章石,一直都不知道該刻什麽是好,今日便送給賢伉儷做個紀念!”

    眼見姚輝祖起身到了書架邊上,捧了個小匣子笑眯眯地過來,二話不說就往自己手裏塞,汪孚林知道這會兒推辭反而顯得外道。當下也不打開,直接就爽快收下了,又和小北一塊起身道謝。這下子,兩邊算是皆大歡喜,汪孚林瞅了一眼地上躺著的程任卿,請示過姚輝祖之後,就拿著茶盞上前用已經涼透的茶把人給潑醒了。

    等到他把剛剛和姚輝祖商量出來的宗旨對程任卿一說,又給人接上了脫臼的關節,程任卿先是一愣。而後不可思議地往他和姚輝祖臉上看了好一會兒。

    這種駭人聽聞的彌天大罪,別人竟然願意一筆勾銷?

    “你若不願意,就當我沒說過。”

    見汪孚林聳了聳肩後說出這麽一句話,程任卿想想之前汪孚林提到自己差dian坑了餘懋學,做事不計後果,不怕毀譽,但骨子裏卻還有些豪俠仗義的他立刻也顧不得這是不是其中有詐了,把心一橫答應道:“好。我就說是冒稱婺源官家子弟遊說府尊,見事不可為便投案自首。”

    姚輝祖登時舒了一口氣。平心而論,他恨不得宰了這個害得自己提心吊膽的程任卿,可身為徽州知府,他眼下要應付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不想再給自己添一個大麻煩。於是,他立刻開門叫來兩個師爺吩咐了幾句。見他們聽到之前款待的是府衙海捕文書上通緝的程任卿,全都大為意外,他少不得暗自提dian了兩句,果然響鼓不用重錘,兩人全都聰明地放過了先頭一茬不計較。

    可其他的可以不管。隻想起那個曾經與其春風一度的女先兒,兩個師爺登時就有些頭疼。

    誰知道程任卿坦然出了書房時,卻是淡淡地說:“之前在官房,我不過是掏錢讓她演戲騙你們而已,我可沒碰過那女人。”

    此話一出,兩個聽壁角的師爺登時臉色頗為精彩,可如此一來,收拾善後就更容易了,他們立時按照姚輝祖的吩咐,去叫了府衙刑房司吏以及快班捕頭進來,把程任卿給押了下去。至於姚府尊不知道什麽時候請了汪孚林來,他們當然不會傻愣愣地去問,全都當成沒看見,等到之後聽說姚輝祖親自叫了一乘四人抬的轎子來停在書房門前,又吩咐把人送回了歙縣城中縣後街汪家,他們也是絲毫沒有去打聽的**。

    有些事情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裝傻充愣扮糊塗,在很多時候都是自保的不二法門。

    縣後街的汪家宅院裏,汪道蘊和吳氏夫婦今天突然從鬆明山殺過來,原本打算打兒子一個措手不及,結果兩人卻反而被之前那一係列突發事件給弄得心煩意亂。直到汪孚林和小北一同回來,焦躁地等在後院正房的老夫妻倆這才終於鬆了一口氣。眼見兒子兒媳好端端地出現在眼前,汪道蘊一個眼神讓吳氏帶著兒媳到東次間裏去說話,自己則是留著汪孚林在明間,氣呼呼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滿腔怒火卻化成了一聲長歎。

    “雙木,你就不能少讓我這個當爹的擔驚受怕一dian嗎?”

    這個很久沒再聽到的乳名叫出來,汪孚林頓時也有些百感交集。他苦笑了一下,這才無奈地說道:“爹,有些事不是說撂開手就能撂開手的。不說別的,現在歙縣衙門裏那位薛縣尊,顯然對縣衙中三班六房那舊班底很不滿意,又打算踩著鬆明山汪氏建立自己的政績,甚至還明著打義店的主意,若是我按兵不動,任由人踩到頭上來,那麽當初我在徽州府得罪過的人,豈不會有樣學樣?至於我出去奔波,那也是為了讓歙縣乃至於徽州府長治久安……”

    “夠了夠了,我又不是那位姚府尊,不想聽你這些長篇大論!”

    汪道蘊沒好氣地打斷了汪孚林的話,可看著眼下比自己還要高的兒子,他那滿肚子訓誡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也隻能繼續歎氣道:“你去年考中進士,人家都是好好的去當官,卻偏偏你在遼東和京師惹出了那麽多事情,而後歸鄉養病。可你真的安安分分修身養性一段時間也就算了,卻偏偏又摻和了這麽多事情。我之前問過那幾個跟著你的人,也聽說了你在外頭的名聲,災星兩個字可不好聽,你說哪個上司希望下頭有個災星,哪個下屬希望頭ding災星高照?”

    沒想到汪道蘊竟然會把災星兩個字給拿出來說話,汪孚林頓時啞然。他當初掣出這個名號,有時候是為了增強一下自己的凶威,有時候是為了推脫去自己不喜歡的衙門當官,可細細想一想,他還真是猶如行走的災星,到哪總得弄出dian不太平的事情來。可這能怪他嗎?他隻是不願意忍氣吞聲而已!

    “歸根結底,你就是銳氣有餘,沉穩不足,雖說你名義上為人師,為人父,可要真正說起來,金寶也好,秋楓也好,全都不是你自己教的,那是靠的方先生和柯先生。我和你娘雖說盼著抱個嫡親的孫子,可也不是非得催你和小北。從今天起,你給我好好呆在家裏修身養性,除非姚府尊那邊再派人來請,否則你就給我好好教金寶和秋楓,還有你那個小舅子!”

    麵對這樣變相的禁足令,汪孚林登時目瞪口呆。急中生智之下,他想起了秋楓的身世,趕緊把想要為其找家合適的同族人家過繼拿出來當成出門的理由,誰知道直接就被汪道蘊給堵了回去。

    “這又不是什麽難事,我去就行了。你也別以為你老爹什麽都辦不好,我回頭拖上你舅舅一塊去,他辦事仔細,不會出紕漏的。”

    能用的理由都沒了,汪道蘊連他的舅舅吳天保都給拖上了,汪孚林還能如何?不論怎麽說,這位都是血緣上的父親,他唯有無奈投降。然而,汪道蘊卻還多添了一句:“我和你舅舅去辦秋楓那件事,你娘就留在這裏照應你和你媳婦。你不用擔心小妹,她一個人在鬆明山學著打理田莊和家務,再說同族還有兩個小姊妹過去給她作伴,當家作主的她別提多樂嗬了。總而言之,你給我先老實幾天!我可不希望回頭錦衣衛又或者東廠的人出現在咱們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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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七章 外來的和尚也不好念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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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身養性這四個字,汪孚林確實很少做到。他自己掐指算算,除了之前在結婚之後,鄉試之前那段暗無天日的備考期間,以及考上進士等著選官,被汪道昆提溜在汪府書房,幫忙處理往來書信,以及應付那些登門求見的下級官員那段時間,其他的時候他好像都在東奔西走,惹是生非——就連之前相對太平的薊鎮之行,不是也遇到了不少小小的波折和插曲?

    所以,既然無奈答應了汪道蘊,接下來他也就隻得暫且收心,認認真真地當起為人長輩的職責。然而,他這個進士其實是靠運氣外加臨考突擊方才得來的,和紮紮實實真正堆根基的金寶和秋楓還不一樣,真正說起來也就是比葉小胖的水平高dian。尤其是讀書資質特別好的金寶,根本用不著他督促就會勤奮努力,所以他這個師長可謂輕省得很。唯有葉小胖很不忿大老遠回來徽州卻還要讀書,可兩個伴當都如此,他也就隻能嘀嘀咕咕認命。

    而外頭的風波正在逐漸平息。因為程任卿的“投案自首”,婺源和休寧那一場大亂子終於漸漸收場,而餘懋學家中那堵門的錦衣衛,也因為官府完全采取無視的態度,並沒有惹出太大的亂子來。而在徽州知府姚輝祖的提請下,雖說賦役全書的編撰尚未得到朝廷的批複,但南京都院,也就是應天巡撫宋儀望卻已經答複,準了提請寧國府和太平府派屬官核查舊檔,審理首惡,同時定出一個徽州府夏稅絲絹折衷解決方案的提議。



    分別動身前來的,是太平府推官劉垓以及寧國府推官史元熙,但資曆卻截然不同。劉垓是隆慶五年的進士,也是當年就任的太平府推官。因為久任法,至今這個推官已經當了四年。而史元熙卻是去年和汪孚林同科的進士,名次雖在三甲,可好歹也在前二十,他是浙江餘姚人,卻選了南直隸寧國府的推官。這還是在張居正掄起大棒子對這一屆的進士“大開殺戒”的緣故,因此背後不免有人說,這是朝中強有力的餘姚黨為援的緣故,



    總之,這資曆一老一新的兩位推官得到南京都院的委派,來到徽州府協助處理此次夏稅@⌒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絲絹的糾紛,心裏自然都明白,這是吃力不討好的燙手山芋。可上頭讓他們來,誰都不能撂挑子。到了府城之後拜見過徽州知府姚輝祖,兩人便和征調過來的幾個太平府和寧國府的書吏開始翻閱舊檔。然而,被徽州一府六縣各方能人異士都快翻爛的舊檔中,哪裏可能找出什麽決定性證據,他們掐指算算自己離開府衙期間,會堆積多少刑名上的事務,不禁心懷怨念。

    盡管從前並不認識,但如今同病相憐。兩位推官私底下少不得交流,眼見七八天了。這事情還沒個頭,無論劉垓還是史元熙,全都覺得焦頭爛額。好在他們帶來徽州府的親隨四處打探各種風聲互通有無,這一日,傍晚從府衙回來的史元熙從隨從那兒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當下便立刻來找劉垓。

    由於府衙官廨總共就那麽有數的幾間。所以兩人以及所帶的書吏和隨從,借住的是府城中一座商家別院,兩人各占一個院子,門對門卻也方便。當史元熙進門的時候,恰好聽到正房那邊傳來了劉垓的聲音:“你說什麽。那時候歙縣衙門被三縣鬧事的百姓圍了,是汪孚林出麵解圍的?天哪,我就說呢,這麽大的事情,他這個災星怎麽可能不露頭!”

    聽到劉垓這個太平府推官竟然好像挺熟悉汪孚林的,史元熙不禁有些好奇,連忙快步到了門邊叫了一聲劉兄,片刻之後,厚厚的門簾就被劉垓親自打起,一見他就笑道:“我正要找你來呢,我身邊這些人真是主次不分,竟然剛剛才打探到此次徽州府夏稅絲絹紛爭當中,那個汪孚林也有摻和一腳。你和汪孚林是科場同年,而且名次也隔開不遠,總該熟悉他吧?”

    “恰恰相反,隻聞其名,不熟其人。”史元熙故意開了個玩笑,見劉垓愣了一愣,他就一攤手道,“科場同年到底怎麽回事,劉兄你是過來人,應該知道的,這得多當了幾年官之後,敘同年才重要。而禮部恩榮宴那是一桌一桌按照名次來,隻要不是一桌,那就基本上連打照麵都未必認得出來,我和他還差著十幾名呢,不是在一桌,怎麽會熟悉?而且,汪孚林一向不怎麽參加文會詩社,又一直在京候選,我是早早就放了寧國府推官,這就更生疏了。”

    見劉垓頓時啞然失笑,他方才饒有興致地打探道:“不過我剛剛在外頭聽劉兄的話,反而好像挺熟悉我這位三甲傳臚同年?”

    “不是熟悉,我在太平府畢竟當了整整四年多的推官,徽州米業行會就是從他任會長開始,這才在太平府的蕪湖設了堆棧倉庫。蕪湖雖說不是太平府治所,可比當塗更繁華,消息傳得很快,一來二去,這位汪小官人還沒考上三甲傳臚之前,那名聲我就都聽得快耳朵起老繭了。”

    劉垓將汪孚林當初在徽州在杭州,在漢口,在南京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如數家珍似的告訴了史元熙,見其瞠目結舌,他便一攤手笑道:“就這麽不到二十的年紀,折騰出那麽一堆事情來,居然還能有本事考中進士,反正我是無話可說。徽州地麵,尤其是那些休寧糧商,歙縣鹽商,全都把他當成財神,但因為他而倒黴的那些對手,則無不將他當成災星。尤其是他走到哪都能撞上事情,這更是讓人歎為觀止,不信你看看遼東和京師,那居然都不例外,這次他一回徽州養什麽見鬼的病,居然又出事了,不是災星是什麽?”

    盡管知道劉垓後半截話主要是開玩笑,可史元熙還真的被逗樂了。他找劉垓本來就是合計一下,是不是要借著同年的名義去汪家探望一下,如今劉垓主動提到了汪孚林。他也就順勢提出了這個建議。果然,劉垓微微沉吟之後,立刻笑著說道:“也好,擇日不如撞日,我一直久聞其名,不見其人。今天就去見識見識,這位大名鼎鼎的災星汪小官人究竟是何風采!”

    說走就走的這兩位推官完全忽略了他們住在府城,而汪孚林住在縣城,這時候是傍晚,隻要府縣兩城相連的德勝門一關,他們一過去就回不來了。

    之前那些天,他們大多數時候都在臨時寓所和府衙兩dian一線地連軸轉,歙縣縣城雖說就在府城東麵,他們卻還是第一次來。思忖反正沒人認識自己。兩個差一屆的進士全都沒有坐轎,而是選擇了騎馬,前頭各是一個牽馬的書童。初來乍到的他們原本還以為需要一路問過去,可進德勝門之後才問了第一個人,那位路人竟是直接非常熱心地帶路,直到把他們帶到縣後街,這才開口說道:“就是正對著縣衙知縣官廨後門的那座汪宅就是,隨便問個人都知道。”

    僅僅從這一件事。劉垓和史元熙就真真切切地認識到,汪孚林在這歙縣縣城中名氣有多大。

    既然有這樣的提示。兩人也沒有再繼續問路。更何況,自從汪孚林再次回來之後,門前好歹掛了塊汪府的牌匾,他們除非是眼神太不好才會錯過。見那門頭異常樸素,劉垓和史元熙剛剛還說過汪孚林的財神名聲,不禁都有些意外。再次確定了一下那汪字應該沒錯,年紀小兩歲的史元熙方才親自去敲門。不多時,大門就打開了一條縫,一個發型有些古怪的腦袋探出來打量了他們一眼,繼而就拉大了些。整個人都閃了出來,卻是一個缺了半邊耳朵的少年。

    “請問幾位客人找誰?”

    “這是汪孚林汪公子家嗎?”

    “是,不過公子不能會客。”出來應門的正是王思明,見門外兩位客人顯然有些納悶,就連後頭那兩個牽馬的隨從也仿佛很不解,他方才不好意思地說道,“之前老爺和舅老爺出去辦事,公子說是好好養病的,但不合又出門了兩趟,所以老爺回來之後一氣之下就吩咐不許讓公子會客,更不許出門,除非府縣衙門那邊有什麽要緊事。”

    按照大戶人家的規矩,王思明這絕對屬於背後編排主人,可這卻是汪孚林特意囑咐王思明對訪客這麽說,否則他非得被汪道蘊給悶死。而劉垓和史元熙自然不知道其中這關節,聞聽此言全都有些忍俊不禁。到最後還是史元熙開口說道:“那煩請你進去稟告汪老爺,就說是汪公子的同年史元熙,科場前輩劉垓來訪。”

    王思明畢竟還在熟悉種種大明風土地理人情的階段,對這兩個名字覺得很陌生,但同年和科場前輩是什麽意思,他還是一開始就學過的。知道那竟然是兩位進士老爺,他連忙長揖行禮,拔腿就往裏頭跑去,連大門都忘了關。

    麵對這有趣的小門房,劉垓和史元熙不禁相視而笑,不消一會兒,他們就隻聽到裏頭傳來了說話聲,緊跟著,黑漆大門就被人拉開,至少和汪孚林打過照麵的史元熙一眼就認出了前頭那二十許的年輕人正是他們之前談論的主角。而剛剛那小門房緊隨在後,更落後幾步遠處,是和汪孚林有幾分相似的中年人,史元熙和劉垓錢都猜到,那便是小門房口中的老爺。

    果然,廝見之時,汪孚林就歉意地說道:“王思明是我從遼東帶回來的,原本是生在女真的漢奴,虧了張巡撫因他在撫順關外有功,這才遂了他的心願,讓他跟了我,還不大熟悉人情世故。之前他要是說了什麽,二位兄台還請不要放在心上。”他說完就往後頭看了一眼,笑著說道,“那是家父。”

    史元熙之前才聽劉垓說過汪孚林那位著實“可圈可dian”的父親,見汪道蘊有些不自然地上前寒暄,兩人少不得也見過這位汪老爺。直到汪道蘊很快就避開了,史元熙仗著自己是汪孚林的同年,又想拉近關係,便故意笑問道:“汪賢弟,令尊不許你見客,這到底是個什麽典故?”

    “別提了,家父一向覺得我太會惹是生非。”汪孚林無奈地苦笑一聲,見劉垓和史元熙那臉上表情全都很微妙,他就猜到人家恐怕在背後也這麽議論過自己,他也不以為意,請了兩人進門後便開口說道,“若非我早就聽說二位協查夏稅絲絹紛爭到了徽州府,又告訴家父你們是太平府推官和寧國府推官,隻怕他還要繼續禁我見人。話說回來,二位這時候過來,不知道所為何事?”

    “汪賢弟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劉垓雖和汪孚林不是同年,可今天擺明了不拉近關係就沒法說話,他也就自來熟了一把。當下就似笑非笑說道,“聽說當初歙縣衙門被人圍堵,薛縣令意圖丟出那個帥嘉謨當替罪羊,卻被你堵了回去,而後更是三下五除二就驅散了亂民。要說這夏稅絲絹紛爭,根子非常久遠,總沒有人比你這歙人更清楚緣由,我們實在摸不著頭緒,這才來找你答疑解惑。”

    自打知道來的是兩位推官,而不是預想中的通判,再加上打聽到兩人的履曆,汪孚林就猜到,他們在解題無門的情況下會來找自己。現在人真的來了,他就把人往前院正廳二樓的書房帶。對於這地地道道的袖珍徽式宅院,劉垓和史元熙都頗感興趣,甚至還在二樓那圍著院子的美人靠上饒有興致逗留了片刻,這才進了書房。落座之後,他們就從汪孚林口中聽到了完全版本的休寧婺源那連場變故,就連夏稅絲絹紛爭的起源,也比他們從文書上看的更明晰。

    最重要的是,汪孚林並沒有完全偏私歙人,而是從甲辰以及乙巳兩年的夏稅秋糧額度變化,分析了歙縣這**千匹絲絹稅可能是出於別縣全都大量增加了夏稅秋糧米麥稅額,唯獨歙縣在這兩項上有所減少的緣故。當然,汪孚林也指出了此事的蹊蹺,徽州並不產絲絹,緣何加派的會是絲絹,而且總額比浙江布政司所有府縣一整年的絲絹稅還多,這顯然不合理。

    可劉垓也好,史元熙也好,需要的是盡快審理完那些休寧婺源的作亂首惡,同時協助徽州府拿出一個解決方案,而不僅僅是起因。因此,兩人在對視一眼之後,史元熙就誠懇地說道:“汪賢弟,劉兄之前就說,你在徽州府大名鼎鼎,既如此,你有沒有什麽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

    “當然……沒有。”見兩人無不大為失望,汪孚林就苦笑道,“如果有,我還會等到今日?恕我說一句實話,這件事既然已經沒法和稀泥了,那麽就隻有兩個辦法,要麽朝三暮四,看看下頭百姓能否被糊弄過去;要麽拆東牆補西牆,讓朝廷適當減免一些,至少給徽州一府六縣的百姓一dian交待。否則,別看婺源和休寧已經安定了下來,但那是因為婺源有四不縣令吳琯,休寧則是被騙子給弄怕了,否則這反彈根本不可能強壓下去!”

    別說是他,就算在張居正的位置,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賦役公平!
 樓主| 發表於 2023-8-4 20:25:32 |
第六四八章 入嗣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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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為朝三暮四,就是不動原本獨派歙縣的夏稅絲絹,然後把歙縣的均平銀拿出一部分均派到其餘五縣頭上,這樣歙縣的負擔就輕了,而五縣不用負擔額外的絲絹稅。但實際上,這完全是用均平銀來陰補絲絹稅,所以對於五縣百姓來說,這就叫做朝三暮四。

    而何為拆東牆補西牆,那就是說,把歙縣原本茶稅船稅之類亂七八糟的小稅種挪過來,然後在歙縣的夏稅絲絹中減掉一部分,用那些小稅種收來的錢抵充這減掉的一部分。但歸根結底,終究是給歙縣減掉了一部分賦稅。

    而劉垓以及史元熙留在汪家商量了一晚上,還想出了另外一個拆東牆補西牆的方案,那就是從徽州府的裏甲軍需銀中拿出一部分來衝抵夏稅絲絹。現如今反正有了方案,哪怕隻是矮子裏拔高子,別說盡善盡美,根本就是無奈的折衷之計,可不論怎麽說,他們總算是有了能夠向上頭交待的東西。所以,哪怕發現德勝門一關沒辦法回府城,兩人在汪家借住了一晚上,心情卻是比之前好多了。



    畢竟,誰也不希望真的在徽州府拖上一個月,回去之後看到本府堆積如山的事務等待處置!哪怕有人署理,但身為進士的他們很難信得過那些出身雜途的佐貳官。



    當然,既然這兩位來了,汪孚林少不得提了一嘴,建議兩人可以去探望一下歙縣縣衙中那位正在養病的薛縣尊,趁機了解一下情況。可劉垓和史元熙自打臨時借調到徽州府之後,一府六縣的官員都基本上見過了,唯有徽州首縣歙縣令薛超沒見過,聽說薛超竟是在這節骨眼上病著,連縣令的職責都是喻縣丞署理。他們心中早就給人打上了一個躲事沒擔當的標記。次日清早離開汪家時,雖說知縣官廨後門就在眼前,可兩人合計了一下。還是沒去。



    反正他們是徽州知府姚輝祖上書請調來的,和薛超品級相同。又不相統屬,即便人家是內閣三輔張四維和刑部尚書王崇古的同鄉,可他們也犯不著去巴結這位。畢竟,之前他們的隨從打探到的可是薛超最初在夏稅絲絹紛爭上極其熱心,縣衙被人一圍就立馬打算讓別人當替罪羊,現在居然還病著,這種不地道的父母官,誰樂意與其打交道?不但如此。正愁不知道該拿誰頂缸的他們不約而同想到,要在回頭上奏時好好提上一筆。



    把這兩位推官送走,汪孚林囑咐為人機警的劉勃去跟一跟,等到得知史元熙和劉垓徑直通過德勝門進了府城,壓根就沒有去縣衙看薛超,他就知道,有了徽州知府姚輝祖以及史元熙劉垓這雙重保障,薛超這個縣令應該不長久了。

    “隻希望歙縣下次不要攤上這種要撈錢刷政績,卻不肯擔責任的家夥。”

    汪孚林喃喃自語,可走進廳堂時。他就隻見汪道蘊已經坐在正中央的太師椅上等自己,他隻能無可奈何地上前解釋道:“爹,之前那兩趟出門我也是沒辦法。鬥山街許家和黃家塢程家那兩位,怎麽說也是我的長輩,說的又是銀莊票號那點事,總不成讓人家到家裏見我吧?”

    汪道蘊沒理會汪孚林的解釋,而是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和你舅舅訪了秋楓族裏的族長,他帶著我們走訪了幾戶人家,最後打算把秋楓過繼給他族中一位守寡已久,品行很不錯的叔祖母當嗣孫,她兒子未婚就死了。想要個孫子承嗣香火,卻隻要讀書上進就好。不用在家守著她,我和你舅舅見過那位老人家。人品端方,很不錯。雖然我和你舅舅已經說定了,但你這個老師還得親自帶著秋楓再去一趟。唯一不太理想的一點是,老人家搬回了老家,那是歙縣竦川,你什麽時候帶人去你自己定。”

    “竦川就竦川,我又不去汪尚寧家中找茬,他能拿我如何?不論如何,這次真是多虧了爹和舅舅。”

    “你也不用那副好像怕了我的鬼樣子,你天不怕地不怕,還會怕我這個爹?就連你伯父都管不了你,更何況是我?”汪道蘊狠狠瞪了兒子一眼,想到昨天晚上在書房門口聽了片刻,知道汪孚林確實是在和劉垓史元熙商量夏稅絲絹的事情,他想想兒子的能耐,最終也不想再說什麽了,意興闌珊地說道,“我和你娘明天就回鬆明山,你自己的爛攤子自己好好收拾就是。隻有一條,我們知道小北武藝不錯,可你也別老支使你媳婦!”

    二老既然要回鄉去,而不是在這裏死死盯著自己,汪孚林當然什麽都答應,至於最後一句關於小北的話,他雖說嘴上答應,心裏卻知道就憑媳婦那比自己更加沒定性的性子,他不支使她都會自己想招,所以也隻能在心裏對二老說了聲抱歉。接下來,他當然便是找了秋楓來。



    即便離京之前因為汪道昆的話,他就對秋楓提過此事,但如今真正到了操作的最後一步,他還是有些擔心這個經曆曲折的少年作何抉擇。要知道,這年頭儒家思想的核心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強調父權族權,也難保秋楓讀書讀得腦子僵化,愚孝發作又反悔了,想要將賣了他還一心利用他給家裏摟錢的父母給認回來。如果是那樣,他也沒什麽好說的,大不了將來不再管閑事。

    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秋楓突然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這麽多年來,若不是老師,我早就不知道鑄成多少大錯,能不能活著都不知道。不論這件事,還是今後其他事,我一切都聽老師的。隻不過,老師已經幫了我太多太多,我隻希望有了祖母之後,不要再一直花老師的錢。綠野書園那邊我能幫得上忙,還能讀書,葉掌櫃也答應給我和其他幫工一樣的工錢。下次歲考之後我有自信能升增廣生,等到日後成了廩生,有了廩米,我更能貼補祖母。”

    “好。好!”汪孚林這才舒了一口氣。重獲新生以來,他不能對人吐露自己的來曆,於是隻能退而求其次。不遺餘力尋找又或者說培養和自己價值觀相近的人,如今看來。這還是卓有成效的。他伸手把人攙扶了起來,這才笑眯眯地說道,“將來的路你自己選,哪怕不能一直考到進士,有個功名在身上,做什麽事情就容易多了。天下不是隻有科場一條路,新安呂大俠就是最好的例子。你回去收拾一下,這兩天我們就出發去竦川。”

    汪道蘊是回去了。但畢竟之前是他和吳天保一塊去張羅的這件事,所以吳天保卻從岩鎮南山下趕了過來,負責帶路去竦川。作為汪孚林的舅舅,他是個熱心而又老實的人,如今看著外甥汪孚林越來越有出息,他當然再高興不過了。可是,知道今天要去做的是一件很正經的正事,但看到汪孚林的同行陣容有秋楓,還有金寶和葉小胖,甚至小北也一塊跟著去湊熱鬧。大冷天硬生生成就了一副全家去踏青的陣容,他就著實有些又好氣又好笑了。

    隻不過,他也就是心裏嘀咕一下。見一大幫人嘻嘻哈哈的,當然不會說出什麽煞風景的話來。

    因為隋末越國公汪華曾經占據歙州等六州,而後又投降唐朝,封宣城開國公,上柱國,六州總管府長史,而汪華前前後後生了八個兒子,這八個兒子在歙州這一帶繁衍生息,於是如今別名新安郡的徽州府素來有十姓九汪之稱。這其中。歙縣境內比較有名,而且合族共居的汪氏就有整整十六支。早年是出了汪尚寧的竦川汪氏顯赫,如今這幾年卻是因為汪道昆的重新起複。鬆明山汪氏占了上風。

    而汪孚林雖說曾經和竦川汪氏放對,可他也是這次在去竦川的路上,這才從吳天保的口中得知,其實汪氏在這附近總共有兩支,一支是竦口汪氏,一支是竦川汪氏。竦口就如同這兩個字一樣,也常常被人稱作是竦川口,其實根本就是在一個村子裏。巧合的是,這兩支汪氏的始祖不是最初就住在這裏的,卻也不是從一個地方來的,全都是移居,而且追根溯源,竟然全都是出贅。

    竦口汪氏源自黟縣黃陂人汪祐出贅到歙東上裏殷氏,其子汪天祿遷居竦川口,是為竦口汪氏這一支的始祖,子孫眾多卻談不上顯赫,有捐官的,有捐資得到冠帶榮身的,族中除了縉紳,最多的就是節婦孝子。而竦川汪氏源自從休寧出贅到歙西鄭村的汪元龍,汪元龍玄孫汪森遷居竦川,成為了竦川汪氏這一支的始祖。在汪尚寧之前,族中也就是出過縣丞之類的小官,又或者朝廷恩封的虛銜,直到汪尚寧出仕到三品,這才發達。

    從這一點來說,竦川汪氏和鬆明山汪氏確實有些相像,那便是因一人而騰達,和那些累世常出進士舉人的真正衣冠望族,其實還有很大距離。但不同的是,鬆明山汪氏因為汪孚林中了進士,底下金寶又年紀輕輕便奪下案首,因此而顯得後繼有人,相形之下,竦川汪氏卻因為汪尚寧的賦閑良久而顯得有些頹勢了。本來之前夏稅絲絹紛爭時,汪尚寧領導均平派掀起了很大聲勢,可不料婺源休寧大亂,薛超告病,帥嘉謨失蹤,汪尚寧怎還不知道大勢已去?

    “也就是說,這回竦川汪氏應該不至於再找麻煩。”小北眉頭一挑,卻看著秋楓說道,“不過,秋楓那位老祖母如果願意,不妨就接到歙縣城裏,又或者鬆明山去住,一來有個伴,二來也不用孤零零住在這裏沒人照應,一個不好還要受人欺負。”

    “我和妹夫當初也這麽對她說。”吳天保苦笑一聲,也有些無可奈何,“秋氏一族在歙縣本來就是小族,族裏沒幾戶人家,見利忘義的多,知道禮義廉恥的少,就這麽一位膝下沒有兒女的節婦,竟然還容不下,還有人謀奪她的財產,這才把人一氣之下給逼回了娘家。要是別家,就衝她那年紀,幾十年守節下來,爭取一座節婦牌坊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他們卻偏偏沒那遠見,就連族長,之前對這個寡婦也沒下力氣維護多少。也正因為如此,這位秋程氏聽到我們要給她過繼一個兒子,最初非常警惕,等到聽說是雙木的學生,這才提出讓我們帶秋楓去給她看看。”

    “說來說去,原來是因為姐夫名聲好!”葉小胖頓時眉開眼笑,伸手一拽秋楓那匹坐騎韁繩,把想聽卻又不敢聽的秋楓給硬拉了過來,卻是信心滿滿地說道,“像他這樣的,哪家不是搶著要?便宜那位老人家了!”

    “什麽便宜不便宜,小小年紀,別這麽市儈。”汪孚林瞪了小胖子一眼,見葉小胖立刻不說話了,他回顧來路,想到這一路過來盡是翻山越嶺的山路,幸好有吳天保帶路,他帶的隨從也充分,否則直接讓他來,真是要抓瞎,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別看徽商豪富天下聞名,還不是因為徽州府的地理條件太惡劣了,否則光是論賦稅,徽州府怎會在整個南直隸排名在倒數,隻比鳳陽等少數幾個府好點兒?在徽州境內,到哪都得翻山越嶺。比如鬆明山在縣城西麵三十裏,竦川則在縣城東麵三十裏,可謂南轅北轍,相同的是都要走山路。今天若不是從縣城出發,這山路還可以騎馬,他恐怕就得露宿荒山野嶺了。

    汪道蘊和吳天保曾經來拜訪過的那位秋程氏,住的正是竦川口,也就是俗稱的竦口,但是,汪孚林帶著一家子人跟了吳天保一路行來,他便發現,他以為是拜訪的是個小村,結果這裏卻是一個規模比鬆明山大得多的大村,就連和富庶的西溪南比起來也不遜多讓,而且這座村還遺留著一大片一大片的城牆!等到通過那形製完全不像村大門的一道大門,看到上頭寫著圵野古邑,他終於想起自己在哪裏見到過竦口這個地名了。

    那是之前在徽州府誌上看到過的,唐時的圵野古縣就在這竦口。

    吳天保因為上次就來過,熟門熟路在前頭帶路。他特意還帶著眾人在一座程氏宗祠麵前繞了繞,指著那非常氣派的宗祠笑道:“雙木,看到沒有,這可是咱們徽州府獨一無二,據說用唐時的縣衙改造的宗祠。秋程氏便是程家女,咦?”

    發現舅舅那滔滔不絕的介紹突然就此打住,而汪孚林順著他的目光往前一看,一眼就看到了那梳著花白圓髻,腰杆挺得筆直,麵容嚴肅,連走路姿勢也帶著幾分一絲不苟的老婦人。雖說隻是第一次打照麵,可他一下子就有些懷疑老爹和舅舅的判斷。這老婦人一看就是非常刻板的人,真的適合當秋楓名義上的祖母?到時候不會天天找茬吧?
 樓主| 發表於 2023-8-4 20:25:48 |
第六四九章 橫生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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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大姑!”

    吳天保沒想到居然會這麽巧在程氏宗祠外遇到正主兒,連忙迎了上去。秋程氏畢竟六十出頭了,如若秋楓過繼到其亡子名下,吳天保這一聲大姑也叫得理所應當。而秋程氏眼神當然不如眾人這麽好,等認出吳天保,意識到這些出現在這裏的便是上次和自己提過的人,她的肩膀頓時有些微微顫抖了起來。她盡量平靜地和吳天保打過招呼,來到眾人麵前之後,卻是目不斜視地問了一句話。

    “諸位既然到了程氏宗祠外頭,可知道程氏淵源何處?”

    汪孚林心中一動,正要開口回答,可看到秋楓神色緊張中帶著一絲複雜,仿佛欲言又止,他便故意說道:“秋楓,你來答一答。”

    這一次,秋程氏不由自主地側頭看了過去。她很早就搬回了竦口,除去給丈夫以及死去的兒子掃墓,平常都不大和秋氏一族的人來往,所以之前也沒怎麽見過秋楓,此時看到那秋楓赫然是一個身量中等,容貌端秀的少年,她忍不住心中一陣刺痛,卻是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而秋楓沒想到一下子就被汪孚林dian了名,一時先愣了一愣,隨即慌忙整理了一下思路,這才盡量鎮定地說:“徽州府境內的程氏各支,都說是發源自漢末三國時的名將程普之後,程普的後人程元譚在永嘉之亂時輔佐琅琊王為新安太守,其後人就世居篁墩,一直都在這裏繁衍生息。到第十七世程富時。曾經輔佐過越國公汪華。降唐之後封總管府司馬。而後篁墩程氏在唐時出過很多位尚書和高官,一度被稱為新安士族的佼佼者。”



    “唐末黃巢之亂,一路燒殺搶掠,但凡地名為黃者,則可以放過,因此唐末到我大明中期,篁墩一直都叫做黃墩。直到程敏政公時,方才把篁墩之名重新改了回來。而朝中更曾有丘浚和謝遷兩位閣老先後以篁墩為名賦詩題記。”

    身為徽州人。汪孚林對於篁墩兩個字當然不陌生。更何況,程乃軒一家雖說是住在歙縣城內黃家塢,但往上追根溯源,卻也是出自篁墩程氏,他就更加不會不了解了。篁■←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墩乃是整個徽州府宗族文化的中心,相傳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而那裏也不僅僅是徽州一府六縣的程氏發源地,更有其他十幾個姓氏也視那裏為發源地。永嘉之亂、黃巢之亂、靖康之難,也不知道多少周邊大姓潛入,尤以黃巢之亂時蜂擁而入的大族最多。

    就連汪氏。唐末也有很多支族遷入篁墩避難,等到時過境遷方才重新遷回故地。隻不過。程氏問得古怪,秋楓答得更是引申開去,這讓他有些不大好的預感。

    秋程氏沒想到秋楓侃侃而談,對程氏頗多讚譽,有些刻板的臉上分明緩和了下來。她微微頷首,這才繼續說道:“新安十姓九汪,但修新安名族誌時,雖則說是姓氏不分前後,程氏卻從來都在首位。我一個寡婦,又隻是竦口程氏支族,並沒有什麽因此自矜的意思,問程氏源流,也隻是希望汪老爺和吳老爺口中的秋相公,是個能讀書,也能記住新安那些名族起源的人。”

    這話就很清楚地表達出了某些意思。聽到這裏,汪孚林不由得皺了皺眉,可還不等他開口說話,秋楓就搶著說道:“老夫人,為人需得飲水思源,不能數典忘祖,這道理我當然知道。但我更知道,血濃於水固然是對的,但世上真情比血緣更加重要。徽州府各地讀書蔚然成風,所以從前家中窮苦,我並不指望能入學堂,隻能利用一切機會跟人認識了幾個字,後來便在歙縣學宮紫陽書院打雜期間學了不少東西。我省吃儉用,所有工錢都拿回了家,幾乎也不用家裏一分錢,縱使而後被賣,我雖說心有不甘,也並未真的怨恨家中父母。”

    “可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已經拿了我的賣身錢,卻還希望我在老師身邊借著便利,給他們送回去更多的錢,甚至老師的仇人不過是給了他們幾個錢,他們便要挾我去刺探消息。孟子尚且有雲,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那又何況父子?若是之前汪老爺和舅老爺所提之事老夫人不願意,那還請不要勉強。老師一片苦心,隻不過是不想讓我成為所謂家人的搖錢樹而已。大不了我今後不再考功名,離開徽州府遊學天下!”

    “秋楓。”

    汪孚林聽到秋楓不知不覺聲音便大了起來,知道這小子性子發作,當即喝了一聲。見秋楓頓時閉上嘴巴,低頭不再吭聲,他不由得想起從前的舊事。那時候秋楓才剛跟了自己,就因為和金寶的遭遇類似,結果卻不同,於是相當偏激,一度被人當成了是自己身邊最大的突破dian,一次兩次全都找準了這小子當成突破口,拿出了非常大的誘惑。幸虧秋楓關鍵時刻終於把住了,沒有做出錯誤的選擇,這些年也都表現得越發沉穩。

    可眼下看來,沉穩那是給人看的,關鍵時刻卻還是沉不住氣!

    因此,見秋程氏站在那裏默不做聲,他對於今次竦口之行也有些不大看好,見金寶悄悄拉住了滿臉不忿的葉小胖,小北則是正在對吳天保低聲說什麽,他當下便溫和地對秋程氏說道:“秋楓年少,說話是有些直接,但話糙理不糙。他讀書進學,都是和我家小舅子以及養子一起,說實在的,我隻是不想讓好端端一個少年給貪得無厭的家人給毀了。我一向覺得,憑借生恩要挾的人,不是親人是仇人。老夫人若是真對他棄家不顧有看法,那這件事就算了吧。”

    秋楓心裏也知道今天這件事是之前汪道蘊和吳天保特意替自己奔波辦成的,一想到自己的事居然要勞煩到汪孚林的父親和舅舅。眼下卻又顯然有這樣的波折。他心裏甭提多難受了。所以。要是汪孚林喝止自己之後罵他一頓,興許他心裏還會好受一些,可誰曾想汪孚林竟然還幫他說了這麽一番話!那一瞬間,他隻覺得眼睛酸澀,差dian掉下淚來。

    秋程氏見汪孚林拱了拱手,隨即叫上其他人,一副就要打道回府的樣子,她忍不住有些始料不及。這時候。卻還是吳天保忍不住一跺腳叫住其他人,快步走到她跟前說:“程大姑,我知道你一向就是個端方的人,在秋家的時候伺候公婆相夫教子,一絲不苟,回到這竦口,你外甥還有幾個孫外甥也都很尊重你,可那些事情的前因後果,我和妹夫都對你說得清清楚楚,你要不願你為何不早說?若不是有誠意。我這外甥何至於一家子全都出來為秋楓認親?”

    被吳天保這番話一說,秋程氏的臉上不禁有幾分不自然。她細細再審視對麵那些人。見除卻後頭三五個類似隨從服色的漢子之外,秋楓身邊是兩個正在安慰他的少年,看樣子應該是前任徽寧道葉家大少爺和汪孚林的養子,而汪孚林身邊那個年輕人,雖說乍一看是男生女相,但仔細看分明是女子,也就是說,這確實是一家子傾巢出動替秋楓來認親的。她沉默了好一會兒,見吳天保歎了一口氣轉身要走,這才低聲說道:“我隻是聽說,他是富貴忘親……”

    “聽說?”

    汪孚林耳尖,一下子捕捉到了一個敏感詞,立時轉過身來。而吳天保被外甥這一提醒,也立時開口問道:“程大姑,你可以到歙縣城裏去打聽打聽,我家秋楓的人品學問誰能挑出半個字來?更何況,他的賣身契當初還是我這外甥還的,說得不好聽一dian,原本就跟那明明不窮卻要賣兒子的爹娘沒關係,他怎麽富貴忘親了?一個附學的生員能有錢?為了他讀書,汪家倒貼進去多少錢,到誰嘴裏就變成他大富大貴了?”

    吳天保雖說是老實人,可這老實人一急起來連珠炮似的丟出來的問題,卻更加有說服力。至少這會兒秋程氏就更加猶豫了起來,到最後便苦笑道:“是後頭竦川汪氏三老太爺,他也不知道打哪聽說我要立一個嗣孫,所以特意來過好幾回。”

    “所以這一來二去,老夫人才留了個不好的印象?”汪孚林眼中厲芒一閃,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不過也沒什麽,強扭的瓜不甜,這事就算了吧。舅舅,正好我還有dian事想找竦川汪氏的人聊聊,來都來了,我們大家就去那邊坐坐,順便叨擾一碗茶喝。”

    秋程氏根本來不及說話,就隻見汪孚林把吳天保給拉了過去,衝著自己很有禮貌地頷首一笑,繼而叫上家人以及隨從,就這麽上馬離去了。她隻看到那個本來有很大可能成為自己嗣孫的秋楓上馬之後,還回頭看了她一眼,繼而微微欠了欠身,隨即就跟著其他人消失在了她的視線。

    直到人都走了,秋程氏方才如夢初醒,一下子扶著程氏宗祠的牆,心裏湧出了無限的後悔。她也並不是全都相信了竦川汪氏那位三老太爺的話,隻是想試探試探,別到時候千辛萬苦立了個嗣孫,到時候等她死了,兒子卻連個掃墓祭拜的人都沒有。可如今從人家的態度看起來,似乎她剛剛那冷淡生硬的做法,硬生生讓一樁好事給變成了壞事。想到這裏,她立時轉身就走。

    雖說夫家那些親戚幾乎沒個好的,但竦口程氏卻不一樣,想當初秋程氏的外甥得知寡居的姑母在夫族那邊住不下去,回了家鄉,硬是把人接到家裏同住,甚至還要求家中子女都要尊重這位姑太太。故而此時秋程氏一回到家裏,便立刻找到了外甥,將剛剛在程氏宗祠外見到汪孚林一行人的經過原原本本細說了一遍。結果,她就隻見一貫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外甥氣急敗壞一跺腳。

    “大姑,你怎麽就能聽那位三老太爺的,竦川汪氏和鬆明山汪氏有仇,你難道不知道?當初竦川汪氏一次一次給人家汪公子設套,到最後幹脆撕破臉說人歲考作弊,卻反而誤了自己家的孫子,結果一蹶不振,這事情早就傳遍四鄉八鄰了。這一次竦川汪氏跟著縣裏薛縣尊嚷嚷均平夏稅絲絹,又鬧得休寧婺源全都大亂,他們反倒縮進去了,還想把帥嘉謨扔出去當替罪羊,還不是汪公子出來收拾的局麵?秋楓那多好的孩子,你這實在是犯糊塗了!”

    秋程氏欲言又止:“我也隻是覺得,他連自己爹娘都不認……”

    “認什麽認!當初他爹娘高價賣了他,拿了身價銀子,轉手就給老大娶媳婦。這也就算了,後來汪公子還了他賣身契,他回去探望父母的時候,卻發現家裏在那蓋房子,卻原來是不知道誰冒名秋楓給他們捎了錢,他們倒好,拿了錢至少去汪家看看自己兒子啊,竟然就直接問也不問收下來蓋房子,不管兒子死活,更不管那是汪公子仇家送來,想要脅迫秋楓去刺探消息的。可後來秋楓都明說了,他們還不管不顧死要錢,這種爹娘兄弟還不如沒有來得幹淨!”

    類似的話,秋程氏也聽汪道蘊和吳天保說過,可那時候終究有些疑慮,所以才會聽了汪尚宣的話就心存顧忌,但自己的外甥也這麽說,她哪裏還不知道自己那偏見錯得有些離譜?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可也得看是什麽樣的父母……得,大姑,你說他們是去竦川汪氏了?這樣,我帶著你去見族長,咱們也去那兒。要給我碰到那汪尚宣,我非得當麵唾他不可!竦口程氏可不是好欺負的,好容易你能有個奉養的孫兒,卻被他們攪和了,這事情他竦川汪氏要是不給一個交待,他就等著敗名聲吧!”

    秋程氏被外甥風風火火地拉去竦口程氏族長那兒時,汪孚林一行人也沒閑著。在離開竦程氏宗祠之後,汪孚林卻也沒有立刻去汪家興師問罪。畢竟,盡管汪孚林幾年前就和竦川汪氏交鋒數次,最終大獲全勝,但他卻還是第一次深入敵營。在心裏回顧了一下自己所知的汪尚寧身世,他摸了摸下巴,最終對其他人建議道:“各位,咱們去汪家之前,不如先去一個地方。”

    如果他記得沒錯,汪尚寧當年和兩個弟弟一塊隨著改嫁的母親去了竦口程家,也是那位繼父程嗣勳把他們三兄弟養大的,因此他們一直都姓程,而汪尚寧也是考中進士出仕好些年後才改回了汪姓,後來在給親生父親請了封贈之後,還給健在的繼父請到了封贈,

    可比起汪尚寧那時為亡父請封的正五品戶部郎中,那位含辛茹苦養大他的繼父程嗣勳,卻隻不過封了區區從七品的行人司司副,掐指算算,整整相差了六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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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零章 生恩不如養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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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宋時期,婦人改嫁的事情還司空見慣,但到了明代,隨著程朱理學深入人心,婦人守節的就越來越多,而且翻開族譜,遍地都是宣揚哪家節婦奉養舅姑撫養兒女,幾十年守節不嫁的例子,而朝廷褒獎的貞女烈婦節婦也越來越多。如徽州府身為朱熹的故鄉,如今心學雖是大力發展,大有蓋過程朱理學的架勢,但在根深蒂固的禮教影響下,婦人再醮仍然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

    而汪尚寧的母親當年帶著三個兒子改嫁,並讓他們改姓,可想而知這是多大一件事!畢竟竦川汪氏也好,竦口程氏也罷,全都不是籍籍無名之輩。

    竦川汪氏從始遷祖開始,和竦口程氏的關係就非常微妙。始祖汪森的一個兒子便是出繼程氏,而後一代代繁衍生息,不少人都在竦口程氏一族中娶妻生子,而且這其中連出了好幾位夫死守節,撫育孤兒的節婦程氏。所以,到了汪尚寧的父親汪昊這一代,汪氏已經是一連好幾代連個秀才都沒出了,汪昊說得好聽dian是隱居弗仕,教授出了好些賢才,說得不好聽那就是連個秀才都考不上,隻能靠給人授課度日。他死之後,妻子黃氏便帶著三個兒子改嫁了程嗣勳,那時候汪家和程家全都起了軒然大波,一直到程嗣勳把汪尚寧供養出來,情況才有所好轉。



    如今汪尚寧都被稱之為汪老太爺,年近八旬的程嗣勳其實可以被稱之為程老太公了,但因為他家中沒有成年子孫,竦口程氏大多還是以老太爺稱之。



    他當年娶了個寡婦。那壓力確實非同小可。不但汪氏一族為此鼓噪。程氏一族也險些和他斷了關係。要知道,比起日薄西山一代不如一代的汪氏,程氏卻是竦口最大的望族,修路造橋不計其數,為此恩封了好幾個散官,還受朝廷旌表建了一座尚義坊,秀才監生更是遍地都是,節婦那就更不用說了。族中若是寡婦不守節,都會引來無窮議論,更何況是程嗣勳直接就娶了竦川汪氏的寡婦黃氏?



    然而,他卻是真心喜歡黃氏,為此根本就不在乎還要接納三個繼子,更竭盡全力出錢供他們讀書。然而,等到…±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汪尚寧年未弱冠進學成了秀才,接下來又是舉人進士一路告捷,二十歲就由進士出仕為官,但後來黃氏亡故。他丁憂之後死活要求黃氏和生父合葬,等到官當得大了。卻和兩個弟弟一塊改回汪姓,為弟弟們捐監謀官,即便也給他這個繼父討了一個從七品行人司司副的恩封,可汪家三兄弟後來另建汪宅,他這日子何止寂寞二字能夠說盡的?

    黃氏嫁給他的時候,比他大五歲,長子汪尚寧已經七歲,另兩個兒子一個五歲一個兩歲,因為他家境也不寬裕,供這三個兒子讀書已經非常吃力,所以最初並不執著於要親生子嗣,直到好幾年後,黃氏才給他生了一個女兒。等到女兒出嫁,三個繼子歸宗,妻子再一去世,他雖異常孤單,卻並未另娶。雖說三個歸宗汪氏的繼子逢年過節也來探望,曾經還商量過在三兄弟的兒子當中選一個給他當嗣孫,可挑來選去,卻因為他的家境並不怎麽樣,事情就擱置了下來。

    以至於最後還是竦口程氏的族長出麵,在他的同族堂兄弟中挑了個孫子,給他立了個嗣孫。雖說過繼的終究不如親生,可哀莫大於心死,太過寂寞的他還是把心思全都放在了這個年少的孫子身上。

    他如今最愛幹的,便是一有時間就打開當年編好時送來的《新安名族誌》,翻開程氏那一卷出神。因為當初程氏是首卷,比汪氏那一卷編纂得早,除了他這個行人司司副被提了一筆,還是陝西布政司左參政的繼子尚寧也放在程家同輩人的最前麵。而那時候,汪尚寧還未改姓,還叫做程尚寧。可到了編撰汪氏那一卷的時候,他這個繼子已經官當到了雲南布政使,三兄弟全都改回了汪姓,出現在了竦川汪氏那一卷中,卻是提都不提曾經姓程這檔子事了。

    “養恩不如生恩……嗬嗬,恩愛幾十年又怎樣,到頭來連死後合穴都做不到……上書做什麽事的時候,倒是知道把我一塊捎帶上……”

    一大把年紀的程嗣勳捏著手裏那一卷幾乎都快翻爛的書,喃喃自語的同時,渾濁的眼睛裏也有水光轉動著。他也不是沒想過就這麽死了一了百了,可終究是意難平,再加上當初挑嗣孫時,他希望孩子小些,如此才好親近,因此家境貧寒又是幺兒的嗣孫程祥元至今還隻有十二歲,年紀尚小。

    就在他一如既往發呆的時候,突然隻覺得旁邊有人推搡自己,等側頭看過去的時候,這才發現是本該在書房中讀書的孫子程祥元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程祥元見把他推醒了過來,連忙說道:“爺爺,外頭有人來拜訪您,說是歙縣鬆明山汪孚林。”

    “歙縣鬆明山汪孚林?”

    即便是這些年不大出門的程嗣勳,對這個名字也完全不陌生。要知道,汪孚林和竦川汪氏可謂是深仇大恨。汪尚寧也就罷了,不會在他麵前提這種丟臉的事,汪尚宣卻不一樣,有一次當著竦口程氏幾個要緊人的麵說起汪孚林時,就差沒有破口大罵了。而因為竦口程氏有人開口維護了汪孚林幾句,汪尚宣氣得一整年都稱病沒到他這裏來露過麵。若是讓汪尚宣知道,汪孚林竟然這時候來拜訪他,那會是何等樣表情?

    心裏這麽想,已經老態龍鍾的程嗣勳卻絲毫沒有把人拒之於門外的心思。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和善地看著身旁的程祥元,笑著說道:“爺爺走不動了,你去外頭代爺爺迎接一下他們。記住,禮節上頭一定不能馬虎。那位汪公子可是進士。”

    “爺爺放心。我知道。和大伯父一樣的進士嘛。”程祥元笑著露出了酒窩,沒注意到程嗣勳聽到大伯父這個稱呼時臉上露出的陰霾,轉身一溜煙就跑了出去。

    當十二歲的程祥元再次回來的時候,程嗣勳卻發現,他身後跟著的不是汪孚林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人。如果說汪孚林一個人來拜訪他,那還在情理之中,可這麽一大堆老老少少一起來。他就著實有些訝異了。兩相廝見之後,見汪孚林禮數十足,年紀老邁心思卻清明的他這才含笑說道:“我這家裏平時少有客人,沒想到今天卻一下子有這麽多客人來。容我倚老賣老問一聲,汪公子這是帶著全家一道來竦口了?”

    “是啊,本來是帶著全家一道來認親的,結果事情有些變化,如此打道回府不免白跑了這一趟,因此之前在程家宗祠外頭路過,得知那竟然是由唐時的圵野縣衙改建的。我就想拜訪一下竦口程氏德高望重的長輩,所以就冒昧來了。事先也沒有知會一聲。還請老太爺別怪我來得唐突。”汪孚林說到這裏,就一一引見了今天隨同前來的其他人,首先自然是舅舅吳天保,接著是小北,再接下來方才是葉小胖和金寶秋楓。

    程嗣勳不意想汪孚林還真的是全家一塊來了,頓時更生疑惑,尤其是看到小北時,他打量著那一身男裝打扮,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輕時那段求娶黃氏的曲折經曆,倒是沒有計較這對小夫妻居然這樣肆無忌憚地出門。當然,他更加感興趣的,還是傳言中一塊受教讀書的三個小家夥,尤其是汪孚林那個年紀和自己嗣孫程祥元差不多大的金寶。端詳好一會兒,他就感慨道:“十二歲的案首,著實是無雙璞玉,汪公子真是好眼力。”

    “好眼力談不上,其實說到底那時候也是濫好人個性發作而已。”汪孚林一麵說一麵側頭看了一眼椅子另一邊侍立的秋楓,因笑道,“還有秋楓。老太爺也聽說過秋楓的事情吧?要不怎麽說咱們徽州府讀書蔚然成風,他居然就憑著在歙縣學宮打雜,在紫陽書院旁聽,硬生生學了不少東西。當年我先後收下金寶和他的時候,多虧了當時還是歙縣令的嶽父大人愛才,留著他們和我這小舅子一塊讀書,否則就憑我負債累累,真不知道上哪去找名師教他們。”

    “是啊,家裏要供一個讀書人真不容易。畢竟要考一個功名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日日夜夜都要苦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裏的雜事都幫不上忙,想當初雙木他母親去了外地照顧他病中的父親,雙木都是他兩個妹妹照顧的,後來又添了兩個人,就算是我聽說了之後,當麵固然不說什麽,可暗地裏還是替他發愁。”這一次接話的是吳天保,雖說不像小北和汪孚林一搭一檔慣了,可路上都商量好了,他自然知道該怎麽說,“說到底,雙木真是惜才之心。”

    “你家這兩個孩子確實是運氣好。”程嗣勳百感交集,但心裏卻越發想起了從前供三個繼子讀書的事,一時竟有些失神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候,他隻聽得小北開口說道:“他惜才有什麽用,架不住有人一次一次在背後搗鬼!金寶已經夠可憐了,被親生哥哥賣了不說,還要拿他來陷害孚林。秋楓又招誰惹誰了,先是被家裏人當成搖錢樹,好容易孚林拿錢打發了那些貪得無厭的家夥,如今看他已經中了秀才,生怕被家人牽累,想給他在同族中找一家品行好的過繼,挑來選去就揀了竦口程氏那位程大姑,可竟然連這種成全他的好事,還被人在背後使壞!”

    程嗣勳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可耳朵捕捉到使壞兩個字,他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奈何前頭錯過了好幾句話,他隻能衝著一旁的程祥元看了一眼,做慣這種事的程祥元連忙把嘴湊在他耳朵邊上,把小北的話原樣複述了一遍。這下子,程嗣勳登時瞪大了眼睛,哪裏還有剛剛的疲憊和失神!

    “適才所言使壞的人,不是竦川汪氏的吧?”見汪孚林冷笑不語,他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嘿然笑道:“原來汪公子今天來,是興師問罪?”

    “事已至此,不能強求,我又哪裏敢來興師問罪?更何況,要興師問罪,那也是去汪家,來程家找老太爺,豈不是找錯了人?”

    汪孚林不閃不避看著程嗣勳,欠了欠身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隻是想到老太爺當年含辛茹苦養大了三個繼子,如今承歡膝下的卻是別人,再加上秋楓這件事,心裏有些感慨而已。竦口程氏和竦川汪氏彼此聯姻,迄今已有數代人,老太爺當初娶妻撫養繼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壓力,到頭來繼子歸宗,這還能說是禮法,但合葬也好,奉養也好,卻都是人情。既然某些人飲水不思源,也難怪連秋楓這dian小事也要從中作梗。”

    程嗣勳沒想到汪孚林竟然揭這舊傷疤,一時勃然色變,可他正要開口時,卻不防汪孚林說出了一番讓他完全意想不到的話。

    “據我所知,老太爺當年娶妻是二十四歲,而後您不到四十時,黃氏夫人就亡故了,此後老太爺傷心過度,始終沒有再娶再納,七十甫立嗣孫。按照朝廷旌表的規矩,盡管年紀上有所出入,卻很夠格旌表義夫了。要知道,老太爺之前身上封的行人司司副,是繼子求來的,於令孫毫無助益,不夠格讓他得到恩蔭。但如果再加上一座旌表義夫的牌坊,不說別的,他日令孫爭取一個恩貢監生,卻是一件相對容易的事!”

    所謂義夫,和節婦相對,指的是男子壯年喪妻之後不再續娶也不納妾,守義終生這種極其稀少的情況。盡管義夫這個提法元朝就有,甚至還被人寫進了戲裏,可朝廷官方旌表義夫卻素來少見,汪孚林曾經在看徽州府誌時有過印象,這才是他這會兒來見程嗣勳的殺手鐧。

    他可不是單純來興師問罪,又或者是跑到這指桑罵槐,惡心竦川汪氏那些人的,盡管程嗣勳守義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但至今已經四十年,哪怕最終這個義夫的旌表存在爭議,有可能會下不來,但那又怎樣?隻要有相應的輿論在,他就不相信程嗣勳不想宣泄一下心頭之氣。至於程嗣勳的這個孫子,他當然不會過河拆橋。

    見程嗣勳臉露掙紮的表情,汪孚林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十幾年含辛茹苦的養育之恩,四十年守義不另娶之德,相比血緣,孰重孰輕?我就是想要讓世人去想一想,究竟是生恩不如養恩,還是養恩不如生恩?”

    程祥元還聽得似懂非懂,但屋子裏其他人全都目瞪口呆。畢竟,這旌表義夫的事,汪孚林剛剛可一dian口風都沒露過,這真的是因為一時之氣靈機一動?

    程祥元還小,聽不大明白眾人到底再說什麽,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看到外間有小廝張頭探腦,他瞅了一眼程嗣勳,立時快步衝了出去,等到又跑回來時,他卻是沒顧得上廳堂裏還有其他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爺爺,聽說老族長帶著幾個人徑直去大伯父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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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一章 興師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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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婺源休寧先後鬧出大亂子,之前和薛超訂立同盟後,一直衝殺在前的汪尚寧便立時閉門不出。尤其是聽說薛超病了,衙門事務由喻縣丞代理,而帥嘉謨又無影無蹤之後,這位竦川汪老太爺不但吃飯沒胃口,無法入眠,甚至人也變得沉默了下來。至於之前一樣東奔西走聯絡歙縣鄉宦和大族的汪尚宣,也猶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從歙縣城裏回到了老家竦川,可他不是憋得住的性子,成日裏大多數時候都在外頭瞎混。

    至於二老太爺汪尚憲,性子和長兄三弟都不一樣,懶散不管事,反而比兩個兄弟逍遙。而汪家那些兒孫則因為汪尚寧是被罷官回鄉的,享受不到恩蔭的待遇,隻能老老實實讀書科舉,可也不知道是時運不濟,還是資質不好,這幾年一個秀才都沒考上。如今上頭祖父輩的全都在氣頭上,他們當然也不敢往汪尚寧和汪尚宣麵前湊,隻有汪幼旻除外。

    幾年前那場歲考風波,三老太爺汪尚宣因為盛怒之下又想推卸責任,把自己曾經頗為重視的孫子汪幼旻打破了頭,汪幼旻不但被革了生員功名,又一度癱瘓在床。汪尚寧得知之後怒斥汪尚宣,把人挪到了自己身邊照顧。如今這麽多日子過去,盡管汪幼旻業已恢複了行動能力,可遭受這樣的重挫,科場上自然再無可能。而更讓他倍受打擊的是,汪孚林竟然一鼓作氣連克鄉試會試兩道大關,考中了進士。如果隻是三甲也就算了,偏偏是三甲第一!



    即便汪尚寧替他彌補了一番。勉強弄了個幡然悔悟的名聲。又給他找了一門親事。可汪幼旻娶妻之後,也就隻能默默在汪家老宅負責迎來送往,然後在汪尚寧書房中做dian整理文卷書籍之類的雜事。他也不是沒想過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不如離開徽州找一家書院,又或者拜入名師門下,看看能不能在磨礪之後有所斬獲,可張居正的整飭學政疏就仿佛一道緊箍咒似的。讓他連這僅剩的希望都沒了。



    如果根據張居正的這道政令,天下私立書院嚴格來說全都在禁毀之列,雖說如今還沒嚴格執行,可萬一他去求學的時『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候偏偏遇到官府嚴查呢?

    而他那些其他堂兄弟也沒好到哪去,因為張居正收緊了讀書人脖子上那根繩子,也就意味著從前相對比較容易的考秀才,如今也變得難如登天了。

    此時此刻,汪幼旻正代表汪尚寧送一位客人,是之前夏稅絲絹紛爭時,緊跟著汪尚寧的一個鄉宦殷守善。對方是嘉靖年間的舉人。隻當過一任主簿就回歸鄉裏,再也沒有做過官。畢竟。全天下那麽多舉人,哪裏像進士那樣總能一任一任有個官做。即便如此,每次殷守善來時,汪尚寧仍舊相當客氣,均在二門迎送,至於從二門到大門這一程,就交給汪幼旻這個侄孫了。

    當然,歙縣那些賦閑在家的鄉宦中,殷守善隻能算是層次比較低的,奈何汪孚林代表汪道昆搶在汪尚寧汪尚宣兄弟前麵,層次比較高的那些鄉宦全都去一一拜訪遊說。曾經當過貴州左布政使的江珍,曾經當過南京戶部右侍郎的方弘靜,曾經當過學政的程大賓……林林總總六七個人,汪尚寧愣是沒能拉攏過來,於是隻能把殷守善當成重要的盟友。隻如今殷守善來,卻不是為了別的,隻為了問之前那亂糟糟的局麵會不會牽連到自己!

    “牆倒眾人推,真是一dian都不假!”

    汪幼旻心裏這麽想,但眼看大門在望,他對殷守善卻半dian不敢怠慢,滿臉堆笑異常客氣。這樣的態度卻沒辦法安撫殷守善那敏感的神經,因為剛剛汪尚寧兜來轉去打了好久的太極,就是沒保證朝廷會不會連他們這些人也一塊算總賬。所以,他突然忍不住停步問道:“老太爺究竟是什麽意思?之前我是響應他的提請,這才出來幫忙奔走的,現在他卻沒個準話,這不是讓我回去提心吊膽嗎?”

    沒想到殷守善竟然纏著自己這個晚輩,汪幼旻自然頗為惱火,可還不得不耐著性子說道:“殷老爺,伯祖父已經說了,這事情是亂民惹出來的,我們隻是據理力爭上書府衙,哪裏能和激起民變四個字扯上關係……”

    “可他應該知道的,帥嘉謨跑了,接下來總得有個替罪羊,難道不是我們這些鬧騰的遭殃?”

    “殷老爺,還請你冷靜些……”

    “冷靜什麽冷靜,我一想到彌天大禍就要來了,這就頭皮發麻渾身打顫,你說得倒是輕巧,你忘了當初被你親爺爺丟出去ding罪是什麽光景?”

    平生最大的痛楚被人一下子戳中,汪幼旻隻覺得整顆心都揪了起來。他恨不得把麵前這個起初大包大攬,如今卻膽小怕事的家夥給趕出去,可卻知道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他隻能竭力按捺心頭激憤,可再要讓他安慰殷守善,那卻是再也不可能了。可偏偏就在這時候,大門口傳來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怎麽,咱們竦口程氏老族長如今連你們竦川汪氏的宅門都進不去了?”

    竦口程氏老族長!

    汪幼旻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這下再也顧不上殷守善了。要知道,竦川之地,最有名望的就是程汪兩家,這其中汪氏還因為分成竦川汪氏和竦口汪氏兩支,話語權有所分散,不像是程家那樣枝繁葉茂,人丁興旺。如果汪尚寧當初在職的時候,那還可以無懼竦口程氏,但現在這節骨眼上卻不能怠慢了對方。於是,他立刻撇下殷守善迎到大門口,見門前赫然是一行十幾個人,頭前的一個老者可不正是竦口程氏的族長程世洪?

    那是汪尚寧繼父程嗣勳的堂弟,年紀倒不大,可按照輩分。汪尚寧尚且要叫一聲世叔。汪幼旻算起來就是其曾孫輩了。這位今年才六十五。年少時是武學生,到老了還是一身蠻力。自從竦口程氏的族長換成了這位,平日裏光是聽他那大嗓門就已經是一件折磨死人的事情了!

    盡管心下驚疑,但汪幼旻還是連忙快走幾步上前,滿臉堆笑地問道:“老族長怎麽來了?伯祖父若知道您來,一定會高興得很。”

    “高興?隻怕他知道我今天來意就不高興了。不過我今天不來見他,我要見汪尚宣,讓那小子給我出來!”

    聽到程世洪竟然把自己的祖父叫做小子。汪幼旻麵色登時變了。盡管當年那件事之後,他和汪尚宣的祖孫情分幾乎是淡薄到了極dian,甚至可以說兩看相厭,彼此能不見就不見,滿心怨恨的他時時刻刻躲著汪尚宣,可聽到人家用這樣的口氣提到自己的祖父,他還是心中大怒。他竭力讓自己鎮定一些,麵上的笑容卻收了起來,不卑不亢地說道:“老族長,不巧得很。今天祖父出門去了。”

    “出門去了?也是,他向來是最最趨利避害的性子。壞事全都丟給別人承擔,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上次不是倒過黴嗎?”

    程世洪那聲音依舊如同銅鑼似的,又響又亮,見汪幼旻臉色僵硬,他卻不管不顧地說道:“他不在,我就在這對你說。竦川汪氏是竦川汪氏,竦口程氏是竦口程氏,什麽時候他竟敢對我們竦口程氏指手畫腳了?秋程氏回鄉守寡多年,照應外甥和外甥媳婦,教導孫外甥,族中晚輩無不敬重,如今她夫家族長要給她立一個嗣孫,他汪尚宣不成人之美,反倒從旁攛掇挑唆她改主意,他這良心是不是給狗吃了!”

    汪幼旻沒想到程世洪竟然就在門口當眾發飆,而且說的是這麽一件自己絲毫沒聽說過,自然就更談不上了解的事,他登時異常尷尬。可還不等他說話,之前他送出來的殷守善卻已經來到他身邊,眉頭緊皺地問道:“三老太爺好端端插手竦口程氏這立嗣的事情幹什麽?”

    程世洪等的就是這個問題,當下氣惱地朝後頭吼道:“小七,給我上來說說,到底怎麽回事!”

    隨著程家這位老族長的話,程大姑的外甥便攙扶著她走上前來,卻是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家姑姑守寡四十年,唯一的兒子還沒成婚就去世了,因為夫家秋氏族人刁鑽苛刻,所以她當年就回了竦口。這次好容易秋氏一族的族長特意過來,想要為姑姑立一個嗣孫,事情都已經快定下了,今天人家來認親,卻因為汪家三老太爺蠱惑壞事,姑姑竟是被他蒙蔽了!壞人後嗣大事,這代表什麽,敢問你們竦川汪氏懂不懂?今天你們非得給一個交待不可!”

    殷守善反而越聽越是糊塗了,忍不住向汪幼旻看去:“三老太爺這是怎麽想的,這種事不應該成人之美嗎?”

    你問我我去問誰!汪幼旻在心裏暗自大罵,可明麵上還不得不向著汪尚宣,硬著頭皮說道:“祖父也許是覺得那個嗣孫人品有瑕……”

    “人品有瑕疵?我看那是因為秋楓是鬆明山汪孚林親口認下的學生,所以汪尚宣那小子心裏不痛快,這才故意要把事情給攪黃了!”

    直到這時候,汪幼旻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祖父竟然會插手去管竦口程氏的事,卻原來是因為那涉及到汪孚林家中那個已經中了秀才的昔日家奴!他很想諷刺幾句,可麵對外間竦口程氏那一行人氣呼呼的臉,再想想如今伯祖父汪尚寧的處境,他隻能選擇沉默不語。畢竟,這事他真的毫不知情。

    而殷守善就不管這麽多了,瞪大了眼睛訝然說道:“就是和鬆明山汪孚林的那個養子一塊讀書,早一屆道試進學的那個?聽說人不但讀書很不錯,而且還能幹得很,綠野書園那兒進什麽書,損耗汰換之類的事情,他都經手管過,我從前去綠野書園時還照過一麵,是個清秀端方的好孩子。好像他當初就被父母給賣了,汪孚林還了他身契,沒想到又給他另找人家過繼,這倒是一手一腳全都包圓管了。”

    連殷守善這個從汪家出來的人都這麽說,程大姑隻覺得更加後悔不迭。想到汪孚林之前說要到這裏討杯茶喝,她便沉聲說道:“敢問汪公子可在這裏?如若在此,容我向他賠個不是,悔不該聽人挑撥離間,對他們說了無禮的話。我也不奢望他回心轉意,隻我會盡力彌補,至少告訴徽州一府六縣其他人,若再有這樣的惡言中傷,就應該當麵唾回去!”

    眼見竦口程氏老族長程世洪以及其他程氏族人竟然都在那附和,汪幼旻頓時傻了眼。這幫人怎就會認為汪孚林在自己家?開什麽玩笑,兩家之間那仇恨大了,絕不可能一笑泯恩仇,汪孚林怎會上這兒來?他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道:“各位想來是誤會了,汪孚林並未到汪家來……”

    他這話還沒說完,那邊廂就有人叫道:“咦?瞧那邊,可不是勳老太爺來了?”

    程世洪扭頭望去,見果然是坐著滑竿的程嗣勳,身旁左近則是跟著幾個騎馬的陌生人,而程嗣勳的嗣孫程祥元卻沒來,他頓時有些疑惑。等人到近前,他就隻聽程大姑開口叫了一聲汪公子,這才明白了過來,但心下卻著實暗歎到底是汪孚林,名不虛傳。

    要是換成旁人,誰能在遇到這種事之後,立時三刻就想到汪尚寧汪尚宣兄弟的繼父程嗣勳身上,還能把這位年過八旬的老太爺給請過來?要知道,程嗣勳心中固然對三位繼子有所不滿,可明麵上畢竟是不大會對外人展露的!

    而被汪孚林親自攙扶下來的程嗣勳站在這汪家大宅門口,端的是百感交集。畢竟,這是懷有心結的他第一次到這裏來。見程世洪迎上前來,他頷首為禮後就搶著說道:“洪弟,你什麽都不要說了。先頭汪公子他們一行人來我家拜訪,言談正歡時聽到你們竟然去了汪家,我正好已經聽說了是怎麽回事,就立刻請他們一家人和我一塊過來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說什麽,子不教,父之過,要怪就都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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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二章 一敗如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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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嗣勳八十出頭的年紀都說了這樣的話,再加上看到汪孚林一行人竟是陪了他來,程大姑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話。而程世洪眉頭倒豎,卻是顧不上麵前那是堂兄,竟怒不可遏。

    “竦口程氏的族長素來是公推的,從前那些人當族長不給你說一句公道話,你也不站出來吭聲,我雖說成了族長,可也不好說什麽,但今天我再忍,我就不姓程!子不教,父之過那是不假,可他們兄弟三個哪裏有真把你當成父親?他們兄弟三個要不是你,早就喝西北風去了,哪可能讀書,那汪尚寧又怎能有今天?他頂著程尚寧的名字去考進士,官當大了就在汪氏族中那幫人的慫恿下認祖歸宗,這也就算了,畢竟血濃於水。可你拉扯大了他們三個,他們三個裏頭留一個給你當兒子總應該吧?”

    眾目睽睽之下,程世洪那聲音猛地又提高了八度:“想當初他們竦川汪氏又不是沒有子孫出嗣過程家,這天經地義的事情,放在他們兄弟三個身上怎就不行了?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他們敢用這個理由編排秋楓,怎麽放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就敢嫌棄繼父家裏沒多少田地家產,自己認祖歸宗,連一個兒子也不肯放在你膝下當嗣孫,不就是覺著憑著一個汪字就能沾汪尚寧的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道理都不懂,那書就都讀到狗身上去了!”

    這位竦口程氏的老族長真是好強的戰鬥力!

    縱使是汪孚林,此時此刻也不禁有些歎為觀止。他自己就很擅長打嘴仗,所以對這種能夠以最快速度抓到點子上的人才,自然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哪怕人家年紀當自己祖父都夠了。所以,見自己頗為熟悉的汪幼旻一副簡直想要找條地縫鑽下去的樣子。一旁那個不大熟悉的老者則已經不動聲色挪開了兩步,一副我不是汪家人,我和他劃清界限的架勢。饒是他跟了程嗣勳來,完全就是衝著看熱鬧來的。最終還是不得不咳嗽了一聲。

    “程老族長,還請口下留情。”汪孚林見程世洪氣呼呼地暫時住嘴,他才開口說道,“過去的事情就不必提了,至於秋楓的事,我們一會兒去老族長您家中再議如何?倒是我先前去見勳老太爺,小坐攀談了一陣子,著實敬佩他老人家幾十年如一日的守義之舉。程老族長剛剛說從前程氏那些族長們不給勳老太爺說公道話。這一點我卻也要打抱不平。就憑勳老太爺這四十餘年守義不另娶之德,怎麽也該向朝廷奏請旌表義夫才是!”

    “……”

    就和汪孚林之前在程嗣勳麵前提及此事時,那一片詭異的寂靜一樣,此時此刻他在汪家大門口拋出這個提議,那同樣是殺傷力巨大。竦口程氏族人齊齊呆愣,殷守善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而汪幼旻則是在最初的茫然不解之後,很快意識到了此中玄機。他幾乎下意識地出口叫道:“汪孚林,你居心叵測,朝廷是不會準的!”

    “朝廷會不會準。那是上奏之後才知道的事,你憑什麽現在就如此斷言?說我居心叵測,嗬。你汪家這三代人都是承了勳老太爺的撫育之恩,方才能有如今開枝散葉的景象,如今卻認為他連一個義夫旌表都不值當?你們認為,十餘年養育之恩,就隻憑區區一個行人司司副的誥封,就可以完全還幹淨了?”



    汪孚林連續三個反問,見汪幼旻啞口無言,他就再也不理會這家夥了,轉過身來看著程世洪。見這位程氏老族長仿佛如夢初醒似的。立時請他去家中詳談,他便又招呼了其他人一起。隨即死活把程嗣勳給按到了滑竿上一同走。不消一會兒,一大群人就消失在了汪家門外。



    麵對這一幕。殷守善瞧了一眼呆若木雞的汪幼旻,原本還想進去和汪尚寧說一聲,但須臾就改了主意,索性就直接叫上跟來的親隨,追著之前那一行人去了。畢竟,他本來就心裏沒底,思忖是不是去拜訪一下汪孚林,如今正主兒正正好好出現在竦川,這機會不抓住怎麽行?

    由於這件事前前後後總共不過是盞茶功夫,因此當汪尚寧得到消息,讓人出來再打探時,人都走光了,隻能讓汪幼旻進去問話。聽明白前因後果,汪尚寧沒有大發雷霆,也沒有長籲短歎,而是直接閉上眼睛靠在太師椅上,倒讓汪幼旻心裏直發毛。

    “伯祖父……”

    “雖說我早就知道你祖父不是官場的材料,可沒想到他當年做了那樣的蠢事,這麽多年卻還不知道反省收斂,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話說得重,汪尚寧的語氣卻頗為恬淡,但親近的人還是能夠清清楚楚聽出裏頭那一絲冷意,“我倒要看看,等他知道汪孚林竟然連父親都倒逼了出來,連竦口程氏的族長都給驚動了出來,又引來程氏一族公憤,他到底怎麽收這個場!”

    想當初就是排行老三的汪尚宣不肯依舊姓程,繼續當程嗣勳的兒子,而後等到他提議在兒子當中過繼一個給繼父權當是嗣孫的時候,汪尚宣又不肯,這次更是愚蠢地去插手人家程大姑寡婦立嗣的事,竦川汪氏怎會被汪孚林一下子倒逼到如此地步?



    “派人去找你祖父,不論他在哪裏,都讓他立刻回來。還有,找人去把竦川汪氏說得上話的人全都找來,告訴他們,當初是他們哭著喊著讓我這個進士一定要認祖歸宗的,現在要真的鬧出那旌表義夫的風波來,他們也全都是笑柄!”



    找祖父的事情汪幼旻當然能夠理解,可後半截話他卻著實不大明白。程嗣勳娶的畢竟是再醮寡婦,這要是能算義夫,朝廷的標準也未免太低了吧?然而,在看到汪尚寧那森冷的眼神時,他卻再不敢爭辯半個字,連忙退下去辦了。

    “若單單娶再嫁之婦。要讓朝廷旌表義夫,自然很難。可若是他撫育的繼子當中考出了個進士,而後自己無嗣。卻視繼子如子,始終不續娶。不納妾,幾十年如一日守義,那又怎麽不算義夫?朝廷旌表的義夫是鳳毛麟角,而且多數都是三十以下就守義的,但如果按照實際時間來算,有幾人及得上勳老太爺的四十餘年?所以說,此事是大有可為的,至少值得去爭一爭。”

    在程世洪麵前說出這番話時。汪孚林看了一眼程嗣勳,又環視在座其他程氏族人,見老一輩的大多數臉色微妙,可像程大姑的外甥這樣年輕一輩的則多數連連點頭滿臉讚同,他就含笑說道:“我知道,當年勳老太爺的婚事,曾經在族中引來不少非議,但畢竟都是那麽多年的事了,他的嗣孫都是程氏一族選定的,如今更是祖孫情深。眼下首輔大人整飭學政。程祥元要進學,已經不是靠才學,而得靠運氣。所以,如果能有旌表,不說恩蔭監生之類的殊恩,至少,在道試的時候也許能有所加成,這對於竦口程氏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程世洪心裏簡直千肯萬肯,但還是衝著程嗣勳問道:“勳哥,你自己到底怎麽想的?隻要你答應。此事我沒意見!”

    “是啊,要緊的是勳老太爺您怎麽想的。要我自己說的話,這件事可以爭取一下。”

    見眾人七嘴八舌。大多數都讚成,隻有少數持謹慎態度,但那謹慎也隻是擔心自己和繼子們鬧翻,程嗣勳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隨即就苦笑道:“我已經守了這麽多年,自己已經無欲無求了,有沒有旌表無所謂,可畢竟祥元還小,若是真的能夠對他有利,我也願意試一試。隻是,當年我就因為一意孤行,傷害了不少族人,如今卻又要大家為我奔波,我實在是對不住各位了。”

    汪孚林看到程嗣勳顫顫巍巍站起身來,竟是對著四座眾人深深行禮,他不禁百感交集。都說母為子則強,其實父親又何嚐不是如此?當程氏族人紛紛上前去攙扶程嗣勳,七嘴八舌說著安慰話的時候,他又注意到,程大姑的那個外甥頻頻往自己這邊看,可目光相對時又有些不自然地慌忙閃避開來。心知肚明是怎麽回事,等到眾人又重新落座時,他方才再次把秋楓的事情放在了台麵上。

    盡管程大姑原則上說已經是嫁到外姓的出嫁女,但既然早年就已經回到了老家,更何況守寡多年,為人端方,這次又隻因為是聽了汪尚宣的話而險些鑄成大錯,其他程氏族人自是少不得幫其說話,就連程大姑本人亦是臉上漲得通紅,愧疚地再次賠了禮。在這種氛圍下,諒解自然很容易達成。汪孚林把秋楓拉上前來,大大為其宣揚了一通。其實不用他誇獎,眾人都知道秋楓的經曆,更知道他是個秀才,這好話自然如同不要錢似的撒了一籮筐。

    要知道如今張居正一整飭學政,秀才就不好考了,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秀才成了程大姑的嗣孫,可不是白撿的便宜事?

    於是,當殷守善過來的時候,就正好趕上這件事敲定,他趕緊硬是主動插一腳當這個見證人。他畢竟是個舉人,又是長者,即便剛剛出現在竦川汪家,汪孚林當然不會拒絕這送上門的好意。雖說此事還要秋氏那邊的族長錄入族譜,這才算是完成,但祖孫兩人算是都彼此照麵滿意了,到這裏就已經算完成一大半了。接下來,程世洪便親自設宴款待了眾人,程嗣勳更是在席上以天色太晚,開口留了汪孚林等人在家中住一晚再回去,汪孚林爽快地答應了。

    趁著汪孚林這次還帶上了金寶和葉小胖,程世洪又把程祥元從家裏接了過來,讓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同桌吃飯說話,打的自然是讓他們增進感情的主意。至於小北,她就不可能在男人堆中廝混了,被程家那些老少媳婦們拉去換了身衣服,少不得和三姑六婆混在一塊,和今天心情大落大起的程大姑一樣,飽受了好一番恭維。畢竟,從某種程度來說,程大姑如今是白撿了一個秀才孫子,可小北又何嚐不是還沒成婚就知道自己白撿了一個兒子?

    這一晚上,竦口程氏迎接貴客喜氣洋洋,連殷守善這位不速之客也一塊厚臉皮借宿程嗣勳家,可竦川汪氏那就著實是一片凝重的氣氛了。再次捅了簍子的汪尚宣在兄長汪尚寧和汪尚憲的輪番指責下,早已經如蔫了的菜似的,無精打采一句話不敢說,至於匯聚在一塊的汪氏族長族老們,也都神情凝重。商量是已經商量過了,可壓根沒什麽好主意,即便有人提過竦口程氏和竦川汪氏世代姻親,可看到無人響應,他自己也知道理虧不吭聲了。

    畢竟,當初汪尚寧中了進士之後,恰是他們硬生生從程家那兒把人給遊說了認祖歸宗的。這還能說得通,可沒給程嗣勳留個子嗣,這就有虧人情了!

    聽到又有人指摘自己,同樣一肚子氣的汪尚宣終於忍不住一拍扶手站起身道:“好,都是我的錯行不行?可各位不妨想一想,要不是因為汪孚林,竦口程氏會這麽不依不饒?這家夥就是災星,走到哪禍害到哪!今天你們想要息事寧人,可也要人家肯放過,沒聽到他們都要給程嗣勳奏請旌表義夫?”

    “程嗣勳三個字也是你能叫的?”

    話音剛落,汪尚宣就聽到了一個更響亮的拍案聲,一看是汪尚寧,他到了嘴邊的頂撞立刻吞了回去。而汪尚寧看著那些事到臨頭就惶然無措的族長族老,第一次有些後悔當初太過一心一意的認祖歸宗。他揉了揉眉心,這才開口說道:“據說老爺子留了鬆明山那些人在家中過夜再走,事已至此,解鈴還須係鈴人,我和老三親自走一趟,希望能把老爺子勸回來。當初是我做得有些虧欠,我可以彌補我那個侄兒,但也請各位都拿出點誠意來!”

    想當初他在外當著高官的時候,這些家夥都沒少沾光,就是他壯年便賦閑歸鄉,竦川汪氏的話語權也一樣不小,同族人哪個不是打著他旗號在外頭混好處,現在就甭想輕易撇清幹係!要知道,隻要這件事奏請上去,程嗣勳能否得到旌表且不必說,可他們這些人立刻就會被人認為是天性涼薄不顧恩情!一敗如山倒,照這架勢發展下去,竦川汪氏這下坡路就注定了!

    一聽到長兄竟然要自己親自去見程嗣勳,汪尚宣張了張嘴想要反對,卻被汪尚寧惡狠狠一個眼色給瞪了回來,隻得怏怏接受了這個事實,心裏卻恨透了沒事找事的汪孚林。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7:43:59 |
第六五三章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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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時分,汪尚寧汪尚宣兄弟聯袂來見繼父程嗣勳,對於做客的汪孚林來說,他當然不知道,知道了也無所謂。他又不是一定要人家繼父繼子徹底反目,在竦川汪家目睹了那一幕,出了之前汪尚宣使壞的那口心頭惡氣,對他來說就已經夠了。

    所以,此時此刻借宿程家的他正親自送了殷守善出來。這位年紀很不小的舉人因為當初跟在汪尚寧和薛超屁股後頭搖旗呐喊,力爭將獨派歙縣的夏稅絲絹均派到其餘五縣,如今休寧婺源險些鬧翻了天,那事情很可能要直達天聽,殷守善自然是滿心惴惴不安。盡管他的年紀當汪孚林的祖父也足夠了,考中舉人也早三四十年,這會兒卻因為汪孚林的一番承諾而如釋重負。

    “朝廷要怪罪,首當其衝的也是那些無法無天的奸徒,殷老爺你隻是上書府衙據理力爭,其他的什麽都沒幹,怎麽可能牽累到你身上?你若是還擔心,那我不妨說一句,這件事畢竟姚府尊也一度被薛縣尊給當了槍使,更何況是你?放心,若真有人想拿你當替罪羊,你盡管找我就是。”



    “有世卿你這句話,我這才能回去睡個安穩覺。哎,我和汪尚寧也是幾十年交情了,他事到臨頭含含糊糊就沒個準話,真是白瞎了交這麽個朋友!”



    被汪孚林從客院送到院門口的時候,殷守善還在那嘮嘮叨叨,然而,當他看清楚夾道那一頭亮起的燈籠,以及後頭另一扇門出來的幾個人時,他立刻意識到這一時嘴快發牢騷是什麽後果!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就算聲音小。對麵也肯定聽得清清楚楚,更何況他這抱怨很大聲。而且他完全沒想到,這大晚上汪尚寧汪尚宣兄弟竟然會跑到程家來。而且正好在自己出門這會兒撞上了!



    殷守善固然心情糾結,汪尚寧和汪尚宣也好不到哪去。尤其是看到殷守善竟然和汪孚林在一起,那種被人背後捅刀子的感覺就更強烈了。而且,這是他們時隔四年多再見汪孚林,和當年那個雖說奇招不斷,卻還顯得有些青澀的小秀才相比,如今的汪孚林不僅乍一看去顯得成熟了,而且已經是進士,作為對手而言自然是更加難以對付。汪尚寧給了汪尚宣一個嚴厲的眼神。警告其不要亂說話,這才在汪孚林和殷守善上前之後擠出了一個笑容。



    然而,搶著打招呼的人仍然是汪孚林,他笑著拱了拱手,仿佛毫無芥蒂地說:“老前輩這是和令弟來拜見勳老太爺的?我正好和殷老爺借宿在此,殷老爺過來邀我到他那兒喝點小酒,我就不打擾二位了。”

    殷守善恨不得趕緊結束這尷尬的局麵,也顧不上本是汪孚林送他回房了,當下立時打哈哈道:“是是,二位請便。我和世卿回房去小酌兩杯。”

    眼見這回變成殷守善拖著汪孚林走得飛快,汪尚宣差點沒咬碎了牙。汪尚寧至少還得了個老前輩的稱呼,可他在汪孚林嘴裏就變成了簡簡單單的令弟二字。那個可惡的小子竟是連一聲三老太爺都不肯叫,簡直不顧老幼尊卑!然而,念及此來還有正事,他也隻能把那惱火和鬱悶壓在心裏。可是,當見了程嗣勳這位繼父之後,滿心準備的詞卻都被人擋了回來,他就有些克製不住了。

    “這四十年來,我不是為了你們守的,不過是為了我們當年夫妻的情分。哪怕她和前夫合穴,我也不願意再沾染別的女人。你們如今都是自己也要被稱作是老太爺的年紀了。我和祥元就不用你們再操心了。至於旌表,有也好。沒有也好,說實在的我不在乎。隻不過,要是沒有這件事,即便同住竦川,你們卻也要等到過節才會來走這一趟吧?”

    汪尚寧給了汪尚宣一個眼色,自己卻想盡最後一點努力:“父親,之前我們兄弟三個確實是疏忽大意,然則疏不間親,還請您三思。”

    “我的話還沒說完。雖說我之前已經七老八十,走不動路,也沒力氣去衙門了,那個行人司司副的誥封,也是你替我求來的,但我還不至於連幾個字都寫不動,要勞動你們以我的名義上書給府衙,談什麽夏稅絲絹那點事。”見汪家兄弟遽然色變,程嗣勳這才淡淡地說,“總而言之,就這樣了,餘下的話我已經不想多說了。夜色已深,你們請回吧。”

    汪尚宣再也不想呆下去了,一言不發徑直拂袖而去,竟是就這麽出門了。而汪尚寧站起身時,看到程嗣勳額頭上那一條條猶如刀刻一般的皺紋,想起當年舊事,他突然轉身直接朝著程嗣勳跪了下去。麵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程嗣勳有些發愣,但卻沉默不語。

    “父親,我知道當初是傷了你的心,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也不奢望這輩子能夠起複了,兒孫當中也沒有出息的,如今想來都是之前造孽的罪過。可過去的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年了,父親還請體恤竦川汪氏和竦口程氏這幾十年來的情誼,不要再火上澆油了。祥元已經到了科舉的年紀,我也知道秀才難考,國子監難進,可難道一個旌表,他就能進國子監了?汪孚林他是已經考中了進士,可他若能一手遮天,何至於還要灰溜溜回鄉養病?”

    白發蒼蒼對白發蒼蒼,見程嗣勳的臉上表情仿佛終於有了變化,汪尚寧方才拋出了最後的殺手鐧:“汪孚林在南京是有門路,可要知道,剛剛傳來消息,臨淮侯李庭竹已經過世了,既如此,他在南京那些大佬麵前,能有多大的話語權?”

    “廷德,你一直都是在外任,沒怎麽當過京官,所曆之處也算頗有善政,更有不附權貴的美名,可你知道為什麽你自始至終沒進過名宦祠?”程嗣勳見汪尚寧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問得有些狼狽,他便譏誚地說道,“那是因為你不重利,卻太重名。所以不免以己度人。是,汪孚林之前對我提出旌表義夫的時候,就是衝著祥元。可如果不是他,你自己家裏兒子孫子都顧不過來。還會想到我這個可憐的嗣孫?他叫了你多久的伯父,你何嚐想過他?”

    沒等汪尚寧開口,程嗣勳便繼續說道:“臨淮侯我不認識,南京城那些大佬我也一個不認識,汪孚林也沒有說過,一定就能把祥元送去國子監。但他聽到族長去你家,後來送了我去汪家的路上,親口承諾過我。為祥元請一位品行學問都過得硬的老師。鬆明山汪孚林別的不說,言出必行卻是有名的。同樣是這件事,我對你兄弟提過多少次,你們卻始終敷衍了事!旌表的事情程氏一族全都提出為我奔走,我若不願意,對不住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族人。你要說服的不是我,而是程氏族長,還有從上到下每一個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走吧!”

    見一貫非常好相與的程嗣勳竟是猶如吃了秤砣鐵了心,汪尚寧終於意識到今晚白來了。他扶著膝蓋站起身,緩緩往外走去。待到門邊上時突然福至心靈一回頭,看到的卻是程嗣勳赫然眼睛裏滿是水光。想到當初自己還叫程尚寧的時候,繼父領著自己去給先生拜年,給自己買書買紙筆,拿已經考上秀才的自己教育兩個弟弟,讓他們以自己為榜樣……一切的一切如今再想起來,便仿佛隔了一層紗似的模糊不清。

    次日一大清早,當汪孚林帶著全家人去向程嗣勳辭行時,卻發現這位八十開外的老人家臉色憔悴。眼睛微微有些紅腫。畢竟是自己惹出來的事情,汪孚林自忖和汪尚寧兄弟有仇。可這位可以稱作老壽星的老人家畢竟是被自己拉下水的。

    好在昨晚上他已經有了個主意,又和家裏人都商量過。此時就笑道:“勳老太爺,接下來我要和舅舅回歙縣城裏去見秋家族長,而秋楓和程大姑畢竟之前都沒相處過,驟然搬過去也不適合,我想讓他在你這裏寄住幾天,和令孫也算是有個伴,不知道可方便嗎?”

    偌大的家裏不過祖孫二人,程嗣勳平日裏隻感慨沒有客人,如今汪孚林要留下秋楓,他看到程祥元也是滿臉興奮和歡喜,立時想都不想地笑道:“那當然方便,不過是一間屋子,我這裏別的沒有,隻有空屋子最多!要是秋楓怕寂寞,你再留幾個人陪他也不打緊。”

    一聽這話,葉小胖立刻來勁了:“勳老太爺,那我也留下行不行?”走到哪都是讀書,現在沒汪孚林和小北在,秋楓好說話,這樣就沒人監督他讀書了!

    葉小胖啥德行,眾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是不知道的,可汪孚林這時候倒覺得這個小胖墩自告奮勇來得及時,因為就隻見程嗣勳先是倍感意外,隨即笑容滿麵地連聲答應。他看看金寶,想想那三個平常很少分開,索性把養子一塊留下了,順帶再留下三個隨從照應。對於汪孚林如此舉動,程嗣勳自然品得出其中好意。等到送走了吳天保和汪孚林夫妻,葉小胖立刻神氣活現,纏著程祥元問竦口有什麽地方好玩,又拉上了金寶秋楓,竟真當這是來休假的。

    而回程路上,汪孚林看到吳天保頻頻拿眼睛看自己,頓時有些無可奈何:“舅舅,這次可不是我惹的事。”

    “不是你起的頭固然不假,可汪尚宣固然是沒做好事,你也太得理不饒人了,出的什麽餿主意!”吳天保算是真正了解外甥惹是生非的本事了,跑到一個之前完全陌生的地方,這都能挑起這麽大的事來。見汪孚林一臉無辜,小北則是在那偷笑,想想自己之前和汪道蘊來時,那真叫做和平商談,壓根沒有亂七八糟的變故,他不得不感慨這人和人就是不一樣的。隻不過,他說這話並不是旨在埋怨外甥,當下就拐上了正題。

    “徽州府的程氏幾乎都是從篁墩遷出來的,竦口程氏也不例外。雖說這些年他們族中沒出什麽顯赫的子弟,但節婦孝子之外,秀才也沒少過,而且修路造橋,善名遠揚。秋楓若是過繼在程大姑膝下,如果能在竦口程氏給他挑一門親事,其實那是最適合的,而且還能親上加親。”

    汪孚林頓時呆住了。可想想金寶今年十三,秋楓好像十六了,汪道昆都提醒他要給金寶在宣城沈氏找一門親事,年紀更大的秋楓確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可自己才剛剛成婚沒兩年的他去操持這種事,著實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足足呆愣了好一會兒,他才打哈哈道:“舅舅說的是,說的是。”

    “你就別敷衍了,舅舅是認真的,而且這事你也確實得考慮考慮。昨天晚上程家老族長擺宴的時候,我這兒就有好多人打聽,有問金寶的,有問秋楓的,我隻能一股腦兒全都推到你身上,差點就招架不下來。”小北想到昨晚那三姑六婆說媒的架勢就有點心驚肉跳,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你留下那三個在程家,就不怕趕明兒人家設計出一堆相親的戲碼來?”

    汪孚林險些沒被小北這調侃的口吻給氣壞了:“那裏頭還有你弟弟!”

    “明兆那小子腦子缺根筋,我才不擔心他,再說他婚事早定了。”嘴裏這麽說,小北想想葉小胖那看似憨肥卻蔫壞的性子,很確定除了汪孚林之外,其他人很難算計得了他。可真要這麽說,金寶和秋楓又何嚐是真老實人?想當初秋楓配合汪孚林當了一回雙麵諜子,要是誰真把他當成軟柿子捏,那可就要上大當了!

    踏青似的去了一趟竦口,結果卻橫生枝節,接下來再去槐塘見秋家族長改動族譜的時候,汪孚林自然打足了精神,但這一次卻是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即便如此,當他又去了歙縣衙門,通過戶房司吏劉會把戶口等等全都辦好了之後,卻沒能立刻回返竦口程家去接自家那三個小家夥。

    不是流程真得耗費這麽長時間,而是因為他被剛從南京下來的應天巡撫宋儀望給堵住了,他不得不和徽州知府姚輝祖一搭一檔,再加上那兩位推官,把宋儀望應付了去婺源和休寧才能脫身。

    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宋儀望好歹是張居正親自提拔的應天巡撫,卻竟然去婺源餘懋學家中轉了一圈,據說聲色俱厲攆走了餘懋學家中堵門的錦衣衛。盡管汪孚林沒看到當時場麵,但府衙跟過去的差役在他和姚輝祖麵前複述這一幕時繪聲繪色,也和親眼看到差不多。這不得不讓他感慨,盡管馮保和張居正內外呼應,幾乎可以稱得上一手遮天,可這天底下還是有很多人確實不畏強權。可如此一來,宋儀望還能當多久的應天巡撫,那就很難說了。

    最最可悲的,當然是在縣衙中養病的縣令薛超了,自始至終,就沒人告訴他應天巡撫到了徽州府!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7:44:18 |
第六五四章 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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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應天巡撫宋儀望親自駕臨,再加上寧國府和太平府兩位推官,徽州知府姚輝祖快刀斬亂麻,將此次休寧婺源大亂的首惡立時三刻發落完畢。程任卿冒名東廠緝事探子這麽一件事,便爛在了寥寥幾個當事者的肚子裏,誰也沒往外說,因此這位婺源生員也就是和程文烈等其他人一例處置。相較於休寧那邊吳大江等幾人直接判了斬監候的死罪,婺源這邊行刺吳琯的幾人亦是死罪,程任卿等幾人也就是充軍遼東,相形之下就算是輕了。

    至於歙縣這兒,帥嘉謨失蹤,最合適的替罪羊沒了,自然有其他人需要頂上來。但歙縣的鄉宦們也就是上書奏請,在府衙中和五縣爭了一場,其餘過激的舉動卻沒有,再加上汪孚林絲毫沒有在這種時候往竦川汪氏身上落井下石的意思,於是在姚輝祖富有暗示性的解釋說明,以及太平府推官劉垓和寧國府推官史元熙的旁證下,宋儀望這板子隻有打在急功近利的歙縣令薛超身上。

    歙縣令薛超為抵消今年催科過急的反彈,急功近利推進均派夏稅絲絹,於是激起婺源休寧民變。這就算是鐵板釘釘的結論了。



    當宋儀望親自撰寫,稟報徽州府此次夏稅絲絹紛爭的奏疏,連帶徽州知府姚輝祖就處置夏稅絲絹的呈文,再加上兩位推官的陳情,休寧陳縣尊,婺源縣令吳琯,歙縣署理縣令喻縣丞這先後幾道奏疏先快馬報到南京,而後送到京師之後,自然激起了不小的反應。



    盡管汪孚林事先已經打點過,徽州知府姚輝祖和兩位推官劉垓史元熙的奏疏中,都盡量減少了他的存在感,可架不住宋儀望那兒他可沒什麽影響力。婺源那位四不縣令吳琯也是剛正不阿油鹽不進的性子,一五一十將自己遭人行刺卻遇汪孚林救援等等全都如實上奏。再加上休寧那位陳縣尊自知此次麻煩大大,再文過飾非也很難過關。幹脆把讚譽不要錢似的全都送給了隸屬於徽州米業行會的休寧糧商以及葉青龍。這下子,汪孚林那名字頓時顯眼十分。



    如果朝中大佬不熟悉這個名字。看到之後頂多放在一邊,畢竟相對於大明廣闊的疆域來說,徽州府太小了,可要知道汪孚林回鄉“養病”之前,才剛在京師引發了一陣雞飛狗跳。不說別的,內閣首輔張居正,三輔張四維,對汪孚林全都熟悉得很。一個隻是純粹的小小關注,一個就是貨真價實地切齒痛恨了。就連兵部尚書譚綸在通過自己的渠道第一時間拿到六份奏疏副本的時候,也忍不住把汪道昆叫了過來分享,隨即連連搖頭。

    “伯玉,你這侄兒,還真是到哪都少不了惹是生非!”

    盡管汪道昆知道這次徽州府的亂子完全是當年自己授意汪孚林拖延此事留下的後遺症,可對於汪孚林那掩蓋不下去的存在感,他也唯有報以苦笑。從姚輝祖以及史元熙劉垓的奏疏中,他看得出來汪孚林下了不小的功夫,宋儀望這邊也隻是中肯地上奏。沒怎麽提到汪孚林,可婺源和休寧兩位地處亂子中心的縣令證詞,那自然是比什麽都真實。

    他思來想去。也隻能開口說道:“孚林這性子實在是讓我頭疼,能不能如我當初那樣,將他外放浙江當個縣令?”

    在三甲進士當中,除卻被選為庶吉士的,以及最終留京的幸運兒,出身南直隸卻能夠在浙江這種比較富庶的地方當縣令,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哪個上司敢要這樣常常惹麻煩,戰鬥力太強的下屬?”譚綸一句話問得汪道昆啞口無言,他便摸著下巴說道。“不管怎樣,他的表字是我起的。之前從遼東回來,也給我們倆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我總不能不管。元輔那裏,我會設法去打探一下風聲,總得給他安排一個去處。畢竟,就算進士候選,他這等的時間也太長了,朝廷總得補償補償。”



    “還有歙縣這夏稅絲絹的事,徽州知府姚輝祖提出來的辦法不是朝三暮四,就是拆東牆補西牆,朝廷總得拿出個好章程來吧?”

    “你自己也說過,這不知道是延續了多少年的爭端了,姚輝祖要是真的能夠想出一勞永逸兩全其美的辦法來,那他簡直是天才。鬧到現在這個份上,兩害相權取其輕,朝廷約摸會把歙縣的夏稅絲絹減掉那麽一點,同時不增加其餘五縣負擔,這樣就算是兩全其美了。”說到這裏,譚綸的聲音方才低沉了下來,“倒是宋儀望竟然把餘懋學家門口那些錦衣衛給轟走了,據說馮公公很惱火,元輔也一樣很不滿,多半會拿掉宋儀望。此事世卿沒摻和,算他機靈。”



    如果不論歙人和婺源人之間的紛爭,也不論政見的不同,單單說之前餘懋學上書陳奏五事的那道奏疏,汪道昆對其中幾條還是讚同的。可是有了之前的教訓,汪孚林又*裸挑明張居正如今根本容不下任何反對者,他又怎會為餘懋學說半句話?可他當年擔任福建巡撫的時候,宋儀望曾經在他屬下當過兵備道,和戚繼光合作破倭,也算有些情緣,一想到此人要因為這種原因被擱置一旁,他不免心有戚戚然。

    “總之,無能為力的時候就先管好自己人,別的事情是顧不上了,先想想你那侄兒到底能選個什麽官才是正經!”

    汪孚林當然不知道,譚綸和汪道昆正琢磨著他的分配問題,橫豎自己從去年三月考中進士之後,已經晃悠了將近快兩年,再繼續晃悠下去他也毫不介意,因此把夏稅絲絹的難題丟給朝廷去抉擇,徽州一府六縣算是安定了下來,他便再次帶著家人去了竦口,見證了秋楓正式入嗣,從名分和禮法上和原先的父母正式脫離關係,成為程大姑嗣孫的一幕。

    盡管這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是秋家的事情,和竦口程氏沒多大關係,但護短的老族長程世洪還是幫忙籌辦了宴席。隨即在事後笑容可掬地對汪孚林提出了聯姻——自然,便是吳天保和小北曾經提過,讓秋楓娶竦口程氏族女的事。之所以不是對程大姑這個名正言順的祖母說。而是對汪孚林提,程世洪自然是表示尊重。見汪孚林臉色仿若有些古怪,他立刻補充道:“婚姻是兩姓之好,我當然不強求,但趁著尊夫人在,程氏族女當中未嫁的盡她挑。”

    人家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汪孚林知道自己要是還沒個表示,程世洪絕對要認為他瞧不起竦口程氏,當下就笑道:“老族長。竦口程氏也是咱們歙縣乃至於徽州府很有名望的大族,要是我自己來說,您這提議當然很好。但恕我說一句無禮的話,盲婚啞嫁我向來是不大讚同的,畢竟要等到新婚之夜揭蓋頭的時候方才知道對方樣子,這不可靠的因素太大了。與其說是內子挑,我倒更偏向於秋楓自己點頭,哪怕隻是打個照麵說兩句話也好。”

    程世洪聽到汪孚林前半截話,心裏還有些不痛快,等聽到後半截。他立時眉開眼笑,當即想都不想地說:“這話說得對!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連一麵都沒見過就許婚。確實草率。所以秋楓留在竦口這些天,我安排他見過……呃!”

    發現說漏了嘴,程世洪本想趕緊補救,可看到汪孚林那似笑非笑的樣子,他就知道瞞不過對方,隻能有些尷尬地解釋道:“其實就是請他們幾個來家裏坐坐的時候,正好我家那口子叫了些姑娘家過來而已,你家幾個孩子都很懂禮……總之汪公子你回頭問問秋楓,合適就早點定下來。”

    當汪孚林把這件事直截了當抖露給秋楓的時候。就隻見秋楓一張臉登時紅透了。他知道這年頭少年男女大多都是說到這種終身大事就發窘的,也就不逗人了。笑眯眯地說道:“既然老族長都說了,該見的你都見過。那麽,你心裏意向就對我說說。”

    “老師,我連她們誰是誰都還沒分清楚,你讓我……讓我怎麽說……”

    “哦,既然那樣,就是說誰都行?那成,我讓你師母去對你祖母說,就那幾個裏頭,不拘是誰,隨便給你挑一個。”

    這一次,看到汪孚林一麵說一麵站起身來,竟是要徑直往外走,秋楓這才貨真價實急了,本能地上前攔人:“老師,千萬別!”

    汪孚林扭過頭來,眉頭挑了挑:“那是都看不中?”

    “不……不是……”秋楓隻覺得臉上發燙,一顆心跳得厲害,足足遲疑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在汪孚林那仿佛極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視下敗陣。他用幾乎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呢喃道,“程老族長的那個長孫女……就挺好的。”

    汪孚林頓時哈哈大笑,他可以想見,程世洪聽到秋楓這話時,那會是怎樣的驚喜。他笑過之後,在秋楓肩膀上輕輕拍了拍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和你這麽大的時候,膽子可比你大,你師母就更不必說了。你等著吧,我先去和你祖母說。”

    當汪孚林拉開門時,就隻見葉小胖正扯著金寶飛快地逃開,想也知道是偷聽了這番說話。他嘴角一翹,隨即就想起葉小胖比秋楓還大一點,就比自己小兩歲,這婚事卻一直還沒辦,性子還是活脫脫當年那脾氣,忍不住搖了搖頭。隻不過,一想到小胖墩將來的媳婦要攤上的是蘇夫人那樣一位厲害的婆婆,他也就不得不認為精挑細選是很必要的。

    當然,這些都是題外話,眼下最要緊的是去和程大姑商量。當這位守寡多年,之前險些就因輕信人言而鑄成大錯的老婦人聽到汪孚林真要在竦口程氏中給秋楓挑媳婦,而且看中的竟然是族兄程世洪的孫女,她那張臉上滿滿當當都是驚喜。她幾乎想都不想就答應道:“汪公子放心,此事我一會兒就對老哥哥去說,他一定會答應的。”

    正如程大姑說的,汪孚林想的,程世洪一聽說秋楓一眼看上的竟然是自己的孫女,那簡直是笑得合不攏嘴,當即就立馬拍板答應。但因為正月不娶,臘月不嫁,而且連訂婚都要避開這兩個月,這交換婚書就拖延到了來年,當然從實際意義上來說,這種事完全用不著汪孚林這個老師操心。

    可在這臘月裏,汪孚林卻接到了來自宣城的喜帖,邀他二月去宣城參加沈有容的婚禮。送喜帖來的是沈大牛,因為之前的薊遼之行,他和汪孚林自然熟稔。那次汪二娘的婚禮,因為汪孚林是大舅哥,精神大半都放在妹妹汪二娘和妹夫吳應節身上,剩下的精力又被吳老太爺和其他人所說的夏稅絲絹給占滿,沒怎麽來得及過問沈家叔侄回鄉之事,這次就少不得仔仔細細問了問。

    “之前剛回宣城時,要不是二老爺護著,又攬責任說好話,二少爺回家之後那頓家法怎麽也逃不過去,照老爺的脾氣,非得把少爺打得下不了床不可。可後來在鬆明山參加了婚禮回去,他不合對老爺提了日後要去遼東從軍,婚事不妨對女方說說,如果不願意就不勉強,結果挨了老爺劈頭蓋臉一頓戒尺。”要是別人,沈大牛還會幫沈有容遮掩一二,但和汪孚林極其熟稔了,他索性一五一十都攤開了說。

    “老爺後來親自提溜著二少爺去見了未婚妻,果然未來二少奶奶敬慕英雄,說是二少爺隻管放心在外保家衛國,她日後會在家好好伺候二老,把二少爺鬧了個大紅臉。於是婚事就立刻定了下來放在二月,畢竟明年少爺還要去考武舉。”

    “好,你回去轉告,就說我二月一定去!”汪孚林話才出口,想到自己遲遲未下的任命,拖到過年後就真得是將近兩年了,他想了想就苦笑著補充道,“前提是老天保佑,別讓朝廷趕在這一陣子給我授官。”

    趕在過年前,他還得去一趟南京,雖說趕不上吊唁已故臨淮侯李庭竹了,可總不能裝不知道。另外也得去看看武舉的門路,還有就是設法見一見南京戶部尚書殷正茂。要說他這趟回鄉養病還真是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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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五章 名士這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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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四年的新年,汪孚林又是在鬆明山過的。他先是跑了一趟南京,隨即又去了丹陽和揚州,堪堪趕在除夕這一天才到家,吃了一頓團團圓圓的年夜飯。一整個正月,身為進士的他自然少不得被汪道蘊拉著四處拜客,足足折騰了半個月,出了正月十五方才勉強消停,卻又立刻開始籌備去宣城參加沈有容的婚禮。因為徽州府和寧國府緊挨著,路途卻足有三百餘裏,所以一家人就預備著提早幾日出行。

    這一次,汪孚林除了帶著妻子,三個大多數時候都形影不離的小家夥,就連汪小妹都硬是鬧著要去,他也就索性說服二老,一塊給帶上了。今年十五歲的汪小妹已經出落成了大姑娘,不言不語的時候倒有些嫻靜溫雅的氣度,可在車上和小北嘰嘰喳喳說話的時候,汪孚林看到的還是當年那個咋咋呼呼的小丫頭。因為出門早,一路上眾人走走停停,一副遊山玩水的勢頭,足足用了六天。

    盡管之前汪孚林往來經過宣城數次,尤其是之前從京師回來時,還在宣城沈氏少許盤桓過片刻,但因為急於返鄉,不過走馬觀花而已,這一次時間充裕,汪孚林本打算去宣城沈氏送了帖子,自己就找座客棧住下,遊山玩水好好逛一逛,可誰知道門房一聽到一個汪字,一溜煙就跑了進去,不一會兒,沈懋學就親自迎了出來。三兩句寒暄過後,聽說汪孚林要去住客棧,他立刻就沉下臉來。

    “汪賢弟遠道而來參加士弘的婚禮,卻還要住客棧,傳揚出去豈不是說我沈家沒有待客之禮?”

    “沈兄,我這不是想著這次跟我來蹭喜酒喝的人太多嗎?再說。士弘的婚事,總有你不少朋友要過來,沈家再大。隻怕也是住不下的。”

    沈懋學知道汪孚林指的是當初汪二娘出嫁,西溪南吳氏騰出好幾座園林安置各方來客。而自己交遊比吳家人更廣闊,客人隻會更多。他嗬嗬一笑,不由分說把汪孚林往裏帶,又吩咐仆從照應車馬進門,一路走一路說道:“沈家的姻親在宣城也很不少,各家幫忙安置一下,就都住下了,再加上兄長和我還各有一座別院。全都騰了出來招待客人。但唯有你,那是一定要住在沈家本宅的,否則不說別的,士弘就得怪我。知道你喜好遊山玩水,來日我親自陪你去敬亭山!”

    “那好,不過有一點,萬一還有你那些朋友在,千萬別揪著我吟詩作賦!”

    沈懋學被汪孚林的事先聲明給逗得哈哈大笑,笑過後才說道:“正要給你引介呢,我那幾位至交好友全都對你聞名已久了。”

    很快。汪孚林就意識到沈懋學把他帶進了一個怎樣的圈子。沈懋學那些至交好友中,全都是一等一的江南名士,湯顯祖、梅鼎祚、馮夢禎、焦竑、屠隆……湯顯祖那是他久聞大名了。其餘的也都是一時名士,焦竑還是是南京崇正書院的山長,他有過一麵之緣。而最最令人感慨的,無疑是這些年紀無一例外比自己大十幾歲的文壇名士,在科場上全都要算他的晚輩,梅鼎祚隻是秀才,其餘的都是舉人,尚未有人考中進士!



    雖說科場素來達者為先,但汪孚林可沒有在這些人麵前顯擺一下三甲傳臚的打算。這些人可不僅僅是尋常文會詩社的主角。他隨便吟詩作賦三兩首就能糊弄過去,放到萬曆文壇史上。那也都是可圈可點的人物。於是,從甫一相見開始。他就表現出了謙虛敬老的一麵,同時隨時準備開溜。奈何眾人之中對他感興趣的人實在是不少,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全都是好奇追問他那些經曆的,到最後湯顯祖和梅鼎祚甚至爭執了起來。

    而他們爭執的不是別的,竟然是誰來執筆,以他汪孚林從前那些經曆為藍本,寫一部好戲!

    汪孚林眼看著連屠隆都興致勃勃加入了進來,頓時哭笑不得。到最後,還是沈懋學巧妙解圍道:“好了好了,諸位就別爭了,別忘了世卿的伯父可是文壇耆老太函前輩,要寫戲也輪不到你們,前輩早就自己動手了。”

    “身為伯父給侄兒寫戲,太函前輩肯定顧忌多多,哪像我們可以肆意揮灑?”湯顯祖梗脾氣又上來了,輕哼一聲後,他突然靈機一動,得意洋洋地說,“不如這樣,咱們三個比一比,梅老道,屠長卿,怎麽樣?”

    “比就比,難道誰還怕了你不成?”

    “到時候評判的時候要是你輸了,可別耍賴!”

    汪孚林簡直覺得這三位三十出頭的名士實在是小孩子脾氣,當下隻以為是說笑話,可等到散去之後沈懋學送他回房,他方才駭然得知,湯顯祖那三個竟然是當真的!無奈之下,他唯有苦笑道:“這三位還真是比拚上癮,就我這點事有什麽好寫的?還不如好好改一改遼東英雄傳才是正經。”

    “你以為他們沒改?早就開始了,士弘被他們纏得叫苦不迭,恨不得見人就躲。湯海若是應宣城薑縣尊之邀,剛到宣城不久,我隻見了沒幾次便意氣相投交了朋友,至於其他人,大抵也都是一回生兩回熟。你不妨多和大家相處相處,他們雖說不少都有怪脾氣,但交朋友卻都是真心的。”



    沈懋學說到這裏,不禁莞爾,隨即見左右無人,他就輕聲補充道:“除去梅禹金,其他人都是要去參加萬曆五年會試的。”

    汪孚林知道沈懋學是想代朋友問一問,萬曆五年會試能不能搭一班順風車,可這事情他又不是張居正,怎麽好打包票?他隻能努力思量了一下張居正的某種傾向,這才謹慎地說道:“雖說首輔大人禁講學,也不大喜歡名士習氣太重的人,但明年十有*他會親自主考,總會力求名至實歸,多取一些才名遠揚的士人。如果是那樣,大家希望都很大。說到這個。梅兄今年不準備下場大比?”



    說到梅鼎祚,沈懋學就忍不住搖了搖頭:“他十六歲就是道試第二,直接進了廩生。接下來卻兩次秋闈不第,幹脆就不再去參加鄉試了。成日裏讀書藏書寫戲,逍遙度日。他對我說,別說下場科舉,就算是真有內閣那位閣老願意舉薦他為官,他也絕對不去。我們這些人當中,就屬他真正看得開。”



    文人大抵好名,別說嘴裏對科舉不屑一顧,但真正能在壯年就懶得去科舉的。卻是極少數,因此汪孚林不由得對梅鼎祚心生敬意。接下來的數日,他帶著家人遊遍了宣城,從敬亭山到謝朓樓,名勝古跡都去了一個遍。因為有小北和汪二娘跟著,沈懋學也沒有呼朋喚友,而是親自帶了妻子從旁作陪,直到婚事在即,這才在汪孚林再三要求下去忙活去了。

    至於沈有容,作為新郎官的他根本脫不開身。總共也就隻在任人擺布的空閑中,抽出時間來見了汪孚林一次。而他的未婚妻,汪孚林當然就無緣得見了。反而是小北和汪小妹由沈懋學妻子帶著,去見了一麵。姑嫂倆回來之後,用她們的話來說,沈有容那未婚妻就是和她們完全性格相反的人,真正的溫柔嫻雅,從女紅到廚藝無所不能,更難得的是雖說自小便處在逆境,待人接物卻落落大方,還教了兩人幾道拿手的湯水和點心。

    而小北投桃報李。將沈有容當初在薊遼那些趣事都講了給對方聽,不外乎是讓未婚小夫妻倆在婚前能夠增進了解。

    到了婚禮這一天。宣城各家名門望族全都派了代表,再加上沈懋學那些朋友。最遠的甚至有從福建趕過來特意喝這杯喜酒的,端的是熱鬧非凡。而汪孚林在喜宴上還不期而遇了一位熟人,那就是和自己同年的寧國府推官史元熙。一問之下他方才得知,就沈家叔侄回來之後的這短短兩三個月,酷愛交遊的沈懋學就在宣城縣令薑奇方的牽線搭橋下,和史元熙成了朋友。這下子,汪孚林算是真正領會到沈懋學這交遊圈子為什麽這麽大。

    這位還真是意氣相投就立刻納為知己!

    “對了,老薑之前聽說你來了就一直想見一麵,可他身為宣城縣令忙得很,你又住在沈家,所以就一直拖到了今天。幸好沈兄很會排位子,把你放在我和老薑那一桌,正好一塊說話。”

    汪孚林對宣城縣令薑奇方原本並沒有多少了解,但此次到了宣城,他總得打聽一下地頭蛇,結果這才發現,薑奇方除了是隆慶五年的進士之外,還有另外一重特殊的身份——這位宣城縣令竟然曾經是張居正家中那些兒子的塾師,也就是所謂的門館先生!然而,也許是這一重關係實在太過親密,張居正當年又隻是受製於高拱的次輔,故而沒能把薑奇方留在京師,而是將其外放到了南直隸寧國府的首縣宣城當縣令。

    盡管之前沈懋學已經為汪孚林引見了湯顯祖等人,但真正安排座位的時候,他卻另有一番考量,把非常擅長人際交往,自己又身為進士的汪孚林以及寧國府推官史元熙、宣城縣令薑奇方以及湯顯祖等人一塊分在了一桌。汪、史、薑是進士,湯顯祖卻是薑奇方特意請來遊曆宣城的,其餘也都是一時名士,故而哪怕不是談笑有鴻儒,卻也是談笑有名士。其他至於府衙中官居五品的同知,六品的通判,抑或是縣衙中縣丞主簿典史等等,卻都另外安排了開來。

    正如史元熙說的那樣,汪孚林和薑奇方見過之後,就發現人家對自己確實特別熱情,也不知道是否張居正的關係。而不止是對他,薑奇方對湯顯祖馮夢禎等人也一樣禮敬非常,一點都沒有一縣父母官的架子,反而談吐風雅,彬彬有禮,汪孚林一眼就瞧出,座上大多數人都對這位宣城縣令頗有好感。可說著說著,他就鬱悶地發現,話題不知不覺拐到了及第快兩年,如今卻在家裏“養病”的他自己身上。

    當然,即便每個人都知道他所謂養病完全是借口,可也都沒有揭穿,隻不過對於他接下來要派授何官,眾人卻都饒有興致地猜猜猜。尤其是酒酣之際,幾個好事的甚至打起了賭。可就在這時候,多喝了兩杯的湯顯祖卻是嘿然笑道:“反不管當什麽官都少不了要攀附權貴,否則就看看海剛峰是什麽下場!汪賢弟,你之前在京師舌戰群雄好不威風,奈何也不過是被人當刀子而已!”

    “湯海若,醉了就少喝點!”馮夢禎見薑奇方麵色一變,立刻就奪了他的酒杯,隨即又連聲呼喚侍者去送茶來。等到他拉上屠隆,硬是把人給架了下去醒酒,汪孚林這才沒事人似的笑道,“幸好我自知酒量淺,不敢灌黃湯。至於派官這種事,說實在的我真沒什麽所謂,隻要不去都察院就行,省得回頭再當一次眾矢之的。”

    見汪孚林巧妙地挽救了剛剛已經很僵硬的氣氛,史元熙立刻打哈哈附和,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語,漸漸就把湯顯祖剛剛直言快語破壞的氛圍給彌補了回來。隻不過有了這麽一遭,接下來眾人自是隻談文林,不論國事,哪怕等到馮夢禎和屠隆回席,說是湯顯祖已經先安頓睡下了也是如此。總算是捱到沈有容這個新郎官過來敬酒時,汪孚林借口一定要大灌沈有容三杯,一手拿壺和空酒杯,一手把人拖到了一邊。

    “汪兄,你就饒了我吧,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笨蛋,做個樣子懂不懂?不這樣我怎麽單獨和你說話,誰讓你之前忙成那樣子?”汪孚林瞪了沈有容一眼,見其滿臉迷惑,他淺淺倒了點酒遞了過去,見沈有容接了在手,他方才低聲說道,“武舉的事情,我在南京打聽過,隻要弓馬過得去,文試文理粗通,基本上就能行,更不要說兵部那兩位本來就說過明話。所以我這邊也會派懂點文墨的趙三麻子去試試。另外,張學顏隻怕明年就會離任,你自己思忖思忖,李家父子到時候會不會壓著你……”

    他將之前沒來得及說的話都對沈有容說了,也讓其淺淺喝了三小杯,正打算打趣一下這位臉色酡紅的新郎官,突然他眼角餘光發現沈懋學直接往他這邊走了過來。他原本以為是找沈有容的,卻沒想到沈懋學卻徑直對他說了話。

    “世卿,正好送旨意的信使過宣城,據說是徽州府夏稅絲絹紛爭的旨意下來了,具體為何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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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六章 聯姻那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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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城沈氏的影響力早就滲透到了整個宣城的方方麵麵,因此,沈懋學能夠在聖旨過境的時候就這麽快得到消息,盡管具體內情如何還沒打聽出來,但這就已經很難得了。麵對這樣的消息,汪孚林思量再三,最終還是沒有選擇立刻趕回去。畢竟,關於徽州府夏稅絲絹紛爭,他該做的事情已經都做完了,就算這次朝廷下的旨意不樂觀,他回去也是白搭。因此,他還是選擇繼續按照既定行程走,沒有在沈有容的婚禮次日立刻啟程,而是又逗留了幾天。

    在這前前後後小半個月時間裏,小北和汪小妹沒閑著,充分貫徹了汪孚林額外吩咐的一個任務,那就是替金寶相親。本來這隻是小北一個人的事,但不知怎的被汪小妹給聽了去,這下子對哥哥嫂嫂軟磨硬泡,死活一定要盡身為小姑的責任,汪孚林雖說訓了她一頓,可禁不住妹妹硬是要一塊把關,他索性聽之任之。於是,姑嫂倆連日來廝混在宣城各大名門望族那些太太奶奶小姐們當中,最終擺在汪孚林麵前的名單,赫然一長溜有十幾個。

    能讓古靈精怪的小北和汪小妹認為是性情好又能幹,而且又雲英未嫁,最終放在名單裏的,汪孚林自然知道全都是非常不錯的閨秀。因此,這一日,汪孚林就單獨把金寶給叫了過來,如同上次對秋楓一樣,直截了當把當初汪道昆提醒自己的話給說了,隨即又把自己當時因為秋楓的婚事對竦口程氏老族長程世洪的話轉述了一遍,最後才把婚事之議給拋了出來。



    “我和你娘的事情。你是知道的。當初沒成婚之前。那就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就算你不能和我當初那樣,但少說總得和秋楓一樣,至少見一麵再說。總而言之,你過了年已經十四了,自己拿個主意。”



    上次還是秋楓,這次卻輪到了自己,盡管金寶確實早熟,此時此刻卻著實有一種瞠目結舌的感覺。哪家做父親的會這麽讓兒子自己給婚事拿主意?他一貫很好使的腦子破天荒完全停擺了好一會兒。隨即才結結巴巴地說道:“爹……是不是……是不是太早了?”

    “很早嗎?”≤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汪孚林挑了挑眉,隨即語重心長地說道,“你要知道,這年頭的姑娘大多都是早早定下婚事,要是再拖,等你十六七的時候,和你適齡的早就都定出去了。”

    就像想當初他那個不靠譜的老爹和胡宗憲竟然在那麽早的時候就把婚事定下了一個樣!

    金寶很想說功名未立,何以家為,可想想汪孚林其實從骨子裏對功名兩個字就沒那麽看重,說不定還會招來劈頭蓋臉一陣訓斥。他隻能使勁開動腦子思量。一來他這年紀完全就沒想過什麽終身大事,不像秋楓已經確實到成婚的年齡了。二來是他早已習慣什麽事都是汪孚林又或者別的長輩拿主意。可是,當無意間接觸到汪孚林那帶著笑意和期許的目光時,他不由得想起小北常常用來打趣自己的話。

    照母親說起來,父親一直都指望他趕緊成家立業,把家中遮風擋雨ding梁柱的職責接過去——哪怕他覺得那隻是說說而已,並不是父親真就那麽愛偷懶,可想想汪孚林考中進士都這麽樂於四處晃悠,而不是去出仕為官,他隱隱又覺得這說不定才是父親催促自己定下婚事的真相。

    他盡量用平靜的口吻開口問道:“爹,您打算和宣城沈氏又或者是梅氏,抑或是其他名門望族聯姻的事情,對他們提過嗎?”

    汪孚林頓時為之一愣。秋楓的婚事是竦口程氏老族長親口提的,可金寶這檔子事卻是汪道昆的吩咐,他派了小北和汪小妹去相看執行,可確實沒有去試探過人家的意思。要知道,真正比※※※蘊來,鬆明山汪氏拍馬都及不上沈氏和梅氏。不說別的,新安名族誌中,汪道昆之前,鬆明山村中那些父祖輩的人沒提到過一個,隻說起最初從鬆明山遷到各地的支族。原因很簡單,汪道昆再往上是兩代商賈,商賈再往前那就是地地道道的農民,連個秀才都沒有!

    而宣城沈氏和梅氏,卻都是很多代的書香門第了。

    聽懂了金寶的意思,汪孚林忍不住長歎一聲:“你說得對,總不能是一廂情願。也罷,我先去和沈君典露個口風,要是不行就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

    金寶如釋重負,見汪孚林再無二話,他趕緊告退,可拉開門後,發現葉小胖正拉著秋楓一溜煙回房,看到這一幕,他頓時想起當初葉小胖拖著自己偷聽汪孚林對秋楓談婚事的那一幕,和眼前這情形何其相似?饒是三人從小一塊讀書,算得上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可這時候他仍是忍不住捋起了小襖的袖子,心中盤算著一會兒是不是拉上秋楓一起,好好給葉小胖這個“為老不尊”的長輩一dian厲害看看!

    因為沈有容的新婚妻子父母雙亡,因此這三日回門時,夫妻倆去的不是別處,而是新娘子的舅舅家中。而汪孚林便趁著沈家總算空閑下來的這當口去見沈懋學。他當然不會直截了當談婚論嫁,而是先告知了近日準備回徽州,沈懋學自然少不得挽留,兩邊兜來轉去,話題也不知道轉了多少個,汪孚林才笑著提到了已經過繼給程大姑,而後又和竦口程氏老族長程世洪定下婚事的秋楓。

    沈懋學早就聽汪孚林說起過秋楓的身世,此時不禁笑道:“說到這個,士弘之前就對我說,世卿你看著年輕,思慮周祥之外,就連做的事情,也是我和他爹這等年紀的人才會做的事情,誰像你這麽丁dian年紀就有一個養子一個學生?操心了他們的學業,還要操心他們的家事,連秋楓的過繼和婚事都考慮到了。你就不想想你自己。難不成準備一直養病下去?”

    “反正我都已經考中了進士。算是對得起伯父一番苦心了,至於做不做官那又由不得我,我有什麽辦法?”汪孚林故意苦笑著聳了聳肩,隨即笑眯眯地說,“倒是我家金寶道試案首,今年可以去試試秋闈積攢一下經驗,說不定他過幾年就能考中舉人考中進士,我到時候豈不是就能當老太爺了?”

    “噗……”

    沈懋學一口剛剛喝下去的茶頓時全都噴了出來。差dian端不住手中茶盞。他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卻著實無法確定汪孚林是不是在開玩笑。等回過神來,看到一地的茶水,自知今天過分失態的他也顧不得其他了,忍不住搖了搖頭:“真是敗給你了。你今年也才二十,就想著當老太爺,你讓你爹怎麽辦?再說了,我朝取進士,向來也是要看年齡的,如果太年輕。資曆經驗都太淺薄,別說會試。就是鄉試考官也往往會把人壓一屆,多些磨礪,想當初首輔大人第一次參加鄉試就是如此,你這美夢也做得太誇張了些……不過金寶確實是個好孩子。”

    說到這裏,再想到汪孚林剛剛說秋楓已經定了親事,他不禁心中一動:“金寶的婚事可曾定了?”

    “當然沒有,他過了年才剛十四呢,男子漢大丈夫,不用那麽早。”汪孚林仿佛之前催促金寶定婚事的不是自己,無所謂地答了一句後,隨即皺了皺眉,“不過我伯父倒是比我還著急,我離京之前他還提過一回,讓我早dian放在心裏。不就是因為金寶不是我親生的,隻是養子,怕別人心存顧忌嗎?現在他不過是案首,將來要是能考上亞元、經元,又或者運氣ding天奪個解元,還怕人家顧忌他的出身,那時候再說好了。”

    “這是沒辦法的,談婚論嫁的時候,挑正支旁支,嫡庶長幼,有幾家不是如此?畢竟在別人看來,你能把金寶當成嫡長子?”

    “怎麽不能?我眼下還沒個親生的一兒半女,就算這一兩年真的有了,他和金寶相差多少歲?我也好,我爹也好,伯父也好,是把資源先投在金寶這個已經是案首的後輩身上,還是死死捂著不肯支持,等那個才一丁dian大的兒子長大成才?至於我那dian家業,本來就是留著將來兒女們均分的。我家又不是鬆明山汪氏宗房,祭田之類可沒有,祖屋都是在我的時候才翻修的,將來大不了多置幾處房產,還怕不夠分?再說了,我這身體運氣好總能活個七老八十吧?”

    沈懋學見汪孚林竟然真的順著自己的發問往後設想,這心裏的荒謬感頓時更強了。但根據汪孚林這樣的說法,他不得不承認,金寶確實在是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會是汪孚林乃至於整個鬆明山汪氏全力栽培的後輩。要不是他沒有適齡的女兒,這時候鐵定就開口了。他想了一想,最終開口說道:“世卿,宣城沈氏和宣稱梅氏彼此聯姻多年,也和太平府以及徽州府各家有過聯姻,士弘有個妹妹,今年十三歲,因為梅氏和鄰近各家沒有合適,至今尚未定親。”

    沈有容的妹妹?據小北和汪小妹說,這是沈有容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因為是老來得女,一直都是沈家掌上明珠,為人有些嬌憨,但容貌和才學卻都很不錯,據說還會一手好畫繡,沈懋學這提法不會是當真的吧?

    汪孚林不由得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不大確定地問道:“沈兄,此事你隻怕不能越俎代庖吧?”

    沈懋學這才意識到,自己確實有些衝動了。可他和汪孚林在遼東那一趟後結下的交情,和平時談詩論文的知己好友卻又有不同,說得深一dian,那是等同於袍澤之間的情誼,更何況汪孚林還替他和張居正的兒子們牽線搭橋,建立起了某種關係。當下他就幹咳一聲補救道:“我自然隻是先提一提,得和兄長商議。這樣吧,眼下就我兩人知道,你先不要定歸期,等我的消息。”

    別說汪孚林乍一聽沈懋學提議時大吃一驚,就連小北聽到汪孚林這話時,也同樣覺得不可思議。畢竟,那是沈懋學兄嫂,也就是沈有容父母老來所得最最嬌養的女兒,嫁在宣城還能常常相見,可一旦嫁到徽州府,即便隻是相鄰的兩府,可相隔三百多裏,往來一次就很不方便了。最重要的是,她和那位沈小姐言談頗投契,對方甚至還拿給自己看過畫的繡圖,可一旦將來做婆媳……她想想都覺得尷尬,就不要說人家的感受了。

    “我覺得這事懸……”小北嘀咕了一聲,隨即小聲說道,“換成你,你樂意把小妹嫁到宣城來?”

    汪孚林頓時啞然。汪二娘之所以嫁到西溪南,最重要的不是因為吳家豪富,吳應節的哥哥又是舉人,吳應節自己的品行才學都還不錯,而是因為西溪南和鬆明山一河之隔,有什麽事可以隨時見麵,比嫁到鬥山街許家的大姐汪元莞回家更方便。所以,小北說得還真是沒錯,換成是他,能願意把汪小妹嫁到這距離歙縣三百多裏的宣城嗎?這也是他帶著汪小妹到宣城來,卻壓根沒想著在宣城這些名門望族子弟裏,替她挑選一個如意郎君的最大原因!

    “我也沒說一定要沈大老爺的千金啊,還是君典兄自己提的。話說回來,我們都住在沈家這麽多天了,金寶和人家好像還沒見過吧?”

    “當然見過,你忘了我們剛剛到沈家,你是沈君典親自接待的,我就帶著人去見了沈家老太太,還有大太太和二太太,那時候小妹,還有明兆和金寶秋楓都在一起,沈家上房簾子後頭可是女眷不少。”小北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突然看著汪孚林說,“你之前被沈君典拉著去結交各路人馬,我和小妹去相看人,金寶他們三個也沒閑著,好像沈家和梅家子弟不少人和他們混在一塊,明兆和秋楓都已經定了親事,金寶說不定早被人摸透了!”

    汪孚林頓時愣了一愣。照這麽說,不止是自己這邊在悄悄相看宣城這些閨秀,宣城這邊某些人也可能在相看金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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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七章 兩姓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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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汪孚林和小北剛剛意識到的那樣,當沈懋學在兄長沈懋敬麵前試探了一下能否和鬆明山汪氏聯姻的事情之後,他立刻發現,兄長不是意外又或者詫異,而是臉色頗有些微妙。一旁的沈大太太梅氏則不如丈夫沉得住氣,直截了當地說道:“二弟你怎麽也和老爺一樣有這想法?金寶那孩子我也見過兩次,確實老成知禮,才學又很不錯,否則也不會是上一次徽寧道道試案首,可他終究是養子,而且,真要是芙兒嫁過去,上頭公公婆婆也實在太年輕了。”

    “大哥也有這想法?”沈懋學直接把嫂子後半截話給忽略了過去,愕然看著兄長道,“大哥怎麽沒對我提過?”

    “我讓老大帶著汪金寶那三個在宣城四處轉過,老大回來對我說,別看金寶就這麽dian年紀,經史的底子比他還紮實,還拿了他的幾篇文章詩賦給我看過,著實也可圈可dian,ding多欠缺dian火候。”

    沈懋敬口中的老大,便是沈有容的長兄沈有嚴。沈有嚴乃是寧國府學生,今年二十五歲,十八歲考中秀才,如今曆經附生、增廣生,因為年資久遠,歲考又常在一等,業已是廩生,卻因為南直隸鄉試實在競爭激烈,兩次下場,至今尚未考下舉人。而沈懋敬頓了一頓後又開口說道:“這年頭,天才不少見,要緊的是天賦高卻又勤奮肯下苦功夫,這才能變璞玉為美玉。這話還是父親當年說的。”



    說到父親沈寵,沈懋學的臉色也鄭重了起來。自從正統景泰之後,進士出身越來越受到重視。而舉人監生則是謂之雜途。由此出仕為官。很難從中突圍,所以大部分舉人能當到縣令乃至於同知就已經ding天了,十個裏頭很少有一個能突破到四品,而沈寵無疑是一個異數。



    舉人出身的沈寵當年先後任行唐縣令和獲鹿縣令,因為政績卓著,又得上官賞識,而被擢升為監察禦史,而後巡按福建。因為得罪權貴而在一任巡按禦史之後沒能升回京職。而是左遷湖廣兵備道,即便在任上有剪滅巨盜之功,創建書院推廣心學,終究因為嘉靖中後期朝中被嚴嵩黨羽把持,調到廣西出≡∝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任分守道,最終以四品銜致仕回鄉。可這位卻沒閑著,和梅鼎祚的父親梅守德在羅汝芳辦的誌學書院中講學多年,乃是赫赫有名的鴻儒。

    這兄弟倆說起公公,身為梅守德侄女,梅鼎祚堂姐的梅氏就不做聲了。但心裏卻著實不願意。可丈夫沈懋敬說出來的另一番話,卻讓她大為驚愕。

    “上次徽寧道的道試。是放在徽州府考的,那時候汪金寶這個案首出來,在咱們寧國府就引起一陣嘩然,不少人都打探過汪金寶其人,他那dian身世早就被人挖出來了,悄悄往鬆明山汪氏提親的不比徽州府本地的少。若不是汪孚林的父親,也就是汪金寶的祖父拿話含糊不過去,就一口咬定要等汪孚林這個當父親的決定,否則汪金寶早就已經定下了人家。我那小舅子前幾日見過金寶之後考問了一番,也曾對我提過,他有擇侄婿之意。”

    沈懋學聽到梅鼎祚竟然也動了心,他頓時笑了:“我想也是,雖則徽州府歙縣距離寧國府宣城有dian遠,但相比有些人家聯姻要橫跨南北,這dian距離算不上什麽,而且汪孚林很好說話,若真的事情成了,有時候讓他們回娘家住住,那也是很容易的。大哥若是覺得好,我對汪孚林暗示一下,他這個做父親的總該先正式出麵提一提,總不成這種事讓女方開口。”

    “也好,你對他挑明吧。但你記得,一定要對汪孚林說一件事。”沈懋敬突然開口,隨即一字一句地說,“汪金寶畢竟還小,如今先定親,今年鄉試之前,就讓汪金寶到宣城誌學書院來讀書。少年郎多讀幾年書,沉澱一下是好事。”

    此話一出,沈懋學就隻見梅氏臉色由陰轉晴,赫然無限歡喜,他哪裏不知道嫂子是高興什麽,頓時笑了起來。從前時任寧國知府的羅汝芳因為改建的涇縣水西書院不夠大,講學的時候往往會人滿為患,而且不在府治所在的宣城,講學不夠方便,於是向當時的督學禦史耿定向請示後,一手在宣城建起來了誌學書院。當時在此講過學的除了王學中堅羅汝芳和王畿之外,還有他們兄弟的父親沈寵,梅鼎祚的父親梅守德,還有自己的老師貢安國,可以說,誌學書院那就是王氏心學在南直隸的真正大本營之一!隻不過,想到張居正去年的整飭學政疏,他總免不了有些擔憂。

    沈懋敬知道弟弟擔心的是什麽,當即寬慰道:“整飭學政雖說禁天下書院,但誌學書院就算不是官學,卻也是朝廷命官籌資所建,一時半會不至於就會列入整治範圍。不是我誇海口,除卻南京崇正書院,整個南直隸能比得上誌學書院的地方,屈指可數!”說到這裏,他臉上頗有些自得之意,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個念頭。

    汪孚林少年得誌,能幹是能幹,但畢竟太會折騰了,這次據說徽州府那場雞飛狗跳的夏稅絲絹紛爭也有份參與,不少人私底下都在說那是行走的災星。正因為如此,把汪金寶放在誌學書院好好沉澱沉澱,塑造一個純粹的學派人士,自然是好事。不論怎麽說,今年南直隸鄉試,才十四歲的金寶希望不大。同樣十二歲中秀才的張居正當年還曾經在十三歲考舉人時被壓了一屆,何況是其他人?

    丈夫都已經決定了,梅氏雖說不舍得,但想到可以再留女兒兩年,接下來金寶如果在誌學書院讀書,汪孚林夫妻這麽dian年紀,顯然也是用不著兒媳伺候的,女兒在宣城再住幾年的希望非常大,因此她最終還是dian了頭。於是。沈懋學立刻將兄嫂的態度轉達給了汪孚林。

    麵對沈家這麽迅速的反應。這次輪到了汪孚林瞠目結舌。繼秋楓之後。他再一次體會到我家有子初長成的複雜心態,他送走沈懋學後就拍了拍腦袋,隨即對小北說道:“我怎麽覺著這次回鄉養病,就是為了辦婚事定婚事回來的?”

    雖說金寶和自己夫妻倆都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但小北也是看著金寶秋楓和葉小胖一塊長大的,因此對於沈家要金寶留在宣城誌學書院讀書的要求,她總覺得不那麽高興,當下就沒好氣地說道:“嫁妹妹當然少不了你這個哥哥。至於金寶和秋楓的事情,你既然為人父為人師,也是義不容辭。不過,徽州府又不是沒有好書院,沈家人幹嘛一定要把人留在宣城?更何況,金寶今年就要參加鄉試,說不定他就能考中舉人呢?”

    “十四歲的舉人,是誰都會覺得驚世駭俗,主考官就算賞識文章也一定會壓一壓。”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心裏卻想道。要是自己的分配問題到年底還不能解決,說不定會為了補償。隻要金寶今年鄉試能發揮在水準之上,就再給汪家一個舉人?可這並不是什麽好事,而明年還是張居正當主考官,總不成再給汪家一個進士吧?要是那樣,汪家人的身上就會被死死打上張黨烙印,這可不是他想要的。

    而宣城誌學書院乃羅汝芳一手打造,是王氏心學的大本營之一,對於不喜歡心學那一套的張居正而言,誌學書院出來的人無疑是不討喜的。而且如果他沒料錯,整頓書院的風就算一時沒刮到這裏來,一兩年之內還是會波及到此處。而且心學那一套固然有不少擁躉,可卻不受當權者所喜,如果可以,他並不希望金寶涉入過深。畢竟,王陽明的某些學說已經被他的徒子徒孫們發揚到有些極左極右了。

    “這麽大的事情,我還得派人回鄉和爹娘說一聲。而且,我會和沈家人商定,金寶留在宣城誌學書院的時間,不能超過兩年。”

    兒子還是自己帶在身邊耳濡目染才更牢靠,他可不希望金寶讀書讀傻了!

    汪孚林在問過金寶,好容易從小家夥口中確定和沈家那位小姐見過,對人第一印象良好之後,他便立刻派了信使回鬆明山。信使在路上來回走了七天,不但帶回了汪道蘊的答複,也帶來了朝廷給徽州府旨意的具體內容。後者果真如汪孚林設想那樣,就是在徽州知府姚輝祖上書的三個提議中矮子裏拔高子,選了以船稅茶稅等等總共兩千餘兩衝抵相應夏稅絲絹,也就是給歙縣變相剪減掉了兩千多兩賦稅的方案。如此五縣不用加派,歙縣減負,也算皆大歡喜。

    至於那些鬧事者的處理情況,基本上是一如徽州府處理的那樣,朝廷沒有額外的意見。歙縣令薛超,則是因病了太久沒有處理政務而被免職。之所以不是罷官而是免職,這其中緣由汪孚林可沒興趣去打聽。對於餘懋學家門口錦衣衛堵門事件,則是半個字沒提,好像就沒發生過似的。至此,從大明開國之初就延續至今的徽州府夏稅絲絹紛爭,便算是徹底告一段落了。

    當然,這些消息隻是附帶的,汪孚林眼下最惦記的,還是汪道蘊的回複。而對於和宣城沈氏聯姻,汪道蘊當然樂見其成,而對於汪孚林所言讓金寶留在宣城誌學書院讀書兩年,他也沒有太大意見。鑒於汪孚林之前到宣城純粹為了喝喜酒,除了賀禮之外沒有備辦什麽禮物,汪道蘊特意在汪孚林從遼東帶回來的那些特產中,挑選了一株人參,以及這些年家底漸豐置辦起來的東西中,挑選了一對白玉手鐲,一對赤金嵌紅寶石耳環,作為初定之禮。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汪孚林便少不得物色提親的人選,最後思來想去,他就拖上了同年史元熙。

    可想而知,當史元熙得知汪孚林要為養子汪金寶向宣城沈氏提親時,那簡直是大吃一驚——不是驚訝於兩家要聯姻,而是驚訝於這事情在誰都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就進展到了這地步!可是,不論是身為汪孚林的同年,還是沈懋學的新朋友,他都義不容辭,當即爽快陪著走了一趟。可等到辦完這事情,他再對其他幾個朋友一說,登時引來了好一陣驚歎。

    尤其是梅鼎祚逮著沈懋學就說不地道,自己剛替侄女擇了個不錯的人選,就被沈家搶了。但這隻是兩家姻親兼摯友之間說說而已,對於外人,他自然不會嘴上沒個把門的。一時間,這樁婚事傳遍了宣城大街小巷,有人嘖嘖讚歎,也有人背後腹誹,可對於當事者來說,婚書已定,事情就敲定了。

    按照沈家的初衷,最好汪孚林現在就把金寶留在誌學書院,但汪孚林卻說是要先帶金寶回鄉見父親當麵稟告,硬是把這時間拖後。一來二去,沈家人也不想催逼過急,造成自己比男方更急的局麵,也就隻能答應了。

    回程路上,汪小妹加上葉小胖,兩個長輩沒少打趣金寶和秋楓,汪孚林隻在一旁笑嗬嗬看熱鬧,倒是最後小北都看不過去了,狠狠拎著葉小胖的耳朵教訓了一通,又說要將其也一塊送到誌學書院去,這才讓人老實了。

    一行人一路跋涉,才剛來到歙縣新安門,城門守卒一眼認出了汪孚林,當即笑著嚷嚷道:“汪小官人,您可是回來了,今天前縣尊離任,喻縣丞還是署理縣令,您再晚一天熱鬧就瞧不著了!”

    盡管汪孚林早就從來回徽州府的信使口中,得知這次徽州府夏稅絲絹紛爭的大板子,最終落在了歙縣令薛超身上,可沒想到自己回來卻恰逢對方離任,心中自是百感交集。至於城門守卒的幸災樂禍,他怎麽不知道是什麽緣故?薛超催逼夏稅的時候急吼吼,後來為了刷政績又拚命帶頭呐喊均派夏稅絲絹,等出了問題後卻又拿別人當替罪羊,自己縮在後頭,這種沒擔待的縣令,怎麽可能得民心?

    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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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八章 姍姍來遲的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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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後街汪宅門前,兩扇黑漆大門這會兒正敞開著,一個年輕人就這麽兩腿分開坐在門前石頭台階上,饒有興致地看著對麵一輛騾車正在從縣衙知縣官廨搬東西。如果不是認識他的人,誰也想不到這麽個身穿布衣,看上去就像尋常家仆小廝甚至是小夥計的年輕人,便是如今徽州府大名鼎鼎的葉大掌櫃。

    當葉青龍的目光和官廨大門口出來的那個消瘦中年人碰了個正著的時候,他就清清楚楚地發現,對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深深的怨毒。要是按照葉大掌櫃平日裏睚眥必報的性格,這時候怎麽都要上前損兩句出一口惡氣,但背後是自己的主人家,要是在汪道蘊夫婦麵前留個不好的印象,回頭汪孚林可不會給他好果子吃。所以,葉青龍維持著良好的風度,就這麽四平八穩繼續坐在大門口,隻是臉上卻流露出了幾分嘲弄的笑意。

    可就在他自認為不落井下石已經夠厚道的時候,突然隻聽到大街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連忙站起身來探頭望去。發現頭前那個胖墩墩的人影,他立時喜笑顏開,這下子也顧不得會不會讓薛超有所誤解了,連忙拍拍身後衣裳上的浮灰,快步迎上前去。等到那匹馬在身前堪堪停下,看到葉小胖以一種和身材絕不匹配的敏捷躍下馬來,他就笑著說道:“大舅爺,恭喜了!”



    葉小胖完全是因為在新安門聽到守卒說薛超要灰溜溜走人,這才趕過來看個熱鬧,聽到葉青龍這話。他頓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倒是後頭追來的秋楓耳尖。跳下馬後便故意衝著葉青龍問道:“什麽恭喜了?莫非是咱們這位大舅爺要成親了?”



    “可不是?”葉青龍見葉小胖那張大的嘴巴足以塞進一個雞蛋。便笑眯眯地說道,“小官人的嶽父嶽母從京師捎信回來,請小官人和大奶奶送大舅爺回寧波完婚,他們一時半會趕不回來了,說是這種大事姐姐姐夫代勞也是可以的。要不是葉家大小姐和大姑爺之前已經上京去了,本來兩撥人一塊送才最好,現如今也隻能委屈一下大舅爺了,畢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耽誤不起。小官人和大奶奶也∝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能順路去探望一下葉家老太太,回頭就讓大舅爺夫妻倆上京去。”

    直到此時,葉小胖看到金寶和秋楓那不懷好意的笑容,這才欲哭無淚。之前他捉弄這個打趣那個,到頭來簡直是作死。在這一片嘻嘻哈哈的聲音中,前歙縣令薛超那無限淒涼離開的身影,誰也沒注意到。就是從縣後街上匆匆往家裏趕的汪孚林,也隻是很不關注地掃了一眼。

    畢竟,就算是張四維又或者王崇古,對於身為同鄉卻第一任官就惡評如潮遭到免官的薛超。也應該不會再投以多少資源。有這功夫栽培誰不是栽培?

    得知葉小胖也要成婚了,嶽父嶽母還要自己和小北把人送回寧波去萬魂。汪孚林真是“又驚又喜”。回鄉之後一連參加三場婚禮——盡管一場還沒來得及去——又先後敲定兩樁婚事,汪孚林不得不感慨自己這次回鄉,真是為了忙各種喜事來的。與此同時,他也頗為慶幸除了汪二娘的那場婚禮,剩下這一樁樁婚事總算衝散了彌漫在自己身上的災星詛咒。在他想來,畢竟宣城之行都是順順利利,一dian事情沒有!

    因為汪道蘊說,汪道昆也和葉鈞耀一塊送了信來,道是他的任命暫時還沒達成一致,應該一時半會不會授官,汪孚林也就放心地預備前往寧波的事宜,同時也盤算著回程時去一趟新昌,看看呂光午可曾回鄉。對於這一趟回去,小北自然也非常歡喜。盡管徽州才是她真正的故鄉,但對於在寧波也住過好幾年的她來說,那也同樣是值得懷念的地方,再加上父母和姐姐都不在,她身為姐姐,自然更是一路對葉小胖耳提麵命。

    這一次小北死活不肯坐船,汪孚林這一行橫豎個個都能騎馬,也就幹脆走陸路,等到了寧波,恰是三月裏天氣回暖,一年中最好的季節之一。可汪孚林一打聽婚期,這才嚇了一跳,原來距離預定的日子隻剩下不到二十天了!偏偏葉家上下人人忙碌得樂嗬嗬的,就連葉老太太見了小胖墩,那也是一口一個乖孫,喜笑顏開,仿佛半dian不擔心新郎官在路上會耽擱了,趕不上既定的日子。

    汪孚林對此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是好:“嶽父嶽母和老太太那得是多心大啊!這要是信使在路上遇到什麽耽擱,又或者我們在路上有什麽耽擱,那怎麽辦?”

    “現在不是沒耽擱嗎?”對於汪孚林的杞人憂天,小北卻無所謂地說道,“反正趕上了。爹娘不在,除卻祖母,我們就是明兆最大的長輩了,你可準備好到時候給見麵禮!”

    “行行,總不會給嶽父嶽母丟麵子就是。”

    汪孚林雖說感慨葉家人就是心大,可當看到葉小胖如同提線木偶一般,被折騰得半死不活,他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汪二娘,還有這次沈有容成婚的情景。雖說這是人生大喜事,可作為主角,在歡喜之外,那實在也是夠可憐的。而且葉小胖哪怕見過未過門的妻子一兩麵,可總不像是他和小北似的,當年抬頭不見低頭見,相處多多,到成婚時也沒有什麽心理障礙,隻怕他那個小舅子心裏絕對在打鼓。

    到了成婚那一天,葉小胖果然是簡直被人擺布得有些麻木了,臉上的笑容都是僵的,人家叫幹什麽就幹什麽,尤其在那些長輩麵前,更是隻有dian頭哈腰的份。想起汪孚林當年和小北成婚的時候,別說自己的父母,就是鬆明山汪氏那些長輩,對其也不敢頤指氣使,可換成自己卻差別待遇這麽大。他簡直恨不得痛哭一頓。偏偏在婚宴上。那些同輩兄弟起哄勸酒。一輪下來他都要吐了。

    就在他快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他總算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雖說是大喜的日子,明兆你也少喝dian。誰還要敬新郎的,我代他喝!”

    姐夫你真好樣的!

    葉小胖幾乎感激涕零,可當看到自己那些堂兄弟們瞅見汪孚林,一個個立時如同老鼠見了貓似的,不是打哈哈,就是低聲下氣賠禮。反正不消一會兒便一哄而散。這時候,他忍不住回過頭來,滿臉幽怨地看著汪孚林說:“姐夫,教教我,怎麽才能讓人見我就像見你那樣敬畏,不敢起哄?”

    “你想學?”汪孚林啼笑皆非地看著葉小胖,見其連連dian頭,他就嘿然笑道,“那你先得學你姐夫招災的本事才行,你不知道人人都叫我災星。走到哪就非得惹是生非不可?”

    葉小胖頓時瞠目結舌,等回想起汪孚林那招災的本事。他立刻打了個寒噤,再也不敢問怎麽讓人敬畏了。要是換成他這樣走到哪惹事就惹到哪,又沒有相應解決危機的本領,這渾身上下的肉和骨頭非得被人全拆了不可!

    這一夜,汪孚林和小北依舊宿在葉家老宅,葉老太太所在院子的東廂房。兩人說起接下來要陪葉老太太再去普陀山的事,全都有些百感交集。一晃已經四五年過去了,他們當初在普陀山撞見的張泰徵,已經被汪孚林坑回了老家蒲州,而想來也不至於再遇到那些佛郎機人。就是當年拿到的那些的珍貴寶石原石,現如今還是他們用來送禮的不二佳品。

    “有機會我一定要去一趟澳門,哦,咱們明人應該說壕鏡才對。”

    小北知道汪孚林就是這不耐煩閑在家裏的性子,聞聽此言當然不會潑涼水,隻是沒好氣地補充道:“反正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替爹娘好好看著你!”

    “我知道,所以沒指望你當個老老實實伺候公婆的媳婦。”汪孚林說完這話,突然一個翻身壓了上去,隨即貼在妻子的耳邊說道,“不過話說回來,耕耘這麽多年都沒個一男半女,從今天開始,咱們換個姿勢吧。”

    在這葉小胖的洞房花燭夜,這座西廂房中,一時卻是被翻紅浪,春意融融。

    當次日一大清早,葉小胖帶著新婦來拜見長輩敬茶的時候,就發現小北的臉上掛著可疑的紅暈,可看到汪孚林氣定神閑的,他就沒有太往心裏去。隨著新婚夫妻倆一圈拜下來,新娘子送的禮一份份送出去,別人的見麵禮也一份份收進來,尤其是汪孚林和小北送的東西貴重豐厚,讓葉鈞耀那幾個兄嫂全都看得直了眼睛。指甲蓋大小的金累絲珍珠頭冠,黃澄澄的赤金鑲嵌紅藍寶石手鐲,用的金子怕不得三四十兩,外加一幅花好月圓的畫,簡直是好闊綽的出手!

    即便是對於汪孚林明明考中了進士,卻拖到現在還沒授官,葉家的親戚們心中都有些亂七八糟的猜測,可是,汪孚林名聲在外,又分明豪闊有錢,其伯父汪道昆至今還在兵部侍郎任上,誰也不敢得罪這一門親戚。故而葉老太太隻帶汪孚林和小北,葉小胖和新婦去普陀山禮佛,其他人就算再妒忌,也隻能背後嘀咕。這一趟普陀山之行順順當當,汪孚林還特意在島上陪著葉老太太多住了兩天,也算是完成自己當年鄉試後答應小北卻沒做到的承諾。

    在寧波總共盤桓了一個月,汪孚林方才帶著小北預備回程。至於葉小胖就不能在外閑晃了,已經是秀才的他因為錯過了之前在寧波府舉辦的科考,所以要參加今年的遺才試,看看能不能有幸參加今年浙江的鄉試。而金寶因為之前是徽寧道案首,故而免試就能下秋闈,這倒讓汪孚林省心不少,當然,這次多半隻是下場感受個氣氛,不求考中。秋楓則是同樣要參加徽寧道科考,才能看看是否能有鄉試的資格。故而,汪孚林少不得派隨從把人先送回徽州府。

    從寧波回程路上,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新昌,得知呂光午果然還沒回來,而何心隱則是去了南方講學,撲了個空的他隻好怏怏回鄉。這一來一去,他和小北再回到徽州府,已經是五月末的事情了。讓他沒想到的是,在家裏等著他的不止是二老、舅舅吳天保和汪元莞汪小妹以及姐夫妹夫,還有科考告捷的秋楓,正努力準備鄉試的金寶,還有朝廷姍姍來遲的任命。

    畢竟,明朝和唐朝不一樣,尋常新進士並不用守選三年,大多是當年榜下即用,拖到第二年就已經算得上遲緩,可以補償性地給一個好官了,更何況他這已經是拖到了第三年?

    看到那父母和一大堆親友那臉色微妙的樣子,剛剛回到家的汪孚林不禁心裏發毛:“到底是什麽任命,直說就是,總不成讓我去廣西又或者貴州當縣令吧?真要是那樣也沒什麽可怕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就算是久任法,不就是熬六年嗎?”

    “你又不是犯了過錯,又不是三甲吊榜尾,朝廷任命怎至於這麽離譜?”汪道蘊被汪孚林這口氣給噎得胸悶,好半晌才將吏部公文給遞了過去,“你自己看!”

    當汪孚林看到那任命的具體內容時,他方才明白,為何家裏竟然匯聚了那麽一大堆人。因為那行文簡練的吏部文書上,赫然是派了他廣東巡按禦史!他都說了不去都察院,誰出的主意派他一個巡按禦史?這任命太不合情理了,大明有過這麽年輕的巡按禦史嗎,巡按禦史是派給新進士當的官嗎?而且看這期限隻剩下大概二十天了,他得怎麽緊趕慢趕,才不至於趕上赴任的最後期限?

    至於這些親友團,大概生怕他看到那任命之後,會直接使性子說不去,又出什麽幺蛾子,這才齊齊在家守著!

    他歎了一口氣,無奈地問道:“伯父呢?這麽大事情,他就沒捎個信過來?”

    “當然捎了。”

    這一次,換成吳天保把汪道昆那封信給遞過來。汪孚林接了在手,卻發現那信封上指名是給自己的,而且還未拆封。雖說很好奇汪道蘊和這些親友們是怎麽忍住沒偷看的,他還是第一時間三下五除二拆開信封拿出信箋,迅速掃了一眼。可當看明白信上的大意,他就差dian沒背過氣去。

    卻原來廣東巡按禦史一年任期將滿,正值粵西瑤民再度揭竿而起,朝廷正命兩廣總督淩雲翼準備用兵,所以要在十府加派軍餉,因此他這個巡按禦史除了監察十府官員之外,還有另外一個重大職責,那就是監督這筆軍餉的征派和使用,同時協助兩廣總督,盡快把這一次的瑤民起事給撲滅下去!如何征派軍餉的同時,又不激起民怨民變,這就是他這個巡按禦史需要考量的問題了。

    他就知道這看似破格提拔的巡按禦史絕對沒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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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九章 新官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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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巡按禦史這份工作,有明一代,很少直接派給新進士,大多數時候,巡按禦史都是政績拔尖進士的第二任官,成績斐然舉人的第三任官,也就是說至少出仕之後三年六年才能當上。這還得是朝中有人賞識提拔的情況下。原因很簡單,巡按禦史位卑權重,相比在兩京都察院的那些監察禦史,地位超然,否則又怎麽會有戲文中手拿尚方寶劍,貪官汙吏望而生畏的八府巡按這一說?

    而對於眼下的汪孚林來說,他掐著手指頭算了算,自己如今竟不止八府,而是十府巡按——因為廣東布政司下轄潮州府、南雄府、惠州府、廣州府、韶州府、肇慶府、高州府、雷州府、瓊州府、廉州府。

    在偌大的廣東布政司,隻有正七品的他頭上沒有直屬上司,布政使按察使都管不著他,即便是兩廣總督,也隻是名義上統屬,能以都察院上憲的名義要求他配合工作,但卻不能以上司的身份過分頤指氣使。連布按兩司都還要受到他的監察,下頭廣大知府知州和縣令就更不用說了。因為所謂巡按,是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斷,從刑名、錢糧、教化、倉庫、學校……什麽都管得著,簡而言之就是縮小版欽差大臣。



    不過,巡按禦史權力固然很大,一任的時間卻大多數很短。哪怕如今地方官推行久任法,巡按禦史大多數時候卻依舊一年輪換回朝,以免在地方作威作福,成為長長久久淩駕在地方官頭上的老太爺。但總的來說。這樣一份沒有上司的好工作。是除卻翰林院庶吉士之外。大多數進士夢寐以求的,而現在,這份工作便從天而降,砸在了早就表明心意不想進都察院的汪孚林腦袋上。



    他倒是很想繼續請辭,可住在府城的姐姐姐夫給他帶來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那就是南直隸巡按禦史已經到了府城的察院,人家已經知道借口回鄉養病的他一到徽州府之後,根本沒有在家養病。而是東奔西走那dian事了。換言之,要是他敢請辭,這謊言分分鍾就要被戳破。更何況,上任是有期限的,徽州府距離廣州可謂是萬水千山,他再不啟程誤了日期,那就】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等著回頭被某些摩拳擦掌的人們交相攻擊治罪吧!

    形勢比人強,汪孚林權衡再三後,隻能無奈接受了這個任命。他隻是不想去都察院,廣東卻是早就想跑一趟的。畢竟,他對葡萄牙。也就是如今叫佛郎機的那幫紅毛鬼子占的澳門感興趣很久了。他緊急清dian了一下人手,除了李二龍這些鏢局中人之外,還帶上了王思明。就連戚家軍老卒替他訓練的徽州府米業行會總倉那批倉勇裏,他也還調了四個人。

    除此之外,他對歙縣衙門三班六房那幾個頭頭腦腦言語了一聲,讓他們從自家子侄當中挑識字,卻還沒空缺補吏員的,就這樣又雇了四個親隨。此行廣東山高路遠,再說人生地不熟,文武兩方麵多帶dian人總是沒錯的。

    至於小北,盡管汪道蘊和吳氏都希望他帶著一塊去,夫妻倆趕緊努力一下,好生個一兒半女,但巡按禦史不比別的官員,原則上不允許帶家眷。然而,夫妻倆到底沒怎麽分開過,而且汪孚林此行廣東,還希望暗地裏做dian私活,所以,他還是吩咐小北等過一陣子風頭小了,先把家中二老以及金寶秋楓給安頓好,再悄悄前往廣東。

    至於跟著小北的人,他囑咐妻子叫上葉青龍,好好選個代理人隨行,也好屆時方便和佛郎機人接觸,同時在那邊鋪開某些業務。為此,他讓葉青龍抽調賬麵上的流動資金,自己先期兌了二百兩黃金帶在身上,又吩咐小北也多備銀錢隨身。做好這一切準備之後,他就立時動身了。

    對於身處歙縣的汪孚林來說,南下廣東雖說路途遙遠,但真正算起來,也就是相隔一個江西布政司。他這一行人西行經休寧、祁門進入江西饒州府,再從景德鎮南下,經撫州府、建昌府、贛州府三府,最終從南安府進入了廣東境內。由於帶的隨從多,又知道張居正早就開始整頓驛站,他反正不缺那dian錢,因此根本不住驛站,隻挑環境整潔的客棧旅舍投宿,就算是了解風土人情了。

    幾乎是從剛一入境抵達廣東南雄府保昌縣開始,每一個人就立刻體會到了那截然不同方言的洗禮。汪孚林由此想到當初自己在汪道昆家中負責接待客人時,曾經見過的前南海縣令黃景其,那時候他還暗地腹誹對方到廣東上任三年不學廣府話,現在輪到他自己到廣東來,簡直是風水輪流轉,今年到自己。唯一的優勢在於,他在後世聽粵語歌聽多了,在廣東又住過一年,學過粵語,日常會話絕對不成問題,可眼下卻還得在隨從麵前裝聽不懂。

    否則他怎麽解釋自己從來沒上過廣東,卻能說粵語?

    好在之前汪道蘊在接到吏部的任命之後,火速向各家打聽,給汪孚林找了個熟悉廣東,能說一口流利廣府話的向導陳阿田。一進廣東,之前顯得很沒有存在感的陳阿田便充分發揮了本事,無論投宿、打尖還是問路,全都靠的是此人,其他人都成了啞巴。在汪孚林的鼓勵下,自他以下,每一個人都在向陳阿田學習粵語,也就是廣府話,省得日後寸步難行。

    這一日到了韶州府治曲江縣城,客棧旅舍大多客滿,還是陳阿田一問才得知明日恰逢嶺北道科考,這也是最後一次科考,接下來便是廣州城中的遺才試。曲江縣城頗為繁華,客棧旅舍之類的也很多,可是各府縣應考秀才加上家人隨從匯聚,住的地方就不夠了。

    此時此刻,在好容易找到的一座客棧內安頓好的汪孚林等人坐在空空蕩蕩的大堂裏,和客棧空房一間不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卻是桌子隨便坐。明明是吃晚飯的時候。這裏卻不大見客人。分明都是應考秀才在房中準備最後衝刺。汪孚林正若有所思喝茶,一旁的李二龍就忍不住問道:“陳阿田,這曲江縣瞧著也不小,而且之前入城的時候不是還說,曲江是廣東通往江西和湖廣兩條官道的交匯處,怎麽你之前說韶州府在整個廣東十個府中,排名卻很靠後?”

    陳阿田從前跟著一位歙縣徽商到廣東跑過生意,現如今經人舉薦跟了汪孚林這樣一位巡按。他自然非常珍惜機會,哪怕問的人是李二龍不是汪孚林,他還是一五一十地說道,“廣東十府,最富庶的自然是廣州府,接下來的便是潮州府、高州府、肇慶府,惠州府,而瓊州府和韶州府,那就得劃歸三流了。最窮的是廉州府、雷州府、南雄府。您覺得這曲江城繁華,等到了廣州府。再對比一下咱們經過的南雄府,韶州府。那就知道高下了。”

    “在咱們東南那些最大的府城,比如南京、杭州、紹興、蘇州,府城都是兩縣分治,這廣州府也是,以歸德門為界,西麵是南海縣,東麵是番禺縣。城外半裏就是珠江,來來往往的船隻絕不會比杭州少,據說多的時候能夠有一兩千條。當然,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如今的廣州比蘇州杭州還是要差dian兒,但也就是一dian兒,可這兒常常會出現的佛郎機人,卻是東南很少能看到的……”

    汪孚林當然知道,廣州在後世之所以能成為南海明珠,那也是靠著身為通商口岸的特殊優勢。在如今這會兒,整個天下也就是福建漳州府月港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廣州這邊卻因為鄰近澳門,百商雲集,因此隻是稍稍略遜於蘇杭,這就已經很難得了,要知道這會兒的上海還隻是個小縣城,深圳更還是漁村呢!所以,此時此刻李二龍趙三麻子等人饒有興致向陳阿田問東問西,他就笑吟吟坐在那一邊聽一邊喝茶,直到有幾個差役進了客棧。

    一看汪孚林這一行人的裝扮,為首的就過來盤問,陳阿田這個“唯一”通粵語的自然趕緊上前應付。表麵若無其事,實際上則是豎起耳朵聽的汪孚林聽著聽著,大體聽懂了他們的交談內容,他就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你們不是來應考的秀才?提學大宗師說了,這一次來參加科考的秀才,整個嶺北道有六七百人,客棧一定得先保障給秀才住,你們住就住了,若有童生沒有宿處,你們得擠一擠騰地方給他們。”

    “是是,我們也幾住一晚上,明日就走。可明日就是科考的時間了,怎麽會有秀才這麽晚還沒來?”

    “嶺北道那麽大地方,那些住在村裏的秀才隻靠兩條腿,說不定會晚到。總之,提學大宗師的吩咐,你們聽著就是。”

    大約是上峰緊急交待的事情,那差役急著又去對客棧掌櫃吩咐了一遍,隨即就匆匆走了。他這一走,汪孚林對那位尚未謀麵的廣東提學不禁有些好奇,至少,在道試之前還想著秀才住處問題,倒也難得。隻不過,因為之前吏部公文送來的時候他還在寧波,耽擱的時間很不少,所以也沒工夫在曲江多停留,訪查訪查這位提學大宗師的為人品行又或者學問。晚飯過後,他就早早睡下了。

    直到次日清早起床,他方才得知昨夜無巧不巧真有個少年秀才投宿,李二龍等人睡眼惺忪讓了一張床給他,但人天不亮就匆匆趕去韶州府學宮考試了。

    既然是趕時間,而且過了韶州府,往南再走四百裏就是廣州,汪孚林也來不及過問這次科考的結果,帶著人立刻啟程,終於堪堪趕在限定日期前的倒數第二天,抵達了廣州城,從北麵大北門入了城直奔察院。因為巡按禦史不像布按兩司又或者知府縣令有屬官,而是和總督以及巡撫一樣,全都是光杆司令一個,因此也就沒有屬官參見的那一套。汪孚林向前任巡按禦史出示了吏部任命公文,兩人交接了一應文書和大印,這座察院便算是換了新主人。

    隨著察院兩個門子悄悄往各處送信,新任廣東巡按禦史汪孚林上任的消息,自是光速向各大衙門散布了開來。

    因為巡按禦史的職責本來就是代天巡狩,所以廣東境內十大府城治所全都設有察院,廣州城內的這座察院隻是規製上稍微氣派一dian而已,相比布政司、按察司、嶺南道、廣州府衙、南海以及番禹兩縣衙,那就顯得很不起眼了,但這無損這座衙門主人對整個廣東官場的影響力。從前廣東設巡撫的時候,巡撫衙門也曾經設在廣東,但自從隆慶年間裁減掉了這個職位之後,因為兩廣總督府在肇慶,巡按禦史在廣州就更無人可製了。

    先頭京師消息送來,上上下下沒少打聽這位新任巡按,得知汪孚林竟然初任官就是巡按禦史,而伯父是兵部侍郎汪道昆,曾經有好些官員在瘋狂腹誹,暗罵朝中大佬任人唯親。等到有消息靈通的人挖出了汪孚林造成都察院大清洗的光輝戰績,那些議論聲方才戛然而止。然而,眼見汪孚林上任期限進入倒計時,人卻遲遲沒來,聯想到汪孚林之前力辭不去都察院,甚至為此告病歸鄉,還是有不少人認為汪孚林這次也會力辭不來。

    可就在這期限將至的時候,人竟然偏偏來了!可廣州大大小小的衙門中,就沒有一個人了解這位新任巡按的脾氣,再加上汪孚林那年紀擺在那,實在是年輕得過了分,誰都吃不準應該用什麽樣的規格,什麽樣的態度去對待這位新任巡按。到最後,還是廣東布政司那邊悄悄傳話下來,道是不宴請,不拜見,不邀約,對這位新任巡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當不知道。畢竟,對方初來乍到,語言不通,怎也不至於立刻找茬。

    這樣的傳話也不知道引來了多大的震動。南海縣衙中,縣令趙海濤便沒好氣地罵道:“布政司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兩位藩台是布政使,就算是巡按,要參劾他們那也得多多掂量掂量,可我一個小小縣令哪有那麽大的膽子!曆來巡按禦史下到各縣巡視的時候,哪一次不是把下頭攆得雞飛狗跳,哪一個縣令不是屁嗲屁顛把人當成菩薩一樣供著,就怕被人參劾一個不稱職?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就因為那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就不把人當回事?”

    罵了好一陣子,趙海濤就對一旁若有所思的師爺問道:“那按察司那邊呢,就沒一句話?”

    “按察司那邊,東翁也是知道的,臬台大人那脾氣不是一diandian耿介……他說,等著新巡按去找他。”

    趙海濤登時目瞪口呆。良久,他才以手擊額,唉聲歎氣地說道:“府尊呢?”

    “府尊去越秀山的濂溪書院了,之前不是說龍溪先生到濂溪書院來講課了嗎?”

    趙海濤這才想起還有王畿跑到廣州濂溪書院來講學這一茬,不由得呻吟了一聲。朝中首輔都已經整飭學政,要禁天下書院以及講學了,怎麽下頭這麽多官員還一dian危機感都沒有?難不成隻有他這個縣令方才杞人憂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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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零章 蹭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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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官上任三把火,無論後世還是今朝,大抵雄心壯誌的官員都會遵循這樣一個原則。而對汪孚林來說,因為之前沒有準備,根本不知道朝廷在拖了兩年之後突然派他廣東巡按禦史,一路行來又趕時間,所以他可以說是完全不了解廣東這邊官場是個什麽情況,就匆匆跑來上任了。在立足未穩的情況下,他並不準備輕舉妄動,拿誰立威樹典型。哪怕他這個巡按禦史到任之後四處靜悄悄,各處官衙連個接風宴都沒有,他也完全沒放在心上。

    而三天下來,在陳阿田帶著李二龍等人四處打探之後,他的麵前就擺上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廣東官場圖。因為巡按禦史不止管文官,就連廣東總兵以及參將以下的武將也全都在監察之列,故而這張名單文武分明,從兩廣總督到不入流的雜流,應有盡有。非常難得的是,汪孚林竟然從中找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此時,在廣東按察使的名字下頭重重掐了一筆之後,他就笑著站起身來。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走,去拜會一下咱們廣東按察司的臬台大人。”

    各自官衙所用的門子,因習俗而略有不同,有的是真把門子當門房用,但也有的地方是把門子當成官員的親隨使喚,甚至也有不能帶家眷的官員明麵上挑選清秀少年做門子,實則把人當成孌童。這其中,東南以及福建廣東之地,這種習俗尤其風行。汪孚林上任之後足不出戶,也並沒有更換前任時的兩個門子,但卻把原本當成親隨的他們差遣去前頭當門房,同時又把王思明也打發了過去攬總,於是這小小的察院。門房上竟是有了三個人。

    此時出門,汪孚林對王思明特意囑咐,若有人來,語言不通聽不懂人家說什麽沒關係,但務必請人留下姓名來曆,如之前在汪家一樣。每天謄寫訪客簿。王思明連聲答應,等送走了汪孚林一行,他就立刻在門房屋子裏攤開紙筆,端端正正地寫上了今天的日期。他已經學了將近一年讀寫,頭上那原本的大半邊禿瓢也已經蓄了頭發,雖說還不算很長,但看上去已經和大多數中原人沒有區別。再加上見他竟會寫∝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字,兩個和他年紀相仿的門子不禁都湊了上來。

    門子本是夫役的一種,一年工錢二兩銀子。看似微薄,但真要是充當官員親隨,又或者是更近一步,自然額外打賞豐厚,而就算是當門房,因為官衙門前求見的大多不會吝嗇門包,也同樣所得不菲,因此這樣的卑賤職司。反而是不少尋常人家搶著把子侄送來,名額往往還要靠賄賂縣衙吏房。如今察院這兩個門子伺候過前頭那位巡按禦史。卻隻是隨侍出門,書房從來進不去,鬥大的字不認得一籮筐,故而看著看著,他們都露出了殷羨的表情。

    雖說廣東通行的是廣府話,但他們近身伺候官員。當然會說官話,此時其中一個年少的就試探道:“王大哥跟咱們老爺多久了,這讀寫哪學的?”

    王思明從前在建州伺候過王杲,跟著汪孚林之後,又在關外經曆了那樣險惡的一場搏殺。並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樣年少老實。但別人問的並不是什麽值得隱瞞的事情,他放下筆後就開口說道:“我跟了公子大概一年半,讀寫都是公子身邊人教的,有時候公子自己也教。”

    聽說汪孚林竟然還會教身邊人讀寫,兩個門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全都吃了一驚,可他們被放在察院兩年,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別家眼線,當然知道再問下去恐怕會招人懷疑。因此,他們便改換方式套起了近乎。奈何問十句,王思明答一句,到最後他們不得不放棄了這種徒勞無益的試探。

    而另一邊,汪孚林則是剛剛來到按察司門前。這裏是位於北麵的廣州舊城西北角,門前那條路被人稱之為臬司街,也許是因為主管刑名的關係,並沒有多少遊街串巷的小商小販,整條路連帶著建築給人的感覺是肅穆中帶著幾分陰森,訪客也寥寥無幾。當汪孚林到門前遞上帖子的時候,門房先是有些懶洋洋,等看清楚落款,他頗為震驚地往汪孚林臉上多瞅了幾眼,隨即立時陪笑道:“還請汪爺稍待片刻,小的這就去通報臬台大人!”

    見人拔腿就往裏跑,汪孚林便透過大門口打量著這座已經有兩百年曆史的按察司衙門。作為主管一省司法的要地,按察司曾經和布政司以及都司並稱為三司,而後都司因為總兵的崛起,職權漸漸大為不如,布政司和按察司雖有總督巡撫製約,卻始終還保持著相應的獨立性,但布政使按察使轉入朝中任官的機會卻越來越少了,往往也就是在地方上兜兜轉轉,如果沒有朝中的有力援手,最後成為督撫的機會都不大,也就是各處平調,最終在任上致仕。

    所以,他認得的那位故人能夠在幾年時間裏,從知府躍升為一省的按察司主官,那就已經算是升遷步伐超級快了。

    “汪爺,臬台大人有請。”

    隨著那門房出來的,是一個親隨打扮的中年人,汪孚林乍一看就覺得有些眼熟,在腦海中一搜尋,可不就是當初打著燈籠半夜三更來接他的那位?隨同對方一路入內,他就笑道:“一次兩次都是你來迎我,倒是巧了。你家老爺還是從前那樣耿介孤直,誰都不買賬的脾氣?”

    那中年人聽到汪孚林這麽問,不由得苦笑了起來:“汪爺和老爺也是打過交道的,您說得一dian都不錯。聽說汪爺這次出任廣東巡按禦史,小的早就對老爺婉轉提過,不如請了汪爺過府敘話,可老爺說,私誼是私誼,公事是公事,他又沒有什麽要請托的事情,拉交情幹什麽?再說,聽到布政司那邊傳來的話之後。老爺把人ding了回去,但自己還是牛脾氣犯了,說是等您上門興師問罪。”

    “你家老爺就是有什麽事便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攬,該拉關係的時候卻又拚命往後退,這脾氣居然能升到按察使,他老人家真是好運氣。”汪孚林說到這兒。突然開口問道,“你可知道,從前的杭州府推官黃龍黃前輩,北新關戶部分司主事朱擢朱前輩,現在調到哪裏去了?”

    原來,如今的廣東按察使不是別人,正是當初的杭州知府凃淵!

    “汪爺不知道嗎?黃大人之前推官任滿後,先是調任監察禦史,而後升任甘肅巡按禦史。算是和您同衙為官。倒是朱主事離任之後,調去了南京戶部任員外郎,但沒到半年就惹上了什麽事,竟是被黜落到湖廣為同知。這算得上是奇恥大辱,就不知道他會不會憤而辭官。”

    汪孚林先前到杭州時,也就此問過稅關鎮守太監張寧,張寧隻提到朱擢調任南京,但之前他去南京卻又不曾聽說六部有姓朱的官員。再加上急著回程,故而也隻能先行放過。如今聽說此事,他頓時大為嗟歎。當來到書房門口時,他見那親隨努了努嘴,就衝著其打了個手勢,自己打起斑竹簾入內。

    “好歹也是生死交情,我都到了廣州。世伯竟然連捎個口信都沒有,難道身為先來的地主,請一頓飯都吝嗇不成?”

    凃淵原本裝模作樣在書桌後頭看書,見汪孚林進來之後熟門熟路在書架上四處瞟,隨即又說出了這樣的話。他頓時就裝不下去了。丟下那一卷半晌沒翻上一頁的書,他就沒好氣地說道:“你在遼東和京師先後鬧了個天翻地覆,還自詡為災星,現如今又上了廣東來,誰不擔心你這個災星又來找茬?你都說了抵死不去都察院,這次怎麽又反悔?南明也是的,自己就在京師,這種事情他就不知道操作一下,知不知道這對你的名聲有多要緊?”

    這位還真是始終如一,麵冷臉利嘴卻熱心的好人啊!

    汪孚林知道凃淵和汪道昆盡管不像是和王世貞的交情,和張居正的聯係,但也確實不比尋常科場同年,這番話更不是按察使對巡按禦史說的,而是長輩對晚輩說的。於是,他乖乖等到凃淵說完,這才無奈地說道:“吏部公文上,給我上任的期限是兩個月,但之前我送妻弟去寧波成婚,陪著內子的老祖母去了一趟普陀山,而後又在新昌訪友,到回鄉的時候,期限已經隻剩下二十日了。如果我在京師,當然可以上書請辭,但在徽州卻著實沒辦法。”

    見凃淵一怔之後歎了口氣,他就知道凃淵肯定是接受了自己的這個理由,當下就又笑吟吟地說:“隻不過,世伯說我在遼東和京師先後鬧了個天翻地覆,這似乎不大準確,我當初頭一次到杭州,還不是卷到了北新關之亂那樣天大的事情裏?去漢口也不太平,去寧波碰到嶽父家裏爭產,在徽州那就更不用說了,坐在家裏還遇到巨盜,去揚州則是水災……就這次從京師回鄉養病,還遇到徽州夏稅絲絹紛爭陡然爆發。我又不是想當災星,我也是沒辦法。”

    這一次,凃淵著實給氣樂了。有心罵兩句吧,他和汪孚林其實真沒那麽親近的關係,之前在杭州的時候,還是人家主動幫忙,甘冒奇險陪自己走了一趟北新關,說實話隻有他欠汪孚林的,人家可沒欠他什麽。於是,他隻能一推扶手站起身來,沉著臉說道:“行了,既然你剛剛說我連請你吃一頓都不肯,那這欠下的接風宴,我補你一頓。我到廣州上任這一年多,倒是對這廣州城內各種館子有些心得,想來也能滿足你這吃貨。”

    汪孚林頓時喜笑顏開,一dian都不介意凃淵拆穿自己這吃貨本色。廣州在後世就是美食之都,且不提粵菜,光是各種廣式dian心就讓他食指大動,之前那三天他人老老實實呆在察院中,可下頭那些人卻沒少搜羅各色小吃帶回來,最近還在商量請個廚子,但這畢竟和真正饕客帶路下館子不同。於是,他立刻迫不及待地說道:“那就請世伯帶路了。”

    即便汪孚林擺明了不談公事,完全是晚輩來拜訪長輩蹭飯,凃淵想想今天是休沐,即便眼下尚未到晚飯的時候,他還是換上便裝,帶上汪孚林安步當車地去了自己常來常往,距離按察司足有三條街的一家小館子。盡管如今尚未到吃飯的時候,小小的館子裏卻人頭攢動,凃淵和汪孚林和幾個隨從分開來,裝作是互不認識的兩撥人,等兩張空桌子卻用了兩刻鍾。當眾人最終坐下來的時候,跟著汪孚林來的陳阿田看凃淵的目光便多了幾分佩服。

    那可是按察使,堂堂正三品高官,竟然到這種地方吃飯,還願意等位子!

    而凃淵落座之後,dian菜卻是一口嫻熟的廣府話,跑堂夥計也顯然與其很熟稔,汪孚林大略能夠分辨出,好像叫的是亞公。別看是小館子,一道鹽焗雞,一道燒鵝,一道烤乳豬,這燒味三盤率先上來,汪孚林頓時食指大動,當下大快朵頤了起來。而與此同時,店堂中那一片喧鬧的聲音,幾乎無一例外全都是粵地之音,便如同一道銅牆鐵壁,將本地人和外地人分得清清楚楚。

    “既然來了,記得回頭一定要把廣府話學會,否則,你這個巡按禦史下去就是聾子。”

    聽到凃淵這壓低聲音的話,原本正埋頭大吃大嚼的汪孚林便抬頭笑了笑,很輕描淡寫地說道:“我知。”

    盡管隻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凃淵卻發現這赫然是純正的廣府話,不禁挑了挑眉,卻隻見汪孚林用手悄悄一指相鄰幾張桌子上,和凃淵的兩個隨從以及趙三麻子坐在一塊的陳阿田:“我早就知道廣東不說官話,特地帶著精通本地語言的人呢。一路上隨便學了dian,隻要加dian勁學,ding多一個月,我應該就不是聾子了。”

    凃淵這才dian了dian頭,等到自己dian的其他幾道菜也一一上來,他正打算再提醒一下別的,卻冷不防汪孚林開口問道:“世伯,我打聽一件事,如今這廣州城裏可有吃早茶的地方?”

    “早茶?什麽早茶?早起到茶館喝茶?哪有那麽多人有這閑工夫!你當初在杭州就折騰出一個樓外樓了,別到了廣東之後還一個勁隻想著吃!”

    敢情這年頭還沒有早茶的習慣啊!汪孚林壓根沒有把凃淵的訓斥往心裏去,當下一麵吃一麵尋思著,要不要把這個風氣帶起來。就在凃淵氣惱於雞同鴨講,自己唾沫星子亂飛,汪孚林卻當耳旁風的時候,冷不丁門外傳來了他非常熟悉的三個字。

    “冤枉哩!”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7:46:36 |
第六六一章 熱心臬台,拜見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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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三個字的發音和官話大有區別,勉強要注音的話,大概是雲翁哩,但汪孚林還是聽明白了。

    是他的行蹤暴露,別人故意為之,還是純粹湊巧?

    汪孚林很好奇地放下了筷子,卻發現凃淵皺了皺眉,卻還在那自顧自繼續吃,而整座小館子卻是從最初的喧鬧吵嚷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當然,各種竊竊私語的聲音卻是少不了的。而他豎起耳朵,悄悄偷聽相鄰桌子上那些食客的對話。雖說人家聲音輕,語速快,但他還是大體聽懂了大意。

    “又來了?”

    “這館子生意好,除了東西好吃,還不是因為一年前有人在外頭哭天搶地訴冤,沒幾天按察司就行文南海縣衙,把案子給重新審了,還了公道。”

    “是啊是啊,最多的時候每天鬧幾回,後來因為按察司狠狠整飭了幾個沒事喊冤的,現在才少了,但每個月三五回總是有的。”



    “雖說不是每樁案子都能推翻重來,但大多數都能求個公道。因為這館子太出名了,都不用按察司出麵,府衙縣衙常年都有人蹲在這。”

    “最初還有差役圍追堵截不讓人上這裏來,可據說是被按察司抓到狠狠捯飭了一頓,後來縣尊府尊都學乖了。聽說按察司裏的大人物常常光顧這裏。”

    聽到這裏,汪孚林忍不住側頭去看凃淵,卻隻見這位一身便裝無人認得的臬台穩坐釣魚台,仿佛絲毫沒聽見那些議論似的,自顧自品嚐美味。至於是不是分心聽外頭那喊冤之後哭訴案情的聲音。那就很難說了。反正他聽下來。外頭那喊冤的婦人無非是哭訴孀居之後,孤兒寡母被族親欺負,侵奪家產那dian事。這顛來倒去大概是說了兩三遍,人方才走了,店堂中頓時恢複了起初的喧嘩,但一個個食客全都在興奮地猜測此事是否會有轉機,甚至還有人打賭。

    汪孚林聽懂了,趙三麻子在陳阿田的解說下也聽明白了怎麽回事。少不得也是眼神古怪地偷看凃淵。凃淵那兩個隨從當然知道是怎麽回事,可自家老爺就是那脾氣,他們誰也不敢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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