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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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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四章 聯手倒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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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被張居正召見,遊七方才意識到,自己想要讓那老管家有苦說不出的那點小算計,隻怕全都讓汪孚林知道了,心裏又羞又氣,偏偏還半點都不敢表現出來。盡管汪孚林沒有在人前點破他的這點伎倆,張居正也並不知情,可這小子是直接借沈懋學之口給自己塞了這麽一個推都推不開的大麻煩,但他卻沒辦法感到慶幸,隻有深深的屈辱感。

    “譚家的事情,汪世卿實在是太會算計,直接把買下的那個鋪子和田莊契書都送了過來,顯然明擺著讓我不要忘了來日照應譚家兒郎。”

    嘴裏說得不客氣,但張居正麵上卻帶著幾分笑容,手中還有剛剛張敬修才送過來的厚厚一摞紙——汪孚林交的“功課”。略讀過一遍之後,他完全了解到了汪孚林那廣東巡按禦史任上的所作所為,滿意之餘,對於汪孚林幫譚家的那點“私心”也就生不出什麽惡感來。

    畢竟,譚家後繼無人,汪孚林此時幫一把,日後也未必見得有多少回報!

    “這鋪子和田莊就交給你了,找穩妥的人經營。來日等譚家老大起複之後,再還給他們。至於銀子,汪世卿打算要回來,就讓他自己找譚家,要是他不打算要,純當送給譚家,那也隨便他,反正又不是我的錢!”

    張居正少有地用這樣戲謔的口氣說話,遊七簡直覺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盡管心中再不情願,可他卻萬萬不敢違逆張居正的意思,隻能喏喏應下,可等到告退之後,恨得咬牙切齒的他回到自己房裏就忍不住隨手砸了個木質擺件,等回過神來。想到明日就是廷推,他不禁冷笑了起來。

    汪孚林身為禦史,與其伯父汪道昆一樣。都是要參加廷推的,倒要看看這兩人推誰任兵部尚書!

    想歸這麽想。遊七的心中到底不痛快。他佯裝找人接管譚家產業,離開張府之後,他就徑直來到了往日常來常往的外室胡氏的住所。他畢竟是張家的家奴,知道張居正平日不過問家中事情,他把人放在外頭還不要緊,可若一旦領回家去,張居正一定會大發雷霆。更何況,家裏的黃臉婆哪裏容得下他外頭藏著的******?所以。他竟是在外頭藏著兩房外室。

    最最重要的是,遊七深知自己在張家隻不過是個家奴,凡事得賠小心,膝蓋和脊背說彎就得彎,也隻有在小意伺候的外室麵前,他才能找到翻身做主的感覺。此時此刻,他在婉轉承歡的胡氏身上一泄如注,直到聽見胡氏嬌聲叫著七爺,這才回過神來。

    “怎麽,又看中了什麽好東西。要爺給你買?”

    “七爺,奴家是那麽眼皮子淺的人嗎?”馮氏猶如八爪章魚似的死死纏在了遊七身上,一隻手不動聲色地順著他的小腹往下探去。柔荑輕輕撫揉著那最敏感的地方,直到遊七發出了嘶的一聲,顯然又來了某種興致,她方才低聲說道,“奴家隻是看著七爺心情不好,這才賣力伺候。”

    “你說對了,七爺今天確實不高興!”

    遊七的臉色一下子猙獰了起來,突然一個翻身將胡氏壓在身下,隨手抓起旁邊高幾上的一瓶藥往嘴裏一倒。不多時就隻感覺某處又硬了,竟是毫不憐惜地撻伐了起來。即便胡氏出身妓子。從小就被鴇母教導,漸漸也有些吃不消。可她知道遊七的性子。再加上想到那剛剛收到手的一百兩銀子,又是好一陣心熱,連忙打足了精神迎合。

    這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足足又是好一陣子********,這才最終雲收雨散。雖說癱軟得一團泥似的,但胡氏好歹還知道自己不過是個以色侍人的外室,軟磨硬泡哄著遊七把心頭惱火的那件事給說了出來,她一聽登時又驚又喜。

    哪有這麽巧的事,正想哄著遊七對付那汪孚林呢,竟然遊七已經對人恨之入骨了!

    雖說心頭喜悅,但胡氏深知自己收銀子這事萬萬不能讓遊七知道,當即自是順著遊七的口氣痛罵了一番汪孚林。等到眼看遊七似乎進入了某種情緒當中,她這才非常小心地試探道:“要說七爺您可是相爺身邊最得力的人,這滿朝的大人們不少都和您稱兄道弟,難道讓他們拿掉一個汪孚林還不容易?”

    “頭發長見識短,你懂什麽!這要是汪孚林不得相爺的心意,我當然可以往他頭上扣屎盆子,可偏偏這小子最懂得怎麽在相爺麵前討好賣乖,我哪好動他?不過好在他伯父如今沒有譚綸可以撐腰了,內閣三輔張四維也對他恨之入骨,他的好日子也未必有幾天!”



    “可這不是還得水磨工夫嗎?”胡氏口中這麽說,見遊七果然皺了皺眉,她這才終於拿出了殺手鐧,“王尚書和張閣老都是城府很深的人,未必就肯直接對付這個汪孚林,可朝中總還有別人肯幹吧?說一句不好聽的,就因為汪孚林是挺得相爺看重的人,如果能把他拉下馬,那肯定也是一件很漲名聲的事情……”

    遊七不耐煩地打斷道:“漲名聲是一回事,能否成功又是一回事。你說誰敢幹,誰又能幹得成?”

    “吏部張尚書行不行?”

    聽到這短短八個字,遊七突然一骨碌爬起身來,目光冰冷地盯著胡氏,一字一句地喝道:“說,這是誰教你的?”

    胡氏沒想到遊七說變臉就變臉,登時麵色蒼白,好一會兒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七爺這是什麽話,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有人和我說這種事?”

    “少糊弄我!”遊七眯縫著眼睛,口氣異常冷峻,“你要是還想去過那種千人睡萬人騎的日子,就給我老老實實說清楚。否則,七爺我把你賣到那最下三濫的私娼館子去,你該知道那滋味!”



    此時此刻,胡氏登時陷入了無窮無盡的後悔之中。她也顧不得身無寸縷,慌忙爬起身來伏跪在床上。哀聲說道:“七爺,我說,我說!今天有人送來一百兩銀子。求我在七爺麵前說個情,把汪孚林趕出都察院……不。趕出京城去,事成之後,他還有重謝……”

    啪——

    話還沒說完,胡氏就挨了重重一巴掌,頓時倒在了床上,半邊腮幫子腫起老高。可她連捂臉都不敢,掙紮著爬起身又規規矩矩地跪了,卻是絲毫不敢吭聲。果然。遊七不再動手,卻是劈頭蓋臉一陣痛罵。

    等到罵完之後,遊七方才冷冷問道:“知不知道那是誰的人?”

    “不,不知道……”胡氏見遊七登時麵露寒光,慌忙使勁回憶,終於想起了一個細節,忙開口說道,“好像是西北那邊的口音!”

    西北?難道是王崇古又或者張四維?他娘的這些晉黨真會耍陰的!明明可以直接和自己說的事,卻要通過給錢讓一個娘們辦事來達成目的,分明是又想成事。又不想沾上半點髒水!



    遊七看著伏跪在床上的胡氏,沉吟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留下她。畢竟。如果真是張四維王崇古派人與她接觸,留著也是一個見證,貿貿然滅口反而給自己惹麻煩。隻不過,從胡氏口中透露出來的吏部尚書張瀚這個名字,卻讓他怦然心動。

    跟了張居正這麽多年的他怎會不知道,如今這個六部之首號稱天官的大佬,一直對沒威信耿耿於懷?當然,在此之前,他總得給張瀚先提供一點理由。比如說,他預先讓人造點關於汪孚林的傳言。當初人可是自己說,絕不去都察院的!



    吏部尚書張瀚的宅邸位於京城西城澄清坊頭條胡同。就一個吏部尚書的宅邸來說,著實不算大。而且,以六部尚書之首,堂堂天官塚宰的家來說,門口也不夠熱鬧。盡管他看似掌管著銓選的大權,但就因為廷推的時候以末位入選,多年來又是凡事仰張居正鼻息,以至於他這個吏部尚書在六部尚書中從來就不算是強勢的。

    這一天,當張瀚的轎子照舊從頭條胡同抬出去的時候,坐在四人抬大轎中的他便在腦海中不知道第幾次轉動著一個問題——他的年紀比張居正大那麽多,旁人卻隻將他視作為張居正的附庸。南北兩京那麽多京官的職司,他這個吏部尚書能夠做主的又有幾個?位卑權重的科道言官,他能影響的又有幾人?

    他是這輩子做個猶如提線木偶一般的吏部尚書就知足了?

    “到底還是當年沒把握住機會……”

    張瀚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想到了嘉靖十四年自己金榜題名,高中二甲進士的情景。那一年四月的館選,三十出頭的嘉靖皇帝親自蒞臨文華殿出題選拔,可他卻偏偏沒能通過。那一屆的庶吉士中,最終出過一位很有名,任期卻很短的閣老,那就是敢和高拱打架的趙貞吉,餘者多數都在嚴嵩的排擠下鬱鬱不得誌。而與庶吉士失之交臂的他,又因為從來沒有一天進過翰林院,也隻能把一部尚書當成目標。

    大明朝的內閣製度遠遠比六部來得晚,起自於做不到太祖朱元璋那麽勤政的明成祖朱棣,最初隻不過是一個秘書機構,曆經洪熙和宣德兩朝,這才漸漸真正製度化,甚至有了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規矩。



    在大多數情況下,內閣和六部是兩套晉升體係。前者更多時候都是直接從翰林院起家,曆經庶吉士、編修、詹事府,成為天子身邊的講讀官,然後再一舉入閣。而後者則往往從外放縣令開始起步,曆經多任封疆大吏,以軍功又或者政績躋身尚書。在嘉靖之前,這種分別尤其突出,除卻王文、焦芳、楊一清等寥寥幾人,內閣和六部兩大體係很少混淆。

    但到了嘉靖年間,隨著桂萼、夏言這些不是庶吉士出身,卻可以放到翰林院去鍍鍍金,然後簡拔入閣的官員不斷湧現,原有的內閣壁壘也就被打破得差不多了。可是,張瀚畢竟已經是吏部尚書了,怎也不可能去翰林院再掛個掌院學士,張居正也不會容許。再加上一想到如今內閣張居正以下還有呂調陽和張四維兩人,他哪怕入閣也要屈居最後,還不如這個如同張居正算盤珠子點撥一下才能動的吏部尚書,他那熱炭團的心思就冷了下來。

    “可要立威立信,又從何而來?”

    啪——

    “什麽人!”

    轎子中正在沉思的張瀚一下子被驚醒了過來,聽到外間護衛和轎夫們嚷嚷聲一片,他一下子擰緊眉頭,心想莫非有人行刺,可緊跟著就自嘲地笑了。滿京城那麽多達官顯貴,他這個吏部尚書看著尊貴,其實能排老幾,怎會有人不長眼睛到來行刺他?果然,一陣紛亂過後,轎簾外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老爺,有人支使乞丐攔路投書。”

    張瀚隻覺得事情更加詭異,當即打起轎簾,見外間一個隨從畢恭畢敬地捧著一封書信,不遠處還跪著個戰戰兢兢的乞丐,他就接了在手,卻沒有立刻看,而是吩咐道:“放了那乞丐,繼續走。”

    等到轎子複又起行,張瀚在轎子中撕開信封拿出那一張薄薄的信箋,看清楚內中寥寥兩行字時,他登時愣住了。

    君若想養望立威,都察院監察禦史汪孚林,可為試刀石!

    這是誰主使的?怎會以為他看了這封信後,就會去對付汪孚林?簡直癡心妄想,異想天開!

    張瀚煩躁地將信箋揉成一團,正要恨恨扔了,他的動作卻漸漸慢了下來。立威立信,總要找準一個合適的人選。等閑那些張居正的心腹,即便他是吏部尚書,也不敢去招惹,但汪孚林不同。汪孚林以新進士破格授巡按禦史,如今回京又留在都察院,林林總總多有不合規矩的地方,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人挪一個位子。而且,這幾日流言沸沸揚揚,全都是拿著汪孚林當初的誓言說事,這確實是一個機會。

    隻要能夠成功,他這個吏部尚書確實能夠給人一種強硬的印象。

    至於得罪人,沒了譚綸的汪道昆又有何懼?而汪孚林在外頭即便能夠風光八麵,在京城卻不過小人物而已。

    要緊的是說辭,一個能夠讓張居正接受的理由。還有,就是這封信背後隱藏著的人,不將其一並拉下水,他就算此番功成,也不過是他人手中的一把刀子,貨真價實地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既如此,別人投石問路,他也堂堂正正去投石問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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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五章 廷推背後的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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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廷推這種製度,就和內閣一樣,並不是從大明開國就有的,而是純粹隨著時間推移而越來越普及的製度。

    從最高層級的閣老、尚書、左都禦史,到低一層的侍郎、掛副都禦使又或者僉都禦史頭銜的督撫,甚至包括總兵,全都是經由這種程序推選出來的。而此次因為是廷推兵部尚書,參與者不止六部、大理寺、通政司的五品以上官,還包括品級從正七品到從七品的科道言官,後者可以說是廷推中最另類的群體。

    因為和品秩低微相對應的是,科道言官的數量加在一起非常龐大,遠遠超過參與廷推的朝中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五品以上官數量。故而無論誰執政,對於科道言官的敲打和籠絡從來都是不遺餘力的。所謂得科道者得天下這種私底下流傳的話,則是很多科道官員心目中的真理。

    而且,近年來,除卻吏部、兵部二尚書,就連宣大總督、三邊總製、薊遼總督、兩廣總督以及各地總兵、副總兵的廷推,全都需得有科道官員參與,怎不叫這個最龐大的群體與有榮焉?



    然而,明明還在休假,卻不得不前來參加這趟廷推的廣東道監察禦史汪孚林,來的時候那就絕不是什麽神采飛揚。人人都知道,此次正推是王崇古,陪推的是殷正茂以及劉應節和張學顏。後三個陪推的,殷正茂是不能上,上了汪道昆就得讓位走人,自己好容易經營出一點聲色的戶部也要拱手讓人。劉應節這個薊遼總督隻能說是中規中矩,對於下頭兩位戰功彪炳的總兵賦予了完全的信任,這才能功勞不斷。張學顏另一個則是資曆還淺薄了一點,屈居末位。汪孚林曾經提過的淩雲翼則根本就不在名單上。畢竟他資曆比殷正茂還差點兒,又不像張學顏在遼東一頭打女真,一頭打蒙古。



    哪怕汪孚林早就通過譚綸暗中另外操作了一番。哪怕在汪道昆麵前信誓旦旦地說回頭要挑王崇古的錯處把人拉下馬,可這種把握哪裏就是一定的。因此在旁人看來,他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神色懨懨。



    這場位於文華殿的廷推,站位充分體現了和上朝一樣的尊卑序列,大九卿以及掌科、掌道站在東麵,小九卿站在西麵,此外則是通政司以及大理寺的人,至於汪孚林所在的科道言官群體,則是直接立南朝北。黑壓壓的群體和其他幾撥單薄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相形之下,盡管國子監、翰林院也有不少五品以上官員,內閣的閣老們更都是高品官,但這種廷推的場合卻沒有出場權,要影響廷推的結果,就得靠背後的各種手段和布置。



    而張學顏身為遼東巡撫不在此間,劉應節也不在,作為正推的王崇古和另一位陪推殷正茂,自然因為避嫌沒有出現在這裏,六部尚書直接就少了兩位。看上去更加孤零零的。當吏部尚書張瀚親自主持,文選司郎中簡短介紹了一下此次兵部尚書員闕的情況,而後將推舉簿冊交了給張瀚之後。這場廷推就算是正式開始了。



    和民間認為廷推上頭會有一場好吵不同,之前在正推和陪推的名單出爐之前,各種利益交換和爭執就已經都完成了,如今不過是一場不記名推舉,冊子轉一圈下來,每個人在正推和陪推的名字下頭畫圈圈就行了。



    身為兵部侍郎,冊子輪到汪道昆手上時,那自然是還隻有十幾二十個人剛做過記號。隻不過掃了第一眼,他就知道王崇古必勝無疑。眯了眯眼睛之後,他就毫不猶豫地提筆在其中一個名字下頭畫了圈。盡管說是不記名。但身處左右,甚至眼睛更好的人。全都能大略估計到他選了誰,一時間自是神情各異。

    原來,汪道昆毫不猶豫地選了王崇古!

    一向和晉黨水火不容的汪道昆都選了王崇古,大多數人的抉擇可想而知——畢竟,論資曆,論戰功,王崇古還在譚綸之上,之前要不是張居正力挺譚綸,年紀還沒王崇古大,身體卻偏弱的譚綸早就被人趕下兵部尚書寶座了。而且,大明戰功序列中,抗擊蒙古的戰功遠遠勝過抗倭,平蠻以及各種蕩寇平亂,故而王崇古此前屈居刑部尚書,卻破例特加柱國,這是武勳第二階的嘉賞,雖說不具備任何實質性意義,但對於文官來說卻意味著非同小可的戰功。

    哪怕不少人都心知肚明,王崇古在戰功赫赫之外,還曾經利用職權請開馬市,而這顯然是為了晉黨的利益,可這種時候,此老上位兵部尚書可稱得上是大勢不可逆,誰還會阻擋?

    而作為都察院廣東道排名靠後的監察禦史,當這樣一本冊子傳到汪孚林手中時,自然大勢已定。然而,在左右兩邊的人全都毫不掩飾地將目光投注過來時,他卻麵無表情,非常淡定地在一個名字上畫了一個圈。

    旁人認為汪道昆會選擇推殷正茂或張學顏,汪道昆卻偏偏就選了王崇古,而眼下汪孚林身邊的那幾個科道都認為他會隨波逐流選王崇古,可他卻偏偏直接圈了張學顏!

    隨手把冊子給了下一個人,汪孚林這才淡定地眼觀鼻,鼻觀心,等待著這一場廷推結束。

    當最終結果出來之後,果然是首推王崇古,次推殷正茂,再推劉應節,末推張學顏。當吏部尚書張瀚帶著這樣的結果去請天子裁斷的時候,散去的其他人都知道,不大會有什麽意外的情況發生了。

    首輔張居正執政這麽些年,雖說當初廷推吏部尚書的時候有過意外,萬曆皇帝又或者是張居正自己,略過首推和次推,選擇了末推張瀚補上吏部尚書的缺口,但這種其實算是廷推的大失敗,所以大多數情況下,廷推的結果都會受到尊重,尤其是晉黨的張四維還是張居正自己援引入閣的,張居正之前也沒發話。王崇古這個兵部尚書可見是當定了。

    也有人私底下議論出缺的刑部尚書會落到誰人頭上,下一次刑部尚書的廷推會在什麽時候。而汪孚林在這紛紛亂亂的議論聲中往外走時,則是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肩膀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卻發現是廣東道的掌道禦史錢如意。

    “第一次參與廷推。感覺如何?不過,下一次廷推刑部尚書,那就用不著我們了。”

    汪孚林剛剛當然看到了錢如意站在掌道禦史的位子上顧盼自得的樣子,此刻見其看似開玩笑,眼神中卻帶著幾分嘲弄,仿佛知道自己剛剛圈選的是張學顏,他就聳了聳肩道:“反正早就是大家知道結果的事,這次的廷推不過走個過場而已。我選誰都無關大雅。我隻剩下三天假了,等三日後再回都察院聽前輩訓導教諭。”

    見汪孚林拱拱手後揚長而去,錢如意想到傳聞中汪孚林那次是張居正召見後親自給的假,左都禦史陳瓚知道後都沒說什麽,而後這小子又造訪過張居正私宅,心中羨慕嫉妒恨的同時,又忍不住暗自腹誹。汪道昆都知道不能逆大勢而動,你這年輕氣盛的小子竟然還敢對著幹,回頭我就給你散布出去,看張四維和王崇古到時候怎麽對付你!

    不用錢如意刻意散布。汪道昆就已經從別人的口中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他這個兵部侍郎的還需要參加下次刑部尚書廷推,原本正尋思著是要通過和自己交情很好的戚繼光給劉應節送個信,還是不要過度執著於這所謂的人情。誰知道卻聽說明明一回來就通過譚綸解決了一個大難題的汪孚林,竟然在此次廷推上出了這麽一招!

    這下子,一貫對於兵部衙門事務兢兢業業的他這天破例申時就散了衙,等坐轎子回到家之後,他一進門就對迎過來的林管家問道:“孚林可回來了?”

    “公子回來了,正在二老爺的書房。”

    汪孚林的隨從部下中,有的稱他公子,有的喜歡叫他小官人,而汪道昆這邊也是一樣。林管家卻因為汪孚林如今已經成年。又連孩子都快有了,此刻又見汪道昆臉色不善。因此改了個謹慎的稱呼。可聽到這麽一個回答,汪道昆就立刻往汪道貫的院子趕了過去。才到門口,他就聽到了汪道貫數落汪孚林的聲音,略聽了幾句,赫然也是為了之前的廷推。

    是消息傳得這麽快,還是汪孚林回來自己坦白的?

    可是,與平日裏汪孚林對什麽事都振振有詞的情況不同,眼下他卻發現,屋子裏的汪孚林竟是始終一言不發,什麽聲音都沒有。麵對這種少有的狀況,汪道昆掃了一眼杵在院子裏當門神,見他過來隻是默默行禮的劉勃和封仲,心下突然有一種不那麽好的預感。

    他當即對身後跟隨的芶不平吩咐道:“你守在這裏,不論有什麽事,就算是夫人親自過來,也先攔一攔。”

    “是,老爺放心。”

    盡管外頭的人沒有報說汪道昆來了,但汪道昆進門之後,卻發現屋子裏汪道貫汪道會兄弟都在,汪孚林則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三人沒有一個對他的早回來感到驚訝的。

    看到這一幕,他不禁氣不打一處來,也沒有坐下,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孚林,你倒是說說,到底怎麽回事?不是你當初對大司馬提出那樣一個建議的,怎麽到頭來又非得和王崇古對著幹?你既然早就知道是螳臂當車,又何必多此一舉?”

    “如果沒有別的意外,我當然也會圈選王崇古,哪怕是錦上添花,也不至於讓他找到借口,從明麵上對付我,但是,我剛剛得到了一個很難斷定的消息,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剛剛別人怎麽說都不吭聲的汪孚林突然說話了,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意識到,隻怕是這個消息非同小可,所以汪孚林一定要等到汪道昆來再說。果然,等到汪孚林將徐管事去了一趟江陵府的所見所得說了,別說汪道貫和汪道會,就連汪道昆也失態得叫了一聲。

    “這怎麽可能!不會是那人胡言亂語吧?”

    “這種事,伯父不覺得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嗎?要知道,張老太爺已經七十四了。”

    汪道昆被汪孚林這話噎得一愣,隨即就煩躁地坐了下來,使勁揉了揉太陽穴,隻覺得近來簡直是諸事不順。可是,他到底是當過多年高官的人,比莫名驚詫的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要早些反應過來,不過片刻功夫就挑了挑眉。

    “如果真的是首輔可能會回鄉丁憂守製,那內閣就隻剩下了呂調陽和張四維。呂調陽年紀大了,張四維必定水漲船高,這種節骨眼上,你一麵讓我和王崇古虛與委蛇,為什麽自己卻要與之翻臉?”

    汪孚林知道汪道昆言下之意,當即反問道:“難道伯父想要反過來,你和王崇古張四維繼續硬扛下去,卻讓我去和他們卑躬屈膝求和?伯父是兵部侍郎,隻要首輔還在,你的善意,他們總得給予一定的回應,哪怕暗地裏耍再多的花招。可我一個小小的監察禦史當初在廣東攆跑了兩個布政使,現在跑去示好是不是晚了?”

    “如今之計,就請伯父先把你我二人割裂開來。就純當我是年輕氣盛不知好歹,於是和你鬧翻,然後我搬出去。剩下來的事情,伯父不必再管我,隻要在兵部好好應付王崇古就行了。”

    汪道貫實在是忍不住了:“這到底怎麽一回事?就算首輔這一兩年之內也許就要丁憂守製,和你非得死扛王崇古又有什麽關係?”

    “以首輔大人當政以來唯我獨尊,聽不進批評的性子,他會去丁憂守製二十七個月,眼看自己的政令變成空文,將內閣首輔拱手讓給別人,興許還要麵臨別人的反攻倒算?顯然,首輔大人五年多來樹敵太多,一旦去位必定引起強大的反彈,所以他不敢更不甘讓位,那就勢必要奪情。而本朝開國以來,閣老奪情是不少,但大多都是在永樂到成化那些年!”

    汪道昆當然知道,從永樂到成化,那是內閣製度形成的早中期,所以為了辦事方便,所有丁憂的閣臣全都經曆過奪情,楊榮、胡廣、黃淮、金幼孜、楊溥、江淵、王文、呂原、李賢、劉吉整整十人。但從成化朝之後,閣老無一例外都是該丁憂就丁憂,絕不含糊,這也成了後期朝中的慣例。

    “所以,萬一首輔要丁憂,他又想奪情,請問伯父你到時候是什麽態度?”

    “我……”汪道昆張了張嘴,隨即把心一橫道,“國朝以孝治天下,更何況弘治的時候就有明文,非身任金革之事,一律不得奪情,那時候我當然要上書諫阻!”

    “伯父是兵部侍郎,一旦上書諫阻,很可能因此惡了首輔,被他找個由頭攆回鄉。而我身為言官,要是首輔遷怒,那肯定第一個遭殃。可要是我跟著其他支持奪情的人搖旗呐喊,說實在的,隻怕伯父那時候也忍不下我這樣的狗腿吧?鬆明山汪氏好容易出了三個進士,一下子掃掉兩個,二叔父難道不會受牽連?既然發現端倪,那麽雞蛋就不要放在一個籃子裏,免得日後被一鍋端。至於我特意惡了王崇古,是打算讓他和我的其他仇人一起用點勁,把我趕出都察院。”

    說到這裏,麵對三張目瞪口呆的臉,汪孚林心想幸虧葉青龍把徐管事這麽個人帶到京師,否則他還不至於這麽快就謀劃脫離科道,更不會這麽快思量應對張居正奪情風波,當然也絕不會思量如何利用此事,幹掉幾個敵人!

    但在搬出汪府之前,他得再拎走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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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六章 一環扣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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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兵部尚書一職廷推之後的第二日,便有不少有心人得知,昨日傍晚,汪孚林氣衝衝地帶著隨從搬出了汪府,據說還直接帶走了汪家兩個所謂觸怒他的門房。汪道昆這個兵部侍郎當日在家大發雷霆,一向頗為溫和的他罵聲大得外院都能聽到。而搬出汪府的汪孚林直接到兩年前在京師置辦,地處極其偏僻的小宅院,利用最後三天假打掃搬家,甚至還宴請了沈懋學等一批友人。

    而汪孚林的養子汪金寶依舊寄放在翰林院侍讀學士許國那兒讀書,汪道貫還來露了一麵,仿佛這隻是汪孚林和汪道昆之間的叔侄反目,隻是純粹政見不同,並不涉及與汪家其他人的往來。

    在諸如錢如意等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散布之下,就連那天休沐之後就一直在內閣直房,數日都沒有回家的張居正,也得知了這麽一出,卻隻是置之一笑。



    在他看來,譚綸給他寫信之前肯定和汪道昆透過風,而汪道昆仕途多年,哪怕再無奈也隻能接受王崇古這個上司,廷推上的選擇自然不奇怪。而汪孚林一個年輕人,之前在廣東差dian被人行刺,又被兩個布政使為難,心裏卻絕對窩著一肚子火。至於汪孚林非要在廷推時推選張學顏,原因恐怕在於當初去過遼東一趟,和張學顏打過不少交道,如今發現事不可為,卻依舊推了張學顏,那就純粹是少年賭氣了。



    別看某些地方很聰明,但本質上到底是個年少氣盛的小子!當然。他很欣賞,說到底,相比不好節製的王崇古。張學顏當兵部尚書無疑更符合他的心意。隻不過他當初在吏部尚書上選擇了末推的張瀚,如今要是在兵部尚書的選擇上再來這一套,就連他援引入閣的張四維必定也會心懷芥蒂,因此他就暫時擱下了,橫豎王崇古年事已高,未必幹得了多久。



    張居正心裏對這所謂的叔侄反目沒大在意,可就在這一日下午。他去乾清宮見萬曆皇帝和李太後,親自講學之後剛回到直房,就被吏部尚書張瀚給堵住了。張瀚自從當初廷推結果排名最末卻得到了吏部尚書之職。凡事就都聽張居正的,朝中上下暗地》9ding》9dian》9小》9說,2△3o√< s=”arn:2p 0 2p 0”>s_();裏甚至有一種說法,稱他為首輔應聲蟲。可今天他來,卻是直截了當地拋出了一句話。

    “元輔。我以為汪孚林不宜留在都察院。”

    堂堂吏部尚書竟然特意跑過來談汪孚林一個正七品監察禦史的問題。張居正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他眉頭一挑正要說話,卻不防張瀚鄭重其事地說道:“元輔,萬曆二年不曾館選庶吉士,如果選了,眼下這時候,正是庶吉士散館授官的時候,留在翰林院的二甲授編修,三甲授檢討。而不留的。則放為科道,足可見科道之清貴。”

    “而如今。萬曆二年的進士當中,除卻汪孚林,其他人不是在任州縣主司,就是府推官,府學教授,京官之中,任行人司行人、大理評事、國子博士、中書舍人的,因為還沒到三年考選,更還沒有人擢升為科道,而那些僥幸試職禦史和觀政主事的,也都因為是在去年方才得授,尚未轉正。也就是說,身為當年三甲傳臚的他,如今這官職卻是除卻那一屆狀元之外,最高的一個。”

    張居正頓時臉色一黑。這固然是事實,可張瀚這指代實在是太明確了。畢竟,之前如果不是他的授意,打算以此酬汪孚林在遼東,以及送刀子給自己清理科道的功勞,汪孚林當得了廣東巡按禦史?

    要是在平時,張瀚早就立刻知情識趣地退縮又或者岔開話題了,但這一次,這位一貫在人眼裏很沒原則,完全仰張居正鼻息的吏部尚書,卻是不閃不避地繼續說道:“而且,汪孚林之前在選官時就曾經有過各式各樣的流言,他曾經在風口浪尖上承諾過不進都察院。如今他一任廣東巡按,還能說是因為嶺西戰事需要,可回來之後還在都察院,那就很不妥了。這兩日來,外間多有如此傳言和質疑。畢竟,人無信不立,陳總憲想必也有這個意思。”

    他就不信,張居正會去找絕私交的陳瓚對質!

    聽到張瀚竟然提到陳瓚,張居正麵色不變,心中卻是陡然一凜。陳瓚雖說是他的同年,但那位老爺子的絕私交絕不是說說而已,是來真的,但陳瓚也並非一味鐵麵,做事對人卻還有相當通融,所以他才在廷推左都禦史的結果上尊重了眾意。據他所知,在對汪孚林的態度上,陳瓚的態度就是批駁其錯處,嘉賞其功勞,這讓他很滿意。

    難道自己聽到的隻是陳瓚放出來的煙霧?

    “那你以為汪孚林應該如何安置?”

    盡管不能確定張居正是究竟聽進去了自己的勸諫,還是心懷芥蒂由此反問,但張瀚還是決定賭一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口說道:“他遊曆過遼東,還曾經從女真奪回了數百漢奴,又在廣東平盜,分明是在用兵上頗有見解,我以為可外放兵備道。”

    要知道,哪怕是品級最低的兵備道,也就是按察僉事,那也是正五品官!

    張居正身為首輔日理萬機,別說汪孚林一個小小上科進士的安置問題,就連一個兵部尚書的員闕,原本在他的日程中也並不占據最靠前的序列。但是,這五年說一不二的首輔生涯,讓他養成了剛愎不容人置疑的性格,哪怕他並不是真正十分在意汪孚林的官職問題,可也不容外人對自己的決定說三道四。如果張瀚提出的隻是把汪孚林降格到萬曆二年那批進士同等官職的建議,他當然會立時痛批一頓,可張瀚的提議簡直比汪孚林眼下任監察禦史還要離譜!

    “你這是認真的?”

    “自然。”張瀚看出了張居正的迷惑,心頭不禁暗自冷笑了一聲。

    王崇古和張四維。想要我為了立威立信,就一封信把我拖下水,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兵備道理論上是屬於按察司統轄。但素來日後都是協理軍務又或者提督軍務的巡撫備選,也就是說,和兵部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這樣安置,看似是為了彌補,賣了身為兵部侍郎的汪道昆一個麵子,可萬一張居正起疑,你們也跑不了!

    見張居正眉頭微蹙。顯然也正在往自己刻意引導的某個方向思量,張瀚便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說道:“如若不能放兵備道。至少也可以外放一直隸州知州。”

    知州從五品,有屬州,有直隸州。屬州也就是比縣大一dian兒,而直隸州卻是視同為府。兩者品級相同。但分量卻絕不相同。前者可以作為候選已久的二甲進士初任官。而後者卻至少要是二三甲進士的第二甚至第三任官了。但相較於巡按禦史,反而沒有那麽離譜。但於張瀚來說,拋出前一個提議的意義,卻遠大於這個中規中矩的。

    知道張居正不會這麽輕易接受自己的意見,他很快就告退了出來。等到出了這間首輔直房時,他就敏銳地察覺到,有人在偷偷窺伺自己,頓時為之哂然。內閣這地方是各種閑言碎語流傳最厲害的。哪怕以張居正馭下之嚴,也不可能禁絕有人窺探機密。散布流言。可以想見,今天自己的這一番建言,會以最大的速度流傳出去!

    當這一日黃昏,張瀚離開吏部衙門回家之後,一進書房,便有心腹隨從上前稟告道:“老爺,下頭有幾個隨從發現,張府的遊七之前打聽過老爺的行蹤,尤其是早上去衙門,晚上離開衙門都是走哪條路。”

    “遊七?他打聽我行蹤幹什麽?”

    “聽說,他之前跟著首輔去譚家吊唁的時候,似乎和汪孚林有什麽齟齬。”

    張瀚之前千思萬想,隻以為那封斷箭上的書信是王崇古又或者張四維的手筆,不過是借刀殺人,因此秉著立威立信的同時,卻又把這兩人拉下水的原則,他才炮製了那番說辭,可如今聽說很可能是遊七的手筆,他不由得遽然色變。

    遊七不過是張家家奴,這些年卻隨著張居正的當權而越發趾高氣昂,據說連戶部尚書殷正茂等人也給其送過禮,更有不少低品官員奔走門下與其稱兄道弟,甚至其納個外室,還有人千方百計送了一堆賀禮,更是納了那外室的妹妹侄女,試圖與其攀交情!可這些和他沒關係,張居正不管,他自然也隻當不知道,可現在卻算計到自己頭上來了!

    “老爺……”

    “查。”張瀚冷冷迸出了一個字,隨即咬牙切齒地說道,“給我悄悄去查遊七的一舉一動,看看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麽。別看他眼下囂張得意,隻要主家一句話,便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剛到兵部上任才兩天,王崇古絲毫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打算,一應都是參照當年譚綸的那一套,即便是對汪道昆這位從前視作為眼中釘的僚屬,他也顯得客客氣氣——汪道昆在廷推的時候選了他,為此還和侄兒汪孚林鬧翻,這已經都快是滿城皆知的事情了,他就算要給人穿小鞋,也不能急在這一時。

    盡管年紀比已故的譚綸還大六歲,但王崇古對養身非常有心得,自忖還能至少活個十年八年,現在要緊的是坐穩位子。所以,這天聽到張瀚竟然去張居正那邊力陳要把汪孚林外放的消息,他回到家後便吩咐去張四維那邊,如果人回家就請其過來。好在去的人很快就帶著好消息回來,張四維今日不當值,一會兒就過來。

    見到外甥的第一時間,王崇古就沉聲問道:“張瀚今天在張太嶽麵前的說辭,你聽說了?”

    全都在內閣的一畝三分地上,消息傳得最快,張四維又素來是出手闊綽的人,哪會不知道?他也正好想找王崇古商量,就將自己從幾個中書舍人處聽到的說辭綜合一下複述了一遍,末了才有些煩躁地說道:“剛剛傳出汪道昆叔侄反目的消息,轉眼間張瀚就來了這麽一招,張太嶽今天固然什麽都沒說,可我覺得他看我目光有異。”

    “是覺得也許我們暗中授意了張瀚。”王崇古dian了dian頭,見張四維登時罵了一聲,他便嗬嗬笑道,“張瀚名義上是六部之首,年紀也不小,但威信卻不過爾爾,否則之前也不至於在吏部尚書的廷推的結果上居於末位。他這是想通過拿下汪孚林,建立他這個吏部尚書的威信。而如果張太嶽懷疑,他則已經暗示,此事背後有我們的推手,他隻是迫於無奈。還真是如意算盤!”

    張四維也隱隱想到了這一dian,可王崇古這麽幹脆地提出來,他還是感到心頭火氣蹭蹭蹭往上竄去。他對於張瀚自然是根本就不怎麽瞧得上——張瀚當過兩廣總督,有俞大猷這樣的大將在,卻還讓倭寇海盜肆虐,論本事遠遠及不上殷正茂以及現在的淩雲翼。至於在陝甘總督任上,那更是功不掩過。一想到被這麽個人算計了,他哪裏咽的下這口氣?

    “舅舅,難不成我們還要力保汪孚林,讓人看看氣度不成?”

    “這時候力保,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王崇古搖了搖頭,見張四維顯然也醒悟了過來,他就敲了敲扶手說,“之前遊七不是還領了你一個人情嗎?找他打探打探張太嶽的動向,讓他去對付汪孚林。另外,呂調陽此人看似是個老好人,也不大和張太嶽爭權,但已經是當到次輔的人了,哪裏會真的那麽溫和無害?不見當年徐階忍了嚴嵩多久?張太嶽肯定防著他。我記得,張家老太爺,今年已經七十四了吧?”

    這話就已經說得非常露骨了。張四維隻覺得一顆心砰砰直跳。可要說天命,有人盛年夭亡,有人能活到六七十,卻也有人耋耄之年卻依舊精神奕奕,徽州歙縣許村不就曾有一對獲賜雙壽承恩坊的百歲人瑞夫婦,就在四年前方才去世?但如果真的張居正有可能丁憂,首輔之位落到呂調陽之手,他還要仰人鼻息多少年?

    “舅舅放心,我知道了。”

    “我得兵部尚書之位就已經到ding了,隻希望能看到你內閣登ding的那一天。”王崇古毫不掩飾地道出了心頭期冀。

    然而,張四維回去之後不多久,王崇古就從親信口中得到了一個消息。遊七之前盯過吏部尚書的行蹤,而有人偷偷摸摸給遊七的外室胡氏送過錢。盡管這全都是相當含糊的消息,可他聽在耳中,卻隻覺得之前那些鬆散的一環一環,如今全都一股腦兒串了起來。

    “把這消息也給張閣老送去。”對那親信囑咐了一句,等人悄然退下之後,王崇古便摩挲著虎口,心裏思忖要對遊七改變一下態度了。

    這樣一個膽大包天的家夥,張四維還以為能夠借著此人把住張居正的脈,可若是真的有一丁dian閃失,張居正疑心他們在其身邊安設探子,那就真的是莫大的反噬了!可如此張居正腹心似的人物,如果不能掐死其七寸,一定會反受其害!

    然而,幾乎是同一時間,遊七卻在外室胡氏的私宅中暴跳如雷。被扒光衣服的胡氏身上滿是一條條鞭痕,卻不敢有任何躲閃,心裏卻絕望得無以複加。

    難道要被活生生打死?

    “該死,該死!哪裏會有這麽巧的事,我派去的人正在打探張瀚的行蹤,他就突然跑到老爺麵前來了這麽一出,這不是往我頭上扣屎盆子嗎!你說,之前到底是誰給你送的銀子!”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37:24 |
第七六七章 仇人太多的汪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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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被遊七贖身納了回來作為外室,胡氏不但脫離苦海,而且隻要把遊七伺候舒服了,別的和那些豪富之家的貴婦千金沒什麽兩樣,不管是什麽綾羅綢緞,還是奇珍異寶,又或者珍饈美味,隻有想不到的,沒有得不到的。但她心中很清楚,那是因為遊七仔仔細細盤查過她的底,確信她和京城任何一家達官顯貴都沒有任何關係的緣故。可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家並沒有那麽清白,可如果她敢吐露出自己背後的那位主兒,那才是真正天大的禍事。

    可如今遊七那一頓劈頭蓋臉的鞭笞,逼問的卻是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她幾次忍不住想要拿出自己背後的人當成法寶,逃脫這頓毒打,好容易方才硬生生咬牙忍住。直到遊七打累了,把鞭子一扔,終於瞅到一絲空子的她方才奮起最後一點力氣,一下子撲上去,死死抱住了遊七的大腿,哀聲求告了起來。

    “七爺,七爺,您是知道我的,我平時是有收人銀子引薦到您麵前,可哪一次不是您先點了頭的?我這次是吃了豬油蒙了心,隻想著先收一百兩,事成之後別人還會再給我五百兩,隻想我日後人老色衰的時候,還能有點私房,這才在您麵前提了這件事,可我也不是成心的,哪裏知道那人送錢竟是包藏禍心,更沒想到他送了第一次錢之後就再沒了音信……唔!”



    因為下頜一下子被人捏住,胡氏疼得呻吟一聲,卻是再也說不下去了。可她被強迫仰著腦袋,眼睛直接對上了遊七那寒光四射的眼神,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隻聽得耳畔傳來了一個陰冷的聲音:“你能確定,那個給你送錢的。是西北的口音?”



    “是,能確定!”胡氏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賭咒發誓地說道。“我當年在媽媽那兒見過好幾個西北的客人,肯定不會有錯。”

    “西北的地方可大著呢。陝西、甘肅、山西,到底是哪一邊的?”

    “這……”胡氏見遊七眼睛一眯,餘光瞥了一眼地上的鞭子,她登時打了個哆嗦,慌忙說道,“是山西的,應該是山西的!”

    “說清楚,是陝西。還是山西!”

    最會察言觀色的胡氏看到遊七臉色猙獰,但在說到後一個詞的時候,口吻尤其殺氣騰騰,她登時心中一動,隨即便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大聲說道:“是山西,山西,對,就是那些晉商的口音!”可發現遊七眉頭一皺,她意識到自己為了逃過這一劫實在是太心急了,又連忙補充道。“那人是用了官話作為遮掩的,可西北那地方出來的人,說話總有些改不掉的習慣。我從前聽見過很多次,不會錯的。”

    為了證實自己並非胡言亂語,胡氏還特意仿照自己見過的那幾個附庸風雅的晉商吟詩時口氣說了幾句話,見遊七麵色稍霽,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話,她方才故意扮成柔弱,嗚嗚哭泣了起來。當看到遊七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她隻覺得自己在鬼門關上打了個轉,整個人一下子癱軟在地。按著胸口的手甚至還在微微顫抖,至於遍體鱗傷帶來的鑽心疼痛。她反而都暫時拋在了腦後。若是過不了這一關,別說這樣的好打。就連性命也會一並斷送了!



    果然,胡氏隱約聽到外間傳來了說話的聲音,等好半晌掙紮著爬起身之後,艱難膝行爬到門口,透過門縫得知遊七已經離開了,長長舒了一口氣的她立刻癱坐在地,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出聲叫了一個丫頭進來。

    進屋之後,盡管看到胡氏身上這般慘狀,那丫頭嚇得魂不附體,可平日裏女主人素來出手大方,她還是硬著頭皮幫忙上了藥,又為其換了一身衣裳,最後把人扶上了床去。隻可憐胡氏前胸後背傷痕累累,怎麽躺著都會碰到傷口,卻也隻能咬牙苦苦忍著,又吩咐這丫頭去門口打探。

    “奶奶,七爺走了。”

    “真的走了?”

    “門上說,七爺氣衝衝出去,應該一時半會不會回來。”

    得到這樣一個答複,胡氏如蒙大赦。她一把拽住那丫頭的手腕,低聲吩咐道:“你換一身衣裳,然後去對門上說是去找大夫,然後悄悄去醫館買幾瓶上好的金瘡藥回來。但你去過醫館後,記得再雇車去一趟李皇親清華園,把這個給門上一個叫做喬五爺的人看。”

    她隨手捋下手中一個玉鐲塞到了那丫頭手中,見那丫頭滿臉的惶恐不知所措,她就加重了語氣道,“如果有人見你,你就對他說,遊七爺想把汪孚林趕出都察院,結果事情出了岔子,他因此勃然大怒。這事情非同小可,我得見人一麵說清楚。”

    那丫頭雖說不懂那些大事,可聽到這裏已經腿都軟了,竟是帶著哭腔道:“奶奶,我不敢……”

    “你要是不去,那就隻有死!”胡氏卯足勁恐嚇了那丫頭幾句,等看到人猶如小雞啄米連連點頭,她這才放軟了口氣溫和撫慰了幾句,不外乎是事成之後賞賜田地。等到那丫頭擦幹眼淚,把手鐲戴到了手上,行了個禮後快步離去,胡氏方才重重倒在床上,隨即痛苦地抽著涼氣,那一條條傷口全都鑽心似的疼痛。

    雖說那位未必會答應見麵,但要是再這樣下去,說不定遊七就為了把自己給摘幹淨,把她丟出去當替罪羊,又或者幹脆殺了她滅口,她總得試一試有沒有活路!



    胡氏絲毫沒料想到,當那丫頭順利出了門之後沒多久,就被人給截住了。有人用破布堵了她的嘴後,就猶如老鷹捉小雞似的將他拎到了一條暗巷裏。看清楚麵前站著對的赫然是遊七,那丫頭都快嚇傻了。相比先前胡氏的硬挺,她隻挨了兩巴掌,就痛哭流涕什麽都招了出來,包括胡氏給的那手鐲也雙手交了出去。眼見遊七那張臉上陰雲密布,她慌忙連連磕頭道:“七爺。都是奶奶讓奴婢做的,她說要是不去就要了奴婢的命,奴婢實在是不敢不聽。”

    “她要你去你就去?你是誰買來的人?”

    遊七冷冷迸出了這麽一句話。隨即衝左右使了個眼色,等到他們重新堵了那丫頭的嘴。把人三下五除二捆了,他便微微點了點頭,看著他們把人架了出去。這麽一個知道太多的丫頭,怎麽能留著作為把柄?

    當隻剩下他一個人時,看著手中那個看似隻是胡氏當年贖身時帶出來,口口聲聲說存個念想的手鐲,他隻覺得心裏彌漫著一股寒氣。他剛剛抱著一絲疑慮,所以才派人守株待兔等兩三天。誰知道他才一走胡氏就露出了馬腳來!可是,胡氏竟然不是派人去見王崇古或是張四維,而是去李皇親清華園,那簡直太出乎他意料了!

    “汪孚林啊汪孚林,你仇人還真多!”

    嘴裏這麽說,遊七卻隻覺得自己眼下就如同被人從水裏撈出來,丟上了砧板的魚,甭提多難受了。他在京城手眼通天,那是因為他的主人是張居正,可如今一頭牽扯到吏部尚書張瀚。一頭牽扯到王崇古和張四維,還有最後一頭,竟然關聯到李太後的娘家!思前想後。遊七就輕輕咬了咬牙,猛地下定了決心。

    解鈴還須係鈴人!

    盡管兩年前汪孚林從遼東回來時,遊七正好在京城,於是照了一麵,後來又聽說汪孚林把沈懋學等人住過的,一座地處偏僻的小客棧給買了下來,可他真正找到這裏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心裏一陣怪異感。歙縣徽商三大家汪、程、許在東南正是如日中天,汪孚林卻在京城就住這種破地方?左右隔壁全都是些破爛民宅。這胡同更是一下雨就絕對會積水,平日裏步行走在其中也是一腳高一腳低。別人是要炫富,汪孚林這是要哭窮?

    可是。當遊七讓隨從敲開門的時候便發現,兩扇普普通通的黑漆大門裏頭,赫然是一座石質大影壁,分明別有洞天。果然,隨著通報之後,一個少年郎匆匆出來迎了他入內,他繞過這影壁,就隻見內間屋舍全都經過精心修繕,地上的青石雖不是塊塊同樣尺寸,天衣無縫,但大大小小排列成各種很有規律的圖案,再用灰漿勾縫,看上去也顯得質樸大氣。迎麵一座三間如同廳堂形製的屋子大門緊閉,上頭懸著澄新堂三個字,卻讓他哂然笑了一聲。

    這算什麽,仿照南唐時赫赫有名的澄心堂嗎?

    相對於這種腹誹,他最在意的還是汪孚林讓人迎接,而不是親自出來的態度。要知道,就連朝中某些二三品的大員都不敢如此怠慢他,汪孚林從哪裏來的這底氣?要不是他敏銳地意識到此次自己被人算計,不得不從汪孚林這邊打開突破口,哪裏會特意送上門來!

    壓下心頭不快,遊七跟在一聲不吭的陳炳昌身後,一直來到了一個看上去逼仄狹窄的院子。他怎麽都不相信這是汪孚林用來待客的地方,眉頭不用說皺成了一團,卻是再也忍不住了:“汪侍禦莫非平時見客就在這裏?”



    陳炳昌跟著汪孚林這麽久,再說來時汪孚林特意吩咐過,此時他就客客氣氣地說道:“遊七爺還請在此稍等片刻,汪爺會了客就見您。”

    簡直欺人太甚,他遊七什麽時候被人這樣幹晾過!

    遊七差點氣得七竅生煙,可陳炳昌的後一句話,卻讓他一下子被澆了一桶涼水。

    “不過汪爺說,如果遊七爺等不及,眼下就過去也行,橫豎您也不是外人。首輔大人家二公子剛剛才過來拜訪。”

    俗稱瓊林宴的新進士恩榮宴後,才剛剛授官翰林院編修的張嗣修來了?他怎麽不知道!

    遊七隻覺得又驚又怒,死死壓著這才沒有在陳炳昌麵前表露出來,第一次覺得自己這會兒跑來實在是挑錯了時候。他要是過去,要找什麽理由對張嗣修解釋他特意跑過來?可他要是拔腿就走,汪孚林照樣可以在張嗣修麵前不動聲色吐露一兩句話。進退兩難的他著實來不及考慮太多,最終還是跟著陳炳昌進屋坐下。

    隨著有小廝進來送上茶水點心,陳炳昌陪坐在一邊,卻隻是呆呆的不說話,遊七哪裏見過這等木知木覺沒眼色的陪客人,隻覺得煩躁極了。果然,他打疊精神探問了陳炳昌幾句,得知這個少年秀才是汪孚林的書記,是廣東的三個幕僚中唯一一個帶到京師來的,他一下子想到了之前隱約聽到的一點風聲,意識到這小子就是和那瑤女結緣的陳炳昌。



    可是,隨著話題的深入,他越來越覺得汪孚林大概是看著人太呆才挑中的,這竟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隻會嗯嗯啊啊的角色!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方才聽到門外有人叫了一聲,這時候,就隻見陳炳昌噌的一下站起身來,衝他歉意地笑了笑:“汪爺那邊應該結束了,我這就帶您過去。”

    遊七本就等得不耐煩,因此陳炳昌這麽說,他也沒太在意就起身跟了出去。然而,等到穿過兩個門洞,進了一個寬敞得多的院子時,他卻和正送客的汪孚林迎麵撞了個正著。眼見得作為客人的張嗣修詫異地向自己看了過來,頭皮發麻的他慌忙開動腦筋,一下子就想到了一個最好的理由。於是,他快步上前行禮,等起身之後就垂手說道:“二公子,我是特意找汪侍禦商量譚家那家鋪子的事。”

    “哦。”張嗣修不比長兄有些書呆,也不比張懋修的疏朗,他卻是個心思極其縝密的人,一看遊七那看似理直氣壯,實則眼神亂轉的表情,他就知道遊七此來絕對不是那麽簡單。他當然不會當麵拆穿,笑了笑後就對汪孚林說道,“世卿不用遠送,我就是特意來看看你。你也是的,就算外頭傳得沸沸揚揚,說是你不適合留在都察院,你也不用賭氣上書要外放州縣,你之前收攏海盜的功勞都還沒賞呢!之前都察院陳總憲特批給了你二十天假,你現在又悶頭在家請病假,真被人說撂挑子怎麽辦?”

    “唉,我知道了,多謝張二兄。”汪孚林苦笑著拱了拱手,等看到遊七側身而立,恭恭敬敬地目送了陳炳昌陪同張嗣修出門,他方才似笑非笑地問道,“遊七爺真是為了譚家的事情找我?”

    此時此刻,張嗣修還沒走遠,剛得知汪孚林竟然也上書添亂而心中狂跳的遊七乍然聽到這個問題,隻恨得牙癢癢的。然而,他更加悚然的是,前邊張嗣修的腳步竟是顯然停了一停。他不得不用透著凶光的眼睛瞪著汪孚林,旋即一字一句地說道:“汪侍禦,有話進屋說如何?”

    “那就請吧。”汪孚林嘴角一挑,笑容可掬地說,“我們好好聊一聊。”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37:42 |
第七六八章 交鋒,鄉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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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聊一聊。

    這五個字聽上去,似乎是老朋友之間親切對話的開始,但遊七卻知道絕對不是,就連悄悄閃人的陳炳昌,也知道接下來恐怕是不輸於在廣州那會兒,汪孚林對上一大堆官員時的交鋒場景。隻不過那時候在場的人多,眼下在場的人少而已。雖說他很好奇到時候會是如何唇槍舌劍的場麵,可他很清楚遊七乃是首輔家奴,一會兒的那些對話絕對不適合自己聽。

    沒見這屋子附近最近的人,也都守在二十步開外的院門?圍牆四周圍也是一樣不許留人!

    遊七在張家呆了這麽多年,盡管大多數時候都跟著張居正,可對於張嗣修這位二公子的秉性,那也有相當的了解,所以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到來已經讓張嗣修起了疑心。可是,來都來了,而且恰好撞在了張嗣修眼中,他也隻能選擇一條道走到黑。跟著汪孚林進了屋子之後,他就冷冰冰地說道:“汪侍禦,我遊七這輩子也見過不少有野心有手段的人,可在你這年紀的時候,卻還沒人比得上你!”

    “遊七爺這話實在是不大確切。要說手段,我還自忖有點兒,可野心嘛,我卻很少!隻要能夠衣食無憂,逍遙自在,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見汪孚林擺出這麽一副樣子,遊七心中憋火,可他沒時間在這和汪孚林打太極,幹脆單刀直入地問道:“可汪侍禦就算真的沒什麽野心,想來也不會希望背後中人暗箭吧?這些天關於你當初立誓不入都察院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更有吏部張尚書到首輔大人麵前親自提這件事的先例在,想來你也應該知道,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我也不怕告訴你,這背後不但有為了立威立信的吏部尚書張瀚。還有和你不對付的王崇古和張四維,更涉及到李皇親清華園中的某位皇親。”



    “原來如此。”汪孚林皺了皺眉,隨即就豁達地一笑道。“就和遊七爺你說得一樣,我就算沒野心。也不喜歡在背後被人捅刀子。不招人嫉是庸才,雖說我不明白在哪招惹了這三撥大人物,可還是要謝謝遊七爺您特意跑到這來提醒我一聲。回頭若是張二兄再來,你要不要我在他麵前挑明,你這是專程來提醒我的?”

    遊七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如此滑不留手,如此無賴透頂,險些沒氣得破口大罵。他用力一蹬地麵站起身來,盯著主位上的汪孚林。厲聲問道:“汪孚林,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你敢說不是你在背後算計我?”



    “遊七爺,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汪孚林一推扶手,也隨之起身,“我之前先是回徽州老家養病,而後又去廣東上任,算起來回到京城的日子連一個月都還沒有。我和你總共才見過幾麵,我算計你幹什麽,你和我有什麽過節嗎?哦。要是你想說譚家那點事,不錯,譚家老管家在我麵前千求萬求。我不忍心,就買了那個鋪子和田莊,至於送到首輔大人那裏,又讓你幫忙經營,這隻是解鈴還須係鈴人,談不上過節。當然,你要覺得這就是過節,那就當是好了,我汪孚林什麽時候怕過事!”



    見汪孚林說著說著便滿臉譏誚。遊七反而疑惑了起來,暗想自己當初在南京的行蹤隻有孟芳知道。如果孟芳那邊沒露出口風,汪孚林還真可能不知道。盡管心底深恨汪孚林替譚家一介家奴瞎出頭。連帶舊日芥蒂一起浮上心頭,這才想把人拉下馬,可如今他更在意的是誰在背後算計自己。畢竟,哪怕背靠張居正這座大山,可無論是張瀚,還是王崇古張四維,又或者是李太後的娘家,全都不是他能夠在明麵上抗衡的!

    “汪孚林,你就真的不想查近日京城這滿城風雨是誰煽動起來的?”

    “當然想查。”汪孚林嗬嗬一笑,隨即卻搖搖頭道,“隻不過,遊七爺莫非忘了,京城有錦衣衛,還有東廠。”

    差點忘了這京師之中除卻張居正,還有同樣一手遮天的馮保!

    遊七卻是一下子神經緊繃。張居正和馮保是彼此扶助,幾乎默契無間的盟友,可底下人卻沒有那麽好的關係,他和深受馮保重用的幕僚徐爵便是如此。他瞧不起徐爵當初一介刀筆吏,犯了事充軍卻逃回來投奔馮保,這才有了今天。徐爵也瞧不起他不過一介家奴的出身,背地裏沒少說他的壞話。隻不過彼此都需要打探對方主人的消息,因此常常在一塊走動,虛與委蛇,口蜜腹劍而已。

    眼下京師之中竟然陡起這般風波,而且偏偏他還有那樣的行跡流露在外,偵緝小校密布的錦衣衛和東廠會不知道?換言之,馮保會不知道?



    想通了這一點,遊七再也不想在汪孚林這麽一個小人物處浪費時光了,冷笑一聲便拱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擾汪侍禦了,告辭!”

    眼看遊七匆匆出門,剛剛總共沒說幾句話,卻挑明了自己態度的汪孚林摸了摸下巴,暗想這還真叫是情報抓得準,做事十分準。要不是遊七到這裏來時直接撞見張嗣修,就沒有這麽好的效果了。接下來遊七肯定要去和馮保手底下最得用的幕僚徐爵扯皮,至於是否會真的查到張瀚以及王崇古張四維頭上,而且會查到點什麽東西,他隻需要看熱鬧就行了,一點都不擔心會牽扯到自己身上。

    他總共就派出去兩個人。一個是到胡氏那邊出錢買通她在遊七麵前說話的人,那小子早就不在京城了,再加上當初見胡氏之前就經過巧妙裝扮,改換口音,誰能想到葉青龍這個徽商大掌櫃竟然能有搖身一變扮成中年晉商的本事?

    而給張瀚來了一封匿名信的人,則是他身邊的封仲,根本連臉都沒露,支使了乞丐投書之後,事後一路從暗巷改頭換麵跑路回來,沒有經過任何熱鬧地段。衣衫都早扔了。這年頭又沒有監控探頭,錦衣衛和東廠縱有天大的本事,查得到他身上才有鬼!

    他圍繞王崇古、張四維、遊七、張瀚等人準備了一攬子很多方案。有些用了卻沒有奏效,此次起效用的不過是其中之二。關鍵在於情報。範鬥留在京師這兩年,是給他收集了不少情報,但更重要的是他那嶽母大人跟著嶽父大人在京師做官,真真沒閑著!要不是蘇夫人,他怎麽知道遊七納了個外室胡氏,而且人竟然是武清伯李偉次子李文貴埋的暗樁?話說回來,這麽隱秘的消息,錦衣衛和東廠都未必能知道。蘇夫人哪打探到的?

    不過,經他這麽一提醒,遊七察覺到之前那般又是散布關於他的流言,又是打探張瀚的行蹤,這般行跡全都可能落在東廠又或者錦衣衛眼中,接下來恐怕得去找馮保的心腹徐爵商量了。可是,張馮看似是一體,底下人卻又哪裏會真的親密無間,他倒要看看,遊七到時候會用什麽伎倆!

    正被汪孚林念叨的蘇夫人。這時候正在對下頭媽媽說著要送去徽州去給小北的東西。雖說也曾經打算過自己去一趟徽州,照應一下結婚五年才總算快修成正果的小北,可想到當初葉明月身懷六甲在許村時。她也沒去,而且歙縣還有把小北當成自家女兒似的公公婆婆,她就決定不要越俎代庖,而是相信那邊的親家。可送去的人和東西,她卻一點都沒吝嗇,這其中還包括從寧波過去的幾個葉家老仆。

    直到眼看人磕頭之後退下出發,她才輕輕歎了一口氣,回到位子上坐下了。

    隨手翻了翻手中賬冊,她就想到上次汪孚林來時。聽她提到遊七納的外室竟然是李文貴埋的暗樁時,那猶如見鬼的表情。一時不禁莞爾。

    遊七身為張居正身邊最得勢的家奴,本來就是需得重點盯著的人物。而李太後娘家並沒有太大的實權,本來不在注意之列。可上次汪孚林離京時對她提起過,李文貴想要與其聯手做生意不成,於是悻悻而去,她就注意到了這位不能繼承爵位,野心卻不小的李家二國舅,因緣巧合才打探到這個膽大包天的家夥竟然敢在張家家奴的身邊安釘子。

    關鍵時刻,這一手要是引爆出來,那可是驚天動地的事,這次提前用上雖說有些可惜,但她又不曾奢望過張居正會因為遊七那點私事把事情捅到李太後那裏!

    “夫人,老爺回來了!”

    對於葉鈞耀這麽早就趕了回來,蘇夫人有些驚訝。她剛站起身,就隻見葉鈞耀氣衝衝地進了屋子,重重摔下門簾就罵道:“氣死我了,就連戶部都在傳孚林的壞話,大司徒也不管一管,孚林可是他老鄉!”

    蘇夫人差點沒被葉鈞耀這口氣給逗得笑出聲來。然而,女婿和自己私底下商量,用“自毀前途”的辦法算計幾撥勢力,卻偏偏瞞著葉鈞耀的這件事,她卻不好說出來,免得葉鈞耀性子太急,一旦心裏有打算,在人前就裝不出氣急敗壞的樣子,到時候露了馬腳。

    於是,她笑著起身迎了上去,給葉鈞耀脫了烏紗帽圓領衫,遞給一旁的丫頭後,將其按了坐下,又親自接過另一個丫頭送來的茶放到了葉鈞耀麵前,這才寬慰道:“不招人嫉是庸才,這話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這不是心裏急嗎?還有少司馬,孚林就是性子急和他吵了一架,他竟然就真的由得孚林搬了出來,那可是他侄兒!要不是因為這事,這幾天怎麽會有人在我麵前冷嘲熱諷,甚至還有人暗示我這個戶部郎中也當不了幾天,氣得我成天和人打嘴仗!”

    女婿可不是就要借助你這葉大炮的性子?

    蘇夫人心裏這麽想,臉上卻越發柔和,一番軟話說下去,葉鈞耀頓時百煉鋼化成繞指柔,滿肚子火氣漸漸就消散了開去,夫妻倆的話題不知不覺就轉到了四月的館選。此次參加會試的朝堂高官子弟,張居正之子張嗣修因為欽點榜眼,直接進了翰林院,而呂調陽之子呂興周和王崇古之子王謙都在二甲前列,而諸如汪道昆之弟汪道貫這樣的大臣家子侄在榜,那就不值一提了。但從一般情形來看,這些人能夠通過館選。留為庶吉士的可能性很低。

    畢竟天下人又不是都眼瞎了,高官家子弟考中進士也就算了,還想和人搶庶吉士。也就是儲相的名額,不怕犯眾怒?除非是才華驚天動地。人盡皆知,否則想都別想。沒看當初楊廷和為首輔,他那聞名遐邇的才子兒子楊慎中個直接能進翰林院的狀元,都還被很多心懷不滿的言官人詬病?再說,本朝以來,一門三尚書的事情屢見不鮮,可從來沒出過一門兩閣老!畢竟,閣老方才是真正決策把持政務的關鍵人物。長久政出一門,誰都沒法放心。

    “仲淹要是能夠考中庶吉士,汪家這才算是真的穩若泰山。可照如今這架勢……難啊。”

    葉鈞耀長長歎了一口氣,想起前兩天來家裏拜訪的同鄉屠隆。要說鄞縣進士,大明開國這麽多年,其數量在整個浙江僅次於餘姚,文采風流,人才濟濟,尤其是嘉靖年間,那會兒範欽、屠大山、張時徹被稱之為東海三司馬。小小一個寧波府鄞縣,竟是出了兩個兵部侍郎,一個兵部尚書。

    但屠大山奪職為民。範欽因為朝政為嚴嵩父子把持,辭職不赴兵部侍郎之職,而張時徹也是在南京兵部尚書任上被嚴世蕃排擠而辭職歸鄉,總體來說,就是仕途都屬於戛然而止。

    即便這三人退了下來,甬上風流人物,仍舊光耀一時,先是有汪鏜孫任南京工部尚書,如今在朝的傑出人物。則是嘉靖四十一年申時行那一榜的榜眼,禮部侍郎餘有丁。而葉鈞耀的同年。以三甲一百三十六名通過館選為庶吉士,散館後留館為翰林院檢討。如今已經不聲不響升了翰林院修撰,甚至躋身為日講官的沈一貫也是後起之秀。

    相比這些人,以及出自鄞縣真正名門屠家的屠隆,他葉鈞耀從鄉試開始就一路磕磕絆絆,當年在鄞縣的那些文會詩社上,他也一貫默默無聞,沒人想到他不聲不響就到了京官五品,而且靠的竟不是鄉黨,而是歙黨之力!

    看出葉鈞耀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蘇夫人便打岔道:“老爺,禮部餘侍郎前兩天命人送了請柬,他家即將迎娶子婦,未來兒媳婦家和沈翰林家有親。你進京已經好幾年了,鄉黨那邊素來都隻是麵上功夫,節慶隨禮,露個麵而已,這次不妨多與人交接交接。”

    見葉鈞耀滿臉詫異,隨即眉頭緊皺,顯然對那些從前對他不大熱絡的同鄉同年很不感冒,蘇夫人少不得再苦勸了一番,等到丈夫不情不願地答應會去,而且絕不會半路逃席,她才在心裏暗自舒了一口氣。

    鄞縣和餘姚進士太多,但正因為人多,所以各有各的訴求,所謂鄉黨也是要看是否親朋故舊。葉鈞耀從前不受重視,但現在已經是戶部一司之主,很值得別人拉攏了。不說改旗易幟,可一旦能在鄉黨之中建立起一定的地位,那便不但能幫到自己,還能幫到女婿。按照汪孚林的說法,正五品的京官在朝中要再進一步相當困難,那麽不如趁著如今局勢莫測,謀求外放一任知府,又或者蘇鬆這樣重要的分守道,邁出從五品到四品的堅實一步。

    然而,趁著葉鈞耀去沐浴更衣,一個心腹媽媽閃進來之後,卻是貼著蘇夫人的耳朵說道:“夫人,遊七把他的那個外室身邊人全部賣了,看樣子似乎是察覺到了一些東西。”

    “哦?”蘇夫人忍不住轉了轉右腕的手鐲,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想個辦法,讓李文貴知道,他安的引線要爆了。李文貴為了摁住事情,少不得就要對遊七下手了。”

    “是。不過,遊七軟禁了這個外室之後,去另外那個外室那兒就勤了很多。而且,這幾天他在張府呼朋喚友拉關係,不知道想做什麽。”

    “到這份上,他已經被逼到了死角,咱們什麽都不用做,隻看熱鬧就行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37:59 |
第七六九章 衙內揍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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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正德年間曇花一現的西廠和內廠被裁撤之後,皇城南麵錦衣衛後街和江米巷夾著的錦衣衛衙門,皇城東麵東廠胡同的外東廠,便是整個京師中唯二最最神秘的地方。但整個嘉靖年間,除卻陸炳最炙手可熱的那些年,其他時候,廠衛大多都非常有節製,尤其是東廠,一貫被錦衣衛壓得死死的。直到萬曆皇帝登基,曾經提督東廠的馮保一下子成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內臣第一人,這種情形方才倒了過來。

    曆經多少年,東廠總算真正壓倒了錦衣衛!

    因而,馮保身邊的人都能夠在這座外人眼中頗為神秘的東廠中自由來去,這其中自然包括曾經隻不過是個逃軍的徐爵。

    徐爵這一年四十五歲,年紀比遊七還大幾歲,因為早年曾經被充軍甘肅的緣故,他的臉上還留著當年顛沛流離生活的痕跡,年紀還不大,額頭上幾條橫紋卻猶如刀刻一般,雖是多年在馮家生活優裕,臉上的皮膚卻仍是糙得有些硌手,配著那很有些陰森的眼神,一直有人在背後腹誹當初馮保為何居然肯收了他做門客,甚至為其除了罪籍,甚至還謀了個南鎮撫司錦衣百戶的官職。



    在別人看來他如今的境遇簡直是祖墳冒了青煙,但徐爵心裏卻並不滿足。原本理刑之權在北鎮撫司,可這些年來,但凡需要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會審的案子,列席的往往隻有錦衣衛緹帥,北鎮撫司都輪不上。更何況隻空有一個名頭的南鎮撫司?



    奈何他萬萬不敢在馮保麵前露出任何怨望,免得這位首榼認為他不滿地位,但東廠的內臣也好。小校也好,卻有不少猜到他心懷野望。衝著他在馮保麵前堅實的地位。就每每有人把各種機密消息先通報到他這裏。

    因此,王崇古通過廷推成了兵部尚書之後,關於汪孚林的一係列事件,徐爵自然而然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透過東廠的情報網絡,他很快就察覺到遊七這位“老朋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自然免不了盤算。



    這些年馮保和張居正之間合作得相當好,一個掌內,一個掌外。五年來別說翻臉,馮保幾乎就沒有駁過張居正任何麵子,但張居正對馮保也素來保持著相當的敬重,逢年過節送禮不斷。可徐爵身為馮保得力的幕僚,和張居正心腹的家奴遊七,是內相和外相往來的橋梁,卻素來有些較勁的意思。

    此時此刻,他就坐在外東廠那專門辟給他的屋子裏,笑眯眯地對一個心腹校尉說:“這次打探到這麽多端倪,你功勞不小。回頭我自然重重有賞。”



    “那小的就多謝徐大人了!”那校尉知道徐爵不喜歡徐先生這個稱呼,而更熱衷於人家稱呼大人,因此又驚又喜的他自然樂得巴結。隨即又立刻跪下磕了一個頭,可他才剛剛站起身,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徐大人,馮公子那兒出事了!”

    所謂的馮公子,徐爵不用人細加解釋,就知道那是馮保的侄兒馮邦寧。隻不過,馮邦寧除卻去做馮保吩咐的事時對人還存著幾分客氣,在外卻素來驕橫跋扈,又因為馮保無子。將他這侄兒素來當成兒子一般看待,隨從都是給足的。所以。徐爵怎麽都想不通,馮邦寧那邊會出什麽事情。可他是馮保的門客幕僚。馮邦寧也算是半個少主人,因此他不假思索站起身,快步出了門去。聽說馮邦寧竟然是和人當街打架,他頓時嘴角抽搐了兩下。

    這要是文官,最多和馮邦寧鬥鬥嘴皮子,怎麽也不至於一捋袖子親自上,可勳貴除卻李皇親家,其餘的絕對沒這膽子,到底是和誰打起來了?



    可那報事的小校一時半會說不清楚,隻知道打架的地點是在東安門大街和崇文門裏街的十字路口,距離這裏不遠。徐爵也來不及多問。本著多帶幾個人不吃虧的宗旨,他便把眼下在外東廠的二十幾個奏事校尉全都給帶上了。然而,京師不許打馬飛馳,雖權貴亦然,眾人哪怕是東廠出來的,也全都不敢有違禁例,因此徐爵帶著幾個人縱馬小跑,那十幾個年輕體力好的則幹脆抄近路用兩條腿跑過去,卻沒有一個嫌累。

    最好到那裏的時候能夠讓馮公子看見滿頭大汗,想來也會嘉賞他們的殷勤。

    然而,等到徐爵在內的二十幾個人分成兩撥,幾乎不分先後地趕到那裏,卻隻見十字路口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而他們看到的完全不是馮邦寧受欺負的情景,而是這位馮大公子正手提鞭子沒頭沒腦地追打一個年輕男子。被打的人一麵抱頭鼠竄,一麵罵罵咧咧。長舒一口氣的徐爵最初還打算看看熱鬧,可當兩邊的對話越過看熱鬧的喧嘩人群,有隻言片語傳到了他的耳中時,他就一下子變了臉色。

    “馮邦寧,你不要太過分了,你是馮公公的侄兒,可我也是張家的人!”

    “張家的狗而已,也敢在我麵前亂吠?”

    “我都已經給你賠禮了,你還張口就罵,我還口那又怎樣?你再下手,我回去便稟告首輔大人!”

    “首輔大人會為了你這麽個長班出頭!做夢!”

    見馮邦寧一麵罵一麵兜頭兜臉就是鞭子狠狠抽下來,姚曠簡直都快氣瘋了。他不過是奉張居正之命,去同樣今日休沐的殷正茂家中捎句話,誰知道竟然會半道上遇見醉醺醺的馮邦寧,而馮邦寧好好騎著馬,竟是突然就莫名其妙在他麵前跌了下來。他見馮邦寧露出醜態,一時忍不住就笑了一聲,偏偏就被這家夥給看到了,揪著他不放不說,還一定要當街磕頭認錯!

    他雖隻是區區長班,一介家奴。可因為出自張家,就是到了那些高官門庭,別人也都對他客客氣氣。哪裏吃過這樣的啞巴虧,自然咬牙硬頂。結果一來二去就和馮邦寧扭打了起來。馮邦寧身邊兩個隨從最初還隻是拉拉偏架,可眼看年輕力壯的他還是占了上風,也不知道是誰悄悄遞了馬鞭子給馮邦寧。這下子,赤手空拳的他便吃了大虧,就隻剛剛被追打的這會兒,身上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火辣辣的疼痛鑽心。



    眼見得此刻又是一鞭子飛下來,姚曠咬牙舉起左臂一擋。也顧不得痛,突然伸手拽住鞭子用力一拉,終於將這沾了自己不知道多少鮮血的凶器給奪了過來。盡管他很想揮舞鞭子也給馮邦寧一頓狠的,一報之前的一箭之仇,可對麵馮邦寧是個喝得半醉的醉鬼,打他一頓還能振振有詞,可馮邦寧那是有官身的,要是他也忍不住還手,屆時自家主人家法森嚴,他就說不清楚了。

    於是。姚曠強忍怒火,一手拿著鞭子蹬蹬蹬後退幾步,就厲聲叫道:“馮邦寧。你等著瞧!”

    當徐爵發現馮邦寧打的人非同小可,帶著兩個人使勁擠到人群前列的時候,卻發現剛剛挨打的人已經沒了蹤影,而馮邦寧則是在那暴跳如雷。盡管還沒到馮邦寧近前,但看著這位公子眼睛發赤,麵色酡紅,就知道這顯然是喝多了,登時心裏咯噔一下,連忙對身邊隨從吩咐了一聲。讓他們趕緊去驅散人群,這才快步走上去。重重咳嗽了一聲。當馮邦寧扭頭看過來的時候,他便立時開口說道:“馮公子。馮公公捎話出來,要在外東廠見你。”

    如果徐爵直接勸解,馮邦寧如今酒勁上來六親不認,興許直接把氣撒了上去,可一聽到馮公公三個字,他登時打了個哆嗦,滿腦子酒勁一下子消解了三分,竟是喏喏應是,再沒有半句托詞。而馮邦寧的兩個隨從發現一場當街鬥毆竟然把徐爵給驚動了出來,那就更是連個屁都不敢放了,眼睜睜看著徐爵派了兩個人直接攙扶,又或者說是架了馮邦寧就走,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追了上去。

    直到把人帶進了外東廠,徐爵找了間空屋子安置了馮邦寧醒酒,這才趕緊寫了一封親筆信,把馮邦寧可能打了張居正家中奴仆的事給說了——那會兒最初的看熱鬧心態變成錯愕莫名之後,他就已經認出了那是張家頗有點臉麵的長班姚曠,但此刻還是決定在信上含糊一些——然後,他就找了個外東廠常駐的內官,托人捎信進宮給馮保。然而,大半個時辰後,當那內官匆匆回來的時候,卻告訴了他一個不怎麽好的消息。

    馮保陪著慈聖李太後到萬壽山上去了,他近不得前去,隻能把信留給了馮保一個親近的幹兒子。

    按理說不過是馮邦寧這個馮保的侄兒醉酒打了張居正一個家奴,針眼大小的事,但馮保和張居正一個內相一個外相,始終合作無間,徐爵當然不敢等閑視之。聽說馮邦寧還在呼呼大睡,他一麵在心裏羨慕這麽個惹了禍還渾然不知的家夥,一麵卻不得不緊急開動腦筋,最後幹脆給之前那內官留了句話,直接趕往了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

    他是馮保的親信,來來往往這裏很多次了,今天卻是才到門口就發現門房的眼神有異,頓時心裏咯噔一下,暗自把馮邦寧給罵了個半死。

    平日在錦衣衛做事還算牢靠,今天怎會突然醉成這樣子!別家的人打了就打了,可怎會連張府家人都二話不說揮鞭就打,這不是激起眾怒了?

    和門上寒暄兩句之後,徐爵就笑容可掬地問道:“請問遊七兄弟可在嗎?”

    “在是在,隻不過……”那門房有意拖了個長音,隨即才壓低了聲音道,“這會兒七爺肯定正在和老爺說話呢,恐怕不方便見徐爺。話說回來,老爺之前正好要派人給馮公公送信呢,徐爺您可來得正好。”

    不好,張居正竟然這麽巧今天休沐在家?

    徐爵還沒來得及反對,就隻見另一個門房已經拔腿衝進裏頭去通報了。知道這時候斷然不能扭頭就走,他也隻能硬著頭皮被人請進了門廳等,這一等就是足足一刻鍾,到最後卻是遊七快步出來。一貫對徐爵麵上和煦的遊七這會兒卻陰沉著一張臉,甫一見麵就冷哼一聲道:“徐爺來得倒是快啊,聽說之前在東安門大街上,驅散人群的就是東廠的人?相爺已經命人把姚曠給捆了,正準備給馮公公送過去,徐爺幹脆就把人帶走吧。”

    見遊七微微一點頭,就有人把臉上還留著鞭痕,正五花大綁的姚曠給推了進來,徐爵一個措手不及,連忙打哈哈道:“我就是為了這事情來的,哪裏就能不由分說看著相爺揮淚斬馬謖呢?說實在的,馮公子這還醉在外東廠呢,究竟怎麽回事我也不知道,姚兄弟還請你說清楚。若真的是馮公子不對,馮公公斷然會秉公處斷。”

    說到這裏,徐爵竟是親自上前去解姚曠的繩子。姚曠象征性掙紮了幾下,終究還是忌憚真被人送到馮保麵前,到時候天知道心狠手辣的馮保會怎麽對付他這麽個小小家奴。於是,他也不敢添油加醋,隻老老實實把事情始末解釋了一遍,這才帶著幾分委屈和不忿說道:“便是我事後去賠禮也成,當街讓我磕頭認錯,馮公子也太強人所難了!再說從始至終便是他打我,我可沒動過他半根手指頭!”

    徐爵到場之後,也隻看到馮邦寧打人,姚曠隻不過是最後搶了鞭子逃走而已,知道這恐怕是真話。可越是真話,他心裏便越知道今次之事麻煩透頂。可當他眼角餘光看到遊七嘴角流露出一絲嘲弄的微笑,就這麽站在那裏,當他真的側頭看過去時,那笑容卻立刻斂去,變成了一張憂思重重的臉,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絲隱隱約約卻有些抓不住的念頭。

    等到安撫了姚曠幾句,他本待告辭了離去,卻沒想到遊七竟說要帶了姚曠和他同去見馮保,他心裏感覺就更不妥當了。

    一出張府大門,他看到一旁上馬的遊七和灰頭土臉的姚曠,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他這邊廂透過東廠的暗探,剛發現遊七玩弄權術,將王崇古張四維以及張瀚全都給耍弄了進去,這邊馮邦寧就把張府的長班姚曠給打了,世上怎會有這麽巧合的事情?而且他記得,姚曠是張府好幾個長班之中最稱張居正心意的人,因此雖說有幾分傲氣,張居正也隻是約束申斥,並不苛責,而且姚曠也是識文斷字,要再這麽受寵下去,也許會威脅到遊七的地位,卻也說不定。

    難不成今天這一幕不是巧合?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38:19 |
第七七零章 首榼和首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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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東廠正堂中,已經醒酒的馮邦寧長跪在地,連頭也不敢抬。可即便如此,他卻仿佛依舊能夠感覺到上首那猶如實質的目光。他的父親馮佑是馮保的嫡親弟弟,自從馮保得勢將他們接到京城之後,這十幾年來,從前家中貧窮的他就一躍過上了好日子。

    但和這種好日子相對應的,則是他多了一個不敢不敬畏的人。可以說,他連父親馮佑都不怎麽害怕,卻唯有在這個伯父麵前猶如老鼠見了貓似的。哪怕在外頭再橫,每逢宮裏頭馮保有什麽事情吩咐下來,他都不敢有任何怠慢,一定會盡心竭力做好,生怕招惹了伯父生氣。可現在這一次,他捅的這個大簍子卻直接讓馮保急匆匆地出了宮來,直接把他提溜到了麵前!

    “知道錯了?”

    “是,孩兒知錯了,還請伯父寬宥這一次糊塗。”馮邦寧打了個寒顫,慌忙又磕了兩個頭,卻是非常聰明地改了自稱,希望能夠用一脈相承的血緣喚起馮保的親情。然而,這一次,他卻失望了,因為馮保竟是一言不發,仿佛變成了泥雕木塑。

    馮保確實心裏窩火。除卻隆慶皇帝死後,他夥同張居正說動兩宮皇太後,把高拱給趕出了京城後,又趕盡殺絕的那一趟,激起了官場不小的反彈,不少官員對他頗有意見,這幾年來,深居內宮的他做事素來低調。所以,張居正這個內閣首輔還常常遭到科道言官彈劾。可他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卻穩若泰山,外朝從來就沒有任何人彈劾他。當然,送上門來送禮的。他從來都是照收不誤,可向人索賄。派出內監出去刮地皮,這種沒品的事他卻向來不做。



    甚至他的弟弟馮佑,侄兒馮邦寧,他給他們謀了官職,卻勒令不許打著自己的旗號在外聚斂,至於橫行街市這種小事,就不在其列了。



    即便如此,他仍舊贏得了賢良忠義的美譽——盡管這美譽有一大半是衝著太後和皇帝對他的信賴。但這也已經很難得了。除卻懷恩等少數幾個在文官那裏頗具好評的太監,大明朝這兩百多年來,太監又有幾個好名聲?就連七下西洋的三寶太監鄭和,在文官嘴裏也不過爾爾,反而還有一堆埋怨。

    可現在,他的侄兒竟然就因為一丁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在大街上把當朝首輔張居正的家奴打得抱頭鼠竄,甚至還引來了不少人圍觀,這簡直是丟人現眼!張居正讓遊七送來的信上固然寫得十分客氣,說是家奴頑劣愚魯。送來任憑他處置,可他深知一個不好,多年來維持得不錯的內外關係便要出現裂痕。他稍稍偏了偏腦袋。見姚曠跪在馮邦寧身邊幾步遠處,耷拉著腦袋,臉上鞭痕宛然,還是穿著那一身被馬鞭打得破碎不堪的衣物,心中便打定了主意。

    “來人,傳杖。”

    盡管隻是平平淡淡的四個字,但馮邦寧和姚曠卻同時打了個哆嗦,竟是都在暗自叫苦。馮邦寧身在錦衣衛,又突破了蔭職不能實際管事的限製。常常跟著掌管錦衣衛的都指揮使劉守有出去辦事,有幾次也見過別人在大棍子之下輾轉呼號的痛苦樣子。自然不希望自己嚐到那滋味。而姚曠不過偶爾來東廠又或者錦衣衛,這種行刑的場麵他固然沒見過。可張家一樣是家法森嚴,家人犯事受笞責的情景他怎會沒瞧見過。

    於是,當四個持杖校尉上來時,馮邦寧立刻便連連磕頭求饒,而姚曠卻連聲都不敢吭,隻想著咬牙挺過這一頓,回去再對自家相爺解釋。可就在這時候,便隻聽馮保一拍扶手道:“橫行霸道,當街棰人,壞了國法,犯了家規,馮邦寧,你還有什麽可說的?立杖四十,就在這裏行刑!”



    乍然聽到這話,別說馮邦寧唬了一跳,就連一旁侍立的徐爵和遊七也都齊齊打了個寒顫。要知道,馮邦寧那可還是馮保的嫡親侄兒,馮家如今唯一的獨苗,要是換成別的太監,一心一意護著都還來不及,又怎會打了政治盟友的區區一個家奴,就這麽嚴厲處置?徐爵看到馮邦寧那求救的眼神,猶豫了一下,正想出來幫忙轉圜幾句,卻被遊七搶在了前頭:“馮公公,此事姚曠也多有不遜,錯也並非全都在馮公子……”



    “太嶽可以把家奴送到我這處置,我卻不好把侄兒送給他去管教。子不教,父之過,他父親一心溺愛這個兒子,我這個伯父若是再袖手不管,他日天知道他還會闖出什麽禍事來!”見那四個持杖校尉麵麵相覷,似乎還不敢動手,馮保便立時板臉道,“怎麽,還要我再吩咐一遍,你們才敢行刑?”

    四個校尉聽出馮保話中的怒氣,哪裏還敢去想馮邦寧日後會有什麽報複,連忙把馮邦寧給抬上了刑凳,又捆了他的手腳。見馮邦寧絲毫不敢掙紮,又有人拿了布卷上來,卻不是為了堵嘴,而是生怕馮邦寧在疼痛劇烈的時候會不小心咬了舌頭。可這布卷還沒塞進馮邦寧口中,那人便隻聽馮保淡淡地說道:“不用堵嘴,也讓人聽聽這聲音,免得日後還有人仗著自己後頭有人,手裏有權,橫行霸道,罔顧國法!”

    馮邦寧哪曾料想馮保竟然一丁點顏麵都不給他留,竟還有用他這個侄兒殺雞儆猴的打算,登時麵色慘白。奈何此時手腳全都半點動彈不得,又隻覺得衣擺後裳被高高撩起,臀腿處突然一涼,好像是被潑過了涼水,雖說知道這是為了防止杖擊之後布料入肉不好清理,也避免他被扒了褲子太過難堪,他仍是心頭慘然,甚至都忘了去怨恨一旁害得自己即將挨這一頓痛打的姚曠。

    一個校尉拎著小指頭粗細的刑杖上了前來,盡管平日早就打熟了人,可今天打的人卻是馮保的侄兒。打重了,不知道日後會不會招致報複,同時違背了馮保的心意。而打輕了,不知道會不會被遊七和姚曠這兩個張家人看出來。他登時異常為難。可如今這會兒卻沒有監刑的太監站在上頭,用腳尖朝向來表示力道輕重,馮保的臉上又看不出喜怒,他隻能憑著自己的猜測,掄起刑杖便打出了第一擊。

    淩厲的風聲之下,第一杖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地落在了馮邦寧的臀肉上。也不知道是力道實在太小,還是馮邦寧第一次挨刑杖,還沒反應過來。這位馮公子竟是一絲聲音都沒發出。這下子,那校尉頓時又尷尬又惶恐,正思忖第二杖該用什麽力道,卻沒想到馮保已是冷哼道:“若是沒吃飯,也不用五杖一換人了,現在就直接換人!”

    今天又不是廷杖大臣,隻不過是給馮邦寧一個教訓而已,這都要五杖一換人?至於嗎!

    另外三個校尉大驚失色,而正執刑的那個,便不敢再過度留手了。便拿出平日行刑,卻是稍稍留手的那種力道,重重落下了第二杖。果然。這一杖下去,馮邦寧頓時發出了一聲急促的痛呼。隨著第三杖第四杖第五杖依次落下,刑杖漸漸從臀肉上落到了臀腿相交,再落到了大腿上,馮邦寧的痛呼漸漸變成了慘叫,等到兩次換人打了十五杖,竟是已經痛昏了過去。

    這一次,徐爵終於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求情,奈何平日他這位東主頗好說話。今天卻是死板著一張臉絲毫不聽勸。而姚曠看著馮邦寧被一口涼水噴醒,刑杖這才再次落下。人又痛苦呻吟了起來,他卻是沒有絲毫的解氣。隻覺得自己完了。要知道,馮保連侄兒都下如此狠手,張居正要是還偏袒他這家奴,怎麽說得過去?眼下馮邦寧挨的這苦頭,安知回頭不會加倍落在他的身上?

    而遊七那張臉也已經是一陣青一陣白,空前惴惴不安了起來。他隻是知道馮邦寧在京城素來橫行霸道,甚至遇到三品堂上官都常常不讓路,別人礙於馮保的威權往往忍氣吞聲了,所以這次他特意算準了時間,讓姚曠送了上去,原本隻是想來點小衝突,如此自己也好趁機借著這件事找徐爵喝酒說話,以維護馮家和張家之間的關係作為切入點,然後給徐爵一點好處,看看能不能探聽到錦衣衛和東廠那邊究竟是否清楚他做的事。

    可他算準了開頭,卻偏偏沒猜到結尾!

    他哪裏想到,馮邦寧好死不死竟然在遇到姚曠時醉酒落馬,而姚曠這個素來不知死活的家夥,竟然敢當麵笑出聲來,這下子馮邦寧撒酒瘋,小衝突成了引發大事件的大衝突。不但直接驚動了張居正和馮保,而且馮保竟然還大義滅親,直接把馮邦寧打成了這個樣子!這都還未杖責過半呢,馮邦寧就已經痛得昏死了過去一次,這要是全部打完,馮邦寧要多久才能下地?

    馮保當然看到了遊七臉上的冷汗涔涔,也看到了姚曠的麵如土色,更看到了馮邦寧那痛苦掙紮的樣子。要說心疼,隻有這麽一個嫡親侄兒的他怎會不心疼?可他卻知道,眼下這頓杖責不僅僅是給張家人看的,也是給東廠以及宮中那些太監看的,更是給滿京城那些官民百姓看的。

    他如今在宮裏一言九鼎,說出來的話縱使萬曆皇帝也要乖乖聽從,張居正的票擬更是要倚靠他批紅,因此嚴格來說,他如今代為執掌皇權,權勢之大更勝張居正,需要哄的人,也就隻有一個慈聖李太後而已。可他畢竟是內官,做不了宰相,內閣如果不是張居正這知根知底的,而是換了別人當首輔,那以後狀況就很難說了。因此,他斷然不會讓人透過這麽一樁小事就引申開去,掐掉任何被人玩小動作的可能。

    因此,當馮邦寧在挨了二十五杖後,又昏死了過去時,即便知道執刑的四個校尉已經手下留情,那皮開肉綻的樣子看似嚇人,卻隻是破皮傷肉,不曾傷筋動骨,他隻覺得心裏一揪,卻仍然麵無表情地看著執刑的四個校尉。見他們偷覷了自己一眼,隨即再次噴水把人弄醒,而後又給馮邦寧灌了一瓶藥下去,這才繼續杖責,卻是加快了動作,他不由暗自點頭。

    雖則看上去殘酷,但他這個提督東廠的過來人知道,杖刑這種事便是越慢越痛苦,趕緊打完反倒是長痛不如短痛了。

    即便如此,四十杖挨完,痛昏過去整整三次的馮邦寧卻也虛弱得連話都說不清楚。這時候,馮保又淡淡地說道:“遊七,姚曠你帶回去,順便告訴太嶽兄,這四十杖隻不過是個小教訓,接下來這一年,我會收了馮邦寧的冠服,不許他朝參,給日後的人都做個榜樣。”

    而遊七聽到馮保這般說,登時心頭更加凜然,即便他本想借此和徐爵說話,也不敢違逆這位司禮監首席,懷著極其驚懼的心情帶著姚曠告退了出去。一出外東廠,他就聽到姚曠帶著哭腔說道:“七爺,一會兒您千萬救救我。馮邦寧都挨了這麽一頓打,我也肯定逃不掉,隻求別落下殘疾!”

    即便平日很看不慣傲氣的姚曠,可遊七此時聞言心有戚戚然,再加上隻覺得這次又是一步走錯,很可能帶累得滿盤皆輸,他也隻能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果然,當他帶著姚曠回到張大學士府,見到張居正後將馮保杖責馮邦寧的事情一說,他就立刻察覺到,書房中的空氣仿佛一下子凝滯了下來,一種沉重的壓迫感瞬間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再偷看看地上跪著的姚曠時,他就隻見人已經俯伏在地,連頭都不敢抬。

    “馮雙林就是馮雙林……”張居正也沒料到馮保竟然這麽果決,再看姚曠這個平日頗為信賴重用的長班時,他就知道馮保做了初一,他要是再寬宥家奴,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於是,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他便沉聲吩咐道:“把姚曠帶下去,家法笞責四十,傷好之後罰去門前灑掃!”

    姚曠早就料到自己至少也得挨四十,可這四十下之後還能囫圇完整,和四十下之後被打死又或者半殘,這就是兩回事。而張居正說要罰他門前灑掃,至少這頓打不會比馮邦寧輕,但也不至於重太多,皮糙肉厚的他總比馮邦寧禁打一些,總算是保住了將來。因此,如釋重負的他慌忙連連磕頭,哪敢有半分怨懟。而遊七心情複雜地送了姚曠去領家法之後,左思右想,終究還是決定再去外東廠打探一下消息。

    然而,特地趕過去的他卻撲了個空,門上直接告訴他,就在剛剛,馮保已經把馮邦寧帶回私宅去了,徐爵亦是隨行。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38:46 |
第七七一章 陰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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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二十四監之首,司禮監的大多數太監都在宮外有私宅,安置自己的兄弟子侄,馮保自然也不例外。他執掌批紅大權,又要關心萬曆皇帝的讀書和教導,所以平日裏出宮住在私宅的時間並不多,這裏大多數時候就是他的弟弟馮佑和馮邦寧住著。他的弟弟馮佑如今已經官至都督僉事,而馮邦寧也早已不僅僅是汪孚林兩年前因為過問遼東之事相見時的錦衣衛指揮使,而是一躍成了都指揮同知,和劉守有這位緹帥僅僅隻有一級之差。

    所以,哪怕看到親生兒子被馮保打得遍體鱗傷送了回來,聽說挨了整整四十杖,馮佑震驚心疼的同時,卻也不敢說半個字。眼看馮保親自把馮邦寧送回了房,卻又令人拿了傷藥繃帶過來,屏退眾人隻留下他和徐爵後,竟是親自給馮邦寧上了藥,他隱約察覺兒子這頓打恐怕原因複雜,那就更加謹慎了。

    果然,馮保手法嫻熟地敷完藥,這才開口問道:“阿寧,知道今天為什麽打你?”

    馮邦寧這會兒已經清醒了許多,雖說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但他還是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地說道:“是孩兒不該招惹張家的人。”

    “沒錯,要是打了別人,最多我罰你俸祿,讓你親自登門賠禮,哪怕是負荊請罪,也不用你在眾目睽睽之下挨這麽一頓狠打。可張太嶽不一樣。那是當朝首輔,你明知道姚曠是張家的人,卻還依舊管不住自己的手。大庭廣眾之下狠狠用鞭子抽了他一頓,那我也隻好大義滅親了。省得別人懷疑我和張太嶽之間有什麽齟齬,他們可以趁虛而入。你挨了這一頓,你身邊那幾個跟的人,就交給你爹處置,馮家不養沒見識沒眼色的人!”



    “是是是。”馮佑慌忙連聲答應,心中確實恨透了那兩個沒用的廢物,眼見馮保使了個眼色過來,他便趕緊站起身道。“我這就出去行家法!”



    等到馮佑匆匆離去,馮保這才看著徐爵問道:“你之前好像有些欲言又止?是因為常常在東廠和錦衣衛走,覺得阿寧這次打了張家人,背後還有什麽名堂不成?”

    徐爵沒想到馮保竟然這樣敏銳,登時有些措手不及。可是,當看到本來俯趴在床上的馮邦寧也一下子半支撐起身子,滿臉震驚地看著他,那眼神中赫然有幾分催促和期盼,他就沒有辦法搪塞了。隻不過,他也是今天才剛剛聽人稟告了遊七的某些舉動。並不能擔保此中就一定有關聯。更何況,馮保剛剛不惜杖責嫡親侄兒,也要維持並彌補和張居正的關係。他更是吃不準一會兒這事如若說出來,會帶來什麽樣的反應和後果。

    正當他緊張斟酌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公公,遊七求見。”

    徐爵沒想到遊七才把姚曠帶回張府沒多久,卻又直撲了這裏來,猶豫片刻,就想把事情拖到遊七來了之後再說。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馮保卻直截了當地說道:“讓他在外頭等著!”

    吩咐了這一句之後,馮保就一字一句地說道:“徐爵。我待你一向不薄,你難不成還有什麽敢瞞著我?”

    見馮保竟是把話說得這樣重。徐爵隻覺一顆心狠狠顫動了兩下,在那目光瞪視的強大壓力下。他竟是忍不住雙膝一軟跪了下來,當即一五一十將之前從東廠探子那裏得知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因為如今是主少國疑,權臣當政,馮保捏著東廠不肯放,就是為了監察錦衣衛以及包括張居正在內的百官,因此他不大確定,馮保在聽到自己用東廠探子盯遊七的時候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可他話音剛落,就隻聽砰地一聲,唬了一跳的他抬頭一看,就隻見馮邦寧一頭重重磕在了床板上。

    “伯父,我今天是喝了不少酒,可今天我墜馬實在是來得離奇!而且,遊七從前素來和我走得近,就因為他好幾次都說過張家那個姚曠眼睛長在頭頂上,我今天醉的時候又看到姚曠笑話我,才會那麽火冒三丈。”嘴裏這麽說,馮邦寧卻絲毫不記得自己大醉的時候究竟幹過什麽,隻是純粹想找個人出氣而已。姚曠這一回肯定是要倒黴的,可徐爵點出這事情背後恐怕有鬼,他就幹脆直接把遊七給恨上了。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馮保皺眉看了自己一會兒,突然甩手就是一個巴掌。臉上挨了重重一下的他哪裏還敢再說話,連忙閉上了嘴。



    “長點記性,徐爵也隻是說遊七之前上躥下跳,顯然是想要借著張瀚的手除去那個汪孚林,而且還想賴在王崇古和張四維頭上,卻和你有什麽關係?徐爵說了今天你和姚曠突然起了紛爭就一定是遊七耍的花招?就算想要找個理由,給你自己挨的這頓打開脫,你也得先把方方麵麵想到清楚,不要隻會遷怒於人!”



    徐爵聽到馮保嘴上這麽說,臉上卻陰霾重重,他就知道馮保心中說不定也是和馮邦寧想的一樣,隻不過沒有宣之於口而已。果然,馮保很快就吩咐他出去把遊七帶進來,竟是要在馮邦寧麵前見人!

    當遊七進屋的時候,赫然就隻見馮保正坐在俯臥著的馮邦寧身邊,看樣子仿佛伯侄之間才剛剛有過一番交心。知道這兩人不論如何都是血緣至親,他偷看了一眼就立刻垂下了眼瞼,更不敢怠慢,雙膝跪下磕了個頭——別說是他,就是如今掌管錦衣衛的緹帥劉守有見了馮保,也同樣免不了這麽一跪一叩,他自然不會覺得這有任何折辱。將張居正對姚曠的處分都說了,遊七正尋思接下來該如何探問,卻不防馮保問了一句。

    “是太嶽兄讓你來的?”

    遊七沒想到馮保問得這麽直接,可他想賭一賭馮保的反應。當即陪笑道:“相爺說,公公為了顧全大局,痛責了公子一頓。他實在是過意不去,所以讓我來看一看。而且說實話。偏偏在公子喝醉酒的時候,卻和姚曠衝突了起來,這事兒也實在是太巧了,東廠和錦衣衛也不妨暗中查一查,以防萬一。畢竟,這些年來明刀暗箭就沒少過。”

    看到馮保和徐爵仿佛交換了一個眼色,而床上躺著的馮邦寧則是側頭看了過來,眼神有些微妙。遊七打定主意回去之後就把自己自作主張的後半截話對張居正坦白,免得再招惹什麽麻煩,但嘴上卻用更誠懇的語氣說道:“當然,後頭這瞎猜疑是我說的,絕不是相爺的意思。”



    馮保微微點了點頭,仿佛對遊七這提醒沒有太在意,隻又問了遊七幾句,得知張居正對於自己雷霆處置了馮邦寧確實頗為感念,他就吩咐了徐爵送人出去。等到這兩人走了,屋子裏隻剩下自己和馮邦寧伯侄兩人。他方才瞄了一樣馮邦寧那敷藥過後,依舊顯得慘不忍睹的臀腿,沉聲說道:“本來徐爵這猜測。我不過將信將疑,但遊七又特地追到了馮家來,剛剛還特意點了那麽一句,我就信了徐爵的猜測七分。”

    “伯父,那您剛剛……”馮邦寧不解地叫了一聲,可接觸到馮保那有些冰冷的眼神,想起自己剛剛又挨了一巴掌,他不禁打了個寒噤,再也不敢繼續問。果然。馮保嘿嘿一笑,很不以為然地說:“遊七和徐爵兩個人身份境遇都有些相似。想來平日仗著張太嶽和我的名聲,他們在京城也算是一號人物。論官職,徐爵高一等,但平日兩人相交卻估計是對等的。剛剛遊七聽到我讓徐爵去送他,卻是又驚又喜,你說這是為何?”



    “遊七就是來找徐爵的?也許就是打探徐爵之前說的那些事?”馮邦寧腦際靈光一閃,見馮保微微點頭,他一下子忘記了傷痕累累的臀腿,使勁往深處想道,“那麽,如果我的事情沒鬧得那麽大,也許他就出麵給我和姚曠當了和事老,然後利用這事,給徐爵一點好處,把他私底下報複汪孚林的那些線索端倪都給抹平了?可他沒想到……我會醉酒打人,事情鬧得這麽大,所以這次就算他想請徐爵幫忙,就得忍痛付出一點大代價?”

    “總算沒白讓我把你放在錦衣衛,跟著劉守有那麽長時間。”馮保拍了拍馮邦寧的腦袋,哂然一笑道,“如果徐爵之前沒對我和你說,也許遊七這回隻要忍痛割肉,他就幫了這忙,順便捏個把柄在手。可我既然把他這話給逼了出來,他就萬萬不會答應,隻會含糊著,一會回來的時候肯定要稟告。吃一塹長一智,你這次吃了這麽大的虧,這要是徐爵回來把遊七的那些盤算抖露出來,接下來你說說我該怎麽做?”

    見馮邦寧囁嚅半晌卻沒說話,分明是生怕說錯了挨罵挨打,馮保的臉上已是沒了半分笑意:“我要親自出手摁死遊七,那便猶如摁死一隻臭蟲,但那對我對你來說,難道很解氣麽?你也該真正領略一下,官場就猶如一盤棋,就如同我再舍不得,也要處置你一樣,遊七就算從前再好用,可隻要出了讓人無法容忍的事,張太嶽便一定會氣急敗壞,親手把遊七摁死。”

    “那是把他給張瀚送匿名信的事捅出去?”

    “蠢貨,那不是直接告訴張太嶽,東廠和錦衣衛盯著滿朝文武?所以張瀚接到匿名信那麽點小事,那也瞞不過我?”馮保恨鐵不成鋼地罵了一聲。

    馮邦寧縮了縮腦袋,好半晌才絞盡腦汁地想到了一條:“我聽人說,遊七除去那個外室胡氏,還討了另外一個良家在外頭放著。有兩個京官為了巴結他,一個納了那外室的妹子,一個納了那外室的侄女,竟是和他成了親家,這事情卻不妨抖露出來?”

    “不錯,但還不夠遊七死的。”

    馮保這次卻沒有反對,但言下之意卻是程度還差點兒,見馮邦寧滿臉苦色,卻是顯然沒了主意,他才一字一句地說:“你說得這條,頂多讓遊七和你之前一樣,挨上一頓狠狠的家法,但又不是他讓那兩個京官納妾,治不了他的死罪。當然,張太嶽也不能隨隨便便就大義滅親把身邊人給弄死了,更不可能把人下獄,那是丟他的臉。現在要做的,就隻是讓他要氣得把遊七趕出家門,可遊七知道得太多,隻要我接手此人,那就行了。”

    馮保說著,嘴角就翹了起來:“隻要他知道遊七竟然和王崇古張四維眉來眼去,還會放過他?不過,他是士大夫,總不能鬧出杖死家奴的醜聞。可我是天子家奴,把人留在身邊,就算三天兩頭杖責當成便飯,那又算什麽?”

    馮邦寧倒吸一口涼氣,但心下立時浮出絲絲快意。怪不得有人敢彈劾張居正,卻沒人敢彈劾馮保,誰吃得消如此陰毒的報複?

    當徐爵送了遊七回來,一五一十將遊七探問,坦白,求懇,許諾這一係列所有的話都原原本本和盤托出,還交出了遊七送給自己的,用於抹平先前那些事的兩千兩銀票,他看到馮保沒有半點詫異,反而露出了一絲嘲弄的笑容,後背心不禁滲出了冷汗,暗想幸虧自己沒有被遊七的那所謂大利給糊弄住,否則真被拉下水,那就真的要淹死了。果然,下一刻,他就隻聽得馮邦寧開口說話了。

    “徐爵,首輔大人下一個休沐的日子,應該是十天後,你找個機會讓人絆住遊七,然後親自去告訴首輔大人,遊七納了個民女為妾,結果有兩個官兒為了和他當連襟,搶著把那民女的妹妹和侄女一人一個納了回去,這才和他攀上了關係。另外,他和王崇古張四維暗地裏眉來眼去,讓首輔大人注意一些。”

    竟然讓我親自去告密?

    徐爵一下子張大了嘴,可是,看到馮保仿佛沒聽到似的自顧自喝茶,看到今天剛剛挨過一頓狠打的馮邦寧正用仿佛能夠吞噬人一般的眼神盯著自己,再想想今天遊七對自己說的那些事,他終於意識到,遊七竟敢背著張居正做這種事,馮保自然也會懷疑他徐爵敢做這種事!如若他連這種小事都不肯出麵,那麽馮保當初是如何收留他,除了他的罪籍,然後又給了他官職,那麽現在也可以隨隨便便將他一擼到底!

    總之是死道友不死貧道,還有什麽好選的?

    “是,公子放心,我一定辦到。”

    馮邦寧見徐爵當著馮保的麵答應了,心下登時大喜,也顧不得臀上疼痛,輕輕舒了一口氣後,他就接著壓低了聲音說:“一旦首輔大人動家法之後,要把遊七趕出去,你就了出來當和事老,說是把遊七接到馮家來,等日後他消氣再送回去,明白嗎?”

    這是要把遊七折騰死啊!

    徐爵隻覺得一顆心完全縮緊了,許久才擠出了一絲笑容:“是,我都聽公子的。”

    如若沒有馮保首肯,馮邦寧敢用這般陰毒的主意?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39:03 |
第七七二章 張府說奇聞,首輔行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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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明朝謀生手冊 !

    一回京見過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瓚和首輔張居正,汪孚林就休假二十天,二十天還沒到,他卻不得不去參加了科道官員不能缺席的兵部尚書廷推,可廷推一結束,因為深陷詭異流言漩渦,又有吏部尚書張瀚明言他不適合繼續呆在都察院,他幹脆就直接向左都禦史陳瓚再次送了病假的條子,一口氣請了一個月的病假。

    由於他搬出了汪府,自己置辦的那小宅子又非常偏僻的緣故,知道他住在這裏的人並不算很多。搬到這裏之後,除卻遊七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其他來往的客人卻大多是這一榜進士中的名士。狀元兼好友兼姻親沈懋學自不必說,去遼東之前,沈有容也是在這裏辦的踐行宴,就連馮夢禎館選考中庶吉士的慶功宴,也是在這裏熱熱鬧鬧來了一場。雖說屠隆和汪道貫果不其然全都在館選中落了選,但屠隆放恣,汪道貫隨性,都沒放在心上。

    可沒考上庶吉士,那就多了一個最大的問題,選官。東海屠氏在大明開國以來也不知道出過多少進士,屠隆又和當年胡宗憲的幕僚沈明臣交好,在鄉黨之中聞名遐邇,用他的話來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隻把選官的事拜托給當京官的幾個同鄉前輩就行了,大不了到雲貴去當縣令。而汪道貫哪怕想隨性,可一入官場便受人管,哪裏還由得自己?那天送走馮夢禎等人之後,汪孚林便聽到了汪道貫大醉之後的一句真心話。

    寧治一小縣,不求一京官。

    正因為這句話。汪孚林決定先不管汪道昆到底有什麽安排。搶先幫自己這位叔父一把。不管怎麽說。他對汪道貫最深刻的印象,還是當年那位遊野泳的親切閑人。更何況不說別的,他和汪道昆假意決裂,萬一真的張居正守製風波一出,汪道昆的名士性子擺在那,很可能會選擇硬抗,汪道貫也不像他這樣不在乎毀譽,留在京師說不得要鬧出什麽幺蛾子來。而且。他連日以來,一步一步設下了重重圈套,也打算再上一趟張家看看端倪。

    而這一次,他沒有再叫上沈懋學。沈懋學中了狀元之後直接留為翰林院修撰,根本就不可∠↗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能出為地方官,他都不知道萬一張家老太爺那豆腐渣身體如果真有什麽好歹,他該怎麽勸沈懋學置身事外,這家夥也是一個認死理的。

    要知道,曆史上那批全力諫阻張居正奪情的人被廷杖了好幾個,其餘的許多都遭到左遷。日後起複的也不過是其中很少一部分。反倒是不發一言如張四維申時行等輩,照樣得聖眷的得聖眷。為首輔的為首輔,多少自詡又或者被譽為清廉剛正的大臣,緘默不發一言,在張居正死後照樣官運亨通?

    大紗帽胡同的張大學士府依舊門庭若市,依舊大多數人都被拒之於門外,不得其門。然而,這又是一個張居正難得休沐在家的日子,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依舊有人在門前苦苦設法,希望能夠得到進去謁見當朝首輔的機會。從進入這條胡同,到最終來到張府門前,汪孚林花費了整整一刻鍾。

    而和門房打交道也需要排隊等候,畢竟遊七不在,那就意味著往日與其稱兄道弟的也甭想隨便插隊,張府門房隻負責收門包收帖子,至於怎麽通報是否見得著,那就不是他們的事了。

    好容易輪到汪孚林時,一個門房頭也不抬正想按照千篇一律的話給打發了,卻沒想到袖子被人狠狠拽了一下。他有些訝異地側頭看了一眼同伴,見其衝自己使了個眼色,他一轉頭,立馬認出了麵前那個來過好幾次的年輕官員,臉上立時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汪侍禦這是來拜見相爺,還是來見幾位公子的?”

    哪怕連日以來外間流言沸沸揚揚,可隻要張居正沒有擺出過態度,自家幾位公子那兒也不曾露過風聲,他們這些當下人的當然不會隨便就狗眼看人低!

    汪孚林沒發現遊七,又見門房如此態度親切地給了自己兩個選擇,他想了想,最終還是開口問道:“大公子可在家中?”

    得知是去見張敬修的,那門房如釋重負,暗想去給大公子通報總比去給老爺通報容易多了,連忙笑道:“汪侍禦還請稍等一會兒,小的這就讓人去稟告。”

    “有勞了。”

    眼見汪孚林竟是輕輕巧巧就讓人通報了進去,卻是去見的張敬修,免不了就有來自外地的官員,又或者外地督撫派來的人如法炮製,但得到的卻是鄙視的冷眼——誰不知道張居正素來把幾個兒子看得死緊,外人根本就很難有與其接近的機會?而知道緣故的京官們,有些好事的則是打趣那些“鄉巴佬”們:“想要和張公子攀關係,你們也不瞧瞧那位是誰。那是上一榜的三甲傳臚,當過一任廣東巡按禦史的汪孚林!”

    “汪孚林?不是說吏部張尚書說他之前立誓不入都察院,所以此次回京就不宜再留都察院的嗎?”

    “就是那位所到之處必定會鬧出大事來的?”

    “他在張家竟然有這樣的臉麵,竟然能和張大公子說得上話?”

    對於這集體注目禮的待遇,汪孚林早就習慣了,壓根沒放在心上,從門前退下之後就隨便找了個能下腳的地方等著。才不多時,他就看到一個門房快步下了台階,直接來到他麵前,笑吟吟地說道:“大公子請汪侍禦進去,您這坐騎和隨從也不妨先到裏頭去,免得外頭擁擠。”

    “那就多謝了。”汪孚林客客氣氣謝了一聲,隨即在之前附在帖子裏的門包之外,又非常隱秘地塞給了那門房一張五兩小銀票。這樣的出手放在這些眼巴巴等著首輔接見的官員當中,自然不算出眾,可他是單獨見過張居正的人。自然和那些從來沒單獨見過當朝首輔的人不能相提並論。因此。門房不動聲色地收了額外的打賞。笑吟吟將汪孚林引進了門。

    就在汪孚林剛跨進門檻時,就隻聽得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這不是徐爺嗎?什麽風把您出來了?”

    徐爺?又是如此熱絡到誇張的招呼?莫非是……

    汪孚林忍不住好奇,順勢便轉身看去,卻見是兩個門房笑嗬嗬地朝著一個下馬的中年人迎上前去,噓寒問暖,比之前對他殷勤一倍都不止。隻見那中年人一身錦袍,乍一看去形貌並不出奇,和他四目相交時。卻流露出了幾分詫異。覺察到對方那端詳的眼神,他幹脆就站在了那裏等人進門。

    果然,兩個門房將中年人引進來之後,見汪孚林竟是還在,其中一人就連忙為兩人引見道:“徐爺,這是都察院廣東道監察禦史汪侍禦。汪侍禦,這是錦衣衛南鎮撫司百戶徐爺。”

    汪孚林頷首為禮後,見對方顯然因為見到自己而有些訝異,他就隨口客套了幾句,繼而就徑直隨著另一個引路的小廝去見張敬修。心中卻想道,那果然是馮保的心腹徐爵。

    而徐爵也同樣是第一次見汪孚林。隨人去見張居正時,亦是忍不住在心裏思忖,這位果真如傳言那般,竟是和張家兄弟幾個往來甚密,能夠在旁人大多都被拒之於門外的情況下,出入張府如自己家。

    張居正次子,今科榜眼張嗣修今日並沒有休沐,而是在翰林院,所以汪孚林舊地重遊,就隻見自己見過的張家其餘四兄弟之外,還有一個粉妝玉琢的童子,看著比之前見過最小的張允修還要小個好幾歲。果然,彼此廝見之後,張敬修便指著像模像樣作揖行禮的童子說:“那是六弟靜修,今年才六歲。”

    汪孚林幾次來,這還是第一次見張居正這幼子。雖不知道是正出還是庶出,但隻見這幾人兄友弟恭的樣子,他就笑了一聲:“初次相見,卻沒帶什麽東西給小公子當見麵禮。正好我之前從廣東回來時,帶了一整套平寇誌,回頭送來給小公子讀著解悶。”

    張靜修年紀小,今天不過是來看個熱鬧,而其他幾人已經是被逗得笑了起來。尤其是張懋修更是直接嘖嘖歎道:“平寇誌?你這也太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不怕爹知道了,直接把你叫去訓一頓?”

    “既然都說了是平寇誌,當然不僅僅包括此次林道乾林阿鳳,還有之前的吳平曾一本,包括汪直徐海,這些昔日為禍一方的巨盜如今悉數掃平,廣東諸府平定,這平寇誌可是相當暢銷。當然,這是昔日歙縣教諭馮師爺加上幾個廣東教官所作,馮師爺也算是我的老師,我就拿來借花獻佛,總比那些街頭書坊流行的淫詞豔曲強。”

    汪孚林說得振振有詞,張懋修頓時無話可說,但他們成日隻讀聖賢書,於天下大事也隻是知道個大概,對於這種平寇事自然也免不了好奇,也確實想看看。隻不過,對於汪孚林還幫著舊日縣學教諭推銷書的做法,張敬修少不得打趣了兩句,待得知這書還是汪孚林委托人家創作的,他那臉色頓時精彩極了。等到請人進屋之後,這位張家長公子就第一個開口問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今天來,不會又有什麽東西讓我們轉交父親吧?”

    “哪有,我如今是休病假的人,朝中有什麽事與我何幹?”汪孚林很瀟灑地一攤手,笑吟吟地說,“今天純粹是家裏呆悶了,出來透口氣。”

    這家夥!

    連性子一向活潑的張懋修都忍不住為之咂舌。既然是請病假還跑到張家來,難不成是特意做給外人看的?大哥把這麽個家夥請進來,到底好嗎?而張敬修在弟弟的目光注視下,同樣覺得心情複雜極了,可卻沒想到汪孚林接下來就笑嗬嗬地說道:“首輔大人若是知道了,一怒之下放我一任外官,那就再好不過了,省得我在京師礙了某些人的眼,還能踏踏實實惠民一方。”

    別人都是求一京官不可得,汪孚林這家夥卻好不珍惜!

    縱使張家這些兒子們大多對張居正當年苦熬被排擠的經曆沒有什麽記憶,懂事之後父親就已經逐漸露出了崢嶸,可京官比外官要貴重,他們至少還是明白的。隻不過,等到汪孚林笑著討來紙筆,畫起地圖,如同當初忽悠香山縣令顧敬一樣,開始興致勃勃地對他們說起大明國土之外那些遙遠地域的國家之後,他們便漸漸把之前那複雜的心情丟在了九霄雲外,年紀最小的張靜修更是嘰嘰喳喳問個不停,屋子裏滿是歡聲笑語。

    這融洽的氛圍大約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外間卻突然傳來了不小的說話聲音。張敬修眉頭一皺,見汪孚林恍若未聞,照樣還在人津津樂道地瞎扯當今法蘭西國王查理九世兄弟三個和吉斯公爵的博弈,他就悄然走到門前,拉開門後便看到是自己的書童正快步走來,不遠處的院門則是站著父親身邊一個得力的長班。

    “大少爺,老爺大發雷霆要處置遊七,還叫您和幾位少爺都過去。”

    這是什麽情況?

    張敬修愣了一愣,沒去想遊七平日多得父親寵信的人,怎會今天突然要處置,他隻想到汪孚林還在這裏,少不得低聲說道:“父親可知道我這有客人?”

    那書童連忙低聲說道:“門上早就稟告給老爺了。老爺說,要是汪侍禦願意,也不妨一塊去看看。”

    這種自家處置家奴的場景,還要給外人看?

    張敬修已經徹底糊塗了。可是,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敢違逆父親之命的,連忙轉身進屋,打斷了滔滔不絕的汪孚林,言簡意賅把張居正的吩咐說了說,一下子,剛剛還熱熱鬧鬧的屋子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汪孚林沒有想到今天竟然能這麽巧撞見這一幕,微微一愣就幹笑道:“首輔大人既都吩咐了,我總不能撇下各位獨自開溜,那我就一同過去好了。”

    哪怕知道汪孚林斷然不至於真的明說不願意,可聽到汪孚林這說法,張懋修還是不禁莞爾。至於更小的兄弟幾個,那都是見了張居正就如同老鼠見了貓,此時不禁全都心中惴惴然。待一大群人跟著那長班來到了地頭,卻發現那赫然是張府平日絕不輕啟的正堂。隻不過此時張居正並不在正堂中,而是在門前擺著一張太師椅,正安然坐在那兒。此時此刻,台階下長跪著一個遊七,而汪孚林之前打過照麵的徐爵,則是同樣麵色尷尬地侍立在階下。

    當汪孚林隨同張家這幾位公子魚貫上前行禮之後,就隻見張居正在自己臉上掃了一眼,繼而用力一拍扶手道:“家法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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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三章 以儆效尤,單刀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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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七是被自己的心腹小廝緊急從外室羅氏那兒叫回來的。

    張居正自從登上首輔之位之後,大權獨攬的同時,也漸漸不像從前那樣嚴於律己,身邊姬妾很不少,遊七身為張居正最信賴的心腹,自然也不止胡氏那一個外室。和胡氏的妖嬈嫵媚會伺候相比,出身良家的羅氏溫婉可人,最重要的是,還有兩個機靈的官兒通過納了羅氏的妹妹和侄女為妾,硬是和他攀上了連襟之類的關係,奔前走後,他頓時也有一種出身士大夫的錯覺,盡管他謀求買個冠帶出身隻不過還在計劃之中。

    可當他慌慌張張回到張府,麵對的卻是張居正的雷霆大怒。而讓他更沒想到的是,跑到張居正麵前告狀的不是別人,而是徐爵!盡管告發的似乎並不是他最擔心的那件事,而是他私下納妾,更與京官以連襟論交這種私事,可他隻看主人那張滿是怒氣的臉,就知道單單這件事,自己都很難逃過一頓打。更何況,徐爵明明收了他那樣的厚禮,卻偏偏選在今天這個張居正的休沐日前來告發,那是徐爵自己的落井下石,還是更有馮保的授意?



    所以,當張敬修幾兄弟應召而來,還帶著汪孚林這麽一個他意料之外的客人,遊七雖說心頭倍感屈辱,可卻也隻能咬緊牙關。隻是,當整個人被按在一張寬大的春凳上,手腳全都被捆縛上了之後,他還是生出了一絲深深的恐懼。



    不久之前,他才剛剛看到馮邦寧在刑杖下頭痛苦呼號的一幕,怎麽這麽快就輪到他自己了?難不成真是報應……還是。馮保察覺端倪之後的報複?如果是後者。這一頓打之後。還會不會有更可怕的報複?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個低低的聲音。

    “老爺,打多少?”

    “不得吩咐,不許停!”

    聽到這簡簡單單的七個字,遊七簡直嚇得魂飛魄散。盡管他知道張居正身為當朝首輔,絕對不會鬧出家法痛責下人,最終鬧出人命這種事,可是。這不知道多少的家法有多難捱,那卻可以想象。他掙紮著抬起頭,用無比怨毒的眼神看向了徐爵,卻察覺到徐∽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爵眼神中仿佛流露出一絲歉意和憐憫,他登時心神大震。還不等他開口說什麽,嘴裏卻被人塞進了一團布卷。顯然和馮保當時責罰侄兒殺雞儆猴不同,這次卻有人不希望他說話!

    汪孚林隻是客人,張敬修這幾個當兒子的都不知道前因後果,當然就更加沒人來對他解釋這個了。然而,先頭張府長班姚曠和馮保侄兒馮邦寧衝突的那件事傳得沸沸揚揚。馮保親自監刑打了馮邦寧四十大板,姚曠也挨了四十記家法。他卻是知道的。至於其中是否有遊七從中弄鬼,他當然更是心知肚明。

    因此,眼看遊七竟然被當眾扒了褲子捆好,兩個家丁一個按肩,一個按腿,另外兩人拿著竹棍兩邊伺候著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一步一步給遊七布下的陷阱奏效了。對於現在這種局麵,他有所預料,樂見其成。

    如果遊七自己是個安分守己的,那麽絕對不會踩進這一個個陷阱,隻可惜,這是個上躥下跳,攬事弄權的家夥,否則當初又豈會沒有張居正的吩咐,就敢和南京守備太監孟芳聯手,在南直隸鄉試那一次鬧得如此天翻地覆?而張居正留了他看,隻怕是要借著他的嘴把這一幕宣傳出去,至於留著徐爵看……恐怕是因為今天遊七即將挨的這一頓打,和徐爵又或者說徐爵背後的馮保脫不開幹係!

    汪孚林兩世為人都已經好幾年了,縣衙裏把人拉下去打板子的場景,他不止看過一兩次,早已從一開始的心中悚然,到如今的當成家常便飯。因此,看到張家那兩個執刑家法的家丁左右揮舞著竹棍,每一次落下去,那光腚上就是一條紅痕,臉色嚴肅的他卻還有工夫用眼角餘光觀察其他人的表情。就隻見張敬修兄弟幾個臉色繃得緊緊的,甚至隨著每一聲痛苦的呻吟,他們都會微微顫抖或是哆嗦一下,而徐爵也好不到哪去,夾著大腿的樣子滑稽得很。

    而張居正緊抿嘴唇,眉頭微蹙,臉色已經不像他最初看到的時候那麽怒氣勃發,卻似乎藏著一種他摸不透的情緒。對於這位乾綱獨斷不容置疑的首輔,他不大敢多看,隻瞄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卻又去看遊七。隻這一眼,他便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遊七掙紮著抬起腦袋,正死死盯著他,那眼神中滿是怨毒。他才不信自己僅僅是撩撥之後便收回了所有的觸角,錦衣衛和東廠都毫無所得,遊七能夠察覺到什麽端倪,幹脆不閃不避地坦然直視著對方。

    察覺到汪孚林那坦然無懼的眼神,遊七緊繃的神經須臾就被那一記記的痛笞打散了,再也沒有力氣維持昂頭的架勢。若不是手腳全都被死死綁在沉重的春凳上,更有人按著他的肩和腿,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會如何痛苦掙紮。他想起了馮邦寧挨的那四十杖,想起了自己在某些官衙被奉為上賓時,看到某些因他一言而被拖翻之後痛決一頓的苦主……那些他認為這輩子都不會想起來的事,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記憶中。

    這些年來他仗著張居正的勢在外橫行,甚至到官府關說人情,無論順天府還是大興宛平二縣,甚至是去江陵府的路上經過的那些府州縣,因為他的插手,最終而是非對錯完全扭轉的案子不在少數。那時候,他對於別人遭受的苦痛不屑一顧,但如今仿佛是因果報應一般,換成他嚐苦頭了。

    因為張居正下令不得吩咐不許停,因此一旁無人計數,旁觀者如汪孚林這樣的,卻少不得暗自在心裏默數。也許是家法不比錦衣衛和東廠的刑杖。也許是遊七比馮邦寧皮糙肉厚。足足五十幾下過後。這位張府曾經炙手可熱的大總管,這才第一次昏厥了過去。

    而這時候,張居正方才吩咐之前帶著張敬修幾兄弟和汪孚林等人的那個長班,出去把外院仆役都召集起來。這座大紗帽胡同的張府是他成為首輔之後,萬曆皇帝賜下的,在此之前,他都住在外城,因而其中不少仆役進府至今也不過五年。當聚集過來的他們看到往日根本搭不上話的總管遊七竟是趴在春凳上。赫然被打得屁股開花,頓時好些人暗中抽氣,還有些膽小的則是嚇得臉色發白。

    “遊七擅作威福,結交官員,私納外室,違了家法,今日便在此痛決一頓,以儆效尤。從今往後,若有敢犯的,也全都是這個下場!”

    冷冷撂下這番話後。張居正便沉聲喝道:“潑醒!”

    一碗涼水兜頭澆下,悠悠醒轉的遊七看清楚四麵八方竟是多了不少仆役。頓時意識到主人今日是擺明了要殺一儆百。果然,下一刻,他隻覺得本來就已經好像不是自己的屁股上又傳來了一記比之前更加猛烈的痛覺,等兩三下過後,他這才悚然察覺到,這竹棍竟好像是又泡過了鹽水。

    而在外人看來,此番不過是五六下過後,遊七原本就已經傷痕累累的光腚上已經完全找不到一塊好肉,而那竹棍已經漸漸集中在了大腿上,片刻之後就已從紅腫到青紫,最終又是皮開肉綻。

    打折了一根細竹棍,遊七暈過去四次,直到完全氣息奄奄,張居正這才令人罷手。而暗中默數的汪孚林已經是數到了九十七下,險險破百。饒是他不比張家這幾個沒見過如此殘酷景象的初哥,也忍不住暗自凜然。

    自從隆慶二年以來,廷杖這種事物就暫時銷聲匿跡了,可官府有笞刑杖刑,東廠和錦衣衛審問犯人也不可能斷了這種肉刑,至於如今這種權貴家法,那就更加不可能禁止了。想想到時候張居正奪情風波真的發酵,錦衣衛和東廠塵封多年的廷杖技藝,恐怕又要重新進入人們的記憶了。

    “把遊七送去醫館,付足診金藥錢。從今往後,將遊七一家人全數開革出府,若再傳出妄圖以張家人自居,立時拿帖子送順天府論處!”

    還剩下一丁dian意識的遊七聽到這話,登時心中發急。奈何口中堵著布卷,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束手無策地聽著左右家奴應是之後,把春凳抬了出去。當到大門口時,他想到外間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員等候覲見,看到這一幕之後,舊日仇人的報複定然會讓自己絕無幸理,而且也不用指望昔日和他稱兄道弟的那些人會雪中送炭,他登時空前絕望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他隻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等一等!”

    以為是有人替自己求情,張居正收回了成命,可聽出那是徐爵的聲音,遊七立時心裏一沉。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隻聽得徐爵開口說道:“遊七好歹也跟了首輔大人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首輔大人正在氣頭上,這才如此發落。這樣吧,把人送去馮家,之前馮公子正在將養棒瘡,大夫也一直都留在府裏,這正好一塊養傷,放心,這事情我剛剛稟告過首輔大人。”

    兩個張府家仆登時麵麵相覷,說實話,抬著春凳送個完全失去主人寵信的遊七去醫館,這不是什麽好差事,要有人肯接手,那自然最好不過了,可張居正才痛責了遊七,要是他們自作主張,那會是個什麽下場?哪怕徐爵說已經稟告過,他們也不敢輕信。好在須臾之後,便有一個長班從裏頭出來,衝著他們微微dian了dian頭,他們這才如釋重負地放下春凳。很快,徐爵就叫了兩個馮府家人來接手,把人從張府抬了出去。

    遊七萬萬沒想到,徐爵竟然會向張居正提出這麽一個方案,張居正也竟然答應了!他依舊被捆在春凳上不能動彈,卻已經顧不得出了張府後那無數驚詫的目光了,更顧不得這相當於遊街示眾的羞辱,還有那些指指diandian和議論。沒有力氣掙紮的他拚命去看徐爵,希望能夠拿掉堵嘴的那布條,至少能夠讓自己恢複說話的能力,能夠傾盡所有拿出所有的條件來交換活命的可能。

    馮保哪裏會那麽好心,收容他這個被張居正趕出去的人,隻怕他到時候就是求死都不得!

    果然,出了大紗帽胡同,又在幾條胡同中東拐西繞,分明越走越僻靜之後,遊七就發現行進速度慢了下來。緊跟著,徐爵便在他身邊下了馬,卻是到他身邊俯下身來低聲說道:“遊七,咱們雖說有些意氣之爭,但能幫的我也不是不想幫你,你這次自己做得實在是過了頭。馮公公之命我斷然不敢違背,也隻能在這裏對你賠個禮說聲對不住。一兩年之內,馮公公自會讓你活命,可這日子是不是好過,你自己心裏有個數就行。要知道,到時候你的家人也會接過來,你不為自己想想,也為他們想想。”

    徐爵你個混賬王八蛋!

    遊七若不是嘴裏被堵,恨不得一口唾沫噴上去,將虛偽的徐爵罵個狗血淋頭。然而,他卻沒有這個能力,隻能眼睜睜看著徐爵打了個手勢,一行人又繼續前進。當春凳最終抬進馮府的時候,遊七絕望地低垂著腦袋,心裏哪還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果然,他被抬到內中深處一個院子時,就隻聽到裏頭傳來了馮邦寧那怨毒的聲音。

    “先給他敷藥,治傷。過個兩三日,看小爺我好好炮製他!”

    張府書房,汪孚林再一次置身於此,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回第一次進京時被召入此間,汪道昆兄弟幾個也都在的一幕。這種首輔在私宅單獨召見的情景,別人也許會興奮激動,但他心裏卻是警惕居多。畢竟,之前連徐爵向張居正開口要遊七的情景,張居正居然都容他親眼目睹了,作為一介外人,這是不是有dian過頭?

    “說吧,你為什麽就不樂意好好呆在都察院?真的隻因為之前立誓所致?”

    聽到這個單刀直入的問題,汪孚林暗想幸虧早有準備,當即從容不迫地說道:“首輔大人,我之前雖任廣東巡按禦史,也彈劾了幾個人,但真正讓廣東官民百姓稱道的,卻是平盜興學等那幾件實事。我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科道言官之中多得是訕君賣直之輩,我不屑與之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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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四章 汪孚林的高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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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訕君賣直!

    在如今這年頭,賣直兩個字還有人會拿來嘲諷一些雞蛋裏挑骨頭的科道言官,但和訕君兩個字結合在一起,那可就不止是重了一星半dian。如果是都察院和六科廊那些科道言官聽到這四個字,一定會氣得將汪孚林當成一生之敵,然而,對於曆經幾十年仕途的宰輔來說,對於這四個字的認同感那卻是非同一般的強烈。尤其是張居正也不知道看到過多少這種彈劾高官乃至於皇帝以求名的狂徒,更是心中激賞。

    但是,觀感那是放在心裏的,此刻他在麵上卻是厲聲痛斥道:“狂妄,大膽!”

    見汪孚林隻低下頭去不吭聲,張居正頓時有些頭疼。

    汪孚林把訕君賣直這四個字都拿出來了,不想留在都察院的堅定態度已經非常明顯,他當然可以劈頭蓋臉痛罵之後,繼續把人摁在都察院,又或者給其在六科廊中留個掌印都給事中的位子,可這明顯違反當事人本身意願。就和汪孚林說的那樣,此番在廣東,縱使完成了作為巡按禦史的監察職責,甚至使得左右布政使左遷雲貴,還參倒一個提學道,兩個倒黴的縣令,一個同知一個通判,但真正的成績卻不在於此。

    這小子的戰鬥力是很強,但更重要的是藏在戰鬥力之後,雷厲風行做事的能力!可是,都察院這地方,不正也需要一個不邀名而踏實做事的人?



    而看到張居正陷入了沉思,汪孚林知道打鐵得趁熱,自己好容易才塑造出一個受害者的形象。如果再不把自己摘出都察院這種言官體係。那就沒機會了。畢竟。台諫官發展到如今這年頭,已經完全成為了大佬的槍炮,讓你打哪你就得打哪。當然,如果想要孤軍奮戰,刷一個風骨硬挺的形象,那也不是很難,可這和他的追求實在是完全不符合。更何況,在他的有心縱容下。自己的輿論風評本來就不大好聽,非常不符合一個言官的清流形象。



    於是,他幹脆深深一揖到地,朗聲說道:“元輔,如今建言成風,但卻不是為了振綱紀,糾朝風,而是一則為了邀名,二則為了升秩,三∽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則為了掩過。所以人人趨之若鶩,以之為終南捷徑。更有甚者,隻求一朝名震天下,故而彈章隻求語不驚人死不休,越在高位者越是能引來他們的戰意。盡管元輔曾經黜落過一批人,但風氣大體如此。那些沽名釣譽之輩甚至揪著我當年在廣東帶家眷的事情不放,這更是我決不能容忍之事。所以,還請元輔容我所請。”

    盡管張居正在隆慶年間曾經連續上過好幾次請求隆慶皇帝寬宥言官的奏疏,但那隻是為了給自己養望,自從他自己掌權之後,何嚐對科道言官心慈手軟過?如果不是他城府深沉,聽到汪孚林對大多數言官激揚文字,卻隻為邀名升秩掩過的中肯評價,早就擊節讚賞了!

    “你真不是認為當初廷推兵部尚書時,你推了張學顏,此番又有人以你誓言之故興風作浪,吏部張子文也明言你不適合留在都察院,因此心灰意冷?”

    汪孚林一下子直起腰來,滿臉詫異地說:“元輔何出此言?不過是王崇古這老翁占了兵部尚書的位子而已,他年紀比先前譚大司馬還大好幾歲,垂垂老矣,更何況當年功勞雖大,朝廷卻早已賞過,而開馬市等事,私心也一樣重得很,我今日不妨說一句大言不慚的話,就憑科道言官這性子,怎可能抓不到他這兵部尚書的疏失!天底下又不是沒有知兵之人,如遼東巡撫張部院,兩廣總督淩製台,年富力強遠勝過他!”

    “至於我,挪個位子而已,說什麽心灰意冷?首輔大人若是不信,就給我一縣去治理治理!”

    汪孚林用這樣一句慷慨激昂的話作為結尾,見張居正雖說仍是看不出喜怒,但那眼神分明沒有什麽慍意,他便知道自己應對沒什麽岔子。因此,他接下來又添了幾句話:“話說回來,我和我家伯父是大吵一架搬了出來,但畢竟那隻是政治上的選擇不同,不代表斷了血緣親情。今次我仲淹叔父沒能通過庶吉士的館選,想來伯父又在傷腦筋,就和當初我的安置問題一樣。我今日鬥膽請求元輔,給仲淹叔父放一小縣。”

    從來沒有人在麵前這樣明目張膽地要官,張居正在最初的錯愕之後,終於板起麵孔道:“出去!”

    “是,下官告退。”汪孚林沒有半dian遲疑,立刻拱手行禮。可是,他才剛大步走到書房門口,卻隻聽到背後又傳來了一句吩咐。

    “遊七的事,你知道該怎麽說。”

    “是,還請元輔放心。”

    看到汪孚林側身再次一揖,隨即就拉開門走了出去,張居正忍不住將自家幾個兒子,包括剛剛進士及第為翰林院編修,性子最善應變的張嗣修拿來比較,最終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到底是年紀輕輕就經曆過很多事情的人,同齡人根本就沒法比。但這敢打敢拚也敢言的小子,卻直截了當撂下一句不齒與訕君賣直之輩為伍的宣言,就不肯留在都察院,也不知道若是陳瓚知道了,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隻不過,今日徐爵過來稟告遊七那幾件事的時候,他放在嘴上的借口是其借著納外室為名和官員交接,但真正的忌諱卻隻在於——遊七竟然在暗中和王崇古張四維勾勾搭搭!

    就和汪孚林說的那樣,王崇古並不是幹淨得一塵不染之人,科道要找其把柄有的是,在兵部尚書位子上呆不了太久!

    離開書房的汪孚林卻沒有立刻離開張大學士府,而是還特意拐去和張敬修兄弟幾個告了個別。看到他笑嗬嗬的,張家兄弟幾個都猜到他在張居正那裏至少沒怎麽挨訓斥,頓時歎為觀止。然而。想到之前旁觀遊七挨打時那皮開肉綻的樣子。張敬修忍不住對張懋修打了個眼色。兄弟倆遂親自送了汪孚林出門,一路上便輕聲問起了這件他們完全摸不著頭腦的事。

    知道在某些事情上,張居正的兒子還比不上外人,而汪孚林也不能顯得自己太過未卜先知,因此便把自己聽說過的遊七劣跡略提了提,見張敬修和張懋修目瞪口呆之後,便是咬牙切齒,他少不得開口安慰道:“有些事情自家人反而是最後知道的。再說,京城豪奴仗勢欺人也不是這一樁。我說句不好聽的,馮公公家裏這徐爵,比遊七好不到哪去。首輔大人如今重重懲處了遊七,以儆效尤,也是給滿京城別的官員樹立了一個榜樣。”

    “你之前怎麽不說!”張敬修不無埋怨地說了一句,卻聽到汪孚林嗬了一聲。

    “疏不間親,哪怕遊七隻是張家家奴,可你們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又拿不出證據。總不能拿著流言給你們吹風?再說了,我上次不是拿著譚家產業。請你們去交給首輔大人托管嗎?譚家那個鋪子之前想要脫手卻沒人敢接,就是遊七手筆,我隻不過不想拿來人後告狀而已。”dian到為止,汪孚林就笑道,“這以後,我恐怕就不知道要到何處了,也不知道是否有時間特地來告辭,我在這裏先打個招呼。”

    他一麵說一麵肅容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這不倫不類的告別語聽得張敬修和張懋修麵麵相覷,直到汪孚林已經走遠,兄弟二人才再次對視了一眼,心中同時生出了深深的挫敗感。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對比汪孚林,他們這才叫做百無一用是書生!

    當汪孚林施施然離開張大學士府時,便發現門前大紗帽胡同等著謁見的官員不見減少,卻有增多的跡象,可與此相對應的,卻是彌漫在這些人群中的詭異氛圍。想到先前遊七挨了那一頓痛責後被張居正逐出家門,卻又被徐爵給直接弄到了馮保那去,前一件事應該落在了很多人眼中,後一件事卻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不禁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嘲弄笑容。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如今遊七落到了馮保手裏,還能有什麽好下場?更何況,姚曠和馮邦寧那場衝突,他是半dian手腳都沒動過!

    “汪侍禦,汪侍禦!”

    汪孚林正等著自己的隨從牽馬出來與自己會合,聽到這叫聲,他不禁轉過了頭,這才發現圍上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人,而且都是烏紗帽團領衫的官員,偏偏他一個都不認識。他正有些摸不著頭腦,幾個人已經爭先恐後地開始自我介紹,卻是任何一個都比他官大,有工部郎中,大理寺丞,官兒最小的也是一個分守道。他一邊記名字,一邊思忖幾人來意,等聽到他們熱情做東下邀約的時候,他便笑了笑。

    “各位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呢,我如今正向都察院請病假,今天來張府,隻是為了辭掉這個監察禦史,要是再出去赴約,隻怕更會惹得一堆彈劾了,還請諸位能夠體諒我一二。”

    幾個官兒不過是看汪孚林出入張府輕輕鬆鬆,逗留時間又長,而且還是在發生遊七被責事件後這麽久才出來,這才來碰碰運氣,聽到汪孚林說是要辭掉監察禦史之職,這才麵麵相覷了起來。一個不留神,汪孚林就已經擠出人群上了馬,帶著隨從打馬小跑離開了。隨著他們將這個消息傳給這胡同中等候謁見的其他人,一時間許多人都議論紛紛了起來。

    有人覺得這是以退為進,有人覺得這是嘩眾取寵,也有人覺得這純粹故布疑陣……總而言之,沒人認為汪孚林會真的辭掉這個監察禦史。

    要知道,科道言官從來都是升官捷徑。一道彈章入九重,哪怕因此挨了廷杖,那也會轉瞬間名揚天下!

    隻有汪孚林自己知道,自己絕對是真心的——當然請求出為州縣主司,那卻有一部分是故作姿態。他才剛剛當了將近一年的廣東巡按禦史回京,如果照著提早察覺到的端倪,興許張居正奪情風波就在這一年半載之內,汪道昆如今頭上還壓著王崇古這個上司,之前又表達了某種態度,汪道貫的分配問題還沒著落,要是他就這麽一甩手,自己高高興興去外任過一縣之主又或者一州之主的癮了,那鬆明山汪氏迄今以來建起的基業,天知道是否會垮塌!

    所以,他在離開大紗帽胡同之後,先是去造訪了收留金寶讀書的翰林侍讀學士許國——盡管許國並不在家,但他和自己的那位連襟來了一番親切友好的交流。真正要說文章學業,已經中了進士的他拍馬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可要說實際經驗,許大公子就拍馬及不上他了。再加上有金寶在旁邊,自是賓主盡歡而去。

    等到離開許家,他再去造訪人稱大司徒的戶部尚書殷正茂時,則是先請屏退從人,隨即就拋出了一句讓殷正茂麵色大變的話。

    “敢問大司徒,可曾有什麽東西留在遊七手上?”

    作為萬眾矚目的首輔,張居正家中隻要發生任何小動靜,都會以光速向滿京城各家達官顯貴的家中傳播,因而遊七被痛責一頓趕出張府的事,殷正茂自然已經知道了。可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他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因而聽到汪孚林這話,他登時又驚又怒。

    “你這話是何意?”

    “遊七受責的時候,我也在場。”

    汪孚林隻說出了這簡短的十幾個字,就隻見殷正茂那張臉一下子僵住了。他並沒有詳細解釋自己都聽到了看到了什麽,而是狀似坦誠地說道:“大司徒應該知道,您和我家伯父不但是同年,還是同鄉,素來也有不俗的交情,我身為後輩,之前在廣東也蒙受了大司徒不小的餘蔭,絕對不會胳膊肘往外拐。這件事非同小可,還請大司徒恕我冒昧。”

    殷正茂緊繃的那張臉這才稍微鬆弛了一dian。他微微遲疑了片刻,這才沉聲說道:“我之前在南京戶部尚書任上的時候,因為徽州夏稅絲絹糾紛的事,饋贈過遊七新式蘇綢二十段。”

    汪孚林隻是在南京的時候,從守備太監張豐口中聽到了一個頗為含糊的訊息,這才選擇今日在張家旁觀了那樣一場家法之後,先去許家,再來殷家,問出了那樣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可是,哪怕有所預料,他仍然心裏咯噔一下,暗想這真的是很糟糕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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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五章 除之而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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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開國的時候明太祖朱元璋嚴刑峻法,對貪官汙吏重拳出擊,可曆經兩百年到現在,不貪的官員反而成了珍稀動物。甚至於你隻要有能耐,上頭又有賞識你的人,那麽還會被提拔重用,因為很多時候根本就無人可用。從八股文這座大山中,曆經拚殺突圍出來的,雖有張居正高拱這種能寫一手好八股,卻也能治國理政的真材實料人士,但畢竟是少數,很多進士根本就是書呆子。

    而相傳當初殷正茂就是在被人非議,說他性格貪婪的情況下,被高拱力排眾議啟用的。

    於是,哪怕曾經在兩廣總督任上平了韋銀豹那場暴亂,如今業已是戶部尚書,可那段過往終究難以抹去。隻有殷正茂自己知道,他有多感激高拱給了自己這麽一個機會,就有多痛恨高拱放縱了那樣一種輿論。他固然並不是像那些被百姓稱頌的青天一樣分文不取,但也不曾盤剝百姓,橫征暴斂,隻不過是照著前任的舊例,該收的例錢從來不推卻,有人送禮,不過分的事情就笑納而已,這個貪字本來就是有心人硬扣的帽子,如今卻摘不下來了!

    要知道,相比徽州汪程許那些大姓,上裏殷氏並不遜色分毫。殷氏先祖當年從賈似道征戰,兵潰後便遷居徽州城,而後又搬到了歙縣上裏,從元代開始就以造橋修路築壩的善人形象聞名鄉裏,到了三世祖時,更是相傳和寧河王鄧愈相交莫逆。五世祖殷榮信人稱資產億萬,六世祖殷道明旌表尚義坊,死後更有周洪謨程敏政記述其賢,李東陽親自寫墓誌銘,唯一遺憾的便是全族秀才監生雖常有。舉人卻始終沒有,家業漸漸不如鼎盛時期,進入了衰退。

    直到傳到十一世,殷正茂這才破了家裏沒舉人沒進士的怪圈。

    所以,如今終於能讓徽州城中多一座大司徒坊,成為宗族的標杆人物。殷正茂當然絕不希望自己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遭人攻擊。而且,在他看來,自己向遊七饋贈那些禮物,實在是因為當時徽州那場糾紛鬧得不小,自己病急亂投醫,希望探聽張居正的真正心意,也希望朝廷能夠在這場紛爭中偏向◎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歙縣,並不是為了自己求官。可是,在汪孚林這麽個小字輩麵前。他卻覺得如此辯解不免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因此dian出夏稅絲絹之後,就沒有再找理由。

    見汪孚林自己反而在那皺眉糾結了起來,殷正茂忍不住哂然一笑道:“我當官這麽多年,被人誹謗還少嗎?多這一樁不多,少這一樁不少!”

    現在是沒什麽,可給張府家奴送禮這種事,實在是太傷名譽了。日後清算時躲都躲不掉!

    汪孚林心裏這麽想,但嘴裏當然不可能這麽說。別看殷正茂當年是排名倒數的三甲進士。如今卻是堂堂二品大員,戶部尚書,官職還在汪道昆之上,他就算是來給人善後出主意的,也得擺正姿態。於是,他在心裏合計了一下。便苦笑了一聲。

    “大司徒恐怕不知道,馮公公派去的徐爵看似是給遊七求了情,免得他被首輔大人趕出張家之後流落街頭,反遭敵人算計,其實卻是另有玄機。就在前些天。張府長班姚曠和馮公公的侄兒馮邦寧衝突的事,大司徒應該聽說過吧?我道聽途說了一個消息,當然僅供參考。據說,是遊七眼看姚曠日益得首輔大人信賴,從中弄鬼,這才鬧出了這麽一起鬧劇。如果真是這樣,馮公公派人把遊七弄回去,隻怕目的就絕不單純了。”

    果不其然,得知遊七不但得罪了張居正,而且還重重得罪了馮保,殷正茂頓時維持不住鎮定的臉色。

    張居正那裏,他還能憑借科場同年,兼可靠下屬這一身份,想方設法消弭自己身為堂堂尚書卻給遊七送過禮這種事情的影響,可馮保那裏……他完全沒有門路!萬一馮保從遊七口中問出他那dian事,然後因此銜恨上來,他就太冤枉了,要知道太監的遷怒往往都是毫無理智可言的!

    他已經在遊七那裏栽過一次跟頭,總不成再去巴結馮保的門客徐爵吧?

    盡管殷大司徒宦海沉浮三十載,過的橋隻怕比汪孚林走的路還多,可此時此刻方寸一亂,他終於收起了那二品高官的矜持,不得不正視汪孚林。

    之前在兵部尚書的廷推上,他選的也是王崇古——他並不知道譚綸臨終前寫給張居正的私信,但卻和汪道昆商量過廷推時的選擇,知道這是結果無法改變之下做出的利益最大化原則,所以對汪孚林的年輕任性未免不以為然。

    畢竟,汪家伯侄假裝反目這種內部情報,他當然尚不清楚。

    可如今就是這樣一個他評判為到底太年輕太衝動的後生晚輩,親自給他帶來了一個棘手的消息!

    “你可有什麽主意?”

    能夠聽到殷正茂吐露這麽一句話,汪孚林頓時暗自舒了一口氣。他笑了笑,隨即輕聲問道:“大司徒當初送禮時,派去的人是否帶著禮單?”

    這就是問物證的意思了。殷正茂有些不自在,但還是搖搖頭道:“畢竟此事不光彩,不過就是派了個人,捎了個口信而已。”

    “那麽,遊七是否對他人提過,您恐怕也不知道?”

    殷正茂這次沒答話,心裏卻頗為後悔那時候功利心太強,以至於完全忘記這種事一旦敗露,是多大的把柄。

    而汪孚林並沒有賣關子的意思,當即開口說道:“其實,隻要遊七早dian死,很多事情就能不了了之。”

    盡管從個人角度來說,就因為遊七和孟芳的那dian私心,四年前自己的舉人功名差dian出問題,浙軍老卒差dian被牽連清洗,再加上之前遊七拚命想要拉他下馬,汪孚林巴不得遊七能在馮家多吃dian苦頭再死。可是,他深知這種人還是死了才更穩妥。畢竟死人是不可能再卷土重來,煽風dian火的。

    殷正茂一下子眼睛大亮,暗悔自己怎麽就忘了這一dian。然而,人在馮保手裏,他就算是戶部尚書,難不成還能把手伸到馮保那去滅口?

    “大司徒也不用太擔心。不妨這樣。如果三日內,沒有遊七的死訊,大司徒就私底下去找首輔大人負荊請罪,悄悄把事情說清楚。但三日內,如果遊七死了,大司徒就當成事情沒有發生過,如何?”

    直到這時候,殷正茂方才倒吸一口涼氣,用某種難以名狀的目光盯著汪孚林。這豈不是說。人在馮保手中,汪孚林也能想辦法滅口?

    盡管他難以置信,但思來想去,他不得不承認這是沒選擇的選擇。張居正這個人精明強幹,如果真的知道他給其家奴送禮,哪怕嘴上寬宥,心裏說不定會結下大疙瘩。於是,他破天荒地開口承諾道:“如果賢侄真的能夠辦成此事。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大司徒言重了,都是歙人。何分你我?您要這麽說,還不如當成是我還之前承您餘蔭的人情。”

    這話自然讓人聽得舒服,殷正茂隻覺得原本糟透了的心情一下子好轉了起來,竟是硬留了汪孚林在家中用晚飯不說,還說會找汪道昆說話,消弭他們伯侄之間的矛盾。對於後一條。汪孚林就唯有苦笑了。

    說實在的,他如今還算是都察院的人,可越來越覺得那些科道言官的不少彈劾都是吃飽了撐著,同時也不得不承認曆史上張居正謀求奪情固然有為了鞏固權位的關係,但另外一條恐怕就是不願意讓新政廢在某些清流手上。不願意人去政息。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張居正恐怕不會想到,那種剛愎自用,不擇手段的堅持最終卻落得一個人亡政息的結果!

    所以,他漸漸覺得,要是汪道昆真借著勸阻奪情來和張居正劃清界限,那實在是愚蠢極了。多少人默默不發一言,最終還不是仕途平順?

    給殷正茂許了個大諾,汪孚林出殷家時,已經快宵禁時分了。

    殷正茂非常體貼地派出隨從打著殷府的燈籠護送,而汪孚林一回到家裏,便發現葉鈞耀竟然正在坐等。他還以為老嶽父是聽說了傳聞特意來問個究竟,卻沒想到葉鈞耀反客為主地屏退了他的隨從,旋即就拉著他低聲說道:“你知不知道,高新鄭病了,張四維命人暗中去探望他,收其文稿?”

    汪孚林聽到高拱病了,還隻是微微愕然,可當聽到張四維派人探望,收其文稿時,他原本到了嘴邊打趣嶽父耳報神頗靈的話立刻吞回了肚子裏。

    有些事他也許不記得具體年份,但有些事他卻還記得非常清楚。據說曆史上張居正在回鄉葬父的時候,特意去探望過高拱,兩人相見是不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不得而知,但卻傷感多於怨恨。可就在高拱和張居正先後去世之後,高拱的《病榻遺言》付梓刊刻,一時間洛陽紙貴,對張家的清算也自此開始。

    “這種極其隱秘的小道消息,嶽父打哪聽來的?”

    “這個嘛……”葉鈞耀眼睛轉了轉,聲音就更低了一些,“我這兩年常常給恩師石麓先生寫信,這次是他在信上對我提到的。”

    汪孚林登時瞠目結舌。葉鈞耀的座師是隆慶初年繼徐階為首輔的李春芳,非常實在的老好人一個,最終被高拱排擠而一再上書請辭,高拱這才得以正位首輔。可這位據說是致仕回鄉之後侍奉年過八十卻依舊在堂的父母,日子過得不要太優哉遊哉,竟然還如此留心國事嗎?

    再說了,李春芳可是在揚州,高拱則是在河南新鄭,又不是正在毗鄰,李春芳怎麽會連張四維派人探望高拱,然後暗中收其書稿都知道?

    “恩師就主持了那一屆會試,雖說那一屆選庶吉士,但因為高拱的緣故,沒什麽大用的,首輔大人也不大待見,就連之前和許學士在翰林院齊名的李維楨,兩年前也放了參議,如今是提學副使,看這樣子也就是沉淪外僚了。

    我一個倒黴的同年辛苦多年熬資格,卻犯錯左遷了開封府通判,幹脆就破罐子破摔。沒事就盯著人在新鄭的高拱,事無巨細給恩師寫信。恩師既然沒幾個門生還在當京官,所以嘛,我就撿了個便宜,現在寫五封信,他也能回個一封。”

    翁婿倆說了一陣子話。因為葉鈞耀一直待到了宵禁。又明言來時已經對蘇夫人說過,太晚了就不回家,當汪孚林把這位嶽父安置在了客房,他這才輕輕籲了一口氣——看來真是千萬不要輕視致仕下野的昔日高官,否則會倒大黴的!

    隻不過,高拱這消息固然重要,他對付張四維又多了個籌碼,但眼下最重要的,卻還是他答應殷正茂的那件事。隻不過。他其實根本不著急。

    他之所以能把殷正茂說得異常心焦,是因為他掌握了信息優勢。

    如果殷正茂知道,還有很多人想要遊七死,那殷正茂那時候絕對就把危言聳聽的他趕出門去了!

    之前張居正之所以答應徐爵的要求,恐怕是一時氣昏了頭,忘記遊七這個知道張家太多內情的人哪怕是落在馮保手裏,也很可能會暴露出很多問題,事後肯定會後悔。

    當然。張居正絕對不想遊七現在就死,因為這太有損名譽了。但是。想要遊七死的人,絕不止一兩個,隻要他們知道遊七在馮保手中,一定忍不住。比如說,那個李皇親家的次子,比如。和遊七有千絲萬縷聯係的王崇古和張四維。還有很多曾經和遊七稱兄道弟的人。

    想來,他們一定會擔心遊七開口的後果。

    於是,次日晌午,位於海澱的李皇親清華園,便迎來了一騎快馬。卻是稟報張居正處置了遊七的消息。一刻鍾後,武清伯二公子李文貴就帶著寥寥幾個隨從匆匆策馬回了京城。他深悔因為陪著父母在此小住的緣故,沒能第一時間趕上這件事,因此竟是反應過慢。

    等回到武清伯府,他第一時間差遣了心腹去遊七的外室胡氏那兒。因為遊七放在那看守的人正在鬧卷東西跑路,他派去的人直接就把傷痕累累的胡氏給接了回來,他立刻見了胡氏。

    胡氏之前才被打得下不了床,卻沒想到不過數日之後,遊七竟然也遭到了那般下場,如今自己又被李文貴給接了出來。見到這位武清伯二公子的時候,她掙紮著下床跪在了地上,直接抱住了李文貴的膝蓋,哀聲痛哭道:“二公子,遊七他查到了當初是您支使的我在他身邊通消息,這才把我打成了這樣子,還把我軟禁了起來。要不是他出事,我就見不到您了!”

    派去聯絡李文貴的丫頭不見回來,自己反而被看得更緊,胡氏當然知道事情敗露,此刻幹脆一張嘴便顛倒了黑白,賭的卻是遊七落在馮保手中,李文貴怎麽都不可能去找遊七對質。

    李文貴本來隻是抱著廢物利用,兼且探聽虛實的打算,這才見的胡氏。畢竟,他當初得到某個渠道遞來的消息,說遊七察覺自己在其身邊安人後,就一直都想處理掉胡氏,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先把遊七幹掉,馮邦寧和姚曠那場莫名其妙的當街爭鬥,馮邦寧之所以落馬,就是他一個精於暗器的侍衛手筆,他正打算事後捅出去是遊七從中作梗,馮保就打了馮邦寧四十杖,他還沒來得及暗中dian破徐爵,誰知道轉瞬間遊七就倒黴了。

    別說遊七在張居正那裏挨了一頓死打,就憑如今人在馮保那裏,如果遊七把他在其身邊安人的這消息泄露出去,他還要活不活?

    別看李太後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可姐姐當年早早入了裕王府,和他這個弟弟其實說不上多深厚的感情,一旦知道他如此膽大妄為,到時候他恐怕也得像馮邦寧和遊七那樣脫層皮!

    怎麽辦?

    瞥了一眼痛哭流涕的胡氏,李文貴突然生出了一陣深深的厭惡。要是沒有這個無能的女人……要是遊七也死了,這件事情豈不是就能輕易抹平?

    可這怎麽操作?對了,首先有一dian,先得把馮保引開,決不能讓馮保呆在宮外,這樣才能對遊七下手!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40:51 |
第七七六章 隔牆演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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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天。

    百無聊賴地在心裏再次默數了一下這個數字,汪吉苦惱地抓了抓腦袋,卻見年歲比自己小很多的汪祥正躺在地上發呆。

    他們兩人的名字合在一起就是吉祥,卻是非常巧合,因為他們原本並不是這樣的姓氏,而是在簽了賣身契之後好幾年才改了主家的姓氏。

    當然這並不是強迫的,相反卻因為他們作為門房,曾經攔截了一個妄圖衝擊汪府的瘋子,還為此受了傷,改姓這是主家對於奴仆的賞賜,因此兩人和當初那二十兩賞金一塊全都高高興興領受了下來。



    可就因為在門前私自議論主家,甚至牽扯到朝廷大事,他們這兩個曾經有過功勞的竟是就這樣被一擼到底,關了大半個月後,卻又糊裏糊塗就被汪孚林給拎出了汪府。也就是這幾天,送飯的人說漏了嘴,汪吉這才知道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好像鬧翻了。



    可即便如此,汪道昆竟然放任汪孚林把他們這兩個門房給帶了走,這也是他尤其膽戰心驚的事,生怕汪孚林拿他們泄憤。

    但結果卻是,他們前前後後已經被關了一個多月,卻是仿佛被人遺忘了似的,他寧可痛痛快快挨一頓板子!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動靜,仿佛是有人在取下外頭的大掛鎖。盡管關在這種地方,但汪吉勉強還是能夠計算一dian時辰的——就算不能,肚子裏的飽脹感至少還提醒他,上一頓午飯才剛吃過沒多久!

    意識到事情終於有dian變化。他立刻一骨碌爬起來到了汪祥身邊。三兩下把人給拍了起來。隨著兩扇大門完全打開。和之前送飯時ding多隻開半扇截然不同,他頓時更加確信了起來。



    果不其然,外頭站著的並不是送飯的人,而是他們認識的,汪孚林身邊的一個隨從護衛。那人掃了他們一眼後,就淡淡地說道:“跟我來。”

    盡管吃不準情形是好是壞,但汪吉心想再壞也壞不過在這種地方如同蹲牢房似的呆著,見對方轉身就走。他趕緊對有些糊塗的汪祥提醒了一聲,連忙快步4ding4dian4小4說,2★3o→< s=”arn:2p 0 2p 0”>s_();追了出去。之前他們被帶到這座宅子的時候,滿心惶惶然,哪裏顧得上看四周圍的環境,此時心情緊張,更沒注意腳下七拐八繞的路途。

    等到最後發現不對的時候,年歲較小的汪祥回頭望了一眼來路,卻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記不得,登時更加緊張了起來。偏偏在這時候,汪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好像到了。一會兒小心dian,該磕頭就磕頭。該求饒就求饒。”

    汪祥連忙dian了dian頭,果然,過了院門,迎麵就是一溜三間正房,門前站著一個大約還不到二十的年輕小廝,兩人卻不認得。

    那小廝正是明小二,他和老爹當初賣了房子後,就繼續住在這,與其說是賣身,還不如說是簽了雇傭的活契。

    此時,他有些好奇地打起簾子放了兩人進去之後,記得汪孚林吩咐的他立時躡手躡腳退出了院門之外,臨走時卻還看了一眼四個搬了兩條春凳進來的隨從,心想屋子裏不過是兩個犯了事好像又得罪了汪孚林的門房,汪孚林哪怕是一頓板子把人打得死去活來,也沒人會為這兩個下人大費周章,用得著這麽小心謹慎嗎?竟然還要自己出去看管門戶!

    而屋子裏,汪吉和汪祥見隻有汪孚林一個人坐在主位上,那就更加詫異了,但還是慌忙跪下磕頭。可還沒等他們請罪求饒,就隻聽得汪孚林開口問道:“都知道錯了?”

    “知錯了,還請小官人寬宥我二人一回,下次我們再也不敢了!”汪祥年輕滑頭,說話的時候還帶著一絲僥幸。

    汪吉則是比較悲觀,暗想汪孚林要是那麽寬容,用得著關他們這麽久?於是,他就謹慎地開口說道:“小的認打認罰,隻求小官人消氣。”

    “門前閑話主人,按理自當重罰,但關了你們這麽久,勉強也算是罰過了。”

    汪孚林見兩人齊齊鬆了一口大氣,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心想自己難不成就那樣凶神惡煞?隻不過,當初拿著這兩個家夥小題大做,他也是存著把人回頭討過來,自己用他們當門房的意思,橫豎出過那種事後,汪道昆不可能再用這兩個嘴上沒個把門的家夥。

    而他這裏畢竟小門小戶,這兩個家夥一旦心存敬畏,那就好用多了。明老爹和明小二父子是京城土生土長的,太滑頭不大合適。王思明有dian認死理,再說小家夥讀讀書,將來還能負責dian別的事情。範鬥也在京城經營書坊有兩年了,手底下雖有一批班底,但一來更擅長經營,二來放在暗地裏更加妥當。至於他自己帶的那批人,都是跟著他走南闖北,對京城經驗卻未免很不足。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最近這一連串事情一出,他卻冷不丁想到,還可以借著兩個人另外做一番文章。所以,麵對兩個如釋重負的門房,他突然詞鋒一轉,語氣變得淩厲了起來。

    “隻不過,汪氏家法還在,卻不能說饒就饒了。每人二十,打過之後,便留在我這裏當門房,若有再犯,你們自己知道後果!”

    還是要打?

    汪吉和汪祥悄悄交換了一個眼色,想到過後還要留在汪孚林這裏做事,更是覺得前途灰暗。可汪孚林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們錯愕了起來。

    “一會兒挨打的時候,記得給我聲音大dian兒!”

    這是什麽意思?

    當汪吉和汪祥垂頭喪氣退出屋子的時候,就看到外頭已經有人等著了,剛剛進來那院門卻已經關了起來。可是,沒有想象中那大板子伺候的樣兒,隻有兩個依稀認得的隨從手裏抄著戒尺。意識到是屆時用這東西責打。兩人同時又驚又喜。可等到上前去想要說話的時候。卻隻見其中一人拿手指放在嘴唇上,隨即用極低的聲音說:“記住,一會兒挨的時候叫得大聲dian兒,慘dian兒,最好能讓左鄰右舍都知道,懂不懂?”

    不懂……

    汪祥很想這麽回答,可看到汪吉已經是把頭dian得如同小雞啄米,心裏直犯嘀咕的他也隻能跟著dian頭。等到趴在了春凳上。他正琢磨著汪孚林和這幾個隨從到底什麽意思,就突然隻覺得屁股上一下火辣辣的,可一愣之下,竟是沒叫出聲來,因為實在是不怎麽痛。可幾乎同一時刻,汪吉卻發出了一聲震天慘叫,要不是他愕然支撐著側頭看了一眼,卻隻見對方挨的也不過是戒尺,不是那些粗重的板子,隻怕也要誤以為這是在大板子打人。

    “臭小子。東張西望什麽,慘叫都不會!”

    聽到這一聲低低的嗬斥。汪祥還來不及接話,就隻覺得屁股上又是猛地一下劇痛,這一次可是比之前第一下重多了,他不用裝便立時嗷嗷叫出了聲。吃一塹長一智,哪怕他還是沒想明白到底怎麽一回事,可還是立刻配合地大喊大叫痛哭求饒,那誇張的程度比起之前汪吉的做作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且,盡管隻不過是戒尺,可十幾下過後,那還真是貨真價實地疼,他的慘叫也就顯得稍微真實了一dian。可就在他竭力演戲的時候,突然聽到一旁的汪吉嘀咕了一聲。

    “不是就二十嗎?幾位大哥,好像已經到數了吧?”

    汪祥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是忘了數數——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以往要是犯錯挨罰,誰不得死死計數,唯恐多挨打?足可見今天這一出實在是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了。而這時候,他就聽到那抄著戒尺的壯漢沒好氣地啐了一口:“就這麽dian小懲而已,多挨兩下又打不死你們!”

    話音剛落,汪祥就聽到又是比剛剛更沉悶的一聲響,聽上去仿佛是板子笞肉的聲音,再聽到汪吉竟是在那氣息微弱地直哼哼,嚇了一跳的他還以為人家是說一套做一套,可側頭一瞧,卻隻見汪吉正躺在春凳上啥事都沒有,還衝著自己使勁使眼色,當他再聽到一個類似的聲音時,發現一旁是有人拎著棍子砸著一個棉花包,登時再無遲疑,連忙也跟著聲音沙啞地再次求饒了起來。

    於是,兩個無師自通的門房一搭一檔,呻吟慘叫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便在行刑者的暗示下完全停止了。

    而這時候,便不再是他們的表演時間。

    “怎麽這麽不經打?我又沒用多大力氣!”

    “先稟告了公子再說吧。大不了晚上拖出去埋了,滿京城裏這種破事還少嗎?誰讓他們惹到了公子頭上!”

    “說的也是,先頭馮公公才打過馮邦寧,首輔大人也才打過遊七,咱家公子也就隻打死了兩個門房而已!”

    汪吉和汪祥此時就算想說話也沒得機會,因為嘴已經被人牢牢捂住,等到他們不由自主地被人就這麽架回了汪孚林之前見他們的屋子,複又跪在這位年輕的公子麵前時,他們就隻見汪孚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事到如今,想來你們也應該品出dian滋味來了。讓你們演戲,那是因為最近京城裏頭各處都是板子打得劈啪響,我不能免俗,也就一塊兒跟著鬧dian事情。我這宅子雖說僻靜,但我進京之前恰好換了鄰舍,聽到剛剛那一出後,想來會有些動靜。日後若是事情鬧大,有人要問你們,自己記得怎麽說!”

    汪吉和汪祥剛剛聽到那幾個隨從的對話,要是再猜不到背後那dian名堂,那就是蠢貨了。此時此刻,他們連忙磕頭答應,隨即就隻聽得汪孚林又開口說道:“回頭在我這裏做門房,之前你們拿多少月錢,我就給你們多少。我這裏不比伯父那裏訪客多,也沒有那麽多門包入賬,但有了今天的事情,我也不會虧待了你們。但凡我身邊的人,你們可以自己問他們,每年誰沒有自己的一份紅利股息?別說養活妻兒老小,就是養老也夠了。”

    對於這一dian,汪吉和汪祥毫不懷疑,畢竟,之前汪孚林一直都是汪府下人們熱議的話題,尤其是他們這些京師本地人,也不知道聽那些歙縣的前輩們說過多少汪孚林的光輝往事。想到自此不但前事一筆勾銷,還上了這位小官人的船,兩人一下子就心定了下來。

    關了一個多月,二十戒尺就算罰過了之前的嘴上不牢,還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這實在是一樁劃算的買賣!

    之前所謂執行家法的院子,正是汪孚林這座小宅子中,一個夾在左鄰右舍當中的獨特院落——這也是因為當初明老爹那客棧不是四四方方,而是呈現出一個奇特幾何圖案的地理環境所決定的,想當初在改造的時候,汪孚林就覺得這地方絕對不能用來做什麽秘密事,否則很容易被鄰居窺探了動靜,可今天他反其道而行之,卻派上了另外一番用場。

    此時此刻,東邊一個院子裏,便有人貼著牆壁,聽到隔壁仿佛有人從正房裏出來,低聲抱怨打死人的事,不由得眉頭一挑,可當聽到有人提醒隔牆有耳時,窺探的人就慌忙後退幾步閃進了屋子,隨即隔著門縫看到牆頭一個人影一閃即逝,這才深深舒了一口氣。

    當汪孚林和汪道昆鬧矛盾反目之後,借著懲治汪府犯事的門房打死人這一情報放在某些相關人士案頭的時候。有人不以為然,但也沒放在心上;有人暫時無暇理會;也有人給都察院的某些人送去了訊息,決定等時機一到就趁熱打鐵。然而,和汪孚林家發生的這dian小事情相比,更多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剛剛被張居正逐出家門的遊七身上,這其中,便包括張居正自己。

    而把人撂給馮邦寧的馮保,則是早已顧不得這件事,他已經被仁聖陳太後的病給拖住了。這位陳太後雖說隆慶元年就冊了皇後,但無子卻又多病,還曾經因為瑣事觸怒了皇帝,大多數時間都居住在別宮,如今冊為仁聖皇太後之後,則是住在仁壽宮。雖說她無權也不攬事,可張宏代萬曆皇帝捎話,慈聖李太後也提醒了一聲,馮保這個內相哪怕日理萬機,也不得不和張宏一塊守在仁壽宮,以防這位有什麽閃失,從而壞了小皇帝的孝順名聲。

    如此一來,馮邦寧自是再沒有人管束。他的父親馮佑素來最寵溺他這個獨子,看他挨了那麽一頓好打,如今馮保把罪魁禍首弄了過來任憑兒子折騰,他就更不會去管了。於是,馮邦寧也不管遊七之前在張家已經被打得屁股開花,讓人把人抬到自己麵前,直接“賞”了遊七尚完好的小腿一頓板子,逼問自己之前和姚曠那場衝突是否遊七指使。

    見遊七死硬不開口,馮邦寧一時七竅生煙,哪裏還能管的住嘴,便把徐爵查到的那dian遊七瞞著張居正對付汪孚林的事直接一撂,這下子,遊七登時隻覺得五雷轟ding,唯一一dian僥幸都沒了。

    “遊七,敢算計小爺,我告訴你,你這下半身是開了花,可你這身上其他地方可還全都是一片好肉,得罪我是什麽下場,你好好等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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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七章 鴆殺和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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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叫做捶楚之下,體無完膚,遊七直到現在才明白了。從前他隻聽人說過,不少官員挨廷杖的時候,往往要打斷好幾根刑杖,而受刑過後要立刻用刀割去腐肉,敷藥調治,這才能僥幸活命,可現在到了自己身上,親身經曆過刀子割肉的恐怖,他才知道什麽叫做酷毒。相比用烙鐵的時候一陣青煙下去就人事不知的殘酷,眼下這種痛卻是深入骨髓的。而這會兒皮開肉綻的小腿,則是告訴他這種折磨恐怕無有止境。

    更何況,徐爵把他接到馮家的時候,還提醒過他,他的家眷也會落在馮保手上,這豈不是說,他要求速死也不可得?

    此時此刻,僵臥在草席上的遊七隻覺得渾身都哆嗦了起來。雖說妻兒老小很重要,但對於生性自私的他來說,為了保住別人的平安,自己就一直長長久久地熬著這種痛苦,這自然不是他的性子。可一想到一死了之,他卻又沒有這樣的勇氣。畢竟,他的心頭還存著一絲萬一的僥幸。張居正之前隻怕是氣狠了,這才把自己撂給馮保,可萬一這位主人還稍微念一點舊情呢?還願意覆水重收呢?要是死了,這唯一的機會可就沒了。

    “七爺,七爺?”

    聽到耳邊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遊七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側頭一看身邊是個陌生的小廝,眼神閃爍,顯然是個機靈人,他也顧不得下半身仿佛不屬於自己那般,出聲問道:“你是誰?”可話一出口,他就隻覺得喉嚨沙啞,那聲音比破鑼還難聽。

    “七爺,仁聖皇太後病了,馮公公隻怕最近都出不了宮。這家裏便是公子當家作主,不論鬧出什麽,老爺都絕對不會管的。他是說到做到的人。今兒個要不是你身上傷勢實在太重,隻怕他還要變著法子折騰你。他剛剛才吩咐說涼水加冰塊。就算死人也能活過來,非得把事情原委問出來不可。”



    剛剛雖說咬死了不承認,可遊七也知道馮邦寧既是認準了,就很難放過自己,可沒想到這位馮公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他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誰?為什麽告訴我這個?”

    “七爺不必知道我是誰,隻需想一想,你是打算繼續留在馮府。時時刻刻領受折磨,還是願意假死逃過這一劫。”

    遊七本來以為對方會遊說自己自殺,可一聽到假死兩個字,他登時心頭一動,但緊跟著便冷笑道:“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不成?這天底下哪有能瞞過太醫院的假死藥?”

    “事到如今,七爺你還不肯賭一賭嗎?要知道,你腦子裏知道的那些關於首輔大人的事情,對於某些人是很重要的,活著比死了有用。再說,馮公公如今困在宮裏。馮邦寧不是那麽仔細的人,很容易騙,你難道不願意賭一賭?”

    我平生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賭博……而且。我怎麽相信你?

    遊七死死瞪著對方,心中盤算著出賣此人給馮邦寧之後,能不能用三寸不爛之舌,讓馮邦寧相信自己隻不過是瞞著張居正對付汪孚林,絕對沒有挑起其與姚曠那場衝突。然而,當那年輕小廝從懷中拿出一瓶藥,就這麽放在他的麵前,旋即竟是就這麽起身悄然出了門,他幾次張了張嘴想要叫人。但最終還是硬生生掐斷了下來。看著那瓶不知道代表生存還是死亡的藥,他隻覺得異常糾結。足足好半晌才伸手抓住了東西,卻沒有立刻服用。

    他的天人交戰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不久之後,便又有人悄然閃進了這屋子,躡手躡腳來到了他的麵前。毫無反抗之力的他心頭大罵馮家真是如同篩子一般,誰都能過來見自己,可如今他身處險境,不得不抓住每一根伸過來的救命稻草,因而即便再惱怒,也不得不先聽清楚對方打算說什麽。果然,這一次的來人一樣是拿著馮邦寧打算怎麽對付他作為說辭,臨到最後,竟也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布包。

    “這是砒霜,七爺,我敬你是條漢子,用不用隨你的便。”

    他娘的,上一個還讓他假死,這個就直接讓他真死,連砒霜都準備好了!

    遊七恨不得破口大罵,但眼下他已是心頭悚然,幹脆裝成心如死灰似的,一言不發伸出手去把那布包被扒拉到了自己的懷裏,直到對方也閃出了門去,這才最終恨恨呸了一聲。可是,這前後兩個仿佛是拉開了前來勸生又或者勸死的序幕,短短一下午時間,他連著迎來了五個訪客,其中假死的毒藥兩包,砒霜兩包,鶴頂紅一瓶,他看看身上都已經快藏不下了,這才表情扭曲地攥緊了拳頭。

    他還隻是落難,就有這麽多人希望他死!可既如此,他就偏不死!想到這裏,他便把東西全都一股腦兒藏在身上,隨即摸索著撕下了一塊中衣,隨即咬破手指,一字一句地往下寫。寫的時候,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妻兒還在別人手中,隻是一心一意地掙紮求存。可在他大肆發揮了一番王崇古和張四維對自己的籠絡買通之後,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咬咬牙往下寫了前後五撥人給他送毒藥的事,然而卻終究不敢說張居正半句壞話。



    臨到末了,遊七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連李太後的娘家人在自己身邊安排外室的事情也給一並寫了進去。至於從前那些送禮結交他的人,他在如今這種危急時刻根本就沒想起來,自然更不會去攀咬。到最後眼見一片中衣滿滿當當,再也寫不下了,這才悻悻將破口處處的手指塞進了嘴裏,暗想自己如若還有活命的機會,一定把這個交給科道某些一心求名的言官。



    等到把這晾幹的中衣貼著心窩藏好,他才開始養精蓄銳等待明日,暗想到時若馮邦寧再要折騰他,他就將這幾瓶或真或假的毒藥一股腦兒全都交上去。

    哪怕能取得幾天的緩衝時間也好!

    然而,馮保不在,遊七又隻是個失勢的家奴。縱使馮佑馮邦寧父子那邊沒人敢招惹,這裏既然白天都如同篩子一般,一撥撥人接二連三地來。到了晚間,自然也一樣少不了訪客。隻是。這一次的來客卻沒有那麽光明正大。當門縫中伸進來的一支香無聲無息燃盡之後,一個人影悄無聲息閃了進來,到遊七身邊探了探他的鼻息,最終確定人還活著,登時有些躊躇,隨即伸手到其懷中摸索了起來。

    當發現入手的竟是一個又一個瓶子之後,來人終於為之色變,咬咬牙後就先從自己懷裏掏出一瓶藥給遊七灌了進去。隨即將剩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和布包都依舊放了回去,卻是在黑暗中遺漏了那一片遊七貼身藏著的中衣。他也來不及確定對方是否死了,三兩步退到了門邊,等發現看門的果然還沒醒,院子裏也沒別人發現,如釋重負的他方才越過躺倒在地的看守,猶如遊魚一般飛也似地溜走了。

    自以為得計的他絲毫沒發現,夜色中有不止一雙眼睛注視著他。

    天明時分,還在床上將養棒瘡的馮邦寧就被人緊急叫醒。當他得知遊七竟然死在了那屋子裏的時候,滿腔被人打擾好夢的惱怒全都化成了驚悚。竟是瞬間就驚出了一頭冷汗。他顧不得自己臀腿有傷,不能下地走路,竟是第一時間掙紮下床。直到發現腳步虛浮,趕緊扶住了床欄,這才連聲吩咐人抬了春凳送自己過去。當他到了那裏的時候,就隻見父親馮佑已經到了。

    馮佑蹲在遊七身邊反複查看了鼻息、脈搏和心跳,見馮邦寧滿臉期冀地看著自己,他卻站起身來苦笑著搖了搖頭,疲憊而無奈地說道:“趕緊差個人,給宮裏你伯父報個信吧。”



    “可是……”馮邦寧一想到馮保平日對自己寵愛歸寵愛,可那頓板子打下來的時候毫不留情。竟是情不自禁地一個哆嗦,聲音裏頭也不禁帶出了哭腔。“我昨天隻是讓人抽了他一頓,並沒有對他怎樣。人怎麽會這麽快就死了?”

    “這次卻怪不得你。”馮佑雖是心計膽色遠不如馮保,卻總比兒子老練些,這會兒臉色一陰,咬牙切齒地說,“人是被毒死的!”



    這話就如同一陣陰風一般卷過室內,讓馮邦寧以及那些下人全都為之色變。有人能夠潛入遊七這裏毒死遊七,豈不是代表著這家裏根本就不安全?一時間,馮邦寧忍不住咆哮了起來:“徐爵,徐爵在哪兒,快把他叫來!伯父掌管東廠,我和他都在錦衣衛,這家裏怎麽還會鬧內賊……唔!”

    話還沒說完,馮邦寧就隻覺得自己的嘴被人堵住了。側頭發現是臉色猙獰的馮佑,他便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愚蠢的事情。這麽一件事死死捂著還來不及,他卻還要如此大呼小叫聲張出去,還嫌棄家裏不夠亂嗎?果然,馮佑一手堵了他的嘴後,隨即就吩咐道:“傳令下去,守好各處門戶,不得允許不準任何人進出。立刻給我清點家裏的人,少了誰即刻報上來,動作要快!”



    當封鎖了各處門戶,隨即清點了人數之後,馮佑和馮邦寧父子便駭然發現,家裏不止少了一個人,而是少了整整五個人!又驚又怒的馮佑一麵派了心腹去順天府和大興宛平兩處縣署,要求協查逃奴,一麵緊急派人帶了自己的親筆信去找徐爵,但心裏卻是七上八下。

    馮保的核心班底都在宮裏,在東廠,而不是在這家中私宅。他和馮邦寧雖說在錦衣衛中掛著個職司,而且還不是閑職,能管點事情,可畢竟並不經管真正的秘事,而且馮保出宮在家裏停留的日子很少,他們父子自以為家裏管得滴水不漏,其實卻是疏漏多多,這次就終於嚐到苦果了!



    就在馮佑悔之莫及的時候,卻是有人直接撞開門簾闖了進來,雙手呈上一件東西道:“老爺,遊七的懷裏發現了這個,好像是他寫的血書!”

    接了在手一目十行掃到底,馮佑登時如同拿到救命稻草一般,長舒了一口氣道:“誰找到這東西的?重賞!”

    有了這玩意,他至少就可以向馮保交待了!

    就在這一天,馮保暗中命人毒殺遊七的流言,卻已經飛速在整座京城散布了開來。自從起頭張居正重罰遊七之後將其逐出家門,而後遊七被馮家接了過去,種種事情便在私底下瘋傳,也不知道多少人惶惶難安,多少人幸災樂禍。即便是被張居正辣手清洗過一次的都察院,仍是有人蠢蠢欲動了起來。宰輔杖責家奴這種事,看似不過尋常,可鬧出毒殺,這就不得不讓人懷疑背後的名堂了。

    尤其是張四維這一日傍晚早早出宮,卻是也顧不得避嫌,第一時間直奔王崇古府上,甚至隻和出來相迎,今科中了二甲進士,在六部觀政的表弟王謙打了個招呼,直接問了王崇古在哪就徑直尋了過去。一進書房,他厲聲喝了伺候的書童回避,隨即就對王崇古問道:“舅舅,遊七的事到底怎麽回事?”

    “我要是回答你不知道,你信麽?”

    王崇古眉頭一挑,見張四維登時沉默了下來,他就哂然一笑道:“是我做的。我起用了一個在馮家呆了很多年的人,讓他毒殺了遊七。可你知不知道,這人千辛萬苦跑了出來見我之後,卻告訴我,他下手後,在遊七身上找出了兩包砒霜三瓶藥,我讓人看過,那三個瓶子裏有鶴頂紅,也有其他入口即死的毒藥。所以說,也不知道多少人想讓遊七死,我下手最晚,卻偏偏成了那個真正捅進刀子的人。”

    張四維被王崇古說得毛骨悚然,可使勁定了定神後,他就開口問道:“那人沒搜出其他東西?”

    “黑燈瞎火的,能搜出這麽些毒藥已經算是他膽大了,哪裏敢多停留?也許遊七還寫了什麽東西藏在哪裏,但隻要他死了,總比活著,別人能夠問出無數想問的東西來得好。比如說,如今最最驚怒的應該是張居正和馮保,你知道該怎麽做?”王崇古眯了眯眼睛,語氣淩厲地說,“用話激那些自以為正義的科道言官挺身而出,當然,不妨先把同樣大棍子打死家奴的汪孚林推出來,反正是類似的事情,作為切入點來得正好!”

    “可這未必能將張馮二人拉下馬,反而可能會引來強大反彈!”張四維心裏清楚得很,張居正不是這麽容易對付的,反倒是汪孚林這等小角色在如今這種時候很容易變成別人轉移視線的替罪羔羊,一早扔出來的效果會最好,“而且,若是遊七真的萬一留下什麽文字和你我相關……”

    “那就要看你是否能抓準時機了。關鍵時刻,你就和我決裂反目,然後在張居正麵前狠狠告我一狀,就全都推在我身上。雖說張居正一直都談不上全心全意信賴你,可你這麽多年又是送禮,又是惟命是從,他總會給你一個機會。”

    王崇古用猶如吃飯喝水一般的閑淡口氣撂下這句話,隨即不容置疑地說:“若是真到了那地步,你不妨就好好當個應聲蟲,隱忍以待時機。記住,學學徐華亭,他忍了嚴嵩多少年?”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41:32 |
第七七八章 又是熟悉的文華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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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軒然大波,就和姚曠與馮邦寧那場如同街頭鬧劇一般的衝突來得忽然一樣,猛地席卷朝中,掀起了一起風暴。

    盡管張居正已經當了整整五年的首輔,馮保則代行至高無上的皇權,兩人一外一內合作無間,又因為慈聖李太後和萬曆皇帝母子的信任,無論是什麽樣的對手都能碾壓,因而自從前年遼東巡按禦史劉台以及幾個都察院禦史的彈劾之後,這樣的*再也沒有發生過。而這場風暴的起源,竟然又是汪孚林被人彈劾殘殺家仆的事件,也不知道多少人想到了兩年前的舊事。

    那一次,何嚐不是因為汪孚林剛在遼東攪動風雲之後回京,而後才引發了那樣一場風波?

    而率先彈劾汪孚林的,不是別人,正是廣東道掌印禦史錢如意。作為汪孚林的上司,他的彈章可謂慷慨激昂,從汪孚林回京之後就給假,而後又請病假入手,再到汪孚林此次亂棍打死家奴,字裏行間就如同親眼看見似的,活靈活現好似話本,抨擊的時候更是不遺餘力,罔顧國法,恣意妄為,居功自大等等罪名全都往汪孚林頭上亂扣,就連他自己在都察院中說起自己那道千餘字的彈劾時,也是滿臉的自豪。

    更何況,他還找到了兩個門房的親屬作為證據,打算萬一朝中大佬維護汪孚林,就讓這些親戚去順天府衙打官司。

    在跟風者跟著上書,足有五六道彈章發到了通政司之後,汪孚林方才慢吞吞地上書自辯,卻是言簡意賅,隻得一個意思,請求和那些彈劾自己的科道言官當麵質辯!要是尋常被彈劾的官員提出這種要求。一定會被人嗤之以鼻地罵作是癡心妄想,可汪孚林卻不同,因為他是有先例的!

    果然。就在朝堂民間議論紛紛的時候,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瓚接到了來自宮中的旨意。道是萬曆皇帝要在文華殿旁聽,屆時參與的規模,比照最大規模的廷推,也就是說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五品以上官,外加十三道監察禦史以及六科給事中,全都要出席。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讓很多人再次想起了兩年前的舊事。那一次不也是小皇帝在文華殿親自坐鎮,然後禦史在連續炮轟汪孚林。卻拿這位戰鬥力爆表的年輕進士沒奈何之後,突然轉火張居正嗎?



    因此,有人因為這成名捷徑終於迎來了曙光而歡欣鼓舞,也有人心裏生出了很不確定的感覺,甚至感到上了當。這其中,聽到某方麵消息而打頭炮,甚至做足了先期準備工作的廣東道掌道禦史錢如意,就有這種預感。

    他年紀不小了,又不是那些愣頭青,當這一天跟隨麵沉如水的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瓚到了文華殿上。看到汪孚林氣定神閑袖手而立,一旁那些廷推時見過的高官們則是分成各種圈子,對他們這幾個彈劾的主力軍投來關注的目光時。他隻覺得後背心已經有些****了。



    張居正和馮保聯手毒殺遊七的傳言可是正在滿京城地瘋傳,不會今天發展到最後,他那些看似同盟的同袍中又有人跳出來去彈劾張居正吧?他怎會想到,不過是一份拋磚引玉的彈章而已,竟然會發展成眼下的大場麵!

    汪孚林站在文華殿上,想到自己兩年前就是在這裏舌戰餘懋學等一群科道言官,到最後突然有人轉火張居正,自己反而變成了配角。如今還是熟悉的場地,熟悉的人物卻少了一大半。但熟悉的味道卻沒變,照樣是這種看不見的硝煙彌漫。照樣是這種混雜著敵意和期待的目光,讓他後背心微微發熱。很有一種強烈的戰意。從這種層麵來說,他確實覺得,自己雖說老自嘲自己是個災星,但從骨子裏來說,他卻很喜歡這種生命不息,戰鬥不止的感覺。



    而汪道昆遠遠看著這個與自己“反目”的侄兒,心裏則唏噓不已。汪孚林回京才多少天?還沒到兩個月吧,這明明都還請假沒去都察院呢,竟然又卷進了一場天大的風暴之中,簡直讓人歎為觀止。偏偏事情起由竟然是來自於自家被汪孚林以得罪為名拎過去的兩個門房,他心裏卻著實有些擔憂。

    雖說伯侄反目這一出戲是假的,可當初汪孚林一回來就拿下了那兩個亂嚼舌頭的門房卻是真的,所以,借著反目把人從汪府拎走,執行家法的時候鬧出點意外也不是不可能。當然,考慮到汪孚林的足智多謀,反過來設置圈套的可能性也很大。

    “人真是你家的門房?”

    聽到旁邊傳來了這麽一個聲音,汪道昆扭頭一看,見是戶部尚書殷正茂,他擠出了一絲笑容,很不自然地說道:“是我家裏的。當初孚林一回來就正好撞見他們在門前胡言亂語,所以和我鬧翻了之後,他臨走時卻還把他們給帶走了,說是要好好懲治。”

    “那足可見他心裏還是有你這個伯父的,這是想著給你消弭隱患。”遊七死了,殷正茂最初隻覺得心裏放下了最大的一塊石頭,可轉念一想,卻又不得不擔心是不是汪孚林動手腳,會不會被發現。可等到察覺到好幾方都有詭異反應,而汪孚林卻莫名其妙被人彈劾杖殺家奴,他就覺得自己有些多慮了。汪孚林多大的本事,能到馮府殺人?因此,他對於今天的事固然關切,卻也打算幫著這對伯侄說和。可他這話才剛出口,就看到有太監跑來拍手報信。

    皇帝已經要到了!

    相比上一次汪孚林在文華殿上和人唇槍舌劍,這一次的出席陣容比上次多一倍都不止。畢竟,這是大廷推的陣容,囊括了滿朝最重要的高官——除卻翰林院國子監那些未來儲相之外。當萬曆皇帝升座的時候,這位已經即將到了婚配年紀的小皇帝一掃底下黑壓壓一片下跪行禮的官員,嘴角雖是抿得緊緊的,看不出什麽喜怒,但心情卻頗為雀躍。

    盡管這次能夠出席,也是馮保攛掇。李太後點頭的,可相比在宮裏悶著聽那些講讀官說那些永遠都講不完的書,他還是樂意來看這種熱鬧。畢竟。和朝會上一板一眼的照本宣科相比,這種熱鬧就有意思多了。當然。他還記得上次汪孚林拿著各種犄角旮旯的律例成法和人辯論,而博聞強記的馮保都解釋不出來的場景,因此特意提醒張宏,給自己從司禮監中抽調了個熟知各種律例的老太監來當解說員。

    果然,一開場還是都察院和六科廊的那幾個言官先開炮,尤其是作為汪孚林頂頭上司的廣東道掌道禦史錢如意,更是慷慨激昂。

    “汪孚林,你一入仕便巡按廣東。此乃大明開國以來少有的殊恩,然則你回京之後,先以一百二十八日期限未用完,在家休息不赴任都察院,又以子虛烏有的染病為由再請假一個月,可所謂的因病休養,卻還有力氣杖殺家奴。汪孚林,在你眼中,國法何在,天理何在?你眼裏還有這朝廷法度嗎?”

    盡管錢如意自認為表現得非常到位。可萬曆皇帝聽到這老調重彈,卻忍不住打了個嗬欠。可是,已然有過一次看熱鬧經曆的他掃了一眼汪孚林。見其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心想這小子還真是和上次一樣,不見兔子不撒鷹,非得等到敵人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時候才反擊,而且一出手就必定是打蛇七寸,根本不給別人反應的機會。

    這種反轉是很好看不假,作為皇帝。萬曆心中也認為杖殺個把家奴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用不著上綱上線。可卻很好奇汪孚林的應對。

    在錢如意的帶頭下,幾個言官紛紛拿出渾身解數對汪孚林進行抨擊。可是。當錢如意這樣仔細的人注意到旁觀者的反應時,卻注意到某些大佬的反應有些微妙。比如內閣次輔呂調陽,比如吏部尚書張瀚,比如兵部尚書王崇古,那表情就絕不是什麽讚賞,反而是狐疑、皺眉,又或者說是凝重和警惕。他一下子想到,兩年前文華殿上形同三堂會審的這一幕,自己因為巡按在外不在場,其他幾個同僚也一樣,而滿堂高官中,這三人恰是參與過的!

    難不成他們已經炮轟得汪孚林不能開口,這還不能定勝負?又或者說他們和自己擔心的一樣,生怕到時候再和上次一樣,突然有人轉火炮擊張居正?

    就在錢如意忍不住捏緊了拳頭,手心裏全都是汗的時候,他終於聽到汪孚林慢吞吞地開口了。

    “各位說了這麽多,總算有點口幹了吧?既然這樣,那就休整休整,等我說完了再戰。”

    此言一出,記性最好的張居正和王崇古一下子微微變色。因為他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次汪孚林揭開反擊序幕的時候,用的正是這一句!畢竟,那一次到了最後,是突然有禦史彈劾張居正,所以作為當事者的張居正也好,作為幕後用了點手段的王崇古也好,全都對那一場朝堂質辯記憶猶新。

    而這一次,汪孚林也同樣沒給錢如意等人打斷的機會,提高了聲音說:“我朝諫官相比曆朝曆代,人數最多,故而章奏也最多,然而,有鐵骨錚錚,章奏言之有物的台諫典範,卻也有成天捕風捉影,也不知在哪聽壁角聽到一星半點動靜,就如獲至寶寫進奏章,甚至跟風上奏,隻希望博一個名聲的狗鼠輩!”

    汪孚林竟然在朝堂之上公然吐出狗鼠輩這種侮辱性的言辭,甚至直指對麵這些禦史和給事中聽壁角,登時引來一片嘩然。可是,他看也不看氣得直哆嗦的錢如意一眼,厲聲說道:“臣之前之所以不屑於上書和這些人打嘴仗,是因為實在覺得沒意思,卻沒想到這些瘋狗咬得越來越凶,所以不得不請皇上親自駕臨裁斷。臣想說的隻有一條,這些家夥口口聲聲說被臣杖殺的兩個家奴,如今正好端端的在臣家裏呆著,哪裏就死了?”

    人、沒、死!

    這三個字用來回擊杖殺家奴這種罪名,無疑讓很多看熱鬧的人瞠目結舌,但要說最最狼狽的,無疑便是錢如意為首的幾個科道言官。錢如意總算經曆的事情多些,此時勉強回了一句雖不死,卻也必然重傷,可迎來的卻是汪孚林的一聲哂然冷笑。

    “嗬,簡直是笑話!之前錢前輩不是在奏疏中明明白白寫了,我杖殺家奴之後,夤夜用車載入荒地掩埋嗎?現在又說雖不死,卻也必然重傷?那豈不是前後矛盾,自己說自己是信口開河?”

    見錢如意那張臉登時漲成了紫紅色,汪孚林便越發刁鑽地說:“之前那奏疏既然連這種細節都寫了,那麽,錢前輩手中應該有目擊者,那麽誰看見的,不妨把屍骨起出來,然後和臣家裏兩個大活人對質如何?”

    一旁的另一個禦史見錢如意已經顯得狼狽萬分,連忙幫腔道:“你說人沒死就沒死,誰知道你是不是從哪弄來兩人充數!”

    汪孚林正愁錢如意這個對手慫的太快,此時見換了對手,他自是欣然應戰。

    “嗬,這位前輩說得好。隻不過很可惜,臣伯父家中因瑣事被我問責的兩個門房,在家中門上當值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個月兩個月,而是從伯父到了京城任兵部侍郎之後,就一直都管著門房的老人了,在府中進進出出的官員也好,其他人也好,認識他們的不在少數,難不成前輩打算讓皇上親自見他們,也幫著認一認?”

    見對方被自己噎得作聲不得,他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個八度:“先是捕風捉影,信口開河,然後是發現出了紕漏,便咬死不認,百般抵賴,我才想問你們,你們身為台諫言官,職責何在?”

    “說是建言,其實卻一是為了邀名,二是為了升秩,三是為了掩過,將諫官用於救時監察的職責棄之不顧,隻知道用來牟一己之私利,通篇胡說八道,歪曲事實,你們捫心自問,對不對得起朝廷發的這份俸祿,對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天下之大,有多少該你們去管的事,你們卻不管,隻知道一心盯著別人家中陰私,猶如聽壁角之雞鳴狗盜之輩,哪裏還有半分諫官的昂揚風骨,正氣凜然?枉費你們在都察院六科廊這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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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6章 借機賣私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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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是一對五,但自打汪孚林掣出人沒死這最大的殺器,他就完全占據了局麵的主動,一番言語直把對麵錢如意在內的幾個人說得麵如死灰。畢竟,他不但罵對方五人聽壁角,跟風胡言,而且還把這一行為上升到了居心叵測,邀名升官掩過的地步,可偏偏他的對手除了回擊血口噴人這種軟弱的駁詞之外,再也找不出什麽話來反擊。

    麵對這種一麵倒的戲碼,萬曆皇帝之前找的那老太監解說員竟是沒用上,心頭不禁遺憾。他一個忍不住,突然開口說道:“汪孚林,你口說無憑,隻怕別人未必相信,不如把別人彈劾你杖殺,你卻又說沒死的家奴宣召到宮門,朕讓司禮監派人去訊問,如何?”

    馮保登時為之側目。雖說這不是大朝會,可堂堂天子卻毫無預兆地突然發言,這實在有違他的教導——作為天子,就應該高深莫測,可看萬曆皇帝如今這樣子,分明是興致勃勃想要在這種淺薄的爭端之中插一腳!要是平時,他隻怕立刻就要低聲勸阻,奈何今天他和張居正全都默許了這又一次文華殿的辯論,無非是因為他二人毒殺遊七的流言也同樣傳得沸沸揚揚,有心借汪孚林之事看看各方反應,同時重重敲打一番。



    可就連手握東廠和錦衣衛的馮保都沒料到,汪孚林拋出來砸人的理由,比上次因遼東之事遭受彈劾時拿出來的說辭還要強大!他都以為人真被杖殺了!



    而萬曆皇帝也很快察覺到了自己的突兀,他迅速偷瞧了馮保和張居正一眼,就立時笑著問道:“大伴,張先生,你們覺得如何?”

    馮保被身後一個隨堂伸手捅了捅,這才聽到萬曆皇帝竟是當眾垂詢自己的意見,哪怕覺得小皇帝實在是欲蓋彌彰,但還是彎腰應道:“皇上說的是。”



    張居正也覺得這實在是兒戲,可萬曆皇帝開了口,馮保都沒有反對,他就淡淡地說道:“臣無異議,隻是臨時召人,要勞動大家等候,時間恐怕不短。汪孚林,從你家中往來宮中需要多久?”



    聽到這麽一個問題,回京之後一直各種休假,除卻那次廷推就沒上過朝的汪孚林卻微微一笑,隨即就長揖說道:“回稟皇上,元輔,臣之前就考慮到那兩個所謂遭到杖殺的家奴作為最好的苦主兼證人,也許用得上他們,因此吩咐家裏備了馬車,臣出發一個時辰後,令他們在長安左門外玉河北橋外等候。”

    “那真是正好。”

    聽到萬曆皇帝那明顯非常高興的表態,馮保再次看了汪孚林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卻是別有用心地說道:“既是驚動滿京城官民百姓的大事,單單司禮監出麵,隻怕外頭到時候免不了議論,便請吏部張尚書,刑部劉尚書,都察院陳總憲,和司禮監張宏張公公一同過去問問如何?”

    馮保這三個人選精準而刁鑽。張瀚雖是張居正心腹,但也是傳言中,當麵對張居正說汪孚林不適合留在都察院的;劉應節雖剛剛上任,但刑部管的是刑名司法,此時出麵的意義便有些微妙,而且,這位是張居正為了表示自己沒有偏私方才提拔上來的,並非張黨;至於陳瓚,那是汪孚林的頂頭上司。要是三人回來之後認為沒問題,那別人還有什麽話可說?至於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誰不知道那是內官中的第二號人物,連萬曆皇帝也是要稱一聲張伴伴。

    眼見得萬曆皇帝點頭,張居正默許,其他人縱使還有意見,那也隻能吞進肚子裏,眼見得被點名的人離去,汪孚林老神在在地站在殿堂之上,那幾個原本上書的禦史和給事中則失魂落魄。有看不過去的官員張嘴說了一句言官奏事乃是本分,不該太過嚴苛,卻聽到汪孚林笑了一聲。

    “言官奏事是本分,但我朝卻可從來都沒有說過,言官可以風聞奏事!”

    這風聞兩個字加重了語氣,一時間,文華殿上安靜了下來,已經有聰明的人覺得汪孚林這般提法,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外間都說遊七是知道了張居正什麽隱秘,這才在馮家被毒殺,實則出自張居正支使,可如若要彈劾,這不同樣是風聞?就連王崇古這樣親自得到了人回複,確定動了手,遊七應該已經死了的,也不由得想到了某種最最糟糕的可能性。

    那就是馮家其實早早就準備了替身,死的人可能根本就不是遊七!

    如此一來,預備在彈劾汪孚林之後拉開序幕,針對張居正和馮保的攻勢,豈不又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到時候張居正會不會同樣把遊七這個活人丟出來,然後又再度清洗一批科道言官?

    而萬曆皇帝當然不知道那些麵色各異的官員們由此及彼,正在發揮豐富的想象力,年輕的皇帝難得出來放個風,麵前也不再是年紀一大把的老成官員照本宣科,再加上汪孚林今天的發揮他還覺得不夠,便若有所思地問道:“汪卿之前是在廣東巡按禦史任上?林阿鳳和林道乾好像就是你擒獲的?如今橫豎無事,你不妨給朕講講你在廣東巡按那點事,也好打發一下時間。”

    皇上,你當我是說書的嗎?

    盡管汪孚林很想翻白眼,但這是在文華殿上,眾目睽睽之下,而且他希望有人出來反對一下,可馮保似乎不反對,張居正則好像在發呆,其他的官員麵麵相覷的有不少,可愣是沒人吭聲,仿佛一開口就會如同那幾個倒黴的諫官一樣被他噴得體無完膚似的。於是,汪孚林隻好小心翼翼地再次反問了一下,確定萬曆皇帝真是打算聽故事,他想了想,幹脆就挑了那個沒有他出場的,一群民間英雄在外平三島上合縱連橫,最終擒獲林道乾和林阿鳳的故事。

    反正這也很符合萬曆皇帝的要求,又沒有宣揚自己,很適合用來此時殿上說書。

    果然,對於他這純粹如同傳奇似的,沒有自己出場的故事,在場的文官們也從最初的皺眉,到漸漸舒展了眉頭,不少人漸漸入神傾聽了起來。除卻張居正,以及通過張居正的轉述,聽說過某些內情的馮保,其他人多數都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故事,不免隨著汪孚林那八分事實,兩分虛構的演繹而陷了進去。因此當汪孚林這洋洋灑灑一大篇說完,萬曆皇帝差點擊節叫好時,不少人方才醒悟驚覺過來,連忙又在臉上戴上了一副道貌岸然的麵具。

    而萬曆皇帝雖說對汪孚林巡按廣東的經曆頗感興趣,對他如此陳述的方式更感興趣,還想再問,可他瞥見馮保和張居正那有些微妙的表情,想到自己之前貿貿然就提了個要求,一會兒大伴和張先生還不知道要怎樣勸諫訓誡,他就趕緊閉上了嘴,心裏卻盤算著,回頭要不要讓張宏去汪孚林那兒提一提,這種故事還有沒有,寫幾個來看。

    可他還沒問,汪孚林就已經笑眯眯地開了口:“臣在廣東巡按禦史任上,聽說了很多當年東南閩廣抗倭平寇之事,因此委托了廣東好幾位在任又或者離任的教官,請他們寫了四卷平寇誌,其中既有此次掃平林阿鳳林道乾的,也有之前平汪直徐海,滅吳平和曾一本的。雖說抗倭平寇不及對抗北虜,卻深入人心,這也算是紀念廣大將兵和民間勇士的壯舉,如若皇上想看,臣請上呈禦覽。”

    朕當然想看,成天看那些聖賢書看得腦袋都痛了!

    萬曆皇帝很想這麽說,但身邊杵著一個馮保,下頭還有一個神情嚴肅的張居正,他知道眼下要是有一丁點應對失禮,回頭就別想再出來看這種熱鬧了。於是,他迅速思量合計了一下,這才擺足了皇帝威儀說:“汪卿之意甚佳,司禮監經廠常有刻本,這四卷書就先呈司禮監吧。”

    回頭讓張宏去對汪孚林說一聲,送兩套,就算馮保截下來一套,另一套他也可以好好看看,就算被母後發現,也應該可以靠體察民情糊弄過去吧?

    對於皇帝這種偏公式化的語氣,汪孚林並沒有什麽失望——又或者說,他對萬曆皇帝的成見擺在那裏,本來就沒抱多大希望,隻不過是想借助朝堂這個渠道,將當初東南閩廣抗倭平寇的功績做一下宣傳而已。畢竟,戚繼光俞大猷這些都是一時名將,即便比不上嶽飛這樣的民族英雄,卻連本比較有名的演義都沒有,豈不是很不公平?當然,借著這些書的緣故,小小地紀念一下小北的親生父親胡宗憲,那就是另外一個不能拿上台麵來的緣由了。

    可即便如此,殿上不少奉命出席的科道言官仍然是羨慕嫉妒恨。即便汪孚林每次麵聖都是這種唇槍舌劍的場合,可在他們看來,這小子實在是夠幸運,而他的對手則是太愚蠢,每次都是三兩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換成自己上肯定不至於如此。更何況,剛剛汪孚林對錢如意等人那字字誅心的痛罵,無疑是觸及了很多言官的心頭痛處,說是引起公憤都不為過。要不是礙於這是在文華殿上,少有失儀就很可能被黜落,隻怕早有人跳了出來。

    而萬曆皇帝發現自己剛剛的發言似乎讓馮保和張居正挺滿意,意猶未盡的他便放開了一些,又開始問起汪孚林巡按廣東的所見所聞——這本就是天子的職責,隻因為他之前尚未親政,因此召見巡按禦史述職往往都是張居正代勞。而張居正皺了皺眉,見汪孚林回答得非常巧妙,對淩雲翼更是評價頗高,他想到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馮保都沒說什麽,他也就不勸諫皇帝了。

    而趁著皇帝問起番夷狀況,汪孚林就循序漸進,最後竟是普及起了歐洲各國的格局,那些本來就覺得受到了侮辱和貶低的科道言官就都忍不住了。在他們看來,中華泱泱大國,那些番夷彈丸之地有什麽值得關注的?很快,兵科掌印都給事中徐銘忍不住打斷道:“這是文華殿上,那些番邦野史,豈能放在這種莊嚴肅穆之地,汪孚林,你不嫌太輕浮了嗎?”

    怪不得人都說大明這些言官全都是榆木腦袋,又或者想求名氣想瘋了,這是皇帝問起他才講的,這家夥不是變著法子罵皇帝輕浮嗎?

    汪孚林心裏這麽想,見萬曆皇帝氣得臉都漲得通紅,卻還不好開口回擊,他不禁難得生出了兩分同情。因而,既然這話也是衝著自己來的,他便冷冷斥道:“徐給事此言差矣,番邦縱使地處偏遠,人情迥異於大明,可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再說,你是去過這些番邦,還是接觸過這些番邦中人,知道何謂正史,何謂野史?皇上垂詢,那不過是誌存高遠,想要播我大明國威於域外,到你嘴裏就變成了輕浮,你居心何在?”

    眼見汪孚林竟是又要挑起新一輪的戰鬥,張居正忍不住為之側目,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盡管這要是細究,乃是非常嚴重的禦前失儀,但天子尚且要稱一聲張先生,今天又沒有鴻臚寺糾儀的官員在,一時間大殿中鴉雀無聲,就連本想叫好的萬曆皇帝也不例外。

    “一點小事便要禦前爭執,成何體統?”張居正一言定下基調後,隨即就開口說道,“汪孚林,你所言之事,仔仔細細寫一份陳奏上呈禦覽。你既是說遠隔重洋之外不下十幾個國家,那麽便一個一個寫下來,不得少於五萬字,十天之內交上來。”

    在別人看來,這五萬字絕對是張居正對汪孚林的懲罰。這年頭文人出一本集子,也就這麽點字數吧。這還隻給十天,不是強人所難嗎?

    兵科都給事中徐銘聽到這話,便自鳴得意了起來,可他沒想到的是,下一刻,張居正便重重說道:“汪孚林得皇上允準,這才禦前陳奏,兵科都給事中徐銘擅自打斷,一會兒鴻臚寺記名一次禦前失儀!”

    此言一出,不但徐銘大驚失色,其餘原本還嫉妒此人拔得頭籌的科道言官登時噤若寒蟬。因而,當徐銘舉目四望時,就隻見人人回避自己的目光,竟然沒有一人敢替他求情,他登時心頭幾乎絕望。背著這麽一個禦前失儀的名聲,他怎麽還可能留在六科廊,這一出為外官,前途簡直斷送一半!

    就在這時候,殿外傳來了張宏通傳求見的聲音,原來是剛剛奉旨而去的四人都已經回來了。眾人這才體味到剛剛汪孚林口若懸河地講故事,竟須臾就用去了大半個時辰。而徐銘也好,錢如意也好,看到幾位大佬魚貫而入文華殿,心頭還抱著一絲僥幸,可第一個發言的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瓚就在他們頭上澆了一盆涼水。

    “皇上,臣從前因事去過兵部侍郎汪道昆府,這兩個門房臣還記得,確實是多年老人。適才臣奉旨和張公公以及張劉二位尚書一同質詢,二人均如實回答。所謂杖殺,不過是有人捕風捉影,以訛傳訛,實則不過是因為他們在門前失職,汪孚林禁閉他們月餘,放出來之後責罰了一人二十戒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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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零章 讓我當掌道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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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戒尺,和杖殺比起來,那簡直是相當於幾乎沒有懲罰。此時此刻,大殿中一片寂靜,沒有人覺得陳瓚是在文過飾非,因為這位都察院左都禦史素來就是很有嚴正剛直之名的人,別說汪孚林隻是名義上的下屬,絕對談不上什麽私下香火情,就算是有私交的人,這位老爺子何嚐買過麵子?

    此時此刻,想到自己原本的布置,內閣三輔張四維已經後背心冒汗,咬咬牙之後,便第一個站了出來,聲色俱厲地痛斥道:“正如汪孚林之前所言,言官奏事本是職責,但本朝並沒有開過風聞奏事這種例子!身為科道,本當體察入微,言之有物,卻捕風捉影地上奏,甚至在彈章上不遺餘力描述種種臆測細節,宛若親眼所見,這就更不像話了。你們是言官,不是那些坊間說書人,簡直是有辱言官二字!”

    希望某些科道還沒有把彈劾張居正和馮保的奏疏送到通政司!

    張四維開了個頭,吏部尚書張瀚登時心頭咯噔一下。他之前之所以拿汪孚林開刀,隻不過是因為汪孚林看似是張居正的親信,而且偏偏露出了破綻,用這樣一個人開刀,成功的話可以立威,不成功的話,也可以表明自己並不是跟著張居正亦步亦趨的傀儡。畢竟,在他看來,自己就任吏部尚書已經好幾年了,不再是之前資曆淺薄,被張居正強推上去的人。不說別的,現在的六部尚書再加上都察院左都禦史,清一色都換過人了,他資格最老!

    可是,他當初本以為背後攛掇自己的是王崇古和張四維,卻沒想到後來察覺到的那個可疑人竟是遊七。而他更沒想到的是。張居正突然把遊七杖責一頓後逐出家門,而後馮保收留了人,可沒幾天人就死了!而這麽一件事。竟然又繞回到了汪孚林身上,又以一群言官炮轟汪孚林杖殺家奴開始掀起了風浪!



    即便察覺到事情已經急轉直下。可讓他現在就跟在張四維身後改弦易轍,他卻又覺得難以甘心。畢竟,這代表著要把自己的形象重新扭轉成張居正的走狗,這是已經打算自立門戶的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接受的。一個唯唯諾諾的吏部尚書,和一個強硬的吏部尚書,他自然更希望成為後者。



    張瀚沒做聲,也沒有稟告剛剛出去訊問的事情始末,而劉應節就不能保持沉默了。畢竟。三人當中,他這個新晉刑部尚書資曆最淺,和汪孚林看起來最沒關係。但真正說起來,當初汪孚林遊曆薊遼,恰是在他這個薊遼總督管轄的地方轉悠。然而,和完全絕私交的陳瓚相比,他做事雖說也是一板一眼極其認真,卻是個很懂得變通的人,否則也不會與戚繼光李成梁全都配合默契,也不會能容得下張學顏這麽個性格突出的巡撫。

    正因為如此。此刻他比陳瓚還要仔細,竟是一絲不苟地將問話的細節原封不動複述了一遍。末了卻又說道:“這兩人的家屬不知怎的也在宮門,發現兩人安然無恙。目瞪口呆之後便上去抱頭痛哭。據臣查問所得,廣東道掌道禦史錢如意之前特意找到了他們,打算如若事有不諧,便讓他們去敲登聞鼓。”



    劉應節說到這裏,一旁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赫然瞧見,左都禦史陳瓚太陽穴青筋畢露,顯然氣得不輕。知道剛剛陳瓚自己不說,是羞於都察院的禦史中間竟是出了這樣一個敗類,而劉應節代稟。則是大公無私,他便在四周圍那眾多人的目光中最後一個上前複奏。等到他也肯定了陳瓚以及劉應節的那番證詞之後。大殿上的大臣們終於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但很快便安靜了下來。



    每個人都知道。這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因為就如同汪孚林之前痛罵捕風捉影,顛倒黑白一樣,這件事的性質實在是太惡劣了。科道言官又不是錦衣衛,卻在那彈章中信誓旦旦地說什麽汪家半夜運屍體,怎麽在荒地掩埋的,難不成是在汪家左鄰右舍安了耳報神?而且,上疏之後,還去把苦主的家屬給找了過來,那是不是表示,如果朝中大佬若是要維護汪孚林,這些家夥就不惜把事情鬧大,以全自己不畏強權之名?

    “太不像話了!”

    “簡直聞所未聞,定要嚴懲!”

    “不狠狠整治一下這種風氣,日後若再有仿效者,青史上豈不是成了笑話?”

    此時站在文華殿上的官員中,出自科道的有一小半,這一小半人還能保持克製,但那一大半人當中,曾經挨過科道炮轟的人,卻因為汪孚林之前痛斥錢如意等人的話而生出了共鳴,一個個站出來慷慨激昂地痛陳利害,要求嚴懲錢如意等人以儆效尤。除了一雪心頭舊恨之外,張居正已經擺明了態度,張四維這個喉舌也已經跳出來了,再不痛打落水狗,今天難道白來看這樣一場熱鬧嗎?

    看到這一麵倒的結果,汪孚林在心裏暗念成王敗寇。如若今天是自己露出破綻,隻怕也一樣會被窮追猛打。然而,當看到左都禦史陳瓚猶如又老了十歲那般疲態盡顯,他忍不住生出了幾分歉意。要說他回京之後陳瓚召見時,雖說訓了幾句,但也有好意的提醒,可他的回報卻是先休假二十天,二十天之後又請病假一個月,現在更是又成了往科道言官這個群體身上捅刀子的主力。



    可是,哪怕他布設下了陷阱,如若別人不往下跳,也不會有今天,可誰讓有人就喜歡把他當成軟柿子捏?而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他能夠跳出來裝好人的了,那樣的話,他就不是利用這一起事情給張居正和馮保擋槍,而是明顯的投機了。

    眼下要裝模作樣扮好人,向萬曆皇帝求情,寬宥那些言官,至少得是三品朝上堂上官的層級,而不是他這種小角色。這其中。肯定不包括死了遊七之後被人潑髒水的張居正和馮保,就不知道是誰有膽量撞在槍口上,用官職前程來博取科道言官群體的感激。



    “皇上。顛倒黑白,危言聳聽。這雖然可惡可恨,然則若是一味重罰,隻怕科道言官從此心生忌憚,不複敢言事!”

    當這樣一種和其他人迥異的言論突兀傳來的時候,汪孚林側頭看去,便認出了那個老人,正是之前任刑部尚書,如今取代譚綸的兵部尚書王崇古。在殿上的眾多官員當中。王崇古的年紀僅次於左都禦史陳瓚,此時毅然決然地站出來,頗有一種老成謀國的風采。然而,汪孚林知道在如今這年頭,任何阻礙張居正的人全都是螳臂當車,而王崇古絕不愚蠢,反而該是個審時度勢的智者,為何是他第一個跳出來?

    “荒謬,難不成就放任此等人敗壞風氣,日後都察院和六科廊全都出些隻敢盯著別人家裏後院。成天稟奏些雞毛蒜皮陰私的人不成?”

    嘴裏厲聲反駁王崇古,張四維的心中卻是轉著無數念頭。他不知道王崇古為什麽選擇就在眼下出來打擂台,在他看來。有自己的痛斥,原本安排好的某些人一定會知難而退,不複敢再拿著張居正和馮保毒殺遊七的流言說事,如此一來,事情勉強就算是揭過去了,可王崇古突然維護這些言官,卻是陡然讓事情平添了許多不確定性。可他一貫非常信任王崇古,知道必定不會無的放矢,因此隻能咬咬牙順著舅舅的發言改變了既定計劃。

    一時間。就隻見舅甥倆竟是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到最後爭得麵紅耳赤。直叫其他人插不進嘴,也不敢插嘴。

    到了這份上。汪孚林終於品出了滋味來。就和他與汪道昆演了一出所謂反目的好戲一樣,王崇古和張四維這對舅舅和外甥更加誇張,直接在這文華殿上便直接翻臉,隻怕事後就算查出某些端倪,張四維隻要一股腦兒全都往王崇古頭上一推,那麽便能避開一場政治猜忌,事後張四維在朝中失去強援,若再跟著張居正亦步亦趨,做一個合格的走狗,張居正隻怕會越來越放心。

    更絕的是,如果王崇古這個兵部尚書還沒當多久便下台,賦閑,致仕,對於朝廷的威信來說也極其不妙,總還能多留一陣子,拖一天是一天。

    今天還真是沒白來……

    坐在主位上的萬曆皇帝饒有興致地看著堂堂次輔和兵部尚書在那吵架,瞧見王崇古提高了聲音的同時,竟捋起了袖子,他更是目不轉睛了起來,恨不得下一刻兩人立刻扭打成一團。畢竟,這兩位也是有資格參加經筵的高官,平時隻看一本正經,道貌岸然,何嚐看到過他們如同那些太監彼此爭鬥時那樣你刺我,我刺你,恨不得掐出腦漿來?當然,太監爭執原本他也看不見的,還是托張鯨的福,遠遠躲著看了兩次熱鬧,卻是絕不敢讓太後和馮保知道。

    足足看著兩人爭執了一刻鍾,張居正方才出聲喝道:“都夠了,仔細禦前失儀,一個個都想學徐銘嗎?”

    再次被首輔大人點名的兵科都給事中徐銘臉都綠了,深深悔恨今天明明不關自己的事,卻非要站出來和汪孚林打擂台,於是把自己給陷了進去。可當發現張居正看也不看自己,又繼續說下去的時候,他又有些如釋重負。不論怎麽說,他總不至於比錢如意等人更倒黴。

    “臣當年曾經上書多次,請求先帝寬宥奏事言官,但那是因為這些科道言官隻是指斥時弊的時候言語失當,又或者不知避諱,以致觸怒先帝,這些人至少不曾歪曲是非黑白,捕風捉影,鬧出今時今日這種笑話。錢如意等輩若是不加以嚴懲,今後殿上各位難道想要自己家中雞毛蒜皮的事情全都被拿到朝上來被人指指點點?此輩皆可貶外官縣丞,讓他們好好知道,什麽才是腳踏實地,什麽才是虛言誤國!”

    竟然直接貶縣丞?

    聽到這話,錢如意等幾個科道言官登時麵如土色,就連汪孚林也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暗想這真是夠狠的!從監察禦史放到外任分巡道就已經被人稱之為不得上意了,派去任縣令更是鐵板釘釘的左遷,而若是給個同知通判,那就簡直是給仕途宣判了死刑,而張居正直接把人趕去給知縣任佐貳官,那可是連真正有點誌氣的舉人都不屑為之的!

    “準了!”萬曆皇帝今天熱鬧看了,心情也很不錯,此時想都不想便一口應道,“便如張先生所奏,內閣立時票擬,司禮監就批紅吧!”

    盡管天子寵信張居正,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但如今萬曆皇帝並未親政,朝會一個月沒幾次,官員們不過是遠遠磕頭,虛應故事地奏三件事而已,哪裏像眼下這樣,能夠親眼目睹這幼主和權臣之間的親近關係?此時此刻,再也沒有像之前王崇古那樣敢於出頭的人,甚至直到萬曆皇帝起駕回宮,官員們各自散去的時候,仍然有人沒能回過神來,私底下嗟歎異數的人就更多了。

    至於汪孚林,他極其“幸運”地被再次召入了張居正的內閣直房。因為首輔大人日理萬機,往日能單獨到這裏來的幾無三品以下官,所以當他跟著張居正進門的時候,還能夠清清楚楚地察覺好幾個中書舍人朝他投來了羨慕嫉妒恨的目光。

    張居正一落座就直截了當地說:“說吧,你這次是不是故意的?”

    “是。”汪孚林也知道瞞不過張居正,直接就承認了,反正他很清楚,張居正在禦前要他寫那所謂五萬字的陳奏,他都是現成的,“聽說我家左鄰右舍都是我回京前後突然換人的,我總怕隔牆有耳,再加上之前馮公公和元輔都先後整肅家規,我就想著要不要也效仿一下,演場戲看看是不是有人窺伺我家動靜。誰知道這不好的預感竟然這麽準,竟然又被人盯上了。還請元輔開恩,容我找個別的衙門呆著,今天我可是把科道言官都給得罪完了。”

    “你也知道得罪完了?今天之後,你說還有哪個衙門敢要你?”

    “外放州縣總行吧……”

    聽到汪孚林這低聲嘀咕,張居正哂然一笑,這才淡淡地說道:“那些有治理州縣之才的,全都削尖了腦袋想要當京官,你倒是知道躲清閑。不過你休想稱心如意,陳玉泉這個左都禦史因為你,少不得要背個失察的名聲,而且你既然指斥言官隻知道捕風捉影,隻知道著眼於陰私小事,那就去自己好好幹一幹。廣東道的監察禦史,我會知會陳玉泉,除卻巡按在外的,包括錢如意在內的五人,全都會在近期外放,你給我好好把這個掌道禦史的職責擔起來。”

    “!”

    汪孚林簡直覺得自己要瘋了。兜來轉去,張居正非但不打算把他調離都察院的體係,還打算直接讓他帶上一群新兵掌管廣東道?這讓那些科道言官情何以堪,讓費盡心機的他自己情何以堪?

    “至於你叔父汪道貫,屆時將和其他外放的進士一塊。”

    雖沒說具體放哪裏,但汪孚林終於心定了下來。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42:39 |
第七八一章 一石激起千層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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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宮中這場熱鬧看完,汪道昆也無心在兵部多呆,他隨便找了個理由親自去向兵部尚書王崇古告了個假,見王崇古顯然也無心應付他,他就早早回了家。無論是汪孚林在禦前直截了當地說所謂被他杖殺的人根本就沒死,還是張四維和王崇古如同翻臉似的唇槍舌劍,和前一段日子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結合在一起,哪怕他隻猜到了一鱗半爪,卻也已經夠心驚膽戰了。

    更何況,汪孚林不但卷了進去,這次還直接衝在了最前線!

    “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他知不知道這就如同在玩火?”

    見汪道昆恨恨罵了兩句,汪道貫和汪道會對視了一眼,同時選擇默不作聲,但暗自咂舌卻是自然難免。他們也沒想到,不過是汪孚林剛回京那會兒,在汪府門前偶爾抓到兩個嘴碎的門房,然後又在假反目搬出去的時候把這兩人一並拎走,可在遊七被馮家收留還沒死的時候,汪孚林就利用這麽兩個無足輕重的人物,搶先演了這樣一出大膽的戲碼,自己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最終在輿論發酵到最高峰的時候,反手來了一招釜底抽薪!

    汪道昆的評價真沒錯,在這種顯然涉及到高層角力的時候,汪孚林竟不顧已經失去了譚綸這一強援,直接就一腳深深踩了進去,這簡直太大膽了!

    見書房中一下子寂靜得可怕,汪道會就輕聲問道:“這麽一鬧,他接下來還能去哪個衙門?”

    “天知道!他現在和我這一鬧翻,我連問都不好問,今日在文華殿,殷石汀還打算給我們伯侄當和事老。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對他說!”汪道昆一麵說,一麵揉著腦袋,心想自己當年做官都沒這麽累。等瞥見汪道貫正在那嘴角含笑,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他就忍不住斥道,“仲淹。你整日和沈懋學他們廝混在一起,就沒上心打dian一下你自己的事?雖說留京城恐怕不容易,但南京還是可以試一試的。”

    “我這性子,還是和屠長卿一樣,設法謀個一縣之主就行了,留在兩京太紮眼,不但幫不上大哥你的忙,說不定還會是累贅。”↙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汪道貫見汪道昆勃然色變,他一改往日在長兄麵前的老實。嬉皮笑臉地說道,“這事情我借醉在孚林麵前提過一次,以他的聰明,說不定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了。大哥你別生氣,我真不是說著玩玩,你別看孚林口口聲聲說是要放外任,可他這樣戰力非凡,首輔大人絕對會留他在京。如此一來。總不成京官都被咱們汪氏一門給占了吧?”

    “你……你們兩個,氣死我了!”

    見汪道昆甩手就走。汪道貫很想開口提醒一句,大哥,這是你的書房,我和仲嘉走就行了,可終究還是沒敢火上澆油。直到大門砰地一聲關上,他才對汪道會擠了擠眼睛。隨即輕聲說道:“話說,今天文華殿的情景,恐怕大哥受了不小的刺激,畢竟上一次孚林經受這麽一場的時候,已故譚部堂在場。事後才轉述給他聽的,和今天親眼看到不同。我不大會勸人,你回頭勸勸大哥,這伯侄反目既然開了頭,就要堅持到結尾。”

    汪道會登時心中一動:“你的意思是,孚林鬧了這麽一出,日後隻怕會引人矚目,錦衣衛東廠也會盯著……”

    “對,所以日後我不在京師,你就不要再去找他了。”

    “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他給你謀這個縣令是十拿九穩似的。”汪道會口中這麽打趣,但神情卻嚴肅了下來,“你放心,我知道了。”

    之前張四維和王崇古一為內閣三輔,一為兵部尚書,情勢之好,勝過歙黨何止一籌,可一招算錯,張四維這一次就不得不用一場反目來表明心跡,而歙黨如今這才幾個人,若是張居正的父親真是隨時可能出現問題,而汪道昆又執著於所謂的禮法,那麽殷正茂加上一個隻是未來潛力無窮的許國,能撐過張四維嗎?直到現在,兄弟兩人還是想不通,為何汪孚林沒有死命勸汪道昆不要螳臂當車,順應大潮,而是寧可選擇演一場假反目,也要自己去當馬前卒。

    而回房和吳夫人說了幾句話,又考問了汪無競一番功課的汪道昆,此時此刻也還在心煩意亂中。一會兒想到張四維和王崇古,一會兒想到汪孚林,一會兒又想到精明強幹不容置疑的張居正,到最後竟是拿著一本書發起呆來。汪無競不敢提醒父親,隻好用眼睛去看母親,卻沒想到門外傳來了一個媽媽小心翼翼的聲音:“老爺,夫人,孫少爺從許家過來,說是奉許老爺之命,給老爺送書的。”

    所謂孫少爺,整個汪家目下來說隻有一個,那便是金寶,而他的輩分也是最低的。汪道昆立刻恍然回神,咳嗽了一聲道:“請進來吧。”

    等到金寶進屋,見他一身半新不舊的藍色綢布直裰,整個人收拾得整齊清爽,並沒有寄住在別人家的局促,他心下稍安。眼看金寶行禮拜見,又奉上了書,他正想問問這個鬆明山汪氏第三代的希望在許國身邊如何,卻沒想到金寶竟是低聲說道:“伯祖父,我有要緊話對您說。”

    吳夫人知道輕重,立時拉了汪無競避出了東屋。可到了外頭明間,她卻依舊沒有放鬆,而是吩咐汪無競到門外守著,以免有人靠近窗戶又或者牆角,卻又差遣了自己身邊一個心腹媽媽到屋子後牆去。畢竟,她可是被汪孚林當初在那邊被人聽壁角的先例給嚇怕了。可是,在堂屋隻坐了片刻,她就隻聽得裏頭傳來了一聲驚呼:“什麽,這怎麽可能!”

    她嚇了一跳,可裏頭很快就聲音低沉了下去,沒過多久,她就看到金寶從東屋出來,到她麵前時深深行了個禮,這才一言不發離開。見此情景。她本想叫汪無競去送,略一思忖後,還是先進了東屋,卻隻見汪道昆正坐在那發呆,臉上表情說不清楚是喜是怒。

    “老爺,老爺?”

    汪道昆回過神來。見是妻子滿臉擔心地站在麵前,他就苦笑道:“這次的事情,孚林得罪了不知道多少科道官員,可首輔大人卻沒有把他調離都察院,反而幹脆把廣東道從掌道禦史錢如意往下所有禦史都一塊拿掉。如此一來,他就是廣東道年資最久的禦史,也就夠格當這個掌道禦史了。”

    饒是吳夫人不大懂朝廷那些事,此時也不禁駭然色變:“掌道禦史?老爺,這是孚林讓金寶來告訴你的?”

    “不。是許維楨。當然,不是內閣直房藏不住秘密,是首輔大人有意宣揚。”汪道昆歎了一口氣,不無苦澀地說道,“孚林從前對我和仲淹仲嘉說過走狗論,他這一次恐怕絕對會被人當成是張府門下走狗……唉,仲淹出京去吧,還是當個縣令實在。我也不用擔驚受怕。”

    這個年紀的掌道禦史……隻怕汪孚林是有史以來頭一份吧?

    在汪孚林這樁杖殺家奴的案子發生大反轉之後,原本蓄勢待發的彈劾馮保張居正杖殺遊七的那場風波。還沒有開始,就最終結束了。寫好了奏疏的科道言官們悄悄燒掉了自己精心炮製的文章,準備好口誅筆伐的輿論偃旗息鼓,以至於馮保最終回到私宅,見到長跪於地請罪的侄兒馮邦寧時,隻淡淡地說道:“這次知道教訓了吧?我之前讓人打你的四十杖。你現在可還覺得委屈?”

    馮邦寧哪敢做聲,還是馮佑在旁邊陪笑道:“大哥,是阿寧不懂事……”

    “我之前是不怎麽回來,可就算這樣,看看你父子把這馮家打理成什麽樣子?就好似漏風的篩子似的。人人都能摻一腳!這馮家是該好好清理一下了。”說到這裏,馮保就不動聲色地說道,“跑了的那五個人,我會下令錦衣衛和東廠緝拿,不過想來被主家滅口的可能性很大。嘿,死了個遊七,某些人就打算上躥下跳,要不是他們還當汪孚林是軟柿子,想把他杖殺家奴這事拋出來當個引子,這當口也不知道多少人衝著我和張太嶽捅刀子了!”

    馮佑連忙陪笑道:“是是是,所以說,那汪孚林還真是大哥和首輔大人的福星。”

    “福星?嗬,我看他也未必知道,之前死揪著他不放的流言,包括張瀚的強硬表態,都是遊七在背後弄鬼,結果他演了一出戲,卻坑進去好一批言官,你說他是言官克星還差不多。偏偏這麽一個人,還要繼續紮在都察院,這滋味一般人可是消受不起。”

    嘴裏這麽說,馮保卻還有下半截沒有說出來。如果不是汪孚林,他怎麽會在文華殿上看到張四維和王崇古反目的那場好戲?他之前是已經做足了準備,一旦真的有人預備抓住遊七之死,對他和張居正展開全麵攻勢,那麽他也顧不得這些年休養生息攢下來的好名聲了,少不得要大開殺戒,但那樣激烈的碰撞,縱使他和張居正最終得勝,卻也必定損失極大,畢竟,這是一場他們猝不及防的搏殺,如今能夠避免,反過來可以慢慢收拾,反而從容。

    從這一dian來說,汪孚林確實功勞不小。之前在廣東那莫大的軍功沒賞,張居正把人提拔到掌道禦史的位子上,卻說不上賞。

    馮保正在思量的事情,卻是和此時萬曆皇帝正在和張宏說的如出一轍。雖說文華殿之後,汪孚林就被張居正給提溜到內閣直房問話去了,但出來時卻被張宏派人截住,索要他提到的平寇誌。奈何汪孚林之前已經送了一套給張靜修,手頭隻剩下一套,因而張宏不得不拆開書頁,調了自己在內書堂的幾個心腹抄錄,然後用最快的速度第一卷抄本給萬曆皇帝送了過去。

    身為皇帝,萬曆被住在乾清宮的李太後死死盯著,平時除卻讀經史就是讀經史,哪裏能夠看什麽閑書,因此那些教官經過汪孚林指dian,運用現代各種手段加以潤色修飾,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情節,自然而然就勾住了他的興趣。尤其是張宏當著李太後的麵對他說,粗粗翻過四卷書,汪孚林這三字幾乎就沒出現過,全都是那些將卒勇士鬥智鬥勇的故事,就連起頭對這書微微皺眉的李太後也最終鬆了金口。

    這就意味著,平寇誌這種平時也就是尋常讀書人消遣消遣的演義,足以登堂入室,出現在堂堂大明至尊的案頭!

    “皇上的意思是,汪孚林的廣東平寇之功得賞一賞?”張宏見萬曆皇帝連連dian頭,他躊躇片刻就謹慎地說道,“此事卻要看張太嶽和馮雙林的意思,這樣吧,我回頭試探試探。不過,汪孚林入仕還是在去年,至今也才一年多,此次廣東道那些監察禦史因為他的緣故幾乎全部落馬,他竟是以弱冠為掌道,這已經很離譜了,再要給他加恩隻怕很難,封其父母,又或者封妻蔭子,也許還容易些。”

    “那就這麽辦。”萬曆皇帝欣然dian頭,卻是偷偷摸摸看了看左右說,“拜托張伴伴了,千萬別讓大伴和張先生知道,是朕的意思。”

    張宏心裏歎了一口氣,暗想皇帝尚未成婚親政,卻是在太後的嚴厲管教下,怕張居正和馮保如虎,雖說君主自律是好事,可主上威權都落入他人之手,這卻實在不值得高興。他強忍提醒的**,鄭重其事答應了下來,等到出了乾清宮,他隻見年不過十歲的潞王正被宮人太監簇擁著往這邊來,那蹦蹦跳跳的樣子哪裏有什麽龍子鳳孫的威嚴?然而,他知道李太後全副身心大多都花費在萬曆皇帝身上,對這個幼子則是寵愛歸寵愛,卻放任自流,自是不以為奇。

    盡管是君臣,但對於張宏這個司禮監第二號人物,潞王自是脆生生叫了一聲張伴伴,免了他的禮。等言語兩句放了他離去之後,這位年幼的皇弟親王方才對身邊一個太監勾了勾手。等人低頭下來,他就開口吩咐道:“去尚膳監,讓他們給乾清宮送豌豆黃,皇帝哥哥要吃。”

    等那太監答應一聲立刻去了,小小的孩子這才摩挲了一下鼻子,有些苦惱。

    他想搬出宮去住,省得就連想吃什麽要吩咐人,都得找各種各樣的借口,可這該找誰?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43:03 |
第七八二章 光杆司令和掌道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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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機關算盡太聰明,胳膊扛不住大腿。(看最新章節請到:文學樓m)

    汪孚林覺著,這兩句話實在是眼下自己的最好寫照。

    盡管之前那連環套,一大目的是為了坑死遊七,最終成功了;另外一大目的是坑張四維和王崇古,雖說未竟全功,卻也成功地讓王崇古這個兵部尚書徹底在張居正麵前暴露了真麵目;可是他最大的一個目的,那就是處心積慮脫離科道言官體係,卻在張居正的強硬麵前完全失敗。不但如此,他這個才二十出頭,資曆不足一年的監察禦史竟然成了廣東道掌道禦史,他想想就覺得腦仁疼。

    尤其是當此刻他站在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瓚麵前,老老實實把病假銷了的時候,他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位老爺子的臉色非常不好看。於是,他在長揖行禮告退之前,思前想後,最終還是開口說道:“總憲大人,我知道眼下說這些有些矯情,但我之前請辭監察禦史是真心的,我也沒想到最終會這樣。對不起,辜負您之前的殷切期望和教誨了。”

    “站住!”

    汪孚林正往外走時,突然聽到背後傳來這麽一個聲音。有些疑惑的他轉過身來,見陳瓚正狠狠瞪著自己,他還以為老爺子要借機泄憤,誰知道卻隻聽陳瓚沉聲喝問道:“那你現在留在都察院,又打算如何?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混日子,還是不情不願,打算再折騰出點什麽事情來?”

    自己的折騰名聲還真是在外啊!

    汪孚林很想無辜地表示,他隻是自衛反擊,而不是主動挑事,可最終還是幹脆利落地說:“既來之,則安之。我既然曾經在文華殿當眾批駁過某些禦史將上書言事當成終南捷徑,隻想著邀名升官掩過。那麽我自然會反其道而言之。要麽不上書,要上書就得把話說到點子上,絕不泛泛而談。隻知道挑人陰私。至於監察的職責,我也會盡心竭力。絕不怕得罪人!如此一來,日後我離開都察院的時候,自然可以挺直腰杆,不懼人言!”

    不這麽幹,怎麽洗清身上幸進的嫌疑?事到如今,他隻能全力以赴給自己刷出一個不避權貴的光環了!

    幸好沒把家裏那些生意網絡鋪開到北直隸來,否則真是想洗白都難!

    “好了,你去吧。”陳瓚不置可否。可當放了汪孚林離開的時候,他才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年輕就是好,自己二十出頭的時候,還在幹什麽呢?正在苦讀聖賢書,昏天黑地地寫著八股文,然而,汪孚林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嶄露鋒芒,出人頭地了。那意氣風發的樣子,真讓人羨慕……

    汪孚林在陳瓚那豪言壯語。可是,等到他隨著外頭那個之前見過的杜都事,來到了錢如意之前占據的那屋子。他方才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當即一口叫住要走的杜都事:“廣東道現在還有幾個人?”



    要說心情,杜都事當初帶著汪孚林去見左都禦史陳瓚,接下來又引他來拜見廣東道掌道禦史錢如意,甚至和錢如意打算好,在分配屋子以及工作等問題上刁難一下這個新晉紅人,現在不過一個多月過去,汪孚林竟然搖身一變,取代了錢如意入主此地。他站在汪孚林麵前的時候,甚至都有些雙股打顫。



    廣東道除去這位之外。可是還有整整五個禦史啊,竟然除卻那個巡按廣東的幸運兒之外。其他四個都和錢如意一塊被斬落馬下了!不但如此,聽說這次被帶累貶黜的科道言官,還至少有好些人,兵科都給事中徐銘這樣老資格的都在鴻臚寺那邊記名了一次禦前失儀!直到現在,他方才想起當初汪孚林從遼東歸來,同樣是一場文華殿奏對,聽說那些言官對付汪孚林不成就炮轟張居正,結果和這次差不離。那次科道言官之中,也不是倒了一大批人?

    這汪孚林絕對是首輔大人手中一把最利的刀子啊!

    所以,他竟是直到汪孚林不耐煩地問了第二次,他才反應過來,打了個哆嗦後便低聲說道:“因為錢侍禦在內的五位,昨日全都放了外任,所以……”

    所以就隻剩下我一個了?不是吧,張居正你要拿人立威,也不是這樣的!一個廣東道有多少雜七雜八的事務要處理,而且我這個監察禦史完全是新手,之前一天都沒在都察院工作過,這是讓我當獨攬大權的光杆司令嗎?



    汪孚林簡直有些抓狂了。可是,瞪著麵前的杜都事,見其戰戰兢兢畏畏縮縮,他知道在這家夥麵前撒氣也是白搭,因此隻能沉著臉問道:“從前若是遇到一道禦史缺員的情況,那都是怎麽辦的?”

    “可以稟告總憲大人,從其他各道抽調人來幫忙,但是……”杜都事雖說生怕得罪汪孚林,卻還是不得不實話實說道,“汪侍禦,這時候其餘十二道也是缺員不少,而且各家掌道隻怕心裏都有些疙瘩,未必肯伸出援手。當然,如果總憲大人發話……”

    “你不用說了!”

    一口打斷了杜都事,汪孚林心知肚明,這就是自己上任之後要麵對的第一個難題了——新手光杆司令!可以想見,其餘十二道肯定會采取不合作態度,即便通過陳瓚借調人來,人家又不是隸屬廣東道的,用不著看他這個掌道禦史的臉色,到時候出工不出力,還想方設法使絆子,他可不會求著這幫子大爺!於是,他迅速盤算了片刻,這才再次問道:“廣東道這邊有幾個可用的吏員?”

    “廣東道的吏員和湖廣、河南、山東、山西、雲南這五道是一樣的,照例是書吏兩名,典吏七名。”杜都事見汪孚林眼神一閃,慌忙補充道,“這九人當然是都在的,要不要叫他們來給大人磕頭?”

    “暫且先不用。”汪孚林眯了眯眼睛,這才淡淡地問道,“你且先回經曆司。我再去見一見總憲大人。”

    總得先問清楚,這廣東道缺額這麽大,張居正準備好填補的人選了沒有?

    然而。當汪孚林再次從陳瓚那回來,心情卻是複雜極了。這一次。他在這位左都禦史那裏盤桓了大半個時辰,深入學習了一下監察禦史的職責,順便了解了一下要查資料就該去架閣庫。當然,該問的消息他也問過了,雖說結果不大理想,但至少可以確定自己不用當個光杆掌道禦史。

    如果按照一般監察禦史的考選,那得從當滿三年的知縣、行人司行人、大理評事、國子博士、太常博士等等中遴選,然後經過理刑半年。確認對於繁雜的律例已經能夠掌握了,這才能夠實授。但張居正這次打算直接從新科進士中遴選出一批人來,全部掛上試禦史的職銜,也就是說派進來實習,一旦一年後考試合格,就立刻實授。可以說,這一批人簡直是直接走上了仕途快車道,較之尋常官員簡直是幸運兒中的幸運兒!



    這樣一批人,明日就能到,全都是新兵蛋子。就算其中能有人看過全本大明律,但在實際操作中能有幾分作用,這卻是很成問題的!要知道。外頭對於進士老爺們常有一種私底下的評價,那就是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隻會寫八股,餘下的什麽都不會,甚至連朝代都分不清楚,他隻希望張居正是早有準備,給他挑點靠譜的人!

    而剛剛再次去見陳瓚,汪孚林這才知道,當初自己之所以能夠初授巡按禦史。前時從遼東回來第一次在文華殿上那一番辯論之中,他對犄角旮旯裏頭的律法也能夠說得頭頭是道。有所謂刑名嫻熟這一條,這才是張居正能夠駁回其他人反對的最大原因。而現在。他這個準新兵就要開始帶領一群真正的新兵了。唯一讓他倍感惆悵的是,都察院不比他在外頭察院,還可以自己聘取幕僚幫忙做事,這裏是真正的朝中要地,除卻在冊官吏,其他人都弄不進來。

    唯一的辦法,隻能在都察院那些吏員上頭動腦筋。

    之前杜都事提到讓廣東道所屬的吏員過來磕頭,汪孚林卻暫時推後不受,此時從陳瓚那回來,摸清楚了自己這個廣東道新任掌道禦史的方向,他才剛回到寬敞的直房中,一大群吏員就立刻過來了。

    來的正是杜都事提到的隸屬於廣東道的兩個書吏,七個典吏,頭戴吏巾——吏巾和儒巾相比,隻是上部為方形,微微向後,身上則是類似於秀才的青衫直裰,腳上卻都穿著皂皮靴。年紀最大的約摸五十不到,年紀最小的卻也有三十許,反正全都比他年長,此時九個人齊刷刷跪伏在地,卻是連磕了兩個頭。

    “拜見掌道老爺。”

    此時,麵對這九個分撥在廣東道,最需要牢牢掌控的吏員,不用答禮的汪孚林隻微微點頭,隨即開口問道:“你們中間,誰是承發科的?”

    和府州縣一樣,都察院的吏員也同樣是鐵打的營盤,而那些官員方才是流水的兵。兩京衙門的吏員說是吏部選拔,九年一考,考滿可得相應冠帶出身,然後候選當官,其實這製度早已形同虛設。就比如在這都察院做事的吏員,如果到了離任的年紀,那麽這個位子讓給別人時的頂首銀,往往能多達數百甚至上千的銀子,誰會丟下這美差,然後去候選一個遠在天南海北,芝麻大小的官?最重要的是,如今僧多粥少,就連那芝麻大小的官都未必選得上!



    更何況,這些吏員對於壓在頭上的官員,那都是相當清楚底細的。要論文章學問,他們未必及得上,但要比熟悉文書案牘,相應律法,各種流程,那些官員就算三年期滿之後都未必及得上他們,甚至還有人直到離任,都不大清楚他們的職分。所以,汪孚林並沒有讓他們一一報名,而是一上來就問承發科,眾人登時愣了一愣,好半晌才有個年紀最大的老吏應聲道:“小的便是承發科典吏林長科。”

    “府州縣的承發房都不止一個人,這都察院廣東道的承發房卻隻有你一個人嗎?”汪孚林見自己一言問出,底下一片寂靜,分明沒人回答,他便淡淡地說道,“看來,所謂的兩個書吏,七個典吏,那是朝廷規定的廣東道吏員數額,但實則應該還有白衣書辦吧?”



    此話一出,下頭登時鴉雀無聲。要知道,這麽多年下來,朝廷固然是把吏員數量規定得死死的,可官員能做事的越來越少,吏員能做事的越來越多,自然免不了就私自增加吏額,這不成文的規矩除卻部分明察秋毫的官員知道,等閑官員根本就不會仔細瞧下頭做事的吏員,哪裏管這些?而汪孚林一上來就問承發科,又在林長科應聲之後一眼道破還有幫手,到這份上,他們要是還不知道這新任掌道禦史是精明人,那就枉為吏員這麽多年了。

    於是,當即就有一個麵相精幹的老吏陪笑道:“掌道老爺,小的是廣東道書吏敬長江,這白衣自然有的,總共四個,承發科一個,其餘三個則是各處幫手。他們拿的都是衙門公費發的俸祿,已經很多年了……”

    “就算不在吏額之內,既也是廣東道的吏員,為何此時不來?”

    有了汪孚林這句話,敬長江哪敢怠慢,立時對另外一個書吏低低吩咐了一聲,自己趕緊出門去,不消一會兒,就帶了四人進來,其中兩人比剛剛來的眾人年輕,還有兩人則是極老,竟是快要年近五十了仍舊身穿一身白衣,拜見磕頭時,那卻是滿臉得見天日的激動。這麽多年,掌道老爺換了不知道多少,他們在背後也不知道整理過多少案牘,寫過多少公文,可卻從來沒人記得過他們。

    “小的周進拜見掌道老爺!”

    “高曉仁拜見掌道老爺!”

    “石鬆拜見掌道老爺!”

    “鄭有貴拜見掌道老爺!:

    汪孚林對四人那隱隱激動的模樣並不意外,當即微微頷首道:“既然供職於廣東道,你們的名字,我會都記在心裏。好了,名字都已經說過了,都起來說話。除卻承發科的林長科之外,其餘等人一一報上職司,各自擅長和不擅長的事務,回頭我好隨時傳喚任用。”

    原本非常短的拜見,被汪孚林硬生生拉長到了兩刻鍾。在聽完自我介紹,他又訓誡了幾句之後,最終開口說道:“周進高曉仁石鬆鄭有貴四人留下,其餘的回去各就其位。明日試職禦史的五名新進士便要就位,把該準備的都準備一下。”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43:58 |
第七八三章 吏畏和吏懷,上司兼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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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虧得當初在徽州府歙縣的時候,給老嶽父當過幾年影子縣尊的福,汪孚林甚至還去讀過大明會典,對大明朝的吏員設置,遠遠要比平常那些剛出仕的官員要熟悉得多。(看最新章節請到:文學樓)

    偌大一個都察院,除卻每道都有人數不等的書吏和典吏之外,還有兩個九年考滿之後,就能夠得到從七品出身的都吏,六個考滿之後能得到正八品出身的令史,但那些都是為左都禦史陳瓚服務的。而眼下這些屬於廣東道的書吏和典吏,退職的時候也就是所謂的從八品冠帶,然後回去為民而已。

    這年頭不像開國之初,小吏出身的官員甚至能夠官至尚書,如今科舉大行其道,小吏進職無門,這些吏員談不上遠大前途,自然就隻惦記著錢途,甚至於糊弄上官,欺上瞞下。因而,記住了總共十三人的名字和臉,汪孚林就隻留下了四個白衣書辦。



    盡管他之前一直想要脫離都察院體係,但畢竟一度被流言包裹,被同僚虎視眈眈當成彈劾的靶子,所以他也曾經事先找人摸過錢如意的底,至於怎麽摸,那還用說,除卻錢家人,還有比廣東道的這些吏員更了解錢如意那個掌道老爺的?



    而相比在吏部登記在冊,考滿之後不說出身,至少能在年滿五十之後拿一筆頂首銀,把位子騰換給別人,自己拿著從八品冠帶養老的正式吏員,還有比那些名不正言不順在都察院當差,實際上除卻俸祿照發,常例錢、優免賦役、飲食等等福利全都比旁人少的白衣書辦更容易套話的人嗎?

    這簡直就像是公務員和派遣員工的差別!

    所以,當汪孚林擺出相當溫和的態度,開始過問四人平日的職司,家中的情況。四個戰戰兢兢的白衣小吏漸漸放鬆了許多。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臨到末了,汪孚林竟是指著最年輕的鄭有貴道:“這些天要進新人。我回都察院也沒幾天,你既本來就是哪裏忙就借調到哪裏的人。就先到我身邊聽候差遣。下頭上呈的一應文書案牘,屆時都交給你整理。”

    鄭有貴簡直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別說自己不過是個白衣書辦,叔父通門路送到都察院當差,希望能夠等過幾年攢夠錢,有人任滿離役,到時候自己掏出頂首銀來補上那位子,就算自己是那些青衫書吏又或者典吏。堂堂掌道老爺又怎會看在眼裏?直到確定汪孚林的手指確實是點著自己,他的背後又被人狠狠捅了一下,他才猛地反應過來,慌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滿臉惶恐地說道:“小的多謝掌道老爺抬舉,隻是小的年輕資淺,就怕……”



    話到此處,竟是戛然而止,卻是鄭有貴反應過來自己竟好似是把這盼都盼不到的好事往外推,慌忙又改口道:“小的一定盡心竭力。不負老爺希望。”

    “那就行了。”汪孚林掃了一眼麵色各異的其他三人,這才微微笑道,“你三人也須打足了精神。人道是做官需得要吏畏民懷。可為何是吏畏,而不是吏懷?從今往後,但凡我吩咐的事,你們隻管放手去做,不需要有所顧忌。你們就算如今沒有吏額,但隻要盡心竭力,我自不會虧待了你們。好了,鄭有貴留下,其他人先退下吧。”

    “謹遵掌道老爺吩咐。”

    等到三個人神色各異地告退離去。隻有鄭有貴頗有些惶恐地留了下來,汪孚林這才深深舒了一口氣。雖說沒能脫離都察院體係。但那些年資長,很容易擺資格的老油子同僚全數撤換。掌道禦史也落到了自己身上,而自己接下來不但要帶新人,還要保持整個廣東道的運作,這雖說是一個艱巨的任務,但卻比一上來就被人處處掣肘要好得多。而且,左都禦史陳老爺子也是個明理人,顯然沒有遷怒的意思,那麽關鍵就在於明天的那些新人了。

    隻希望張居正的眼光能夠好一點,一次性調過來的五個新進士試職禦史,能夠少點個性,多點實幹能力,千萬別是書呆子!畢竟,他從陳瓚那裏拿到的,還僅僅隻是一張名單而已。明天就要進來的人,他今天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哪來得及去打聽清楚這些人的底細?畢竟,這一科進士可有三百多!



    盡管禦史當了一年多,但作為掌道禦史,汪孚林卻是新官上任第一天,因此揀選了眾人當中最年輕最沒資曆,而且沒有編製的鄭有貴,自然是因為他之前派人打探消息時,鄭有貴嘴最緊,從其他白衣書辦透露的情形來看,身家也最最清白。

    所以,支使其去都察院架閣庫領取了不少歸檔的公文,他一麵看一麵記錄,首先把行文格式都給熟悉了起來,然後則是廣東道的各種成例,以及各道輪流理刑的日程安排。等到粗粗熟悉了這些東西,已經是太陽落山時分了。

    鄭有貴在旁邊陪侍了將近一個白天,中午因為緊張,沒敢吃喝多少東西,熬到這時候卻也是又累又餓。可汪孚林都沒走,今日第一天隨侍這位掌道老爺的他又怎敢離開半步?就當他舔著有些幹裂的嘴唇,心裏計算著自己還能堅持多久的時候,卻沒想到汪孚林竟是開口吩咐了一句。

    “今天隻怕是要熬夜了。”

    聞聽此言,鄭有貴隻覺得臉色一黑,暗想都察院的廚房按例供應午飯,其中包括官員,也包括他們這些吏員,即便少不了克扣,味道也不怎麽樣,但有肉有菜,填飽肚子還是不難的。可晚飯卻是隻供應給那些輪流值夜的官員以及有吏額的吏員,他這樣的白衣哪有這樣的福利?一想到還要自掏腰包解決晚飯的問題,他就覺得眼前漆黑,卻沒想到轉眼間又聽到一句話。

    “京畿道街上食肆不少,記得其中一家魏家食肆的炒肝和包子就不錯,你去買兩人份的回來,對了。再加兩碗羊肉湯。然後去劉家香買兩人份的雜果蜜餞盤子,加上兩份果茶,要個食盒裝回來。”

    鄭有貴張了張嘴。卻看到汪孚林已經扔了一個錢袋在桌上。本還以為要自己墊錢的他猶豫著伸出手,拿到錢袋後。竟是鬼使神差打開看了一眼,發現裏頭約摸是三四兩碎銀子,他一愣之後就意識到自己這舉動實在是市儈丟臉,慌忙看向汪孚林想要賠禮,卻沒想到這位掌道老爺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今後幾天恐怕都要熬夜,都察院那點飯食實在是吃著沒胃口,這幾兩銀子你收著,到時候幫著點跑腿。”

    “是。小的明白了。”鄭有貴不怕熬夜,卻怕花錢,因為他還想著攢頂首銀的錢來買吏額,此刻如釋重負地收了錢之後,一溜煙就跑了出去。可等到匆匆來到都察院後門的京畿道街,找到了汪孚林指名的食肆,他才想起,這位掌道老爺據說也是才剛從外頭回來的,卻對都察院附近有什麽食肆都一清二楚,那這食肆裏頭東西的價格隻怕也一樣了若指掌。想要從這些銀子裏頭揩油容易。但好容易得了這位掌道老爺的青睞,一旦失了信賴那就得不償失了。

    他千萬不能讓人看輕了!

    這一晚上,汪孚林差了鄭有貴到都察院門口給自己的隨從報了個信。直接就住在了衙門沒回去。雖說熟悉各種事務和流程,一直忙到半夜才睡,但好在萬曆皇帝還小,朝會很少,他這個必要上朝的監察禦史就省了一樁最大的麻煩。大清早起床後,見鄭有貴還要來伺候洗漱,他直接擺擺手吩咐對方去忙自己的,三兩下就收拾完了,等回到屋子。他就看到一籠熱氣騰騰的鬆針包子和一碗豆漿放在了眼前。再看鄭有貴時,恰是滿臉的期待。

    “你倒是聰明。省了我再吩咐你。”汪孚林微微一笑,這才問道。“你自己也記得填飽肚子,今日進新人,又要忙上一整天。”

    “是是,小的已經吃過了。”因為昨天晚飯和夜宵,汪孚林都是讓自己買兩人份,一點都沒有吝嗇錢的意思,鄭有貴也就吸取昨天午飯的教訓,乍著膽子自己也買了一模一樣的早飯,塞飽了肚子,這會兒說著還不由自主打了個飽嗝,一時滿臉的尷尬。等到發現汪孚林沒有理會他這點小小的失態,自顧自開動,他這才連忙告退了下去,卻是忙著把昨夜汪孚林調來看過的那些東西又送還架閣庫去存檔。

    都察院就這麽點地方,鄭有貴得廣東道新任掌道禦史汪孚林青眼相加的事早就傳開了,昨天鄭有貴陪著汪孚林一天一夜,這會兒他一進架閣庫,一個老書吏便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鄭麻子你好運氣啊,好好幹個一年半載,說不定來日那位汪老爺連吏額都給你弄到手了。”

    鄭有貴在都察院幹了整整四年,卻因為隻是白衣書辦,臉上又有幾顆明顯的雀斑,便得了這麽一個綽號。被人取笑慣了的他沒有說話,隻是笑了笑,等到根據汪孚林的吩咐,還了東西後,又取了幾樣文書回去,他剛出門口,猛地想到好像漏了一樣東西,複又回轉來時,卻聽到那老書吏對一旁一個年輕典吏嗤笑道:“這還真是攀上了高枝,就不知道人家回頭會不會換口味。看他又高又瘦麻子臉,就不知道哪樣投了那汪災星的眼緣了!”

    麵色蒼白的鄭有貴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時候進去,也不可能讓這些老油子有什麽顧忌,他幹脆轉身就走,決定一會多跑一趟。他的叔父就是當了一輩子的白衣書辦,到了五十離役的時候,求爺爺告奶奶才給被人辭了夥計差事的他謀了這麽一個職司,可無論是看到叔父那一輩子辛勞,到老之後沒人理會的下場,還是兩個穿了一輩子白衣快要離役的前輩下場,他就覺得心裏噎得慌。也正因為如此,汪孚林拋出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怎會不死死抓住?

    可就像人家說的,廣東道的經製吏和非經製吏總共十三人,他除卻年輕,其餘的沒有任何可取之處,這位掌道老爺為何挑了自己?

    汪孚林自然不會知道,自己別有用心的挑人引來了無數人的猜忌,不過就算他知道也不會放在心上,因為昨天的重頭戲是吏,今天的重頭戲卻是官。

    今天前來都察院報到的新進士,並不止廣東道這五個,好幾個道都因為有所員闕,因此增補了人進來,總共竟是十一個試職禦史。往年每次殿試過後,雖偶爾也有這種和六部觀政主事一樣,從新進士直接試職禦史的幸運兒,可從前都察院何嚐出現過這麽多員闕?因而,一大幫子人拜見左都禦史陳瓚的時候,恰是參差不齊,有人連官服都是臨時製備的,沒舍得用好料子,至於年紀也是五花八門,從二十到五十都有,充分體現出了進士年齡的差異。

    然而,當謁見長官結束,汪孚林見到隸屬廣東道的五個新進士時,卻忍不住愣了一愣。那倒不可能出現清一色二十歲以下比他還小的情況,畢竟,大明朝取士的慣例中,二十歲以下以及五十歲以上,都向來屬於特例,主流的進士年齡,都是在二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其中,二十五歲到四十歲是最多的。太年輕的,主考官會認為不夠老成,常常會像當初顧璘對待張居正那樣壓一屆;而太老的,則是認為不夠年富力強,除非文章寫得特別對主考官的路子。

    而眼下歸他領回去的,一眼看去,約摸都在二十出頭到三十五歲之間,也就是說,正是對於大明朝的讀書人來說,已經成家,最為風華正茂的年紀。

    但看到履曆時他就發現,除了年紀最小的王繼光,今年二十一歲,正好和他同齡,還小了點月份,其餘的都比他年長。

    汪孚林隻是微微詫異了片刻就恢複了過來,畢竟,兩世為人,他的心理年紀早就一大把,更不用說又有兒子又有弟子。

    但是,今天才剛剛知道所屬的五個新進士,那就沒有這樣鎮定了。雖說掌道禦史不算真正品級壓過一頭的上司,正經說起來應該是前輩,可要知道他們眼下隻是實習,一年之後能否通過考核轉正,其中很大一部分就取決於汪孚林的評語。故而,發現自己被分撥到廣東道,每個人都在拚命回憶關於汪孚林的傳聞,卻發現傳聞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因為這位上司兼前輩實在是太有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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