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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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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三章 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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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朱翊鈞上殿升座,眾臣行禮,排在最後頭的汪孚林在起身之後,便迅速掃了一眼侍立在皇帝身邊的馮保,以及保持了一大截距離的張宏。
    馮保並沒有注意到他這個距離太遠的小人物,但張宏卻仿佛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朝他看了過來,讓人難以察覺地微微頷首。
    盡管汪孚林無法從這個微笑的動作中察覺到張宏究竟做了些什麽,今天會有怎樣的結果,可是,他本來就沒有把希望寄托在張宏身上。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這種地位,一直就是很微妙的,就和後世的二把手往往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樣,這年頭的二把手就更加悲苦。張居正曾經是怎樣又用呂調陽又防呂調陽的,馮保就是怎麽對張宏的,絕對不會有什麽例外。
    所以,當馮保開口時,第一次參加這種小規模朝議的汪孚林,便眼觀鼻鼻觀心做恭敬順服狀,隻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聽著馮保的發言。
    “早上司禮監陸續派人前往六部都察院知會各位大人,道是昨天晚上內閣出了點小小的變故,其中應該多為語焉不詳,就是因為私下裏有交情,略微說過幾句的,想來也不包括其中細節。”


    馮保說著微微一頓,仿佛是在查看眾人的反應。可在場的人,包括汪孚林這看似二十出頭,實則早已滿心滄桑的後起之秀,全都是官場上的老油子了,哪裏會露出半點破綻,因此他很快就繼續往下說道:“元輔張先生回鄉葬父隻不過一個多月,諸位精誠合作,力求穩定,奈何卻有人在外散布致仕閑住的前首輔高拱的文稿,胡言亂語說隆萬年間事。若是單單如此,廠衛暗中偵緝,把某些閑言碎語掐滅也就算了,奈何內閣竟然也有人摻和其中。“


    他一下子提高了聲音,語氣和嗓音都變得有幾分尖銳:“竟然有人買通在內閣中執役的小火者,向三輔張閣老送揭帖,邀他拿出家中秘藏的高拱文稿,圖謀元輔張先生。三輔張閣老驚怒之下,氣得發病昏了過去,這才有中書舍人聞訊奔赴司禮監告警……”


    雖說馮保繪聲繪色描述著張四維在發現揭帖之後是如何驚怒交加,如何辨明清白,如何要求司禮監徹查宮闈,那始作俑者的小火者如何撞牆自殺……但在場眾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兩件事情上。第一件,便是馮保聲稱張四維因為身體緣故,不能理事,請求告病致仕;第二件,就是馮保要整肅宮闈,窮究幕後黑手;而第三件,便是把矛頭對準了高拱!


    對於那段隆萬之交權力更迭的公案,哪怕在場不少人那時候都不在京城,而在外任——汪孚林當時更隻是還未考中舉人的菜鳥小秀才一隻——可是,高拱也好張居正也好,當時一個首輔一個次輔,再加上如今權掌司禮監的馮保,這些恩怨情仇流傳已久,哪裏能禁絕人言,誰能不知道其中那點玄虛奧妙?
    可知道歸知道,這時候要做出什麽樣的反應,那卻是一件非常棘手的問題,最最重要的是,今天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那便是張居正不在!
    能夠和司禮監掌印這一內相抗衡的隻有外相,可外相之中的第一人,也就是內閣首輔卻不在場,那麽,是否該抗爭,由誰打頭,這便成了一個棘手的難題。
    馮保再次掃了一眼眾人,目光在汪孚林身上停留了很久,見這位往日麵對這種場合往往會言語如刀異常活躍的掌道禦史站在最末尾,赫然嘴巴緊閉不吭聲,想到徐爵早上稟告昨夜奉命派人去試探汪孚林,發現人哪怕聽到錦衣衛深更半夜在外頭走,仍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他心裏便再無猶疑。
    看來此事真的和汪孚林沒關係……之前那場科道爭端,估計隻是汪孚林幫著新官上任威望不足的左都禦史陳炌立威而已。
    他正這麽想,突然隻聽得下頭傳來了一個極其突兀的聲音。
    “馮公公如此說,恕下官不能苟同!”
    除了張居正,馮保一向很少親自和文官打交道,一來是為了避嫌,二來也是因為首榼等同於首揆,他犯不著自降身份。所以,當看到說出那**的不能苟同四個字的,赫然是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他登時臉色鐵青。
    然而,陳三謨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又已經趁著上午那僅有的一點時間去各部奔走聯絡過了,這時候他便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有道是無風不起浪,馮公公因為此事整肅宮闈,這是內廷的事,下官和諸位大人身為外臣,自然不敢置喙。可三輔張閣老乃是元輔臨走時,親自舉薦主持內閣事務的,昨夜理應不過是乍然受到驚嚇,這才一時驚怒以至於身體不適,哪裏就真的不能理事了?”
    陳三謨斷定馮保恐怕也沒有什麽確切證據,所以不敢明目張膽地往張四維頭上扣屎盆子,否則隻消像當初處置高拱一樣,一道旨意直接讓張四維致仕閑住就完了,何至於要放到朝議上來說?馮保不過是希望大多數人能夠支持此事,維持一下自己這幾年來還算不錯的好名聲而已。
    所以,先是拋出了第一個理由,他就繼續說道:“而高新鄭公之事,細究之下同樣不無存疑。三輔張閣老從前和高新鄭公有私交,這是人人皆知的,家中若有高新鄭公文稿,那也並不奇怪,必定是有興風作浪之人知道兩者之間還有來往,故而這才故作揭帖,令人送入內閣張閣老處,想要渾水摸魚,卻不防為的馮公公及時發現。因為此事整肅宮闈,乃是應有之義,可若再窮究高新鄭,安知天下人怎麽議論?”
    “正因為元輔不在,朝局方才應該以穩定為上,與其在這時候窮究高新鄭,不如令新鄭縣以及開封府嚴加管束,這才是正理。”
    陳三謨一口氣說到這裏,見馮保臉色鐵青,知道自己此番算是得罪了這位權閹。然而,身為文官,他又不是張居正這樣的首輔,能夠犯顏直諫司禮監掌印,卻也是科道言官的一大成就,所以他在心裏使勁安慰了自己一下,便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去遊說過的其他幾人。然而,發現工部尚書李幼滋和禮部尚書潘晟竟然在自己的目光注視下不自然地退縮了,他登時心裏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都已經是官當到尚書的人了,竟然還會怕馮保嗎?之前都說得好好的,此時怎麽就退縮了?
    就在陳三謨近乎用祈求的目光去看吏部尚書王國光時,王國光巋然不動,心驚肉跳的他卻聽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陳都諫這話,有一定的道理。”
    話雖說得模棱兩可,但開口的竟然是汪孚林,這便吸引了眾多的目光。畢竟,張四維和汪家伯侄倆的仇,那根本就不是秘密,而且汪孚林當初還因為汪道昆在廷推兵部尚書的時候和稀泥,因此憤而大吵一架,伯侄倆至此反目,到張居正奪情時更是幹脆完全翻臉,這其中不無王崇古張四維舅甥的關係。可是,幹巴巴來了這麽一句之後,汪孚林卻似笑非笑地看著陳三謨道,“不過,陳都諫說出的話,一向都是這麽有道理。”
    陳三謨原本已經有了幾分退縮的意思,可被這似是而非的話一擠兌,他隻覺得心頭迸發出一股說不出的怒火,竟是大喝了一聲。
    “汪孚林,事關朝廷大局,你指桑罵槐什麽意思?你若還是執著於那點私怨,如何對得起元輔傾力栽培?我剛剛所言字字句句出自肺腑,並沒有半點私心……”
    “是啊,沒有半點私心。可我怎麽聽說,當時廷議都察院試禦史留用之事的詳細記錄,三輔張閣老在和你談過之後,好像已經快馬加鞭給元輔送去了。”
    “你……你隻求一時快意,翻覆元輔之本意,還怕人告狀嗎?”
    “自然不怕,我隻是提醒陳都諫,您這標榜沒有半點私心,有點言過其實而已。”
    眼見得汪孚林和陳三謨竟是就這麽彼此瞪眼睛,針鋒相對了起來,眾多官職遠在他們之上的高官們登時麵麵相覷,大多數人都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這好像……歪樓了吧?
    眾人之中,相對比較熟悉汪孚林的王篆和張學顏,更是麵上露出了幾分異色。王篆隱隱感覺汪孚林是故意胡攪蠻纏,岔開話題;而張學顏卻認為,汪孚林是在故意激怒陳三謨,讓其露出更多的破綻,給自己製造進攻的機會。可是,他們倆畢竟是侍郎,陳三謨和汪孚林一個是給事中,一個是禦史,合起來便是科道,所以身為低品官卻能夠搶在眾多大佬麵前開口,他們卻不好如此**裸地搶著發言。
    而禦座上的朱翊鈞,卻饒有興致地支著下巴,覺得今天這本來很沒意思的朝議有了點意思。他對張四維這位三輔並不算太熟悉——當然這隻是相對於張居正而言,因為張四維固然偶爾出席日講,經常出席經筵,但單獨和他相處的機會是相對少的——可這並不意味著根據馮保的指證,他就能滿不在乎地把這麽一位閣老趕出朝廷。高拱這個人他都已經不大記得了,馮保說其如何跋扈等等他都沒有實感,相對來說,他對於整肅宮闈這四個字反而非常敏感。
    因為一年前,乾清宮才剛被整肅過一次,他身邊熟悉的麵孔幾乎被一掃而空,就連張鯨和張誠也幾乎不能幸免!
    就在他微微走神之際,卻隻聽到兩三個回合下來,再次占據上風的汪孚林開口說道:“皇上,臣剛剛就說了,陳都諫所言幾條,臣認為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高新鄭公已經是致仕閑住多年的人,如今再揪出來,旁人隻會覺得奇怪,本著新鮮感和探究的心思,他從前的文稿也好,現在的文稿也好,反而會引人注意。可是,令新鄭縣令又或者開封知府嚴密管束高新鄭公,請問陳都諫,你讓知府和縣令這兩位用什麽理由來管束一位致仕閑住的前首輔?”
    不等陳三謨回答,汪孚林就搶著說道:“一切以朝局穩定為上,這自然是一點都沒錯。可既然如此,嚴密管束這四個字就毫無意義,更會適得其反。但是……”
    汪孚林突然來了個轉折,頓了一頓方才繼續說道:“三輔張閣老告病請求致仕之事,確實值得商榷,畢竟,次輔呂閣老如今已經屢次告病,奏疏也累計都快上了七八次,怕是留不住了,如若張閣老也如此,外間傳言隻怕更會喧囂塵上。臣和張閣老確實有齟齬,就是陳都諫剛才說的,那是私怨,臣當然不會因此廢了公義。然則,留他,是皇上明察秋毫,認為張閣老恐怕遭人算計,就此放歸實在不公。不留他,是皇上體恤張閣老身體有恙,不適合再操勞。”
    朱翊鈞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咀嚼著這最後半截話,終於隱隱體會到,身為一國之君的特權。那就是他的一句話會被賦予多種詮釋!
    “至於整肅宮闈,這是皇上一言可決之的事,臣和陳都諫一樣,不敢置喙。”
    然而,陳三謨之前說那是內廷的事,汪孚林卻說是天子一言可決之的事,這明顯的差別,便注定朱翊鈞聽在耳中的感覺截然不同。可更多的人在意的,隻是陳三謨和汪孚林在一番猶如少年賭氣吵架的爭論之後,卻殊途同歸似的表示了對馮保提議的反對。
    聽出這一點的馮保自然麵色陰沉,可科道兩邊的態度也終於撬開了其他人的嘴,他就隻見工部尚書李幼滋也站了出來,義正詞嚴說了一大通話,言下之意不外乎是高拱已經過氣,再追究不妥。這位當初就曾經在王大臣案上支持快刀斬亂麻,不要牽連高拱,但所謂的態度,也隻是私底下對張居正諫言,並非在明麵上站出來反對高拱,今次也算破天荒了。
    李幼滋之後,便是潘晟,潘晟之後,竟是王國光!
    麵對這樣的情景,馮保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無限惱怒,可等到殷正茂、陳炌、王篆、張學顏、曾省吾,或委婉,或直接地表明了態度之後,他方才意識到,張居正不在,外朝這些文官全都和自己不是一條心!
    同樣覺察到這一點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心裏卻有些莫名的高興。雖則直到這場莫名的朝議以一種莫名的結果結束時,他這個皇帝都沒有說上一句話,可並不妨礙他在起駕回乾清宮時,心中生出了一絲小小的雀躍。
    而徑直回司禮監的馮保,在公廳門口見到自己的掌家內官張大受時,臉色就不那麽好看了。等到他落座之後,跟進來的張大受侍立在他身邊,卻是深深躬下了身子,貼著他耳邊說道:“公公,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早上在得知朝議的事情之後,就先後去拜見了李幼滋、潘晟、王國光。”
    砰——
    馮保重重拍了一記扶手,繼而就冷冷說道:“朝議結果他們占優又如何?傳話徐爵,讓他給我盯緊今天參加朝議的所有人!”
    他執掌東廠已經有十餘年了,這十餘年來,收集的官員劣跡還少嗎?平日裏隻不過是給彼此都留個臉麵,相見好做人,可現在一個一個趁著張居正不在,就不把他放在眼裏……老虎不發威,當他是病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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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四章 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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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青磚地上,張鯨已經跪了整整有兩刻鍾,膝頭猶如針刺的觸感,不斷提醒他,自己眼下哪怕已經是禦用監太監,卻還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所以,自知能否順利先過去這一關,就看現在,他哪裏敢露出半點怨懟之色,腦袋低垂,眼睛隻看著地麵三步遠處,甚至都看不到張宏的腳尖。
    這是從前剛進宮時,他和十幾個歸在張宏名下的小火者一起學規矩的時候,上頭教導的師傅千叮嚀萬囑咐的。如今,那些小火者的名字,他都已經記不全了,有些悄無聲息地死在了這深宮之中,有些則是年紀一大把了,仍在做些灑掃甚至倒馬桶的賤役,也有些勉強有了體麵,能讓外人稱呼一聲公公。
    但沒有人及得上他的成就,因為他在需要的時候,能夠小意善媚,也能慷慨激昂,能夠公正明允,也能夠翻臉不認人。但最重要的是,他識時務。
    如今形勢比人強,別說在張宏這邊跪上這點時間,就是跪個三天三夜,捱過去之後又是一條好漢!
    “事到如今,你還想說,就因為你嫉妒張誠已經是內官監掌印太監,所以就故意扮成他的樣子去見何心隱,以此陷害?你打聽到張四維派人去見高拱,結果在路上被人劫了東西,這還可以說是偶然,可你把事情壓了下來,卻還知道去鬆江找徐家人,從徐家老二嘴裏把何心隱給撬了出來,又以人家的子侄門生為要挾,讓人帶著你要的東西進了京,你還說這隻是一時起意?張鯨,你不是跟我第一天了,該知道我雖不如馮雙林,眼睛裏也不揉沙子!”
    一進門行過禮後便****晾著罰跪,許久之後方才是這樣淩厲的質問,張鯨卻反而鬆了一口氣。張宏開口問話,這至少比一言不發來得好。因此,他稍稍把視線挪出去一些,至少可以看到張宏的膝蓋和腳尖,這才低聲說道:“老祖宗,我知道錯了。發現那樁事情的時候就不該隱瞞,就應該先來稟告您。是我吃了豬油蒙了心,想著此事可堪利用,便一步一步順藤摸瓜,而見何心隱的時候,我最初不是為了張誠,隻純粹為了混淆視線,以防被人發現。”


    說到這裏,他故意停了下來,發現張宏沒有打斷,也沒有追問,他一麵暗自琢磨張宏真正的態度,一麵繼續說道:“至於設計張四維,天地良心,我絕不是膽敢陷害內閣三輔,純粹隻是因為我想詐一詐他,然後拿到他手中那些高拱的文稿!老祖宗您年紀比馮公公大,資曆比他深,這也就罷了,可馮保自己是司禮監掌印,您這個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竟然連提督東廠的名分都沒有,這實在是欺人太甚!我隻是想著,捏了高拱的文稿在手,日後有用……”
    “嗬。”
    張宏笑了一聲,終於打斷了張鯨那聽上去非常動人的陳詞:“你難道不知道,我早就收到外間密報,聽說了有人拿著高拱文稿要生是非,於是去找了馮雙林?在這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節骨眼上,你居然還能夠指使內閣裏頭做事的小火者,往張四維的直房裏塞那樣的揭帖,隨後就讓人撞牆自殺,你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為了我……嗬,你要是落在馮保手裏,你扛得住東廠又或者錦衣衛的十八般花樣?”
    此話一出,張鯨不但不驚,反而心中大喜,一下子膝行幾步上前,猛地抱住了張宏的大腿。
    “老祖宗,我之前實在是不知道您找馮公公商量了什麽,後來知道的時候,卻已經收不住手了。我想著橫豎也就是張四維倒黴,可他是內閣三輔,張居正援引入閣的,就算因此倒台,那和老祖宗您總是無幹的。至於那小火者,他家裏娘和哥哥全都是我養活的,別說為我死一死,就是讓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絕不會皺眉頭,就和我一樣,哪怕落在錦衣衛和東廠手裏,別說十八般花樣,便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刑罰,我也自然不會吐出一個字來……”
    聽到張鯨在那賭咒發誓,說什麽全都是為了自己這個老祖宗著想,張宏沒有嗤之以鼻,他臉色淡淡的,到最後方才不耐煩地用腳尖捅了捅張鯨,示意人起來。等到張鯨踉踉蹌蹌站直了身子,他就冷冷說道:“你是我名下出去的人,要是出了問題,怎麽都會牽連到我身上。所以,不為了你剛剛說的這些話,我也得保你一保。你別以為上次在更鼓房,我先撈了張誠,再撈了你,這是偏心,你不想想,那次的事是誰縱容的孫海!”


    見張鯨登時臉色一變,張宏便隨手放下了手上茶盞:“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張誠’見過何心隱,何心隱也會守口如瓶。他日後不會踏進京城半步,自然更不知道張誠背後還有你,所以你別玩什麽花樣,否則天知道他會不會背後妙手畫一張丹青圖出來。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你回乾清宮去。”
    張鯨深深低頭應了一聲是,卻很好地隱藏了眼神中那一縷殺機。然而,轉身出門的他卻沒有看到,張宏那眼睛盯著他的背影,就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居然說什麽落在東廠和錦衣衛手裏,也不會吐出一個字來?敢做這種事,隻你一個人又怎麽可能,萬一被人發現那得捅多大一個窟窿?”
    喃喃自語了一句之後,張宏雙手交握,最終有了一個大體的判斷。那便是錦衣衛又或者東廠這個體係當中,有人在暗中幫著張鯨,不說設計謀劃,至少掃尾又或者清除掉那些痕跡,使得馮保不至於發現。又或者說,張鯨謀劃了這麽一出戲,根本就是為了給馮保送刀子?
    “不能留了……心太大,如今隻怕是連我也當成了寇仇!”
    但張宏更清楚,張鯨在他麵前做小伏低的同時睜著眼睛說瞎話,看似十分恭順,其實卻隻是做個姿態,並不是怕他拆穿。
    他在這宮裏還有很多徒子徒孫,其中也有人的地位不低於張鯨,甚至司禮監太監當中,就還有兩個他名下出去的。然而,他這個司禮監秉筆擁有皇帝的信賴,擁有與人為善的名聲,在朝臣中間也頗多讚譽,但他相比馮保,缺少了兩樣東西。
    他沒有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應該有的東西——那就是提督東廠的大權!
    而他也不像馮保那樣,擁有張居正這樣強大的盟友!
    所以,張鯨方才有恃無恐,便是篤定他除了用罰跪和訓斥來懲罰之外,總不可能直接用大棍子將其打死!朱翊鈞這個皇帝不會允許,慈聖李太後不會允許,馮保更不會允許。故而他隻能通過別的手段,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借助馮保又或者慈聖李太後,又或者幹脆通過皇帝,可眼下張鯨已經對他有了防範。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後悔自己提前給了張鯨警告,讓其有了防備。
    張宏當然沒有一直沉浸在懊悔又或者惱火的情緒之中。既然之前犯了一個錯誤,他眼下自然不會因為張鯨這個出自自己名下的太監牽涉其中而束手束腳,他很快做出了決斷,當即先派了一個人出去。
    於是,就在這天傍晚,上午請假回了一趟家,晚上卻仍舊在都察院輪值的汪孚林,便迎來了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
    都吏劉萬鋒在得到張宏的傳訊時,一度覺得自己聽錯了。汪孚林雖說總共隻當了兩年多的禦史,但一年巡按,一年掌道,如今執掌廣東道印,和都察院另外十二道那些年資久遠的掌道禦史平起平坐不說,而且因為前後兩任左都禦史都對其信賴備至,之前又一語挽回了好幾位原本要退回吏部候選的試禦史們的窘境,因此在整個都察院中,很多人不喜歡他,但更多的人不得不信服他。
    禦史上書彈劾哪位高官很容易,邀名也很容易,但一上一個準,每次都能駁得別人啞口無言,這卻不容易!
    而就是這樣一個外人視之為張居正心腹的人物,居然和自己那位遠房伯父有聯係?
    可身為吏員,他親眼見證了汪孚林把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擋回去,而後將那些非經製吏的白衣書辦都留用的氣魄,更知道都吏胡全就差沒以汪孚林門下走狗自居,此時來見時,自是小心翼翼,壓根不敢仗著張宏的勢,擺什麽故弄玄虛的架子。
    當他將手中那顆雞蛋大小的銅丸遞上去之後,連忙又低聲說道:“公公說,鑰匙回頭會送到府上。此物乃是禦用監從前用過的最好匠人做的,如今人死,工藝失傳,總共兩把鑰匙,若無鑰匙硬開,則銅丸之中的信箋字條會自毀。開鎖的方向是左二右三。”
    原來這是大明版保密箱……
    汪孚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見劉萬鋒滿臉敬畏,他就淡淡地說道:“知道了,若有回信,我自會找你。不過你平日很少出入我這裏,將來若常來常往,那就有些紮眼了,若再有事情,事情不大,你就找鄭有貴,放在公文之中轉達,回信我也會讓鄭有貴給你送口信去。”
    對於鄭有貴的好運,劉萬鋒自然有些羨慕嫉妒恨,可這是人家的緣法,他也隻能想想而已,等到汪孚林隨手賞了他一對五分的小錁子,他就再無那些亂七八糟的想頭,磕過頭後便告退了出去。直到他一走,汪孚林才從抽屜裏拿出了那把小北讓人送晚飯時夾在最下一層,根本不像鑰匙的鑰匙,心想張宏一旦真細心起來,那可真是讓人不知道說什麽。按照劉萬峰的話打開了那銅丸,他見內壁上赫然有封閉的小孔,就大體明白了其中原理。
    十有**是萬一拿著鑰匙卻開錯了鎖,又或者有外力撞擊,夾層中的液體就會進入其中,將信箋毀屍滅跡。
    一麵想一麵開鎖,等到取出裏頭那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箋,他卻漸漸收起了漫不經心的獵奇心理,很快便鄭重了起來。
    因為,張宏一反從前說一半藏一半的習慣,把對於張鯨的懷疑全都挑明了,更承諾他從今往後,宮內若有風吹草動,一定立刻送出消息來,而作為回報,也希望他將外間緊要的消息送進宮去。而最重要的是,張宏在信上明確表示了結盟互助之意,對於一個等同於內閣次輔的司禮監秉筆來說,這樣**裸的結納之意,和上次張豐來找他時先行打探了他的行蹤,占據了那處他常去的麵攤,提議時也帶著居高臨下的意味截然不同。
    畢竟,無論從前幾次相遇相見,張宏還是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種平等聯係的意味。
    汪孚林深知,這是在如今群魔亂舞的局勢下,非常有用的助力。而且,他更加可以放心的是,隻要他一日還是張居正的親信,張宏就還會支持他一日。而他背靠這位人品暫且還算靠得住的權閹,做事會方便許多。而他正好思量著怎麽就此事給張宏出個主意,機會就送上門了。
    燒了信件,汪孚林整整斟酌了許久,這才寫了回信,隨即鎖入這小小的銅丸保密箱,隨即便叫了鄭有貴進來。因為之前王篆給他透過的風聲,他不大確定自己還能在都察院呆多久,而萬一真的被調去吏部,那些常常要打交道的底層吏員他還要重新熟悉起來,他從那時候開始就有了一個打算。此刻,他等鄭有貴行禮之後,便開門見山地問道:“你跟了我也有一年,算是我用得很趁手的人。隻不過,我也許不會在都察院長留,你可有什麽打算?”
    鄭有貴登時大吃一驚。要知道,科道言官這種職位,並不局限於三年一任,如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和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嶽,便是分別當了超過五年,年資越是久遠,到時候轉遷他職時,官職也會越高。如今汪孚林滿打滿算也才兩年的禦史,怎麽就知道留不長了?想到從前自己誰也瞧不起,現在人人給三分薄麵,他登時異常糾結。
    足足好半晌,他才突然長跪了下來:“小的承蒙掌道老爺提拔,這才能有今天,願隨掌道老爺效犬馬之勞!”
    “你可要明白,說這種話需得言出無悔。”
    鄭有貴本來不過是賭一賭,聽到汪孚林如此說,他意識到汪孚林竟然可能真的願意帶他走,這下子登時心中狂喜,連忙磕頭應道:“小的絕不後悔!”
    “很好,從今以後,不管我到哪兒,你都是我的人,起來吧。”一錘定音之後,見鄭有貴扶著膝蓋爬起身,汪孚林這才徐徐說道,“剛剛都吏劉萬鋒來過,你去把這匣子文書給他,是他之前來要,說是歸檔用的。然後你到都察院門外找個幫閑跑腿的到我家裏送個口信,就說明天早上我想吃定勝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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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五章 搶先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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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人將那把鑰匙放在食盒最底下,夾在家中廚子精心炮製的一堆美味佳肴當中給汪孚林送晚飯,小北本來並不是太確定那東西的用途。畢竟,莫名其妙有人給家裏送來了定製的首飾盒,連單據也一應俱全,鑰匙卻多了一把怎麽都對不上的,若非和首飾盒在一塊,她幾乎隻以為那紅繩上的玩意是個吊墜。
    可是,汪孚林特意派人捎口信來要吃的,還指名了定勝糕,她就沉吟了起來。定勝糕是江南很有名的點心,民間有多種象征意義,有說是賀升遷,有說是預祝打勝仗,也有說是恭賀喬遷。
    但琢磨著汪孚林特意讓人捎回來的吩咐,她卻覺得更可能的是汪孚林暗示她,送去的東西確實用得上,所以才叫定勝,但是,接下來還可能要打硬仗。
    否則,他今天上午都能特意請假回家,一來見她,二來叫告病的程乃軒回六科廊,如今下午明明那場朝議都已經結束了,風波暫歇,緣何晚上還是繼續在都察院值夜,還隨便找了個跑腿的幫閑,報這種完全是閑情雅致飽口福的口信?
    “嚴媽媽來了!”
    聽到這聲音,見芳容打起簾子讓了嚴媽媽進屋,小北便笑著說道:“媽媽,你可聽說了,相公特意讓人捎口信回來,說要吃定勝糕。他多大的人了,才在都察院中值夜兩天而已,居然還這麽嘴刁。”
    “那不是少夫人又是早點,又是晚飯的送過去,這才讓公子張口就直接提要求的嗎?”嚴媽媽笑著接了一句,這才對芳容和芳樹說道,“芳容,你去灶上看看,銀耳羹燉得如何了,如果好了,就給陳相公端一盅過去,再給少夫人送一盅過來。芳樹,這天氣越來越熱了,你去前頭吩咐一聲王思明,明日去把夏天用的冰都訂了,免得晚了訂不到那麽大分量,今年夏天熱得過不好。”


    芳容和芳樹連忙答應,躡手躡腳都退下了。等到她們都走了,嚴媽媽才來到小北身側,低聲說道:“家中正門和後門,又有人看著了。傍晚之後才來的,就是派了人去都察院給公子送晚飯之後。”


    “果然。”小北眉頭一挑,頓時有些心煩意亂,“好容易之前才撤了人,現在又這麽被人盯著,真是束手束腳。孚林上次還讓我少翻牆的,可媽媽你瞧瞧,一直被人這麽緊緊盯著,哪裏那麽容易出門?要不是因為程家緊挨著,有時候還可以借用程家的門戶,又或者讓他們那邊打掩護,否則就更難了。”


    嚴媽媽哪裏不知道,小北怨言的是不能想跑哪跑哪,而是家裏竟然又成了那些廠衛的目標,當下便笑著說道:“隻不過,都察院那人跑過來報信,說是公子要吃定勝糕之後,那人一走,正門那邊就有人跟上去了。”
    “天哪,那個馮保難不成是打算盯緊每一個官員,連吃喝拉撒都要管?”嘴裏這麽說,小北臉上卻滿是笑意。汪孚林派的那個完全是各處衙門門口專門跑腿的閑漢,就算是被人拿住嚴刑拷打,也絕對問不出什麽來。說不定,汪孚林這就是故意讓人去跑腿的
    隻不過,汪孚林人沒回來,下午朝議到底是個什麽局麵,她卻不得而知,想想真挺好奇。
    不僅是小北,就連程乃軒也一樣對下午那場朝議究竟說了什麽,到底是個什麽結果感興趣得很,奈何他的頂頭上司石應嶽沒有被召去,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則是事畢之後陰沉著臉回到六科廊,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搞得六科廊上下猜測紛紛,他就算肚子裏再癢癢,也隻能對著妻子抱怨兩句。
    至於抱怨什麽……當然是汪孚林用完了他就扔,別說連個解釋都沒有,如今幹脆連人都不回來了!
    夜深人靜時,徐爵派去各家的眼線一一回報,而他在一一記下之後,就匆匆去了馮保在宮外的私宅,向這位今天一怒出宮的司禮監掌印稟告。其中多位尚書侍郎的各自見麵和串聯,大體可能說了些什麽;陳三謨早早出了六科廊,分別去哪幾家做了拜訪,停留了多少時間。
    至於最最“安分”的汪孚林,那簡直是沒啥好說的。除卻有首飾匠人給家裏送了定做的首飾盒,家中妻子派人去都察院送了晚飯,汪孚林自己又捎信回家,道是次日早上要吃定勝糕,這全部都是雞毛蒜皮的事之外,就沒別的了。
    畢竟,人在都察院沒回家的汪孚林,在掌道禦史的直房裏處理公務,見的人千篇一律都是都察院中官吏,壓根沒一點特別的,連陳炌那都沒去過。
    因此,對於汪孚林和陳三謨抬杠歸抬杠,最終也不同意窮究高拱,換言之竟是暫且放下了和張四維的私怨,雖說馮保有些惱火,可對於這麽個不動如山,沒有四處去奔走的區區掌道禦史,他還是到底沒那麽關注。和其他人相比,無論從官職還是資曆年紀,汪孚林都遜色太多了,人脈也遠遠不如。就拿陳三謨來說,今日文華殿的那些高官便至少個個都認識,不似汪孚林和其中一多半連句話都沒說過。
    徐爵對汪孚林談不上什麽好感又或者惡感,可遊七相當於間接栽在汪孚林手上,他哪怕沒查出汪孚林在此事上有任何問題,可總難以避免地對人提防三分,所以,他剛剛才把汪家瑣事以及汪孚林在都察院都見過誰這種細節都毫無遺漏地稟報了上去。可是,看到馮保顯然不感興趣,甚至有些不耐煩地皺眉頭,他就打消了原本的主意,小心翼翼地引導著說話的節奏,打算把張鯨的“告密”內容丟出來。
    雖說他瞧不起張鯨的背主和自私,可張鯨直接把最明顯的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上,他要冒的風險已經很小,如若連這都不敢,他還怎麽更進一步?
    日後取代劉守有這種事,那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他才小心翼翼就外間有人向張宏密告高拱文稿這件事起了個頭,正要引導到文稿來處上,突然隻聽外間傳來了馮邦寧的聲音。
    “伯父,錦衣衛劉都督求見!”
    盡管是武官,但出身麻城劉氏的劉守有卻一向以士大夫自居。所以,他一貫最抵觸的見馮保。如果在內閣首輔張居正麵前,他跪一跪也就罷了,可是在馮保麵前卻每每要跪下磕頭,他心裏怎麽痛快得起來?而且,馮保素來不大接見外官,哪怕是尚書侍郎也是一樣,所以他竟是除卻張居正之外見馮保最多的士大夫,就算想吝惜膝蓋也難能。此時此刻,他進屋之後迅速掃了一眼,見徐爵已經起身相迎,他微微頷首後,就上前撩袍跪了下來。
    馮保當然不知道劉守有每次來見自己,全都要經曆複雜的心理活動。自從沒了處處看他不順眼的高拱,他在宮中獨尊,外臣誰見了他不是畢恭畢敬,劉守有雖是權掌錦衣衛的都督,卻不過一介鷹犬,他坐在那裏連動都沒動一下,直到劉守有結結實實磕頭下去,他才淡淡地問道:“起來吧,什麽事這麽急?”
    “馮公公,夤夜來見,實在是因為下官查出了一件事。”劉守有站起身後,微微頓了一頓,這才沉聲說道,“有人首告宮中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說是他藏了高拱的文稿,然後要挾次輔張四維,下官立時派出緹騎精銳,拿到了一個證人……”
    “等等,你說什麽?”徐爵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竟是搶在了馮保之前,“有人首告張誠?你還拿到了證人?那證人是誰?”
    “是靈濟宮中的一個道童。”劉守有沒想到徐爵這麽大膽量,竟敢搶在馮保之前問話,本能地回答了一句後,這才意識到這一點,登時眉頭緊皺。可是,看到馮保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點,而是目光淩厲地瞪著他,他方才收回了看向徐爵的目光,恭恭敬敬地說道,“那道童看到有人在靈濟宮中一處僻靜的地方和人見麵,要挾別人拿出高拱的文稿。他因為害怕就藏了起來,沒看清兩人的頭臉,卻聽到其中一人自稱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
    此時此刻,徐爵隻覺得心裏泛起了驚濤駭浪。張鯨之前來找他的時候,也說張誠在張鯨與何心隱兩次見麵的時候,都在靈濟宮附近出沒過,他雖不知道張鯨是如何辦到的這一點,可如此一來,告密的時候就可以輕易抓住證據,他自然樂見其成。可是,自己都還沒有把這件事撂出來,劉守有就竟然已經先下手為強拿住了一個可以作為證人的道童,這又是怎麽一回事?若是那道童認出了張鯨……
    馮保聽到這裏,卻眯起了眼睛,再次問道:“那首告的人是誰?”
    “首告的人是禦用監太監張鯨身邊的一個小火者,說是他之前出宮,在靈濟宮附近看到過張誠,就跟了進去想要瞧個究竟,卻被人擋住,他繞道翻牆,看到張誠在和人密會,還從人手中接過了幾冊東西。“
    聞聽此言,徐爵登時心頭大怒。莫非是張鯨見他遲遲沒有反應,便又支使人勾搭上了劉守有這個錦衣衛的頭把交椅?但須臾之間,他便冷靜了下來。不對,張鯨都已經對他和盤托出陷害張誠的事,甚至明明白白告訴他,會支持他取代劉守有。而且,張鯨能夠許他徐爵這樣的條件,卻拿什麽條件去許諾劉守有?身為掌管錦衣衛的都督僉事,劉守有頂多在官階上再前進個一品半品,實權上不可能再增加了!
    可告密的人偏偏就是張鯨身邊伺候的……難不成,張鯨設想得天衣無縫,分外美好,實則卻走漏了風聲?
    徐爵越想越覺得心驚肉跳,而馮保卻已然麵色鐵青。即便他敲打磋磨過張誠,可張誠卻是他名下出去的人!
    他霍然站起身來,片刻之後卻又徐徐坐了下去,臉上竟又恢複了常色:“我知道了,出首的人也好,證人也好,你全都先扣著,等明日我回宮之後,抓到切切實實的證據再說。在此期間,你好好看著人,別讓他們有半點損傷!”
    劉守有連忙躬身應喏,可等到要退出屋子時,他卻忍不住在轉身時又看了一眼徐爵。見徐爵的臉色變幻不定,發現自己在注意時,這才立刻斂去,換上了一個得體的笑容,他在跨過門檻出門之後,不禁若有所思地蹙緊了眉頭。直到馮邦寧送出了大門口,他方才突然停頓了腳步,親切地對馮邦寧說道:“邦寧,你在家裏也歇了這麽久,什麽時候回錦衣衛做事?之前的事也過去這麽久了,要不要我回頭在馮公公麵前替你求個情?”
    馮邦寧險些直截了當迸出一句那敢情好,總算他還知道馮保的脾性,便打哈哈說道:“都督好意我心領了,隻不過伯父規矩大,還是以後看機會吧。”
    劉守有也知道馮邦寧用不著這種直接的施恩,但兩人畢竟曾經同在一個衙門,用這話拉近了一點距離之後,他就狀若無心地說道:“你之前被遊七算計,吃了挺大一個虧,以後對這些下仆走狗之類的小人物,也需得要留心一些,別讓他們有可趁之機。要知道,這些小人為了往上爬,有時候恰是不擇手段。”
    馮邦寧又不是蠢人,聽出這話之中仿佛若有所指,他在目送劉守有上馬之後,心裏少不得反反複複思量了起來。可直到回了馮保那間屋子的門前,他才一下子意識到,劉守有的這話暗指的恐怕不是別人,而是當年和遊七常有來往,一直都是自家伯父馮保得力臂膀的徐爵!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撩開門簾進屋,低聲稟告了劉守有已經離開,可臨到離去的時候,他卻福至心靈地說出了一番話。
    “伯父,這宮外私宅您雖不常來,可有時候總有人因為各種事情求上門來,父親也好,我也好,總有些難以做主。徐爵自己也有私宅,也不可能一直在這住著,您看能不能讓掌家的張公公出來坐鎮?除了伯父您,司禮監各家公公在外頭的私宅,向來也都是用著自家私臣打理的。”
    馮保的全部精力眼下都放在張鯨派人首告張誠身上,馮邦寧提的這點小事,他又怎會放在心上,當下不曾細想就開口說道:“知道了,來日我讓張大受挑一些妥當人出來放在你這裏就是。你也大了,有人幫襯也學著點,別老讓我操心。下去吧!”
    徐爵也壓根沒注意到馮邦寧所求有什麽特殊,疑神疑鬼的他滿心全都是此事怎麽會如此爆發等等疑問。直到馮保突然一拍扶手,他這才驚醒過來。
    “徐爵,你先回去,明天坐鎮東廠,看看還有什麽牛鬼蛇神。我要先休息一陣子,明日一早便立刻回宮!”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6:29 |
第八四六章 夤夜商除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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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爵離開馮家的時候,心裏不知怎的,有些懷念當初遊七死後,馮保讓自己住在馮家整肅內務的時候。那會兒雖說多有不便,可如今這節骨眼上,如果他還能住在這裏,那麽就不虞接下來再遇到如同劉守有突然登門這種事。
    想到這裏,他就更加後悔當初為了對馮邦寧示好,為了讓馮保放心,他把人員都梳理了一遍之後,又將管束這些人的大權都交給了馮邦寧。這位馮保的嫡親侄兒吃一塹長一智,橫豎兜裏有錢,幹脆大把銀子撒下去,如今馮家內外的人手都忠心耿耿跟了這位馮公子,他幾次想要打探事情都生怕被察覺,最終隻能打消了念頭。可如果他一直都住在這裏,既然上上下下都是他挑選出來的人,一旦有風吹草動,他甚至會早於馮保得到消息,如此還擔心什麽?
    可如今再想這些,終究晚了。
    徐爵不是劉守有,雖說有官職,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馮保的私臣,所以當然享受不到馮邦寧親自相送的待遇。出門之後,看到馮家那角門合上,他本待在附近停留一陣子,但思前想後,最終還是選擇了上馬離開。
    然而,他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僅僅是他前腳剛走沒多久,馮家那角門便再次被人敲響。門上的人知道馮保多半已經睡下,哪怕在聽到來人通名道姓後嚇了一跳,還是不敢貿貿然去打攪馮保,而是先去稟告了馮邦寧。


    馮邦寧原本也已經燙過腳,準備摟著愛妾上床了,乍然聽到那通傳,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隨即才將那猶如八抓章魚癡纏不已的侍妾往床上一丟,沒好氣地說:“別給我搗亂,那位可是連伯父見了都要敬稱一聲容齋兄的角色,給我好好呆著,爺送了那位去見伯父就回來。”


    盡管門上通報的人說是張宏,但馮邦寧真正見到人時,還是吃驚不小。隻見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用黑色風帽遮著頭臉,隻帶著兩個隨從,門外也不見車馬,仿佛是步行過來的。知道張宏年紀大了,馮邦寧客客氣氣行過禮後,就吩咐了家人攙扶著,自己則是先走一步,快步去了馮保的寢室通報。果然,哪怕是淺眠之際被人吵醒,馮保頗有些惱火,可聽到是張宏繼劉守有之後夤夜而來,他的臉色便凝重了起來。
    兩人平素在司禮監中抬頭不見低頭見,同得天子敬重,兩宮青睞,無論是家中子侄恩蔭襲職等等,也都是同時下旨,同時辦理,內外但凡提到如今有名的大璫,必是馮張,任何第三人距離他們倆的資曆和寵信都還差老遠。而張宏對於東廠大權旁落,也從來沒提過什麽要求,表示什麽不滿,馮保自然不得不對其多幾分容讓。聯想到此次的事情,本就源自於張宏得到的密報,他對於張宏這麽大晚上過來找自己商量,心裏一時翻滾著千般猜測。
    兩人相見,大門一關,張宏便開門見山地說道:“雙林,我是向你請罪來的。我名下的張鯨因為素來嫉恨張誠,此次借著東廠舊人中,有人給他傳了點不清不楚的消息,他便順勢而為,陷害張誠,弄出了這麽一樁牽連極廣的事情來。”
    剛剛才有劉守有來報,道是有人出首告了張誠,如今張宏卻突然跑過來,說是張鯨陷害了張誠,饒是馮保素來極其慧黠的人,也一時間覺得有些腦子轉不過來。他盯著張宏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沉聲說道:“容齋兄,此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慢慢說。”
    張宏派人給汪孚林送信之前,也考慮過各種應對手段,其中也包括主動向馮保剖明坦白,但其中那莫大的風險卻讓他頗為猶豫。然而,汪孚林送信,卻建議他不如給執掌錦衣衛的劉守有送點似是而非的消息,趕在張鯨支使人跳出來,真正把髒水潑在張誠頭上之前,先把這件事給拋出來,而且弄上幾個證人,然後再自己去馮保麵前舉發張鯨,如此雙管齊下。他在沉吟之後就品出了其中滋味,暗歎自己是身在局中,忘了跳出來看整件事。
    張鯨如今他是非除掉不可,而張誠雖說比張鯨識大體,可又不是他的人,鬧到這份上,他又何必有什麽棄卒保車之類的心思?
    換言之,便是乾清宮大換血,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麽損失,真正損失的,隻是習慣了那些人,尤其是張鯨和張誠的小皇帝朱翊鈞而已。可如今看看爭寵爭到這份上的張誠和張鯨,他不得不承認,汪孚林暗中建議,把張誠和張鯨索性一塊都裁汰掉,任由馮保換成新血,也許才是最好的。畢竟,他是忠於皇帝,可卻架不住別人有私心。當然,要做成此事,卻還需要技巧。
    但此時還不到拿出這建議的時候,張宏也就索性僅僅隱去了暗中見過汪孚林這一點,隻說是自己得到了暗線密報,昨天悄悄去見了何心隱,得知其在靈濟宮中見過張誠,而後又聽何心隱描述過其人形態體貌,驚怒之下便把人送出了京城,今天文華殿那場朝議過後,方才見過張鯨,甚至連張鯨在自己麵前巧言善辯的那番話,他都原封不動說了出來。
    臨到最後,他便頹然苦笑道:“我之前本想著,張鯨是我名下出去的人,如若我問過他之後,他肯收手,我便當成沒這一回事,讓他自己去收拾善後,可沒想到他竟說是為了我……雙林,我比你年長將近二十歲,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早十年,我尚且不曾和陳洪孟衝之輩爭過,到了現在卻要和你爭?說句誅心的話,你在外朝有張太嶽,我可曾交接過哪個官員?張鯨不說自己的心太大了,卻說是為了我……唉,我真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馮保早就過了憑個人喜惡斷定真相的年紀了,可是,張宏大晚上悄悄跑來見自己,說出了這推心置腹的一番話,他卻信了七成。至於那三成,他倒不是懷疑,而是認為張宏估計是著實忌憚做事膽大包天的張鯨。畢竟,太監當中即便源出一脈,可終究不是真正的父子,士大夫之中的那些門生尚且會違逆座師,更何況是一個區區記在名下的太監?張鯨竟如此巧言令色,膽大妄為,張宏還哪裏忍得了?
    因此,當張宏說自己想要調任南京守備太監去養老的時候,他便開口安慰道:“容齋兄不必如此,我還信不過你嗎?既是張鯨如此悖逆妄為,把他拿掉就行了,你不必為此自責,誰名下沒幾個忤逆長上的混賬?就是張誠,也不能留了,你可知道,就在你前頭,掌管錦衣衛的劉守有才剛剛來過。”
    張宏靜靜地聽著馮保說劉守有前來稟告的情形,心中暗自慶幸先安排了這一出,否則,他即便夤夜而來做出這樣的姿態,馮保也未必會買賬。然而,等到馮保講完,他卻突然搖搖頭道:“要拿掉張鯨和張誠,固然並不難,隻要挑個錯處稟告慈聖老娘娘,他們縱使曾經千般受寵也不能幸免。可是,你不要忘了,皇上已經親政。”
    見馮保皺了皺眉,說不清是不自然還是不滿,張宏卻還是繼續說道:“雙林公你不要誤會了,拿掉他二人,我並無異議,甚至比你更主張這麽做。但上一次兩人被發落到更鼓房,是我一再向慈聖老娘娘求情,這才撈了他們出來,皇上為此一度鬱鬱寡歡,直到兩人全都出來方才展顏。所以,無論你找借口把他們除掉,還是借助慈聖老娘娘,都容易被皇上怨恨。上上之策,是想辦法挑出他們最讓皇上忌諱的錯處,借著皇上的手把他們處置掉。”
    馮保故意說自己打算把兩人一塊鏟除,就是想看看張宏是否有意棄卒保車,可張宏並無保下張誠的意思,反而合情合理地規勸他借小皇帝之刀殺人,字字句句都從他們的利益角度出發,他在意識到張宏老辣的同時,更加確信張宏此番是真的被逼急氣急了。
    “容齋兄,我現在發現,張鯨竟敢算計到你頭上,實在是太不自量力。”馮保笑嗬嗬地挑了挑眉,隨即詞鋒一轉道,“可高拱的事……”
    “我聽何心隱說,他之前去新鄭時便聽大夫說,高拱活不了幾天了。”這一次,張宏卻打斷了馮保的話,隨即仿佛沒看到馮保那不大好看的臉色,又加重了語氣說道,“與其窮究高拱一個將死之人,不如到時候好好訊問張鯨,看看他背後可有勾結什麽人。我是不信,憑他一個人,就敢做出這種事來。他之前對我說從東廠得到的消息,萬一東廠被人混進去,那卻了不得,不如順藤摸瓜,這才能一網打盡。”
    即便張宏不這麽說,馮保也打算這麽幹,可張宏主動挑明了,馮保自然更覺得張宏坦坦蕩蕩,並無藏私。於是,他便留著張宏商量了小半個時辰,等到張宏離去之後,他便立刻又把馮邦寧給找了過來。
    可憐馮邦寧一番**過後,摟著身邊的小妾睡得正香,可因為伯父這話,不得不又苦命地爬起身趕了過來,等聽馮保吩咐,道是今晚知道張宏過來的家人全都暫且軟禁,馮家附近那些眼線也全都收回來一一訊問,他就知道,張宏這一來,又是出大事了!
    這一夜,馮保幾乎隻合眼睡了一個多時辰,便在宮門剛開啟的時候匆匆回宮,張宏比他更加小心翼翼。畢竟,後者是在宮中做好了各種掩飾,甚至放了一個替身在私宅當中掩人耳目之後,這才出宮的。否則,司禮監排名第一的掌印和排名第二的秉筆無巧不成書地全都出了宮,誰會猜不到他們可能趁機見了麵,趁機暗地裏商議過?於是,次日一大清早,見過馮保和張宏的人全都發現,這兩位老祖宗的眼圈微黑,顯然沒睡好。
    可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之前那一日一夜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司禮監這排名第一第二的大佬能睡好那才新鮮!
    而宿在都察院掌道禦史直房中的汪孚林,卻終於睡了一個好覺補眠。他晚上不到亥時睡下,早上過了卯時方才起來,省去了從家裏到都察院的路途時光,也不用上早朝,甚至還有從家裏送來的,用小棉被包裹在食盒外頭保溫,於是熱氣騰騰的定勝糕和鹹豆漿,這種北方人看來瞠目結舌的古怪搭配,他卻吃得津津有味。
    雖說張宏並沒有回信,但他並沒有太放在心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點道理他還是懂的。
    而他沒有去打探消息,卻自有人要找他分享情報。早上都察院正堂廷參過後,左都禦史陳炌就獨獨留下了他,令都吏胡全在外守著之後,便低聲說道:“張鳳磐昨天傍晚被兩個禦醫連帶錦衣衛給護送了回家,說是氣病了。兩個禦醫衣不解帶輪流在身邊伺候,張家人全都無法近前。馮雙林竟然做得如此露骨,昨天朝議的時候,大家幾乎清一色都反對了他這個司禮監掌印,他會不會惱羞成怒?“
    就算馮保乃是首榼,你堂堂一個左都禦史在下屬麵前流露出如此畏懼的意思,不怕丟臉嗎?
    汪孚林心中如此腹誹,但說出來的話,那卻顯得非常地體諒陳炌的難處:“總憲大人,就拿我來打比方,我雖說和陳三謨不和,又和張閣老有齟齬,可公是公私是私,昨天我還是大體上和陳三謨站在了一邊。大家之所以齊心協力把馮公公的提議給打了回去,不怕得罪他,都是為了維護朝局的穩定,元輔如果知道,一定也能體諒。更何況,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馮公公能從咱們身上挑什麽刺?”
    陳炌很滿意汪孚林用的咱們兩個字,但他留下汪孚林,自然不僅僅是為了聽這樣的言辭。他點了點頭後,就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打算寫一封私信,奏明事情始末,你可願意一塊署個名?也算是我們表明都察院的態度。”
    說來說去,原來是要自己一塊署名!
    汪孚林頓時暗自啞然失笑,第一次覺得自己在這偌大的京城騰挪翻轉,竟然也漸漸有了些價值。看著麵前這位頂頭上司,他笑著拱手行禮道:“自然唯總憲大人馬首是瞻!”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6:45 |
第八四七章 女人能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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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馮保出宮時的書記,兼在外行走的大總管,徐爵是個大忙人,除了晚上,白天大多數時候都和這年頭的絕大多數男人一樣,並不呆在家裏。所以,他那些平日裏不能出門的妻妾,大把時光往往不知道如何消磨。正妻羅氏除卻閉門禮佛,便是管著兒子徐熙,而其他兩個有兒女的姨娘也倒還能夠打發時間,但餘下的女人就沒那麽好運了,就連拌嘴又或者指桑罵槐,也成了枯燥乏味生活中的樂趣之一。
    木訥的張三娘自然不可能在這些女人當中交到什麽朋友,作為後院新寵,她反而常常能聽到外間那些故意高聲嘲諷她的言語。然而,對於這些風言風語,她從不拿到徐爵麵前說,也從不反擊。
    這下子,原本指望她得寵,自己便能借勢的劉媽媽和四兒自然大為失望,久而久之也少在這位主子麵前獻媚,沒事就在外頭閑逛聊天。張三娘也不去管束她們,隻和坐得住的丁香做做針線。既然丁香真心待她,她自也偶爾與其說說某些心裏話。
    而做針線活本是她從小就練出的技藝,哪怕進了京城也沒有斷過,那時是為了貼補身為元配卻壓根沒有管家權的親生母親。如今成了徐爵的人,她換得了張鯨給母親治病,可這閑來無事,仍舊停不了手。因為她進門的時候,陪送的箱籠非常豐厚,但卻是張鯨變相賄賂徐爵的銀子,她手裏反而不剩半點,因此善解人意的丁香便說動她悄悄將繡的帕子,做的暑襪,悄悄拿到門上,托相熟的啞巴門房拿去市麵變賣,隻一個多月,卻也換了一兩銀子。
    這一兩銀子徐家那些姨娘又或者通房們誰也不會放在眼裏,可張三娘卻對丁香千恩萬謝,貼身藏著猶如珍寶。
    可這一天,當丁香從門上回來的時候,她卻隻見這位對她素來真心的丫頭麵色微微蒼白,麵對她時,甚至很不自然地把頭轉了過去。
    張三娘素來不大會說話,見此情景也沒太多想,可是,當丁香坐下,和她一同做針線的時候,短短一小會功夫卻三次紮了手指,她就覺得不對了。眼見對方心神不定,她想了想就低聲說道:“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你要不想說,就回房去睡吧……”


    “姨娘!”丁香卻一下子將手中那繡框丟進了一旁的針線簍,一把抓住了張三娘的手,聲音顫抖地說道,“外頭的啞叔告訴我,說是您……您的母親……”


    張三娘登時臉色大變,她張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吸著氣,好容易方才驚懼交加地問道:“我娘怎麽了?丁香,你快告訴我,我娘怎麽了?”
    “姨娘,您的母親……她早就過世了。”丁香聲音幹澀,見張三娘身體一晃,差點就從炕上摔了下來,她趕緊把人扶住,這才慌忙說道,“姨娘,您千萬節哀!張家隻派了人到門上說了一聲,還說是張公公說的,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讓您伺候好老爺就行了,是否戴孝全憑徐家做主,也不用回去上香。要不是啞叔悄悄打手勢告訴我,隻怕您都還會被蒙在鼓裏。”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見張三娘竟是支撐著下炕便要往門外衝,丁香隻能死死把人抱住。主仆兩人就這麽掙紮了許久,這才雙雙摔倒在地。丁香也顧不得胳膊肘被碰擦得火辣辣疼痛,扳著張三娘的肩頭用力搖晃了兩下:“姨娘,您回去也遲了,您的母親在您剛剛過門後沒兩天就走了,在家裏停靈了三日就已經抬了出去,張公公正在張羅著給你的父親續弦,說是想和張家聯姻的人能排到正陽門外去,總比讓您的母親占著位子卻生不出來強!您哪怕是為了她,也得好好過下去!”
    張三娘卻仿佛沒聽見丁香這勸慰似的,失魂落魄地說道:“我就是為了給娘治病,這才答應伯父的,他騙我……他為什麽要騙我!”
    丁香隻覺得額頭上背上全都是汗,她深深地知道,如果不把張三娘勸好,萬一劉媽媽又或者四兒進來,看到人這幅樣子,她就完了。然而,如果門上啞叔傳來的其他消息,她還能置若罔聞不理會,可這個消息她卻不能不告訴張三娘。此時此刻,她隻能把人拉進懷裏,便猶如哄小孩似的輕輕拍著張三娘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撫勸慰,直到最終張三娘木木地被她攙扶了起來,重新坐回了床上,她方才趕緊去打水來服侍了人洗臉。
    在這百般安慰和勸說之下,足足大半個時辰,張三娘方才恢複了幾分活氣。好在劉媽媽和四兒樂得沒人管束,也不曾回屋來,丁香也舒了一口大氣,給人重新勻粉上妝,又抿了頭發,她才訥訥說道:“早知道我就不說了,姨娘,您千萬看開些,總得活著才有希望……”
    “嗬嗬,嗬嗬嗬……”張三娘雖是笑著,臉色卻比哭還難看,“丁香,娘都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晚上就去說,你去服侍別人吧。到時候我痛痛快快尋死,反正都是早晚的事,也不至於連累了你……”
    嚇了一跳的丁香下意識地捂住了張三娘的嘴,可讓她意外的是,張三娘卻一把扒開了她的手,蒼白的臉上,那漆黑的瞳仁一動不動:“伯父在家裏隻把我當成沒用的女人,進了徐家門,老爺也隻把我當成沒見識的呆子,你知不知道,上次伯父來見老爺的時候,都說了什麽?”
    她低低淺笑了一聲,就這麽湊到丁香耳邊,原原本本將那一日張鯨和徐爵的談話說了出來。如果張鯨又或者徐爵在這裏,一定會發現,這個他們從來沒放在心上的丫頭竟是有那樣絕佳的記性,能夠把兩人的對話全都記得一分不差。而丁香簡直被嚇得魂飛魄散,聽完之後那張臉如同死人似的,沒有絲毫的血色。主仆倆便一個癡笑,一個嚇呆坐在那裏,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使勁掐了一記虎口的丁香方才回神。
    “姨娘,這話您千萬別對第三個人說,千萬不能!”丁香用雙手按著張三娘的肩膀,勁道大得可怕。見其隻不理會自己,她隻能咬咬牙道,“我來想辦法,我來想辦法幫您離開這裏!”
    張三娘那一貫黯淡無光的臉上這才露出了幾分神采。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丁香,見其死死盯著自己的眼睛,她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卻是低聲問道:“真的能離開這裏?”
    “能,一定能。”丁香用尖銳的指甲掐了掐手心,即便沒有半點自信,她還是咬咬牙說道,“是死是活,總得試試!姨娘,你真的不認字?”
    見張三娘黯然搖頭,丁香的眼神一下子失望了起來,但她左思右想,最終決定賭一賭:“那咱們就畫畫,你想辦法把這件事用畫說明白,混在繡樣和繡品當中讓啞叔送出去!”
    徐爵之所以納了張三娘這個張鯨的侄女為妾,還把人放在身邊寵著,正是因為他讓廠衛仔仔細細查過,張三娘確實不認字,也確實木訥不受張鯨重視。即便如此,之前丁香幫著張三娘送繡品等東西出去給門上啞叔變賣時,仍然會被嚴格檢查。可這麽多日子下來,得知張三娘生母死了,張家也沒把這個女兒給接回去祭拜,甚至連其母的喪事都辦得草草敷衍,分明沒把這個送過來的女兒當一回事,這一項檢查也就變得如同虛應故事。
    這一日晚間,丁香給啞叔送去東西時,翻檢的人隨手翻了翻,見其中幾塊帕子,幾張繡樣,沒有任何字跡,也就放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門房啞叔去集市上賣了繡品和繡樣,帶了兩個四分的碎銀錁子回來,這就更顯得平平常常了。
    然而,當小北拿到這繡樣的時候,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臉色卻漸漸變了。自從把張三娘母親的死訊捎過去,這些天啞叔賣出去的繡品,她都派人借著買東西,仔仔細細看過,買過其中一些,手帕襪子之外,也有幾張繡樣,然而,據說這次啞叔在拿出繡樣時眼色有異,人就買了回來。此時此刻,她沒有在意其中幾張看似精美的花邊紋樣,眼睛隻放在中間幾幅圖上,到最後還叫了嚴媽媽一同過來參詳。
    “看這圖上的意思,其中一個是徐爵,另外一個……這衣服像是貼裏,還綴著補子。我記得娘請過一個宮裏出來的姑姑教姐姐和我規矩的時候,說是宦官雖說都能穿貼裏,卻分兩等,司禮監掌印、秉筆、隨堂、乾清宮管事牌子、各執事近侍,都是穿紅貼裏,可以綴補子,而二十四衙門的其他太監,還有長隨、答應、小火者,都是穿青貼裏,不綴補子。如此說來,應該是一個司禮監又或者禦前有頭有臉的去見了徐爵,兩人還商量了什麽?”
    聽小北這麽說,嚴媽媽點了點頭,繼而低聲說道:“那張三娘總應當知道,徐爵是馮公公的人,如果隻是馮公公的人,記在圖上也沒有什麽意思,也就是說,應該不是馮公公那邊的人。而這種事情竟然被她看見,或者說,根本就有她參與,那麽,這去見徐爵的人很可能是張鯨!”
    小北心裏也是這麽想的,此時當機立斷地說道:“你親自去都察院送午飯,然後告訴相公,張鯨可能和徐爵勾結在一塊。張三娘的事,你就問他,要不要把人弄出來,讓他拿個主意。如果他同意,我就去做。”
    嚴媽媽點了點頭,卻沒有帶那繡圖作為證據。別說夫妻一體,就說這小兩口素來有商有量,汪孚林是絕對不會不信小北這番話的,帶東西的話萬一有什麽疏漏反而麻煩。等她坐車帶了食盒到都察院,通報進去之後不多時,果然汪孚林就不緊不慢地出來。
    見著她之後,汪孚林還背對著都察院的門子故意抱怨了幾句,不外乎是食盒讓人送進去就是了諸如此類。直到她不自在地低聲說少夫人有話捎帶,汪孚林這才跟著她走開了幾步。這時候,她還能聽到背後傳來了門子們那低低的竊笑聲。
    等到汪孚林來到了馬車前,她這才用極低的聲音,極快的語速,將張三娘那張繡樣的始末如實道來。當她說出小北的意思時,卻隻見汪孚林眉頭擰緊,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足足好一陣子。
    “事關重大,不能冒險。這樣,你讓她想辦法傳信給徐家,讓張三娘趁著徐爵不在,請求回一趟張家探望父親。徐爵的元配妻子不是說隻要別人不至於騎到她頭上,就不大管姬妾之事嗎?隻要軟磨硬泡,她就肯定答應了。最好讓那丫頭和門房也跟著。
    因為出事之後,徐家必定會遭到查緝,他們就不好脫身了。然後你們提早查實路線,在張三娘回程時弄出一點事件來,配合她逃跑。記住引導她跑到張宏的私宅。雖說她很無辜,但這件事不能少了她的旁證。張宏這個人,也許能夠看在她是女子的份上網開一麵。”
    等到嚴媽媽凜然答應,汪孚林想了想後,又補充道:“你記住告訴小北,成功則最好,若不成功,她千萬不要勉強。而且,明日如果來不及做這件事,那就放棄,張宏既然知道張鯨主謀,又依照我的話去知會了馮保,兩人一定會注意到徐爵納了張鯨的侄女為妾這件事,遲早也是下這步棋的。我們隻不過是搶在前頭而已,畢竟,徐爵很可能因為之前劉守有率先出手,張宏和馮保結成一線而意識到事情有變,說不定會提早除掉張三娘這個隱患。”
    當丁香得到啞叔送來的消息時,登時麵色蒼白。時隔多年,當年被拐賣不過四五歲的她,並沒有見過當年那位送了叔父來和她團聚的恩人,但啞叔的來臨,使得她再沒有無依無靠的擔憂。想到張三娘不惜一死,可卻終究在聽到可以離開徐府便暫時放棄,她終於咬了咬牙,回房悄悄對張三娘提了提。
    因為徐爵早就送了消息說是今夜不回來,張三娘幾乎想都不想就做出了決定。
    “大不了便是一死,還有什麽好想的?明日我就去見夫人,她若不答應我回張家,我就死在她麵前!”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7:02 |
第八四八章 哀莫大於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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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同汪孚林判斷的那樣,徐爵的元配妻子羅氏聽到張三娘想回一次娘家的請求,雖說有些不滿,可在張三娘祭出哭和尋死這兩招無解的法寶之後,她就立刻同意了。△,在她看來,人是張鯨送來的,徐爵這些天也是常常流連在這個新寵屋子裏,說不定什麽時候會把人抬了二房,她已經人老色衰,又沒有什麽娘家的助力,何必去和這個平日裏木訥不喜說話,娘家又非常強大的張姨娘過不去?
    而且,張三娘更向她承諾,去時不大張旗鼓,隻需輕車簡從,到張家看看父兄就回來,她承擔的風險自然就更小了。
    所以,臨走時,看到跟著張三娘一塊來行禮的,是當年連宅子一並由馮保送給徐爵,一貫謹小慎微的丫頭丁香,羅氏就更加放心了些,隻叮囑了一聲早去早回而已。有她這個大房點頭,門上雖對張三娘這趟回娘家頗有些疑慮,可昨夜徐爵回來時雖心事重重,也沒特別吩咐不許這個新寵出門,如今徐爵人又不在,他們也就放了行,隻跟車的四個漢子卻是出自東廠的精銳護衛,一路安安穩穩把人送到了張家不說,甚至進門之後也寸步不離。
    張三娘顯然並不在乎這四個大漢跟在自己身後,馬車在張家門前停下之後,她下車之後就提著裙子快步入內。門上兩個門房一愣之下,猝不及防,竟是被她就這麽闖了進去,再想攔著丁香以及另外四個跟車的漢子時,卻被人一把撥到了一邊,險些沒摔一跟鬥。


    而張三娘卻沒有去找白天一貫在外鬼混,很少在家的父親,而是直奔母親的舊居。等開門看到滿屋子陳設還是當初自己離開時的樣子,依稀還能聞到那股藥香,可物是人非,她就隻覺得膝蓋一軟,整個人就這麽癱坐在了地上,淚水一時如同泉湧,竟是失聲痛哭了起來。


    四個跟車的漢子也隻是因為平日徐爵用錢喂飽了他們,得防微杜漸避免一切意外,這才跟了過來,如今見張三娘這光景,想想聽到的傳聞,知道這位姨娘在張家不受寵,和張家人勾結不利徐爵的可能性很低,也就沒進屋子,而是站在院子裏,由著丁香進屋勸慰安撫。直到一個身材瘦長,麵色蒼白,腳步有些虛浮的年輕人匆匆過來,二話不說直接衝進了屋子,他們方才對視一眼,悄然來到了房門前,卻隻是為了防止兩邊有什麽密謀。


    “你回來幹什麽?伯父送你去徐家的時候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要做的就是討徐家那位爺的歡心,張家這邊什麽事都不用你管!”
    張三娘卻仿佛沒聽到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那氣急敗壞的質問,木木地問道:“娘是怎麽死的?”
    “她早就病得快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幹什麽!”
    張三娘身邊原本蹲跪著安撫她的丁香看到張三娘突然一骨碌爬起身來,竟是一把狠狠拽住了來人的領子,登時嚇了一跳。她平常見慣了沉默寡言木訥老實的張三娘,何嚐見到過女主人這般凶悍的樣子?
    “那是我親娘,也是你親娘,你怎麽能說這樣的話!伯父明明說過的,他明明說過的,隻要我進徐家門,他就找最好的大夫給娘看病!”
    張大郎終於回過神來,一把掙脫了妹妹的手,他正想一如既往揮手打人的時候,見丁香張開雙手猶如老雞護雛似的擋在張三娘身前,外間卻還有四個虎視眈眈的漢子,他想到妹妹如今是徐爵的人,之前和徐爵因為爭風衝突過一場後,被教訓得不輕,他登時打了個寒噤,少不得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伯父當然給娘找過最好的大夫,但你又不是不知道,治病這種事,那得看命,幾個大夫都說娘是油盡燈枯,所以看著你嫁人,她就心滿意足過世了。之所以沒叫你回來,那也是娘的遺命,為你著想。你如今就好好呆在徐家伺候徐爺,別的事全都不用想,這家裏用不著你操心……”
    張三娘根本就沒精神去聽兄長那無力的辯解,慘然一笑道:“娘這輩子就生了三個孩子,二哥死得早,她的全部希望都在我們倆身上,可是,大哥你自己拍拍胸脯問問自己,你都做了些什麽?娘都不在了,我還有什麽可操心的,這家裏什麽好壞,又和我有什麽關係?”
    被妹妹這麽一擠兌,張大郎登時臉色鐵青,等到丁香攙扶起張三娘跌跌撞撞往外走去,那外頭四條大漢也連忙跟上,惱羞成怒的他不禁氣咻咻地罵道:“頭發長見識短,娘成天除了哭,就是病,爹也好,伯父也好,看到她煩都煩透了,動不動還遷怒我,我容易嗎?人家家裏娘和姐妹多能幹,可我呢,要不是你就成天隻會悶頭做針線,但凡有一點聰慧靈巧,嫁到那些官宦人家,說不定還能幫家裏一把,誰讓你也就隻有暖床那麽點用處!“
    張大郎越罵越大聲,越罵越難聽,就連跟著張三娘出來的四個漢子聽了,也不禁眉頭大皺,暗想張鯨的這個侄兒實在是天性涼薄的爛人,對母親和妹妹尚且如此,對父親和伯父還能好到哪去?要不是張鯨如今有權有勢,隻怕這家夥也會換一副嘴臉!可是,看到張三娘頭也不回地出了張府,在丁香的攙扶下上車,想到今天這趟出行還算順利,他們便鬆了一口大氣,回程時自然而然放鬆了幾分警惕。
    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老實木訥的姨娘,隻因為聽說了母親的死訊回張家一趟,這也就行了,還能玩出什麽幺蛾子來?
    因此,當馬車轉過大街,前頭突然一車栗子翻了,滾得滿地都是,四下裏的小民百姓一愣之下,不少都跑去撿拾,路上交通出現了短時間的混亂時,他們並沒有太在意,隻不過站在馬車四周,防止有閑雜人等靠近。可幾乎就是一瞬間,其中一人隻覺得背後一道勁風襲來,偏頭一躲,卻不料被人砸中了右臂,登時疼得齜牙咧嘴。可讓挨了一下的這漢子更始料未及的是,不遠處還有十幾個手持棍棒,地痞模樣的家夥往這邊衝了過來。
    “就是他們!這幾個家夥是青老大請來助拳的!”
    眼見這群人氣勢洶洶直奔而來,見那邊廂栗子翻車的事故已經快收拾完了,四人當中為首的那個立時衝著車夫叫道:“快把車趕起來,先帶張姨娘回府!”
    車夫哪裏會不知道輕重,答應一聲便立刻一甩韁繩,駕駛馬車快速駛離,甚至來不及去看後頭四位怎麽對付那十幾個地痞之流——畢竟是廠衛出身,對付這些個家夥不是手到擒來?然而,往那條回徐府的路走了沒多久,他放慢馬速,打算等一等那四個漢子時,突然就隻覺得腦後突然一痛,一愣之後便知道是中了暗算。奈何一下他捱住了,須臾之後又是一下,他登時一下子癱軟在禦者的位子上,若不是出手砸人的丁香死死拽住,他險些沒掉下馬車去。
    而這時候,路邊一個人卻矯健地躍上了馬車,從昏迷車夫的手中搶過了韁繩。他非常嫻熟而平穩地趕起了車,卻是須臾調轉了方向走旁邊一條胡同。來人顯然對京師的各種道路了若指掌,東拐西繞足足走了快兩刻鍾,他便用粗啞的聲音對身後說道:“張姨娘,張宏張公公的私宅就在前頭,你伯父張鯨就是他名下的人。張公公為人素來和藹,今天正好在家,你到門上直截了當求見他,就說有十萬火急的大事,他會為你做主的。”
    “好。”哀莫大於心死,回了一趟張家,張三娘已經一絲一毫的牽掛都沒了,她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開口說道,“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你帶丁香走。”
    “姨娘!”丁香此時隻覺得後頭哽咽,死死抓住張三娘的手,聲音顫抖地說,“我跟您去吧,都是我慫恿您的,怎麽能拋下您一個人……”
    “你至少沒騙過我。”張三娘嘴角動了動,硬起心腸掙脫了丁香,“娘死了,我本來就不想活了,不用死在徐家,我已經心滿意足,何必再多拖上一個人?之前那一個月,你至少真心對過我,若不是你,我也不會知道娘早就沒了!你走吧,好好嫁個人,不要像我!”
    眼看張三娘竟然就這麽跳下了車,丁香忍不住探出身去伸手去抓,可卻最終抓了個空。等到車夫與張三娘交談了一句,又伸手指路,她忍不住渾身顫抖了起來,可還不等她開口說什麽,便聽到那車夫平靜地說道:“走吧,我帶你去見啞叔!人各有誌,張姨娘出不了心頭這口氣,在哪都過不好的。”
    想到自己還是能和唯一的親人啞叔在一起生活,將來嫁人生子,不用再寄人籬下,想到張三娘也許能夠報了張鯨兄弟涼薄寡義之愁,原本已經陷入了極度自責中的丁香漸漸恢複了幾分神采。等到馬車迅速駛離,隨即到了一條死巷中丟下,那車夫帶著自己爬了一架木梯翻牆,隨即在一處僻靜的成衣店中換了衣裳,隨即坐上了一乘兩人抬的轎子,晃晃悠悠坐在其中的丁香隻不知道置身何處,直到最後轎子晃晃悠悠進了一座宅邸。
    當恍恍惚惚的她被人攙扶下來的時候,見麵前那清水大瓦房前,一個少婦含笑而立,從未見過對方的她突然生出了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這次多虧了你,啞叔在西廂房裏,你先去見他吧。”
    丁香聞言一愣,隨即也顧不上其他,慌忙快步往西廂房中衝去。一進屋子,看到那個坐在椅子上一身整齊衣衫,卻顯得很不自在的熟悉身影,她立時撲了過去,不再像是往日在徐家似的,隻敢低低說上一兩句話,不敢太親近,而是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
    “啞叔,真的是你嗎?我們真的離開徐府了?”
    啞叔又驚又喜,可缺了半截舌頭的他卻咿咿呀呀說不出話來,隻高興得連連點頭,一把將侄女摟在了懷中。
    外間院子裏的小北望著西廂房,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畢竟,母親當初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如今在自己手裏卻總算是成功了。雖說從馮保手上撈人,和從徐爵手上撈人,兩者的難度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母親才隻能把侄女被拐賣進了馮府的啞叔給想辦法薦了進去,而自己這次卻能借著此番大事件的東風,想辦法從徐家把人弄了出來。
    隻希望張鯨那個可憐的侄女運氣也好一些。
    前夜如同做賊一般去見馮保,達成一致後複又偷偷摸摸回宮,張宏卻在這一日白天又回到了私宅,打算借著告病的幌子在外冷眼旁觀馮保整肅宮闈。他該說的都已經對馮保說了,至於馮保要怎麽鏟除張鯨和張誠,他卻已經懶得去理會。因此,一大把年紀昨夜卻又沒有睡好的他原本打算趁機補眠,可他仿佛才剛合眼沒多久,就聽到今次帶出來的內臣李柳兒在床頭叫了他好幾聲。
    “又是天塌下來了不成?”
    見張宏睜開眼睛,疲憊的臉上盡是不耐煩,李柳兒雖說知道擾人清眠最惹人厭,可事關重大,跪在床前地平上的他還是低聲說道:“老祖宗,是張鯨送給徐爵做妾的那個侄女,她到門上說有十萬火急的事情來找公公,一個人來的。我知道此事恐不尋常,已經勒令關緊各處門戶,誰都不許外出。”
    張宏那滿腔睡意就如同昨夜馮保聽到他來見時一樣,全都化為烏有。他支撐著迅速坐起身,沒有半點遲疑地說:“帶她進來,我立刻就見!”
    盡管已經有所猜測,但是,真正從張三娘口中問出張鯨和徐爵那番密談的始末,張宏還是隻覺得心火一陣陣上竄,胃疼肝疼哪都疼。他名下那麽多宦官,對張鯨也許算不上是最好的,可也絕對算是前三甲,可張鯨竟然就因為一個司禮監太監的位子,就對徐爵做出那樣的許諾,而且還不要臉地和盤托出所有圖謀,換取徐爵對其的全力支持。
    如果不是汪孚林和何心隱有交情,何心隱又躲過了暗算,自己從何心隱那邊問出了假張誠的形貌體態,他就被這麽個家夥耍得團團轉了!
    “你敢擔保,你說的這一字一句全都絕無捏造?”
    “我隻是不甘心,這才想說出來。公公要是不信,我可以一死以證清白!”
    見張三娘一臉豁出去的表情霍然起身,張宏登時一驚,見李柳兒眼疾手快把人拉住,他這才如釋重負,當即喝道:“你才多大年紀,不學好的,學別人一來二去就尋死?你要是死了,此事就死無對證,你千辛萬苦過來豈不是白搭?給我好好呆著,我給你做主!”
    說完這話,他便衝著李柳兒問道:“徐爵眼下在哪?”
    李柳兒當然知道張宏什麽意思,立時低聲回報道:“老祖宗,馮公公派了身邊和徐爵毫不相幹的得力人,召了人在皇城內東廠整理關於高拱的文檔,徐爵應該隻會覺得不對,還不至於知道其他事。至於張鯨,已經從馮公公那得到風聲的張誠正死死牽製著他。”
    “很好。”張宏披著衣裳趿拉鞋子站起身來,看著張三娘說道,“小丫頭,善惡到頭終有報,回頭你隻要到司禮監掌印馮公公麵前還敢照實說,我會給你做主!”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7:22 |
第八四九章 關公麵前耍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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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禮監公廳之中,因為張宏一早就特意過來,道是身體有些“不適”,要在家告病幾天,早就與其達成一致的馮保自然點頭準了,還陪著張宏去慈寧宮和乾清宮走了一趟,對李太後和朱翊鈞也都說明白了。隻有他們倆知道,這是為了麻痹張鯨,讓其認為張宏在知道了其那番圖謀後,無奈默許了。
    所以,為了以防萬一,他先把徐爵給放在了內東廠,用事情把人絆住,又把張誠叫了過來把話挑明,讓又驚又怒的張誠去拖住張鯨,隨即就開始梳理張鯨近些年來的劣跡。
    不過,思來想去,他還是一時沒有找到能讓小皇帝親自處置這個親近內侍的最好辦法。
    而就在這一日午後,他得到了張宏讓人送進宮來的消息,他就立刻去了一趟乾清宮,當著小皇帝的麵又提了提張宏的情況,暗指張宏說京師氣候不好,南京更利於養病這樣的話,仿佛暗示張宏打算去南京擔任正守備太監。此話一出,朱翊鈞就變了臉色,竟是磨著他帶個太醫出宮去,看看張宏到底病得如何了——完全忘了早上張宏才進宮來向他告病請假,說是要在宮外私宅休養兩天,哪有這麽快就病情有變化的。
    得了皇帝如此囑咐,馮保看上去很勉強,但一出宮城,他坐著凳杌立刻就去太醫署挑了個太醫,隨即從北安門出了宮。隻不過,當來到張宏在宮外的私宅之後,來探病的他卻把太醫丟給了張宏的掌家內臣李柳兒,自己徑直登堂入室,在張宏屋子裏停留了整整兩刻鍾,這才把太醫給叫了進去。路上就已經得到了吩咐的太醫戰戰兢兢給張宏扶了脈,最終含含糊糊開了張不好不壞的方子,跟著馮保回宮的路上都還滿心嘀咕。


    可是,他是馮保常使喚的太醫之一,跟著馮保去乾清宮向皇帝複命的時候,自然馮保怎麽授意就怎麽說,什麽氣病了,什麽操勞成疾……反正各種話張口就來,聽到最後,朱翊鈞恨不得長雙翅膀自己親自出宮去看看。


    皇帝確實是真心關切,然而,張誠也好,張鯨也好,全都知道張宏這病其實有玄虛,張鯨更是恨不得張宏就此去往南京,遠遠離開京城,如此自己便可再無包袱輕裝上陣。畢竟,他深知張宏如今的態度未必代表著將來的態度。
    因此,當馮保離開之後,張鯨再三思量之後,就悄悄溜出了乾清宮。要知道,他們這樣的太監又不是那些貼身服侍的內侍,皇帝的起居全都要親手照料,日常陪著那也隻是為了穩固皇帝的寵信而已,並不是時時刻刻都離不開。
    而張鯨前腳剛走,剛剛從馮保跟來人處得到口信的張誠後腳就派了人跟著,得知人去了司禮監,他眉頭一皺,就到朱翊鈞麵前攛掇了起來。
    “皇上若是擔心張公公,何不到太醫署中挑選幾個醫術更高明的?說起來,張公公歲數那麽大的人了,從前一直都身體健朗,也不知道這次怎麽回事,突然說病就病了。”
    馮保和張宏從前一直都是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張宏經常是為著各種事情在慈聖李太後麵前替自己求情,朱翊鈞心裏自然有些偏向。此時被張誠這麽一攛掇,他就霍然站起身來:“說的是,張伴伴平時身體很好,怎麽會病的?還有,剛剛那個太醫著實庸碌,朕從前都沒見過他,哪有什麽好醫術?走,去司禮監,朕直接去找大伴,讓他陪著朕去太醫署重新挑兩個真正的禦醫!”
    張誠就是想激小皇帝去司禮監,朱翊鈞既然自己提了出來,他少了繼續循循善誘挑唆的力氣,自然暗自大喜。隻不過,此行要掩人耳目,他便低聲說道:“隻不過,皇上若是傳肩輿,這一趟出去隻怕驚動太大,就是仁聖老娘娘和慈聖老娘娘知道了,反而會責備張公公拿大矯情。不如委屈一下皇上,扮成小火者跟在奴婢後頭去一趟司禮監,如此靜悄悄不動聲色地就把事情辦了。”
    朱翊鈞對這樣的建議自然非常滿意,當即便滿口答應,等到張誠親自為他張羅換上了小火者的青貼裏,又吩咐了內外隻說皇帝在房中讀書,他就混在張誠那幾個隨從小火者當中,出了乾清宮,繞道經由北麵的順貞門,玄武門出了宮城,又繞過北苑萬壽山,從黃瓦東門往東行,最終來到了司禮監。對於一般小火者們來說,這樣走過去時間雖長,可還不至於會感到疲累,可朱翊鈞卻不一樣,走路很少的他出了滿身大汗,兩條腿也頗有些酸軟。
    張誠雖說平日裏最關心皇帝,可眼下卻顧不得回頭,因此竟沒有發現。他來往司禮監極多,可即便是他,往日這裏也並不是那麽容易進來,今天這進門絲毫沒有受到阻攔,他就知道馮保做好了準備。此時此刻,見馮保的掌家內臣張大受快步迎上前來,目光在朱翊鈞身上一掃而過,就對著他點了點頭,他知道一切盡在計劃之中,便回了一個默契的眼神。果然,下一刻張大受就有些為難地說道:“公公正在公廳見張鯨,張公公你這來得倒也巧了。”
    “張鯨?張鯨也來了?”朱翊鈞終究不是那些守規矩的小火者,忍不住問了一句,見張大受訝然看了過來,他想到自己此時是喬裝打扮,此話一出便有些穿幫,可須臾,皇帝的天性占了上風,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張鯨過來幹什麽?”
    張大受見朱翊鈞顯然不避諱身份,可貿貿然行禮就顯得太無知了,因此,他隻是恭恭敬敬地低聲說道:“小的也不知道張鯨來找公公幹什麽,隻是他一來就要求屏退閑雜人等。”
    “咦?”朱翊鈞往日對張鯨也頗為寵信,可此時張誠為了張宏的病而陪著自己來找馮保,而張鯨這個張宏名下的也這麽巧來找馮保,他頓時有些好奇。他眼珠子一轉,便幹脆問道,“能不能讓朕和張誠也一塊聽聽?”
    朱翊鈞連朕這個字都用出來了,張大受知道小皇帝是拋開了一切顧慮。他本就有此意,這會兒心頭大喜,立刻滿口答應。而張誠則是對隨從其他幾個小火者吩咐了一聲,帶著朱翊鈞緊跟在了張大受身後。偌大的司禮監中平日理應是人來人往,可眼下卻安安靜靜,沒有人走動,一行三人竟是連個鬼影都沒撞見,就繞到了司禮監公廳之後的一處角門。站在這裏,外間馮保和張鯨的對話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張鯨,你和張誠共事了那麽久,今天特意跑到我這裏來,卻是要出首告他?”
    此話一出,朱翊鈞大吃一驚,失聲便要嚷嚷出來。幸虧一旁的張誠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小皇帝的嘴。而張大受看這光景,幹脆悄無聲息躲了出去。而張誠直到張大受離開也沒有放開手,而是挨著朱翊鈞的耳朵低聲說道:“皇上,既然來了,那就聽聽,可千萬別出聲!”
    有了這勸說,本來暴怒之下想要反抗的朱翊鈞方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很快,外間張鯨的聲音也傳了進來。
    “馮公公,我雖是張公公名下的人,卻一向敬佩您的殺伐果斷。張誠記在您名下,可他一貫在皇上那兒搬弄是非,這些年來,我也不知道聽他背地裏在皇上麵前說過多少您的壞話。此次高拱文稿的事情鬧得這麽沸沸揚揚,我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我據我所知,此事正是他搗的鬼……”
    “你是想說,張誠曾經出宮去靈濟宮,在那裏脅迫人拿到了高拱文稿,又拿去想和三輔張閣老聯手對吧?”馮保突然打斷了張鯨的話,見張鯨登時瞪大了眼睛抬起頭來,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倒不是第一個首告張誠的人,昨天晚上錦衣衛都督劉守有,就已經去過我那裏,說是你身邊一個小火者首告了張誠。他動作很快,連靈濟宮中可以作證的道童都已經抓到了。”
    角門處,張誠仍舊沒有鬆手,哪怕看到小皇帝那狐疑看著自己,他也隻是搖了搖頭,一句都沒有解釋。
    張鯨麵上吃驚,心裏卻自然是毫不吃驚。昨夜他在宮裏,徐爵在宮外,哪怕徐爵曾經親眼見證了劉守有過來稟告的一幕,可因為宮門既然下了千兩,一內一外就休想取得聯係。可一夜過後,雖說徐爵一大清早就被馮保派人宣召到了內東廠,通知他的餘裕卻還是有的,所以他才不得不橫下一條心,到馮保這裏來舉告張誠。可此時此刻,他還是裝出了非常驚訝的樣子,好半晌才強笑道:“沒想到劉大帥竟然如此雷厲風行。”
    “你沒想到的事情還在後頭呢。”
    馮保原本一直都在考慮如何讓小皇帝處置這家夥,可因為張宏送來的口信,他親自去了一趟張家,親自聽張三娘說出了那天晚上徐爵和張鯨的私會,又反反複複從各種角度訊問,證實了那番話的真實度後,他就決定采用眼下這種開門見山的態度。
    此時此刻,見張鯨顯然措手不及,他突然厲聲喝道:“張誠就算曾經和你有齟齬,可看在一同服侍皇上的份上,你也不該在背後倒騰這種無聊的伎倆。退一萬步說,張容齋又有什麽地方對不住你,嗯?若不是你入宮就記在他名下,你能有機會去內書堂讀書?憑你認得的那幾個字,讀過的那幾本書,有資格去皇上身邊伺候?你才不到四十,就已經是禦用監太監,可就為了一個司禮監太監的名頭,你就想投我,背了張容齋,然後誣陷張誠,一石三鳥?”
    朱翊鈞原本已經聽明白了,是張鯨告張誠的狀,而在此之前,執掌錦衣衛的劉守有好像就已經在查張誠,還查出了什麽認證。就僅僅是這些,他一張臉已經黑得如同煤炭了。可是,當乍然聽到馮保這完全沒頭沒腦的質問時,他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完全有聽沒有懂,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時候,已經不用張誠捂著他的嘴,他也已經不大會說話了,因為他的腦袋完全成了漿糊。
    張鯨也一樣瞠目結舌,完全沒有意想到馮保會突然揭了他的底。但他終究是在宮裏浸淫了這麽久的老油子了,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徐爵把他賣給了馮保。盡管不能理解徐爵放著能夠捏住他命脈的大把柄,將來合作之後能夠得到錦衣衛之主的地位不要,就因為劉守有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便扛不住吐露了大部分實情,但他知道眼下不能奢望徐爵這個盟友,隻能指望死死抱住馮保的大腿。
    因此,他幾乎想都沒想,膝行上前便貼著馮保的腳邊磕了兩個頭,隨即抬起頭後開口說道:“馮公公,這宮裏素來是踩低逢高,我有今天,張公公確實幫了不少,可之前我和張誠一塊被打發到更鼓房,他卻先撈了張誠,再撈了我,不是為了別的,還不是為了籠絡張誠,打探馮公公您的虛實?您又哪裏知道,張誠因為之前張公公施恩,馮公公您卻一度袖手不管,他還不是悄悄在張公公麵前獻媚?”
    一口氣說到這裏,張鯨知道還要再添一把火,便順著馮保剛剛的責問說道:“馮公公剛剛說我是一石三鳥,我實在是當不起。識時務者為俊傑,更何況我實在是瞧不得張公公明麵上和您合作無間,背地裏卻捅刀子。要知道,張誠仗著是您名下,又有張公公在背後撐腰,一直都在教唆皇上,說是您擅權。您本來就是這宮裏第一人,原本用不著我錦上添花,我不過是因為滿腔義憤,不忍元輔剛走,便有人向您和他捅刀子!”
    此時此刻,馮保終於笑了,他伸出手來,一把捏住了張鯨的下巴,繼而一字一句地說道:“張鯨,你確實很聰明,你知道我相信徐爵,便去對他和盤托出謀劃,讓他幫你圓場,到時候坑了張誠,你卻能躋身司禮監,日後還能取代張容齋,取代我。可你卻算錯了一件事,張容齋和我固然是有這樣那樣的不和,可關鍵時候卻還是站在一塊的。所以,我不會因為他撈過張誠,便記恨他,他也不會因為你這個敗類試圖投靠我,便忌諱我!”
    “你這種兩麵三刀的東西,就算跟了張容齋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我是什麽樣的人!”
    和他這種玩了一輩子心眼的人耍心眼,簡直是關公麵前耍大刀,活膩味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7:40 |
第八五零章 段位高低,眼界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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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翊鈞從來不知道,自己身邊熟悉的人,竟然會有自己完全不清楚的一麵。在短時間之內,大量的訊息以他完全接受不了的速度噴湧到麵前,讓他這個曾經自認為親政之後就能為所欲為的皇帝無所適從。
    而一向親近的張誠靜靜地侍立在一旁,沒有解釋,沒有說明。裏頭另一個他素來信賴的張鯨正在那痛哭流涕,向馮保表示忠心。
    就在他心亂如麻之際,馮保的話就猶如兜頭一盆涼水,讓他一下子清醒了起來。
    因為他幾乎是馮保看著長大的,張居正還隻是常常進宮,對他的課業進行一番評點,有時候也會宣講一些古往今來的明君和聖賢,而馮保卻不一樣,****抬頭不見低頭見。除了司禮監,不少時間都會放在他這兒。隻要馮保在他麵前一站,甭管他本來的心情如何,都會立刻端上一副肅容,時刻注意言行,否則就會引來馮保的提醒,而緊跟著就很可能是母親李太後的訓斥。
    於是,聽到馮保對張鯨的痛罵,覺察到張鯨那啞口無言的反應,朱翊鈞反而覺得這才是應該的,因為馮保素來就應該是這樣強勢。而伴隨著這種情緒,他又覺得如釋重負,因為聽馮保的意思,馮保和張宏是站在一塊的,並不像剛剛張鯨說得那樣,有什麽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矛盾。可一想到張宏之前一個一個把張誠和張鯨撈出來,張鯨卻還要丟開張宏去投馮保,為此仿佛還栽贓了張誠,他就忍不住覺得如同吞了一顆蒼蠅那般惡心。
    連帶著看張誠的目光,他都沒有往日那般和煦。
    因為從前張居正也好,馮保也好,連帶慈聖李太後,都曾經用不同的語言講述過同一個道理。那就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於是,再也忍不住的朱翊鈞突然就這麽氣咻咻拂袖而去。張誠的動作卻慢了半拍,而是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苦笑了一下,這才默默跟上了這位小皇帝。


    他們這一前一後一走的動靜實在是不小,外間的張鯨盡管被馮保罵得已經麵色蒼白,但還是不可避免地發覺了剛剛後頭有人偷聽。然而,他怎麽都想不通馮保會需要有誰在後頭聽這番話,轉念一想,便自以為聰明地猜到一個可能。那就是張宏其實並沒有在家告病,而是正在司禮監,馮保這番話不是說給他聽的,而是說給張宏聽的。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實在是錯得離譜!
    “是不是想知道,剛剛後頭的人是誰?是不是張容齋?”馮保如同老鷹耍弄獵物一般,低頭俯視著張鯨,卻在其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時,驟然丟掉了那根救命似的稻草,“張容齋還在宮外他的私宅養病呢。後頭角門那兒的人,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皇上和張誠。”
    張誠也就罷了,可為什麽還有皇帝!
    張鯨隻覺得整個人一下子癱軟了下來,那種極致的恐懼感比剛剛馮保痛罵他更甚。因為那時候他還能夠用馮保不過是做戲來安慰自己,如今盡管還是做戲,卻成了在朱翊鈞這個小皇帝麵前做戲,他哪裏不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在懸崖上方,而是被打落了萬丈深淵底下!
    他就猶如許許多多機關算盡卻誤了性命的前輩一樣,聲音沙啞地問道:“為什麽?為什麽馮公公您寧可相信張公公,也不信我?”


    “張容齋也好,你也好,張誠也好,我誰也不信。”馮保吐出了這句話,見張鯨那張臉完全僵住了,他就嗬嗬笑道,“但我和張容齋共事那麽多年,大體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就好比張太嶽提攜了呂調陽,一直以來這個次輔精心輔佐,可他到頭來卻疑忌對方要奪位一樣,我也自然防著張容齋覬覦我的位子。可是,相比至少還有底線的他,你這個人做事實在是太不擇手段了。知道今天有誰跑去張容齋那邊告了你嗎?你的侄女,徐爵的小妾。”
    張鯨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和徐爵的那番促膝長談,想到了那個執壺侍酒,完全沒有任何存在感的侄女張三娘。那一瞬間,他整個人抖得如同篩糠似的,再也沒了一絲一毫的僥幸。張三娘會做出這種事,乍一聽簡直不合情理,可隻要想想一直以來他是怎麽對她們母女的,他就能明白那深入骨髓的恨意。


    但從前他一直都沒把這種恨意放在心上,更不覺得一個連字都不認識的女人能夠做到什麽,可這一次,事實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既然知道自己的圖謀已經被朱翊鈞這位天子給聽到了,馮保又顯然不是能夠輕易原諒自己的善茬,張宏那邊更是顯而易見完全放棄了他這麽個人,知道這一切的張誠隻怕更加恨不得將他扒皮拆骨,張鯨就仿佛眼看溺水越來越深的人,還想抓住救命稻草。
    “馮公公,之前是我癡心妄想,是我貪得無厭,但我還是有用的,我能夠幫您做很多事情……對,高拱那些文稿還在我那裏,我能幫您鏟除了這個心腹大患……”
    見張鯨已經越說越是語無倫次,甚至直接承認了高拱文稿就在其手中,馮保反而再沒了之前乍然聽到這件事時的驚怒和急切。他甚至認真反省了一下自己把高拱趕下台後,還繼續趕盡殺絕的那場王大臣案,再想想之前夤夜闖入內閣,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盡管已經成為司禮監掌印多年,可是在高拱的淫威以及隆慶皇帝的不信任之下,那段身為司禮監秉筆提督東廠,卻依舊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經曆,實在是在他的心裏留下了太深的烙印。
    “很好,把東西取來給我,我可以饒你一次,放你到南京去。”見張鯨為之一喜,馮保又趁熱打鐵地說道,“你不用擔心張誠會報複你,我既然要拿掉你,就不會留下他。如此一來,我和張容齋才算是扯平了。”
    當張大受進來,押著張鯨回私宅去取東西之後,馮保這才往後一靠,靜靜思量應該如何處置徐爵,如何處置張四維。
    徐爵是他的書記,他的私臣,他將其從即將沒頂的汙泥之中拉上來,給了地位和權勢,而徐爵也顯然並沒有辜負他的信任,一直以來都做得可圈可點。即便是這一次,也不能完全說是背了他。但是,徐爵如果事先向他稟報過張鯨的事,他非但不會在意,而且還會嘉許,但徐爵選擇的卻是自作主張,與張鯨私下裏勾連,如此一來二去,天知道將來會不會真的背主?更何況,有一個就很可能會有第二個。
    而且,張居正沒有容忍遊七,他又如果容忍了徐爵,張居正會怎麽想?徐爵雖說很能幹,但並不是不可替代的。
    而張四維是當朝三輔,日後的次輔,他用病了的名義派出禦醫和宦官把人給護送了回家,雖說這種借口和假象可以管用一時,但哪能長久?如今,雖說他已經確定了張四維隻不過是被張鯨挑中,作為此次算計的另一個對象,可既然知道張四維和高拱一直有私下勾連,高拱也確實一直有文稿藏在張四維這邊,那麽,這麽一個顯然有異心的三輔,他是否需要暫時容下呢?可就算要趕走,也絕對不能用他之前在朝議上提到,卻被人非議的告病借口。
    之前他實在是被突發事件氣昏了頭,忘了現如今已經不是高拱剛剛去位,滿朝皆是同情者的時候了!
    張宏既然沒有提督東廠的實權,馮保在其他方麵自然要敬著這位長者,慈聖李太後和小皇帝亦然,馮保的弟侄當初世襲錦衣衛副千戶,張宏的弟侄則是世襲錦衣衛百戶,這也是內官之中第二份。他在宮外的私宅並不比馮保家中小,三路四進的大宅院,甚至比很多閣老尚書的宅院還有體麵。因為他的弟弟和侄兒也全都住在這裏,於是他並沒有把宮中私宅那些私臣派到這裏,隻在此收留了幾個清客相公。
    而且,因為他的老家遠在廣東,故而並不像某些出自北直隸的宮中大璫一樣,常常回鄉遴選資質頗佳的同鄉幼童閹割後提攜入宮中,引以為援。從這一點來說,這也是馮保對他放心的原因。
    當在家“養病”的他得到宮中馮保傳出來的訊息時,他正在和新投奔來的門客樂新爐閑話。
    樂新爐三十出頭,相貌俊秀,在科舉向來極難的江西鄉試中屢次折戟而歸,便懶得再費這個勁,在南監捐了監,索性上京交遊公卿,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左右逢源,這裏呆一年半載,那裏呆三五個月,而且渾然不在乎東主是士大夫還是太監,日子過得非常滋潤。當看到外間來人在送上信之後,張宏朝自己掃了一眼時,他便爽快地起身告退,但步子卻故意邁得慢了一些。
    雖說投了一位大榼,名聲上不如投了哪位閣老又或者尚書好聽的,但他卻知道這是最實惠的。君不見徐爵當初隻不過是一介充軍逃回的犯人,可托庇於馮保帳下,不但舊案全消,還一路加官進爵,如今有個錦衣衛職銜,甚至在東廠也是說一不二?張宏雖說不如馮保聲勢烜赫,而是較為低調,可終究是司禮監秉筆,如果他能夠把這位給打動了,和次輔門客又有什麽區別?
    然而,一直緩步走到門邊上的樂新爐,最終也還是沒有如願以償地被張宏叫住,隻能有些失望地跨過了門檻出去。而他自然不會知道,張宏在迅速看完信後,便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
    宮裏發生這麽大的事,馮保當然不會提到張宏招納的一個小小門客,隻說自己已經從張鯨手上得到了高拱的那些文稿,時過境遷,也懶得和這麽個放歸鄉裏的前首輔計較,所以打算親自閱覽過那些文稿,如果沒問題,就直接拿了去給張居正,張居正要結集出版也好,要還給高拱也好,隨他的便。,也好給自己建立大度的名聲。
    但對於張鯨,馮保卻說已經上奏慈聖李太後和朱翊鈞,打算把人發到昭陵司香此昭陵不是彼昭陵,乃是穆宗隆慶帝陵寢張誠則去南京擔任守備太監。
    毫無疑問,馮保之前說會對張鯨所謂寬容處置,完全是騙人的。
    但張宏在意的是,馮保提到,張鯨勾結徐爵,可既然用了徐爵多年,從微末之中把人提拔上來,又是官職又是產業,賞賜無算,如今徐爵竟然背主,馮保雖不想手軟,卻也不希望如當初遊七似的鬧那般大,所以找他拿個主意。
    張宏當然頭疼馮保的這麽一招,可從遊七和徐爵,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剛剛那個談吐不俗,與他頗為投契的樂新爐身上。隻不過,和隻是家奴的遊七,一介逃軍的徐爵相比,那樂新爐號稱山人,在京師各家公卿那邊都當過門客,其中便有成國公朱家,身份就不盡相同了。如果沒有遊七和徐爵的事,他倒是不吝於收攏此人於門下,而後用來參謀參謀,可既然前車之鑒就這麽清清楚楚地擺在了眼前,他就得好好思量思量了。
    而張宏的決斷做出得非常快。就在這一日傍晚,在自己的小院中悠然看書的樂新爐便得到了張宏的一份薦書。那薦書上洋洋灑灑皆是溢美之詞,赫然用的是張宏這個司禮監秉筆被翰林院名士們熏陶出來,足可媲美不少名士文采的筆法,但卻難以掩蓋一個事實。
    說是將他舉薦給武清伯李偉,但實則卻是將他禮送出門!
    武清伯李偉那個泥水匠,站在哪裏都如同一介老農,他這名士跑到那不是對著豬羊談玄?
    當汪孚林得到張宏讓都吏劉萬鋒捎來的銅丸密信,知道此事的最終結果時,已經是這天入夜的事情了。
    已經好幾天宿在都察院沒回去的他深深舒了一口氣,暗想可算是過了群魔亂舞的這一關。雖說信上從頭到尾都沒提到,究竟張四維那邊該怎麽善後,可他一想到馮保連張鯨都不是立刻趕盡殺絕(估計是風頭過了再殺),對高拱都網開一麵(不過故意炫耀大度),張誠趕去了南京,徐爵暫且以病了的借口軟禁(兩三個月後肯定會報個病故),心裏大體就有了數。等回頭馮保在對待張四維時,哪怕留下人在內閣,那也會相當有技巧地加以防範。
    當擺脫了當年舊事的陰影之後,恢複了理智,又當了多年的司禮監掌印,馮保這個人陰起人來,比他汪孚林的段位肯定要高多了!
    想到眼下平安無事過了這一關,何心隱又隻是受請於徐階,理應不至於受到追查,自己又和張宏搭上了線,汪孚林忍不住打了個嗬欠,生出了幾分困意。雖說這件事從頭到尾就和他本人談不上什麽大關係,可連日來始終關注著卻也挺累人。就在他打算提早弄點熱水燙了腳準備上床就寢時,外間卻傳來了輕輕的敲窗聲。麵對這光景,思量這是都察院,決不至於有不軌者潛入商人,所以他不大理解為啥有人敲窗而不是敲門,當下便懶洋洋問了一聲。
    “窗外何人?”
    他本以為是哪一道的值夜官員,又或者是什麽小吏。可下一刻,開著一條縫的支摘窗縫中,卻是一個紙團丟了進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8:03 |
第八五一章 再做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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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換成了別人,在愣了一愣之後,十有**會去撿地上的紙團看個究竟,但對於汪孚林來說,他幾乎想都不想,站起身一個箭步便往門外竄去,甚至連打門簾的功夫都顧不上,直接幹脆利落地撞開了門簾。當他看到一條黑影往外竄去時,他立時喝道:“給我站住,否則我就要叫人了!”
    那條黑影聞言稍稍一猶疑,回頭一瞧,腳下就慢了兩步,可當他看清楚汪孚林大喝的同時卻已經疾步奔了過來,他登時亡魂大冒,拚了命往外衝去。緊隨其後的汪孚林正考慮要不要大叫一聲抓刺客,又有些顧慮這聲音驚動了整個都察院的後果,可那人卻已經眼看就到了廣東道和福建道合起來辦公的這院子門口,他就立刻下了決心。
    可就當那黑影堪堪一步跨出院門的時候,卻隻聽哎喲一聲,下一刻,那黑影便直接跌回了門內,門外也傳來了撲通倒地聲。
    發現竟是這個來曆不明的家夥和人撞在了一塊,汪孚林心中大叫一聲僥幸,腳下卻越發飛快趕了上去。等到了那使勁掙紮卻沒爬起來的家夥身後,他直接揪著衣領把人拽起來時,他就著朦朧月色,隱約發現對方好似有些眼熟。而一手扶著月亮門,一手捂著鼻子,從外頭跌跌撞撞進來的鄭有貴,則是在看清對方頭臉之後,失聲叫道:“高前輩,怎麽是你?”


    這一聲高前輩,汪孚林立刻想了起來。他一下子鬆開了手,等那人踉蹌幾步站穩了,他方才背著手冷冷問道:“高曉仁,你剛剛往我直房裏丟了什麽?”


    隸屬於廣東道的另一個白衣書辦高曉仁麵色慘白,尤其是當看到福建道的直房那邊簾子微動,仿佛有人在張頭探腦,他忍不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老爺,掌道老爺,能不能進屋說?”
    汪孚林隻怕有人用這種投匿名信的方式耍什麽陰招,可既然已經把投書者揪了出來,認出了對方真麵目,他也不想在這種場合讓人看熱鬧,當即點了點頭。進入直房前,他就對不明所以的鄭有貴吩咐道:“你守在外頭,別讓閑雜人等進來,也別讓人出了咱們這院子,攔不住就盡管叫我,我來做這個惡人!”


    見鄭有貴連聲應喏,汪孚林打起簾子進屋。他沒有理會爬起身來緊隨在身後的高曉仁,而是上前先把那支摘窗邊那個醒目的紙團給撿了起來,卻隻捏在手中把玩,沒有展開看詳情。直到在主位上坐下,他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問道:“說吧,到底怎麽一回事?”
    高曉仁不由自主長跪在地,低垂著眼睛不敢抬頭:“掌道老爺看過就知道了。”
    “還和我賣關子,嗬!”汪孚林沒好氣地挑了挑眉,等到將紙團一點一點展開,看清楚其中內容之後,他卻有一種罵娘的衝動。
    因為這匿名不成反被他抓了個正著的紙團上,寥寥幾行字的大意是,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正在聯合都察院中好幾位掌道禦史,彈劾他汪孚林因私怨陷害當朝三輔張四維!
    他看了好幾遍,這才忍不住彈了彈這張揉得滿是褶皺的紙條說道:“這算什麽?你是我廣東道所用的書辦,我記得也曾經讓鄭有貴給你們帶過話,等到你們年紀到了離役的時候,雖說沒有頂首銀這種外快,可我也會給你們找個好活計。你有什麽話不能當麵對我說,要玩這種上不得台麵的花樣?而且,就算秦一鳴和我有什麽新仇舊恨,他是想靠著這種毫無根據的彈劾死得更快?”
    他早已不是當初剛剛三甲第一名傳臚及第的那個新進士了,他靠遊曆薊遼立功,回鄉消弭了曠日持久的徽州絲絹案,積攢了名聲,在廣東巡按一年頗有建樹,回朝之後出任掌道禦史,也是實打實一路殺出了一條血路,可以說在他手中那把常人看不見的刀下,也不知道斬落了多少科道言官,就憑秦一鳴的段位,竟敢膽大包天地糾集人手和他鬥?張居正不在又怎麽樣,小皇帝剛剛親政還離不開張居正,而且馮保還穩穩當當坐在司禮監掌印的位子上!
    高曉仁被汪孚林質問得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原本垂落身側的雙手不知不覺放低了下來,最後竟然得靠這雙手支撐地麵,這才能夠穩住自己的身子。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鬼使神差去敲那窗子,卻自認為丟了紙團後撒腿就跑,一定不會被抓住,結果居然會這麽好死不死直接被進院門的鄭有貴給撞了個跟鬥,徹底喪失了逃跑的良機。足足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他才帶著哭腔說道:“掌道老爺,是小的糊塗,小的被人嚇破了膽子”
    “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給我好好說話!你應該知道,我廣東道的人,我可以責備責罰,卻還輪不到別人!你要是說清楚也就罷了,要是不說清楚,我明日就把你直接交給總憲大人!”
    高曉仁被汪孚林這低喝嚇得更加股栗,額頭竟是幹脆貼到了地麵上:“小的不比鄭有貴,白衣書辦當了幾十年,調到廣東道來也隻是這三年的事。湖廣道掌道禦史秦老爺查出了小的從前在湖廣道那邊有些紕漏,又抓住了小的嫡親弟弟在外頭欠人印子錢的把柄,這才讓小的給老爺送匿名信,想要老爺先下手為強對付他”
    “想擠兌我先下手為強?”汪孚林狐疑地摩挲著下巴,突然冷笑了一聲,“就憑他每次先發難都被我打得潰不成軍,我先下手為強,他還有活路?”
    盡管汪孚林是在笑,可高曉仁想到這位掌道老爺的光輝戰績,隻覺得殺氣騰騰,腦門幹脆在結實的地麵碰了一下:“小的不知道,秦老爺隻是讓小的幹這個,其他的沒有說。小的猶豫了老半天才不得不答應。明明應該是入夜之後再丟進來,如此更隱秘,可小的剛剛不知怎的就鬼迷心竅去敲了窗戶”
    汪孚林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高曉仁突然腦殘了一記,等他入睡之後紙團丟進來,他確實很可能不會發現這是高曉仁幹的,匿名的字條就更加沒法查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高曉仁在說完這話後,腦袋竟是不要命似的在地上又狠狠碰了幾下。
    “一定是老天爺也覺得小的實在是忘恩負義不要臉,所以才活該小的暴露直接撞在老爺手裏小的該死,小的不該吃裏扒外嗚嗚,掌道老爺,小的當年那紕漏也不是成心的,是被幾個積年的書吏和典吏逼著,又不敢違逆上頭的大人物,這才不得不做了手腳,如果不是有人賣了小的,怎麽可能被秦老爺揪出來。小的那弟弟也隻是為了救小的親娘,這才去借的印子錢”
    看到一個大老爺們在地上嗚嗚直哭,汪孚林卻沒有一味濫好心。他自忖對本道那些禦史也好,吏員也好,全都頗為周顧,又放話下去隻要有難處盡管來說,能解決的他自會出手,所以,如果隻是平常事,隻要看到他連王繼光這麽個家夥都能捏著鼻子容忍了,那應該不會做出蠢事來。由此看來,高曉仁落在秦一鳴手上的把柄,應該非常不小。
    於是,他沒有威嚇,也沒有勸慰,直到高曉仁哭得嗓子都啞了,他這才不無冷淡地說:“你應該知道我的性子,文過飾非是沒用的。你當年在湖廣道捅的簍子有多大,你弟弟欠的印子錢又究竟有多少,你要是不肯說,我不介意讓鄭有貴去叫人來,直接把你叉出去!”
    高曉仁原想著當初王繼光都能得到寬宥,自己也沒做出什麽太大害處的事情,死命哭一哭,求一求,汪孚林說不定就抬抬手放過自己了,說不定還能幫自己過了這一關。可是,汪孚林眼下擺出來的這態度讓他心涼了半截。而他更害怕這件事鬧大的後果,掙紮著直起腰後,就用如同蚊子叫的聲音說道:“小的當初在湖廣道時,當時的書吏和典吏讓小的筆錄了一份理刑文卷,將其中十個本該充軍的犯人改成了杖責”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隻聽砰地一聲,意識到是汪孚林一拳砸在扶手上,他登時麵色蒼白,慌忙解釋道:“不是小的膽大包天,那件事大理寺和刑部那邊都已經疏通好了,小的隻是個經手的人,最終拿到手的就隻有二十兩銀子”
    “那你弟弟欠的債呢?”
    “利滾利,總共欠了八百多兩”高曉仁有些絕望地再次癱軟了下來,再也不敢拿著母親的病說事。這年頭的窮人生病,他弟弟就是肯花這麽多錢,母親也絕對不肯醫的,因此,他的喉嚨口艱難地動了動,到最後方才頹然說道,“我幼弟比我小十多歲,卻一直沒成親。這次不合中了人紮火囤的圈套,如果拿不出錢來,人家就要斬掉他一隻手一隻腳”
    紮火囤?不就是仙人跳嗎?
    汪孚林當初可是三言二拍的忠實粉絲,對這名詞熟稔得很,不由得冷笑了起來。他看著底下那個可悲可憐可恨的家夥,沉吟了片刻。
    “秦一鳴那邊,我自然要會一會他。至於你弟弟的事情,我也會吩咐人去查證,要是你有半點虛言,嗬但不論結果如何,都察院已經容不得你!”
    高曉仁隻覺得整個人晃了一晃,腦袋毫無生氣地垂落了下來。他知道自己不該奢望,可終究存著萬分之一的僥幸。
    “當年之事,你是當事者,也是證人,秦一鳴既然敢把案子翻出來要挾你,那麽就很可能存著和我做過一場後,再掀開這案子求名的打算,所以,你想靠著幫他做這件事就息事寧人,本來就是癡心妄想!你當初既然敢收那二十兩銀子做下那種事情,就該承擔後果。如果你弟弟隻是陷入了紮火囤的陷阱,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那麽,他也好,你家裏的老子娘也好,你的妻兒家眷也好,我都替你養著,但你要配合我,把當年那場舊案給我掀出來!”
    高曉仁一下子嚇呆在了那兒,不但是他,鄭有貴按照吩咐一直守在汪孚林的掌道禦史直房門口,以防有人偷聽,但同時也防著對麵值夜的福建道禦史因為之前聽到動靜,出去給人通風報信,這時候隱隱約約聽到裏頭傳來的話時,他也驚呆了。
    他還不大明白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可高曉仁一哭一鬧,他已經大略猜到了,鄙薄這位同僚的同時,卻也不免設身處地想想自己,心裏知道自己恐怕會直接去找汪孚林求救,可那是因為他已經伺候了這位掌道禦史快一年,比較有底氣。可是,他以為汪孚林肯定會去找秦一鳴算賬,也許會出手幫高曉仁把陷入絕境的弟弟撈出來,但無論如何沒想到汪孚林會直接去翻當年那樁舊案!
    隻聽個大概就知道,那該是牽連到多少人的舊案,秦一鳴這人他算了解一點,邀名的同時卻也很會盤算,十有**隻是想要挾高曉仁而已,未必會真的冒風險去翻案子的!他這位掌道老爺又是何苦,出手教訓秦一鳴,順帶幫一把高曉仁,就能懾服一個掌道禦史,完全收服高曉仁本人,為什麽要這樣頂真,為什麽要這樣冒險?
    “老爺”高曉仁蠕動著嘴唇,一張臉已經變得毫無血色,“小的會沒命的,一定會沒命的”
    “你今天丟出那紙團的時候,就應該想到後果。現在有我在,你至少還能得個戴罪立功,但如果被別人舉告揭發出來,你就連一線生機都沒了!那時候,誰會管你的家人是死是活?”
    “小的小的”高曉仁死死用手摳著地上的磚縫,手指甲都快摳斷了,終於豁出去做了決斷,“小的全都聽掌道老爺的吩咐!”
    “很好,你現在把當年情形給我原原本本如實寫出來,然後畫押。”
    看著高曉仁搖搖晃晃站起身,繼而過來接了紙筆,到往日鄭有貴那張書桌上去寫了,汪孚林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單單一個秦一鳴,不會這麽大膽子,說不定後頭還有其他科道言官,還有更高層次的人物。馮保那邊突然把矛頭對準張誠和張鯨,外臣中間除卻他這個和張宏結成同盟的,別人都不會理解,更難以知道內情,所以張四維那邊的人為了自救,以及某些人為了名聲地位以及其他,突然卯上他,那也並不奇怪。可既然挑起戰端,就得做好小火星變成燎原大火的準備!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8:20 |
第八五二章 跪得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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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師居大不易,他當了整整五年的禦史,任掌道兩年,但要不是家境殷實,也養不起兩人抬轎子的花費——無論轎子的修繕還是轎夫都要錢。
    低頭下轎子的時候,他的步履甚至有些踉蹌,直到跨過轎杆出來站穩,他才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揉了揉太陽穴,隨即有些困倦地進了門。一晚上都在想自己支使高曉仁去給汪孚林下的套子能否成功,他直到快天亮時方才勉強合了眼。
    作為年資很深的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在都察院中自然頗有名氣,一路走來,不管是本道所轄監察禦史,還是別道的那些禦史,都有人和他客客氣氣打招呼,有熟悉的還會多寒暄兩句。平日一貫和氣相待的他今天卻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答話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有些敷衍。大多都是人精的禦史們哪裏會沒有察覺,他一過去,就有人三三兩兩在背後議論秦一鳴是不是遇到了什麽為難的溝坎。到最後,卻有人幸災樂禍嘖了一聲。
    “隻怕這位掌道老爺到了他的直房,臉色會更難看。”
    秦一鳴自然不知道別人背後的議論,當他跨進本道和江西道合用的那個院子時,就隻見自己的掌道禦史直房門口,幾個吏員正在竊竊私語。
    心情本來就不大好,如今再看到這一幕,他忍不住沉下臉來,走上前去就喝道:“大清早的聚集在這說什麽閑話,沒事情做了不成?”


    為首的書吏正要說話,可吃秦一鳴拿眼睛一瞪,登時噤若寒蟬,竟是眼睜睜看著秦一鳴徑直打起門簾進了直房,這才慌忙招呼了其他幾人回吏舍辦事,卻是留下了鄭有貴獨自一人在這——剛剛他們團團一圍,恰是把這位並不隸屬於湖廣道的白衣書辦給擋住了,秦一鳴根本就沒瞧見人。他們就算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當秦一鳴看到早就在直房中恭候的那位時,一定會火冒三丈,說不得到時候還要遷怒於他們。


    直房之中,秦一鳴盯著那位自己絲毫沒有意想到的不速之客,確實又驚又怒。他幾乎想都不想便出口喝道:“汪孚林,你怎麽會在這?”
    “怎麽,身為廣東道掌道禦史,我早早等在這裏和秦掌道商量公務,難不成這還犯忌?”
    意識到自己一個言語失當,給汪孚林鑽了空子,秦一鳴立刻按捺下了怒氣,但仍舊**地說道:“主人未到便擅自闖了進來,我是不知道都察院還有這樣的規矩,汪掌道莫非是想要雀占鳩巢不成?”
    “我對湖廣道掌道禦史的位子可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秦掌道的手是不是伸得長了點兒?”汪孚林眉頭一挑,不等秦一鳴變色,他便搶先說道,“我今天來找秦掌道,是為了廣東道所屬書辦高曉仁首告,五年前湖廣道的一樁理刑弊案。我已經連夜寫好了奏疏預備遞上去,所以順便來問問,秦掌道你是不是要署個名?如果不想,那也沒關係,反正我在奏疏中寫得清清楚楚,很多證據都是秦掌道幫忙收集的。”
    “汪孚林,你……”
    秦一鳴簡直都快氣炸了肺,眼見得汪孚林將一本奏疏隨手丟在了他的桌子上,他一把抓起來劈手就想丟,卻看到了對方眼神中那嘲弄之意,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翻開奏疏一目十行掃到底,他就隻見汪孚林詳述的竟然和自己查到的**不離十,這心裏的憋屈就更別提了。
    那個該死的高曉仁,事情敗露了也就罷了,竟然連當初犯下那麽大罪行的事情也坦白給了汪孚林,難道這狗東西就不怕死不成?


    他秦一鳴是好名,是想往上爬,可他卻不是不考慮風險的人,所以他預備的是等高曉仁把汪孚林給擠兌得先下手為強後,就立刻展開淩厲反擊,其中高曉仁牽涉到的這樁案子便是最好的武器,如此他不但能夠報一箭之仇,還能借著揭開舊弊而名聲大噪。可現在一切全都完了!
    一旦被汪孚林捷足先登,他是肉沒吃著還得惹上一身騷!
    “汪孚林,你究竟想怎樣!”
    麵對這麽一句色厲內荏的質問,下手第一張椅子上的汪孚林蹺足而坐,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剛剛不是說了,秦掌道如果願意,可以和我聯名上奏。”
    見秦一鳴沒有說話,汪孚林便彈彈衣角站起身來,似笑非笑地說:“秦掌道是覺得很委屈?憑什麽你千辛萬苦發現的事情,到頭來卻要被我摘了桃子?可是,你怎麽不想想我更覺得冤枉,我又沒招你惹你,你卻把手伸到了我廣東道的地盤上,挑唆我用的書辦在我身上耍心眼!還是說,你打算和我一道去總憲大人麵前,請他給我們評一評道理?你要知道,不是我一個人忍你很久了,你湖廣道之中,可是還有一個很會拍元輔馬屁的曾士楚!”
    官場交鋒,素來是麵上溫情脈脈,背地裏暗露殺機,所以,秦一鳴對汪孚林這麽個常常是麵對麵硬來的家夥非常不習慣,甚至可以說是切齒痛恨。可是,眼下麵對這迫在眉睫的威脅,尤其是最後那句話,他登時沒辦法在保持挺得筆直的脊背。
    張居正能用那種辦法把汪孚林放在廣東道掌道禦史的位子上,那麽就能用同樣的辦法讓曾士楚取他而代之!
    汪孚林見自己的步步緊逼顯然已經奏效,這才拋出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事到如今,秦掌道能不能說說,這事情是你一個人的主意呢,還是別人的建議呢?”
    “是我又怎樣,是別人又怎樣?”
    “如果是你,那麽便是你一個人承擔責任。可如果是別人,那麽便是秦掌道你受人蒙蔽,不但情有可原,而且隻要你說出來,我不但可以保密,此事也可以一筆勾銷,這奏疏你是否願意署名聯名上奏,也無所謂,我這點責任還是承擔得起的!而且,你應該知道,元輔對科道素來重視。”
    張居正能不重視嗎?前前後後清洗了科道兩次,這才會在奪情之際,科道一片萬馬齊喑的勢頭。
    別人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而汪孚林卻是動之以威,曉之以利,秦一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雖說極其不甘心,但也同樣非常惶恐。要知道,他並不是那種累世書香門第出身,也不是什麽享譽一地的名士,不過是一介運氣很好的寒門書生,平平淡淡地考了個三甲及第。所以,有些人能夠因為不忿張居正奪情這種逆人倫的事情而掛冠請辭,飄然而去鄉野,他卻放不下千辛萬苦方才得到的掌道禦史位子。
    如果昨夜能夠成功,那本來是自己一舉取得優勢的大好機會,結果卻……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於是,秦一鳴在糾結再三之後,還是低聲說道:“是張閣老家。”
    這偌大的京城之中,能夠被人稱之為張閣老家的是哪家,汪孚林自然不會混淆了。而這個答案他雖說不覺得意外,但張宏可是明明白白告訴了他,張四維是被馮保派錦衣衛“護送”回家的,而且還有太醫日夜“看護”。既然已經被那位司禮監掌印給盯上了,沒道理張家的人還能自由在外活動,乃至於勾連秦一鳴這樣的掌道禦史。所以,他當即哂然笑道:“秦掌道是不是覺得我汪孚林很好騙?滿京城誰不知道張閣老正在養病,家裏一個人都出不來?”
    秦一鳴既然已經做了取舍,此時反而生怕汪孚林不信,慌忙解釋道:“張閣老那邊確實有太醫日夜照應,就算門客也不敢隨意進出,四處奔走,畢竟張閣老隻是養病,但正好張家大公子之前悄悄進京探望父親,發現不對時就……”
    “你還是沒說實話。我和張泰徵不止見過一次,更不止打過一次交道,他在我手裏吃虧,更不止一次。他堂堂相府公子要進京,幹什麽要鬼鬼祟祟,不想讓自己的父親知道?而且,要瞞過張家還算簡單,可要瞞過廠衛耳目,首先得在入城路引上做文章。你可不要告訴我,京城內外那麽多道門的門卒,手裏會沒有一張寫清楚所有高官勳貴子侄名姓的護官符!”
    秦一鳴越發後悔自己從一開始就選錯了和汪孚林扛上這條路,這哪是個二十出頭剛剛踏入仕途的雛,根本就是成精了!
    他隻能苦澀地說道:“具體緣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似乎是他和家中鬧了齟齬,一氣上京,開的是別人的路引,結果進京之後正值張閣老被送回家養病。他是打著我家中舊交之子的名義登門造訪的,而且還提出帶挈我妻弟去馬市……”
    跪就要跪得爽快,對於已經被汪孚林抓住小辮子的秦一鳴來說,他說都說了,那麽藏著掖著就毫無必要,還不如原原本本對汪孚林和盤托出。可說到馬市時,他卻陡然意識到這是在都察院,即便他聲音不高,隔牆未必能聽得見,可門外卻不一定啊!
    汪孚林看到秦一鳴突然麵如土色,目光呆滯地看向門簾,他聞弦歌知雅意,當即笑道:“門外我吩咐了鄭有貴看著,閑雜人等一旦靠近,他自會出聲。”
    我剛剛怎麽沒看見?
    秦一鳴這才意識到汪孚林早就都考慮周全了,如釋重負的同時,卻也覺得屈辱。他連張泰徵早已查知高曉仁參與的那樁弊案也爽快地講了,最終磕磕絆絆說出張泰徵留下的落腳點之後,他就看到汪孚林嗬嗬笑了笑,卻是上前拿起了桌上的那本奏疏:“秦掌道想好了沒有?我這個人寬宏大度得很,這樁弊案你如果希望當揭蓋子的人,那麽便在這上頭署個名,從此之後,咱們也算是同氣連枝了。”
    既然已經連張泰徵都賣了,一想到此次徒勞無功,如果再拒絕了這最後的橄欖枝,很可能半點利益都得不到,秦一鳴隻能把心一橫:“自當聯名上奏!”
    當汪孚林走出秦一鳴的直房時,鄭有貴仍然如同門神一般紮在大門口,而四下裏來去的禦史也好,吏員也好,看到他出門時全都投來了好奇的目光,緊跟著方才有的打招呼,有的悄然溜走。而汪孚林一律客客氣氣地和人寒暄,卻直接去見左都禦史陳炌,又請了半天的假。等到他出了都察院大門時,就隻見劉勃帶著十餘名親信家丁守候在了那裏。不消說,那肯定是一大早得到他讓人送信之後的小北派過來的。
    “公子。”
    接過劉勃牽來那匹馬的韁繩,汪孚林直接翻身上了馬背,沉聲說道:“走!”
    外城崇文門大街西邊的喜鵲胡同,有一家號稱百年老店的三喜客棧,雖說房間總共就十幾間,但因為房間幹淨,夥計殷勤,素來有賓至如歸的美譽。從五天前開始,這座客棧就被人全盤包了下來,不接待外人,掌櫃收了一錠大銀當定金,可看著十幾間屋子之中空了一大半,不免在心裏嘀咕那一行操著山西口音的行商實在是敗家。尤其是其中那個二十多歲的公子哥,嘴挑剔不說,對用具更挑剔,什麽都是家裏帶來的。
    這麽講究還出門做什麽生意!
    眼看這位帶著五六個從人,卻還口口聲聲說低調的年輕公子整日裏窩在房中不出去,隻有下頭人輪流在外奔走,掌櫃未免對這所謂的做生意更是不屑,暗想定是哪家晉商家出來的小兒子打著幌子拿家裏的錢出來玩,卻又不見這位公子沾染女色。於是,這會兒看著一大早出去的四五個人中,有人急匆匆回來,馬匹丟在門外連栓都沒來得及栓就一溜煙上樓去了,他少不得差了夥計出去牽馬,自己卻躡手躡腳到樓梯口想偷聽什麽。
    可就在這時候,他隻聽得門外小夥計嚷嚷道:“掌櫃,又來客人了!”
    又來客人?可自己都收了人家十兩白花花的紋銀作為定金,哪裏還有房子給人住?
    掌櫃回過頭來,心裏吃不住的肉痛。可他才剛剛回過頭來,就隻見一個年輕人大步走進了客棧大堂,四下裏一看,卻仿佛沒注意到他這個掌櫃似的,扯開嗓門便喝道:“張泰徵,你給我滾出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8:38 |
第八五三章 送浪蕩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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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京師好幾日,先是猶猶豫豫沒回家,等到想回去的時候,卻陡然發現情勢大變,一貫認為是家中頂梁柱的父親竟是在宮中出了事情,而後被借著所謂養病的借口禁在府中不得出來,張泰徵身為長子,在驚怒交加的同時,卻也知道這時候露麵不但於事無補,而且還會喪失最後一點抵抗的力量。
    因此,選了外城的這家客棧作為宿處,他便派出人手四處打探消息。好在他是因為家中繼祖母和妻子的矛盾這才找借口跑出來的,為防萬一,帶的全都是在京師等同於生麵孔的隨從,而且連用的路引都和蒲州張氏無關,一時半會他不用擔心會被廠衛盯上。這兩天憑借大把銀子砸下去,通過宮中那些最會賣消息的宦官,他終於弄清楚了之前文華殿那場朝議究竟發生了什麽。雖說他對汪孚林那時候竟然也反對馮保大為訝異,但並不代表他會感激這家夥。
    哪怕和陳三謨隻是為了自己利益出發便力保張四維相比,汪孚林那所謂的立場也顯得毫無誠意!能夠讓大佬們紛紛做出呼應,那也不過是碰巧罷了。
    於是,張泰徵想都不想就挑了汪孚林入手。他對秦一鳴用的理由是汪孚林乃張居正親信,品級低微卻小有名氣,而且從前就常有一個人掀起一場巨大風波的前例,如果能夠激得汪孚林先下手為強,到時候鬧出一場巨大的風波,轉移了別人的注意力,那麽秦一鳴不但可得實惠,還不必理會張四維的事,而他自然會想辦法找出空擋把父親救出困境。可真正說服他自己的理由,卻非常簡單。


    汪孚林害得他和弟弟張甲徵隻能回鄉讀書,而且又害得舅爺王崇古丟官去職,就連父親張四維都被坑過好幾次,逮著機會怎能不報仇?


    所以,當一個隨從突然連門都沒敲就闖了進來,說是汪孚林一大早突然去見了秦一鳴,而後便去見了左都禦史陳炌時,張泰徵便生出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他霍然站起身來,當機立斷地說道:“我們立刻走……”
    可他這話才剛說了半截,底下汪孚林那中氣十足的聲音便已經清清楚楚地傳了上來。一瞬間,張泰徵狠狠瞪向了那個剛進屋的隨從,而後者立刻驚慌失措地說道:“大少爺,絕對不是我露出行跡,我過來傳訊的時候,他還沒出都察院……”
    是了,秦一鳴也知道他的落腳點!
    張泰徵一張臉已經變得如同黑鍋底。他當初接觸秦一鳴時,當然是不想說的。可之前文華殿那場朝議雖說隻是小規模的,可張四維“養病”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秦一鳴不肯上一條快要沉的船,他為了拉攏這位盟友,在擺事實講道理的同時,自己當然不能連行蹤都瞞著對方。畢竟,湖廣道那樁舊案是他舅爺王崇古本來就壓在手上多年的,也隻有秦一鳴這位掌道禦史才是最適合揭開鍋的人。為了這個,他又怎麽可能不做出一些妥協?
    “張泰徵,你還要藏頭露尾到什麽時候!”
    是可忍孰不可忍,被人在下頭指名道姓地叫了兩回,縱使張泰徵知道這會兒露麵的後果,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一把拉開房門大步出去,站在房門口的欄杆邊上怒喝道:“汪孚林,你到底想怎樣!”
    “終於舍得現身了?”汪孚林抱手而立,眯起眼睛覷了張泰徵兩眼,這才嗬嗬笑道,“你回鄉讀了三年的書,看上去不太用功啊,竟然養得發福了!說起來,堂堂張閣老家長公子,進了京不回府去探望你父親,是不是太不孝了?”


    張泰徵原本以為汪孚林肯定撬開了秦一鳴那張嘴,這趟是跑來興師問罪的,因此蓄勢待發做好了抵死不認賬的準備,反正光憑秦一鳴那張嘴,又沒有別的證據,他就不信汪孚林能拿他怎樣。可是,讓他完全沒料到的是,汪孚林語出驚人,直接把不孝這個罪名給扣他頭上了!
    一旁看熱鬧的掌櫃看到汪孚林進屋之後,同時闖進來的還有好幾個彪形大漢,本來還以為是人家來向包下自己這客棧的那位富商公子哥尋仇,所以下意識地直接躲到櫃台後頭去了,隻露出一雙眼睛看熱鬧。可是,當聽到張閣老三個字,他便如同打了雞血似的,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
    張閣老?這位躲在他客棧中不出門,隻讓隨從在外奔走的竟然是張閣老家長公子?嘖嘖,自己老子生病在家休養,別的兒子早就回去探病了吧,這位怎麽卻偏偏在外頭?也對,整整好幾天連房門都不怎麽出,飯菜都是隨從送進去,莫非是在他這小客棧裏頭金屋藏嬌了不成?又或者是私奔?不對,房間裏好像沒女人……那是在家鄉鬧出了什麽事情,所以跑到京師來避風頭,卻又不敢讓父親知道?
    如果張泰徵知道汪孚林說的話讓掌櫃聽了之後,竟是腦補出一千種家庭倫理劇的結果,他絕對要氣得吐血——當然這時候他已經想吐血了,一拳捶在欄杆上就怒喝道:“你給我閉嘴,不要血口噴人!”
    “那請問張大公子住在這客棧卻不回家裏去探病,是什麽緣故?”汪孚林好整以暇地反問了一句,旋即又看向了掌櫃,“掌櫃的,張大公子住幾天了?”
    掌櫃的正驚歎於張泰徵的真實身份,不由自主地答道:“這是第六天……”可話一出口,他卻突然意識到,剛剛這位張閣老長公子麵對來人,喝出的名字是汪孚林!天哪,這位看似年紀輕輕卻氣勢十足的公子,原來就是那位和首輔大人家幾位公子全都交好,而且在京師赫赫有名的那位汪掌道!
    汪孚林卻不在乎別人琢磨自己的身份,從掌櫃口中問出張泰徵入住這裏的時間,他就更加篤定了。
    “也就是說,你回京的時候,令尊張閣老還好端端的,那時候你就已經好好的有家不回,卻住在外城客棧裏。那也就算了,這是你的家事,和別人無關。可是這兩三天卻不同,張閣老都已經讓太醫衣不解帶在家裏伺候養病了,張大公子還呆在這客棧不回去,不是不孝,難不成你還說是你正在這外城尋訪名醫嗎?張大公子,你別忘了,舉薦忠臣孝子,彈劾不賢不肖,這也是禦史的職能!”
    就不該和這家夥鬥嘴!
    張泰徵恨不得狠狠給自己一個嘴巴子,汪孚林什麽德行,別人不知道,他還會不知道嗎?和這家夥鬥嘴,那簡直是自取其辱!
    想到這裏,他就不得不強捺羞辱,客客氣氣地說道:“汪掌道可否上樓說話?”
    汪孚林看著兩手緊捏欄杆的張泰徵,突然對櫃台後頭的掌櫃說道:“掌櫃,能否請你和夥計暫時避一避,給我和張大公子騰個說話的地方?”
    雖說掌櫃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很希望看看熱鬧,聽點新鮮的消息,回頭好向人吹噓,可是,當汪孚林扭頭看了過來,眼神犀利,他一下子醒悟到這背後興許是那些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伸手夠著的內閣閣老們的爭鬥,立刻打消了那點八卦心思,慌忙連聲答應,趕緊拖起不明所以的夥計就匆匆出門。當發現外頭也守著數條精壯漢子,他就立時屏氣息聲,連動都不敢動了。
    而閑雜人等沒了,汪孚林方才抱手說道:“張大公子還是移步下來說吧,我這人懶,向來不喜歡爬樓梯。”
    沒想到汪孚林連這點小細節都要爭,張泰徵不由氣得牙癢癢的,卻還不得不下樓。等邁下最後一級台階,來到了汪孚林身前,他就深深一躬身道:“汪掌道,從前是我和弟弟一時無知,得罪過你,敢請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將舊事一筆勾銷如何?”
    “之前文華殿的那場朝議,其中細節你應該都打探到了,我本來沒打算落井下石。”汪孚林嘴角一挑,聲音森冷地說道,“可我不想趁他病要他命,卻偏偏有人就喜歡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計我,把我當成軟柿子捏。張大公子,要是換成是你,這種心不甘情不願,完全言不由衷的道歉,你以為我會接受嗎?”
    張泰徵這輩子都沒有這樣低聲下氣地向人賠過禮。長輩們麵前他裝乖巧慣了,人人都說他好;同輩們麵前他素來是極其出色的,再加上良好的家世背景,別人隻有奉承他的份;至於晚輩……他能把誰放在眼裏?可現在,他已經放下身段向人求和,卻被人這麽狠狠甩了一巴掌!
    他一下子直起腰來,眼神銳利地盯著對麵那個從第一次見麵就讓自己吃癟的死敵:“汪孚林,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和秦一鳴商量的那點事,我已經全都知道了,是誰先算計的誰,你自己明白。磕頭認錯這種麵子上的事,我不稀罕,更不在乎。而且,張大公子,你上頭有祖父有父親,朝中的事也好,商場的事也好,你能做得了主?做不了主就代表著你給不了我足夠的好處,那還賠什麽禮?我本來還想聽聽你是不是有什麽新鮮的說辭,現在看來是我高估了你。好了,廢話少說,走吧。”
    張泰徵一下子覺得一顆心猛地一收縮,甚至連聲音都尖利了起來:“你想帶我去哪?”
    “去哪?自然是去你該去的地方。”見張泰徵那張臉竟是嚇得煞白,汪孚林頓時笑了起來,“送不孝子回家而已,你以為去哪?”
    回家?一想到如今父親那艱難的處境,張泰徵就不想回去,畢竟在馮保的把持下,張府大門進去容易出來難。隻不過,這總歸還是相對能夠接受的結局,他也隻能在心裏告訴自己早晚能報這一箭之仇——他卻壓根不敢去想,自己和汪孚林新愁疊舊怨,再這麽下去,他根本什麽仇都報不了!
    當帶著張泰徵一行人出了客棧時,汪孚林看到那掌櫃正站在那翹首期盼,便招手叫了他過來:“你把賬算一算,張泰徵除卻定金之外還差你多少?”
    掌櫃先是一愣,隨即迅速掰著手指頭算房錢算飯錢,到最後笑容可掬地說道:“除卻十兩銀子的定金,因為張大公子他們包下了整座客棧,小的五天沒做生意,所以刨除各式各樣的折扣,總共是承惠六兩銀子。”
    因為這裏靠近崇文門大街,人來人往,這會兒便有好些路人看熱鬧。汪孚林無視了那些好奇的目光,沒等張泰徵反應過來便打手勢讓劉勃給銀子,見那掌櫃接了過去千恩萬謝,他就看著張泰徵道:“走吧,咱們送張家的浪蕩兒子回家!”
    張泰徵鼻子都快被人氣歪了。什麽叫浪蕩兒子回家,他又不是離家出走,也不是在外尋花問柳,這話傳出去,他還要名聲不要?奈何他身邊的人全都撒出去打探消息了,眼下身邊加上剛回來的那個總共也就隻有三個人,哪裏是前呼後擁帶了十幾個家丁的汪孚林對手?於是,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去想,讓汪孚林替自己墊付房錢,這傳出去會變成什麽。
    張府門口的東廠精銳由馮保親自選派,都是能幹的老手。正因為如此,汪孚林帶著人客客氣氣把張泰徵主仆四人給送了過來,盡管這一幕看上去有些沒頭沒腦的,可汪孚林一說是送張泰徵回家和張四維團聚,自己送到這就算是任務完成了,領頭的立時笑容可掬地說道:“汪爺放心,我這就陪著張大公子入府。馮公公也是怕首輔大人不在,次輔和三輔一個接一個都病了,難免被人說閑話,次輔呂閣老那兒也派了兄弟去幫忙值守……”
    汪孚林無意對廠衛的工作指手畫腳,和這位鬼扯了一陣之後,他看也不看張泰徵那張氣得鐵青的臉,立刻帶著自己那些家丁折返,半道上把人全都遣了回家,自己孤身一人回了都察院。
    就在這天傍晚,張泰徵聞父病卻不回家,而是在外城客棧鬼混,最後被汪孚林護送了回家,這一小道消息便立刻瘋了似的傳開了來。
    而與此同時,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汪孚林和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合奏五年前三法司理刑弊案的折子,也送進了通政司。
    一時間,不知多少人差點把眼珠子給瞪出來,也不知多少人在拚命探尋其中關聯。可是,汪孚林嘴緊也就罷了,到秦一鳴那兒打探的也都折戟而歸。
    “我和汪掌道隻是之前公事上有分歧,絕無半點私怨!汪掌道為人公正明允,毫無偏私,我很高興能與這樣一位誌同道合之輩為僚友!”
    這位湖廣道掌道禦史如是慷慨激昂地說。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8:55 |
第八五四章 一步錯,步步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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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泰徵一直都認為,父親的病隻不過是一個對外的借口,可是,當他真正踏進家門,真正來到了父親的寢室,看到了臥床的張四維那臉色,他就一下子意識到自己錯得離譜。自從和弟弟張甲徵一塊被送了回鄉,住進張家老宅,他這三年來就沒踏出過蒲州一步。在他印象中,五十出頭的父親年富力強,身體康健,如今再見卻是瘦削了許多,臉上絲毫血色都沒有。一想到父親萬一有什麽閃失,對於整個家族而言的毀滅性影響,他一下子就跪了下來。
    張家乃是蒲州大族,張泰徵的祖父張允齡一共有五個兒子,張四維是長子,其餘四個弟弟全都是經商起家,雖說其中有的捐納官職,但聯姻的都是蒲州那些富商巨賈,就連張四維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張泰徵的母親王氏,也同樣出身商賈。雖說通過第三代的子女互結姻親,張家終於把勢力從商界擴充到了政界,但終究比不上餘姚孫氏這樣的累世書香門第。最重要的是,除卻張四維,張家還沒有第二個進士。
    從這一點來說,相比同樣是出身商賈的鬆明山汪氏,張家已經落後了!
    張四維也是剛剛才聽下人稟告說,長子張泰徵來了。此時此刻,見一個太醫坐在床前錦墩上,一副恭恭敬敬侍疾的樣子,他就開口說道:“金太醫,我家大郎從蒲州而來,能否容我和他說幾句話?我知道你們這些天辛苦,更有上命不可違,但我這身體狀況我自己知道,想來你們也不希望在這節骨眼上,內閣次輔三輔一個告病回鄉,一個病故,是不是?”
    金太醫被張四維噎得麵色一白,見張泰徵長跪於地,眼睛通紅,想想人家父子多年未見,他趕緊欠身答應,隨即起身出門。


    他這一走,見房門立時虛掩上了,張泰徵立刻踉蹌起身奔上前去,在床前踏腳上複又跪了下來。可是,還不等他詢問父親情況如何,一隻手卻被張四維突然緊緊拽住:“你怎會突然進京?其中經過給我仔細說來,一個字都不許糊弄!”


    張泰徵不料想父親連寒暄都沒有,立刻就問自己是怎麽來的,登時喉頭發苦。然而,張四維是家中長子,又是家中唯一一個進士,威權極重,他就算知道實話說出來隻怕要被痛斥責罰,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將繼祖母和正在管家的妻子那點明爭暗鬥,以及自己進京之後發現張四維“養病”,於是派人在外奔走打探消息,聯絡了秦一鳴,結果卻被汪孚林洞悉之後送回張府這一係列經過都說了,最後幾乎把腦袋低垂到了地麵。
    “你居然去找了秦一鳴……嗬,你知道去年張太嶽奪情,緣何科道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而是翰林院正氣凜然的人一大堆?都察院現在哪裏還有什麽正人君子,全都是些趨炎附勢之輩,敢言的人全都被清除出去了!”張四維說著便重重一捶床板,厲聲喝道,“你要找也該去找馬乾庵!”
    馬乾庵?馬自強?
    張泰徵頓時沉默了下來,好一會兒方才訥訥說道:“我也知道,張家和馬家乃是姻親,可馬閣老上次就因為在翰林的事情上忤了元輔心意,入閣也很勉強,而且父親不在內閣,他和申閣老隻怕要忙得翻天,所以我就……”
    “你以為之前張太嶽為什麽要突然添人進內閣?又挑誰不好,偏偏挑了馬自強和申時行?”
    張四維何嚐不知道自己一人身係張家安危,更希望兒子們都能盡快成長起來,可看到張泰徵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就知道這個長子肯定隻猜到了一半。
    “申時行素來和張太嶽交好,馬自強則不同,之前才因為力保那兩個反對奪情的翰林而得罪了張太嶽。添兩人進內閣是因為他一走,內閣隻剩下我一個,他更怕有人重提高拱和殷士儋!但他卻也想稍稍安撫我,因此便選了馬自強,如此別人一讚他大度,二來我則因馬自強乃是姻親而心安。”
    大凡新進士,在未及第之前娶的妻子,未必就出自高門大戶,但既然躋身高官,子女的聯姻人選自然就不同了。張四維的長女便是嫁給了馬自強之子,兩家是姻親,這源於馬自強和張四維在翰林院中當過頗長時間的同僚,而且都是西北人士。但是,兩個人的性格卻又不盡相同,所以張四維和馬自強真要說是第一等的交情,那也談不上。正因為如此,張泰徵又不想讓大妹妹難做,所以壓根沒想過去找馬自強。
    此時被父親一訓,他卻還有些不服氣,忍不住低聲說道:“可馬閣老之前在爹被送回來時也沒說什麽……”
    “那是因為我那時候被馮保牢牢看住,根本沒有能力去對他解說事情始末!可你既然人在外頭,又能從宮中內侍那兒套出話來,拚湊出大致細節,就應該去找這位姻親。要知道,這關係到張太嶽不在,內閣和司禮監之間的平衡,馬自強即便不是我的姻親,你大妹妹的嶽父,他也會考慮周全,站在我這一邊。如此豈不是比你去找秦一鳴那種油滑之輩要穩妥得多?都回鄉讀書了三年,你竟然還隻是會陰謀那一套!”
    張泰徵這才終於醒悟,此時不由羞愧得頭都抬不起來。奈何如今大錯已經鑄成,他不得不含羞忍辱地將之前汪孚林來找自己時說的那些話複述了一遍,隨即才麵帶惶恐地說道:“爹,汪孚林會不會趁此機會窮追猛打,趁機……”
    “他是張太嶽的人。”看到張泰徵聽完這句話後滿臉茫然,張四維便加重了語氣說道,“他之所以不惜和汪道昆鬧翻,也要堅定站在張太嶽的這一邊,就是因為他很明白自己的仕途從一開始就打上了一個張字烙印,他知道自己是張太嶽的人。正因為如此,張太嶽離京之前尚且已經挑明內閣三人以我為主,哪怕我突然被人暗算,馮保又在那發瘋,汪孚林也會在朝議上說出公大於私這種話來,在陳三謨之外,為那些大佬提供了一個反對馮保的標杆。”
    “爹是說,哪怕我們什麽都不做,他也不會落井下石,反而還會拉……”話沒說完,看到張四維那肯定的表情,張泰徵一顆心就沉了下去。
    他都自作聰明做了些什麽!
    見張泰徵失魂落魄,張四維知道若是再責備,長子隻怕要頹廢沮喪許久。而且,這次汪孚林也許不會對他落井下石,卻必定會對張泰徵有所報複。甚至不用自己出手,隻要之前在客棧責備張泰徵不孝的話傳出去,對他已經有心結芥蒂的馮保,就會進一步散布流言,把張泰徵的名聲徹底敗壞掉。
    他這個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汪孚林手中,已經是有了心魔,而這次一步走錯,搭上的很可能便是一輩子!
    盡管心中痛惜,懊悔,怨恨,但張四維麵上絲毫不露,甚至連張泰徵提出留在屋子裏侍疾,他也沒有拒絕,很快又叫了金太醫進來。雖說他仍舊被困在府中養病,可張泰徵的回歸到底讓他知道了很多外頭發生的消息,不再是如同之前那樣抓瞎。因而,他敏銳地感覺到,馮保在將他送回家養病之後,之所以沒有進一步的舉措,絕不隻是因為之前在朝議上受挫,恐怕還有別的原因。
    比如說,用那樣一封匿名信陷害他的人已經露出了馬腳!
    要是可以選擇,張四維最希望害得自己落到如此地步的主謀是汪孚林,那樣的話,他還有反擊的手段和辦法,但如今他已經不抱那樣的奢望了。既然馮保是肯定已經得罪透頂,他自然而然便把希望放在了小皇帝朱翊鈞身上。
    然而,他雖說因為家境豪富出手從不小氣,於是頗有些內侍宦官肯通風報信,但為了避免引起馮保的敵意,如張鯨張誠這樣的人,他素來是不敢隨便交接的。此時此刻,他便在心裏把自己打過交道的人過了一遍,最終隻能把目標放在中下層宦官身上。
    “可說來說去,一切都隻能等我這病養好嗎?”
    而當天傍晚引起軒然大波的汪孚林,卻在都察院連續值夜三天之後,最終回到了家裏。雖說這三天他也不是沒回過家,可外間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到最後連張泰徵都冒了出來算計自己一把,他著實有些心力交瘁。若不是高曉仁犯蠢,他就算不會貿貿然真的擅起戰端和秦一鳴幹上,隻怕也會疑神疑鬼。打起精神吃了晚飯,他就立時去痛痛快快洗了個澡,當最終上床的時候,他已經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了。
    小北進屋的時候,聽到的就是均勻的鼾聲,哪怕有不少話想對他說,這時候也化成了一聲歎息。她手中拿著一封剛剛從徽州送來的家書,原打算是念給丈夫聽的,這時候卻隻有自己坐在床沿邊上,將落地的燈盞罩子往自己這邊撥了撥。
    信是她的兒媳沈氏寫的,所以開頭便是父親大人,母親大人金安,看得她臉色極其微妙。可是,當看到沈氏在信上寫了小叔子——也就是阿毛什麽時候翻身,什麽時候會爬,什麽時候會常常哭,什麽時候會咯吱咯吱笑,她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眼睛卻有些紅了。
    自己和汪孚林成婚那麽多年,這才有了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那都是最寶貝的,可如今,她這個當母親的卻隻能狠心把孩子放在老家交給公婆,自己上京來陪伴丈夫,把為人母為人媳的職責丟在了一邊。將來若是再見時,兒子已經會叫人,會說話,看著他們這對父母,是不是會覺得異常陌生?
    可是,她實在是放不下汪孚林,實在是放不下這個太會惹是生非,太有個性的丈夫……
    小北輕輕用手摩挲著汪孚林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想到他回京後常常將胡子剃得幹幹淨淨,半點沒有蓄須顯示成熟的打算,她終於沒了看信的興致,索性將其折好放在了床下頭的抽屜裏,繼而便窸窸窣窣脫衣裳上了床。隻是,汪孚林一如既往占了外頭那一邊,她不得不跨過他的身子往裏睡時,不可避免地發出了一點動靜,因此,當她最終躺下的時候,卻聽見枕邊傳來了猶如夢囈的聲音。
    “,就快熬出頭了……”
    小北還以為是自己的動靜把汪孚林給吵醒了,可探頭再看時,就隻見丈夫睡得呼吸均勻,哪裏有半點驚醒的跡象,她這才鬆了一口氣。可是,她往他那邊靠了靠,卻是認認真真地答道:“我可沒擔心,隻要你在,一切肯定會好的。不論你到哪,我都一定跟著!”
    一夜好夢,當汪孚林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還沒亮。昨夜他是吃了之後倒頭就睡,如今雖說不知道時辰,但外頭丫頭仆婦們都沒有起,他就知道天色還早。睡在床上靠外那一頭的他躡手躡腳翻身下床,正要披上衣服時,扭頭看見小北正死死抱著大枕頭,他不由得笑著在她微微蹙起的眉頭上按了按,這才悄然下地。等到趿拉著鞋子到了外間,他看到牆壁上掛著的寶劍,不由得有些汗顏。
    如今身為掌道禦史,****進出都察院和其他衙門,當年在外時天天佩戴的寶劍,如今已經越來越少派上用場了,說起來還真對不起譚綸的珍藏……
    興之所至,汪孚林便三下五除二換好了衣裳,等到探手取下寶劍出門之後,他便在這昏暗的天色中在院子裏舞起劍來,酣暢淋漓出了通身大汗。當他最後收劍而立時,隻覺得連日以來鬱積在心裏那些怨憤惱火不平之氣全都抒發得幹幹淨淨。彈了彈那劍身,聽到一身悅耳的輕吟,他便在心裏盤算,要讓已經是沈家女婿的金寶常去沈家求教一下武藝。須知沈家那叔侄二人全都是個中高手,能文能武,比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強多了!
    當他回過頭時,這才看到小北身上披著衣裳,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口。他信手挽劍上前,笑嗬嗬地說道:“怎麽樣,我們一塊練練?”
    小北本來隻是看熱鬧,聞聽此言登時眉頭一挑道:“你等著!”
    當嚴媽媽撐起支摘窗,看到外頭院子裏那兩個紛飛的人影時,她不由得笑了起來,隨即回頭製止了要出去的嘉怡和佳雯,這是除卻小北身邊的芳容和芳樹之外,她新帶的兩個丫頭。
    “橫豎今天沒有上朝,讓他們好好鬆快一會兒,別去打攪!”
    京師雖是做官的人人向往,可在這處處都要謹言慎行的地方,哪及得上在外能夠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29:13 |
第八五五章 敵意和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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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關於張泰徵的小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聯想到內閣三輔張四維還在家養病,不免讓人頗有遐思,但都察院兩位掌道禦史聯名上奏五年前理刑有弊,人證物證全都一一羅列了出來,這還是引來了更多的關注。疏入第二天,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的答複就立時下來了,卻是令刑部尚書吳百朋和左都禦史陳炌以及大理寺卿陸光祖領銜,汪孚林和秦一鳴協查。除此之外,一貫會參與理刑的錦衣衛,也派了北鎮撫司一個百戶前來協理。
    偌大的錦衣衛,南鎮撫司負責的是本衛的軍紀和法紀,按理來說,徐爵當初所屬的便是南鎮撫司,隻不過其仗著馮保在背後,常常越權管偵緝之事,甚至插手調派錦衣衛的探子。而北鎮撫司方才是真正掌管偵緝的部門,在不少時候都擁有極大的威權。但如今東廠壓過錦衣衛,劉守有見馮保這個東廠提督太監時尚要磕頭問安,而張居正更是猶如文官之中的定海神針,哪怕是曾經威震一時的北鎮撫司中人,也自然而然擺不出什麽囂張氣焰來。
    正因為如此,奉命覆核的這天早上,郭寶這個正六品的北鎮撫司百戶,在刑部門口見到汪孚林時,赫然滿臉堆笑,客氣到無以複加,哪裏有半點特務機關出來的人那陰沉模樣?三十出頭的他長了一張很討喜的圓臉,說話圓滑而又誠懇,對於汪孚林和秦一鳴揭出來的這樁弊案,他更是口口聲聲指責數落,半點沒有替前任文過飾非的意思。


    對於這一點,汪孚林當然知道不是衝著自己這個人,而是衝著禦史的職權,別說是郭寶一個小小百戶了,就是現如今掌北鎮撫司的劉守有,也得時刻提防著都察院的彈劾,因為那是懸在頭頂上的一把利劍。都察院的禦史們這些年看似被張居正壓得透不過氣來,可禦史的職權擺在那,隆萬這十多年來,就連勳貴也有因為被彈劾不稱職又或者貪腐,最終革職閑住的,比如倒黴的撫寧侯,更何況區區錦衣衛?


    所以,汪孚林沒有因為郭寶對自己殷勤就生出什麽癡心妄想——盡管他一直都在做最好能有廠衛頭子投靠自己的好夢——但他還是笑容可掬地應付了郭寶的寒暄,當看到陸光祖也正好過來時,他立刻換上了恭敬而冷淡的笑容。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號稱三法司,掌總的頭兒品級卻各有差別。刑部尚書正二品,左都禦史從二品,大理寺卿正三品。所以,同為九卿,位次自然就有所差別。這其中,大理寺卿在大九卿之中排名最後,位子也最尷尬。從萬曆初年到現在,尚書和都禦史這一層級的職位,變動一向都不大,往往不是病故就是告老,又或者被人彈劾,如吏部尚書就總共換過三次,而大理寺卿卻不一樣,六年之中換了七八任都不止。
    而被換掉的人卻大多都是高高興興去上任的——哪怕他們是從絕無僅有的大九卿之一,正三品大理寺卿,變成了十二個正三品六部侍郎之一,無論大九卿還是小九卿都排不上號——除非是落到事務最繁雜的工部侍郎,那麽才會來上一陣長籲短歎。
    既然身在都察院,又是掌道禦史,汪孚林和現任大理寺卿陸光祖當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恭敬是因為那終究是品級高許多的上官,冷淡則是因為陸光祖對他有成見。
    陸光祖早幾年便是大理寺卿,卻因為丁憂回家守製,服滿之後先是起複南京大理寺卿,隨即又在頂替他的大理寺卿高升了某部侍郎之後,恢複了原職。別看這番波折,這卻已經很不容易了。對於大多數丁憂守製的京官來說,要想官複原職是很難的,那得朝中有人,能力出眾,否則起複回來,隻能看看有什麽空缺,暫且去做做,甚至常常隻能屈就外官,所以不少品級頗高的官員往往丁憂之後就不再出仕,就是因為僧多粥少沒位子了。
    而陸光祖雖說有品行能力上的各種優勢,但最大的優勢卻是,他和汪道昆等人一樣,也是張居正的同年。而當年殿試的名次,陸光祖在殷正茂前頭兩位,同樣是在三甲倒數。就因為這個,汪孚林背地裏常常嘀咕,殿試名次這東西,也就是一時作用巨大,到底能否官路仕途登頂,卻得看個人能力。
    此時相見,汪孚林行禮拜見之後,見陸光祖隻微微一點頭,隨即和陳炌相見時,不卑不亢互相揖禮,隨即就一前一後進去了,他便客客氣氣讓了秦一鳴先走,自己落在最後。
    陸光祖對他的成見,之前那次三法司理刑的時候,他就已經察覺到了,差遣鄭有貴打聽之後便得知了一條重要訊息,陸光祖是嘉興府人,之前從太常寺卿任上落職閑住的時候,曾經在徐階那裏為賓客,哪怕徐家被收了田地,二子充軍,始終對徐階不離不棄,所以方得張居正青眼。因此,陸光祖向來對下聲稱,看不上汪孚林這個和伯父反目的族侄。
    既然知道人家對自己冷淡是因為替汪道昆鳴不平——當然也許這隻是一個借口——汪孚林除了暗歎自作自受,還有什麽話好說?反正不是他的頂頭上司,他也就純粹公事公辦。
    這會兒他打開刑部和大理寺的舊案卷,和自己與秦一鳴在都察院架閣庫中翻出的舊案卷一一核對,並提審當年涉及到的吏員時,當問到高曉仁時,他就發現陸光祖似乎朝自己瞥了一眼,接下來的訊問時竟不比吳百朋和陳炌隻揀要緊的問,而是事無巨細問到底,仿佛是不問出破綻不罷休。
    見高曉仁被問得滿頭大汗,汪孚林本來還想岔開兩句讓其緩口氣,可看到陸光祖那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他轉念一想,覺得這位大理寺卿也許是懷疑自己故意小題大做,就幹脆不多事了。他很篤定此事牽涉雖廣,整件事卻絕無虛假——畢竟,那是張四維王崇古早早備好的一招,張泰徵拿出來想當幌子,秦一鳴親自查閱湖廣道的文檔查證,他再從人證物證兩方麵覆核,這才最終上書,甚至不怕高曉仁翻供!
    就在陸光祖第二次確認一個小細節的時候,一旁突然傳來了一個突兀的聲音:“廷尉大人,高曉仁雖是犯人,但這裏還有其餘牽涉其中的吏員,您隻盯著他一個人問,卻棄其他人於不顧,是不是有些粗疏?”
    陸光祖先後兩次就任大理寺卿,還當過一陣子南京大理寺卿,人人都道他仔細公正,誰敢說他粗疏?他側頭看去,見開口的竟然是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一大把年紀的他登時又羞又怒。奈何錦衣衛如今雖說不如從前,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問的話也還在點子上,萬一針鋒相對,指不定會招惹出什麽麻煩來,他便按捺了怒氣。還是刑部尚書吳百朋見勢不妙,接過話茬一一訊問了其他幾人,這才岔了過去。
    然而,盡管有這不和諧的小插曲,可物證卻相當確鑿,高曉仁又承認了有罪,其他五個牽涉的吏員在拚命抵賴不過後,都或多或少供出了一點東西,竟是牽涉到了當年的大理寺少卿和兩位掌道禦史,這下子便猶如捅了馬蜂窩。一場訊問草草結束後,涉案人等究竟押在哪裏,頓時又是好一陣扯皮。因為大理寺覆核天下案件,按照慣例自是下大理寺獄,吳百朋也無心相爭,但左都禦史陳炌竟仿佛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力要求押在刑部天牢。
    秦一鳴自然想都不想便幫自己的上司,汪孚林本來無所謂,可既然此次是都察院挑起的事,此時萬不能有分歧,他當即也跟著支持人該下刑部天牢。
    眼看這是三對一的絕對優勢局麵,吳百朋見陸光祖一張臉已經變成了豬肝色,心想你們要抬杠,何必把我這刑部尚書給拱到了火堆上,可不曾想郭寶竟然開口說道:“刑部天牢本來是最合適不過的,但若是三位老大人覺得不妥,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詔獄如今可是空著,是不是也可以考慮考慮?”
    話說到這份上,汪孚林要是還看不出這郭寶今天簡直是負責當攪屎棍的活寶,他就白瞎了這雙眼睛。果然,力爭的陸光祖和陳炌也好,和稀泥的吳百朋也好,這時候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那就刑部天牢吧!”
    仿佛是為了防止錦衣衛插手,移交犯人,歸類案卷,定下再審日期,一係列經過相比之前的扯皮簡直是神速。當最後散去時,陸光祖衝著都察院三人組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陳炌則是哂然笑道:“陸光祖一上任就曾經覆核過大理寺的文卷,結果沒發現這樁案子,還是我都察院中人先揭發出來,他這是心裏不痛快故意找茬。不用理他,我們回去。刑部天牢這邊我會差人去吩咐,陸光祖打算獨審,想都別想!”
    秦一鳴雖說被汪孚林硬拉下水聯名上奏了這樁案子,心裏說不上痛快——好好的一件事功勞給汪孚林分去一大半,而且還得罪了張四維,誰的心情能好?可是,見陳炌對自己的態度破天荒溫煦了許多,他立刻把那些不甘心丟到了爪哇國去,連聲附和的同時又捧了陳炌一番,隨即看了看天色便殷勤地說道:“眼下已經是中午,不如總憲大人和我們回去換了衣裳,找家館子慶祝慶祝咱們都察院這次又立了功?”
    平時上班得奉承上司也就算了,汪孚林可沒打算把寶貴的午休時間也全都耗費在上司身上。因此,見陳炌眉頭一挑,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但臉色卻顯得有些微妙,他便輕咳一聲道:“事情還八字沒一撇,現在說什麽慶祝,回頭萬一被六科廊那邊誰逮著空子,那就沒意思了。秦掌道若有心,不妨等到來日總憲大人休沐時,屆時在前門大街找家幽靜的小店,雅座談心豈不好?”
    秦一鳴登時想到了汪孚林之前才和陳炌聯手,和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做過了一場,再想想如今確實是還沒定案,他見陳炌對汪孚林的提議顯然極其讚同地點了點頭,隻能怏怏打消了這念頭。可是,他還是抓緊時機約了休沐日的拜訪,還有些小心眼地沒有叫上汪孚林,等陳炌稍顯矜持地答應了下來,他才鬆了一口大氣,渾然沒看見汪孚林跟在最後回都察院時的一縷笑意。
    陳炌和秦一鳴都沒有注意到,那位孤零零的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出了刑部之後並沒有走遠,一直都在看著他們三人的背影。汪孚林卻在拐進門的時候冷不丁瞥見了,心頭不由得生出了一絲警醒
    這一日的午飯,汪孚林雖說回了都察院,卻沒有留在直房吃一貫喜歡的素麵,而是悄然從側門溜了出去。如今那位他特聘回來的胖廚子除卻素麵澆頭之外,又變著花樣琢磨出了好幾樣澆頭,每旬都可以保證吃的不重樣,而且在陳炌的支持下,這工作餐從隻供應廣東道和福建道,到供應整個都察院,直教上上下下全都稱頌總憲大人體恤下屬,這便是陳瓚和陳炌為人秉性不同的地方。可再好的東西吃多了難免會膩,他也常常會走遠些去打牙祭。
    換了一身便裝的他見鄭有貴牽了兩匹馬出來,沒有驚動任何人,他便衝著這個用的很順手的白衣書辦讚許地點了點頭,隨即就上了馬。當主從二人一路北行到了羊肉胡同前時,一股羊膻味撲鼻而來,汪孚林可不想帶著一身膻味回都察院,少不得回頭看了鄭有貴一眼。
    鄭有貴卻神秘兮兮地一笑,熟門熟路地策馬帶路,拐進了旁邊一條小巷,他這才聽到鄭有貴輕聲說道:“從這裏抄近路去那家小酒館,常有到京師趕考的舉子,今年雖不是會試之年,書生卻依舊很多,好吃便宜。”
    當汪孚林跟著鄭有貴進店,找了一張空桌子坐下,而後點了幾道這邊非常有名的葷素菜肴,又叫了一壺黃酒之後,夥計還沒把酒菜送上來,一位衣著樸素仿佛隨從似的中年人便出現在了他的麵前,笑嘻嘻地唱了個大喏,然後斜簽著身子坐在了一旁的條凳上。
    “公子居然在這兒喝酒,真是讓小的好找。”
    鄭有貴見來人三十出頭,圓臉帶笑,還以為是汪家人,可瞥了一眼汪孚林那倏然緊繃隨即又舒緩下來的臉,他就知道自己猜錯了,連忙便想找借口避開,卻不想被汪孚林用筷子壓了手。
    “討口酒喝就直說,何必找什麽借口?”汪孚林隨口揶揄了一句,這才放鬆了壓著鄭有貴左手的那雙筷子,繼而衝夥計說道,“我這老家人是個貪杯的,夥計,再添一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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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六章 說客和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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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上次被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的幹兒子張豐在常去光顧的麵攤截住之後,汪孚林將店主從鷲峰寺的素齋館中請到了都察院做廚子,他偶爾午間再上外頭打牙祭時,就很少再常常去一家店,而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絕難被人找到規律。而且,他今天出來時,特意吩咐鄭有貴帶著自己去家從前沒光顧過的小店,因此更加能夠確定,眼前這位“老家人”毫無疑問是跟在他後頭過來的。
    此時此刻,見四下裏那些書生並沒有太過關注他這邊的情形,那如同蝴蝶穿花一般點菜上菜的夥計,在一次性用兩隻手送來了四碗兩碟六個菜並兩壺酒之後,亦是毫無察覺自顧自忙活去了,汪孚林便好整以暇地看著麵前這位殷勤倒酒,連鄭有貴也笑著一並伺候了的錦衣百戶。
    “老郭,大老遠找來這裏,到底什麽事?”
    聽到這一聲老郭,郭寶將琥珀色的酒液在自己麵前的碗裏倒滿了,卻先舉起了酒碗笑了聲謝公子賞酒喝,等到咕嘟咕嘟下去大半碗,他放下之後拿袖子一抹嘴,真像是那些犯了饞蟲的下人,這才憨厚地笑了笑說:“小的自然是奉了老爺的命來的。”
    不像滿頭霧水的鄭有貴,汪孚林斟酌著老爺兩個字,卻不由皺了皺眉。郭寶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理刑百戶,在其頭上的人就是掌刑千戶,再往上就得看劉守有之下是否有掌管北鎮撫司又或者協理錦衣衛事的指揮,而在他印象中,以士大夫之身執掌錦衣衛的劉守有大權獨攬,也就是之前馮邦寧以及徐爵這樣仗著馮保之勢的能夠在錦衣衛中分到一點權,別的指揮根本沒啥實權,所以這個老爺指代的人,應該就隻有一個,那就是劉守有。
    所以,在心裏有了個大略的判斷,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老爺有什麽話讓你捎帶的?”
    對於汪孚林見到自己後的應對,冒險前來的郭寶可謂是如釋重負。即便知道這位年紀輕輕的掌道禦史為人機敏圓滑,他還是非常擔心對方一嗓子叫出個郭百戶來,那就真的麻煩大了。所以,他非常欣喜汪孚林這問題問得實在直接而巧妙,輕咳了一聲就開口說道:“老爺說,之前二老太爺身邊那位吃裏扒外的管事,聽說已經要處置了,大老太爺那邊,希望公子能夠派人快馬加鞭送個信,把事情始末說一說。”
    見汪孚林不置可否地啜了一口酒,沒有追問他的這些指代到底是指誰,郭寶知道自己不用解釋,就繼續恭恭敬敬地說道:“老爺還說,大老太爺不在,代為管事的二先生雖說病了,但終究勞苦功高,這家裏總得有個臨時當家的,新提拔起來的資曆不足,要總攬全局隻怕還不行,公子既然之前仗義執言,還請也對大老太爺說一聲,請他和正在氣頭上的二老太爺說說情。至於那個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公子的家夥,讓他哪來滾到哪去就行了。”


    聽到這裏,哪怕之前摸不著頭腦的鄭有貴也不由得品出了幾分滋味,一時暗自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哪怕剛剛汪孚林攔著,自己也應該走的,哪怕剛剛說的這些都是用的指代,可他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對麵這位顯然來曆不尋常的家夥豈會放過自己?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了讓自己如蒙大赦的一番話。


    “信我早就寫了,老爺想讓我轉達的這些話,我也早就都挑明了。私怨是私怨,公義是公義,我這點道理還是懂的。”汪孚林說著頓了一頓,見郭寶顯然非常驚喜,他就指著鄭有貴說,“這是我用了一年多的人,很順手也很滿意,將來哪怕到別處去,也會帶著他。若他家裏遇見什麽事,你也幫著照應照應。”
    郭寶剛剛不避著鄭有貴,便是因為這無疑是個小人物,如果是汪孚林家裏的人,那麽自有汪孚林去封口,如果不是,事後滅口也不費什麽事,錦衣衛這種事做得多了。可是,汪孚林如此一提,他不由得多瞅了鄭有貴兩眼,隨即笑容可掬地說:“公子放心,小的領會了。”
    “還有別的事?”
    見汪孚林直接指了指酒壺,郭寶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再呆下去暴露的可能性越大,哪怕周遭是一堆書生,他們說話的聲音也很輕,可萬一被人洞悉那就完蛋了。於是,他起身拿了那一壺汪孚林為了自己而多要的酒,對著店家言語一聲,就把酒壺裏頭的酒重新裝了小甕摟在懷裏,臨走前對著汪孚林又行了禮,一副特地趕到這裏說事求情的家人光景。
    他這一走,鄭有貴方才總算是活過來了,眼見汪孚林伸筷子示意他盡管吃,他食不甘味地吃了幾口,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公子,剛剛這……”
    “吃完回去再說。”
    麵對這言簡意賅的回答,鄭有貴隻好跟著汪孚林開吃。哪怕這是他特意帶著汪孚林來的館子,可眼下他哪有半點品嚐菜肴的心情,隻能幹等著汪孚林酒足飯飽。等到結賬之後跟著離開館子,他就隻聽得身後有書生輕蔑地說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紈絝子弟,跑來這裏混,又是隨從,又是家裏仆人找,成心來炫耀家境的吧?”
    “又是老爺又是老太爺,就不知道是哪家子弟。”
    “少說兩句,這些世家子弟都是姻親連著姻親,又沒礙著咱們,別沒事得罪了人。”
    “什麽世家子弟,那兩匹不過駑馬而已。真要有錢,哪會騎這種馬?”
    鄭有貴見沒人懷疑剛剛那番見麵,哪裏在乎這些羨慕嫉妒恨的議論,心裏一千遍一萬遍念叨著幸好聽了汪孚林的話,沒帶汪孚林的坐騎出來,而是到馬廄隨便牽了兩匹平日裏吏員跑腿用的馬。等到跟著汪孚林上馬,匆匆出了這條小巷,他見汪孚林在前頭徑直帶路,在周遭繞了幾圈,甚至還到一家京師頗有名的胭脂鋪裏買了兩盒胭脂,丟給他一盒道是送給媳婦用,他心裏卻越發惴惴。
    等回到都察院進了汪孚林直房,他來到汪孚林書桌前時,眼睛忍不住一直往外瞧,怕極了有人偷聽。可當看到汪孚林的動作時,他放下了被人偷聽的心,可看清楚內容時,他卻忍不住伸出一隻手扶著桌子,否則就差點給嚇得癱倒了!


    用手指蘸著杯子裏的殘茶在桌子上,告訴鄭有貴今天來的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汪孚林就看到鄭有貴那一張臉變得煞白,他卻沒有停止這種驚嚇小人物的舉動,捅破了郭寶口中的老爺應當就是掌管錦衣衛的劉守有這層窗戶紙,至於大老太爺二老太爺那些人,想來鄭有貴自有判斷,他就不繼續寫了。將剩餘的殘茶潑在桌子上,他就開口說道:“你去打水來,把桌子擦了。”
    鄭有貴一個激靈回過神,慌忙出去,不一會兒就提著水拿了抹布進來,直到把一張桌子擦得纖塵不染,這才罷手。等到汪孚林重新入座,身上前襟還濺著不少水珠的他垂手而立,臉上那不安的表情依舊深重。
    “今天這事,你如果那時候避出去了,就說明不是我心腹,到時候因為你已經看到了人家的真麵目,說不得會惹麻煩。你留下了,我又當著他的麵挑明了你是我的人,人家就不會如何,你隻管把心放回肚子裏。今天不算什麽大事,想來也是受人之托,你不用放在心上,隻當沒這回事就行了……”
    在鄭有貴心目中,汪孚林就是無所不能的代表,所以三言兩語之下,他那緊繃的神經就被捋得完全鬆弛了下來,反而因為聽到汪孚林表示自己是他心腹,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興高采烈。所以,他沒有察覺到汪孚林那隱隱的鬱悶,擦完桌子之後順帶還收拾了別的,繼而就笑嗬嗬提了水出去。
    汪孚林今天從刑部出來回都察院時,發現郭寶在那一直看著自己這都察院三人組的時候,就覺得有些奇怪,中午讓鄭有貴帶路出去尋一家新館子吃飯,正是想試探試探人家的目標是不是自己,結果證實了他的判斷。可雖說如此,他心裏還是不無歎息。
    還以為自己終於能有點光環,吸引了廠衛中人過來賣好投靠了,結果郭寶不過是受人之命來傳話,到底還是他王霸之氣不足,不夠讓人納頭便拜啊!
    想歸想,他也知道如今自己在這偌大的京師根本算不上一號人物,而且一直都在各方勢力夾縫中掙紮求存,哪裏可能讓錦衣衛中混得不錯的人物來投靠自己?倒是對於劉守有的態度,他不得不有所猜測。這位出身士大夫之家,掌握錦衣衛的特務頭子是個非常圓滑的人,張居正馮保在時亦步亦趨,十足十的走狗,但等到張死馮倒台,劉守有又用最快的速度巴結上了張鯨,等張鯨倒台之後,這位方才遭到清算,無奈退出曆史舞台。
    但麻城劉氏卻並未因此一擼到底,不得不說,這種累世功勳,文武輩出的世家門第,比一般的寒門強多了,要知道大多數閣老們能保持兩代風光都難。
    “雖說隻要製造出一定的危機,就可能在錦衣衛中拉攏一兩個人,但這還是危險了點兒。要不然就是看看有什麽現在不得誌的小人物,下點功夫,也比拉攏現在已經在位的人物來得強……要不是一直都被人死盯著,我倒是可以這麽幹。嘖,與其如此還不如學學麻城劉氏,直接培養個武進士出來,直接把錦衣衛變成了自己的……”
    汪孚林在那琢磨的時候,宮中小皇帝朱翊鈞卻在乾清宮召見了馮保和張宏。乾清宮的內侍們大多是去年新調來的,原本見慣了張鯨和張誠的得寵,卻沒想到一夕之間兩人竟是一個被一擼到底,發配昭陵司香,一個轉調了南京守備,自然而然都把其中症結歸到了馮保身上,見著人時自然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唯恐開罪了此位也落到如此下場。而對於和善慈祥,不爭不鬥的張公公,大多數人就顯得自在多了。
    誰也不會想到,慈眉善目的張公公才是真正贏家。
    因為張宏之前回去“養病”,朱翊鈞在人前自然多關切了兩句,隨即就屏退了左右,直截了當地向司禮監的頭兩號人物問道:“內閣剩餘的兩位已經累次上了密揭,說是事務繁忙處置不及,張先生那邊原本說是五月返回,大伴,你覺得張先生可能準時回來?如若不能,內閣眼下人手不夠用了。”
    到底馬自強和申時行都是新人!
    馮保當然希望張居正準時回來,為此早就派人快馬加鞭將京師種種情形告知,但張居正的回信卻尚未送到。而且,他隱隱感覺到,張居正出仕之後就不曾回過家,這一趟回鄉葬父又不能守製,怎麽也會多呆一陣子才會回來,所謂的五月返回隻怕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在今天來之前,和張宏略商量了一下,早已經有所決斷。
    “皇上,京師距離湖廣山高路遠,張先生恐怕難以按時回來。之前既然是張鯨陷害張誠,又用揭帖構陷內閣三輔張鳳磐,想來張鳳磐氣怒交加養了這麽幾天病,也應當可以複出理事了。不若便由皇上下旨慰問,令其重回內閣視事。如若確實不能,再廷推輔臣如何?”要收拾張四維,不能急在這一時,先從張泰徵下手,然後看他緩緩慢刀割肉,收拾那幫蒲州係的晉商!
    張鯨和張誠這一去,朱翊鈞如今隻覺得身邊無人可信任,如今聽馮保拿出這挑不出半點毛病的主意,他就點了點頭,勉強答應了下來。
    然而下一刻,他就隻聽得張宏開口說道:“皇上身邊如今換了一大批新人,之前老奴和馮公公去見兩位老娘娘時,兩位老娘娘也覺得這實在是不夠妥當。老奴鬥膽建議,皇上身邊總得有識文斷字的,不如親自在內書堂中挑幾個伶俐的孩子在身邊。至於管事牌子這樣的近侍,不如在二十四衙門中僉書和掌司當中,挑選從四十到四十五的,皇上親自撥冗見見,自己挑,如何?”
    朱翊鈞身邊人從前都是馮保或張宏推薦,慈聖李太後點頭,沒有自己挑選的餘地,張鯨和張誠也是這樣進來的。如今張宏建議他自己選,他見馮保默然並不反對,他心中一喜,登時就有些雀躍,暗想如此也能練一練眼力。然而,他卻沒想到,張宏和馮保告退出去之後,馮保笑嗬嗬地看著張宏說道:“容齋兄果然把話說到皇上心坎裏去了。等皇上親自看過就知道,挑人使喚這種事,他自己選的,未必就比得上我們推薦的!”
    張宏麵上打哈哈,心裏卻歎了一口氣。借著此次乾清宮完完全全大換血,讓小皇帝知道用人之難;借著張鯨和張誠一個貶一個外調,讓小皇帝知道信人之難。如此一來,等到異日真正掌權的時候,想來小皇帝就不會動輒大動幹戈了!
    即便是天子,天下事又哪能隨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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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七章 禦賜甜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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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把張泰徵客客氣氣“護送”回了張府之後,就沒再管這位張大公子,因為他什麽都不用做,卻可以讓對方比死還難受。果然,流言蜚語在馮保的縱容下,兩三天之內就傳得沸沸揚揚。而科道言官之中的投機分子自然品出了幾分滋味,竟是接二連三有人上書彈劾張四維治家不謹,長子於父病之時在外尋歡作樂,甚至還有人信誓旦旦地描述了細節。更有消息靈通的人,連張泰徵之妻及其繼祖母有隙,然後出走京師這種內宅事都給曝光了。
    對此,汪孚林在都察院幾個關係還算湊合的同僚麵前,攤手表示自己非常無辜,橫豎上書的幾個科道和他半點關係都沾不上,而張家的家事,他更是表示完完全全不知道。之所以能夠消息這麽準確地去客棧把張泰徵給拎回張府,其中原因不大好奉告,建議大家去征詢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
    這隱晦的提法,某些人也許摸不著頭腦,可某些人聯想到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和汪孚林聯名上奏的這樁五年前理刑作弊的案子,還涉及到汪孚林管轄的廣東道一個白衣書辦,仔仔細細一琢磨,便品出了幾分滋味來,竟是還真的有人去探秦一鳴的口氣。
    一來二去,敷衍了一個又來一個,秦一鳴自是氣得夠嗆,可明知道是汪孚林使壞,他卻有苦說不出。
    這幾日三法司聯手查下來,涉及到當時的大理寺一個少卿,刑部一個侍郎,以及下頭各色小官小吏七八人。雖說倘若自己獨自上奏,這功勞必定是一個人獨得,可風險和那麽多人的怨恨也必定是他一個人承擔。尤其是那位少卿如今放出去任了巡撫,這些年有些政績。而那位侍郎雖說已經致仕,家裏卻是出了名的多女兒,姻親遍布朝野。他真扛不下來。
    所以,哪怕汪孚林借此譏刺泄憤,他也隻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一口咬定了之前那段和汪孚林不打不相識,如今完全是好僚友的說辭。


    於是,在經曆這一係列打擊後,當張四維複出回內閣的這一日,這位名義上的三輔,實際上的次輔竟是滿頭多了無數銀發,形容憔悴,身形瘦削,仿佛真的大病了一場。內閣中那些年資久遠的中書舍人見他如此光景,全都唏噓不已。而馬自強和申時行見到張四維時,更是吃了一驚。


    他們兩個都是剛進內閣的新人,這幾天張四維不在,大小事務要分出能斟酌票擬的,以及送去給張居正做主的兩類,再加上各方麵的壓力,兩人也都疲憊不堪。所以,哪怕覺得張四維如今這精神狀態相當之不好,可他們還是不得不將整理好的奏疏先送去了張四維那裏。
    內閣之中,排名先後這種東西,大多數時候都是鐵一般的慣例,不可逾越,哪有那麽多像高拱這樣,能夠倚靠皇帝信任排擠前輩,悍然插隊的!
    申時行知道馬自強和張四維是兒女親家,因此他略盤桓片刻就先告辭了出來。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前腳剛回直房,竟是聽到馬自強在外頭說話的聲音,仿佛人也回來了。而且不消一會兒,人竟是直接進了他這屋子,也不落座,而是到他麵前將桌子重重一拍。
    “鬧得這麽沸沸揚揚,最終錦衣衛和東廠在京師內外抓了幾個小賊,宮中一口氣杖斃了五個小火者,這事情竟然就算是完了。說是什麽有人冒用高新鄭公的名義,給張閣老送揭帖,乃是內外勾結,希望司禮監和內閣生出嫌隙所致。宮中如今正在整肅,日後內閣和六科廊這邊用事的內侍會換一批人,還說什麽讓我們也好好自查。這也太過分了,剛剛張閣老的樣子你也瞧見了,他……”
    申時行知道馬自強素來便是不畏人言的性子,可他和張居正頗為交好,和張四維的關係卻不過平平,此時就裝傻和稀泥道:“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之前不是說,元輔回鄉葬父時,卻還特意經過新鄭,去探望了高新鄭公,足以說明他也是不信那些傳言的。內廷既然連皇上身邊的近侍都已經換過了,聽說這次又是馮公公和張公公聯名請了皇上撫慰張閣老,請了他複出理事,我們再揪著不放也沒大意思。”
    馬自強知道申時行一貫唯唯諾諾,此時見他還是這般光景,不禁氣得一跺腳道:“都有人逮著張泰徵一盆盆髒水潑下去了,哪裏就是事情過去?”
    “那卻簡單,我們上個揭帖上去替張閣老之子訴說兩句,請皇上申斥那些嘩眾取寵之徒,不就得了?”
    申時行嘴裏這麽說,心裏卻頗為不以為然。張四維這兩個兒子,據說本打算是參加後年那一屆以及再後頭那一屆會試的,為此明年鄉試都已經打點好了。可現在經曆這麽一遭,長子張泰徵身上就多了一個抹不掉的汙點,但這又能怪誰?既然到了京師,知道父親在家養病,就算這養病有所玄虛,也該回家去,而不是在外頭上躥下跳。堂堂朝廷三輔,在首輔外出,次輔養病的情況下,哪裏是馮保就能夠輕易說驅逐又或者處置的?
    隻要回家過了明路,張泰徵又不是張四維這病人,難道馮保還能把人關在府裏?張泰徵堂堂正正現身,往各家奔走一下,拉幾個人去探望張四維,把張家的門禁給解除,然後再回家侍疾,這就能夠讓馮保投鼠忌器。就算生怕自投羅網,被人一鍋端了,也用不著在外頭不冒頭不回家那麽誇張。
    而且,聽傳言,張泰徵顯然是算計了汪孚林什麽,這才使得後者火冒三丈親自去把人“護送”回了張府。既然做都做了,被人逮著機會那不是活該?
    馬自強被申時行以柔克剛地再次打了回來,一張臉頓時拉長了。張四維剛剛並未留下他說私話,可他卻不免想到張四維回家“養病”之後,自己連日都被馮保以內閣不能缺人為由留下,申時行也總共就回過家兩次,所以對種種內情不大了解,隻能一個個密揭送去司禮監,結果石沉大海。如今張四維回歸,宮中對此的解釋卻那般乏力,他自然窩著一口氣。而且,這不是為了張四維,而是為了整個內閣的地位。
    見爭取不到申時行的支持和聲援,他隻能冷哼一聲道:“之前我們又不是沒送過密揭,哪有回音?”
    “之前隻有咱們這兩個新進內閣的,此次卻有張閣老回歸,自然不一樣……”申時行雖說知道馬自強是個一根筋的死腦筋,但想著畢竟是一同進內閣的同僚,又是比自己早三屆及第,翰林院中的前輩,他少不得苦口婆心規勸了馬自強好一會兒,終於把人給說服,他這個昔日的狀元這才鬆了一口氣。
    然而,當他起身親自把馬自強送到門口時,卻見一個中書舍人引了一個他非常熟悉的紅袍太監往這邊走來,卻是文書房掌房田義。
    四十出頭的田義見是兩位閣老,非常恭敬地行了禮,這才含笑說道:“皇上聽說了之前張閣老長公子被人彈劾的事,還有人因此語及張閣老,皇上對此頗為生氣,說是這些科道言官沒事找事,著實可惡,應該立時申斥。所以,皇上讓我來勸慰張閣老幾句,順帶賜了點心甜食三盒給三位閣老。”
    勸慰張四維,賜的點心甜食卻是三位閣老全都有份,一貫心細如發的申時行聽在耳中,心裏卻飛速思量其中奧妙。而當他的目光看到田義身後好幾個小宦官拎著食盒,絕對不止所謂的三盒點心甜食,他不由得眼神一動。而這時候,馬自強卻已經直接問了出來:“田公公應該是還要去往其他地方頒賜吧?”
    田義打了個哈哈,客客氣氣地說道:“正是還要頒賜吏部王尚書,然後是都察院陳總憲以及那兩位上書揭破五年前那樁弊案的禦史。隻不過,三位閣老的乃是皇上讓禦膳房精挑細選做出來的,多了核桃餅……”
    這樣的客套話,無論馬自強還是申時行,誰都不會放在心上,但兩人還是不得不陪著田義一塊到張四維那邊去了一趟,等到一塊拜謝了賞賜,送走了田義,申時行見馬自強這回是真有話對張四維說,他想想就退了出來,囑咐了一個中書舍人把自己那份食盒送去了直房,他卻拔腿就去追田義。
    今年才四十四歲的申時行別說在內閣,就是在大多數京官之中,也算是相當年輕的。若非素來和張居正私交不錯,在翰林院又有文章學問通達的美譽,嘉靖四十一年才狀元及第的他不可能這麽快就官至吏部侍郎,而後一舉入閣。在內閣中,排在末位的他自知資曆也好人望也好全都遠遠不及前頭三人,平素從來不爭,此時追上田義之後,他再次委婉表達了一番謝意,這才字斟句酌地開口問道:“頒賜這麽多人,次輔呂閣老那邊……”
    田義九歲淨身入宮,有幸因為聰明伶俐而被選到內書堂讀書,而後一步一個腳印往上爬,如今到了文書房掌房這個掌管百官奏章以及皇帝旨意的重要位子,等閑並不需要親自到內閣來,但他卻時不時被馮保或者小皇帝點名跑這一趟,自然是看中了他守口如瓶的性子。
    但是,什麽事要守口如瓶,什麽事卻可以透露一點,這個分寸他卻還是能把握的,而他從六科廊掌司到文書房掌房,對大多數朝廷官員的性格都有所了解,知道申時行此言與其說是探問,不如說是提醒。於是,他就笑著說道:“申閣老放心,張容齋張公公親自去看呂閣老了。”
    申時行這才放心。畢竟,呂調陽雖說告病請辭,基本上已經不來內閣了,但名頭還掛著,如果頒賜什麽東西卻少了呂調陽,那傳出去他們這些新進內閣的閣老就有些尷尬了。於是,他笑嗬嗬陪著田義又言語了幾句,這才轉身離去。
    而離開內閣的田義,則是帶著小宦官先出了東華門。
    盡管他距離二十四衙門的頭頭腦腦,也就是真正的太監職銜還有一步之遙,但卻早已蒙賜內府騎馬,但午門到承天門這段距離,那卻不算尋常意義的皇城範圍,而且長安左右門大多數時候都是給朝官走的,他這樣的內侍要出宮,卻是東華門走得最多。然而,吏部在承天門兩側的千步廊,都察院卻在西城,所以他今天頒賜的順序自然是吏部最後。此刻他卻沒順道往西安門出皇城,而是上馬拐向北邊,徑直從北安門出去,從北城繞了個大圈子。
    三法司所在之地,民間都說陰氣太盛,故而田義雖說在宮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竟也是少有到這來,他身後幾個小宦官都是他的徒孫輩了,一個個都不滿二十,更是頭一次到這地方,雖說腦袋不敢亂轉,目光卻四處亂瞟。
    聽說是來頒賜的,都察院門子立刻畢恭畢敬將田義一行人迎了進去。而匆匆趕到正堂的秦一鳴看到那食盒時,那熾熱的目光恨不得將那食盒都吞下去,後來一步的汪孚林則是時不時打量一眼田義。頭一次看到田義的他,隻第一眼就覺得麵善,可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確定自己從來沒見過對方。直到行禮拜謝折騰了一陣子,田義笑著和他說話時,他才經由那口氣做派,意識到那種熟悉感從哪來的。
    此人竟是像極了張宏的言行舉止!
    雖說陳炌對這份“厚賜”也同樣頗為驚喜,但他畢竟是堂堂都察院的第一把手,不可能做出去送田義這個文書房掌房的事情,於是,他就將這個任務交給了汪孚林,選擇性忽略了秦一鳴那渴盼的目光。而汪孚林也有些好奇田義和張宏的關係,再說他對太監又沒什麽大排斥,當即爽快答應。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在出了正堂之後,田義就差遣了隨行的小宦官先到大門口去等,自己和汪孚林並肩往外走的時候,他就細聲慢氣地說道:“汪掌道,這禦賜點心甜食,本來是分賜內閣閣老,是皇上正好看見奏疏,想起了你來,這才額外添上了吏部王尚書以及都察院陳總憲,還有你那個同僚。”
    聽到這裏,汪孚林暗想如果秦一鳴在這裏,聽到在田義的口中自己就變成了某個同僚這種無名無姓的待遇會是什麽表情,他的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翹。然而,對於萬曆皇帝朱翊鈞,他一貫的做法都是敬而遠之,少沾染關係,所以此時臉上固然顯得受寵若驚,心裏卻不以為然。
    雖說我是吃貨,但賞賜一盒點心甜食就能收買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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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八章 皇帝挖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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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義哪裏知道汪孚林這番心理活動,他九歲入宮,在內書堂跟著翰林學經史,講的是忠孝節義,忠君兩個字那是深深刻在了骨子裏,故而壓根沒去想汪孚林在得到如此嘉賞殊榮的時候,還會有什麽別的情緒。畢竟,他挑明的絕不止是小皇帝對汪孚林的賞識,還特意點出,就連吏部尚書王國光和左都禦史陳炌,都隻是為了使得這番頒賜顯得不這麽矚目,足可見天子的一番苦心照顧。
    所以,接下來,他便循循善誘地說道:“司禮監張公公之前將汪掌道寫的幾篇西洋演義都敬獻給了皇上,皇上看了之後百感交集,說雖然是番夷,卻也是以史為鑒,不可不引以為戒。而此次汪掌道毫不惜身,揭露了多年前的這麽一樁弊案,實在是可堪嘉獎。若非敕封家人得是六品官方才能得,以你之前那些功勞,元輔張先生又素來愛重,皇上早就開口封了……”
    汪孚林知道田義乃是司禮監最重要的文書房掌房,這番話卻是顯然向著皇帝,他心裏不禁有些思量。想來馮保這麽個大權獨攬的司禮監掌印,文書房掌房這種最最要緊的職司,肯定是安放自己人的,田義此行也應當是馮保知道的,那麽這話到底替皇帝說的呢,還是試探他呢?可想想馮保應當早就知道他是張居正的人,更不可能來試探他和小皇帝的關係,他便決定用個萬精油似的回答。


    “皇上如此殊恩,雖說我也想具疏拜謝,可為免讓人指摘皇上偏私,隻能請田公公替我拜謝天恩了。至於什麽功勞苦勞之類的話,我實在是愧不敢當。須知我當初少不更事,曾經當眾說過絕不為禦史的話,如今卻身處掌道禦史之位,實在是每每想及就覺得心中不安,自當竭盡全力報效君恩。”


    這年頭的文官,對於忠君報國之類的話自然張口就來,毫無滯澀,汪孚林當然也是一麵肉麻的表忠心,一麵臉上半點發熱的感覺也沒有。見田義臉上笑得一朵花似的,但眼神中還隱含期盼,他便知道自己剛剛這話還少了些對方想要的東西。於是,他就知情識趣地問道:“若皇上有何差遣,自是萬死不辭。”
    你萬曆皇帝要是有什麽容易完成的任務,我就痛快接了。但你要是有什麽幺蛾子,我可敬謝不敏,少不得想法子把你賣了!


    田義這才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他掃了一眼那些距離尚遠的禦史,壓低了聲音說道:“皇上之前在文華殿見過你三次,印象深刻,隻覺得你忠義敢言。皇上的意思是,你可在都察院中密切留意,看看有什麽和你一樣忠直敢言的禦史,不妨吸納聚集起來,日後在皇上需要的時候,上書言事,掃蕩奸邪之風。皇上也聽說元輔對你似乎有些別的安排,可吏部文選司聽上去不錯,可品級高不代表權力大,到底是受製於侍郎和尚書。”


    看到汪孚林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田義心想到底年輕資淺,就算聰敏機智口才好戰力強,可到底還比年長的官員少點不動如山的穩重。可正因為如此,知道皇帝看重,汪孚林斟酌一下,必定會知道吏部文選司以及都察院之間孰重孰輕。
    要知道,文選司郎中的權力到底還是有限的,而掌道禦史隻要當得長遠,再加上深得帝心,就和六科都給事中一樣,驟遷五品甚至於四品也不成問題!
    文選司的事情,汪孚林僅僅是從王篆那邊聽到過口風,就連張居正都沒提過,如今田義卻代表小皇帝說了出來,而且還明明白白表示,朱翊鈞希望他留在都察院,而不是去吏部文選司,他聽了哪能心情沒有波動?這說明什麽,說明朱翊鈞已經開始打算在張居正馮保的眼皮子底下搭建班子了,而首選竟然是撬張居正的牆腳,敢情是他之前在張四維事件上表現出來的,唯天子決之這種態度讓小皇帝很滿意麽?又或者是小皇帝覺得自己翻舊案很有勇氣?
    “科道言官乃是天子近臣,我自當遵照皇上的安排。”
    “皇上若知道汪掌道如此忠心耿耿,定然會倍覺欣慰。”田義頓時舒了一口氣,知道今天出來的最大目的已經達成。眼看都察院大門已經不遠,他遂再也不提剛剛那一茬,而是提高了點聲音,笑吟吟地問汪孚林家中境況,等到了門口時,他就止步說道,“汪掌道不用再送了,咱家這還要去吏部,就此別過。隻希望此次三法司能夠秉公處斷上奏,讓天下官員都能警醒自省。”
    “多謝田公公提醒,下官自當轉告總憲大人。”
    揖別之後,見田義和幾個小宦官會合,上馬離去,汪孚林便轉身回返,臉上笑吟吟的,心情那就嗬嗬了。
    曆史上那位萬曆皇帝在張居正死後,先是放出暗示,由得那些新提拔的科道上書彈劾馮保徐爵,然後將這位大璫攆去南京,繼而清算馮保弟侄,然後更是一步一步清算張居正的家人,最後不但追奪了張居正的官職,差點就鬧到開棺戮屍,連本來落葬的張家老太爺也被移出了原來的墳地。
    雖說這其中有那些對張居正早已不滿大肆清算的投機分子作祟之故,可要不是洞悉了朱翊鈞的想法,輔臣中間先有痛恨張居正的張四維,再有壓不住局麵的申時行,哪裏能鬧得這麽大?
    可是,一度受到朱翊鈞重用,打響清算張居正第一槍的人有什麽好下場?
    張鯨和張誠這兩個最親近的太監自恃功勞作威作福,最終全都失勢而死。幾個首倡的科道言官似乎也是被這位小皇帝給抬得飄飄然,個個都自以為是張璁桂萼第二,和閣臣天天鬥****鬥,可申時行王錫爵這些人一個都不是省油燈,萬曆皇帝到頭來根本就沒能護住這些人,最後捧得高摔得狠,沒幾年幾個人就因為壽宮事件被閣臣算計栽了個狠跟頭,遭到了左遷,仕途一個賽一個蹉跎。
    而想學嘉靖皇帝,通過清算張馮這件堪比大禮儀事件建立自己班底的萬曆皇帝,也在和士大夫的鬥爭中徹底落在了下風,否則後來立個太子沒成功就二十年不上朝,至於嗎?
    如果換成嘉靖,要立太子,隻要以皇後無嗣,直接廢了王皇後,立鄭貴妃,然後把自己的愛子冊為太子,這不就成了?
    至於說什麽立太子是拗不過慈聖李太後……簡直荒謬,清算張馮,李太後沒辦法,萬曆二十年不上朝她也沒辦法,足可見早先不過是因為內有馮保,外有張居正,這才能擺太後的威風,失去了這內外二相之後,不過尋常婦人,所謂太後威權隻剩下了一張皮。所謂立太子之功,也隻是萬曆在被外臣逼得早已經心誌動搖時,她推了一把,又哪裏真能影響皇帝?後世還有人振振有詞說萬曆皇帝後期不上朝卻能掌控朝政,那簡直是給這位臉上貼了太多金子。
    連自己想用的臣子都保不住,連自己想立的太子都立不了,重用稅監橫征暴斂,更是慣得士大夫把精力都放在了黨爭上頭,這不是明亡於萬曆是什麽?
    投靠這種皇帝,把這種皇帝當成一心一意侍奉的主君,然後到時候被用完了就扔,他是不是腦殘了?
    至少張居正也好,馮保也好,對於堅定站在他們那一邊的官員,那叫一個提拔維護得不遺餘力,除非你自己作死!
    然而,朱翊鈞到底已經派人來頒賜示好,汪孚林知道,自己要是一點表示又或者動作都沒有,這卻也是不行。於是,他轉頭前往都察院正堂去向陳炌複命時,他就衝著門前“正好”溜達過來的都吏胡全使了個眼色,示意其在門口幫自己看著點,隨即方才跨過門檻進去。
    果然,沒搶到和司禮監未來之星田公公套近乎機會的秦一鳴大概覺得留在這沒意思,食盒帶回去還能向別人炫耀炫耀,已經離開了,這會兒正堂中隻剩下了陳炌這位總憲大人。而汪孚林在簡短稟報了一下田義已經帶人前往吏部頒賜的消息之後,便鄭重其事地對陳炌做了一揖。
    摸不著頭腦的陳炌愣了一愣,見汪孚林竟是一躬到地沒起來的打算,連忙離座而起,非常禮賢下士地去把人攙扶了起來,嘴裏埋怨道:“你這是幹什麽?我向來不把你當成外人,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突然行此大禮?”
    “總憲大人,有件事想來您應該是知道的,當年我考中進士之後曾經惹出了不小的風波,那時候我曾經當眾對人說,絕不進都察院。”
    那段往事在汪孚林初進都察院的時候常常被人拿出來當成攻擊的手段,但如今隨著他這個掌道禦史已經當了一年,成績斐然,戰果輝煌,早就沒人把這個當成一回事了。所以,陳炌聞言很是不以為然,可還不等他出言安慰,汪孚林卻是又話鋒一轉。
    “所以,我和總憲大人說一句掏心窩的話,我其實一直沒把都察院當成常待的地方。而且我曾經在元輔麵前幾次三番請辭禦史,就是覺得人人都認為我不配呆在這位子上,我就索性不幹了。但是,我現在不這麽想了。”
    陳炌嚇了一跳,等聽到最後方才鬆了一口氣。他非常順理成章地想到了剛剛田義親自來賞賜甜食,當下笑道:“科道言官本來就是近臣,旁人求之而不可得,你可要珍惜這樣的機會才是。隻要你還是像從前這樣兢兢業業,像今天這等賞賜,日後也是不會少的。”
    “賞賜恩寵尚在其次,而總憲大人素來對我器重愛護,如此上憲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我又非木頭人,哪能不銘感五內?”
    陳炌聽到汪孚林把自己抬到比天子寵信更高的地位上,即便一大把年紀聽多了各式各樣的阿諛奉承,可他此時還是覺得通身毛孔仿佛張開一般舒爽。
    因為一個平時很少奉承的人開口逢迎,那種成就感卻和一般張口就時高帽子的人截然不同!
    “你素來能幹,我身為左都禦史,賞識賢能自然是應有之義。”
    “之前我和陳三謨針鋒相對,這次又和秦掌道一塊捅了馬蜂窩,如果不是有總憲大人的支持,斷然不會有如今這樣的結果,我真不知道如何感激是好。前些日子有傳言說,吏部文選司員外郎即將任滿,我隻要去爭一爭,興許把握不小,我原本有些心動,畢竟,王少宰和我素來有些交情,可想想我這掌道禦史才當了一年,若是朝秦暮楚,好高騖遠,豈不是對不住總憲大人這麽長時間來的一番維護之心?”
    陳炌還是第一次知道,汪孚林竟然動過去吏部的主意,吃了一驚的同時又有些懊惱,可汪孚林明明白白吐露出來,又暗示會緊跟他這個左都禦史,繼續留在都察院,而不是去投奔一直兩邊走動勤快,關係很好的王篆,他終於抑製不住驚喜,哈哈笑了起來。
    被人當成一尊可以倚賴的靠山,感覺真不壞……更可貴的是汪孚林這麽個下屬還一貫很得張居正青睞!
    “好好好!”陳炌眉開眼笑地扶著汪孚林的雙臂,把人按在椅子上,這才背著手說道,“要是吏部真的搶人,我和大王小王去爭,一定把你留下!等元輔一回來我就去說,都察院怎麽能少得了你這麽一位戰將?你盡管放心,禦史雖說官品低,但隻要轉過兩三個道任掌道禦史,那麽回頭驟遷少卿不在話下!”
    當汪孚林連聲道謝後,告退離開正堂的時候,他看到胡全侍立在門外,臉上卻有些失魂落魄,見他出來方才一個激靈挺直了身子,他就徑直走過去問道:“剛剛我對總憲大人說的話,除了你沒別人聽到吧?”
    “絕對沒有。”胡全立刻死命搖頭,隨即小心翼翼地問道,“汪爺,您剛剛說的是真的?”
    “你既然聽到,就該知道是真的,我還能在總憲大人麵前信口開河?”汪孚林說完就似笑非笑瞥了胡全一眼,“隻要沒什麽意外,我還能給你撐腰幾年。”
    胡全見汪孚林撂下這話便揚長而去,登時如釋重負。這麽一位背景深厚,手段厲害,還在都察院頭號人物陳炌麵前吃得開的掌道禦史若能在都察院多呆幾年,他確實就可以一直橫著走到離役了!
    隻有汪孚林自己知道,今天這番表態,他不完全是剛剛被田義轉述的小皇帝心意給逼出來的,而是他隱隱覺得,吏部文選司也許是一等一的肥缺,卻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文選司那邊掌管用人,自己用賢能,賢能未必感激自己,自己用小人,那得被清流君子噴到死。而更多的時候,他得仰承上官的意思來銓選用人,自主性比在都察院還要不如!其實如果不是張四維尚未幹掉,張居正又即將推行丈量田畝,賦役折銀等等新政,這時候放出去當個知州之類的主司,那才是最最美好的。所以,計劃趕不上變化,他隻能對不起王篆一番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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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九章 好兄弟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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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在陳炌這個會鑽營善巴結的上司麵前都已經表明了心跡,汪孚林自然不可能拖拖拉拉,不給王篆一個明確的說法。一個吏部文選司員外郎,以及將來遞補文選司郎中的美缺,那可是無比珍貴,也不知道多少人一邊流口水,一邊誌在必得,沒了他這個最大的競爭者,這麽個缺給別人是多大的人情?
    當然,當他在休沐日帶著妻子小北去拜訪王篆夫婦,在書房中麵對這位炙手可熱的吏部侍郎時,他絕對不會和之前見陳炌時那樣開門見山,更不會說得這麽功利,而是在別的事情上兜了一大圈子後,這才拐回了這個話題上。
    “之前少宰提到的吏部文選司之事,我本來極其意動,但這些天遇到這麽多事情,思前想後,我恐怕不能勝任。”
    王篆已經習慣了時不時來串門的汪孚林,更是有些感激常常登門的小北。畢竟,他在外官任上時間頗長,妻子在京城呆的時間短,並不擅長交際,女兒出嫁,兒媳又是個鋸嘴葫蘆,在婆婆麵前根本說不出什麽話來,有小北這個活潑愛說話的常來常往,他也就放心了。所以,這會兒麵對忘年交的小友,原本極其放鬆的他竟是愣了一愣,這才意識到汪孚林在說什麽,登時眼神一凝,惱火地罵道:“元輔都沒覺得你不能勝任,你自己倒退縮了?”
    “少宰,我這人最大的刀斬亂麻對付某些錯綜複雜的局麵。而且,我出仕未久,也沒見過多少人,不可能把那些有能力的官員都記在夾袋裏,更沒辦法在每個官缺上放上最合適的人選。相反,隻有在都察院這種動不動就要噴人又或者和人對噴的職位上,我方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戰鬥力。說來好笑,我從前最不想幹的就是言官,現如今卻覺得最適合我的位子便是言官。”


    原本有一肚子的話要訓斥汪孚林,可聽到這番解釋,入朝這大半年來,已經深刻體會過汪孚林戰鬥力的王篆頓時沉默了下來。
    文選司郎中也好,員外郎也好,要的是平衡,要的是和稀泥,要的是抗擊打的韌性,最好不要四處樹敵。從這種角度來說,他之前對張居正推薦汪孚林時,似乎有些想當然了。可張居正卻也沒反對,是不是也覺得汪孚林一定會把自己意誌貫徹到底,而且將其從正七品拔擢到從五品甚至正五品,也算是酬答其勞的手段?
    “你呀……唉!”
    王篆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心想自己一直都是把汪孚林當成員外郎備選來看的,如今要另行尋覓幫手,卻實在是有些棘手。張居正那邊自然會有其他人選可以放到吏部,問題在於,他也不過是張居正去年才簡拔上來的,雖說得重用,但也有些人對他不以為然,他沒把握出自那些人手底下的人到了文選司,他這個吏部侍郎能夠如臂使指。見汪孚林滿臉歉然坐在那,看上去要多老實有多老實,他忍不住冷哼道:“那你給我找個足以頂替你的人來?”
    汪孚林想到王篆會比較痛快地接受自己的解釋,但沒想到王篆竟然丟出這麽個問題,打了個哈哈後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我哪裏認識幾個人,少宰讓我舉薦,這豈不是有些強人所難?我總不能把程乃軒推薦給你吧?”


    見王篆微微一愣,隨即竟是若有所思真的開始考慮此事的可能性,汪孚林嚇了一跳,趕緊打岔道:“我剛剛那隻是開玩笑的,小程和我是同鄉同年,又是好友,我可不能害他。這文選司的事務要的是穩重仔細,小程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再說他去年才調回來任戶科給事中,之前還說要紮紮實實磨礪一陣子……”
    王篆和程乃軒也見過幾次,對這個爽朗愛笑性子活躍的年輕人一樣頗有好感,可汪孚林這麽一解釋,他就知道汪孚林並不是故意阻好友的前程,文選司這種地方確實不怎麽適合程乃軒。而且,科道科道,六科廊比都察院的位子更金貴,到文選司並不是太好的選擇。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就放過了汪孚林,當即半真半假地說道:“總之,元輔回來之前,你好好想一想。要知道,舉薦賢能,同樣是都察院禦史的職能!”


    既然不在同一個官衙,程乃軒和汪孚林同時休沐的幾率自然非常低,更何況他之前聽汪孚林的請了兩日病假,如今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嶽摁著他要彌補之前請假落下來的事務,他就更忙了。當這天傍晚苦哈哈地從宮裏回來,用過晚飯過去汪府串門時,得知汪孚林回絕了王篆,不打算去文選司,而是打算繼續窩在都察院時,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汪孚林額頭。
    “沒發燒啊?誰不知道哪怕文選司主事都是一等一的肥缺,更何況是將來可能取代郎中的員外郎?你之前不是還打算挪窩的,怎麽改主意了?”
    在程乃軒麵前,汪孚林沒有用之前對王篆的理由,而是直截了當把文書房掌房田義捎帶的意思給說了。結果,程大公子立時眉開眼笑道:“真行啊,原來你是得了皇上青眼相加!也是,六科廊也好,都察院也好,掌印的都給事中又或者掌道禦史,五六年後放出去,四五品的少卿那是穩穩當當。”
    汪孚林沒理會這揶揄,而是幹咳一聲道:“我還替你回絕了你去文選司這件好事,要是你埋怨,現在罵還不遲。”
    “啊!你這沒良心的!”程乃軒說完就是當胸一捶,但那拳頭就在汪孚林衣裳上一碰就收了回去。他沒好氣地衝著拳頭吹了一口氣,這才聳了聳肩道,“咱們倆誰跟誰,知我者莫若你,你都辭了,這文選司的活我更沒法幹,我還沒那麽官迷。再說了,嶽父這麽多年在翰林院裏打熬,到現在加上一個個兼職也才四五品,我這一步竄得太快像什麽話?倒是你,好像對皇上的看重並不怎麽高興啊?”
    家裏沒有兄弟,汪孚林和程乃軒多年的交情更勝兄弟,此時他雖不能直截了當地說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但卻還是歎了一口氣:“張鯨和張誠伺候了皇上多少年?張鯨也就罷了,機關算盡,咎由自取,但張誠實際上卻無辜得很。可現在卻很明顯,皇上兩個都不要了。身邊朝夕相處的人尚且如此,更何況外官?我這個人素來自私得很,沒有什麽當名臣的心,隻想著媳婦孩子熱炕頭,所以皇上看重,對我來說,反而是沉重的負擔。“
    張鯨和張誠兩個人一個被黜落為淨軍,一個被遷往南京守備,別人不清楚到底怎麽一回事,可程乃軒卻從汪孚林口中知道大略經過,更能夠透過這件事意識到小皇帝的涼薄。雖說自幼讀史,知道大多數君王都是這種性子的人,但他此刻想到田義給汪孚林帶的話,還是覺察到了一種潛藏的危機。
    小皇帝這才剛親政呢,張居正又是首輔,又是大半個帝師,小皇帝這就想著奪權了?
    為了活絡氣氛,他幹脆岔開話題道:“誰讓你百戰百勝,看上去那麽顯眼,像我這樣中不溜的給事中,那就沒什麽人在乎了!”
    次日程乃軒一到六科廊,就接到了一樁讓他非常不情願的任務,當夜於六科廊戶科直房中值夜。這麽多京官當中,也隻有設在宮城內的內閣和六科廊官員,會有這種留宿宮城的機會。隻不過,對於這種看似殊遇的好事,已經經曆過幾回的程乃軒卻真不大感冒。他和汪孚林家毗鄰的新居經過翻修改建,住得舒適寬敞,哪裏是宮中這種又小又破的直房可以相提並論的?更不要說,他家媳婦臨產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
    六科廊給事中總共就那麽點人,晚上值夜的自然不可能是每科一個,而是每晚上兩人輪值,這天晚上除了程乃軒之外,還有兵科一個他不大熟的給事中。雖說這裏是宮城的南邊,和東西六宮離著老遠,歸極門下千兩之後隔絕進出,值夜的官員也隻能在本司內活動,睡不著的程乃軒還是起身出了直房,站在簷下看星星。深宮之中,天下太平的搖鈴聲遠遠傳來,聽著悠遠,他卻知道那隻不過是倒黴宮女們在受罰而已,忍不住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一世人兩兄弟,想當初進學的時候和汪孚林兩個吊榜尾時,他卻沒想到還能有今天,料想就是自己那位能幹到極點的父親大人,也沒想到他真能考中進士,而且還是不到二十就考中進士,哪怕是三甲,也算給程家光宗耀祖了。可一腳踩入仕途,他才知道,進士不過是個起點,要是一個不謹慎栽了,說不定就爬不起來了。就好比汪孚林替他婉拒文選司員外郎這種美缺,哪知道他在開玩笑打出那一拳時,心裏盡在念阿彌陀佛了。
    一想到要平衡各方關係,應付各方請托,在上司麵前裝孫子,在下頭人麵前裝大爺,他就腦仁疼!看看現在的大理寺卿陸光祖,當初在文選司郎中任上何等兢兢業業,結果就因為官當得太好,人家吏部侍郎朱衡嫉妒了,結果陸光祖被禦史孫丕揚用專擅這個罪名彈劾得滿頭包,落得個落職閑住的下場!
    “汪孚林還真是好朋友啊,讓我幹的全都是最簡單沒風險的活……虧我留在京城還想幫他分擔點兒的。好兄弟本來就是一輩子的事……”
    程乃軒用很低的聲音嘀咕了幾句,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相隔幾間屋子的地方,正傳來猶如雷鳴一般的聲音。他先是本能地抬頭看了看天,隨即忍不住移步過去,等到透過支摘窗,看到裏頭那位身穿官服的家夥正仰躺在太師椅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認認真真地考慮自己要不要也回去睡。
    可是,六科廊要接內廷送出來朱批過的奏本,而這些和題本不同的奏本,大多是官員言說非本職的事務,大多是不經過通政司,而是直接到會極門交給管門太監,往往會激起軒然大波,送出到六科廊抄寫時才會公諸於眾,這才是值夜時很可能會遇到的大事。所以,既然沒有睡意,他在外轉悠片刻,就回到了直房中坐在桌子後頭發呆。
    直到夜裏的打更敲到了三更,程乃軒才有些迷糊之意,可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輕輕的聲音:“程給諫可在?”
    不會是大半夜的真讓自己碰到大事了吧!
    程乃軒吃了一驚,連忙應道:“在,何人何事?”
    他這話剛說完,就見門簾高高打起,卻是有人不慌不忙進來了。當看清楚來人時,程大公子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足足愕然了好一會兒,這才蹭的跳了起來。所幸他身後那太師椅質料沉重,否則非得發出大動靜不可。然而,實在不能怪他如此失態,來的竟然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宮中頭一號人物馮保!
    慌慌張張起身相迎後,他有些吃不準該如何行禮,到最後便索性深深一揖道:“見過馮公公。”
    這時候馮保在宮裏?而不在外皇城司禮監衙門,又或者是河邊直房,而是在宮中?莫非就是傳說中,馮保之前一直都呆在道心閣忠義室東麵的小屋,專用作司禮監批紅時的直房?可歸極門落鎖了,馮保怎麽進來的?
    這年頭的皇城宮城究竟是怎麽個光景,外臣都是不大知情的,而程乃軒的樂趣便是從別人的隻言片語中,腦補出宮城的大體輪廓,所以這會兒麵對馮保夤夜而來,他不想人家到底是出於什麽目的,竟是在想著這種絲毫不重要的問題。讓他如釋重負的是,馮保顯然也沒有計較他禮數的意思,微微一點頭就開口說道:“在這裏,你是主我是客,不用多禮。”
    “那下官就冒犯了。”程乃軒素來心寬,直起腰後,一看馮保嘴裏這麽說,卻在自己的主位上坐了,他也沒大計較,東張西望,挑了張客位的椅子坐了下來,腰杆挺得筆直,一副洗耳恭聽訓示的樣子。
    馮保也隻是聽徐爵屢次提過汪孚林和程乃軒同鄉同年,至交之外,還有一層拐彎抹角的姻親關係,到京師後還做了鄰居,他就一直記著這麽一個人。六科廊給事中和都察院禦史一樣都是天子近臣,在大朝上的站班非常特殊,所以他和程乃軒照過幾麵,但那種人多時的一瞥,和此時的單獨見麵截然不同。
    他見慣了各式各樣的官員,其中不少都是年輕氣盛自視甚高的,所以對程乃軒的鎮定也並不意外。落座之後,他就似笑非笑問道:“六科廊重地,你就不問我緣何私自踏入?”
    程乃軒在發現來人是馮保時,他就覺得今夜這相見不尋常。此時,見馮保竟然問自己這個,他就撓了撓頭道:“大概是下官覺得公公掌司禮監,此行而來必有要事,所以完全忘了此節。公公既然這麽說,那看來是下官疏忽了,敢問公公為何而來,可要下官去通知一同值夜的那位兵科給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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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零章 聯手無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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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小子是認真的,還是故意的?
    馮保忍不住在心中思量了起來,可是,看程乃軒那表情,他就決定不試探了。畢竟,他如今手掌司禮監,內有慈聖李太後的信賴和撐腰,小皇帝的敬畏,外有廠衛在手,可謂是握著碾壓的實力,並不需要對一個小小給事中太過警惕提防。因此,他往後一靠,將雙手支在扶手上,旋即在胸前握著合攏,這才淡淡地說道:“不用了。”
    “那下官聽公公的。”程乃軒改口極快,心下卻在尋思,馮保找自己有什麽事?他自家人知自家事,除了有個不錯的嶽父,哪有什麽閃光點?在外任的那些政績固然不錯,可天底下能幹有為的縣令多了去了,而到了馮保這地位,別說縣令,知府又或者布政使甚至督撫,也不至於放在眼裏吧?
    “你當初在安陽任縣令,政績斐然,因此方才沒有等到久任六年,便回朝升任給事中,至於你遺留下來的縣令一職,便是王崇古的兒子王謙接了過去,沒有錯吧?”馮保見程乃軒愣了一愣隨即點頭,他就嗬嗬笑了一聲,“你打了那麽好的底子,王謙上任之後,蕭規曹隨,在水渠的基礎上又主持了好幾件修路造橋的好事,如今在那裏官聲比你更勝一籌,你可有怨言麽?”


    “怨言自然是有的。”程乃軒知道馮保不好糊弄,幹脆很誠實爽快地承認了,“天底下州縣這麽多,王謙又是二甲進士,東南膏腴之地盡可去得,卻非要來接我的班,我自然是很不解的。隻不過,人家要了我的位子,卻也給了我一個別人夢寐以求的給事中之位,一進一出,外人都覺得我不虧,我也沒太大不滿。至於他政績好,那我隻有高興,總不成我希望繼任的是個殘暴之人,非得推翻前任的政令,那才心滿意足吧?這是我的心裏話,公公明鑒。”


    馮保不動聲色地聽完,這才又問道:“你在六科廊也快呆了一年,汪孚林在都察院任掌道禦史則是超過一年,你倆同年及第,年資相仿,他已聞名天下,你卻還聲名不顯,雖是至交好友,你就甘心一直被他甩落在身後?又或者是聽他指使,做個影子?”
    這是什麽意思?
    程乃軒一下子隻覺得原本鬆弛的神經繃緊了,心裏生出了一個本能的預感。馮保好像是在挑唆他奮起直追,和汪孚林分庭抗禮?馮保是覺得,他一貫的懶散不正經,隻不過是不甘心之下的破罐子破摔?
    別看程乃軒往日嬉皮笑臉,此時腦筋飛快開動起來之後,卻是倏忽間就擺出了好幾種應對方案,好幾種不同的猜測。比如說馮保是想收買自己打探汪孚林,比如馮保是想挑唆自己上書彈劾誰誰誰,又比如……


    可到最後,他卻還是垂下眼瞼,用非常平穩的語氣說道:“公公說笑了,我和汪世卿情同兄弟,他名聲大,我隻有為他高興。至於做什麽影子更是談不上,為朋友兩肋插刀而已,更何況汪世卿隻讓我幫了他一點小忙。我這人沒什麽大野心,從前做夢都沒想到真能一舉考中進士,可就算是及第之後,也沒想到能夠進六科廊。能有現在這官職,我已經很滿足了,從來沒想過和汪世卿去比。”
    馮保卻仿佛對程乃軒這表態非常滿意,嗬嗬笑道:“汪孚林能有你這樣的好朋友,實在是運氣不錯。”
    可誇了程乃軒一句之後,他突然話鋒一轉:“自從張太嶽為首輔,我這個司禮監掌印從來就沒有在他的票擬上駁過回,全都是照著批紅。就是先頭鬧騰的那些事,也正是防著有人在他離京期間耍花招。當初張太嶽因為遊七胡作非為清理門戶,如今我也拿掉了身邊的徐爵。但是,如今遊七徐爵盡去,他也好,我也罷,身邊人不免不能盡信,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不明白……才怪!不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嗎?可這和我有什麽關係?難不成讓我頂替徐爵當你的門客?開什麽玩笑,你肯我還不肯哪!
    程乃軒在心中瘋狂腹誹,臉上卻仿佛因為徐爵被除而錯愕,好一會兒方才說道:“元輔和馮公公馭下之嚴,著實令人佩服。”
    “汪孚林曾經再三對張太嶽請辭掌道禦史,在都察院雖屢有驚人之舉,可更多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你也滿足這位子,兼且你進六科廊之後,並未逞強冒進,以求一夜成名,在掌印都給事中麵前更是不大表現,想請假就請假,倒是真性情。我今夜來找你,隻為一件事,若日後我和張太嶽之間有要事相商時,你給汪孚林帶個信。想來你們堂堂進士出身,如今又身居科道,總不比逃軍家奴之流私心重。”
    這是讓他和汪孚林去當張馮二人之間的橋梁?這是開玩笑吧?
    程大公子那張臉貨真價實呆得猶如木魚。他那發懵的蠢樣看在馮保眼中,換來的卻是莞爾一笑。
    然而,程乃軒終於還是忍不住把憋在心裏的這麽一句話給問了出來。
    “馮公公就不覺得,您親自出入六科廊也是一件很顯眼的事情嗎?”
    馮保今天過來,說這番話,仍然是一個試探,畢竟他對程乃軒從前關注並不算多,如今要說驟然托之以大事,那就簡直是兒戲了。然而,聽到程乃軒不是興高采烈答應下來,而是覺得這麽做風險不小,他覺得自己看人眼光還不錯的同時,卻也不免有幾分慍怒。
    “六科廊總共六個掌司,全都是出自我門下,更何況司禮監夤夜派人入六科廊送奏本,也是常事,你以為我會隔三差五到你這溜達一圈?”
    不常來就好!真要是被人撞見,我豈不是也要沾染上閹黨名聲?
    程乃軒隻覺得馮保那是因為前有遊七,後有徐爵,矯枉過正,一下子警惕太過,所以臉上那無奈的表情自是壓根不用裝,當下竟是小聲說道:“等元輔回來,肯定也會常常在內閣留宿,馮公公您有這功夫晚上到我這來,到時候直接去內閣找元輔相商豈不妥當?一句話轉手三四回,萬一傳錯了豈不是冤枉?”
    這憊懶的小子!
    馮保來之前設想過程乃軒的反應。要不就是興高采烈一口答應,要不就是義正詞嚴一口拒絕,再要麽便是推三阻四談條件。可是,程乃軒倒沒提條件,隻是覺得他這麽做不方便不安全,他倒是有些意外。因此,當程乃軒起身行禮,非常誠懇地表示不是不肯做,而是這種信息傳遞方式著實不夠效率,他卻反而露出了一絲笑容。
    “很好,倒不愧是汪孚林的至交好友,剛剛的話就當我沒說過。”
    咦?我還沒來得及提點條件哪,這實在是太虧了!
    程乃軒頓時有些悔不當初,心想會不會自己這話說得太過頭,於是得罪了馮保?這種大太監都說是心眼比針還小,別是他這拐彎抹角的勸說讓人不高興了吧?這麽想著,他的臉上就非常不自然,可這時候再改口答應根本就不可能,他也隻好尷尬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那我換個提法。我不會常到六科廊來,更不會什麽事都讓你去帶話,我手底下自然還有幾個信任的人,我若想去內閣找張太嶽,自無不可,但若是關鍵時刻遇到緊要之事,比如張太嶽病了,又比如他休沐在家時,內侍往來太過顯眼不說,手書之類的東西萬一落入人手中,卻也是一樁麻煩。哪怕是口信,萬一那人嘴巴不牢,卻也是個禍害。而且,經曆高拱文稿那麽一件事,誰都能學到一樁教訓,有些東西是不能落在紙麵上的。”
    說到這裏,馮保甚至有些後悔當初聽了徐爵攛掇,因而巧取豪奪了那幅清明上河圖,如今這件事說不得還有後遺症。就因為這個,他才不想再隨意收人。他放出消息說要招收門客,那必定是應者如雲,哪裏愁沒有人才,可人才和心腹卻是不一樣的!張居正也不是一樣,因為出了遊七的事,手下竟是再不專任一人!這就和本朝太祖廢宰相是一個道理。
    因見程乃軒麵露躊躇,仿佛還在猶豫,馮保這才丟出了最重要的一張殺手鐧。
    “聽說令尊乃是徽幫的鹽?祭酒?淮鹽鹽引這些年越來越難求,雖說當年晉商一度大敗虧輸,可如今複又卷土重來,令尊那邊,似乎剛剛被人坑了一把。”馮保看到程乃軒登時麵色大變,知道父子連心,他便嗬嗬笑道,“但令尊終究是多年老手,反擊了一次之後卻也找回了一點場子。徽商汪程許之前同進退,但許家家業老大執掌,老二老三未免心中窩火,引狼入室卻也不奇怪。”
    程乃軒沒想到從來謹慎小心的老爹竟然會吃虧,可一得知讓老爹吃虧的人竟然是許家老二老三,他的臉色就變了。許老太爺雖說從揚州回歸鬥山街老宅,但家族事務卻一直沒有完全放手,在其一力主張下,許家在揚州的鹽商生意全都由許大老爺接手,許二老爺和許三老爺則是經管家中田畝和其他地方的產業,日積月累心生怨恨,於是勾引外人壞自家的事,這也不出奇。
    但是,他最沒想到的是,馮保這個司禮監掌印竟然會連徽商那點紛爭也去費心了解!他不會自以為自己有這麽重要,畢竟他從前就是六科廊中一個混吃等死的給事中而已,那麽,是因為汪孚林的緣故?
    知道父親那邊出了問題,程乃軒這會兒不用假裝便是滿臉的擔憂。他雖說少年時也曾經胡鬧過,但卻是個孝子,此時此刻既然體悟到馮保適時丟出這個消息,絕不僅僅是為了知會和提醒,而是隱隱有要挾之意,他卻仍是要多誠懇有多誠懇地說:“多謝馮公公,否則家父絕不會對我提及這些商場中事。”
    自從他當了官,老爹就絕了讓他經商的心,隻盼著他將來的兒子之中有人能有這樣的經商頭腦。
    馮保對程乃軒的道謝自是意料之中,當下便輕描淡寫地說道:“潞王殿下雖說沒有就藩,但慈聖老娘娘對他極其愛重,所以連續請了兩年,每年淮鹽五萬引。隻不過他尚未開府就藩,這些鹽引本來都是內官打理,把錢入內庫就行了,但內官畢竟不如鹽商。這一筆鹽引,如若我交給令尊打理,他原本岌岌可危的徽幫鹽?祭酒位子,就穩住了。”
    這還真是一個不得了的誘餌!
    別說剛剛程乃軒就後悔自己推搪得太像拒絕,很可能會觸怒馮保,這會兒他知道就算是個鉤子自己也得吞進去,更何況是鉤子上還釣了塊香噴噴的誘餌。於是,他在沉默了一陣子後,就苦笑道:“馮公公但請吩咐吧,隻要能做的,我無所不應。”
    當次日傍晚,程乃軒回到家裏之後,他一如既往到屋子裏貼著妻子的腹部聽了聽孩子的動靜,說道了一會兒閑話,晚飯過後方才溜達到了汪孚林那兒。鑽進好友那熟悉的書房後,憋了一天一夜的他如同倒豆子似的,將昨夜和馮保的見麵和對話一五一十都說了一遍,末了方才一拳捶在桌子上。
    “我就想,別說是我,就說是你,有什麽他能看重的?就算他和元輔一個沒了徐爵,一個沒了馮保,還能想不到辦法聯係溝通?原來他是看中了你在元輔那邊的人脈,看中了你和王紹芳的好關係,看中了你和殷正茂是同鄉,這樣萬一遇到他和元輔意見相左,我敲邊鼓,你來影響元輔的決斷!而且,我覺著他一開始與其說是試探我,還不如說是想勾起我和你競爭,你有元輔,我自會漸漸靠向他,如此一來,透過你我,元輔的動向他就可以了若指掌。”
    “說是內外一體,宛若一人,可到底是兩個人,那麽想法就不會完全相同,更不可能完全一條心。當然未必馮張就離心了,隻不過是咱們這位馮公公,因為之前那些事情,危機感意識太強。”
    汪孚林一麵說一麵摸著下巴,覺得自己一直這麽高調,成果不小,可負麵的效果也不少。這不,張宏已經把他當成了線人,現如今馮保又找上了程乃軒,他們這算是兄弟聯手無間道嗎?而且,程老爺那邊是真的遇到了危機,還是因為馮保的關注而故意讓其遭到了危機?許老太爺那邊不是號稱三個兒子已經分家了嗎,許二許三那兩個沒用的又怎會勾搭上了晉商?是了,想當初他在西湖上偶遇許二老爺的時候,這家夥正是和張泰徵在一起!
    “雙木,這事怎麽辦,和我爹打個招呼?然後咱們假反目?”見汪孚林臉色一僵,程乃軒頓時笑了起來,“反正你和你伯父來過這一場,咱們再來也不是很正常?”
    “戲演一次是好戲,演第二次就是差強人意,第三次那就是爛戲了。我和伯父已經演過兩次,要是你還來,你以為滿城都是傻子?再說了,馮公公要的是你從我這套消息,要是我們鬧翻了,你從哪裏弄消息?非但不能鬧翻,咱們還得越發親密無間,這樣你在那邊才有價值。”
    “更親近?我們都已經是同鄉兼同年兼好友了,你的大姨子還是我媳婦的嫂子,還怎麽親近?要不,我們結個兒女親家?”程乃軒越說越覺得好,見汪孚林臉都黑了,他就笑眯眯地說道,“放心,我不到外頭吹,萬一馮公公再找我,我對他這麽聲稱,那總可以的吧?”
    汪孚林已經懶得和這家夥打嘴仗了,至於出賣愛子,那更是提都不用提,當即岔開話題道:“還得和你說一件事。咱們兩家本來如同鐵桶,如今出了你這麽一件事,看來,接下去也許很難避免被廠衛摻沙子,你有個預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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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一章 退一步海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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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隔半個月,都察院那些試職禦史分兩批得到了實授,相當於試用工正式摘掉了頭上的帽子變成了正式工,都察院中頓時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留下的人從原先的十個變成了十六個,逃過鬼門關這一劫的六個人自然少不得先去拜謝了左都禦史陳炌這個頂頭上司,隨即便聯袂來謝汪孚林。
    不論如何,若沒有汪孚林上書,吏部都給事中陳三謨的建言若被采納,他們這輩子都要背著被人從試禦史踢回吏部候選的汙名,哪還有什麽前途可言?
    而對於這些即將正式成為同僚的禦史們,汪孚林表現得非常淡然。雖說他上書之前仔細調查過這些人的履曆,通過都吏胡全打探過他們的秉性,但他並不奢望就靠這麽一次區區施恩,就能夠把人籠絡到麾下。就他自己手底下那些禦史,他都不能說全都掌握在手中,更何況這些人?
    要知道,說一句不好聽的,這年頭最沒良心的就是科道言官,最標榜不受私恩的也是科道言官。你在人家因言獲罪之後幫人翻案再把人提拔上來,卻很有可能回頭就被他們捅一刀子;而你要是被他們彈劾,日後做到高官時,還得大人不記小人過用他們,否則你就是沒度量!
    這是汪孚林後世裏憑興趣一目十行讀了點兒明史時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所以如非必要,他才不當這種濫好人。
    這一次他突然出手扛上陳三謨,也完全是因為替自己考慮的緣故。
    至於幫人……嗬嗬,隻是順帶的!
    所以,偷偷在門外瞧熱鬧的王繼光在聽到裏頭眾人要告退出來的時候,立刻溜之大吉閃回了自己的直房,對幾個同僚敘述裏頭情景時,便帶著幾分尖酸刻薄說道:“明明受了掌道大人莫大的恩惠,一個個卻都表現得大義凜然,仿佛這私恩微不足道似的,就不想想之前他們聽到要被掃地出門,倉皇成什麽樣子!真的要是這麽有骨氣,這一趟可以不來啊,沒人強迫他們要過來拜謝掌道大人直言之德。”
    試禦史實授監察禦史,也就意味著汪孚林之前舉薦的巡按名額,如今已經正式生效。汪言臣不日便要巡按廣東,而馬朝陽則是即將啟程巡按南直隸。對於去年還是新進士的他們而言,這自然是一步登天——當然,和當初還是新進士就被張居正舉薦去巡按廣東,回來就擔任掌道禦史的汪孚林那際遇沒法比。可這朝中有且僅有一個惹是生非卻平步青雲的汪孚林,五個廣東道的禦史也隻有一個王繼光有些不切實際的期待,別人卻都很滿足。


    所以,對於王繼光看似替汪孚林抱不平,實則是詆毀其他六個禦史的話語,沒什麽人接話茬。但是,王繼光那嗓門很大的聲音卻不可避免地傳到了外間,而那些本就偏向於汪孚林的白衣書辦們,自然而然在私底下各種流傳。當這種流言拐了個彎,由鄭有貴傳到了汪孚林耳中時,汪掌道頓時沒好氣地拍了桌子,叫了王繼光進來便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後方才義正詞嚴做出了警告。


    “人家來拜謝你覺得沒誠意,人家不來你又覺得不知感恩,那你想要他們如何?我本來就是秉公上書言事,不需要別人的感激,別人也沒必要謝我,你再給我亂說話惹事,明年若再有巡按大差,那就讓給別人吧!”
    王繼光登時知道那些小心思都給汪孚林看出來了,一時麵上漲得通紅。退出屋子的時候,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進進出出的那些吏員,隨即一甩袖子回了自己的直房。他和汪孚林這一進一出兩番話在都察院中四處流傳開來,自然是各說各的,私底下也就有人將王繼光和汪孚林的舊賬給翻了出來,不少人紛紛改口感慨,道是汪孚林寬宏大度,想當初王繼光私底下窺其手書搶先彈劾,那麽大的事竟然也不計較了,考評上竟然也沒給王繼光使絆子。
    都察院的這點小風波,小插曲,相比小皇帝正式接受了呂調陽的告病致仕,並派人護送其馳驛回鄉,這便是小事情了。自從張居正排擠了高拱,又氣死了高儀,援引呂調陽入閣以來,張呂二人獨霸內閣的格局持續了好幾年,最後才因為張四維入閣而最終結束。即便是現在馬自強和申時行先後入閣,很多人仍舊認為,如若不是呂調陽因為張居正喪父時曾經被人認為是首輔的人選,說不定這位內閣次輔還能安安穩穩做下去,不至於連番告病請辭。
    沒幾個人還記得,在張居正尚未遭遇到是丁憂還是奪情的選擇題之前,呂調陽就已經兩次上書因病請辭了!
    相對於張居正回鄉葬父時,天子聖母紛紛派內侍相送,賞賜無數,文武百官紛紛送到郊外的盛況,呂調陽的離京便顯得有些蕭瑟。呂調陽禦前拜謝辭行之後,相識相熟的親友們在城門之外送行時,大多簡短說上兩句,送上一份程儀便匆匆離去。麵對這一幕,護送老爺回家的家丁們自然頗為不忿。
    要知道,呂調陽先後兩次主考會試,隆慶五年是副主考,萬曆二年是正主考,當過翰林院掌院學士,又當過庶吉士的教習,如今卻落得這份下場!
    然而,隨著馬車逐漸起行,呂調陽自己卻如釋重負,那是一種終於全身而退的安心感。仁宣年間那幾位赫赫有名的閣老看似全身而退,可楊士奇的兒子因為殺人而被斬首,楊榮的後人雖說有世襲的官職,卻一式微就被人當成了靶子。天順年間,如徐有貞這種投機首輔更是身敗名裂。到了嘉靖,如夏言嚴嵩等人雖說在首輔位子上的時候烜赫一時,可下場極慘。相比這些閣老們的下場,尚書們遭遇這種情形的就少多了。
    所以,眼看張居正比大明有史以來任何一個首輔都更獨斷跋扈,他想到從前那些前輩的下場,在委婉勸過張居正卻沒有任何效果之後,不止一次想過急流勇退。現如今雖說招了張居正疑忌,但至少平平順順退了下來,哪怕看上去沒有那麽風光,但他也心甘情願!
    就在呂調陽在顛簸的車上似睡非睡陷入沉思之際,他忽然依稀聽到外間傳來低低的吵嚷聲,回過神來才發現,馬車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他將窗簾打起一些一看,見外間家丁們正攔著兩個騎馬的年輕人,他眯起眼睛仔細一瞧,一下子便認出了他們,躊躇片刻就出聲喝道:“讓他們過來。”
    離開城門沒多久,車夫透露呂調陽睡了過去,為首的家丁呂安剛剛攔下人時,刻意壓低了聲音,就是怕驚動了主人。此時聽到呂調陽喝止,他不情不願地讓開了路。可當兩人從他身邊過去時,他仍然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低低罵道:“欺師滅祖之輩,現在還來裝什麽好心!”
    這聲音雖是很輕,但呂調陽年紀雖不小,耳朵卻不背,麵色登時板了起來:“呂安住嘴,若有再犯,你便不是呂家的人!”
    呂安頓時噤若寒蟬,眼睜睜看著自己死死攔了許久的兩個人一前一後來到了馬車前,對車上的呂調陽深深一揖。即便剛剛才被自家老爺鄭重警告過,可他還是在心裏把兩人罵了一千遍一萬遍,尤其是最前頭的那個汪孚林,在他心裏更是如同生死仇人似的。
    想當初張居正因為門生劉台彈劾,最終通過小皇帝將其革職流放還不罷休,卻是把人直接給弄死了。可呂調陽一樣被汪孚林給參了一本,到頭來卻仿佛沒有這回事似的,呂調陽從來不提,汪孚林別說付出代價,就連賠禮都不曾有過,這哪裏還有半點為人門生的樣子?
    “老師今日回鄉,學生不敢在城門口相送,隻好守在了這必經之路上。”汪孚林行過禮後,便繼續說道,“學生知道,自己做的事未免不受人待見,但還是厚顏和錦華一塊來了,至於程儀,卻不敢送上討罵。”
    要是汪孚林和程乃軒兩人真的在這送行之時奉上豐厚的程儀,呂調陽肯定要翻臉,此時聽汪孚林如此自嘲,他反而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盡管汪孚林去年彈劾自己的那一次,從座師的角度乍一看,確實是門生的大逆不道之舉,但他卻很清楚,那和劉台彈劾張居正不可同日而語。汪孚林看似把已經水深火熱的他往深淵裏推了一把,實則針對的是王崇古和張四維,而且用這攪渾水的方式,把他從原本眾矢之的那境地拖了出來。
    “你們有心了。”
    呂調陽微微一笑,雲淡風輕:“萬曆二年不選庶吉士,除了一甲三人在翰林院,你們一為掌道,一為給事中,也算是當時那一批新進士中的佼佼者了。日後在朝中,記得謹言慎行,我這個座師日後不過一介鄉野閑人,也就不用你們惦記了。”
    “老師在朝,我們自然不敢違了您心意上門,逢年過節也什麽都不敢送,但老師今後在野,要是我們不聞不問,那就太過意不去了。”程乃軒嬉皮笑臉地說了一句,隨即不等呂調陽拒絕,他就上前兩步到了車窗前,壓低了聲音說,“老師又不是不知道,這年頭內閣閣老一旦賦閑鄉居,在父母官麵前不過一介平民,碰上有些不知高低的官員,甚至還要在您麵前拿架子。咱們也不敢做別的,可逢年過節送點小禮,也是給您撐腰不是?”
    汪孚林見呂調陽聞言眉頭緊皺,他也不禁為之氣結,一把將越說越不像話的程乃軒給拉到了身後,這才說道:“老師不用聽錦華胡說八道,您有吩咐,咱們自當遵從。呂師兄繼承老師衣缽,今後一定會仕途平順。此行廣西山高路遠,還請老師珍重,我們就此拜別。”
    呂調陽見兩人一個嬉笑,一個正經,卻都聽得出話語中的好意,他不由得暗自歎了一口氣,隨即才說道:“好好做官,好好做人,回去吧!”
    眼看呂家車隊漸次起行,除卻呂調陽那輛馬車之外,卻不過七八個家丁隨從,一輛裝箱籠的騾車,汪孚林暗想呂調陽確實深諳低調之道。而程乃軒卻還惦記著剛剛呂安臨走時狠狠瞪來的一眼,有些委屈地摸了摸鼻子說:“那家丁把你當仇人也就算了,瞪我幹嘛?老師也太清高了,誰不知道這年頭的地方官賢與不肖都有,那些還有起複可能的官員,他們興許還會敬著點,可老師這年紀擺在那,又是告病致仕,天知道會不會有人自作聰明揣摩上意難為他?”
    知道程乃軒是有意耍寶,汪孚林懶得搭理這小子,伸了個懶腰後就上了馬背,撥轉馬頭徑直回城。程乃軒隻得趕緊策馬追了上去,等到和幾個隨從會合之後,他便說起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最近在六科廊看誰都不順眼,沒事找茬,可卻把他仿佛當成空氣。
    “事有反常即為妖,他明明恨得你要死,知道我們關係不錯,卻還這般光景,實在不正常,肯定在那滿肚子壞水地算計什麽!”
    “要說也是我先朝他開炮的,他心懷痛恨也很正常。如若他能和張四維沆瀣一氣,那就更好了。”汪孚林見程乃軒聽了這話瞠目結舌,他就故意說道,“這道理你仔細想想,就應該能想通。”
    和別無牽掛的他不一樣,張四維如今是多做多錯,少做也錯,不做更錯!張四維沒了王崇古,如今地位又岌岌可危,要麽就拉攏如陳三謨這樣的張黨中堅,要麽就得在門生中尋找可用之人。和他當初可以選擇放為外官卻不得不紮在京師,是怕張四維得勢之後針對自己這理由一樣,張四維也因為害怕他捅刀子,沒辦法像呂調陽這樣放棄閣老的高位回鄉安居。
    而他在張居正歸來之前,卻是可以安閑一陣子。
    當快馬揚鞭的汪孚林一行人遠遠看到外城右安門時,卻和一駕馬車擦身而過。
    馬車之中,麵容憔悴的張三娘撩開窗簾看著豔陽高照的天空,隻覺得心情激蕩。她是懷著必死的決心去向張宏出首的,本以為事成之後總難逃一死,卻沒想到張宏竟然備辦了箱籠,派人送她出城,以家中遠房侄女的名義送她去廣東。不論山高路遠,總比在這最讓人憋屈的京師好!
    第十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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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二章 煊赫和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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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節過後,就在百官聯名請回鄉歸葬父親的首輔張居正速歸之際,遼東報捷,遼東總兵李成梁報麾下固原遊擊將軍陶承嚳斬首察罕兒部土蠻麾下虜寇四百餘級。
    一時間,滿朝歌功頌德不斷,就連並非天天上朝的萬曆皇帝朱翊鈞,也禦皇極門,接受了鴻臚寺的宣捷,又是派人祭告宗廟,接受百官稱賀。
    自從封貢俺答以來,九邊之中尚有戰事的基本上就隻剩下了幾麵受敵的遼東,而這場傳言中打得察罕兒部潰不成軍的大捷,就仿佛是為了如今的盛世錦上添花,讓朝中君臣無不興高采烈。
    汪孚林和李成梁父子打過交道,自然知道遼東那邊確實兵強馬壯。然而,他畢竟是親身去走過薊遼的人,一看捷報中的詞句就隱隱覺得,這場宣揚成大勝的捷報吹得天花亂墜,但瞧著總有些違和。可遼東巡撫、薊遼總督、遼東巡按禦史聯名上奏,張學顏身為先任巡撫,也說了不少好話,他本著沒親眼見證就沒有發言權的宗旨,並沒有站出來潑什麽涼水,在幾次參加議功的廷議時,也當足了看客。
    且不論這場勝仗是不是有水分,他著實忍不住鄙薄這年頭軍功的賞賜標準。
    就這麽一場大捷,朝廷賞了有功將士什麽呢?
    作為總兵的李成梁,是八十兩銀子,大紅紵絲蟒衣一件,然後是一個兒子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光從恩蔭一子來說,其他賞賜就算微薄,也就無所謂了。而對於率軍打了這麽個勝仗的遊擊將軍陶承嚳來說,署理都督僉事,一舉成了正二品的高階武官,恩蔭一子世襲本衛所百戶,既然得以封官蔭子,白銀五十兩以及紵絲四表裏的賞賜也同樣看得過去。
    可對於薊遼總督、遼東巡撫、兵備副使、參將以下眾多文武官員的賞賜,那就很少了。賞銀從白銀六十兩到白銀二十兩不等,綢緞從紵絲四表裏到沒有不等。但這些人並沒有真正參戰,不過是沾了點光而已,別說賞賜少,就是沒有也說得過去。
    可是,真正參戰的數千官兵的賞格,則是總共一萬兩,上下揩油之後,分到小兵頭上可能連一兩都沒有。
    相形之下,萬曆皇帝一次性給皇後之父,也就是那位國丈大人,都督僉事王偉的賞賜是多少?銀錢是一萬五千兩,莊田整整五百頃,也就是五萬畝。
    對待勳戚如此大手筆,對待兵將卻如此刻薄。這叫認為邊關大捷,朝廷怎麽也得賞主將幾百上千兩銀子,外加綢緞珍寶一批,然後大肆****的後世小說家們,包括本文作者情何以堪?當然,相比大明前期和中葉,賞賜將士常常是價值相當於擦屁股的寶鈔,這已經算是大方了。
    怪不得人人都說,明朝的皇帝是對待文武大臣最刻薄的君主!
    而在這麽一場頒賞有功文武的遼東大捷之後,來自湖廣撫按官員的題本終於姍姍來遲,道是元輔已經葬父完畢,已於五月二十一日啟程,小皇帝自然表示了一番欣慰。緊跟著沒過幾日,便是張居正親自上書,滿懷歉然地表示湖廣老家距離京師實在是太遠,因此難以在五月末的期限趕回來。對此,萬曆皇帝朱翊鈞的答複依舊顯得親切而又通情達理,什麽天熱道遠,且慢徐行等等,好一番君臣相得,值得大書特書的美好圖卷。
    至於在這麽一番君臣相得之中,沒有去參加張居正會葬父親儀式,而是告病溜號的湖廣巡按禦史趙應元被左都禦史陳炌親自參奏詐病,於是革職為民,而激憤上書替趙應元辯白,同時將陳炌諷刺得體無完膚的戶部員外郎王用汲也被牽連革職。陳炌為此假惺惺地痛心疾首上書辭職,卻被萬曆皇帝好言撫慰挽留,這一係列事件就猶如和諧大合奏中不和諧的小音符,仿佛沒有激起任何了不起的波瀾。


    身在都察院中,汪孚林當然知道這件事是張居正寫信暗示王篆,王篆出麵去對陳炌挑明,於是陳炌這個左都禦史親自捋袖子上陣,殺雞用牛刀似的對付趙應元這麽一個小小的巡按禦史。他因為王篆沒來找自己,本著別坑人的心理,倒是提醒過陳炌不用親自上,諷喻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上陣就行了,反正趙應元是秦一鳴下轄,奈何陳炌似乎覺得如此不足以表示回報張居正的重用和信賴,他也就懶得囉嗦了。


    從前,他對上那些心思詭譎的奸邪之徒,扛上那些自詡剛直的偽君子時,倒是毫無心理負擔。此次趙應元非要舉世皆濁我獨清,人家去幫著張居正葬父,我卻稱病辭官就是不去那種孤傲,他談不上好感或是惡感,所以他很不樂意揪著這一點對人大肆攻擊。在他看來,這就猶如廷杖似的,不是人家要啥你送啥似的幫人刷名聲嗎?這還不算,回頭還要和義憤填膺的正人君子代表人物,可以和海瑞相提並論的王用汲對上,那就更冤枉了。
    “悔不該沒聽世卿你的勸告,那王用汲簡直是一條瘋狗!”
    都察院正堂中,陳炌一臉的懊悔,說著說著甚至忍不住拍了桌子。王用汲在奏本上指著鼻子罵了他一番,還在外頭捅破他當年也因為嚴嵩當道,朝政腐敗而告病辭官在家好幾年,要說趙應元是詐病,他又是什麽?他如今想想這件事,就是一肚子氣。見汪孚林安坐下首沒吭聲,他就忍不住說道:“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看來是個不中用的,我意調了他外任,推薦曾士楚為掌道禦史,世卿你覺得如何?”
    汪孚林見陳炌顯然是遷怒泄憤,他不得不咳嗽一聲,誠懇地說道:“總憲大人要用曾士楚,不若提之為他道掌道禦史,湖廣道卻不必再動,須知秦掌道之前才剛有功,皇上還賜過甜食點心。反正趙應元已經革職為民,與其再深究,還不如都察院彈劾幾個朝中又或者地方上不稱職的官員,又或者是辦幾樁鐵案,這才是真正的震懾。”


    陳炌本來就對秦一鳴談不上好感,想借著此事把人拿下,也不過是想給汪孚林一個麵子,可聽得汪孚林這般分析,他就知道自己有些孟浪。等到汪孚林從袖子裏拿出一遝夾片,向他一一羅列了幾樁天下各地或冤屈不公,或貪腐橫暴的案子,他不由得對這位素來器重的得力下屬更加刮目相看,立刻將之前那挫敗感丟到了九霄雲外,認認真真篩選出了可供自己重新立威的典型,連提拔曾士楚的事都差點忘了。


    還是汪孚林提醒了一聲,他才若有所思地說道:“今年就算了,明年派曾士楚一任巡按大差,回來之後就升他為掌道!沒有當過巡按的掌道,很難讓人服氣。”
    雖說陳炌完全沒提自己這個先例,汪孚林還是忍不住暗暗腹誹。他這個讓人“服氣”的掌道禦史之所以能夠空降廣東道,也是因為張居正用了霸道橫蠻的手段,直接把廣東道的人給他騰空,然後從新進士中挑了五個人過來,否則他別說做事,光是鎮壓底下那些不服的禦史,就得把所有精力全都給用光。而即便如此,單單是調教新人,他之前不是也費了天大的功夫?
    當然,陳炌卻沒有忘記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論如何,等元輔回京,我就親自去說,你這才幹在別的地方發揮不出來。隻要你在都察院安安穩穩呆上五六年,多轉幾個道擔任掌道禦史,然後遷個四品又或者五品的少卿稍稍安頓一下,立時就能拔擢僉都禦史,那才是真正的大用!”
    轉眼間就到了六月十六日,張居正抵京的日子。
    湖廣到京師足足小三千裏的路程,張居正回程隻用了二十五天。相比六百裏或者四百裏加急的驛遞,又或者遇到緊急事件每天二百四十裏馳驛趕路的速度,這自然是走得很慢了,可相對於每日八十裏的標準行軍速度,這卻已經算是相當快。畢竟,張居正回程還要不時經過各大府縣,有時候還有各種應酬。最最重要的是,張居正在回程時又去了一趟新鄭見高拱,兩人再次深談了一番。
    這一次張居正的新鄭之行,自然是因為京師連番變故的消息,經由各種渠道傳到了他的手中,無論是為了安撫張四維這樣的高拱昔日密友,還是那些被高拱提拔起來,自己依舊沿用的督撫,又或者是寬慰馮保的神經,他都需要先把怨氣滿腹的高拱給安撫住。
    作為一個勝利者,他自認為能夠許諾的東西很多,而且也很實惠。而就再一次會麵的結果來看,他覺得垂垂老矣的高拱已經沒有昔日的氣性,因此態度就放得更加低,更加誠懇,給足了高拱麵子。
    和之前他啟程赴江陵送行時的大排場相比,當抵達京師城郊的時候,張居正便發現,這一天來迎接的人同樣很不少。
    某些特別有心的官員早早就打聽了他的行程,把休沐日定在了這一天,這其中便有和他來往甚密的吏部尚書王國光,戶部尚書殷正茂,禮部尚書潘晟,工部尚書李幼滋,左都禦史陳炌。除此之外,還有之前剛剛從兵部侍郎轉戎政尚書,協理京營戎政的張學顏,吏部侍郎王篆,兵部侍郎曾省吾,此外再加上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等幾個給事中,湖廣道秦一鳴曾士楚等十幾個禦史,以及眾多其他官員,自是熱鬧非常。
    而閣臣因為常駐宮中內閣,此時反而一個都沒有出場。
    作為內廷皇帝和兩位太後的代表,來的是司禮監太監何進,慈慶宮太監李琦,慈寧宮太監李用三人。雖說何進並不是司禮監秉筆當中排名最靠前的,但兼著秉筆兩個字,便意味著手掌批紅大權,這便已經顯示出了非同一般的規格。而除去迎接之外,張居正最滿意的是,這三人帶來的皇帝諭旨。
    諭旨的內容很簡單,今日賜宴真空寺,明日麵聖,朝見皇帝以及兩宮太後,再給假十日,然後回內閣理事。
    一路鞍馬勞頓,哪怕張居正還不到六十,可來回奔波,也確實難以再立刻辦事,因此,在拜謝了聖諭之後,他對於來迎接的那些官員,也沒有時間說太多的話,不過是依照親疏遠近,各自打個招呼寒暄一二而已。等輪到陳炌的時候,這位左都禦史滿臉笑容廝見過後,便立時低聲說道:“汪世卿原本也是要來的,可臨要和我一塊出來的時候,廣東道那邊突然出了點事情,一個監察禦史就在他麵前突然昏了過去,磕得頭破血流……”
    “你不用說了,有心不在一件兩件小事上,他的為人我知之甚深。”張居正立時止住了陳炌,點點頭道,“讓他明日晚間來見我。”
    張居正因為要十日之後再回閣辦事,剛剛和不少官員都定下了會見的時間,陳炌亦然。可是,聽到張居正不但不在乎汪孚林沒來,而且還騰出了明日晚上的空閑見人,隔開幾步的吏部都給事中陳三謨忍不住又嫉妒,又有幾分說不出的不安。果然,等到終於輪到他這個六科廊的領軍人物時,張居正卻隻是淡淡地說了幾句,態度仿佛不是麵對心腹,而是其他尋常官員一般,直叫他目送張居正跟著那三個太監離開之後,頗有些失魂落魄。
    汪孚林此時此刻並不在都察院,而是在王繼光的家裏。馬朝陽和汪言臣分別出外巡按,而之前那位廣東巡按禦史趙明賢還沒回來,廣東道所屬一下子就隻剩下了王學曾、王繼光和顧雲程三人。這下子又倒了一個,算起來他手底下就隻剩下兩人了,簡直是捉襟見肘到了極點。此時此刻,見王繼光腦袋上纏著嚴嚴實實的紗布,臉色蒼白形容虛弱,他在心裏歎氣的同時寬慰了幾句,正要離開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住了。
    用盡力氣最後一點力氣揪著那袖子不放,王繼光聲音微弱地懇求道:“掌道大人,您千萬替我求求情,我不想病休,我這病能好的!我真不是故意耽誤您去迎接首輔大人……”
    汪孚林平日隻覺得王繼光心術不正卻又野心勃勃,五個試禦史之中最不待見的就是這家夥了,可剛剛聽到大夫說這是疲勞過度,這才硬生生讓尋常風熱感冒變成了大病,再遲些就出大事了,又從王繼光那個隨侍小童那兒聽說,這個看似家境還殷實的下屬家裏出了點問題,已經連續三個月沒有收到家裏的資助,那點俸祿還不夠吃的,所以不得不緊緊巴巴過日子,連看病都是吃了幾帖藥就算數,還沒日沒夜在都察院拚命,他就又心軟了點。
    “好了好了,別說了。”汪孚林見自己的衣袖還被人拽著不放,他就淡淡地說道,“以後記著不要逞強,你自己想想,今天要是倒在大街上怎麽辦?”
    “我……”
    “要想保住位子,就得先把身體養好,回頭我會推薦個大夫給你。那是常常給元輔一家子看病的太醫,手段高明,藥到病除,你就放心吧。”
    王繼光心中一鬆,手也不知不覺鬆開了。眼看汪孚林往門口走去,他掙紮了一下,等謝謝兩個字出口的時候,人已經消失在了門外,隻有那門簾還在晃動。
    換成任何其他人,會為了他這個不怎麽貼心的下屬,耽誤了去迎接最大上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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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2 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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