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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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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三章 冒險的戰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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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汪孚林知道這會兒王繼光的想法,一定會撇撇嘴說,老子不是濫好人,哪就真的這麽高尚。
    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要他學趙應元和王用汲那般,非得和張居正硬頂,那他當然是不會幹的,所以陳炌叫上了他,說是要去郊迎張居正,他當然不會推托不去。可那並不代表著他就沒想過,如此聲勢浩大的排場落在如今年紀越來越大的朱翊鈞眼中,會是個什麽樣的觀感。
    小皇帝難道不會認為,六部尚書中的四個再加上左都禦史,最重要的七卿之中,張居正的人占據了四席,緊跟著科道大批附庸其下,再加上其他趨之若鶩的官員,張居正已經在朝中一手遮天了!
    朱翊鈞又不是那位帝王心術運用到爐火純青,寵信的時候能夠縱著嚴嵩獨霸朝堂,可一旦失去信賴,卻翻手就能讓嚴黨覆滅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所以,說得功利一點兒,王繼光在麵前突然一倒,汪孚林在手忙腳亂救助,而後又派人去向陳炌報信,甚至幹脆由得衣裳外衫染上不少血跡的時候,心中卻反而大大鬆了一口氣,不用去和那些高官似的去湊作堆。
    他一直很不理解,如張居正這樣理應頗為睿智的人,怎麽也會脫不了高調顯擺的毛病!
    就比如那兩室一廳的十六人抬大轎,就比如戚繼光派的那一隊鳥銃手護衛,就比如堂堂親王出城迎接,張居正與其平禮相待,難道太祖舊製見親王的各種規矩全都給忘了?虧張居正口口聲聲說是要複洪武舊製!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犯忌的,張居正真的就不知道?還有今天,天子和兩宮皇太後派太監郊迎,這是可以預見的,就不能早點打招呼讓心腹別全都去迎?至少別全都去,少點排場會死啊!
    “但凡大權在握時間久了,就一定會無限製地自我膨脹,古往今來幾乎無人擺脫得了這麽一個怪圈麽?”
    這是汪孚林在次日晚間來到大紗帽胡同張府時,心裏轉過的一個念頭。大約是天色已經太晚,而且張居正剛剛抵達京城,尚未回內閣辦事,往日這條車轎滿滿當當的胡同,此時顯得非常寂靜。他到門前投了帖子,門房立時滿臉堆笑地說道:“老爺早吩咐了,如果汪爺來了就立刻請進去,您請。”
    話歸這麽說,一個門房笑吟吟地把汪孚林往裏請,另外一個就一溜煙跑了進去通報。所以,汪孚林須臾就看到張嗣修迎了出來。兩人乃是老相識了,彼此拱手見過之後,汪孚林就問道:“昨日我被事情絆住,也沒來得及去相迎,就隻張二兄一人陪著元輔回來?”


    “母親還有大哥和弟弟們都在家陪著祖母,等暑熱退去後再上京。”張嗣修將汪孚林往父親的書房帶,隨即壓低了聲音說道,“祖母和祖父夫妻多年,此次驟經大變,身體自然不大好,父親請祖母進京來住,但祖母畢竟年紀大了,路途免不了要準備周全,所以之前就已經上奏了,之前陪大哥回鄉的魏朝魏公公現在還在江陵沒回來,就是為了陪祖母上京。”


    汪孚林當初就曾經去江陵府拜會過張居正之母,那位趙老夫人待人和藹,把他拉在身邊閑話家常,剝好了桔子塞到他手中硬是叫他吃,這林林總總的一幕幕如今如同走馬燈似的從麵前晃過。他微微一恍惚,便笑著說道:“隆慶五年,我去湖廣時,曾經到江陵拜見老夫人,那時候老夫人留我用晚飯,你們卻因為讀書沒法過來,我和你們兄弟幾個無緣一見。那時候老夫人拉我說了好多話,事後我都不大記得了,如今你一提,我竟是覺得全都想了起來。”


    “咦,還有這樣的淵源嗎?”張嗣修當時和兄長弟弟們在江陵的張家老宅閉門苦讀,那是真心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所以對家中都有哪些客人來訪之類的事自是全然不知。此時此刻他好奇地一問,聽汪孚林說著那些細節,自然也不免百感交集。當聽說那時候才進學考中秀才一年的汪孚林去湖廣尋父,還卷入徽幫和洞庭商幫的一場衝突,和赫赫有名的雷稽古打過交道,他不禁笑了起來。
    “雖說從前常聽你說各種各樣的事,但一想到你當時都明明到了我家來,我們卻緣慳一麵,我還是覺得有些扼腕。”
    “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一晃數年,不是最終還是結識了嗎?不過晚幾年而已。”
    汪孚林眼見張居正書房就在不遠處,便笑著說道:“來日老夫人抵京,我一定再來拜見,隻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我。”
    “祖母記性最好,一定記得。”
    等到張嗣修親自打簾子送他入了書房,自己卻沒跟進來,汪孚林就收起了剛剛閑話家常的輕鬆,徑直向書桌那邊的張居正走去。他剛剛卻沒告訴張嗣修,七年前他去拜見趙老夫人的時候,趙老夫人固然說希望他好好讀書,以後給張居正做個臂膀,可那時候他壓根沒往心裏去,甚至還覺得張居正用人也是用你的時候覺得不錯,討厭你的時候立刻棄若敝屣。可現在七年過去,人人視他為張居正的心腹臂膀,而他也更正了原本的觀念。
    隻要你緊跟這位首輔大人的步調,別故意去招人厭棄,張居正素來是不吝惜提拔重用的,而且也頗為護短!
    “坐。”
    來回奔波三個月,坐的是兩室一廳的轎子,帶的是大批軍士護衛,進江陵城時,萬人空巷看張郎,會葬父親時,湖廣文武幾乎齊至太暉山……可撇開這些煊赫的場景,張居正到底是一個喪父的兒子,哪怕不至於哀毀過度到形銷骨立,可仍然比離京時看上去又消瘦了一大圈。此時此刻,擺手示意汪孚林不用多禮之後,他言簡意賅地道了一個坐字,見外間書童出聲送茶進來,隨即悄無聲息退下,他卻足足良久方才再次開口說話。
    “高新鄭之事,我會和馮雙林去交涉,到此為止。山西官員在朝中無論人數還是地位,全都相當不少,其中張四維更是其中翹楚,當年俺答封貢以及開馬市,他從中出力很大,所以哪怕明知道他和高新鄭私交甚篤,我還是引了他入閣。你和他雖有私怨,那次文華殿朝議上卻並未因私廢公,這才免去一場鬧劇,那封送給我的信也是敘述最公允的,沒有辜負我對你的看重。”
    汪孚林知道張居正誇讚人全都是當真的,因此這會兒也沒有忙不迭地說上一堆自謙的話,而是欠了欠身道:“元輔之前不在,就猶如定海神針被人抽走,於是群魔亂舞,現在一回歸,也就能風平浪靜了。”
    “馮雙林那邊,會把徐爵送去代替自己到昭陵看守。”
    汪孚林早就知道了張鯨和張誠分別如何,但這還是第一次知道徐爵的下場,心情不免非常古怪。誰不知道司香這活計全都是宦官去幹的,什麽時候輪到徐爵這麽個錦衣衛?而且,把人送到那地方去,馮保就不擔心徐爵大嘴巴說出點什麽來?可再轉念一想,他意識到徐爵會和張鯨在那邊直接碰上,不由得就有些懷疑馮保的惡意了。可不論怎麽說,這事情他沒有質疑的餘地,也就沒出聲。
    “昨日你的頂頭上司陳炌來見我,說是要留你在都察院,而王紹芳也改了初衷,說是吏部文選司看似是肥缺,掌握銓選,權力頗大,但卻不大適合你。他二人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同時這麽說,想來是你在其中起了什麽作用吧?當初你幾次三番不肯呆在都察院,現在怎麽改了主意?”
    哪怕陳炌和王篆在先後見張居正時,未必會透露這是出自汪孚林的陳情,但張居正是什麽人,又哪裏會意識不到這其中的奧妙?
    而汪孚林也沒有瞞著張居正的意思,坦然說道:“元輔確實慧眼如炬,我確實改變了主意。但如果是從我自己的意見來說,去文選司,在王少宰下頭做個隻要依從上意的員外郎,其實也並沒有什麽不好,隻不過我得罪的人太多,銓選萬一有什麽差池,必定就會有人衝著我群起而攻。”
    嘴裏這麽說,汪孚林卻是一手端著茶盞來到了張居正書桌前,放下茶盞,直接打開蓋子,卻是蘸著茶水在書桌上寫起了字來。當他寫明,是宮裏來人,授意他留在都察院時,他的眼角餘光就瞥見,張居正的臉色一下子凝固了,當下就放慢了速度,將田義和自己的對話擇選要緊的一一寫了個清楚。
    直到最終挑明田義代表的應該是皇帝,而非馮保,他才蓋上了杯蓋,誠懇地說道:“我也知道自己未免出爾反爾,可我雖是萬曆二年的進士,出仕卻已經是萬曆四年,至今就當了兩年的官,如果驟遷五品,讓別人情何以堪?既然有前後兩位陳總憲這樣體貼的上司,元輔又素來信任我,我在都察院多曆練幾年,也能夠消弭一些議論。”
    張居正怎麽都沒料到,小皇帝剛剛親政,卻已經挖牆腳挖到他這兒來了,驚怒的同時,卻又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想當初嘉靖皇帝由小宗入繼大統,少年登基,楊廷和手掌內閣,宮中又有張太後,可謂是一內一外壓製著皇帝。嘉靖皇帝卻無師自通帝王心術,用大禮儀來試探朝中官員,果然便跳出了張璁和桂萼兩個支持他追尊生父的,雖說迫於楊廷和為首的群臣壓力不得不暫時把人外放,但隨即又看準時機重提此事,繼而用廷杖這一高壓政策硬生生突圍成功,最終驅逐楊廷和,把恪守禮法的清流君子打出了一個缺口,大權獨攬。
    盡管後世人評述,無不在私底下說嘉靖皇帝那一頓廷杖大傷士林元氣,可從天子的角度來說,士林算什麽?掣肘自己的人都得掃地出門!
    相形之下,他這個首輔這些年不也是這樣排除異己的?
    如今小皇帝已經親政,雖說他本來做的就是內閣首輔做的事,談不上什麽歸政,可仔細想一想,他如今的境遇和楊廷和豈不是大有相似之處?
    自始至終,張居正自己也沒有發現,他就從未考慮過,汪孚林有虛詞誆騙自己的可能。
    抱萬曆皇帝的大腿,對於有些人來說,也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選擇,但汪孚林實在是覺得萬曆皇帝這條大腿不那麽牢靠。而且他是文官,積攢實力和皇帝對抗不現實。因此,他在張居正還沒回來之前就開始反反複複斟酌,最終決定冒險一記,對張居正挑明這麽一件事。
    這從戰略來說,並不是最好的選擇,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左右逢源才是不敗之道,但從戰術上來說,給張居正提個醒,在今後做事的時候意識到頭上懸著達摩克利斯之劍,也就能多點餘地。
    而且,如此一來,張居正對他就會更多幾分信賴。而他的心裏從早些年開始,就轉著某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在大明,文官篡位固然絕不可能,但其他事情未必不可能,隻不過難度絕對是超高而已。但相比要把萬曆皇帝以及某些清流君子的三觀強行扭轉過來,那種難度隻怕還要低點兒。
    “我知道了。”
    張居正輕輕吸了一口氣,嘴裏說著這四個字,卻是隨手粗暴地拿起一張紙將桌上水漬全都擦去,自己也同樣以手指蘸茶,在桌麵上奮筆疾書了起來。
    汪孚林從旁觀看,見張居正是授意自己——不論田義怎麽吩咐,都盡管答應下來,事後再和他商量;而張居正隻會當成不知道這麽一回事,既不會對馮保透露田義的異動,也不會在小皇帝麵前露出任何異樣——他就從容點了點頭,隨即語帶雙關地說道:“我能有今天,都是元輔提挈,既在掌道禦史之位,自當舉薦賢能,彈劾宵小。”
    “我沒看錯你。”張居正說這話的同時,心中頗多感慨。
    今日白天,他去宮中見天子。朱翊鈞在文華殿西室接見的他,君臣二人一個問一個答,話題多半圍繞在他此行湖廣的見聞,包括稼穡,百姓,邊事,辭出來時,就和從前的習慣一樣,朱翊鈞又賞賚了銀幣羊肉禦酒等物,這才讓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親自送他去慈慶宮和慈寧宮朝見兩宮太後謝恩。仁聖陳太後素來話很少,慰問過後就放了他離去,慈聖李太後卻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其中多有對朱翊鈞毫不留情麵的指摘。
    他那時候沒覺得什麽,可如今想想,李太後這個嚴母固然有些嚴得過分了,而他這個嚴師是不是也很討人嫌?
    要是換成別的年輕才俊,隻要尋思一下他這個首輔和小皇帝之間的年紀,就會義無反顧地站在皇帝那一邊,哪裏還會捅破這層窗戶紙來提醒他。
    嘉賞汪孚林的時候,他才突然想到汪孚林危言聳聽的可能性,可再轉念一想,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汪孚林編造此事能有什麽好處?
    鼓動他篡位?笑話,當初成祖皇帝以太祖四子的身份篡位都遭千夫所指,更何況他一個文官。楊堅趙匡胤之所以能夠成功篡位少主,那是因為彼時天下未曾一統,有外敵在側,內部矛盾就容易壓下去。否則,君不見王莽的下場?
    至於要借此邀寵……汪孚林得他信賴的程度並不弱於那些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可不論如何,他張居正也不可能把人一下子拔擢到高位上。
    既然其他可能都很微弱,那麽,他隻能相信,汪孚林所言為事實的可能性很大!
    正事說完,汪孚林在張居正書房中又盤桓良久,聽張居正談了談丈量田畝之類的政令之後,這才最終告辭出來。走出書房時,他隻見天色已經全都黑了。麵前的院子已經不是上回他和王繼光翻牆之後的地方了。張居正聽從他的建議,調換了一下書房的位置。
    張嗣修並沒有一直在外等待,偌大的院子裏沒有人伺候,他仰望天上,月色星光皆無,反而還有沉重的烏雲。
    張居正固然回來了,但如今仍然遠遠算不上黎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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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四章 監生的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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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居正回京之後的這最後十天休假,朝堂內外一片風平浪靜,幾乎連一絲一毫的雜聲也沒有。
    對於已經鐵定要留在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位子上的汪孚林來說,他當然很滿意這種清閑的氛圍。因為如今廣東道能幹活的禦史隻剩下了王學曾和顧雲程,他一點都不希望出什麽幺蛾子。而對於他直接請了太醫院中即將榮升禦醫的朱宗吉去給王繼光這個下屬看病,都察院中眾說紛紜。
    有認為他假公濟私,有認為他故意示好,但更多的禦史卻都很羨慕王繼光的運氣。
    要知道,這是個咳嗽發熱就可能送命的年代,都察院中的窮禦史多了,看不起病就隻能硬挺的也多了!
    而素來敏感的王繼光從前那是絕對不會承認窮禦史這三個字的,可他這兩天終於接到家中來信,道是父親急病花錢如流水,這才沒能給他捎錢來,他的心裏甭提多不是滋味了。更讓他慚愧無地的,是朱宗吉給他把脈之後那一通教訓。
    “身體是你自己的,你要折騰別人也沒辦法,可廣東道現在就隻剩下了汪世卿外加兩個禦史,如果不遇到刷卷理刑之類的事情還能忙得過來,萬一再遇到什麽清軍、巡城之類的差事,你讓他怎麽安排?你好容易才從試禦史變成了實授的監察禦史,要是把命送了,你到哪叫冤枉去?十天之內,你要是不好好養,這病沒有起色,今後也就別想好了!”


    汪孚林是張居正回閣辦事的第一天,去造訪朱宗吉道謝時,這才知道某位深得皇帝勳戚以及張居正信賴的太醫竟然故意恐嚇王繼光,頓時哭笑不得。可他能請動人就不錯了,對其人這番惡趣味也就懶得說了。可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臨別之際,朱宗吉帶著幾分醉意,說出了一番讓他辨不清真假的話。


    “之前李小侯派人送了他那白雪山房的集子過來,我看了之後大醉了一場。京師雖好,可我有時候恨不得丟下這什麽錦繡前程,去南京談談詩詞,寫寫書畫,閑來給人看看病,卻比如今這日子舒心多了。你讓我去看的這個王繼光,一大半是心病,而元輔的身體漸漸不如從前,也同樣一大半是心病,武清伯那一家子則是富貴閑出來的病。總之,這朝堂內外全都是蠅營狗苟求名利之輩,讓人放眼看去好沒樂趣。就連你,也不是從前的汪孚林了。”
    他確實不是從前的汪孚林,顧忌太多,能夠真正倚靠的人太少,抽身而退更是做夢啊!
    相比在廣東還能做點事情,如今回到都察院,他除了相對公正地複核刑名,好像就隻剩下唯一一件能做的事情了,那便是噴人。
    當然,說得好聽點,那就是整頓吏治。
    就比如這幾天,汪孚林在事先征得左都禦史陳炌的默許之後,連上三個奏本,奏本一上,貪官庸臣立仆。可那又怎麽樣呢?但凡和張居正有一丁點關係的,全都不能去碰,著重打擊的不過是那些沒拜上首輔山頭,卻又膽大妄為往懷裏摟錢的小角色!
    但這小小的鬱悶,當汪孚林在回到程家胡同自己家門口時,卻化作了烏有。帳房兼職門房的王思明從汪吉和汪祥兩個門房後頭伸出了腦袋,笑吟吟地說道:“公子,歙縣來人了。西溪南吳公子被府學推了貢監,到國子監讀書,二姑奶奶跟著一塊來了。”


    兩個不大聽到的稱呼讓汪孚林有些訝異,可是,當他進了門之後走了兩步,就立時意識到,是汪二娘跟著夫婿到了京師來!
    當年他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什麽都不懂的時候,是汪二娘和汪小妹這兩個妹妹陪著他走了過來,也是她們精打細算地維持著家裏的生活。等到日子寬裕之後,他就開始富養妹妹,可真正挑婆家的時候,他卻是很少閑在家裏,根本就談不上選人把關,直到最後送親的時候,他才抓著妹夫吳應節詢問了一下這樁婚事結成的經過。就連上次回鄉時,他也不過略停留幾日,幾乎沒有太多的時間來陪兩個妹妹說話。
    “哥!”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汪孚林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二門口。昔日那個潑辣厲害的小丫頭,如今已經是梳著圓髻,麵頰豐滿,整個人都透出了成熟的氣息,可這會兒眼淚奪眶而出,提著裙子飛也似跑上前來的樣子,卻又讓他想起了當初的妹妹。他笑著迎上前去,等人到麵前停下來時,這才掏出帕子擦了擦她臉上那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水漬。
    “跑什麽跑?都到家了,就這兩步也等不及,多少年了還是這急脾氣。”
    “多少年了,我也是你妹妹!”汪二娘隻覺得這麽多年時光的距離一下子就被拉近了,塞還了帕子之後便嗔道,“小妹聽到我來京城,別提多羨慕了,她特意讓我帶了好些東西給你,都是岩鎮特產……”
    絮絮叨叨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汪二娘這才想到忘記了丈夫,連忙轉身去拉了吳應節過來見大舅哥。兩人上次見麵是在去年汪孚林從廣東回京,路經徽州停留的那幾天,可總共也沒說上幾句話,再上一次就是汪二娘婚禮和婚後那段日子,相比汪孚林的小妹夫,岩鎮方氏的那位方秀才,卻還要更熟稔些。可那隻是汪孚林單方麵認為的熟稔,至少吳應節此時此刻行禮拜見的時候,臉上就相當嚴肅鄭重,讓伸手去扶的汪孚林不禁莞爾。
    “又不是沒見過我,用得著這麽戰戰兢兢的?”
    雖說汪孚林態度和煦,可吳應節從徽州啟程到京城為止,正好碰到了另外幾個進京晚了的貢生,聽說過很多他不知道的汪孚林傳聞——比如心狠手辣諸如此類的,再加上成親的時候汪孚林對他放過話,要是對不起汪二娘,就算在天南地北也要找他算賬,因此如今再見,他自然陪足了小心。
    此時,直起腰的他擠出了一絲笑容,這才幹巴巴地說道:“大哥做官已經有這麽久了,我實在是有點怕您的官威。”
    “什麽官威?那都是嚇唬別人的。外頭那些傳聞可不能信,能把人傳得三頭六臂,你們瞧瞧他不也是兩隻眼睛一張嘴?”
    小北上來插科打諢了兩句,便把眾人迎了進去。要是按照汪孚林的意思,都是一家人,總共也就兩對夫妻四個人,把剛剛喜得千金的程乃軒夫妻倆也叫上,再加上陳炳昌,七個人圍桌一塊吃頓飯也就行了,但小北卻看出吳應節是講究禮數的人,斷然做不出男女同席的事情來,因此不動聲色攔下了,隻派嚴媽媽親自去程家請了一趟。不消一會兒,程乃軒就扶著坐月子後調理得麵色白裏透紅的妻子過來了。
    這下子,三個女人去內屋,四個男人在外頭花廳用晚飯。幾杯下肚,吳應節見程乃軒和汪孚林這合在一塊能夠簡稱科道的兩位前輩全都毫無架子,漸漸就沒了最初的緊張,陳炳昌也不時給自己解圍,他說話也漸漸流利了起來。說到此行進國子監,他就誠懇地說道:“我在府學得了這麽一個貢生的名額,原本去南京國子監離家更近,可南監如今正好員滿,要不就要等著,要不就來北監,我和家裏人商量過後,便上了京城。雖說孩子還小,但家裏不放心,就讓娘子隨我入京。”
    “來國子監讀書還帶媳婦,吳二郎你倒是會享福。”程乃軒笑著拿眼睛去瞟汪孚林,欣然說道,“現在的國子監祭酒應該是呂旻,他還兼著翰林院侍讀學士,和我嶽父有點交情。雖說你是去北監讀書,也用不著驚動到祭酒這層級的關係,但你要是有事,到時候盡管說話。不過,隻要祭出你是雙木嫡親妹夫這一點來,國子監中絕對沒人敢欺負你,繩愆廳那些欺軟怕硬的就更不用說了。”
    吳應節知道,汪孚林的大姐夫許臻如今在南京國子監,汪孚林的弟子秋楓也在南京國子監,就是妻子的妹夫,岩鎮方家那位,據說也打算在南監讀個監生,再試一試能否在科場上突出一條路。而相對於南監,北監其實更難進,天下秀才削尖了腦袋都想躋身其中,因為北監監生能參加北直隸順天府鄉試,比南直隸應天府鄉試要好考得多!想到程乃軒的大包大攬,剛剛故意隱瞞了這一點的他頓時有些羞慚,喝了口酒這才訥訥說出了自己的小算盤。
    汪孚林和程乃軒自己就是從南直隸的魔鬼鄉試中突圍出來的,而且用的手段說實在的真心不大光彩,所以對吳應節用這種手段爭取一個出身,他們全都覺得很正常。尤其是汪孚林心知肚明後世高考都少不了調換戶籍的現象,那就更加不會鄙薄自己的妹夫了。
    “你隻管好好去讀書,那些閑言碎語不用理會。不過,就和秀才都要參加科考又或者錄遺才能得到鄉試的資格,北監那麽多監生,要想突圍得到順天府鄉試的資格,也不是這麽容易的,國子監六堂之中,你先得爭取升到率性堂才行……”
    汪孚林雖說沒進過國子監,可身處京師,這種常識還是有的。他說著就看了陳炳昌一眼,若有所思地說:“陳小弟,我給你把戶籍移到京師吧。”
    陳炳昌正在那羨慕吳應節能夠進北監,突然聽到汪孚林這麽說,他頓時嚇了一跳。等意識到汪孚林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可以試試從北直隸考,他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際,但隨即就使勁掐了一記虎口,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
    “汪大哥,我在京師總共才一年多,若要寄籍順天府應試,不但要有屋宅田畝,而且還要在本地住上二十年,這才能夠去應考,否則就是冒籍。你是都察院的禦史,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挪移戶籍更是天底下最難的,千萬不可為了我便做出知法犯法的事。”
    汪孚林沒想到陳炳昌對於寄籍和冒籍的分別簡直是門清,頓時笑了起來。他微微點了點頭,從善如流地說道:“既如此,我給你捐監。我記得萬曆四年,朝廷就下過旨意,民間俊秀子弟以及兩京見任官隨任子弟未入學者,一並納銀入監。你先不要忙著拒絕,你是湖廣的生員,舉監又或者貢監要回原籍,而且不是那麽容易的,捐監也就是個名頭不好聽,但你難道是注重虛名的人?”
    “可我之前隻是附生……附生入學據說很貴的……”陳炳昌訥訥說到這裏,突然趕緊搖頭道,“不是很貴的問題,汪大哥你身邊不能沒人!”
    “我都說了,現在我不是巡按,平日求見應酬的沒有那麽多,書信之類是需要回,但有你嫂子在,也不是顧不過來,你雖說常常去許家求教,但許學士也不是那麽閑的人,去國子監結識幾個朋友也好,和應節也可以有個伴。附生入學並不是納銀最多的,記得連降充青衣的都能入學,更何況附生?”
    “附生交二百六十兩銀子。”出身商家,對數字最最敏感的程乃軒一張口就報出了一個準確的數字,“廩膳生交一百二十兩,增廣生一百九十兩,接著就是附生。連歲考落在四五等的生員,隻要交得起三百四十兩,也能夠入監,你還怕什麽?隻不過,捐監進去的,堂次肯定會低,這個我幫你去想辦法。”
    吳應節出身西溪南吳氏,身家豪富,對兩百六十兩銀子也同樣根本沒放在心上。此時聽汪孚林和程乃軒你一言我一語幫陳炳昌就把這事定了下來,他就笑著說道:“陳小弟要是一塊那就最好不過了,在國子監也能有個伴,能分到一間號房就最好了,可聽說國子監的號房素來僧多粥少……”
    “這年頭國子監裏頭捐監生你們知道有多少?十個裏頭八個是捐監,這些家夥根本就是不坐監讀書的,頂著個太學生的名頭就心滿意足,所以如今北監據說是監生三四千,真正在監讀書的也就是五百,這五百裏頭一多半都是貢監或者舉薦,捐納的那些監生很少會費這功夫。兩年前王錫爵當祭酒的時候,硬是把勳貴子弟都給弄進去強摁著讀書,但現在早就沒那麽嚴格了。”
    說到這裏,程乃軒才擠了擠眼睛說:“所以,早年間要塞四五個人一屋的號房,如今都很寬絡,這事情我幫忙去辦,保準讓你們一間屋子互相照應。”
    到底是有個在翰林院名聲赫赫的嶽父,程乃軒說起北監的事情,恰是頭頭是道,而且全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當次日一到六科廊,聽說一道剛剛下來的任命,他頓時傻眼了。
    他那位大器晚成的嶽父,從司經局洗馬改遷南京國子監祭酒!
    “這為什麽就不是北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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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五章 示敵以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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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四十四年那一榜的進士錄取得格外多,一二三甲加在一塊,總共三百九十四人。在這將近四百人當中,通過館選,最終取了二十八名庶吉士。當時的教習本來應該是高儀,但高儀恰好升官,便由陳以勤出任了教習。但不論是高儀還是陳以勤,全都是在後來當過閣老的人。
    這也是庶吉士的福利之一,除卻身為閣老的座師,還會有未來的閣老擔任教習,也就是館師。比如徐階,就不是張居正的座師,而是館師。
    許國就是那一年的三甲進士,通過館選考中庶吉士,三年散館後又躋身成功留館的十二人之一。如今十餘年過去,在一大批同年之中,他確實聲名卓著,操行極好,幾乎沒人挑得出什麽毛病。但同一批庶吉士中,還有人比他更加得天子寵信。那就是當時排在二甲的陳經邦以及何雒文。兩人最初留館時授編修,比授檢討的許國高一級。陳經邦一年前因丁憂給假馳驛回鄉,而何雒文卻正擔任著日講官,同樣參與過會典的修撰,卻是比許國更加炙手可熱。
    因此,不少人在私底下議論,許國之所以突然出為南監祭酒,便是因為他如果不放出去,屆時翰林院掌院學士還有得好爭,花落誰家就不好說了。而他這一走,何雒文自是鐵板釘釘能夠接掌翰林院,而且因為擔任日講官,朝夕都在皇帝身邊,日後入閣的可能性也更大。


    更重要的是,何雒文乃是張居正親信,私交極好。想到許國的兒媳和深受張居正器重的汪孚林妻子似乎是親姐妹,也不知道多少人暗地替許國覺得惋惜。怎麽就不去走一走張居正的門路呢?如此說不定就不是南監祭酒,而是北監祭酒了!


    而當事者許國本人卻顯得心情很好。對於那些或真心或假意或看笑話的恭喜,他全都得體地應付了過去。這天晚上,翰林院同僚們合在一塊請了他一頓,略帶著幾分醉意的他回到家時,就聽到門上說女婿程乃軒和汪孚林一塊來了,全都帶著家中妻子。如今姐妹姑嫂仨在房裏陪著他的夫人,汪孚林和程乃軒則在他的書房。他想了想,也沒有換掉大衣裳,徑直往書房去。
    還沒到書房門口,他就看到程乃軒最親信的墨香守在門口,又聽到裏頭傳來了程乃軒的聲音:“嶽父這次成功跨出了五品到四品的這一步,又領南監祭酒,有人說相當於一個四品缺打發出京,等於騰位子給何雒文,可他們也不想想,隻要嶽父這一任祭酒不出大問題,他到時候在南京太常寺卿又或者鴻臚寺卿上過渡一下,再調回來掌詹事府,等著禮部侍郎出缺,這便是標準的閣臣之路,哪裏就真的輸給了何雒文?說到底,還不是當初的名次差別?”
    話雖如此,程乃軒卻很快顯出了幾分沮喪:“二甲和三甲就真的不同?兩年前,嶽父和何雒文一同主考過順天府鄉試,那時候嶽父是副主考,何雒文就是正主考。要說經史文章,何雒文哪點比得上嶽父?如果嶽父點了北監祭酒,那就好了,還能照顧一下小吳和小陳。”
    “監生而已,需要什麽照顧,我都不怕他們被人欺負,你瞎操心什麽?許學士身為南直隸人,卻能去主持南監,這樣的任命無人置喙,沒人覺得他會有半點不公,你不覺得對許學士是最大的褒獎?”
    縱使許國向來都是極其內斂的人,聞聽汪孚林此言,心情也忍不住高亢了起來,推門進去的時候便笑道:“背後議論人,這可不是君子所為。”
    程乃軒連忙和汪孚林一同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叫了聲嶽父,汪孚林則是一如既往,依舊以許學士呼之。等到許國入座,程乃軒這女婿半個兒出去喚了書童重新沏上茶,他親自捧到了嶽父麵前,這才討好地說道:“我剛剛這話也就隻敢在家裏說說,在六科廊那可是半字不敢提的。”
    “我去南監,對於你和世卿來說,不算是一件好事。你們在京師本來就沒有什麽長輩親友,今後遇事就更加隻能靠自己了。而於我來說,暫時可以避開如今朝中這大漩渦,卻算得上是一件好事。”許國說著看了汪孚林一眼,見其大為讚同地點了點頭,他就繼續說道,“更何況,東南士林素來都是天下士林的中堅,哪怕如今的南監早已經爛到了根子上,但隻要少許扭轉一點,多挑出幾個苗子扶持一二,便能收獲眾多好評。”
    程乃軒在嶽父麵前素來都是和在父親麵前一樣老實,此時連忙點了點頭。想到之前馮保親自來見自己時提到的情況,他一直不敢向父親求證,但如今許國既然要南下,揚州又是必經之地,他就少不得請許國替自己帶一封家書下去給父親。這樣的小事,許國當然滿口答應了下來。
    比較輕鬆的閑話過後,許國又喝了一口茶,這才再次開口說道:“南明兄告病回鄉,我此去南監,朝中便隻剩下了殷石汀一個。他這個人,功利心強,和人相交往往要挑人出身官職,世卿你隻要看看你伯父去之前和之後他的態度,就可以了然了。如今你雖說在元輔麵前頗受信賴,但他是尚書,你是禦史,相差品級太遠,不像從前有你伯父這個兵部侍郎居中聯絡,除卻逢年過節,你們沒什麽往來,我沒說錯吧?”
    汪孚林不由笑了笑:“許學士慧眼如炬。殷部堂為人,確實是勢利了一些。”
    “元輔本來是打算讓張學顏接掌兵部,奈何方逢時當初和王崇古齊名,若是沒有差池就把人拿掉,未免會引來更大爭議。而刑部尚書剛剛從吳百朋換了嚴清,這個位子本來是可以給張學顏留著,但張學顏寧可理戎政也不去刑部過渡,心氣可想而知。而殷石汀在戶部並無太大建樹,之前又因為諫止皇上采辦珠寶,皇上有所冷落,但他卻通過元輔,得到了慈聖老娘娘的讚許。”
    盡管汪孚林身在都察院,自覺已經是消息非常靈通的人了,但殷正茂竟然得到了慈聖李太後的讚許,他還是頭一次聽說。程乃軒這個身處六科廊的也同樣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得張嘴驚歎道:“嶽父,你這消息哪來的?我和雙木合稱科道,都從來沒聽到這風聲。”
    而且,許國素來就不是嚼舌頭的人!
    汪孚林卻知道,許國整整在翰林院浸淫了十三年,除卻好文章好學問好名聲,必然也積攢起了了不得的人脈和消息渠道。這其中,人脈許國不可能交托給程乃軒,這不是幫人而是害人,消息渠道也不可能完全交給程乃軒,因為很容易暴露。但是在臨走前提點一番,那卻是必須的。
    “太後嘉賞大臣,這種事情要是傳出來,那像什麽樣子了?殷石汀送了鵝絨絮的毯子給元輔,元輔借花獻佛,獻給了慈聖老娘娘,卻又明言是殷石汀所獻。相比絲綿又或者棉花獸皮絮的坐褥,這鵝絨坐褥又輕又暖,所以去歲末到今年初用下來,慈聖老娘娘讚不絕口,當然,隻對身邊慈寧宮管事牌子提過。”說到這裏,許國臉上露出了幾分譏誚,“李幼滋卻是消息靈通,他聽說之後,也給元輔送了珍貴不菲的織品,希望元輔也來個借花獻佛,但卻失算了。”
    見汪孚林和程乃軒麵麵相覷,許國才看著汪孚林問道:“工部尚書李幼滋和殷石汀暗鬥已久,你不知道?之前南京給事中詹沂等人彈劾殷石汀,便是他指使。”
    “聽說過一點風聲……”汪孚林想到殷正茂當初連遊七那邊都送過禮,給張居正送禮那就更加沒啥負擔,卻沒想到李幼滋瞧著殷正茂如此做派,竟然也東施效顰,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他很快意識到,許國提這事,隻怕絕不是為了炫耀消息靈通,腦際登時靈光一閃。
    “莫非許學士認為,殷部堂的位子不大穩?”
    “歙黨三去其二,隻剩下一個殷石汀,他的位子,也並非如此牢靠。你和錦華應該都記得吧,這小半年來,殷石汀乞老請辭多少次了?”
    “三四次吧……可曆來閣老也好,尚書也好,被人彈劾就請辭,這也很常見啊。”程乃軒見多了這種以退為進的手段,從前壓根沒放在心上,可汪孚林這麽說,嶽父又如此明示,他不禁覺得有些牙疼,“可要是殷部堂也去位,咱們歙縣豈不是忒慘了點?張四維好歹都還在位子上呢。”
    “不,張四維之前忍痛賣了王崇古,他此次又遭受重挫,蒲州黨已經是聲勢大跌,相形之下,除卻伯父告病之後,殷部堂和許學士還在位子上,許學士這次又隻是出外,不是貶斥,如果殷部堂還在,又頗得元輔器重,再加上我們兩個科道,卻是要勝過張四維了。而殷部堂如果真的退了,歙縣這點人就再也不顯眼了。”
    汪孚林說到這裏,心想自己不可能因此去見殷正茂,否則人家一定會覺得他是為了成全自己,不惜坑同鄉前輩!這和上次因遊七的事情去見又不同,殷正茂的請退明顯隻是做個樣子而已,絕不是真心的,而且正好得慈聖李太後嘉賞,哪裏肯就此讓位?
    但更重要的是,他徹底明白了,許國為什麽被調去南京卻覺得高興。如此一來,歙黨之前那一點點聲勢,就煙消雲散了!
    而張四維反而又被凸顯了出來!
    許國見汪孚林聽懂了,就很明智地打住了這個話題。等到又說了片刻的話,見汪孚林非常知情識趣地先行告退離去,又叫上了內宅的小北一塊回家,他就對有些錯愕的程乃軒說道:“錦華,你之前進為給事中,平心而論,我是很擔心的,但這一年來你知道藏拙,就算幫著汪世卿,也沒有像他這樣處處鋒芒畢露,咄咄逼人,我才稍稍放心了些。和汪世卿一樣,你隻怕也不可能輕易脫離六科廊,切記身為言官,雖說不能不言,卻也不能動輒放炮。”
    “嶽父……”
    “你聽我說,你和汪世卿是好友,但道不同,雖不能不相為謀,卻也絕對不要學他。他以你為友,卻從來不讓你去衝鋒陷陣,這才是真正為你著想。你在六科廊隻管蟄伏,不要覺得委屈,須知雛鳳不鳴,不是因為不能,而是因為不願,隻等著將來一鳴驚人。隻有讓人輕視你,你才會聽得更多,得到更多的機會。”
    想到馮保都來挑唆自己,想要激起自己的好勝心和汪孚林比一比,從而歸附在馮保麾下搏前程,程乃軒覺得嶽父這話簡直對極了。如果他和汪孚林這樣鋒芒畢露,所向披靡,馮保會放心得來找他嗎?他和汪孚林這才算是全都打入了當今天子之下頭兩號人物的內部,可以說他在迷惑人這一點上做得真心挺不錯的。
    “嶽父的教誨,我都記住了。”
    而汪孚林回到家後,沒什麽保留地將許國那番話告訴了小北,轉頭卻不提殷正茂的事,而是鄭重其事地提出了另一件事——既然汪二娘夫妻到了京城,即便吳應節要去國子監,但家裏還是人手有些不夠,再買幾個丫頭仆婦進來。雖說自從屋宅整修過後,家裏是要添人,可小北知道汪孚林此時提這個,自有弦外之音,答應下來的同時,她忍不住抱緊了汪孚林的胳膊。
    從今往後,就是在家裏說話,也不是那麽安全了!
    “別那麽悲觀,滲透和反滲透,策反和反策反,賢妻大人你可是得了胡家葉家兩姓真傳,還怕對付不了這個?”汪孚林說著便親了一下妻子的麵頰,低聲說道,“這事情交給你,我這幾天要想辦法看看殷正茂和李幼滋之間到底怎麽回事。”
    “可若是殷尚書真的致仕回鄉,朝堂上你就沒有官位高的同鄉可以依靠了。你和陳三謨有仇,其他人也和你不大往來……”
    “這你就錯了,不是還有元輔嗎?再者,就和皇帝喜歡用孤臣一樣,我在元輔那兒,也不用人緣太好。既然已經交好了王紹芳,其他人那邊要是人人都說我好,那反而顯得太醒目,太假。誰都知道,我汪孚林這性格,素來是點個火就炸的炮仗!”
    “哪有自己這麽說自己的。”本來心情有點沉重的小北忍不住笑出了聲,摸了摸汪孚林那長出點兒胡須茬子的下巴,這才輕聲說道,“隻不過,小芸和妹夫才剛進京,你控製著點兒,別鬧得太過頭了嚇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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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六章 車前草整出的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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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二娘第一次離開家門,走了幾千裏路來到京城,原本看什麽都是新鮮的,但心裏總有些緊張和不安。可是,如今住在兄長的家裏,不用像趕路投宿旅館客舍的時候擔心安全問題,每日裏不用伺候公婆,不用照管家務,隻要閑來陪著嫂子和隔壁的程家大奶奶說說話,四處走走,她就算從前在閨中尚未出嫁,也得幫著母親,或者說獨挑管家大事,不曾有過這麽悠閑的時候,她自然而然就漸漸輕鬆了下來。
    可是,每日起居就寢早就習慣了時辰的她沒兩天就覺得無聊了。這天,小北一說起家中要讓牙婆帶人來挑,她立刻當仁不讓卷起袖子要幫忙,還振振有詞說不能當吃閑飯的,更不能把別有用心的人放進加來,直叫小北哭笑不得,卻又不好明著對這位二姑奶奶說,汪孚林是故意讓人有機會摻沙子。
    因此,京師中那位極其有名的牙婆一口氣帶了二三十號人過來備選的時候,汪二娘便坐在嫂子身側,恨不得用目光當篩子把所有人都給篩一遍。還是小北不動聲色地輕輕拍了拍小姑子的手,低聲說道:“你不用擔心,就算是進了人,也都是先安放在前院,讓嚴媽媽她們慢慢調理,咱們身邊都有的是家裏帶來的牢靠人。再說,頭一眼看中的人未必將來就是好的,而最初平平的人,說不定將來就能看出能耐,何必急在一時?”
    汪二娘被嫂子說得麵色一怔,隨即才佩服得連連點頭道:“也是,我聽嫂子的。”
    吳應節雖隻是徽州府學生,但他曾經在杭州南京揚州等地遊曆過,也有幾個朋友在京師。再說男人白天老留在家裏,那就更像吃閑飯的,所以他連日都在外訪友,順便也去國子監打探如何入監等等事宜,不想全都靠汪孚林這個大舅哥和程乃軒這個同鄉。汪二娘性子潑辣,但她更明白什麽事該管,什麽事該放手,因此非但沒多說什麽,還給吳應節塞了四個二兩的金錁子以備不時之需。
    她原是覺得自己手已經夠大了,可當看到小北挑了四個臉上勻淨,相貌卻不過中等,年紀約摸在十一二歲的丫頭,給出的身價錢卻是一人十兩,她不禁暗自咂舌。如今的銀子據說比早些年在市麵上流通更多,所以賦稅等等常常折銀交納,但還是很值錢的,在徽州那地方,當年汪孚林買金寶便是八兩,還是買斷終身,如今這四個丫頭卻都是賣身二十年,一人身價銀卻得十兩,四個人就已經四十兩了,這京師物價便如此高昂麽?


    小北早就聽葉明月說過,京師大戶人家大多都是世仆伺候,若是進新人,大抵都是精選那些看上去顏色平平,忠厚老實的,所以牙婆都非常清楚這喜好,往各家推薦人時,往往把這些人放在前頭。而因為這樣的慣例,這種人也特別容易被摻沙子。


    所以,她沒有去買那些不大容易有問題的七八歲小孩子,而是挑選了十一二這種似懂非懂,卻也不至於太奸猾的當丫頭。而在選仆婦的時候,她則在仔仔細細盤問了一番後,挑了兩個性子不像麵相那般老實,三十左右,自稱喪夫無子的婦人。
    至於男仆,她卻一個都沒要。畢竟,萬一家裏被心思不純的男人給混了進來,那就問題大了!
    汪二娘在一旁看著,漸漸就有些糊塗了起來。眼看那牙婆拿了二兩賞錢以及六個人的身價銀,忙不迭地連連謝恩,又約定了一會把沒選中的人送回去,就和王思明一塊去順天府衙辦理正式的契書,隨即先行告退,小北讓嚴媽媽把選中的人帶下去分別安置,他忍不住便把嫂子拉到一邊。
    “嫂子,京師這邊買人要大價錢不說,根腳是否清白卻還說不準,家裏真的缺人使喚,之前怎麽不給老家帶個信?早知道,我這次上京就從徽州那邊多帶幾個人來了,保證個個都是好性子勤快的人。”


    小北既然把事情都托給了嚴媽媽,此時卻也不急著回答——其實是她根本就還沒想好——等到攜了汪二娘回房,她心裏思量得差不多了,就差遣了芳容芳樹在外,笑著說道:“好妹妹,知道你好心。京師這些當官的人家,在京城期間,總會收幾個本地出身的家仆,帶出去不會有鄉音,而且有些本地風土人情,也是她們最清楚。你和妹夫要在京師再呆幾年的,相公之前就說過,到時候等人調理了出來,就放一個丫頭在你身邊伺候,一個仆婦隨你出門。其實男仆倒不是今日不買,而是相公說,他在都察院有個用得很順手的書辦,回頭讓他推薦一個給妹夫。”
    “啊?這怎麽可以!”
    汪二娘頓時麵色漲得通紅,出嫁之後,兄長給她和汪小妹分別補過一筆價值不菲的私房錢,這就已經夠讓她不好意思了,如今嫂子竟然特意挑明,今天這幾個人裏頭還有為自己挑的,甚至連跟著丈夫出門的都已經在看了,她怎能過意得去?
    她從小長在徽州鄉間,自己最初都是一口鄉音,若非後來汪孚林漸漸積攢了家底有了錢,請了人來教導她和汪小妹官話,如今進了京,光是這說話的關卡就過不去。可身邊的丫頭仆婦畢竟還是一口鄉音,若是將來帶著她們出去交際,自然也容易被人瞧不起。
    西溪南吳氏雖說豪富,但素來多在東南以及淮揚一帶活動,再加上之前公婆隻想讓吳應節在南監讀書,吳應節卻有些心氣高,想要繼兄長之後再考個舉人出來,所以來京師的決定是臨時做出,走得又急,她想著給兄長一個意外的驚喜,一直都沒提早報信,更不要說準備這麽些下人了。如今再想想,自己這突然襲擊帶來了多大的麻煩?想著想著,她不禁訥訥說道:“嫂子,讓您和大哥太費心了……”
    小北隻不過靈機一動,這才找出了如此借口,可沒想到汪二娘竟然當了真,她暗自慶幸的同時,卻也不免有些拿他們夫妻當借口的不好意思。可是,她還不得不繼續端著嫂子的架子,教導汪二娘說,汪孚林常常掛在嘴邊,說是花錢不要吝嗇等等,直到最後把滿臉愧疚的小姑子給送走,她才舒了一口氣。
    這真是一撒謊就有些刹不住了,接下去還得提防著,千萬別讓汪二娘看出破綻!還得防著這些家夥從家裏人口中套出話來,劉勃等人那兒,按照給汪孚林辦事的時間順序,還得一個個好好吩咐敲打,別真的泄露出消息,那就麻煩了!
    工部尚書李幼滋這一年六十四歲,整整比張居正年長十一歲。雖說他沒能入選庶吉士,但起家便是行人,雖說一度因得罪權貴被貶,但終究還是有朝中大人物賞識,被貶縣丞沒多久就回朝任給事中。自從張居正當上首輔之後,憑借張居正同年兼同鄉的雙重身份,他的官位更開始經曆三級跳。隆慶六年,他還隻不過是大理寺少卿,此後不多時便擢升為太仆寺卿,萬曆元年更是直擢大理寺卿。很快入為戶部侍郎,右都禦史,最終坐到了工部尚書的位子上。
    要說他這麽多年來最大的成就,總共有兩項。
    第一項,便是在當初王大臣案的時候,他成功勸了張居正回心轉意,製止了馮保的瘋狂,讓高拱免去了一場滅頂之災。
    至於第二項,便是去年接任工部尚書之後,保奏了治水能手潘季馴治理黃河,頗見成效。
    如今,張居正嘉靖二十六年的同年在朝中已經不像前兩年那樣顯眼了,李幼滋和殷正茂便是六部尚書加左都禦史這七卿之中,碩果僅存的同年黨。可是,殷正茂素來便瞧不起李幼滋。原因很簡單,李幼滋雖說在六科廊很長時間,但被罷免起複後當過知府,當過分巡道和分守道,卻從來都沒有出任過布按兩司的主官,更不要說是督撫了。既然又沒有當過翰林,又沒有當過獨當一麵的省級主官,曾經在兩廣總督任上立下過汗馬功勞的殷正茂怎麽瞧得起他?
    這一日在戶部正堂,當聽都吏張雲跑進來報說,李幼滋又為了河工上的事情來和自己打擂台扯皮,卻是為了捐監的錢分配問題,殷正茂便不耐煩地站起身來:“不拘去找哪個侍郎,且把他纏住,我沒有那閑工夫和他耍嘴皮子,就說我不在!記得照例多給他準備點茶水,李三壺憋不住,肯定就回去了!”
    李幼滋從前就當過戶部左右侍郎,哪怕一大把年紀,但戶部一多半吏員他都能叫得出名字來。身材肥胖的他腳下乏力,堪堪走進戶部正堂的時候,卻發現殷正茂竟然不在,這一氣登時非同小可。聞訊而來的兩位戶部侍郎雖說對殷正茂的禍水東引很不滿,可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殷正茂和張居正關係特殊,他們也隻能賠笑和李幼滋周旋。一旁的都吏張雲則是殷勤伺候茶水,笑得腮幫子都快酸了,終於看到李幼滋露出了一絲異色。
    “哼,好一個殷石汀,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躲著我!”
    來的時候顫顫巍巍,但當離開的時候,李幼滋的步伐卻又急又快,甚至可以說是逃也似的。兩位早就聽說過李幼滋綽號的戶部侍郎彼此對視了一眼,須臾就恍然大悟,其中一個便皺著眉頭對始作俑者的張雲道:“你好大的膽子,李義河畢竟是堂堂工部尚書,你就不怕他真的一個憋不住鬧出了大笑話,回頭找你算賬?”
    張雲趕緊哈腰應道:“咱們戶部衙門其他東西未必有,但淨房也好,尿壺也罷,全都是不缺的,李部堂卻不肯在咱們戶部解決,非得回工部去,這怎麽能怪小的?客人過來,小的伺候茶水,李部堂若是覺得不合口味,可以不喝啊!”
    “你說得都有理,但萬一出岔子,李義河告到元輔那裏去,大司徒也救不了你。”另一個侍郎卻看不慣張雲這拿著雞毛當令箭,太不把李幼滋放在眼裏的做派,似笑非笑地說道,“你最好多念幾聲阿彌陀佛,畢竟,從戶部大門到工部大門,那是沒有幾步,可要是算上兩邊正堂到門口的距離,那就難說了。”
    張雲登時愣了一愣,等發現兩位侍郎都已經離開了正堂,他這才麵露陰霾。然而,戶部好幾個都吏,他是殷正茂上任之後提拔到身邊的,平素沒少收這位戶部正堂的好處。而且,他更知道李幼滋那李三壺——也就是茶壺、尿壺、酒壺——的名聲,也是殷正茂刻意宣傳,所以這會兒擔心過後,他就拍了拍臉頰。
    “做都做了,還怕被人報複?”
    嘴裏這麽說,張雲心裏卻不無擔心。尤其是當一個時辰後,他聽說李幼滋在回到工部衙門之後便滿頭大汗,掙紮著回到正堂,如廁之後還暈了過去,立時就知道大事不好。他不敢奢望殷正茂這麽一個正二品的高官會替他兜著,哪怕自己做的事情明明是別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侍奉茶水。
    在茶水中加了利尿的車前草,是從前殷正茂每逢李幼滋來特意吩咐的,兩位侍郎明明都不知道,卻都不約而同警告了自己,那李幼滋這麽個原本就和殷正茂不對付的,今次還因為憋尿太久而犯了病,這還能饒得了他麽?
    盡管第一時間生出來的念頭是趕緊跑,可是,深知自己還有家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而且萬一走了就完全是不打自招,他隻能戰戰兢兢在殷正茂麵前提了提聽到的這些傳言,結果得到的卻隻是一聲冷哼。
    “人家陳南泉當左都禦史的時候,七十出頭照樣步履穩健,聲音洪亮,李義河才六十出頭,比我還小一歲,他就已經胖得連路都走不動了,卻還要戀棧權位,賴著不走,今天這麽來回走一趟就暈過去了,他還有什麽好說的,趕緊告病請辭是正經!”
    殷正茂說得硬氣,可終究是一個字都沒提到茶水,張雲聽了哪裏能夠心安。戰戰兢兢熬到殷正茂回家,他思來想去是否能找個討主意的人,最終便想到了都察院的都吏,從前和自己源出同門的胡全身上。然而,他急匆匆跑到胡全家中,卻得知胡全還沒從都察院回來,竟是撲了個空。他又不敢去都察院守株待兔,隻能在胡家門口等了又等,足足等到了月上樹梢,他這才等到了那個老相識。
    他快步迎上前去,一把將不明所以的胡全拉到巷子角落,直截了當跪了下來:“胡老哥,我求你救命來了,你千萬給我出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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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七章 坐山觀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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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全雖說比不得鄭有貴在汪孚林身邊伺候,可自從因為求情那件事成了汪孚林的人,但凡汪孚林有什麽事,大抵都會想到他,在都察院正堂和前後兩位陳總憲說要緊話時,也都會差他看守。不但如此,陳瓚也好,陳炌也罷,都把他這都吏放在身邊使喚,因此都察院雖不止他一個都吏,他卻隱隱為首,在京城這些衙門的吏員當中也越發有名氣,常常有人拿著各種各樣的事情來找他。
    可是,同樣在戶部很吃得開的都吏張雲來找他固然並不稀罕,可一見麵就下跪,這就有些蹊蹺了。
    今日一整天都沒出過都察院的胡全趕緊伸手去攙扶,見張雲死活一動不動,他不禁有些惱火:“這巷子又不止我一家人,你跪在這裏讓別人瞧見很好看嗎?有什麽話進門好好說,能辦的我就幫忙,不能辦的你跪死了也沒用!”
    張雲對胡全這位師兄也有些了解,深知其當初為了侄兒在汪孚林麵前求懇,那是冒了不小風險的,即便叔侄,可又不是父子,已經是都吏的叔叔卻為一個白衣書辦的侄兒去求情,這很可能因小失大的事,大多數人都是不會去做的。所以,瞅準了胡全這人有些仗義,他才求了上來。
    這會兒見胡全撂下話之後扭頭就走,他趕緊扶著膝蓋爬起身追了上去,等跟著胡全進了門,他也顧不上衣裳下擺早已髒汙了,低聲下氣地說道:“胡老哥,我真是已經六神無主,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了,否則也不敢來求你。事情是這樣的,今天工部李部堂來戶部衙門找殷部堂,結果……”


    胡全聽到李幼滋和殷正茂的名字,便立刻停下了腳步,等聽張雲說完一整件事的前因後果,他那臉色頓時變得極其微妙。要知道,就在昨天,汪孚林才吩咐過他,打聽一下殷正茂和李幼滋之間的矛盾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今天張雲竟是已經捅了大簍子上門求助!


    因為背對著張雲,他不虞被人察覺自己臉上的表情變化,竟是站了好一會兒,這才嘿然笑道:“李部堂雖說人稱李三壺,可他既然知道自己離不開茶壺、酒壺和尿壺,喝茶卻也不至於毫無節製。你小子說自己都是聽殷部堂吩咐在旁邊伺候,不會是在茶水裏頭加了料吧?”
    張雲登時心中一跳,可看到胡全說完這話,竟是頭也不回朝屋子走去,他想到這京城有的是名醫,更不消說憑著李幼滋這樣的人,私底下請個太醫或者禦醫來把脈都是有可能的,到時候,自己往茶水中放利尿的車前草,說不定會被發現,他連忙一個箭步追了上去,閃身擋在了胡全麵前,苦哈哈地說道:“胡老哥,胡爺,我和你說實話,說實話就是!那茶水裏頭,我確實加了車前草。”
    最後半截話,他把聲音壓得極低,確保隻有自己和胡全兩人能夠聽見。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心情極度緊張,死盯著胡全的表情,生怕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這實情吐露出來,他是擔了大幹係的,要是回頭胡全去賣了他,他別說這都吏當不成,挨打都是輕的,很可能要充軍!
    “我當是什麽大事,還以為你在李部堂茶水裏下了巴豆。”胡全嗬了一聲,無所謂地在張雲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意味深長地說道,“老弟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你還是忘了,你是戶部的都吏,你是殷部堂身邊的人,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更何況你跟了殷部堂也已經小三年了?就算李部堂真的發現了你在他茶水裏加車前草,可你不想一想,他會覺得是你這個都吏自作主張,還是會覺得是殷部堂指使?”
    “到時候他就算想要拿下你這個都吏,你以為殷部堂會看著袖手不管嗎?連自己人都護不住,他這個戶部尚書還怎麽當?”
    張雲這才陡然醒悟了過來,登時後悔不迭。從前幾次下手的時候,李幼滋反應都還好,可今天李幼滋坐的時間長了些,最後就捅婁子了。再加上兩個侍郎明顯察覺了一些他的小動作,他心裏一慌,殷正茂那兒又似乎並沒有什麽確鑿的保證,這才跑來找胡全。
    如果殷正茂真的一定會保著他,他今天卻對別人吐露了真相,豈不是將把柄直接送到了別人手裏?
    一貫奸猾的他眼珠子一轉,便頓時哭喪了臉:“如果真像胡老哥這麽說,那我回頭一定好好謝謝您,日後您就是我親哥哥……”
    胡全也是四十好幾,再過幾年就要離役的人了,哪裏不知道張雲這話是什麽意思,當即冷哼道:“好了好了,你不用疑神疑鬼,你這破事我才懶得摻和,再說,都察院陳總憲可沒摻和過李部堂和殷部堂的紛爭,我和誰說去?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殷部堂上書告病請辭也不是第一回了,李部堂要真的拚著一身剮,也要把他拉下馬,這結局如何卻說不好,指不定兩敗俱傷。他要是一去,你嘛……嗬嗬。”
    張雲剛剛覺得輕鬆不少,可被這番話一砸,他的肩膀頓時又耷拉了下來,尤其是胡全結尾那意味深長的嗬嗬兩個字,讓他一下子意識到,自己才剛剛露出一點苗頭的惡意被對方完全察覺到了,連忙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還想拉胡全去喝酒賠罪,卻被後者不耐煩地擋了回去。
    “這都什麽時辰了,咱們又不是那些夜禁時候還能在外走動的高官,被人抓了犯夜,別說名聲壞了,萬一被哪個愣頭青打上幾板子,日後還要臉不要?好了,你回去吧,回頭要有事再來找我就是了。算我倒黴,好死不死聽你吐了真相,想要躲事都不行。”
    見胡全罵罵咧咧進屋去了,張雲轉念一想,胡全聽了真相,回頭自己若真的遇到絕境,確實會將其拉下水,所以胡全才會不得已做出承諾,讓他有事盡管再來,他那滿臉不得勁的表情方才變成了歡喜,當即也不跟進去,而是回轉身匆匆離開。
    張雲這一走,原本在正房門縫那兒窺視的胡全這才如釋重負,等一扭頭看到妻子兒女全都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便咳嗽了一聲說:“你們都給我聽好了,這幾天要是張雲再來,隻管晾著他,不用對他太客氣,但也不用趕他走。這家夥,做了缺德事自己虧心,老子好心提醒他,他竟然還覺得冤枉。他娘的到底是誰冤枉?”
    要不是想著汪孚林應該對這個情報很感興趣,他剛剛恨不得暴揍那小子一頓!
    第二天到了都察院,胡全借著公務溜到廣東道和福建道合用辦公的院子,進了汪孚林的掌道禦史直房,他就立刻把鄭有貴給差了出去守著,隨即把張雲來找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汪孚林。果然,他就隻見汪孚林頓時笑得前仰後合,最後竟是幹脆捶著扶手樂了許久,這才對他點了點頭。
    “怪不得昨天程錦華對我提起這麽一件奇事,原來是這麽一個來由。張雲找你問計,結果卻反而疑忌上了你,如果讓他此次平安過關,回頭說不得還要因為此事看你不順眼。小人就是如此,有事情的時候找你幫忙,事情過去後反而會因為怕丟臉怕露餡,反過來找你麻煩。我問你,張雲此人,手腳幹淨嗎?有沒有什麽劣跡?”
    胡全沒想到汪孚林竟然這麽替自己著想,這時候心中驚喜的同時,他連忙說道:“這家夥在戶部是老手了,從典吏、書吏一步步爬到都吏,也不知道踩了多少人。而且,戶部這些積年老手,各種弊病素來是最多的,他又哪裏例外……”
    汪孚林聽胡全嘮嘮叨叨說了張雲一堆劣跡,他就笑著說道:“這麽著,你看看工部那邊你有沒有熟悉的吏員,讓人在李部堂麵前吹吹風。想來李部堂應該也恥於用那種茶水中被人下車前草,害得他憋尿不及險些暈了的事來當由頭找張雲的麻煩,可這些劣跡,卻足夠李部堂收拾十幾遍這家夥了。事情做得隱秘點,省得你回頭還要被人攀扯上。不過,就算真要是出了什麽問題,我也會在陳總憲那給你說情的。”
    “是是是。”
    胡全給汪孚林辦事又不是一次兩次,此時哪裏還有什麽猶豫,眉開眼笑地答應了下來。他是積年老吏了,甚至不用自己親自出麵,就很快把消息經由工部的吏員捅到了李幼滋麵前。
    昨日白天固然暈了一回,但李幼滋今天還是強撐著到工部來辦事,心裏卻恨極了殷正茂。昨夜請過大夫的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隻怕是中了招,如今聽下頭小吏說,那個給自己伺候茶水的家夥竟然本身就不幹淨,他哪裏咽的下這口氣?
    拿不掉殷正茂,難不成他還拿不掉區區一個都吏嗎?
    雖說李幼滋的矛頭是衝著張雲這個都吏去的,但他唆使相熟的給事中上書,當然就不會衝著小小一個張雲,而是直指殷正茂不稱職,然後才仿佛不經意地帶出戶部吏員亂象,直接把張雲點了名。而這樣的彈劾不是奏本,而是題本,便使得事情從一開始便鬧得沸沸揚揚。殷正茂作為科道攻譖的目標已經不是第一次,可這次卻因為吏員被捎帶了進去,他自然是氣得七竅生煙,一麵捏著鼻子上書自陳,一麵也緊急找人對付李幼滋的彈劾。
    而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別人,正是戰鬥力數一數二的汪孚林。
    可是,雖是同鄉,但汪道昆回鄉之後,兩家畢竟隻剩下了逢年過節捎個帖子送份禮的交情,殷正茂又知道汪孚林是最最滑不留手的性子,這時分下帖子相邀這種看似非常禮遇的行為,對方不一定會買賬。因此,他讓張雲打聽到汪孚林是哪一日休沐,自己這一天也幹脆和一位侍郎調換了休沐,直接坐著四人抬的轎子落在了汪府門口。然而,隨轎的長班到門口一遞名帖,其中一個中年門房就跟著那長班一溜煙跑了過來。
    “小的汪吉見過殷部堂。”行過禮後,汪吉站起身之後,就恭恭敬敬地說道,“我家公子今日不在府中。”
    轎子中的殷正茂頓時眉頭大皺,他一把掀開轎簾,見外頭那門房依稀有幾分眼熟,突然記起便是在汪道昆那邊見過此人,轉而就想起了當初汪孚林那樁杖斃家奴的公案。知道這兩個門房必定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也懶得和他們扯皮,直截了當地問道,“汪世卿去哪兒了?”
    “他和隔壁程公子一塊,去給許學士送行了。”
    此話一出,殷正茂方才登時愣在了那兒。他不是不知道許國點了南監祭酒,應該就是這幾日要去上任,還派人早早送去了程儀。至於是否親自去送,他之前並沒有想好,可這幾天被李幼滋突然纏上了,焦頭爛額的他早就把此事給丟在了九霄雲外。畢竟,兩人雖是同鄉,但他是前輩,官職也比許國高得多,不去送別人也挑不出理來。然而,偏偏無巧不成書就撞在了今天,他那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而汪吉仿佛沒看到殷正茂那臉色,還在那兀自說道:“聽說許學士要趕早走,所以今天我家公子和程公子都是天不亮就出發,都出發了一個半時辰了。”
    殷正茂立時飛速思量了起來。也就是說,他就算這時候趕過去,也未必能夠追著送上許國一程……而且他連人家是走水路還是陸路都不大清楚!
    而且,汪孚林和程乃軒都是嘴上不饒人的,自己不去送許國,而是因為這事情去找他們,未必就能聽到什麽好言語。再說,他如今被李幼滋給頂到了這地步,讓同鄉來幫忙解圍,反而容易被李幼滋抓住把柄,還是找別人吧。
    然而,來都來了,自己還是親自上陣,殷正茂丟不起這個麵子,隻能在迅速合計了一下之後,淡淡地說道:“我今天本打算去拜訪張心齋(張學顏),想著汪世卿與其有些交情,不妨同去,他既然不在,那就算了。等他回來,你對他言語一聲就是了。”
    好容易找到這麽個還算過得去的理由,殷正茂便輕輕一頓腳,轎子立時又被抬了起來。而汪吉滿臉堆笑地目送這一行人離開,隨即才拍了拍笑得有些發僵的臉,輕輕嘿了一聲。
    要真是為了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何至於自家公子出門時,特意囑咐如果有殷府的人過來,一定要一口咬定今天一大早出去,說不定要日落才回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33:28 |
第八六八章 隔牆有耳,未雨綢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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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去送許國的,不止是汪孚林和程乃軒,小北和許瑤也都一塊隨行。小北自然主要是去送姐姐葉明月,因為姐夫許之誥此次也會跟著許國去南直隸,為的便是隨著父親多結識一些東南士人,同時磨礪一下製藝,她和姐姐不過重聚小半年,如今又要再次分離。許瑤則是送父親母親和兄長嫂子,此時拉著母親的手掉淚不止,哪裏還像個已經有了一兒一女的母親?
    該說的話,之前已經都說過了,因此通州碼頭上,許國並未對程乃軒多吩咐什麽,至於對汪孚林的囑咐就更簡單了,不過珍重二字。
    眼看一行人都已經一一上了船,汪孚林見小北眼圈紅紅的,許瑤更是靠在程乃軒懷裏仿佛在哭,他便攬著妻子安慰道:“不過就是一兩年的事,等到後年會試的時候,哪怕許學士不會來,姐姐姐夫也會一塊回來的。”
    “姐姐這一去南京,無論是回寧波看祖母,還是去江西見爹娘,都是最方便不過的事,我才不傷心這個。”小北沒在意那些被驅趕的人往他們這邊悄悄打量,隻是靠著汪孚林,聲音低低的,仍然有些哽咽,“姐姐剛剛還對我說,從前你在京師有的是親友長輩,接下去就要靠自己了。”


    “當官這種事,本來就是聚散無常,我早就習慣了。”嘴裏這麽說,汪孚林心裏何嚐不唏噓。見程乃軒正嬉皮笑臉,將許瑤哄得撲哧笑了起來,他便衝著這家夥豎起了大拇指,隨即對小北說道,“隻要有你在,還有小程在,我在這京師便不是孤軍奮戰。走吧,難得出城到通州來,我們去看看通州學宮外那座有名的燃燈佛塔,然後找個地方吃頓好的,再回去不遲。”


    程乃軒知道汪孚林今天躲出來,也有避開殷正茂的意思,這時候自然不會反對,許瑤是素來什麽都聽丈夫的,當下也點了點頭。然而,當他們真正來到了通州學宮外,看到那座燃燈佛塔時,一行人卻大失所望。
    這座佛塔已經有三四百年的曆史,早年這裏是佑聖教寺,如今佛寺早就改成了學宮,隻有這座孤零零的十三層高塔矗立在那兒。昔日的雕梁畫棟,如今早已不在,金碧琉璃隻餘存了很小一部分,就連供奉的燃燈古佛,石佛上也在風吹雨打之下出現了斑斑裂痕。至於要登樓……那是危樓!兩對夫妻也隻能在塔下轉了轉,欣賞了一下前人留下的碣石以及一部分墨寶,見匯聚此地的文人雅士竟然不少,其中一多半都是秀才監生,他們便找地方祭五髒廟了。


    通州距離京師最近,飲食大體也和京師沒有什麽太大的不同,但因為這裏乃是運河水路的起點,再接下去直通積水潭的水路不走客船,南來北往的客商雲集於通州,自然也就帶來了各地的飲食特產。汪孚林便在各種飯莊酒樓中找了家有雅座包廂的魯菜館子,點了扒雞,爆雙脆,醋溜白菜,糖醋鯉魚,一品豆腐,蝦仁,再加上兩道時令果子,至於隨從們,則讓他們在外間包了兩張桌子,好菜上了七八碗,好酒上了兩壺,隻特意囑咐了一聲不許喝醉。
    而嚴媽媽以及汪程兩家兩個丫頭仆婦,則是在隔壁另外包了一處雅座。
    許瑤自幼養成的惜福養身習慣,胃口不大,小北卻從來隻在外人麵前裝淑女,在自己人麵前就毫不客氣了。再加上這家魯菜館子的大廚手藝顯然很能過關,許瑤不過是幾個菜各動了幾筷子,她和汪孚林程乃軒這三個人將所有盤子吃了個底朝天,這才開始閑聊說話。
    雖說一邊隔壁是自己人,但另一邊隔壁卻也有客人,包廂都是板壁,完全隔不住聲音,他們自然隻說家長裏短,完全不涉及朝中大事。當汪孚林說起今天汪二娘主動硬是留下看家,妹夫吳應節則拉著陳炳昌一塊去國子監熟悉環境了,程乃軒正要評點一下如今國子監的幾個國子博士時,突然隔壁傳來了一聲響亮的拍桌聲。
    “冒功請賞,這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要臉之人!”
    “是啊是啊,要不是陳兄從遼東回來,咱們還不知道那場大勝仗竟然有這麽大的貓膩。”
    “李成梁馭下無方,殺降冒功,真真可惡!”
    這是知道兩個科道在隔壁吃飯,故意這麽說的?
    吃頓飯竟然會隔壁有人在罵李成梁,汪孚林頓時又習慣性地陰謀論了起來。而程乃軒則是摸著下巴躊躇了片刻,突然壞笑著站起身來,竟是直接閃出了包廂去。小北正覺得奇怪,可轉眼間便聽到隔壁傳來了程乃軒那熟悉的聲音,她登時瞪大了眼睛,而許瑤則是第一次和程乃軒以及汪孚林夫妻到外頭吃飯,丈夫就突然出這樣的幺蛾子,她不由漲得臉色通紅,好半晌便訥訥說道:“汪大哥,相公他……”
    “沒事,他要是慢一步,這時候過去的就是我了。”汪孚林打了個哈哈,聲音卻壓得很輕。這不是為了聽清楚隔壁都在說什麽,而是為了避免被人聽見他們這邊的談話。而程乃軒這一去便是許久,他閑著無聊,幹脆就暗示小北和許瑤談談育兒經,自己則是在那聽著兩人談論兒女,自己在那微微發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門簾一動,卻見是程乃軒終於回來了。
    滿身酒氣的程乃軒一入座,便嘿嘿笑道:“巧的很,隔壁就是我們之前在燃燈佛塔那邊遇到的幾個通州秀才,其中一個是剛剛去遼東探望親戚回來的,所以這才知道所謂的長定堡大捷是個什麽內情。”
    不等他說完,汪孚林就看向了隔壁,而程乃軒立時滿不在乎地說道:“已經走啦,我剛剛親自送人到了樓下,還約好回頭在通州學宮再聚。嗬嗬,他們都以為我是寄籍的秀才呢,這年頭學宮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秀才都不去,點個卯都少,人都認不全,要不是我一口最標準的官話,還糊弄不過去。話說,你剛剛就在隔壁,怎麽都沒聽見我和他們說什麽?”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汪孚林一本正經地說著冷笑話,見小北和許瑤明顯露出了疲色,他就笑道,“你都過去了,我還用得著偷聽嗎,聽你怎麽說就行了,剛剛發了會呆。出來這麽久,也該回去了,否則回頭城門一關,我們豈不是要露宿?”
    程乃軒對此自然沒有意見,小北便扶起了許瑤,一行人結賬過後,兩個女人帶著跟出來的媽媽上了馬車,而汪孚林和程乃軒則是策馬並行。等到程乃軒很有條理地將之前在隔壁聽到的長定堡大捷內情一說,道是陶承嚳殺降冒功,被殺的四百餘人雖是土蠻部下,卻是因為偷牛馬被發現,因此率眾來降的,陶承嚳卻一麵承諾報上去,一麵把人誘了進來殺降,他就隻見汪孚林眉頭擰成了一個結。
    見此情景,程乃軒不禁問道:“你不但去過遼東,還在那邊呆了很長時間,你覺得這說法是真是假?”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李成梁已經官至遼東總兵,想必就算是京師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又或者是京師三大營之一管營的位子,他也未必放在眼裏,所以殺降冒功的事,他自然不會做,但長定堡的那個主將陶承嚳,就很難說了。”汪孚林深知從古到今,殺邊民乃至於殺降冒功,全都是不可避免的現象,唐時安祿山就最喜歡這麽對奚人了。
    沉吟片刻,他突然開口問道:“你知不知道,你要調任兵科給事中了?”
    這跳躍度很大的談話,讓程乃軒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好一會兒,這才疑惑地問道:“我調任兵科給事中,和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遼東那邊,肯定不止隻有剛剛你見過的那個秀才知道這麽一件事,而就算是這麽一個秀才,想來也不止對剛剛那幾個人說過長定堡大捷的這些貓膩,隻怕近日之內,京師那邊就會有相應的風聲傳出來。而李成梁雖說是高新鄭提拔起來的,但當今首輔也一樣對其器重非常,而且李成梁給張大學士府送禮也是素來很大方的。既然他擺明了是首輔大人的親信,你覺得別人不會借題發揮?到時候,朝廷必定要派人去一趟遼東勘問,而人選則是脫不了科道。”
    程乃軒忍不住瞪著汪孚林,直截了當地問道:“就算真的要人去遼東,你不應該是最好的人選?”
    “嗬。”汪孚林笑了一聲,聳了聳肩道,“就因為我去過遼東,再去的話,會有很多人不放心的。而且,怎麽說我都耍了李家父子一通,再去的話難免會相看兩厭,甚至於尷尬,說不定我會借機給李家父子上眼藥呢?再說,你看看廣東道眼下才幾個人?王繼光的病還沒好呢,王學曾和顧雲程兩個人都快忙不過來了,我再一走,他們怎麽辦?相反,這種事最合適出馬的便是兵科給事中,但你資曆還差了點兒,都給事中又或者左右給事中去的可能性更大。”
    “那不就得了。”程乃軒立刻活了過來,神氣活現地說道,“我就算轉了兵科給事中,那也是排名最靠後的,關我什麽事?”
    “但你要知道,現在的兵科都給事中是光懋。此人一貫是個大膽言事的,想當初萬曆五年,白棟在山東東阿推行一條鞭,他就在那大叫不便,元輔差點上了他的當,調查過後方才支持了白棟。考成法施行之後,因為征收賦稅沒能達標而被降級的那些縣令,也是他大膽替他們喊冤。而皇上取用光祿寺和太倉銀,總共二十萬兩,他也大膽勸阻,雖說皇上沒聽,但剛直的名氣打出去了。就連元輔也拿這人毫無辦法,你覺得,元輔能放心讓光懋一人去遼東?”
    程乃軒頓時啞然。好一會兒,他就悻悻說道:“要我說,六科廊這些都給事中,性格一個賽一個難纏。我那上司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嶽成天板著一張臉,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和兵科都給事中光懋一個沽名釣譽,野心勃勃,一個不要命什麽都敢說,偏偏後兩個還是嘉靖四十四年的三甲同年,平時卻和仇敵似的,相見時不要說彼此行禮,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陳三謨和光懋兩個不對付,這在六科廊是人盡皆知的事,汪孚林自然也有所耳聞。陳三謨和他一樣,被人稱之為張居正的走狗,而光懋卻是自詡為敢說敢做的君子,兩人一碰頭當然是天雷勾地火,直接炸了。他知道陳三謨那自高自大的做派,程乃軒肯定躲遠,可光懋那自命清高的性子,程乃軒同樣處不大來。於是,他就笑著抬了抬馬鞭道:“怎麽,不想去兵科?”
    “石應嶽這上司還算挺不錯的,可光懋就實在是……”程乃軒苦著臉撓了撓頭,突然心中一動道,“等等,咱們今天是因為殷部堂的事,這才躲出來的,怎麽照你一說,好端端的又可能攪和上遼東那攤子事?”
    “誰讓咱們兩個合在一起,便是科道?”汪孚林聳了聳肩,無所謂地說道,“殷李之爭如何,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隻要作壁上觀就好。反倒是如果你萬一真的在遼東事發之前,調到了兵科,你不走那一趟,我也舉薦你走一趟,好歹也是鍍金一層資曆。到那時候,你不用和光懋相爭,讓他想怎麽幹怎麽幹,你隻要做出,我是新人,都聽你的,一來二去,他就不會提防你了。”
    “然後我回來就猝不及防陰他一把?”程乃軒習慣性地代入了汪氏思維,見汪孚林笑而不語,他就為之氣結,“我回去就對石應嶽說,我才不去兵科給光懋那個麵癱幹活,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嗎?”
    “六科廊給事中調到哪一科,你覺得這事情聽誰的?別說石應嶽是都給事中,他就算是尚書也做不了主。”
    馬車中,小北打起窗簾看那兩個策馬在道旁並行,嘀嘀咕咕之後,一個氣惱一個微笑的樣子,忍不住暗想,汪孚林雖說沒有親兄弟,可程乃軒這朋友也和兄弟差不離。而許瑤素來靦腆,隻是抬起頭來飛快瞅了一眼,立刻就有些擔心地揪著小北的袖子問道:“他們不會真的在吵架吧?”
    “沒事,他們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沒事也會鬥嘴幾回的。就不知道將來咱們的孩子能不能像他們這樣宛若一家人。”小北說著說著,就想起了留在家鄉的兒子,臉上露出了一絲悵惘,“說起來,阿毛也應該會爬了……”
    許瑤哪裏不知道閨中密友想的是什麽,便笑著握緊了她的手:“汪老爺和老安人都是好人,一定會把孫子教好的。等來日再見,孩子說不定都會叫娘了。倒是你呀,指不定哪天再回鄉,孫子都會叫祖母了。”
    小北先是一愣,等想象到那光景,她頓時覺得好生驚悚,當即以手扶額道:“照你這麽說,再過個十幾年,我自己才三十多的時候,豈不是都要討孫媳婦,當祖婆婆了,天哪!”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33:44 |
第八六九章 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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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證明,科道之中並不是隻有汪孚林一個戰鬥力強,但戰鬥力強不代表有更強的膽色,有更強的膽色又不代表著有卓絕的判斷力,而每一樣都俱全的人,更未必能有相應的背景。所以,殷正茂既然沒能爭取到汪孚林出手相助,而是選擇了別的科道和抓到真憑實據的李幼滋相爭,他就不得不麵對李幼滋一派攻譖越發凶猛,而自己應對越發乏力這一後果。
    而最最讓他感到不安的是,對於自己人的窩裏鬥,張居正竟是保持了緘默!這一天,當他特意挑了休沐日去張府拜見張居正時,這位同年兼首輔隻是打太極似的安慰了他一番,實質性的內容一點都沒有,直到告辭離開時,張居正才意味深長地提醒了他一句話。
    “石汀啊,你我同年,又相交多年,記著我的話,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一步海闊天空,這話乍一聽仿佛是在勸殷正茂不要再和李幼滋相爭,但殷正茂當了這麽多年的官,哪裏聽不出其中語帶雙關之意?這哪裏是勸自己偃旗息鼓,而是勸自己堅定請辭回鄉,來日等到機會成熟,張居正再想辦法啟用他這麽個人!
    一想到自己比李幼滋還大一歲,今年已經六十五歲,就算一兩年後起複,那也已經垂垂老矣,最重要的是,京師六部很可能騰不出位子,殷正茂在離開張大學士府的時候,就隻覺得兩條腿和灌鉛似的,走也走不動。
    勉強上了轎子,他就一下子癱倒在了位子上,突然想到了之前去找汪孚林時,汪孚林卻去送許國的情景。
    那時候他隻覺得許國在和何雒文的競爭上輸了,不但沒得到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名頭,甚至還被發配到了南京,背後不免譏嘲許國放不下臉麵,否則單憑女婿程乃軒和汪孚林如同兄弟的情分,汪孚林又出入張府如入自己家,怎麽都不至於輸給何雒文!可現在,許國至少還是擢升為南監祭酒,他卻要黯然告病歸鄉,相形之下他還遠不如許國!
    屈指一數,繼汪道昆之後,他們三個曾經在朝中風光無限的人,這竟是全都去了,歙縣籍的官員之中,在朝的除卻汪孚林和程乃軒兩個後生晚輩,就隻剩下寥寥兩三個品級差強人意,官職也並不重要的人而已。


    當殷正茂再一次不甘心不情願地再次上書告病請致仕的時候,之前已經數次挽留的朱翊鈞此番終於準奏。盡管一應待遇和從前那些致仕的高官沒什麽兩樣,但朝中上下無不明白,這位戶部尚書正是在和工部尚書李幼滋的爭鬥中敗下陣來。這其中,最最倉皇無措的不是別人,而是在言官彈劾中被點名的戶部都吏張雲。他怎麽都沒想到,之前胡全對他說的話竟然會變成事實,戰功赫赫資曆更輝煌的殷正茂竟然會敗給李幼滋!


    正因為如此,這天傍晚,他再次來到了胡全家門口守株待兔。當看見胡全背著手晃悠悠從胡同口走進來的時候,他一個箭步就衝上了前。可還不等他說什麽,他就看到胡全對他嗬嗬一笑。
    “殷部堂這就算是徹底敗了,你心裏擔心是吧?要我是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李部堂唆使科道上書,直接把殷部堂給擠出去了,他看上去大獲全勝,可看在別人眼裏是什麽感覺?元輔的人竟然窩裏鬥,這不是給外人機會嗎?他趕緊收斂還來不及,幹嘛揪著你一個小小的都吏不放?真的把你惹急了,你把他憋尿暈過去,氣不過才唆使言官彈劾殷部堂的事情說出去,他堂堂工部尚書還要臉不要?”


    原來自己當成是莫大把柄的這件事,在萬不得已之下還能當成魚死網破的要挾!真是失算了,這明明是滾刀肉常用的手段!
    張雲張大了嘴巴,老半晌方才如夢初醒,慌忙打躬作揖連聲拜謝:“胡老哥,我已經是急得昏了頭,多虧你提醒,否則我隻怕就要丟下家眷去逃命了!指點之恩,我沒齒難忘,今後若有什麽事情,你盡管開口,我就算豁出命去也幹!”
    “哪裏就要你豁出命呢?”胡全連忙伸出手去攙扶了張雲,心裏卻嘀咕道,要是你知道是我輾轉給工部那些吏員送了你的黑材料,這才讓你現在倒了靠山惶惶不可終日,你非得拔出刀子捅了我不可!就是今天這說辭,那也是汪孚林告訴他的,讓他萬一再遇到張雲來找茬又或者求救時,就拿出來說。此時此刻,他三言兩語把張雲安撫好了,等人感激涕零地離開胡同,他才摸著胸口舒了一口氣。
    這滾刀肉萬一被惹毛了,那可真的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可是,李幼滋真的會偃旗息鼓?
    殷正茂都已經被擠下台了,李幼滋出了一口惡氣,可心火漸漸一平,他就敏銳地感覺到,張居正對自己的態度似乎有些冷落,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和殷正茂的爭鬥有些過頭。他不得不親自登門,想要向張居正這位同鄉兼同年解釋一下他這麽做的緣由。然而,他既然恥於提茶中被人下了利尿的車前草這種事,那就隻能把矛頭對準戶部鬆散的管理,以及那些積年老吏的弊病,誰知道張居正卻隻字不提前事,隻在最後囑咐了一句話。
    “戎政尚書張心齋戰功資曆全都夠了。”
    李幼滋知道,這是張居正告訴自己,廷推戶部尚書的時候,不妨推張學顏的意思。他和張學顏談不上什麽私怨,但也完全沒有交情,而且,他甚至覺著,張居正這是在變相表示心中的不滿。因為張學顏和殷正茂的經曆頗有共同之處,那就是全都當過一方督撫,全都頗有戰功。和他當年乏善可陳的經曆相比,殷正茂也好,張學顏也好,全都是政績和戰功可圈可點。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麽討價還價的餘地,答應的同時卻也不無頹然。
    至於之前那個該死的戶部都吏張雲,李幼滋已經沒有去找茬的心情了。
    而李幼滋一走,張居正想到之前殷正茂去找汪孚林時,汪孚林卻去送許國,並不在家,也就沒有摻和這一場殷李之爭。他雖說不知道這是汪孚林故意為之,還是一時湊巧,但事後汪孚林也沒有絲毫涉足這場內鬥,他還是對汪孚林這種態度頗為滿意。
    科道聽命於權貴,這素來是他最厭惡的風氣,如今小皇帝親政,卻還對政務大事似懂非懂,除了他代行皇權,能夠使科道聽命,旁人這麽做便是越權!
    而歙黨已經沒了汪道昆和許國,若汪孚林別有他心,一定會竭力幫著殷正茂,把李幼滋踩下去,可汪孚林卻沒這麽做,足可見沒有結黨之意,他沒看錯人。
    殷正茂離京的這一日,京師恰是大雨傾盆。對於素來迷信的殷正茂來說,這自然是一個最差的兆頭了。作為致仕的高官,他可以享受馳驛回鄉的待遇,再加上早就定了啟程的日子,因此他沒有再等,而是眼看雨下小了點,就帶著家人準備啟程。
    他在任戶部尚書之前,一直都在外為官,又不像張居正這樣能夠享受到禦賜宅邸的待遇,這座宅子還是升任戶部尚書時買的。宅子的前前任主人是蒲州籍的吏部尚書楊博,前任主人是某位致仕的侍郎,而他如今也是即將步入致仕行列。如今這一走,他卻不打算留著這座宅邸了。
    雖說張居正之意似乎是給他留著餘地,可為免有些人認為他還想卷土重來,他回鄉之後還揪著他的短處不放,他之前就對留守的徐管事吩咐,處置了這宅邸以及那些家具再帶著錢回鄉,而價錢略低些也不要緊,橫豎他從前任主人那裏收來時,三路三進的宅子也隻花了一萬五千兩。如今變賣成現錢,也可以彌補一下他在京城當戶部尚書這幾年的巨大開銷。
    畢竟,在督撫任上總有各式各樣的常例錢,卻和當尚書要倒貼錢完全不同!
    然而,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他還沒離開,早就約好來看房子的買主卻已經雙雙登了門。
    看到那兩個撐著傘的年輕人,馬車中的殷正茂又氣又恨,惱火地喝道:“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雨水如同瀑布一般順著油布傘的邊緣落下,濺出的水聲把人的話語聲也蓋去了不少。汪孚林撐傘又上前了幾步,這才笑道:“京師內城之地,要找這麽一座氣派齊整,適合一二品高官住的宅子,實在是很不容易,石汀先生現在脫手,將來想要買回來的時候,那就更不容易了。而且,兩位小公子今年好像都十三四,不日就要進學,日後也許還會蔭監,說不定還有用得著此處的時候。”
    汪孚林沒有說殷正茂自己還可能起複,隻說殷正茂的兩個孫子,見對方麵色一怔,隨即為之默然,他就知道殷正茂領會了自己的意思,當即笑道:“這宅子我和錦華聯手買下來,整修整修之後,把其中一路改建一下,日後可供歙縣籍的貢監和舉監,以及趕考舉子聚會,也算是石汀先生一番功德。畢竟,外城新安會館雖好,也有人不喜歡那環境。”
    殷正茂再次打量著汪孚林,剛剛的慍怒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後悔。到底還是小覷了這位後起之秀,他就忘了,張居正都對人另眼看待,如陳炌王篆這樣的張黨中堅,尚且都很賞識汪孚林,他既是同鄉前輩,又有舊交,怎麽也該在汪道昆走後,和汪孚林走得更近一些的!
    “你們有心了。”
    程乃軒看似沒心沒肺,但聽到殷正茂這話,他還是聽出了那幾分疲憊倦怠,少不得也撐傘上前,笑嘻嘻地順著汪孚林的口氣說了一番話,其中大意不外乎是誇殷家後輩子弟的。當然,除卻來買下殷家這座府邸,他和汪孚林還一人送了一百兩程儀。
    別看殷正茂是一路馳驛回鄉,但如今張居正整頓驛站,各種開銷都是要嚴格列出,他是致仕回家,更加容易被人抓把柄。而這麽一大堆人一塊回鄉,二百兩開銷雖不能說綽綽有餘,可隻要儉省一點,那是完全足夠了。畢竟,殷家雖曾豪富,如今卻是遠不及汪程許三家。
    前頭宅邸的事都已經承了汪程二人好意,程儀這種小錢,殷正茂也就沒有往外推。臨別之際,這位前戶部尚書遲疑片刻,突然令隨從離遠一些,連車夫都屏退了去,隻把汪孚林和程乃軒叫到了近前。在這嘩嘩雨聲中,他沉聲說道:“近日京城多有流傳前次遼東大捷有貓膩,元輔是想捂下去,但隻怕最終難以善了。然則遼東離不開李成梁,你二人若萬一被點中去遼東,千萬記著,至少要把李成梁摘出來。”
    汪孚林倒還好,程乃軒卻忍不住扭頭去看汪孚林,緊跟著方才趕緊衝著殷正茂點了點頭,隨即謝了又謝。等到殷家那些人開始起行,兩輛馬車之後又是蒙著油布的三輛架子車,八個精壯的隨從,他目送這一行人,忍不住摸著鼻子嘀咕道:“好歹也曾經是戶部尚書,不至於就這麽一點人回徽州吧?”
    “低調你懂不懂?”汪孚林幾個字把程乃軒說得啞口無言,等到看見宅子門口那徐管事一溜小跑迎了上來,他就當即笑吟吟地說道,“徐管事,宅子的價錢就照你們買來時的原價,我一分都不壓你的。至於銀子,當然也不用你千裏迢迢送過去,讓貴主在徽州直接提領就行了。這宅子我打算繼續交給你看著,你看如何?”
    千裏送錢回去,哪怕是銀票,徐管事也知道並不安全,更何況徽州不像京師,殷正茂鄉居,他肯定不會有什麽油水,而留在京師,架起和汪孚林程乃軒這兩個徽州後起之秀的橋梁,指不定還能讓主人另眼看待。再想想殷正茂剛剛對兩人的態度,他立刻滿臉堆笑地應道:“汪公子和程公子好意提挈,小的怎敢不領?這屋宅您二位是要現在就看,還是……”
    “不看了,堂堂殷府還會差嗎?”汪孚林笑著擺了擺手,無所謂地說,“改日我叫人來和你簽了契書,到順天府衙戶房辦了交割就行。”
    超過一萬兩的大交易,汪孚林和程乃軒竟然就這麽一口敲定了,連房子都不看,徐管事不由得暗歎這份氣魄。等到兩人在雨中上了馬車一同離開,幾個身穿蓑衣頭戴葦笠的隨從簇擁跟了上去,哪怕在雨中也一個個腰背挺得筆直,他不禁在心裏暗歎了一聲。
    到底是在東南開了那麽多家鏢局的人,相比打過仗的老爺收的那些親隨,汪孚林這些人竟是一點不差!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34:01 |
第八七零章 內舉不避親,宅中內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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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汪孚林和程乃軒聽幾個秀才發牢騷閑言碎語,到殷正茂臨走時的提醒,再到遼東殺降冒功之事完全爆發,不過是十來日的事情。
    但在這十來日之中,程乃軒果然就如同汪孚林聽到的風聲那樣,轉遷兵科左給事中,竟然小小前進了一步。
    別看這一小步,言官三年一考,如果真的能夠捱滿九年,那麽一舉扶搖入九重,登上正五品甚至正四品,都不是什麽難事。怕就怕在任上得罪了權貴甚至於得罪了皇帝被黜落下去,若非有特別賞識你的高官,否則再起複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
    可人人都當成殊遇的大好事,程乃軒卻欲哭無淚。尤其是遼東之事恰恰在他升任兵科左給事中之後爆發,他更是有一種坑爹的感覺。
    雖說如今的科道不少是張居正提拔安置進去的人,但門生都可能對座師反戈一擊,更何況是區區提挈之恩。而且,橫豎揭開遼東冒捷,這又不是直接衝著張居正,好些科道言官躍躍欲試,這其中,兵科都給事中光懋便是最積極的一個,痛陳利害的同時,更主動請纓前去遼東勘察此事。
    光懋祖籍山西,一直都自居是戰國豪俠田光之後,明初洪武皇帝朱元璋以山西百姓填山東,他的先祖便是大槐樹移民中的一員。俗話說不為良醫,便為良相,光氏始遷祖便是以行醫為生,幾代之後,濱州陽信光氏漸漸成了書香門第,好幾位先人因為讀書有成,踏入了仕途。


    雖說一直並沒有非常顯赫的高官,但光懋的祖父也曾以舉人當過三任知縣,到了他時更是時來運轉,考中進士後觀政戶部,轉任真定府推官,而後便進為給事中,在六科廊資曆不下陳三謨。他前後數次上書,雖說有的準有的不準,但依舊直聲滿天下。


    所以,即便上書提及此事的不止光懋一個言官,可他領頭,其他人都知道揭蓋子的事恐怕輪不到自己了。既然輪不到,難免便有人想要給光懋找麻煩,其中,都察院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就當仁不讓上書舉薦汪孚林,甚至拿出了汪孚林當初在遼東的那番作為來當憑據,聲情並茂,不明就裏的人若是看到那番溢美之詞,恐怕還會以為他真的和汪孚林有多好的交情。有他打頭,發現可以推汪孚林出來製衡,又或者說惡心光懋的言官便全都來了勁。
    誰不知道,這幾年扛上汪孚林的往往都沒有好下場,沒看連次輔張四維和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這等張居正的親信也沒討得了好去?
    剛直之聲滿天下如光懋這種人,敬佩他又或者引為同類的清流君子很多,但討厭這家夥做派的也一樣不少,後者中也包括陳三謨。因此,本著自己反正去不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原則,陳三謨也跟著附和,推薦汪孚林去遼東。隻不過在看笑話的用意之外,他也存著赤裸裸的惡意。
    想當初汪孚林在遼東就算計過李家父子一把,這次要是再去揭蓋子,兩邊鬧翻,一邊是勞苦功高的遼東總兵李成梁,一邊是汪孚林,他就不信張居正還會一心一意護著後者!
    在這紛紛亂亂的輿論中,程乃軒發現壓根沒自己什麽事,這天晚上溜到汪家喝酒的時候,就免不了對汪孚林抱怨道:“你還說肯定不會讓你去遼東,可現在看看,你的呼聲比主動請纓的光懋還高,害得這家夥在兵科成天對我冷嘲熱諷,你這回可算錯了吧?”
    “那有什麽關係,你看看我手裏是什麽?”汪孚林隨手一指書房案桌上的一份奏本,似笑非笑地說道,“當事者本人的意願最重要,你說呢?”
    程乃軒和汪孚林那是什麽關係,知道這家夥既然說了,就肯定是能讓自己看的,站起身就到書桌上,一把拿起奏本翻看了起來。略過幾句套話,他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最關鍵的內容,登時慘叫了一聲:“雙木,你可不能這麽害我啊!要是我被別人點中了跑這一趟也就算了,幹嘛你要舉薦我?而且竟然還是跟著光懋一塊去遼東!”
    “元輔今天讓陳總憲問我是否想去遼東勘驗此事,我一口回絕了。然後呢,陳總憲就問我,你認為六科廊給事中誰適合跟著光懋去遼東?聽到這裏,你還沒品出滋味來?”汪孚林見程乃軒登時臉色僵硬,他就笑吟吟地說道,“都察院百來個監察禦史,我打過交道之後,素日有來往的,不超過十個,至於六科廊,嗬嗬,除了朝會時站班,我平時基本上就是敬而遠之。除了你,你說我能推薦誰?而我一提你的名字,陳總憲顯然很滿意。”
    程乃軒臉都綠了,好一會兒方才丟下奏本,悻悻說道:“本來還想打破你這烏鴉嘴的,沒想到還是被你說中。好嘛,我先是縣令的位子被王崇古的兒子給接了,反過來就酬謝了我一個給事中,之前還被馮保瞧上了,現在居然還輪到了去遼東的美差,真是一個個都太看得起我了。”
    “你可別覺得自己何德何能,要是你一點能耐都沒有,你在六科廊呆得了一年多?這次別人會屬意你去製衡光懋?”
    雖說汪孚林這話說得仿佛是在開玩笑,但程乃軒什麽人,頓時沒好氣地呸了一口:“說好話也不知道挑讓我順耳的,都是我誤交損友!不過算了,不就是跟著光懋裝聾作啞嗎?我之前轉到兵科,就一直挺老實的。不過光懋也別想作威作福,大不了一拍兩散,他要前程,我這人可豁得出去!”
    次日,汪孚林直接把奏本遞到了會極門的管門太監處。既然不是經過通政司的題本,外人就難以獲知這奏疏到底寫了什麽。雖說也有賄賂管門太監這種最最方便的做法,但能夠被撥到這個職司的,全都是馮保考察了再考察的自己人,要真會因為一兩個錢而泄露奏本內容,那絕對隻有一個下場。也正因為如此,直到內廷把奏本發六科廊謄抄,內容方才一下子散布了開來。
    汪孚林竟是委婉表示自己不適合去遼東,兵科都給事中光懋確實是最佳人選。但因為茲事體大,內舉不避親,舉薦兵科左給事中程乃軒同去遼東,勘驗長定堡大捷。而內閣票擬照準,而批紅卻不是司禮監,而是天子親自批示,令光懋和程乃軒此去遼東明白查明上奏,不許文過飾非。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六科廊,而被舉薦的兩個當事者又全都在六科廊,而且還全都屬於兵科,這自然在六科廊引發了軒然大波。陳三謨沒想到汪孚林自己不去,卻在推了光懋的同時,把程乃軒給推了上去。而範世美黃時雨這兩個汪孚林的同年,之前就羨慕程乃軒進來一年就小小前進了一步,此次又輕輕巧巧摘下了一個很可能建立名聲的好差事,差點就酸得冒水了。至於最五味雜陳的,卻非光懋莫屬。
    汪孚林自陳不如他,這一點足以讓他自傲,可汪孚林卻添上了一個程乃軒做添頭,天子還準了,他怎麽能高興得起來?
    隻不過,內閣票擬,天子親自批答的奏本,外臣根本沒有多大置喙的餘地——六科廊給事中封駁旨意這種權益,也沒有誰會沒腦子地用在這種地方。於是,這麽一件事就這麽決定了下來。隻是人們關注的重心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光懋這個主事者反而還不如程乃軒這個輔佐者受到的關注多。
    程乃軒在進六科廊之後,雖說上書彈劾過幾個人,也曾經言說過幾樁賦役之事,甚至激得範世美上書彈劾汪孚林,間接促使陳三謨為張四維說話,可這種事終究不好宣揚,他在大多數人看來,終究還是比較低調的人。
    因為不是去打仗,許瑤又早就聽程乃軒打過招呼,所以給丈夫預備行囊的時候,她倒沒有太擔心。反而在程乃軒在那咬牙切齒地說汪孚林耍滑躲懶時,她有些嗔怒地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去都準備去了,還在這怪別人幹什麽?”
    “我這不是想著,嶽父一直都讓我低調嗎?這下跟著光懋,就算最初低調,回來之後,那也低調不起來了。”程乃軒正說著,冷不防臉上被一雙手捧住,卻隻見妻子正認認真真盯著他。
    “你之前也說過,爹隻是覺得你不用學汪大哥而已。可是,你總不希望日後走出去別人介紹你時,說你是汪孚林的同年同鄉好友,然後才是兵科左給事中吧?汪大哥有汪大哥的做法,你有你的做法,他去遼東也許會直接把事情鬧個天翻地覆,但輪到你時,你未必不能低調地給所有人一個交待。”
    程乃軒隻不過是習慣性地耍寶而已,沒想到妻子會有這樣認真的反應,他不禁又驚又喜,握著妻子的手就連聲問道:“你真認為我能辦得到?哪怕是光懋名氣比我大得多,資曆比我深得多,我也能比他做得好?”
    “光懋就算有再大的名氣,可和我又有什麽關係?”許瑤沒有正麵回答,而是抿嘴笑了笑,隨即便掙脫了手,柔聲說道,“快收拾好睡吧,明天出發!”
    “有夫人這話,刀山火海我都敢上,更何況區區一個遼東?”
    當次日送了程乃軒出發之後,汪孚林自然就去了都察院。而去了程家的小北從許瑤那兒問出這麽一句豪言壯語之後,險些笑岔了氣。許瑤一時失口露出了口風,此時不免後悔,當即臉色通紅地說:“不許笑話他!”
    “知道知道,我誰都不說,哪怕相公也好,姐姐也好,爹娘也好,都一個字不說。”小北知道許瑤臉嫩,趕緊舉手投降。等到程乃軒一雙兒女一個由乳娘牽著,一個由乳娘抱著進屋來,她登時喜上眉梢,抱了那個裹著一塊絲絹繈褓,乳名喚作丫丫的孩子在手中,端詳了好一陣子。可就在這時候,她隻聽得外間傳來了嚴媽媽的說話聲。察覺到嚴媽媽雖說和人低聲說著閑話,可聲音中仿佛有些焦急,她遂依依不舍地把孩子還給了許瑤。
    “小芸才剛來京師沒多久,之前相公他們兩個忙著正事,也沒時間陪著他們夫妻,小芸倒還幫著我管家,我得回去看看。”
    許瑤知道汪孚林兄妹情深,小北和汪二娘汪小妹又是早就熟稔的朋友,不止姑嫂之情,當下就笑著把小北送到了屋子門口。而叫上嚴媽媽往外走的小北一出聯通程家那側門,便立刻問道:“家裏出了什麽事?”
    嚴媽媽見是自家內院,立時便打手勢讓芳容和芳樹先回房,隨即便靠近小北身後,低聲說道:“二姑奶奶抓到了一個給外界遞消息的仆婦,就是新挑上來的。”
    小北登時一下子站住了,隨即煩惱地揉了揉眉心。汪二娘有多潑辣多能幹,汪孚林說過,她也親眼見識過,現在這麽個太能幹的小姑子直接抓出了這麽一個“吃裏扒外”的家夥,這就讓她著實犯了難。身為管家主婦,她不可能姑息此事,否則家裏其他人可不知道這是故意在籬笆上紮窟窿放狐狸進來,反而一個個都學著,那就麻煩了。可要是重重懲處,天知道那家夥是單純的廠衛眼線,還是什麽……
    可她轉念一想,立時便冷笑了起來:“好啊,若不是小芸眼厲,我這一疏漏,立馬就要出大事了!走,去看看!”
    嚴媽媽本來還想勸諫小北,既然被汪二娘抓住,那麽就不論之前是什麽初衷,如今都不可放過,可聽到小北這麽一說,她就立時放下心來。等到陪著小北來到小花廳前,見院子裏跪著個麵如土色的仆婦,她腳下一停頓,便沒有跟著小北進花廳,隻招手叫了之前歸自己教導的那幾個新進丫頭以及另一個仆婦,仔仔細細問了事情緣由。
    而進了花廳的小北也從汪二娘那裏問清了來由。那個被抓的仆婦沒事就到門上逛,被汪二娘撞見兩次後,汪二娘起了疑心。等到第三次發現人和貨郎兜搭,她就直接把貨郎並那仆婦都叫到了前院,讓王思明出麵去問,結果那仆婦在搜身之前就慌忙吞了一個紙團進肚子裏。汪二娘這才覺得事情嚴重,一麵讓前院繼續押著貨郎,一麵把那仆婦帶到了後院,又請了人去通知嚴媽媽和小北。
    “嫂子,我知道我是越俎代庖,可別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種人若是不殺一儆百,我怕會出問題……”
    不等汪二娘把話說完,小北就點點頭道:“你說得對,也做得對,這事情當然不能姑息!來人,將那私通外人的刁仆拉出去打二十,然後把牙婆叫來,讓她把身價銀給我賠出來,把人領回去。要是沒個交待,她以後在京師這生意就別做了!至於那個和她勾勾搭搭的貨郎,用相公的帖子送順天府去!”
    她已經故意放鬆了籬笆,如果真是廠衛送來的人,卻這麽容易被識破,那主事者自己去反省,自己去想怎麽對上頭交待好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34:20 |
第八七一章 打錦衣衛的悶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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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從一開始,汪二娘就對家裏進新人的做法有些狐疑,隻是小北找了非常具有說服力的理由,她這才接受了。可是,那四個年歲尚幼的小丫頭跟著嚴媽媽學規矩,學做事,她間或去瞧上一兩眼,對她們的感覺倒還好。但那一個放在外院做粗活,一個在後園伺候花木的仆婦,她卻總覺得瞧不大順眼。
    也許是因為她們自稱喪夫無子,別無依靠,故而自賣自身,又或許是她們太過自來熟,老是四處兜搭套人的話。一來二去,她就多留了一個心眼,時刻關注她們的行蹤,結果竟然這麽快就被她揪出了一個來。
    她原本還打算若是小北隻打算略施薄懲,拚著讓嫂子不高興,也要把人給趕出去,可小北一回來便肯定了她的越俎代庖,而且更是一麵叫牙婆領人給交待,一麵讓人將那貨郎送順天府,她一顆心頓時就放了下來。
    聽到外間那仆婦連聲求饒後被拖了下去,嚴媽媽和其他人也都在外頭,汪二娘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小北說道:“我原本該早些對嫂子說的,不該就這麽突然把人拿下再報知嫂子,是我想差了,萬一讓別人覺得,我這個小姑子越權插手家裏的事,我就太對不起哥哥和嫂子了。要不,我還是搬出去……”


    “搬出去的話不許再說!”事情雖說來得突然,但小北剛剛在聽到消息的一瞬間就想清楚了,這會兒便笑吟吟地說道,“一個好漢三個幫,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想得周全。再說了,家裏那麽大的房子,空屋子多得是,親妹妹和妹夫從徽州過來,卻不住自己家,還要住別家,這不是讓人笑話嗎?”


    軟言安慰過了汪二娘,小北又換了一臉正色,聲音也低沉了下來:“隻不過小芸,你前頭的話說得沒錯,下次再發現端倪,你得和我商量,得和你哥商量。京師和徽州不一樣,除卻私相授受之類的私情,還有某些別有用心的家夥,會往別家安插眼線,但最重要的是,廠衛的耳目無處不在,你明白嗎?”
    雖說小北之前覺得,對從小在徽州長大,嫁到一水之隔的西溪南之後,日子也過得安閑富足的汪二娘說那些詭譎陰謀,實在是太過於勉強,但如今事情出了,她反省自己之前的態度,就決定捅破這層窗戶紙。果然,汪二娘從小就聽說過各種民間傳說,對廠衛的印象更是停留在妖魔鬼怪的狀態,這會兒小臉登時變得煞白,甚至連雙手都在微微顫抖。
    “嫂子是說……是說那個仆婦可能出自廠衛嗎?”
    “我不確定。”小北苦笑著吐出四個字,見汪二娘顯然嚇得有點狠,她便站起身過去,輕輕攬著小姑子那僵硬的肩膀,低聲說道,“也可能是別家派來刺探的眼線,也有可能隻是純粹和人私通。我知道你必定要說,既然知道如此,為什麽不把好家門,不要招收這些不明根底的新人,但我告訴你,就算是跟著相公很多年的舊人,也不是一定就不會出問題。酒色財氣,京師有的是各式各樣的誘惑,與其讓人往府中舊人伸手,不如放開籬笆放點老鼠進來。”
    汪二娘從前隻知道管家一定要恩威並濟,尤其是對於下人,卻還是第一次聽到小北這樣的說法。意識到兄長在京城做官,看似名聲很響,風風光光,卻還要麵對廠衛的窺伺,她就隻覺得擔心極了。她張口想說如此做官,還不如辭了回鄉當富家翁,可知道這話極其不妥,因此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這時候,她隻覺得小北伸手摸了摸自己光軟的頭發,耳畔傳來的聲音竟是變得更加輕柔了:“小芸,這些事我隻是對你說一聲,你聽了記在心裏就好,不用心心念念惦記著。有些時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得不為,沒有退路,所以,你大哥就得猶如一根釘子一般,死也要釘在京城。你和妹夫到京城來,相公和我都很高興,相公是高興妹夫是個求上進的人,我高興的是有個伴了。以後,你有什麽話都可以對我說,知道嗎?”
    汪二娘這時候唯有點頭。等到看著嫂子展顏一笑,就這麽直接走出了花廳,仿佛對外頭的丫頭仆婦們訓示什麽,她忍不住用指甲掐了掐掌心。
    怪不得爹娘寧可留下孫子,也要把嫂子送到京師來照顧汪孚林,以至於徽州有些人家都在暗地裏說自家暴發戶沒規矩,應該留著兒媳婦在家伺候公婆,教導兒子,再選個良家女當做妾室,送到京城去伺候。雖說她向著嫂子,可隻是覺得如此有利於哥哥夫妻團聚,卻沒想到這光鮮亮麗的京城竟是如此凶險!
    當被汪家人叫了過來的牙婆看到那披頭散發,下裳上血跡斑斑的仆婦時,立刻勃然色變,上前之後便劈手一個重重的巴掌甩了過去,緊跟著便快步來到小北麵前,一個深深的萬福之後便是連聲賠禮,到最後不但退賠了雙倍的身價銀,更是承諾回頭領幾個更好的來供主家挑選。
    至於交待,她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道:“小婦人對不起少夫人,實在是這婦人和小婦人有些沾親帶故,被她苦苦一懇求,這才把人送上了門,誰知道她運氣好被少夫人挑中了。可誰知道她還是忘不了舊情,竟然和人私相授受,鬧出了天大的醜事!小婦人這就把她送回老家去,決不讓她踏進京師一步!還請少夫人大人有大量,別把這事情往外傳,小婦人這就給您磕頭了。“
    見這牙婆竟是二話不說就要俯身下跪,那態度簡直是謙卑到了極點,小北眼中厲芒一閃,卻和顏悅色地讓嚴媽媽把人攙扶了起來,又淡淡地說一會兒就將那貨郎送到順天府衙去。說完這話,她看似低頭喝茶,眼角餘光卻在觀察著那牙婆的表情,見其一瞬間流露出如釋重負,她就心裏有了數目,有一搭沒一搭和那牙婆扯皮了片刻,就任由其將那仆婦領了走。等人一離開,她就對嚴媽媽使了個眼色。
    傍晚時分,經由隔壁程家掩護悄悄出門的嚴媽媽方才回來。得知汪孚林已經到家,她暗歎一聲這倒省了事,立刻就直接過去。一進屋子,見夫妻倆正在吃晚飯,又留了她下來一塊吃,她便隻字不提自己去打探的事,等到一頓晚飯安安生生吃完,東西都收拾了下去,芳容芳樹雙雙退下,她這才說正事。
    “之前把貨郎送去順天府衙之前,劉勃他們故意把人打昏了過去,在其身上下了三天之內都去不掉氣味的追蹤粉。人送去順天府衙之後,劉勃他們兩個一人帶著一條狗盯了府衙正門,一人盯了側門,我親自盯的是後門,後來大約在申時,那改頭換麵的貨郎就從後門出來了。我隻要見過一次的人,哪怕他改頭換麵,也絕對不會認錯,更何況此人走路的樣子我印象深刻。我遠遠躡在此人身後,眼看著其到了千步廊西邊,錦衣衛後街的錦衣衛。”
    “竟然是劉守有的人?”
    汪孚林原以為東廠的人嫌疑最大,張四維派人也有可能,卻沒想到竟然是錦衣衛先把手伸到自己家裏來了。對這位麻城劉氏出身的錦衣衛都督,他談不上熟稔,更多的是陌生。他和劉守有隻見過幾麵,大多數時候隻是朝會上抬頭不見低頭見,最近距離的一次接觸,便是在遼東之行回來後,劉守有和馮邦寧一塊來查問。而就在之前,劉守有還打發了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理刑百戶郭寶,暗示他在寫信給張居正時,替張四維求求情。
    “公子,此事是就此了了,還是……”
    “順天府那邊不用再盯,把劉勃封仲都撤回來,至於錦衣衛那邊,勞煩嚴媽媽你再去守幾日。”汪孚林對嚴媽媽的態度素來都很客氣,見她連道應該的,他就繼續說道,“五天之內,要是不見有這個人,你也撤回來。要是發現此人行蹤,那麽就跟一跟,看看他的落腳點,弄清楚此人身份。另外,給我盯死那個牙婆,絕對不能讓她被滅口了。”
    等到嚴媽媽答應之後退下,汪孚林這才對小北問道:“妹夫和小陳一塊出門去了,怎麽小芸沒過來一去吃飯?”
    “今天是她發現的此事。我不得不對她挑明了一些玄虛,結果大概把她嚇著了。”小北簡明扼要地說了說,見汪孚林無奈歎氣,她就笑著安慰道,“從前家裏公公婆婆都不在,你又重傷靜養,多虧了兩個妹妹裏外一把抓,這才過了難關。小芸素來要強,放心,很快就會好的。”
    “真不想讓她們知道,我這個哥哥在京師四麵皆敵,日子不好過,我寧可讓她們覺得我這官兒當得很輕鬆。”
    正因為如此,汪孚林肚子裏窩著一團火。尤其是當嚴媽媽終於有所收獲,打探到那所謂的貨郎,正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下頭的一個小旗,名叫陳梁,世襲軍職,在錦衣衛幹了十年,如今正要外調時,他立刻做出了決定。
    當初他是想鬆籬笆放人進來的,現在他改主意了!
    因為在汪孚林的家中失了手,陳梁這幾日一度擔驚受怕。他倒不是擔心汪家的報複,雖說汪府那幾個家丁著實紮手,但那也是他不想把事情鬧大,這才真像是個和仆婦偷情的貨郎似的,笨手笨腳慌慌張張失手被擒。他擔心的是上司生怕事情露餡,於是讓他無聲無息地消失!要知道,他這次是受命於理刑百戶郭寶,而郭寶上頭還有掌刑千戶劉百川,到劉守有那一級已經是通了天,他一個小旗無疑是隨手就可以扔的小角色。
    所以,當郭寶對他說,即將把他外調南京錦衣衛時,他不但沒覺得欣喜若狂,反而擔心這會不會是半路上要把自己滅口的一種手段。
    傍晚時分,當陳梁又在錦衣衛衙門中窩了一個白天,此時繞了一個大圈子,走進通往自家最近的一條暗巷時,他頗有些無精打采。上頭都已經做出了把他調離的手段,他並不太擔心會在京城再遭到什麽算計,這會兒耷拉著腦袋心事重重,當背後突然有呼呼風聲襲來的時候,他明顯慢了一拍才有反應。直到腦後一痛眼前一黑,整個人頹然前仆的時候,他才生出了一個念頭。
    他娘的,那些黑心上司竟然隻是用調離來騙他放鬆警惕,實則還是想滅口!挨了這一下悶棍之後,他是會被人裝麻袋丟下積水潭,還是別的什麽地方?
    當陳梁再一次清醒過來的時候,他隻覺得滿頭滿臉都是水珠子。意識到自己是被人用涼水潑醒的,他心裏生出了一絲說不出的驚懼。如果是滅口,他不可能再有蘇醒的機會,這會兒早就在哪裏不會動了,可既然他醒著,情況卻不比死了更好。不論怎麽說,他都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小旗,這在左鄰右舍都不是秘密,誰會這麽膽大包天,在回家的必經之路設伏打了他的悶棍,還把他給抓到了這裏?
    “醒了?”
    聽到這個聲音,陳梁使勁扭動了一下脖子,但發現自己被捆得結結實實,處於無論如何都看不清對方頭臉的位置,他隻能放棄了這沒用的掙紮,嗓音沙啞地問道:“敢問閣下是誰?這世上,敢打錦衣衛北鎮撫司中人悶棍的,我還從未碰見過。”
    “那你今天就已經遇見了。”
    隨著一聲冷笑,陳梁終於看到有人轉到了自己身前。當他看清楚對方頭臉的時候,他隻覺得心中翻起了驚濤駭浪。他設想過是某些和他不對付的仇人,卻唯獨沒想到會是眼前這麽一位人物!
    “看來,你認得我。”
    “汪爺……”陳梁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呻吟,“你是堂堂都察院掌道禦史,怎麽敢做出這種無視法紀的事情來?”
    “那是因為,你,又或者說你後頭的錦衣衛先無視法紀,竟然派人潛入我府中刺探。”汪孚林見陳梁麵色大變,他便哂然一笑道,“而且,我更是沒想到,配合你做這件事的,竟然是一個在京城很有名氣,生意遍布各大文武官員宅邸的牙婆。你說,要是我把此事捅出去,那會是一個什麽結果?”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34:38 |
第八七二章 滲透和反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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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你不能這麽做!”
    陳梁幾乎是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叫嚷了一句之後,見汪孚林滿臉嗤笑,他終於意識到,這次自己是踢上鐵板了。
    不,應該說是他那一個個上司們,又或者說錦衣衛踢上鐵板了!
    他怎麽都沒有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文官,一個看上去除卻擁有當朝首輔的寵信,餘下什麽都談不上的文官,竟然能有這樣的手段,這樣的魄力,直接用最凶狠的手段撕開了錦衣衛一直自詡為堅固的防線。
    如果汪孚林真的這麽做,其他人也許還有可能想到各種方法謀一條活路,他這個始作俑者卻一定會是被丟出去的棄子,連家人都會成為犧牲品!
    見汪孚林似笑非笑站在那兒,仿佛根本沒有把自己的叫嚷放在心上,陳梁知道現如今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和往日自己亮出錦衣衛身份出去時的情形截然相反,不得不低聲下氣地說道:“汪爺,千錯萬錯都是小人得罪了您,還請您大人有大量,放小的一條活路。這件事捅出去,對您也一樣沒好處……”


    “對我怎麽沒好處?我想你大概有點誤會,我暫且不會捅得滿城皆知,隻會唯獨捅到元輔麵前。我絕不相信,是元輔派人到我家中刺探什麽,因為我對元輔無所不能言,也無所不敢言,所以他絕不會疑我。要是他知道,在他尚且沒有任何表示的情況下,竟敢有人擅自指使錦衣衛北鎮撫司小旗到我家中刺探消息,你覺得元輔怎麽想?更不要說,那個牙婆做的事要是被人知道,那是個什麽結果。”


    陳梁此時此刻已經不敢有任何僥幸了。汪孚林如果敢真的將此事公諸於眾,那麽結果一定會引火燒身,玉石俱焚,可汪孚林要是隻去找張居正主持公道,那麽汪孚林自己可以摘幹淨,卻可以把他們一把火全都給燒幹淨了。於是,心裏發苦的他隻得討饒道:“汪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還請您高抬貴手,饒一條狗命。不管是您想讓小的做什麽,小的都可以做,隻求千萬放小的一條活路。”
    “誰的主意?”
    盡管隻是這簡簡單單四個字,陳梁卻陷入了沉默。可是,看到汪孚林抱手而立,滿臉無所謂的樣子,他想到自己很可能被棄若敝屣的下場,最後還是把心一橫道:“小的隻知道,是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爺親自吩咐下來的,那個婦人前兩次和小的對上了暗號,約定第三次傳遞消息,可沒想到……”
    “嗬,沒想到卻栽在我妹妹手裏。”汪孚林輕蔑地挑了挑眉,不屑一顧地說道,“本以為北鎮撫司中全都是老手,沒想到竟然這麽不專業。”
    對於不專業這三個字的評價,陳梁臉色抽搐了一下,心中簡直是瘋狂腹誹。
    錦衣衛自從嘉靖年間陸炳在時達到了最頂峰之後,接下去就處處被東廠壓製,也就隻敢在平民百姓麵前耀武揚威,在文官麵前簡直是如同小媳婦。要不是如此,那些手藝最精的怎麽會全都一個個老死,要他這種手生的來做這種事?可事已至此,他可不敢和素有嘴仗天下無雙美名的汪孚林鬥嘴皮子,擠出一絲笑容後就眼巴巴地說道:“汪爺,我真的就隻知道這麽多。我在北鎮撫司不過是區區小旗而已……”
    “很好。”汪孚林突然蹲下身,卻是手法迅疾無倫地往陳梁嘴裏塞了一團手絹,見其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他就拍拍手站起身來,“現在,讓我問一問你剛剛提到的上司,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順便說一句,我對郭家的人說,郭百戶和你在一起。對你家的人說,你和郭百戶在一起。至少今夜,你們倆在我手裏的消息應該傳不出去,所以你不用奢望錦衣衛那邊會獲知消息來救你們。又或者說,你們最好求滿天神佛不要讓事情往那方麵發展。”


    “因為,我派了人在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附近守著,若有萬一,就直接捅到元輔麵前了,今夜他正好在家。來人,把他拖出去!”
    滿京城的人,不論官民百姓,全都小看汪孚林了!
    這是郭寶之前被人用破布堵了嘴,而後還嚴嚴實實用布條纏了幾遍,這會兒又聽到汪孚林和陳梁一番對話之後,他唯一的感受。
    他對汪孚林自然要比郭寶對汪孚林熟稔得多。除卻之前三法司重審汪孚林秦一鳴揭開蓋子的那場大案之外,此後理刑時,他也和汪孚林見過好幾次。更不要說,他曾經受劉守有之命,扮成汪府的老家奴,和汪孚林在一家小館子見過一麵。此時此刻,他比一上來先色厲內荏亮身份,而後喝止不成就連聲求饒的陳梁要顯得鎮定得多。


    “汪爺,我若是說出此事前因後果來,你預備如何?若是說出來,我卻活不了,那橫豎一個死,說不說還有什麽區別?”
    “那要看你說什麽。能不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你該知道我的性子,我這個人,真正被惹毛的時候,絕對不惜把事情鬧得最大,所以你最好不要想著胡言亂語誆騙我。我知道你不過是聽命行事,所以我也不是不能對你的行為多幾分理解。”
    你這個瘋子要是真理解,又怎麽敢讓人綁了我和陳梁這兩個錦衣衛的人!
    郭寶使勁吸了一口氣,這才低聲說道:“是緹帥劉都督的吩咐,我也不知道,劉都督怎麽會想到要派人潛入汪爺您家中。這是真話,我一字一句都不敢有假,否則讓我死後下阿鼻地獄,家中兒女代代為奴為娼!”
    雖說很多人都拿賭咒發誓當成家常便飯,但汪孚林深知,這年頭的人比後世的人要迷信一些,所以這賭咒還是有點效力的。而探聽到是劉守有的命令,背後有沒有馮保的因素還不能確定,他就微微眯起了眼睛,隨即淡淡地說道:“那這件事被我家中那個警惕性太強的妹妹給察覺之後,劉都督又打算怎麽做?”
    “劉都督看到汪爺家中沒有其他反應,就認為把陳梁送到南京,警告那牙婆不要胡說八道,等過一陣子把他們處理掉,那就沒事了。”
    盡管事關兩個人兩條命,但郭寶說話的時候頗為輕描淡寫,看見汪孚林眉頭一皺時,他還以為汪孚林和某些假惺惺的文官一樣,動了惻隱之心,當即暗自冷笑了起來,心想終於是抓到了汪孚林的某個弱點。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下一刻問出了一句他絕對沒想到的話。
    “我家裏那剩下的五個新進家仆之中,應該還有錦衣衛的耳目吧?”
    郭寶盡管竭力想要掩飾,但看到汪孚林那眼睛就不曾放過一絲一毫他的反應,他就知道無法回避這個話題。他隻能苦笑一聲,含含糊糊地說道:“應該還有個丫頭。”
    之前小北說過,和之前那仆婦一塊收進來的另一個仆婦也是自稱寡婦,喪夫無子,性子卻有些愛招惹男人,也許一樣有問題,汪孚林自是記在了心裏,但這會兒郭寶卻說有問題的不是那個仆婦,而是一個十一二的小丫頭,他的心下便無比震驚了。
    由此及彼,之前那牙婆應該給京師不少大戶人家送過仆人,哪怕大多數都未必是最緊要的好差事,可若都像是他這兒似的,十一二歲年紀的孩子都可能有問題,那是什麽概念?畢竟,京城遍地都是官員,可出身世家,身邊全都是知根知底世仆的人家,卻終究隻是一部分!
    “好,真是好極了。”汪孚林眉頭一挑笑了笑,但那笑容卻冷峻極了,他回頭看了角落中一眼,沉聲問道,“都記下來了?”
    “公子,都記下來了。”
    見角落中的王思明答得爽脆,汪孚林暗幸從遼東收來的這麽個小家夥如今也已經曆練出來了,他便招手讓其把口供送上來,隨即便對瞪大了眼睛的郭寶冷冷說道:“郭百戶,今天既然委屈你到了這裏,那麽沒有這麽一個東西,我也不可能放心,這份口供,你簽字畫押吧。當然,如果你不願意,簽字這一條可以省略,我不介意打昏了你直接畫押。”
    想到汪孚林應該不至於那麽不智,拿著自己的口供去把這麽一件事情揭開來,把滿京城鬧得天翻地覆,郭寶咬了咬牙,最終答應簽字畫押。等到終於有人給他右手鬆綁,他瞅了一眼那幾乎是全盤複述的供述,把心一橫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緊跟著又由著別人拿了他的手掌在印泥上重重一按,最終在那紙張上留下了一個鮮紅的手印。
    如果隻是指印,還有辦法毀掉,但整個手掌的話,他就算毀了紋路,大小隻要吻合,卻還是逃都逃不掉的,除非他剁手!
    撬開了郭寶的嘴,汪孚林又反過來拿著口供到隔壁屋子裏去審了陳梁,等到依樣畫葫蘆拿到了陳梁簽字畫押的供述,他看著兩張墨跡淋漓的紙,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囑咐其他人守在這裏看好這兩人,他便叫上王思明牽了馬,出了這家臨時包下清場的僻靜小茶館。
    此時已經是夜禁時分,內城主要大街上,五城兵馬司的夜巡兵馬已經開始設置關卡,攔截犯夜的人。在穿過了數條無人小巷之後,汪孚林到了自家附近的一條胡同,這才再次上了大道,雖說不是在往日最常出沒的都察院附近,但隻要他拿出廣東道掌道禦史的銅印,所經路段無不放行,直到他順順利利來到了大紗帽胡同的張府。
    自從前一次王錫爵等翰林圍堵張府的事情之後,一度從張大學士府門口被撤掉的錦衣衛,現如今又已經重新上崗,把堂堂首輔大人的府邸變得和皇宮似的戒備森嚴。但是,即便是這些錦衣校尉,在聽到夤夜來見的汪孚林通報名姓,而後又拿出銅印為證時,最終還是放了行,眼睜睜看著汪孚林主仆二人敲開張家大門入內。因為是晚上不是白天,私下說話也不會被人瞧見,幾個人甚至還在私底下嘀嘀咕咕。
    “到底是汪爺,白天那麽多人求見,就算是正二品的布政使,正三品的按察使,都未必能夠見到首輔大人,他卻大晚上跑來,竟然還讓他進去了!”
    在隆慶皇帝死後聯合馮保驅逐了高拱之後,張居正素來獨攬票擬大權,因此如今雖說是深夜,又是在家中休沐,他卻並未就寢,而是在看各方督撫寫給自己的私信。所以,當聽外間稟告說是汪孚林求見的時候,這位當朝首輔非常意外。想到汪孚林素來是很知道輕重的人,沒有大事應當不會這麽晚跑來,他幾乎沒怎麽細想便吩咐道:“讓他進來吧。”
    汪孚林第一次在這麽晚的時間,踏入張居正的這間書房。甫一見麵,他行過禮就鄭重其事地說道:“元輔,我今夜過來,茲事體大,能否讓最信得過的人守住門口?我今夜所說的話,一字一句都不能泄露出去。”
    張居正微微皺眉,隨即對汪孚林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去傳我的話叫二郎來,一會兒讓他親自守在外頭。”
    讓堂堂張二公子當守門的,這實在是大材小用,然而汪孚林卻鬆了一口大氣,立時反客為主,親自去外間傳話。等到張嗣修匆匆趕來,他拉著這位張二公子三言兩語囑咐了幾句,等不明就裏的張嗣修真的守在了外麵,其他的仆從全都退避了開去,他才轉身進了書房,直接到張居正書桌前,拿出了郭寶和陳梁的兩份口供。
    “這……你好大的膽子!”張居正在最初的呆滯過後,不禁又驚又怒,“你這東西從哪來的?”
    “元輔既然猜得到,還用我說嗎?”汪孚林可不怕張居正發火,見張居正一怒之下仿佛就要撕了這東西,他才沉聲說道,“我不過區區禦史,結果就遇到這種事,那麽,其他朝廷官員呢?元輔,我知道某些事情是由來已久的製度,我絕不是想要指手畫腳,可我覺得,元輔既是不知情,馮公公是不是也可能不知情?那麽是不是有些人太過大膽了?”
    “你住口!”
    心煩意亂的張居正不想再聽汪孚林繼續說下去了,無法安坐的他隨手把口供丟在了桌子上,站起身在書房中又急又快地來回踱著步子,心中快速思量著。他自然知道,自己絕對沒有那樣的授意,讓錦衣衛派人在汪孚林的府上安設釘子,從明麵上看,似乎馮保的嫌疑很大,可他之前回來之後,就和馮保有過一次深談。馮保對汪孚林的評價還算不錯,甚至覺得人比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要純粹,而馮保也沒有太大理由去派人監視汪孚林。
    畢竟,禦史雖說位卑權重,可他明白向馮保表過態,汪孚林是他的人!
    那麽,是劉守有自己的主意?劉守有又怎會有這樣的膽子?或者說,汪孚林上次就提起過,小皇帝派田義與其接觸,難不成是……
    張居正遽然止步,看向了汪孚林,卻見汪孚林也正看向了自己,隨即上前到書桌旁用手指蘸著茶水寫了幾個字。
    “既然人家要潛入我府中,何妨我們也順勢策反一兩個人,反過來潛入對方?”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46:11 |
第八七三章 降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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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汪孚林從張居正書房中走出來的時候,就隻見門口的張嗣修正若有所思看著書房大門,尤其是當看到他時,更是滿臉沒好氣。
    他知道剛剛那番對談完全屬於沒頭沒腦,縱使張嗣修親自守著門口,隻怕也根本沒聽到什麽,他就衝著這位張二公子笑了笑。
    “你還好意思笑?我還當是什麽大事,可你和爹在裏頭賣什麽關子,連我守在外頭,你們也在那打啞謎?”
    見張嗣修氣咻咻的,汪孚林便走上前去,笑著在其肩膀上一搭,繼而輕聲說道:“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睡不好,我可不願意擾你好夢。進去陪元輔說說話吧,我這就回去了。”
    雖說極其痛恨汪孚林這種話說一半就賣關子的行為,但張嗣修想到剛剛張居正在屋子裏突然大發雷霆,猶豫了片刻,還是最終任由汪孚林往外走去,自己匆匆進了書房。見父親一如既往坐在書桌後的太師椅上,臉上看不出喜怒,反而有些說不出的疲憊,他蠕動了一下嘴唇,最終還是走上前去。
    “汪世卿走了?”
    “是,他囑咐兒子進來陪父親說說話。”
    “嗬,我今天才算知道,從前說他膽大包天,那都是假的,那些事情固然有些危險,可比起他這次做的事情來,卻又算不了什麽。”
    這世上還能找得出第二個敢打錦衣衛百戶和小旗悶棍的禦史嗎?他居然還被汪孚林給說動了,給了其一張手書,賦予其權限去籠絡郭寶和陳梁!


    張嗣修發現張居正似乎並沒有太生氣,他頓時就安心了,少不得湊趣地附和道:“他是大膽,父親一發火,便是尚書督撫也會噤若寒蟬,他卻居然沒事人似的在您書房中呆了這麽久。”


    張居正這才微微一愣,隨即醒悟到汪孚林確實不怎麽怕他。但對於這一點,他並沒有太在意,隻是在沉默片刻之後低聲說道:“汪世卿此人行事,確與常人不同,和陳三謨曾士楚這些唯我馬首是瞻的科道相比,他的為人處事,似乎……”
    似乎從他張居正的角度著想,甚至要勝過為自己著想?
    這最後半截話,張居正沒有說出來,張嗣修自然也無從去猜。
    若是汪孚林知道自己竟然得到了張居正這麽高的評價,他一定會深感冤枉。
    其實要不是因為萬曆皇帝實在是不大靠得住,一旦麵對強大外部壓力,更是誰都可以扔;其實要不是因為他和張四維已經不死不休,兩個之中隻能存活一個;其實要不是張居正一直都對他挺好的,張家幾兄弟刨除相府公子的這一層身份,和他也挺處得來……他並不是那麽樂意被人在身上打一個重重的張字標簽。但既然上了同一條船,那麽為了不翻船,他當然不介意為張居正多想一點。
    雖說和汪道昆已經“反目”了,日後張居正一死,汪道昆東山再起“收拾忤逆侄兒”的可能性很大,但他不喜歡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別人身上。


    回程路上,汪孚林帶著王思明,來了個金蟬脫殼,讓另外一個扮成自己模樣的人先回了家,他最終回到關押郭寶和陳梁的那家茶館時,已經是一個多時辰之後的事了。
    盡管此時早已到了平日自己就寢的時分,但郭寶卻一絲一毫的睡意都沒有,尤其是當汪孚林再次來到他的麵前,拿了張條凳坐下,眼睛炯炯地看著他,他更是有些心裏發毛。果然,下一刻,他就從汪孚林口中聽到了一個令他驚駭欲絕的消息。
    “我剛剛去張大學士府見過元輔。當然,是帶著你和陳梁的口供去的。”
    想到汪孚林剛剛確實離開了很久,但郭寶本能地不願意相信這話,因為他明白這代表著什麽。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強笑道:“汪爺不用使詐嚇我,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您難道還怕我耍什麽花招?”
    “使詐?我從前確實用過使詐的伎倆,但今天的事情卻不同。這裏有元輔的手書,你要不要看看?”汪孚林見郭寶登時麵色僵硬,他展開手中那張張居正手書的帖子,見郭寶瞪大了眼睛看完其中張居正授權汪孚林查問此事的內容,最終死死盯著那一方張居正的私章。
    盡管郭寶在北鎮撫司官居理刑百戶,也常常參與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三司會審,但憑他的官職,還遠遠夠不著張居正這樣的當朝首輔。然而,張居正的私章是怎麽一個形製,他卻是知道的,這卻是劉守有接掌錦衣衛之後,為了以防有人冒用首輔名義,方才讓他們這些實權百戶層級以上的人認過。所以,他仔仔細細端詳許久,最終確定,汪孚林竟不是在誆騙自己。
    如此一來,他就不得不麵對那個最最悲觀的結果。
    “汪爺,您到底想要怎樣?”
    “今天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不但如此,還可以方便你行事,現在你讓人安插到我家中的那個小丫頭,我也可以當成不知道。”
    郭寶敏銳地聽出其中那明顯的意味,登時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時順杆爬了上去:“汪爺是想要卑職為您所用麽?”
    一發現還有保住性命和前程的機會,這就自稱起卑職了!
    如果有可能,汪孚林當然希望籠絡那些能夠忠心耿耿為自己所用的人,就比如他在杭州在南京做的那樣。然而,錦衣衛這麽一口大染缸中出來的,大抵烏漆墨黑,他又沒什麽王八之氣,想要讓人納頭便拜簡直是笑話。此次行險一搏,能夠把郭寶納入掌中,這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於是,他將張居正的手書收好,繼而便淡淡地說道:“你說對了一半,但是,也不止是為我所用。如果我沒有記錯,錦衣衛劉都督是元輔首肯,這才能在緹帥的位子上坐到現在,可現在他命人盯著我,元輔卻毫不知情,你覺得,劉都督是懷有異心呢,還是其他什麽意思?”
    如果張居正都對此毫不知情,那麽,劉守有又是打的什麽主意?莫非是聽從馮保的意思,又或者是已經打算倒向業已親政的當今天子?可就算是朱翊鈞,此番親政之後,對張居正依舊是恩遇備至,看不出有一絲一毫疑忌疏遠的意思。難道……劉守有真的是自作主張?
    正在迅速思量的郭寶微微一分神,卻聽到了汪孚林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不過很遺憾,無論劉都督打的是什麽主意,那都是他,就算他得到了誰的賞識,也惠及不到你,反而一旦遇到什麽事,比如像今天這樣的,就會是你這種實際辦事的背黑鍋。”
    沒錯,這次他徹底栽在了汪孚林手上,汪孚林又嫌事情不大似的直接捅到了張居正麵前,他如果沒有一個明確的態度,那麽回頭就會和陳梁一樣被丟出去當替罪羊,但如果立刻改換門庭,卻意味著攀上了高枝。即便得通過汪孚林,這才能夠得著當朝首輔,可這總比通過劉守有,還不知道劉守有背後究竟是誰,那種不確定性要好多了!
    更重要的是,汪孚林這個人自從入朝以來,基本上還沒怎麽吃過虧,這次甚至膽大包天到對他們兩個錦衣衛中人下手,卻也因為做好萬全的準備,再次和從前一樣穩穩占了上風。跟著這麽一位年輕而顯然有前途,場場爭鬥都無往不利的後起之秀,總比跟著已經在上位者麵前露出馬腳的劉守有強。更何況,劉守有還常常不是親自交待他做什麽事,而是讓劉百川來傳話,如此一來有什麽事都能賴得幹幹淨淨。
    在快速的思想鬥爭之後,郭寶也顧不得眼下自己被五花大綁,掙紮著爬起身之後,他不顧雙手反綁,雙膝跪了下來,以頭點地道:“卑職從今往後,便是汪爺您的人了,您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但憑吩咐,刀槍火海,絕無二話!”
    不論今夜冒了多大的風險,但是,既然在錦衣衛上紮下了這麽一根足夠有分量的釘子,那麽就一切都值得。因此,汪孚林當即回頭吩咐道:“來人,給郭百戶鬆綁!”
    見陰影中一個人上來給自己解繩子,也就意味著汪孚林說這話的時候,竟然沒有避開下人,郭寶對自己的安危反而更加放心了些。
    他深知,與其說是自己剛剛那樣低姿態的表態,最終讓汪孚林滿意,還不如說,他在那樣的口供上簽字畫押,而且這件事又已經在張居正麵前過了明路,這才是汪孚林肯相信他的最大緣由。此時此刻,揉著被綁得有些麻木的手腕和手肘,他方才畢恭畢敬地來到了汪孚林跟前,低聲說道:“其實,汪爺也可以用一用那個陳梁。他固然說是要被派到南京去,可這件事不是沒有餘地的,隻要我能讓劉都督相信,汪府沒有將此事看得很重,就可以挽回的。”
    “你倒是很為我著想。”汪孚林本來就不打算浪費人,要知道他費盡千辛萬苦,好容易才抓到了錦衣衛這兩個人的把柄,要是隻能用一個,那就實在是太過浪費了。因此,他略一沉吟,便點點頭道,“也好,陳梁你到時候設法讓他留在京城,日後有事,就讓他和我聯絡。”
    郭寶正是知道自己和陳梁如今是一條線上的螞蚱,若是貿貿然用別人,很可能得不到汪孚林的信任,而且也容易出問題,因此這才特意出口試探一二。見汪孚林果然從善如流地聽取了自己的諫言,他心中暗自覺得這位炙手可熱的掌道禦史還算好相處。因此,他就少不得趁熱打鐵地說道:“那麽,汪爺要不要卑職在錦衣衛繼續籠絡幾個穩妥可靠的人?”
    “比你職位低的,如陳梁這樣的總旗和小旗,你能夠拿得住的,可以籠絡幾個,但你自己把握好分寸,若是泄露了風聲,你自己知道後果。而且,若是你的其他上司,比如某個千戶也生出了這樣的意向,你自己應該知道,到時候誰會更得看重。”
    郭寶沒想到汪孚林竟然看得這麽透徹,臉色尷尬的同時,心中卻大叫僥幸。如果今天被抓的不是他而是別人,比如他的上司,掌刑千戶劉百川,那麽,他說不定在糊裏糊塗之間,就會被人列為日後清除的目標,到時候怎麽被掃地出門都不知道!
    有了張居正的授權,汪孚林收服郭寶尚且輕鬆,收服陳梁,那就更加不在話下。不過幾句對話的功夫,陳梁就比郭寶更快地跪了。等到發現郭寶也已經果斷選邊站隊,之前幾天惶惶不可終日的陳小旗隻覺得自己做出了這輩子最英明的一個決定。
    汪孚林當然也可以不用張居正的威嚇作用,將此事瞞著張居正,僅僅憑著之前的兩張口供,就能將郭寶和陳梁玩弄於掌心之上,但錦衣衛中人素來刁滑狠毒,他若是沒有一個強大的震懾,難免會遭到反噬,這才幹脆先行捅到張居正麵前,換取這位首輔的支持,從而繼續維持那個坦坦蕩蕩汪世卿的印象。
    深夜時分,當郭寶和陳梁分別回家之後,汪孚林這才開始了躲開夜巡兵馬的回家之路。隻不過,他卻不比小北高來高去慣了,當最終翻牆進了家門,已經是離開那家小茶館大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當幾個人一個接一個翻牆進了自己家,他吩咐其他人都去睡,自己來到正房門前的時候,他才剛剛伸手去推門,就隻見兩扇大門在自己麵前陡然拉開,雙手用力卻撲空的他猝不及防往前一傾,隨即便覺得自己被人抱住了。
    “這麽毛毛躁躁的!”嘴裏這麽說,小北伸手抱住汪孚林的時候,臉上卻是笑吟吟的,“看你這樣子,應該是全勝歸來啦?”
    “冒了這麽大險,總算沒白費。一晚上跑來跑去,最後還是翻牆回來,實在是累死了!”
    汪孚林也幹脆不放手,就這麽攬著妻子進了門去。盡管這會兒還沒洗漱過,但他已經一個手指頭都不想動了,往一張藤製躺椅上一倒,就長舒了一口氣道:“今晚我去大紗帽胡同,找的借口是程乃軒來了信說遼東之事,否則大晚上我去找元輔,隻怕別人還會生出疑心。這一步棋能夠成功,也就意味著我們在京城也有些官方的耳目了。當然,唯一的風險就在於,那兩個家夥會不會破釜沉舟去告密,明天我家門口是否會圍上一堆錦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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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四章 那一棍子挨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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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證明,汪孚林的所謂門口圍上錦衣衛,隻不過是一句冷笑話。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雖說錦衣衛北鎮撫司看似是個說出去非常風光的地方,能夠收獲一大堆敬畏的眼神,郭寶作為實權的理刑百戶,比一般隻掛著閑職的指揮又或者千戶都有頭有臉,可終究上頭還有不少上司。更何況,他甚至連是否能熬到劉百川騰位子給自己都無法保證,朝中也有很大可能另行指派一個掌刑千戶,而不是讓他接任。所以,昨天被人打悶棍綁走的經曆固然很讓人鬱悶,可他卻覺得很值得。
    郭寶都如此,陳梁那還有什麽好說的?昨夜一場驚嚇之後,頂頭上司郭寶和他就成了一條船上的人,最讓他高興的是,他很可能不至於要被發配到南京,而是會留在京城。有了這樣一個承諾,又多了個靠山,欣喜若狂的他哪裏還會在乎腦袋上挨的一下?
    而兩個人既然已經串好了供詞,郭寶對於昨夜他們碰頭的事情,自然不怕被人發現,想好了留下陳梁的辦法。
    郭寶親自去對上司劉百川求情,把話說得非常入情入理:“劉爺,陳梁之前去汪府聯絡時被抓,那隻是純粹的倒黴。但既然沒有被人瞧出他臉上做過偽裝,錦衣衛又從順天府順順利利把人給撈了出來,那麽與其急不可耐地把人送出京城,還不如先看看汪府會不會有後續的動靜。比如說,他們會不會將之前買來的五個家仆都退給那個牙婆?又或者說那牙婆再送人時,就會不被信任?如果沒有這樣的跡象,還不如留著陳梁。”
    劉百川頓時眉頭大皺:“怎麽,是陳梁求到了你麵前?他能撿條命都已經算得天之幸了,這事情已經捅到劉都督那兒,險些沒出大亂子,留著他在京師,萬一被汪家人認出來怎麽辦?”


    “正是要他繼續去負責汪家那一邊。”郭寶見劉百川眉頭皺成了一個結,他便巧舌如簧地說道,“劉爺您想啊,這事情本來就是他惹出來的,原本就不那麽容易做,找個其他人接替,萬一捅婁子,不是又折進去一個?他對我說,他能千變萬化,臉上塗了一層又一層就能夠糊弄人,再讓他試一次也未必就會牽扯到咱們錦衣衛身上。而若是能夠,這樁事情就不用另外找人,他一手一腳負責到底。”
    “嗯?”劉百川有些躊躇地沉吟了片刻,突然開口說道,“這麽說,你是要為他作保?”
    在錦衣衛中,這個作保和民間的作保具結也是一個意思,那就意味著,隻要陳梁出現任何問題,郭寶這個理刑百戶就得承擔同樣的責任。一般情況下,很少有人肯給下屬又或者同僚作保,畢竟一旦出問題可不是玩的。郭寶在平常時候也絕對不敢做這種保證,但有昨夜的事情打底,他就沒有那麽多顧慮了。
    “正是要給他作保,還請劉爺給他一個機會。”
    這時候,劉百川反而笑了起來:“怎麽,他給了你多少好處?這小子也真夠貪心的,南京那地方雖是個養老的地兒,卻也輕省,別人想去都還去不了呢!”
    “劉爺慧眼如炬,他昨天晚上請我喝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苦求了半天,我這不實在是拿他沒辦法嗎?他立了軍令狀,說是肯定不會讓汪家人把他認出來。不如這麽著,也不用他到汪家去聯絡人,就讓他這幾天到汪家前門後門或是附近做點小買賣,和汪家人搭幾句話,隻要別人認不出他來,就把他留下,您看如何?大帥雖說之前是惱火,可他對劉爺您素來器重,隻要您說上一句話,他是一定會答應的。”


    雖說郭寶這好話說了一籮筐,但劉百川老謀深算,哪裏會被這些逢迎奉承給衝昏了頭腦,卻還是把陳梁叫了過來,讓他立了軍令狀,又吩咐郭寶作保,這才拿了東西去求見劉守有。而郭寶帶了陳梁回自己的直房之後,隔著支摘窗確定外頭沒人,他方才低聲說道:“能做的我已經都做了,萬一大帥那邊通不過,那這事情便是神仙都沒辦法。汪爺甭管在首輔大人麵前有多大體麵,在錦衣衛畢竟說不上話,總不能讓他插手一個小旗的去留。”
    陳梁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當即賠笑道:“不論成功還是失敗,郭爺您對我這份提挈的情分,我都感激不盡。”
    “說這話就過了,如今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郭寶嘴裏說得挺沉重,麵上卻笑嘻嘻的。他在錦衣衛呆了這麽多年,劉守有也好,劉百川也罷,那性子他摸準了八九成。與其換新人,同樣要承擔不知道成敗的後果,還不如把陳梁這麽個已經犯錯的繼續用上去,當然如果一旦有閃失,陳梁就死定了。
    隻不過,已經和監視對象達成了一致,又或者說幹脆就投靠了監視對象的他們兩個,還用得著擔心這麽一個問題嗎?
    正如郭寶預計的那樣,劉百川確實不想再承擔另外派人卻穿幫的風險,而劉守有想著隻不過是派陳梁在汪府門前晃一晃,又不和裏頭的人聯絡,如果陳梁真的和自己吹得那樣千變萬化,不至於被人認出來,那麽廢物利用也不是不能考慮。最重要的是,有陳梁的軍令狀,郭寶的作保,他就點頭答應了下來。畢竟,北鎮撫司這幾個常用的人,他有足夠的自信能將其家眷全都控製在手中,也不擔心他們會失口或是反水。
    於是,當劉百川派了幾個人遠近監視,見陳梁成功在汪家門前胡同第一天裝貨郎,第二天賣果子,第三天賣漿水,三次不同的裝扮,果然沒有一個人認出他的偽裝,還有好幾個汪家人從他手中買過東西,於是立刻報到了劉百川麵前時,這位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刑千戶同樣如釋重負。他卻沒有立刻求見劉守有,而是等到前去賠禮的牙婆又挑了六個仆婦去給小北挑選,而小北留下了其中一人之後,徹底心定的他方才前去向頂頭上司稟告。
    劉守有也並不喜歡臨陣換將,更何況是這種需要機敏和運氣的活。雖說陳梁第一次運氣非常差,但這幾天下來,明顯能看出其確實有千變萬化的能力,而汪家人既然並沒有興師動眾,揪著一件事沒完沒了,那麽繼續沿用陳梁來主持和汪家內線的聯絡,自然就是最好的選擇。
    因此,他聽完劉百川的稟報過後,就一錘定音地說道:“既如此,就留下陳梁吧。”
    劉百川對此自然沒有異議。然而,在告退之前,他心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帥,雖說咱們這些年陸陸續續往各家安插的人手也不在少數,而汪孚林是首輔大人心腹,可到底年輕資淺,用得著往他那邊安插人嗎?是馮公公又或者首輔大人吩咐的?”
    “你問得太多了。”見劉百川一下子閉上了嘴,滿臉惶恐,劉守有便狠狠瞪過去一眼,“不該問的就不要多問,你雖說和我不是同宗同族,但因為是同姓,你又說祖上和麻城劉氏源出同支,我也沒少照顧你。你可不要讓我親手把你發配到雲貴去,錦衣衛十三司缺人的地方多了!”
    “是是是,卑職失言,卑職失言!”
    劉百川慌忙連聲告罪,等到退出屋子的時候,他隻覺得背後已經被汗水浸透,整個人也在那戰戰兢兢發抖。他當然知道,雖說出身士大夫之家,但劉守有考的是武進士,一路爬上來固然靠家族餘蔭,卻也不是沒手段的人,該殺伐果斷的時候從來就不曾手軟,他怎麽就犯渾去問那種最容易犯忌的問題?此時此刻,抬頭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他就盡量放慢了腳步出去,試圖瞞過剛剛在裏頭挨的一頓訓斥,讓人認為自己並沒有在劉守有這裏失寵。
    至於劉守有派人去監視汪孚林舉動,這到底是馮保還是張居正的授意,他已經懶得去思量這麽多了。反正那都不是他有資格夠得著的人物!
    郭寶也好,陳梁也好,卻不知道劉守有和劉百川之間有過這麽一段小小的插曲,當郭寶得知事情已經定下,連忙召見陳梁言說了之後,兩人你眼看我眼,最後齊齊鬆了一口大氣。要說從前他們一個是上司,一個是下屬,談不上太深的交情,反倒是這次先後被打悶棍,又被同時擒獲到一個地方審訊,到最後麵對的還是同樣的選擇,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幾分親近。
    當然,在劉百川這些旁人看來,陳梁也不知道拿出多少家底賄賂了郭寶,這才得以留京,所謂的情誼還不如說是利益。
    揉了揉後腦勺,想到這幾天在家中起居睡覺也好,在外行走也好,全都小心翼翼掩藏著那一悶棍的後遺症,陳梁忍不住低聲問道:“郭爺您能不能介紹一個嘴緊醫術好的大夫?我之前挨的那一下可實在是不輕,這幾天還一直都在隱隱作痛。”
    “嗬,我前幾天也是一樣。我看下手的很可能是同一個人,就是那個和劉都督還有劉爺三百年前是一家,叫做什麽劉勃的,就那麽一下之後,我就沒知覺了。要說大夫,我介紹你一個,我是那一晚上過後的第二天就瞧過了,金針之後散了淤血,也沒少吃藥。說起來,你要是之前就去,說不定他還會犯嘀咕,怎麽一個兩個都是後腦勺受傷。”
    陳梁從前和郭寶哪有那麽好的關係,此時因禍得福,自是連聲道謝。可是,等到郭寶囑咐,回頭讓他把已經過關即將留京的消息給傳到汪府時,他還是有些緊張兮兮地問道:“這話該傳給誰?雖說這些天汪府周圍其他的眼線都大多撤了,可還留有一個常哨,我總不可能隨隨便便進汪府去吧?”
    “你笨不是?之前給我們鬆綁的那個劉勃,你會不認識?他肯定會時不時光顧你的生意,到時候你斟酌著對他說就是了。隻不過,你不是常哨,保持個三五天去一趟汪家附近的節奏就行了。倒是你家附近你留意點兒,說不定人家會直接找你,到時候再挨一悶棍,那可就冤枉了!”
    “郭爺您可別烏鴉嘴……”
    兩個人說著說著,已經完全把話題歪到了不著邊際,這卻是因為他們眼下卸掉了心頭壓著的那塊巨石,渾身輕鬆的緣故。
    隻不過,真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陳梁卻忍不住左右張望,時不時還突然回頭往後望上一眼,唯獨又有一根木棍從身後襲來。然而,就在他這走走停停,快要到上次遭襲的那條巷子時,他再次猛地轉身往後瞧,見身後赫然是空空蕩蕩,剛鬆了一口氣時,就聽到身前傳來了一個聲音。
    “顧頭不顧腚,真要我再來一次,你這次還是後腦勺挨一棍子。”
    陳梁頓時臉都綠了,等到他戰戰兢兢再次把頭扭回來,就隻見麵前不遠處,有人從貼牆跟的陰影處現身出來,赫然是一張自己這輩子忘不了的臉。因為正是這家夥給自己鬆的綁,他聽到汪孚林叫人名字,正是之前和郭寶提到過的劉勃。哪怕他在錦衣衛是小旗,而對方隻是汪孚林的一個親隨,他仍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賠笑叫道:“劉爺,您怎麽來了?”
    “別,你們錦衣衛有位劉都督,還有位劉千戶,那兩位才是劉爺,這劉爺兩個字我可當不起。”劉勃沒好氣地挑了挑眉,這才問道,“你在汪府門口轉悠好幾天了,我們也配合你演過好幾場戲,怎麽,你能不能留京還是沒個結果?”
    “有結果了,上頭已經準小人留在京城了!”陳梁生怕對方心急,趕緊先說出了結果,而後把事情大略說了一下,見劉勃顯然還算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這才陪笑道,“汪爺可是還有話讓您帶來?若是有什麽事要做,盡管吩咐就是,小人一定盡心竭力。”
    “公子沒什麽別的吩咐,就是聽說你這個錦衣衛小旗似乎混得有些寒磣,距離家徒四壁也不多遠,有道是不差餓漢,就讓我給你捎兩個錢來。”
    劉勃說著就丟過去一錠十兩的銀子,見陳梁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便眉頭一挑道:“錦衣衛這種地方,沒錢吃不開,我回頭會給你找條看似生財有道的路子,以免有人看到你手頭鬆起疑心。有錢了就不要省著,多結交幾個人。以後若有難處的時候,遇到我時就提一句,公子能解決的自然就會幫你解決,他素來是做事最公道的人。隻不過,你若是首鼠兩端,那你就自己知道下場,公子可遠不止是首輔大人的心腹,都察院的掌道禦史。”
    “是是是……”陳梁連忙點頭哈腰,但捂著那錠銀子,心裏卻覺得異常踏實。他何嚐想到,這次能跟著這麽一位慷慨大方的大人物?
    那一棍子挨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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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五章 遼東傳警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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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候,做人還是需要膽大包天,行險一搏的。
    這是汪孚林連日以來最大的一個感受。他之前隻是想著自己進京之後,就徹底沒有低調下來過,左一件右一件事情不停地發生,成功地把他推到了各種大人物的眼皮子底下,所以就打錯了主意,心想與其讓別人覺得自己如同無縫的雞蛋似的光溜溜無從下嘴,還不如自己撬開一條縫,讓人蒼蠅進來,到時候還可以故意誤導情報等等。臨到最後,因為不明就裏的汪二娘打亂了步驟,卻又被小北一番話給嚇得憂心忡忡,他方才發狠來了一次風險很大的反擊。
    而從結果來說,不但值得,而且收獲很大!
    把錦衣衛的滲透變成了自己的反滲透,而且捏在手上的是可以欺上瞞下的理刑百戶郭寶,汪孚林如今確實覺得心情輕鬆了不少。
    而另外一個讓他意外的收獲便是,如今他在都察院的人緣也有漸漸好轉的跡象。能夠把秦一鳴這麽個死敵變成“盟友”,在某些禦史看來,說明他不是一個一味記舊怨的人,而在另外一些禦史看來,他是一個能夠向清流低頭的人。於是這一段時間來,時常有人向他示好,同時各種邀約也日漸頻繁。至於某些不甘寂寞的禦史們,本就想巴結張居正卻找不到門路,就更加向他靠攏。
    這下子,文書房掌房田義曾經來找他時提出的要求,汪孚林發現,自己現在輕輕巧巧地就可以開始部署,不至於讓宮裏覺得他敷衍塞責,但他卻依舊沒有貿貿然開始著手籠絡人,而是不動聲色繼續維持形象。現在,他的形象早已從最初那個鋒芒畢露四麵開戰的新人禦史,變成了高官們心目中必須要給幾分薄麵的都察院紅人,同僚們眼中值得交好的掌印禦史,下屬們希望學習效仿的明日之星。
    對此,汪掌道表示變成前輩資深者的感覺很不錯。
    而解決了錦衣衛這個大麻煩,汪孚林倒是沒有繼續伸長手臂,想都沒想能不能繼續在東廠之中有所斬獲。過猶不及,這道理他還是懂的。
    於是,他這個廣東道掌道禦史如今終於又回複到有三個人使喚的最佳狀況,王繼光病好之後才剛回來,他終於有了點空。這一日,他忙裏偷閑,親自幫陳炳昌去國子監將捐監的事情給辦了,至於號房的問題,程乃軒還沒走之前就已經安排得妥妥當當,陳炳昌如願以償成了吳應節的室友。


    隻不過,捐監入學和貢監入學,卻不可能是一個起點,因此兩人要成為貨真價實同堂授課的同學,卻還得看陳炳昌能不能在一次次考核之後升等。然而,汪孚林寧可捐監把陳炳昌送進國子監,卻並不是完全為了讓吳應節有個伴,也不是為了國子監的師資。


    說一句實話,國子監這種地方都爛了少說也有百來年,哪有什麽好師資?然而,國子監中真正坐監讀書的監生當中,卻也不乏有天資有才學的真正讀書人,結交一二無疑是很有好處的。
    往年國子監也不是沒收過各家大臣的家中子侄,有的是蔭監,有的也是直接捐監,但多半家中做官的那位是不會親自出麵辦理的,就連要進國子監的那些世家子弟也不會到場,也就是混個監生的名頭而已,很少坐監讀書。今天汪孚林親自出麵,這對於國子監來說簡直是個天大的稀罕事,於是,去年萬曆五年那一科後,得以入選新進士四大美官之一,也就是國子博士的兩位進士全都過來全程陪同。


    而讓汪孚林哭笑不得的是,要是人家真的來奉承逢迎想要討點好處也就算了,這兩位竟然全都是來好奇圍觀他這個人的!
    既然沒有敵意,也不是那些功利心太強的家夥,汪孚林就放心地把妹夫和陳炳昌一並托付了過去。等到離開國子監時,他到了停在大門外等候的馬車旁邊,就笑著說道:“三千監生,隻有五百個真正在裏頭讀書,但也是好事。否則全都是捐監進來卻不學無術的,呆上幾年不但學不到東西,而且還可能染上一身惡習。就是休沐的日子少了點,小芸你每半月隻能和妹夫團聚一天。今天大司成和少司成全都不在,下次我親自來請托請托,看看能不能開小灶。”
    國子監讀書是怎麽回事,汪二娘就算起初不知道,到了京城這些天,吳應節又去拜訪朋友打聽過,她哪裏還會不知道。聽到兄長如此上心,她正想道謝,卻隻聽身旁的小北說道:“妹夫都已經入監這麽好幾天了,他才親自過來,哪有這樣當兄長的。等下次他真去見過那兩位國子監中最說得上話的人,你再謝他。”
    “嫂子……”汪二娘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等汪孚林在車廂之外嗬嗬笑了一聲,竟然也和小北的話差不離,她想著這是在外,也就沒有出聲相爭,直到馬車起行之後,她才岔開話題道,“別的府縣,都是文廟就在府學又或者縣學邊上,南京也是,孔廟在貢院街的貢院和應天府學旁邊,距離國子監很遠,隻有京城不一樣,京城的孔廟卻在國子監旁邊,而不在順天府學旁邊。”
    “咦,倒真的是如此。”小北從前沒有想過這個,突然拉開一點窗簾,向策馬在旁的汪孚林問道,“小芸都問了,你知道什麽緣故麽?”
    “左廟右學,這是禮製,所以大抵都是學校在西,文廟在東。”
    好歹如今也算是個讀書人,哪怕是半吊子,汪孚林對這些東西,那自然還是非常清楚的。
    “南京貢院街的文廟,那實在是曆史太久遠了。東晉的時候,太學就建在那裏,那時候並沒有文廟,但你們總應該知道赫赫有名的烏衣巷吧?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指的就是如今的貢院街附近,六朝金粉,望族雲集。宋元明三代,都把府學建在那裏,孔廟也是宋時修的。其實大明初年,合並了上元和江寧兩座縣學的國子學也在那裏,但後來才改成了應天府學,把兩座縣學和國子監分別遷走,所以,本來南京文廟也是在南京國子監旁邊。”
    說到這裏,汪孚林想起自己後世還去過南京夫子廟,那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的樣子,不遜於之前他去南京趕考時看到的文廟盛況,再回頭看看位於京師北城,人雖說不上很少,卻也絕對算不上最熱鬧地段的國子監和文廟,他就又笑了笑。
    “至於京師國子監和孔廟,卻是元世祖忽必烈造的,初衷很簡單,就是為了籠絡漢族的士大夫。那時候京師還叫元大都,和現在的規製有所區別,但也可以看得出,國子監和文廟所在的區域並不繁華,這就是元朝從皇帝到蒙古權貴,對於儒家的真正態度了。永樂遷都之後,之所以在此地重修國子監和文廟,據說,就和之前的南京國子監搬到靠近玄武湖那偏僻地方一樣,是為了監生專心讀書。”
    “當然,時至今日,監生一出來就能授官布政使的時代,早就結束了。”
    這種陳年舊事,汪二娘確實沒聽過,就忍不住刨根究底追問了起來,等到汪孚林提起洪武年間曾經一度中斷科舉很久,那時候做官的全都是太學生,如夏原吉這些就都是沒有功名,直接從國子監中走出來就開始當官的,而且洪武皇帝朱元璋認為年輕人不老成,那些監生當中年紀大的穩重的出來就能當布政使,她更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北則是笑嘻嘻地打趣道:“記得當年考進士,考官首先看年紀,然後再取進士,還有人就是因為年紀太小被黜落,可因為看著人品俊秀,就送進國子監讀書,三年之後出來再考。那時候的國子監可是要多金貴有多金貴。要是換成那時候開科取士的習慣,凡事都要老成,太年輕的就算文章好也不取,你別說當禦史了,就是想考舉人也未必能考中吧?”
    “別說是當年,你現在再讓我去考一次,結果如何卻也說不好。”因為是在馬車邊上,聲音很低,不虞被外人聽見,汪孚林並沒有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意思,但話卻也說得很客觀,“隻不過,當年和現在卻又不同,天下沒有那麽多人口,讀書的人更少,製度也不健全。那時候的內閣第一人西楊老先生,最初的時候隻是個民間教書匠,一朝拔擢便入史館,而後又成了翰林,進內閣時,也不過七品……”
    一路走走停停,說著國子監和翰林院那些事,當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汪二娘平時坐車嫌棄氣悶,今天卻是哥哥和嫂子一個在車外,一個在車內,談天說地,各種典故軼事隨口說來,她聽著隻覺得又羨慕,又悵惘。羨慕的是小北走南闖北,經曆無數,而自己卻還是平生第一次出遠門,悵惘的是自己小時候也就是跟著母親念了幾本書,雖說認識字,不至於做睜眼瞎,卻談不上太大的見識。
    因此,當進了門時,她挽著小北的手,忍不住低聲說道:“嫂子,你給我開個書單好不好?聽你和哥哥說話,我隻覺得自己書讀得太少了。”
    小北頓時笑得樂不可支:“你以為我就讀過很多書不成?四書五經我就是囫圇吞棗聽老師教過一遍,倒是各式各樣的雜書看了不知道多少,就連姐姐也是。你看她那麽厲害的人,卻不知道她也愛看那些小說話本之類的,就連徽州府誌,她也看得比真正的孔孟之書起勁。你要讓我給你開書單,回頭妹夫非罵我不可。就是你哥哥,堂堂進士,讓人印過幾本書,還送給過皇上看,可全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演義小說。”
    “那我也要看,反正就當是增廣見識也好,我可不想你們說什麽我接不上話!”
    汪孚林見那姑嫂倆撇開自己一麵說一麵往裏走,不禁啞然失笑。自家人知自家事,那些吟詩作賦的風雅勾當,他實在是不大拿手,除非他打算繼續做個文壇大盜,否則他絕對不會沒事去做兩三首詩在聚會上丟出來一鳴驚人打臉玩。至於各種演藝小說,他是相當拿手,不說後世他也兼職寫過小說,就是如今大明根本沒第二個人懂的歐洲各國曆史,那也足夠他拿來當成新鮮材料,糊弄一下閉門不知天下事的時下文人了。
    尤其是拿去給萬曆皇帝朱翊鈞看時,自然比時下那些隻知道描述豔情,又或者純粹隻有一個個故事的話本要吸引人得多。
    他正在那想著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閑,如今已經是傍晚,這難得的休沐日卻是快要結束了,是不是去續寫一下法國瓦盧亞王朝末代餘暉的故事,就隻見王思明快步迎了上來,直接開口說道:“公子,程公子派人送信來了。”
    “嗯?”
    汪孚林當然知道,程乃軒和光懋去遼東乃是為了勘問長定堡大捷是否有貓膩,所以動身快,路程趕,之前程乃軒過了山海關就通過驛站他送了第一封信,他才能在夤夜去見張居正時拿了這麽一個借口。如今算一算,日子也就是過去了十來天,想來人應該已經到了廣平,甚至說已經到了遼陽也不足為奇。所以,他立刻開口問道:“信是從驛站送來的,還是他自己身邊人送的?”
    “不是驛站,是墨香借用驛站的渠道,一路快馬送來的,人剛到家就已經癱了,墨香不肯把信拿出來,揣著信在外書房等。”王思明給出了一個非常準確的答案,見汪孚林立刻快步趕了過去,他就吩咐汪吉和汪祥伺候車馬守門,自己快步追了上去,跟在汪孚林身後低聲說道,“墨香把信送到之後,曾經說過,他應該比光懋通過驛站送來的題本要快,因為不是軍情,不至於四百裏又或者六百裏加急,光懋的題本不會這麽快。”
    “嗯,知道了,你叫劉勃過來。”
    當汪孚林來到書房門口時,就隻見劉勃都已經匆匆趕了過來,他就對劉勃低聲吩咐道:“你去門口看看,如若陳梁在,你就去傳我的話,讓郭寶查一查,看看錦衣衛那邊關於遼東那邊可有什麽最新消息?”
    等到劉勃匆匆離去,汪孚林便讓王思明在門前看守,自己進了外書房。他素來不在外書房安放任何要緊的東西,特別重要的往來信函,更多時候都是直接整理出來放在內書房,由小北照管,所以平時這外書房也並不禁自己人踏入,然而,墨香雖說是程乃軒的心腹,但此時安置在這裏,無疑就是因為墨香身上那封程乃軒送來的信了。
    果然,當他此時進屋時,就隻見墨香仿佛似夢似醒,聽到動靜時費力地睜開眼皮子瞅了他一眼,認出他之後又驚又喜,一推扶手就想要掙紮起身,但最終還是兩腿用不上勁,根本就起不來。
    “汪小官人……”
    自從年歲上了二十,還繼續用這個稱呼來叫自己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汪孚林想到當初一直認為程乃軒和墨香之間有什麽不清不楚,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即便正容說道:“有什麽話慢慢說,不用急。我和你家少爺情同兄弟,不論什麽事,我都會幫他料理幹淨!”
    墨香聽到汪孚林這麽說,心中一鬆,掏出懷裏一封信遞了過去,這才結結巴巴地說:“少爺並沒有什麽危險,除了信之外,他讓我捎口信給小官人,說遼東那邊對光懋異常敵視,隻覺得他們是來找茬的,而他則因為和您是至交好友的緣故,和李家人相處得不錯,這次就是因為李大帥派人打點,我才能從驛站進京。但是,最要緊的是他在信裏說的這件事。”
    汪孚林一麵拆信,一麵寬慰了墨香幾句。然而,當看到程乃軒在信中說,光懋被一個自稱是長定堡大捷中土蠻降人幸存者的家夥攔路喊冤,而李成梁卻不信,兩人大吵一架後,光懋如獲至寶往京城送,李成梁爭不過,索性派人沿途護送,但遼東兵馬不能輕易過山海關,需要在山海關派人接應,而他覺得此中頗有疑竇,他就一下子擰緊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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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六章 接應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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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暫時仍然沒有經製吏空缺可補,鄭有貴仍然隻是個白衣書辦,可他這幾日卻是一直都笑嗬嗬的。他最慶幸的,是汪孚林竟然又告訴他,還會在都察院呆個一年半載。他當然樂意跟著汪孚林去任何一個衙門,可都察院畢竟是他做慣事情的地方,能不走那就最好。跟著汪孚林,他手頭寬裕,出入體麵,甚至從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的那幾個都吏,如今看到胡全和劉萬鋒這兩個都對他客客氣氣,少不得都叫他一聲鄭老弟。
    這天,他步履輕快地走進一間直房,見王繼光抬頭朝自己看了一眼,他便行禮說道:“王侍禦,掌道老爺請您過去。”
    王繼光沒有多說什麽,立時站起身來。之前大病一場,又得知家中情況不大好,他看上去顯得憔悴而消瘦,而更加讓他不是滋味的是,汪孚林給他請了太醫院中有名的禦醫朱宗吉,還給他貼了藥費,更在他很可能因為在家養病而丟了位子的情況下,一力給他爭取到了整整一個月的病假。
    在這一個月期間,汪孚林竟然靠著包括自己在內的三個人支撐起了整個廣東道的日常事務,而日常事務之外的彈劾也好奏事也罷,甚至連舉薦,愣是沒有讓廣東道在整個都察院中顯得泯然眾人。


    事到如今,他很清楚自己如今欠了汪孚林一輩子都還不清的人情,而且人盡皆知。這要是他日後再做出任何對不起這位上司的事情,隻怕光是都察院中人的唾沫就能淹死自己。他這個人的性子本就有些功利,想出名,想往上爬,可當最初踩著汪孚林向上的念頭徹底化成泡影,又發現頂頭上司要背景有背景,要錢有錢,要能力有能力,自己逞強獨個單幹,後果就可能是身敗名裂,一無所有,還不如抱一條粗大腿。
    因此,當來到汪孚林麵前時,他再也沒了從前的隱隱對抗,而是畢恭畢敬地行禮:“掌道大人。”
    “子善,看看這個。”
    雖說廣東道現在除卻自己僅剩的三個禦史當中,汪孚林談不上什麽偏向,在旁人看來已經夠一視同仁了。但其他人在他這裏沒有出過大紕漏,褒獎也好,批評也罷,那都隻是非常普通的上司和下屬關係。可王繼光卻不同。挨過他痛批,指使過去翻張家的圍牆,這次重病之時又是他出手援救,所以說,如今遇到了事情的情況下,他自然第一個想到就是讓王繼光去打頭炮。
    見王繼光接過自己遞過去的那張紙,仔仔細細至少看了三遍,他這才開口問道:“你覺得如何?”
    之前汪孚林先後派人打了陳梁和郭寶悶棍,借著張居正的意思把兩人收歸麾下的時候,曾經在夜訪張大學士府時,用了程乃軒從遼東送信過來的借口。而現在,程乃軒讓書童墨香拚死拚活把寫明了整件事來龍去脈的私信送給了他,還挑明了李成梁的態度,而和程乃軒一同前去遼東的兵科都給事中光懋則剛剛正式送了題本到通政司,卻並不是正式勘察結束的結果,而是稟告自己找到了一個長定堡大捷中察罕兒部降人的幸存者。
    就是這個冒死攔了光懋的察罕兒部牧民聲稱,所謂的長定堡大捷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所謂的察罕兒部土蠻汗派兵入侵,根本就是謊言,實則是陶承嚳殺降。


    光懋除了送這麽一份奏本,還將這個幸存者由他的一個隨從,以及遼東總兵李成梁派人護送,到時候將在山海關等待京城的回複。而與此同時,李成梁的題本也剛剛送到,義正詞嚴地表示光懋找到的人隻是個虜寇諜子。
    “殺降冒功,古往今來多了去了。”王繼光先是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隨即才仿佛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躬身道:“掌道大人讓我看這個,可是有什麽吩咐?”
    “之前總憲大人召我過去,給我看了光懋題本的這份抄本,應該晚些時候整個京師就會瘋傳此事。內閣首輔大人的意思是,讓都察院派個人過去,把光懋派人護送的這個家夥接回京城勘問,總憲大人讓我推薦個人,我現在便征求你的意見。你雖提過擅長騎馬,但大病初愈,再從京師到山海關,這一程路不算很遠,但也不算近,更重要的是,路上未必就太平。你若是願意,我就推薦你。你若不願意,我就讓王學曾去。”
    這要是換成剛進都察院正躍躍欲試的那會兒,王繼光麵對這麽一樁事情,第一反應肯定是思量這天上掉一件重要差事砸在自己腦門上,那是不是有問題,然後則是考慮是否汪孚林又給自己下套,可現如今他幾乎根本就用不著細想。他直接點了點頭,爽快地答應道:“掌道大人放心,我的病已經都好了,否則哪怕是為了自己將來著想,我也會聽朱太醫的,好好在家裏靜養。廣東道就我年紀最小,我不去誰去?”
    對於王繼光的這話,汪孚林沒有評點。其實當初最適合去遼東的本來不是光懋,而是他,可他既然已經知道這場大捷也許是個爛攤子,實在是懶得再和李家父子扯皮,就索性由得自告奮勇的光懋出馬,卻把程乃軒塞了過去。如今光懋一去就揪出一個漏網之魚來,他哪裏會相信事情就這麽巧?要知道,李成梁固然將遼東經營成了自己的後花園,但就和從前有個巡按禦史劉台看不慣一樣,現在也未必就真的是鐵桶一片。
    可是,該提醒的話,他還是不吝提醒一下王繼光。
    “路上你不用太趕,卻也不能太慢。這件事錦衣衛也會派人跟著你一起去。”看到王繼光先是訝然,緊跟著便眉頭緊皺,汪孚林就沉聲說道,“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馮公公和首輔大人的意思,你明白嗎?所以,這不是商量,是已經定下來不容改變的決定。但是,你是都察院正式的監察禦史,不用和那些錦衣衛客氣,要知道此行以你為主,他們不管官職是不是比你高,都得聽你的。”
    這一次,王繼光立刻眉頭舒展了開來。雖說廠衛素來是文官頗為痛恨的對象,但隻要是顧念名聲的文官們,在這些家夥麵前都不會露出任何怯意。而且,既然有以自己為主這種名分,那就更加不用擔心什麽了。他也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危,要是堂堂監察禦史竟然在路上出了什麽問題,那就是震動天下的大事,整個士林都會翻天的。比較麻煩的,反而是那個光懋派人送進京城的俘虜死活而已!
    “掌道大人可否告知,錦衣衛此次領頭的人是誰?”
    “錦衣衛打頭的是理刑百戶郭寶,我之前在三法司理刑時,和他打過好幾次交道。這人還算謹小慎微,你不用擔心他會仗著自己在北鎮撫司的職司,對你指手畫腳。”
    雖說之前他讓劉勃去向陳梁打聽,發現錦衣衛對遼東之事也不大了解,畢竟錦衣衛十三司是設在十三布政司,遼東都司是個軍管之地,並不設錦衣衛的分支機構,但此次是郭寶親自出馬,他在稍稍放心的同時,卻不得不顧慮另外一個後果。
    因為郭寶隻要知道這次都察院派出去的人是廣東道的監察禦史,絕對會一心一意配合。然而,隻要此行出問題,王繼光和郭寶就會一塊折進去,這就意味著他連做了兩樁賠本買賣!
    汪孚林心中閃過這麽一個念頭之後,就又加重了語氣說道:“北直隸境內從京師到山海關,是從明初沿用到現在的驛道,和某些商人常走的天津到北塘、開平中屯衛、灤州、昌黎、山海關,這條要經過很多城池的通衢大道卻不相同,所經之處大多數都是驛站。我再給你一個人,你帶上他,在路過薊州漁陽驛的時候,讓他去給三屯營薊鎮戚大帥送一封信。”
    見王繼光隻是略一思忖,就什麽都沒問,直接答應了下來,汪孚林卻進一步解釋道:“光懋和程乃軒既然已經去了遼東,自然表示朝廷對那場大捷有所疑問,李成梁是最最明智的人,應當知道這時候與其捂蓋子,還不如把事情解釋清楚,橫豎他也是因為下頭報捷,這才往朝中報捷,並不是他自己殺降冒功,頂了天一個失察處分。但如果是你要押解的這個人,卻在你於山海關接手之後,在薊鎮的範圍之內出了問題,你覺得會牽扯到幾方?”
    王繼光在曾經做過蠢事之後,如今不再被利益蒙蔽眼睛,自然就聰明了許多。想到若是自己大老遠跑一趟,結果卻沒能把人囫圇完整地帶回來,到時候他這個監察禦史必定會被降低評價,可他心中的疑問終究還是憋不住:“可是,把此人活生生地帶到京城,當眾揭穿陶承嚳乃是殺降冒功,這不是更好麽?為何掌道大人覺得有人會在入關後半道截殺?”
    “入關之前都是遼東境內,若有問題,不是李成梁的錯,也是李成梁的錯,所以李成梁親自派兵護送,絕不會有閃失。而一旦入關,如果此人好端端地抵達了京城,卻還另外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當他說出所謂真相,朝中有分量的人,比如馮公公,比如首輔大人,比如六部那些尚書侍郎,我們都察院的總憲,僉憲,卻全都不相信那套說辭。畢竟,要證明他以及那些死掉的察罕兒部人是真的偷了土蠻汗的牛馬,而想要歸降,物證呢?人證呢?既然讓這麽一個家夥到了京師也可能會被質疑,甚至被丟到一邊棄之不顧,那麽送個活口能夠讓李成梁倒黴,還是人在入關之後死了,更容易讓李成梁倒黴?”
    王繼光隻覺得心頭一沉,可下一刻,他就聽到汪孚林再次開口問道:“都已經知道此行興許不那麽太平了,你還敢去嗎?”
    如果汪孚林一開始就直接說此行也許有危險,王繼光也許還會猶豫一下,但此時此刻,他已經聽汪孚林剖析清楚了各宗利害關係,知道風險,卻更知道這對於自己來說,也是一個莫大的成名良機,如果汪孚林之前因為他病過一場,而想到的是顧雲程又或者是王學曾,他就沒這個機會了!
    於是,他立時凜然應道:“掌道大人,您既然都敢推薦我,我自然敢去。放心,您給戚大帥的信我一定帶到。”
    隻要戚繼光肯派人護送,那他還怕什麽?那可是天下無敵的戚家軍!
    “很好,你立刻準備一下,我這就去回報總憲大人。”
    因為之前已經去了兩個兵科給事中,所以張居正此次指名要都察院出人,左都禦史陳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汪孚林。可再一想,這隻是到山海關接人的跑腿差事,要讓可以說是自己左膀右臂,又已經是掌道禦史的汪孚林出馬,這實在是有點浪費人才,他才示意汪孚林推薦一個人。當聽說是王繼光時,他還有些不大理解,可汪孚林既然保證王繼光能夠勝任,他就將信將疑報了上去,很快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的答複就下來了。
    竟是照準!
    雖說不知道那是因為汪孚林舉薦的人,上頭方才照準,還是王繼光這個人張居正和馮保很滿意,但陳炌也不多想,很快親自召見了王繼光,好好吩咐了一通。尤其是對於錦衣衛隨行這一點,他比汪孚林那淡然若定的態度就要緊張多了,一再吩咐王繼光要小心謹慎,不要和錦衣衛那幾個人起衝突,甚至暗示遇事不如讓這些人衝在前頭……以至於王繼光在告退離開那座都察院正堂時,要竭力掩飾才掩藏得住那一絲不屑。
    汪孚林一個掌道禦史,都對錦衣衛毫不放在心上,你陳炌是左都禦史,居然還怕麾下禦史和錦衣衛起衝突?
    就在這一天晚上,陳梁匆匆給明日就要起行的郭寶傳了汪孚林的口信。當聽到汪孚林授意,說是在山海關與人匯合之後,務必不要急著護送人進關,而是務必小心各種突發事件,等薊鎮派出兵馬護送,再一起走,郭寶不禁大為意外。
    就算真是殺降冒功,李成梁也就是個失察的處分,而誰都知道遼東離不開李成梁,張居正也對這位遼東總兵信賴無比,而陶承嚳不過是一介參將,要殺人滅口在遼東就這麽幹了,還會等到進了山海關再出手?
    然而,心下狐疑的他很快就想通了。
    就和錦衣衛那位緹帥竟敢在汪孚林的家裏安釘子一樣,這路上出現幺蛾子又怎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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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七章 一脈相承的汪氏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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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京師到山海關的驛路,從京師所屬的會同驛開始,一直到山海關城所在的遷安驛,總共是十一站,七百五十裏,大抵是六十裏到八十裏一個驛站,每個驛站的規模不等,但都養著二十匹以上的驛馬供軍情傳遞,以及朝廷特使來往。而王繼光帶著幾個錦衣衛官兵一路疾馳,自然不比驛站傳遞訊息的鋪兵日夜換馬不換人的辛苦,但晝行夜宿,每日至少得疾馳經過兩個到三個驛站,到達山海關時,也隻不過用了四天,每日疾馳超過一百八十裏。
    這還是錦衣衛理刑千戶郭寶照顧王繼光大病初愈,又是文官,未必那麽擅長騎術,否則速度還會更快。
    至於半道上王繼光在京城出發之後經過的第四站漁陽驛,借口一個隨從身體不適將人留下,郭寶卻當成沒瞧見。幾個錦衣衛校尉也都是他一手挑選出來的,自然也都閉緊嘴巴不多問一個字。隻不過如此一來,王繼光就成了單身一個人,連個隨從都沒有,因此入夜宿在驛站時,郭寶就每每差遣校尉幫著送水又或者打打其他下手,總算讓第一次出門辦這麽重要事情,卻沒有騎術好隨從可用的王繼光少了幾分尷尬,文武兩撥人也拉近了一些聯係。
    於是,當到了山海關時,同時得到汪孚林授意的他倆和押送那個察罕兒部牧民速寧的一行人匯合時,卻是險些吵了起來。
    李成梁派來的那一行人卻是好打交道,客客氣氣把人交割了之後,借口要回去向大帥稟告,走得飛快。然而,光懋派來的那個隨從光蒙起初倒還好,可一聽說還要等薊鎮總兵戚繼光派人來護送他們,立時就說了一番硬梆梆的話。


    “遼東李大帥派人護送也就罷了,不過是自證清白,而且那邊驛路靠近邊牆,說不定會有虜寇越關進來,可現在既然到了薊鎮,薊鎮長城全都是重新修過的,自從萬曆三年朵顏部董狐狸被打回去之後,整個薊鎮就再也沒有過戰事,還要什麽護送?平白無故耽擱了時間不說,還讓別人說王侍禦和各位錦衣衛膽小怕事。”


    王繼光又不是掌道禦史,平時也就是在大朝的時候又或者那些廷推等等場合見過光懋,隻知道那是個憤世嫉俗,嘴巴大到有什麽說什麽的人,在清流君子當中頗有些名氣。可是,光懋身邊的一個隨從竟然也說話這麽不客氣,他登時氣得夠嗆。
    見一個錦衣校尉臉色鐵青上前一步就要喝罵,他便搶在前頭喝道:“光都諫既是上書朝廷,讓朝中派人押解這個速寧進京,本憲和錦衣衛官奉命前來,業已從遼東兵馬手中將人交割了過來,該怎麽走,該何時走,就自有本憲和錦衣衛官商量行事。你不過是光都諫身邊的一個家仆,竟敢指手畫腳,當自己是朝廷命官了嗎?這裏用不著你了,你哪來的回哪去!”


    光家這幾代雖不算極其顯赫,但好歹也是官宦世家,因此作為世仆的光蒙不知不覺就沾了幾分書香門第的清高,哪曾想今日會遭到這樣的屈辱。他沒料到錦衣衛還沒出麵,王繼光竟是怒氣衝衝地頂了回來,此時不由得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惱怒。總算他還知道自己的身份,好容易按捺下怒火,勉強說了一句自己有命在身,結果迎麵而來的又是猶如疾風驟雨一般的奚落。
    “什麽有命在身,你接到的不過是光都諫的命令,我等接到的卻是朝廷的旨意。國事大於家事,若是你之前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本憲念在你從遼東過來一路辛苦,也不是容不得你一同入京,可你既然連上下尊卑都不懂,那就容不得你了!郭百戶,你意下如何?”
    郭寶看光蒙那就更加不順眼了。但既然有王繼光強出頭,三言兩語把人罵得體無完膚,他自然約束屬下冷眼旁觀,直到此時聽到王繼光出言相問,他這才嘿然笑道:“王侍禦說的極是,我當然是讚同的。光都諫自己不能親身護送,派個隨從跟著遼東兵馬把人送到了山海關,接下來一程自有王侍禦和我們這些錦衣衛的兄弟,等到薊鎮戚大帥那邊也有人過來,再啟程那自然更加穩妥。”
    “你們……”
    光蒙好容易才咽下都快迸出嗓子眼的屍位素餐四個字,好半晌方才憤憤說道,“既如此,那我就回去向我家老爺複命便是。從山海關到京師這幾百裏路,就要靠各位兢兢業業了,別到時候人出了什麽問題,卻又來找我家老爺!”
    眼見人僵硬地行了個禮,隨即轉身拂袖而去,王繼光怒極反笑道:“看看,有其主必有其仆,不過是一個家仆,竟然也當自己是那些清流君子了!”
    這要是換成從前,自己致力於成為清流君子中一份子的時候,就算打死王繼光也不會說出這種話來,可現如今他卻想都不想就說了。
    而如果聽到王繼光這話的人換成是別個朝中文官,興許還會有別的反應,可在郭寶這種人的立場,他也素來討厭那些喜歡裝模作樣的清流,這會兒竟對王繼光生出了幾分知己之感,竟是笑著附和道:“王侍禦這話還是小心些,萬一被外人聽見了,挑不出你政績上的毛病,就指摘你的品行操守,這種事某些人最在行了!”
    兩人一搭一檔,不遠處大步離開的光蒙差點沒氣炸了肺,隻能在心裏暗自大罵什麽樣的頭帶出什麽樣的兵,要不是汪孚林本人便是狂妄自大的家夥,又怎會力保王繼光這樣無德無行的下屬?
    而王繼光和郭寶曆經了這麽一場小小的風波,彼此之間卻仿佛更親近了幾分,再不像離京時不過象征性點了點頭。接下來,兩人方才把目光投向了那個速寧。雖說他們隻是來接人,並沒有審問的權力,但既然一個出自都察院一個出自錦衣衛,平日理刑多了,問話中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幾分質詢的味道。奈何他們不管怎麽問,那速寧張口就是一連串他們完全聽不懂的話,郭寶便有些後悔沒調個精通蒙古語的下屬過來。
    吩咐下頭幾個錦衣校尉先把人好好看住之後,郭寶方才對王繼光說道:“剛剛光懋的那個隨從說了那麽一通話,耽擱時間我倒也不擔心,畢竟上頭並沒有規定我們必須幾日把人押解到京城,我隻是擔心這山海關城乃是人員進出的重鎮,若是一直在此拖延下去,實在是不大方便。
    如今既然已經把那個礙眼的家夥給打發走了,依我看,剛剛是山海路參將吳惟忠陪我們來的,幹脆去請他派兵護送我們一程如何?橫豎薊鎮就是派人來,也應該走的是這條驛道。聽說他和王侍禦你的上司,廣東道掌道禦史汪大人有過一麵之緣。”
    如果是汪孚林人在這裏,他必定會說,何止一麵之緣,吳惟忠那時候因為對戚繼光和汪道昆之間的關係大為好奇,留下他東拉西扯,到最後兩人竟是改口以叔侄相稱。而在場兩人當然不知道這一點,王繼光還是第一次得知汪孚林和吳惟忠的關係,他也覺得山海關城內人員混雜,若是一直呆著等戚繼光的兵馬,也未免有些不便,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人什麽時候到。所以,郭寶這麽說,他便從善如流地答應了。
    等到一文一武再次見到了山海路參將吳惟忠,把話一說,這位出自義烏,跟著戚繼光南征北戰,功勞赫赫的中年將領沉吟了好一會兒,最終說出了一個折衷的法子:“這樣吧,我把我的家丁調撥十個給你們,畢竟,軍中兵馬不得上命不得遠調,戚大帥軍法嚴明,我卻不敢違背。
    而且,不是我不肯多調人,而是驛站的馬匹全都是有數的,若是我派給你們的人也調用驛馬,萬一有緊急軍情,驛馬不夠用就麻煩大了。而軍中馬匹也一樣有數,一人雙馬已經是極限,總不能讓人走路護送吧?更何況,人太多驛站屋子卻也不夠住。”
    隻有十個人,十匹馬,這雖說和王繼光以及郭寶的期望有些距離,但想到遼東兵馬李成梁便是把精銳全都給招進了家丁隊伍中,甚至好幾個將領也都是從家丁提拔起來的,吳惟忠身邊充作親兵的這些家丁應該也差不到哪去,他們倆對視一眼,索性答應了下來。
    等到見到這十個人,他們更是放了一大半的心。
    畢竟,那一個個都是年約三四十,身強體壯,看上去武力超群的精兵強將,再加上隨行的四個錦衣校尉,押解區區一個韃子,怎麽也該夠了!
    “今日天色晚了,明日再出發吧!”
    從山海衛城的遷安驛,到撫寧縣的榆關驛,再到永平府的蘆峰口驛,一行人第一天走了一百二十裏。雖是遠遠比來時速度慢,但那是因為來的時候隻有那麽幾個人,回去的時候押著個語言不通的速寧,隨行的人數又多了,沒那麽多匹馬可換,要愛惜馬力,因此王繼光和郭寶商量之後,就定下了每日馳驛一百二十裏,經過三個驛站的日程表。
    當眾人抵達蘆峰口驛站時,郭寶一下馬便直接將韁繩丟了過去,直截了當地說道:“把正廳和後廳全都騰出來,朝中緊急公務!”
    驛站的驛丞在郭寶等人來時就已經見過了他們,知道是朝中特使,此時見一行人又多了十個隨從親兵似的人,不由得暗自叫苦,隻能上前小心翼翼地說道:“郭爺,小的之前沒算到各位會這麽快回來。後廳已經住了剛剛離任,聽說要回京升官的撫寧衛指揮使,您看……”
    如果先入住的是文官,那麽郭寶在思量過後,興許還會退讓一步,可聽到是武官,他就立時眉頭一挑道:“都察院和錦衣衛辦理皇差,你還敢討價還價?不管後廳裏頭住的是誰,立刻騰房子,沒商量!”
    驛丞想到郭寶那幾個錦衣衛的身份,登時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個嘴巴子,心想他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和這些凶神惡煞的家夥討價還價?擠出一個笑容的他正尋思著是不是騰出自己的屋子來給那位即將高升的撫寧衛指揮使住,可就在這時候,偏偏就隻聽到裏頭傳來了一個惱怒的聲音。
    “是誰嚷嚷什麽騰房子?”
    隨著這聲音,一個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直接衝了出來,即便郭寶在京城也不是沒見過身材魁梧的,卻也被這條又黑又壯的漢子給嚇了一跳。
    然而,他隨即就反應過來,自己堂堂錦衣衛出來的理刑百戶,還怕了這等隻有武勇之力的武官?他伸手擋住幾個校尉,怡然不懼地走上前去,冷冷說道:“本官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奉旨和都察院王侍禦出皇差,讓你騰房子天經地義!”
    要是別人,聽到錦衣衛以及奉旨皇差幾個字,立時就退避三舍了,但那彪形大漢仿佛是個夯貨,不但不退,而且還逼上前來,竟是一把揪住了郭寶的衣領:“他娘的,就憑你這話就想打發走老子?別人怕錦衣衛,我可不怕!”
    郭寶這才聞到這大漢嘴裏冒出的酒氣,頓時後悔不迭。他正想招呼麾下校尉出來幫忙,不想對麵呼啦啦衝出來好些個軍士,不但攔住了自己那些屬下,而且就連吳惟忠派來幫忙護送的那些人也都給衝散了。那一瞬間,他方才想到押送的速寧,可卻已經不由自主地被那大漢給生拉硬拽進了驛站。
    眼見驛丞目瞪口呆手足無措,郭寶伸出右手想去抽刀,又想大叫大嚷,可還沒付諸實現,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很低的聲音。
    “是戚大帥接了汪掌道的信,這才派我來的!”見郭寶一下子停止了掙紮,那大漢頓了一頓,就繼續說道,“一會兒我假作酒醒,給你騰房,明日再和你同行,路上不理不睬也行,冷言冷語也行,總之就裝作深仇大恨,想來若是萬一有人圖謀不軌,一定會認為我不但會看著你們倒黴,說不定還會幫著對方脫逃,所以就能趁機出手。”
    郭寶如釋重負的同時,心裏卻也忍不住生出了一個念頭。眼下的局麵帶著濃濃的汪氏風格,不會是汪孚林給戚繼光出的主意吧?
    雖說知道這大漢是汪孚林通過戚繼光弄來的,他不能也不該計較這番衝突,可他還是忍不住問道:“眼下這麽亂,你就不怕有人趁亂出手?還有,你讓我怎麽相信你,戚大帥手令呢?”
    “我既然在這蘆峰口驛守株待兔,自然是有萬全的把握。速寧那邊我自有安排,你盡管放心。”說完之後,他便直接把戚繼光手令往郭寶懷裏一塞,“眼下沒工夫,回頭你慢慢看,除了那位王侍禦,其他人你先別說,需得防著有人走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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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八章 還是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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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當郭寶終於發現這所謂的自有安排到底是個什麽意思的時候,他差點沒給嚇死。
    因為,在一團混亂之中,這個看似麵相粗豪,虎背熊腰的撫寧衛指揮使,竟是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速寧帶走,而後用一個乍一看很難分辨的家夥將其替換了去!因為一樣是大胡子,黑紅臉,個頭差不多,就連王繼光也完全沒有發現這點奧妙,更不要說那些錦衣校尉以及吳惟忠的人了。唯有郭寶已經聽到人解釋過身份,一脫身就使勁盯著速寧,也不知道端詳了多久之後,這才發現前後兩個人的衣著服飾固然一模一樣,但眉眼似乎有點差別。
    要不是對方還住在客棧中,一個都沒走,哪怕所謂的戚繼光手令就揣在懷裏,氣急敗壞的郭寶也幾乎想要翻臉!
    趁著驛丞苦哈哈地給兩邊做調停,分配屋子,他故意把今夜投宿的事都交給了王繼光,氣呼呼地說是要休息,衝著幾個屬下丟了個眼色,讓他們聽王繼光的,自己甩手就走。眼見沒人跟來,他迅速拿出了對方塞給自己的東西,第一件事就是仔仔細細查看底下的薊鎮總兵印。
    想當初他落在汪孚林手中時,也正是因為那一張蓋著張居正私章的手書,方才最終從了汪孚林的,身為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就算別的事情不行,這點眼力卻是最起碼的。確定了薊鎮總兵印確鑿無疑,他少不得又快速瀏覽了一番其中內容。戚繼光雖是軍官,卻不是五大三粗沒文化,那一手字他也曾在錦衣衛存檔中看到過,文風更是迥異於某些大老粗,帶著幾分文雅。但這些都隻是讓他確信的因素,重要的是戚繼光提及了汪孚林的私信。
    而這段內容證實了郭寶的猜測,外頭那一場好戲真的是汪孚林的主意!
    在驛丞好說歹說的勸說下,原本衝突的兩撥人終於最終消停了下來。撫寧衛指揮使,也就是那個王繼光至今還不知道名字的大漢,還有他帶著的那些人讓出了後廳,但騰房子的時候卻還罵罵咧咧,大聲嚷嚷自己的隨行人中,還有個情同兄弟的護衛病了,又恐嚇驛丞好好照管馬車,否則他們明日出發的時候沒法安置病人。還是驛丞騰了一間屋子給他和病人,他這才止住了抱怨聲,直叫郭寶麾下那些校尉差點沒氣炸肺。
    蘆峰口驛正廳五間,後廳五間,但都是沒有完全隔斷的,可不論怎麽說,安置二十個人卻還綽綽有餘。因為郭寶撂挑子,王繼光就忙壞了,當最終好容易在自己那個單間的床上坐下來,打算燙腳好好睡一覺的時候,他卻聽到門外一聲響亮的咳嗽,隨即就是郭寶的聲音。
    “王侍禦,我可否進來?”
    王繼光不知道郭寶是剛剛被人揪著之後拉不下臉,於是這才當甩手掌櫃,還是其他什麽緣故,雖說心裏不大高興,但還是出聲說道:“請進吧。”
    郭寶掀簾而入,見王繼光坐在那裏,雙腳浸泡在高腳木盆中,臉上滿是倦意,他也不拐彎抹角,上前去直接把戚繼光手令給遞了過去:“你先看看這個。”


    狐疑地瞅了郭寶一眼接過那張紙,王繼光隻掃了一眼便輕輕驚呼了一聲,再次抬頭時,目光卻盯著郭寶久久沒有移開。早就不年輕的北鎮撫司理刑百戶苦笑著搖了搖頭,低聲說道:“若非如此,我剛剛哪會憋火,就算顧慮著差事,也肯定鬧起來了。所以我想和王侍禦商量商量,這事是否會有詐?”


    王繼光不知道郭寶和汪孚林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隻結合自己在都察院這一年多來所認識的汪孚林,最終便露出了和郭寶一樣略有些苦澀的笑容:“戚大帥那邊,是汪掌道之前給我的那個隨從去送的信,算算時間,可能性確實很大。當然,也不是沒有對方故意借此從我們手中劫人的可能性,這實在是有些太冒險了……”
    他剛剛說到這裏,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是嗬斥聲,怒罵聲,把個好好的寂靜夜晚給鬧得沸反盈天。王繼光見郭寶先是眉頭一皺,繼而就轉身出了門去,他也無心再享受熱水泡腳這點唯一的樂趣,擦幹了腳之後趿拉了鞋子快步往外走。等一出門,他才隻見臉色陰沉的郭寶把那塊頭絕大的撫寧衛指揮使給帶了過來。兩邊一打照麵,他就隻見對方很隨便地拱了拱手,隨即沉聲說道:“這裏不方便,可否裏頭說話?”


    王繼光見郭寶非常鬱悶地點了點頭,知道剛剛顯然是外頭錦衣校尉氣不過,與要見他們的此人鬧了起來,也就側身讓了路。等到郭寶跟著進屋,他見外頭幾個錦衣校尉麵麵相覷,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他就衝著他們打了個各歸各位的手勢,繼而也不管人家懂是不懂,放下簾子也進了屋子。
    到了自己的裏屋,他見那位撫寧衛指揮使東張張西望望,一副審視自己住處的樣子,這心裏頭自然就更加不得勁了。好在這種過程沒有耗費太久,對方一轉身就直截了當地迸出了一句話。
    “你們當初在山海關交接了那個速寧進關之後,就沒搜過此人的身嗎?”
    此話一出,王繼光倒也罷了,郭寶一直都在北鎮撫司,雖說這些年詔獄動用的少了,但對於某些門道,他還是頗為精熟。此時此刻,勃然色變的他就立刻開口問道:“難道他身上藏了什麽犯忌的東西?”
    “頭發裏頭藏著刀片,雖說手上綁著繩子,可要取出東西來卻很容易,他從山海關到這裏竟然沒跑,實在是難得。最重要的是,他的鞋子夾層裏頭藏著砒霜!”
    見郭寶那張臉異常難看,而王繼光則像個傻子似的嘴巴張得老大,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汪掌道想得雖說已經挺周到了,但如今看來,我覺得他還是料錯了一點。因為根本就不需要什麽路上劫殺之類的名堂,隻要這人自己拿刀片抹脖子,又或者是把鞋子當中的砒霜吃進肚子裏,那就立刻死得幹幹淨淨,回頭我們還得為找個子虛烏有的凶手煩心!”
    “竟然可能是死士……”
    郭寶隻覺得滿頭滿身都是冷汗,喃喃自語了一句之後,他就跌坐了下來。錦衣衛太長時間沒出這種公差了,竟然犯了疏忽!
    “此人隻要一死,那遼東李大帥便首先脫不了幹係,然後是在薊鎮出的事,戚大帥也會要擔責,我和王侍禦這兩個負責接人回來的,那就更加不消說,光是玩忽職守四個字,就足以讓我們倒大黴。”他一麵說一麵看著震驚到失語的王繼光,苦笑說道,“如果此人是察罕兒部那些被殺降人的同族,那麽他一死,事情鬧大,皇上雷霆大怒立刻追查,他的仇就報了一大半。而如果他隻是純粹的死士,一死之後任務就完成了,更是不消說。真是燈下黑啊!”
    王繼光使勁晃了晃腦袋,力圖冷靜下來,隨即盯著那麵帶冷笑的大漢問道:“之前那驛丞說,尊駕是撫寧衛指揮使,應該隻是掩飾吧?敢問尊姓大名?”
    大漢哂然一笑,不以為意地說:“我不過是一介粗人而已,哪當得起王侍禦問什麽尊姓大名?無名之輩樓大有,見過二位貴官。”
    “原來你是樓大有!”王繼光和郭寶幾乎異口同聲地迸出了一句話。
    盡管樓大有跟著戚繼光南征北戰,立功無數,也曾經見過百姓聞聽自己之名就歡呼雀躍的樣子,可此時此刻他自嘲是無名之輩,但見王繼光和郭寶這一文一武這麽大的反應,仿佛都聽到過他的名字,他隻覺得虛榮心得到了莫大滿足,反而意識到之前的態度有些不大友好。
    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才岔開話題道:“我從前和倭寇打多了交道,大多數時候都是戰場上一刀砍了算數,可偶爾也會抓到幾個俘虜,這些家夥身上就往往藏著各式各樣殺人又或者自殘的東西,所以習慣了把人從頭搜到腳。最重要的是,我之前是打昏了這家夥替換人的,他清醒了之後,發現換了個地方,身上某些東西又沒了,立刻開始尋死覓活,甚至去咬舌頭,要不是我見機得快,立時用布條勒了他的嘴,這會兒他就隻剩下了半條命。否則,我也不會發現這人有問題。”
    郭寶頓時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如果此人是想要進京陳情,那也就罷了,可他要是一心想要尋死,隻要幾天幾夜不吃不喝,我們隻怕全無辦法。回京的路才剛走了不到六分之一,接下來可怎麽辦?”
    “我要是事先知道這事情如此麻煩,戚大帥交代下來的時候,我就回絕了,唉!”
    樓大有說這話的時候,同樣有些心浮氣躁。他跟著戚繼光南征北戰,最後到了薊鎮,汪道昆時任兵部侍郎巡閱薊遼的時候,曾經舉薦過他,於是他方才從千總升到守備。戚繼光和汪道昆的那段情誼,他一向知道,故而對於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倆的那段爭端,他非常不理解,也有些厭惡汪孚林為人處事的功利,但主帥有命他不敢違抗,最重要的是,他也確實生怕這一趟原本和戚繼光完全沒有關係的押送,卻最終把這位主帥給牽連進去。
    “還有什麽辦法?”此時此刻,王繼光終於開了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惱火地說道,“光懋拿著人就如獲至寶地往京城送,既然如此,我們索性就豁出去了,請個大夫隨行,把人打昏了之後,把水以及魚肉蛋時蔬等等打成泥,搗成汁,硬給他灌下去。隻要保證到京城的時候,我們能把事情始末報上去就行了,眼下他要尋死,那就隨他的便唄?”
    “哪能這麽蠻幹?”郭寶皺了皺眉,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此人之前在山海關交接時,李家的人說他不會說漢話,也聽不懂,隻會說蒙古話。雖說我和王侍禦一路上也算提防著此人,但下頭那些校尉,還有吳將軍的人那些對話,卻不知道給他聽到了多少。而之前我和樓將軍你這場爭端,他也完全聽明白了,這才會尋死。畢竟,撫寧衛勉強也算是在戚大帥下轄,如果是戚大帥的人劫了他,然後他死了,這一死坑兩總兵也就算是成功了。”
    說到這裏,見樓大有的臉色非常難看,郭寶就突然對王繼光說道:“王侍禦,茲事體大,我需得先回京稟告此事,隻要走得快,兩天就能到京城,隻要把此節解釋清楚,就算此人在半途出問題,說不定也能解釋過去。我會立時吩咐下頭的校尉全都聽你和樓將軍的……”
    他突然頓了一頓,有些疑惑地看著樓大有道:“等等,聽說吳將軍和樓將軍是義烏同鄉,他的家丁怎麽會不認識你?”
    樓大有哪裏不知道郭寶是在懷疑什麽,麵不改色地在臉上一抹,原本極其濃密的絡腮胡子頓時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非常稀疏的胡須。他沒好氣地說道:“就算是同鄉,吳惟忠是吳坎頭人,我是夏演村人,全都不是什麽富貴人家出身,帶來從軍的同姓族人是不少,可誰會拿族人當家丁使喚?他這些家丁又不是義烏老鄉,都是到了薊鎮之後再招募的,哪能個個認識我?再說了,本來就想要叫你們認不出來,真讓人看出來,我不是白演了這麽一場戲?”
    一番話說得郭寶滿臉尷尬,複又賠禮,樓大有心氣便平了。錦衣衛驕橫跋扈他早就聽說過,不論郭寶本性如何,聽了他的名字之後,總算一直都還挺客氣的,他也就丟開了之前發現接了個燙手山芋的不高興,沉聲說道:“京師那一頭,確實是郭百戶你去最為適合。王侍禦是文官,騎馬總沒有你在行,我是薊鎮的守將,沒道理我先跑去京城告狀。隻不過,我建議你不要先去錦衣衛,而是直接往上捅。我可不希望事情被錦衣衛那位劉都督為了保你給壓下來。”
    不用樓大有建議,郭寶就決定這麽幹。畢竟,比起那位隔了多少層的上司劉守有,他現如今已經算是汪孚林的人了。而且,他也絲毫不認為出了問題劉守有會一心一意保他。一個理刑百戶而已,提拔誰不能幹?
    王繼光連續騎了這麽多天的馬,雙腿之間已經磨得生疼。此時此刻,他也來不及細想,隻知道自己是絕對不可能日夜兼程跑這一趟,立刻重重點頭道:“那麽,就全都拜托郭百戶了!我和樓將軍會全力保著那個速寧的性命……”
    說到這裏,想到自己在山海關將光懋那個隨從給三言兩語趕走,他一下子麵色蒼白。如今沒了遼東李成梁的那些兵馬,也沒了光懋那個隨從,萬一人送到京城還活著,別人卻質疑此人真假,那可怎麽辦,連個旁證都沒有!更要命的是,此人一力求死,又能活多久?
    當他把這顧慮一說,樓大有和郭寶登時麵麵相覷。到最後還是樓大有沒好氣地說道:“郭百戶先走,剩下的以後再說,能把人囫圇送到京城,我們再考慮別的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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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九章 直接捅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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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闊別京城不過七日,如今再站在朝陽門前,郭寶卻隻覺得恍若隔世。好在他還知道自己此行不但牽涉到王繼光和樓大有,甚至還有李成梁和戚繼光兩位薊遼大將的前程,故而也隻是微微停留了一小會兒,隨即便立時入城。
    身為錦衣衛,他熟知城門守卒的那套敲竹杠手段,也知道拿不出路引應該如何應對,因此,不過一小會兒,胡子拉碴迥異於往日形貌,也沒有路條的他就入城上了朝陽門大街。
    如果按照他往日的習慣,在去會同南北館交割驛馬之前,這時候怎麽都應該先去錦衣衛見頂頭上司掌刑千戶劉百川,又或者是直接求見劉守有這位都督,聽聽這兩位的指示再決定下一步。但此番別說先有樓大有的提醒,就算沒有,他也不敢貿貿然跑去錦衣衛。思前想後,他權衡了一下路程遠近,竟是先直奔汪孚林的私宅。
    他倒不至於奢望直闖汪府求見——因為那樣的話,一旦被錦衣衛的其他人察覺,他就等於徹底站在了劉守有的對立麵——而是希望能夠碰到陳梁。果然,他在和程家胡同交叉的那條街口一張望,就發現了喬裝打扮的陳梁。


    這並不是說陳梁的偽裝就那麽容易被人識破,實在是為了方便聯絡,陳梁把多種偽裝身份全都在他麵前演示過一遍,因此他能夠毫不費力地找到人。


    東張西望,確定應該沒有其他錦衣衛監視著此地,用馬褡褳等雜物遮掩著驛馬標識的郭寶悄然來到正在賣果子的陳梁麵前,隨手拿起一個桃子,壓低了聲音問道:“陳梁,汪掌道在不在家?”
    陳梁之前見郭寶走近前時就覺得有些吃驚,此時更是嚇了一跳。好在他一下子意識到郭寶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回京城必有要事,立時若無其事地拿著籃子選桃子,仿佛在殷勤兜售,嘴裏卻低聲說道:“汪掌道今天不在,他在都察院。之前那個劉勃給我傳過話,要是有緊急的事情,可以去都察院找鄭有貴,但暗號是五日一換。這次的暗號是對那個鄭有貴說,是潮白河那邊的表兄找他有要緊事,家裏的牛丟了!”


    “行,我這就去都察院。”郭寶隨便選了三四個桃子往馬褡褳裏頭一扔,繼而隨手給了陳梁幾文錢,臨走之前又低聲囑咐道,“這次我被人算計了,你自己也小心點。”
    算計了?怎麽算計了?
    陳梁隻覺得一顆心猛地抽緊,見郭寶翻身上了馬背拍馬就走,他哪有閑心賣什麽果子,滿心都隻剩下了糾結。他上次能夠留京還是郭寶給他在劉百川麵前求的情,雖說汪孚林已經點頭認了他們是他的人,可萬一郭寶這位子都有問題,他這個區區小旗還有用嗎?
    郭寶卻來不及考慮陳梁那點小糾結,他急匆匆趕到了都察院,按照陳梁轉告的口令,成功把鄭有貴從都察院中叫了出來。兩廂一打照麵,他見鄭有貴看到自己微微一愣,隨即笑嗬嗬地一口一個表兄,仿佛真的和自己多熟稔,卻直接把自己往僻靜處拉,他暗歎汪孚林還真夠小心的,連忙也與其寒暄了幾句,隨即便快速說道:“你趕緊轉告汪掌道,十萬火急,我得趕著見他一麵……”


    鄭有貴剛剛就瞅著郭寶有幾分眼熟,此時此刻一下子就想到,這位是他跟著汪孚林曾經見過的,錦衣衛理刑百戶郭寶,登時麵色一變。然而,想到汪孚林的吩咐,他立時回過神來,一麵重重拍打著郭寶的肩膀,一麵低聲說:“掌道老爺知道是有要緊事,我這就是領著你去見他。別急,我帶你走小路……”
    七拐八繞走了老長一段路,兩人便來到了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食肆。外頭僅僅隻能容納兩張桌子的店裏,此時此刻因為還隻是申時,並沒有客人。鄭有貴熟門熟路地帶著郭寶越過櫃台後頭對他們視而不見的掌櫃,悄然走進了廚房。而穿過這熱氣騰騰的地方,就是一個頂上是葡萄架子的院子,汪孚林赫然坐在其中一張圈椅上。
    郭寶見身邊鄭有貴悄然退下,連忙快步衝到汪孚林麵前,也來不及行禮說什麽客套話,三下五除二將回程中發生的那點事全都給倒了出來,包括樓大有的懷疑,自己和王繼光的無奈處境,就連樓大有提醒他不要到錦衣衛,而是直接把事情捅出去都給說了。末了,他才屈下一條腿單膝下跪,苦著臉說道:“這次得請公子您救我們一救了,我實在不敢擔保王侍禦和樓將軍在我後頭帶回京的不是一具屍體。”
    “樓將軍在薊鎮多年,應該會說蒙古話,他沒有試圖審問過那個速寧?”
    “我走之前,我和王侍禦試過在他陪同下審了一次,但一拿掉勒嘴的布條,他就試圖自盡,若非樓將軍眼疾手快直接卸掉了他的下巴,怕是就要讓他得逞了。而且我和王侍禦都已經讓樓將軍用蒙古話翻譯給其聽過,如果他真的是察罕兒部牧民,其族人真的是被陶承嚳謊報軍情所殺,我們一定會稟告皇上,嚴懲陶承嚳,但此人卻根本就不聽,一心尋死。所以,我才不得不走一趟。”
    “原來如此,這事情不能怪你們,隻能說敵人太狡猾,你們已經想得很周到了。”
    郭寶猶豫了一下,說出了王繼光之前的顧慮,卻沒想到汪孚林嗬了一聲:“人隻要能夠平安到京城,你就什麽都不用操心了。對了,你何時啟程的,還帶了什麽東西?”
    “回稟汪掌道,我是到了蘆峰口那天後半夜啟程的,用了不到兩天一夜就抵達了京城,我帶了王侍禦的奏本。”
    汪孚林微一沉吟,便站起身來:“這樣,你立刻出城,然後拿著自己的路引,重新換個城門入城,然後你直接拿著你的錦衣衛腰牌進宮,去會極門那邊見管門太監。雖說理論上你這個錦衣衛理刑百戶往日不上奏本,但既然有王繼光的奏本,那就沒問題了。而你在交完奏本之後,元輔就會立刻召見你。記住,進宮的時辰掐準,踏進午門,到會極門的時間,你得掐準在酉初。”
    盡管郭寶有七八成的把握,汪孚林此番不會袖手旁觀,但真正幫到自己這個地步,他還是有些喜出望外,連忙千恩萬謝。等到看見一身便裝的汪孚林先行起身,竟是沒有走他那條原路,而是直接從架在圍牆上的樓梯翻牆離開,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發覺之前領著自己過來的鄭有貴再次回來,他跟著其出去時,少不得再次打量了一下這間廚房,見那個和麵的廚子依舊頭也不回在幹活,仿佛他這個人不存在,他就知道,這一處距離都察院不太遠的小店,隻怕裏裏外外全都是汪孚林的人。
    否則從外頭掌櫃到裏頭廚子,會這麽大喇喇地任由他進出?
    之所以汪孚林要郭寶重新出進城一次,除卻消弭他之前進城手續的不完備,抹去別人從這一點攻譖的可能,還有另外一個很簡單的原因,那就是汪孚林得事先去一趟內閣,對張居正先行稟明此事。
    雖說他是都察院掌道禦史,天子近臣,但和長年累月就在宮城裏辦事的給事中卻還不一樣,要進一趟宮城,他得先請示左都禦史陳炌,然後,他得把事情原委迅速整理出來寫一個折子給張居正看,以便在內閣那種人多眼雜耳朵又多的地方,露出什麽端倪來。
    所以,等他從長安右門進了皇城,而後又從午門進了宮城,已經是申正二刻的事情了。
    要進內閣見首輔,平日裏並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當然在早期更難,因為內閣隻是參讚,和六部五府文武大臣的關係越少越好,但現如今隨著閣權壓過了部權,早就不是當年那回事了——但汪孚林是誰?人盡皆知的元輔心腹,再加上他一句要緊事,早有知情識趣的中書舍人進去通報。於是,他越過了好幾位前來送廷議又或者部議帖子的六部司官,成功踏進了張居正的直房。
    進門之後,他行過禮後就直截了當地說道:“元輔,廣東巡按禦史剛剛交接完,前任禦史送來奏本,說是佛郎機人近來派出多名傳教士抵達澳門……”嘴裏說著這些事,但汪孚林卻從袖子中拿出了自己剛剛回都察院寫就的折子。
    張居正有些狐疑地接了東西在手中,一麵聽麵前汪孚林在那滔滔不絕說西洋傳教士,一麵看手上那和此事風馬牛不相及的折子,須臾那臉色就變得異常凝重。他沒有注意汪孚林說的什麽西班牙國王試圖通過繼承鄰國葡萄牙王位來擴大領土的野心,而是仔仔細細思量著此事應該怎麽辦。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突然不輕不重拍了一下桌子。
    “元輔?”
    見汪孚林立時閉嘴,外頭卻傳來了一個中書舍人試探的叫聲,張居正就冷冷說道:“去會極門那邊看看,今天有誰送奏本。”
    “西洋小國之事,也值得拿到這裏來說,你也不看看外間有多少人等著候見!”張居正嘴裏這麽說,其實他剛剛根本就沒注意汪孚林到底在說些什麽,接下來字斟句酌了良久,這才不無謹慎地說道,“以後做事不要這麽急吼吼的,你該知道,你已經獨當一麵了……”
    嘴裏說著訓誡的話,張居正卻把汪孚林那份折子給還了回去。在首輔直房這種地方,就是想要燒紙,也得提防留下的灰燼以及燒紙的嗆人氣味會給人留下遐思的空間。因此,接下來張居正隻吩咐了一下巡視京營的臨時差遣,本打算派給廣東道,卻因為廣東道人手乏力,給了湖廣道,又開始說裁汰內外冗官,兩人全都心知肚明,這完全是在拖延談話的進程,等著會極門那邊的回音。果然,事先算準了時間的汪孚林終於等到了那個中書舍人的回複。
    “元輔,奉旨和都察院王侍禦一塊去山海關的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回來了,正在會極門遞王侍禦的奏本。”
    此話一出,張居正立時提高了聲音:“怎麽就他一個人回來,還代呈了王繼光的奏本?人是一起去的,怎麽不是一起回來的?”
    汪孚林瞅了張居正一眼,幹脆直截了當地說道:“元輔,王子善是廣東道的人,我去看看到底怎麽一回事?”
    “你去,把人帶過來,我親自問他是怎麽一回事!”
    汪孚林深深一施禮,繼而就轉身出門,對那個顯然習慣了張居正脾氣的中書舍人點了點頭,見人二話不說乖覺地往前帶路,他就跟著其快步趕往會極門。所幸這道門就是內閣、製敕房和誥敕房西邊的一道門戶,故而第一時間出發的汪孚林在郭寶尚未出午門之前,就把人直接攔了下來。
    當隨行那中書舍人上前向郭寶轉達了張居正之命,他則是看了一眼午門之外聞訊趕來的幾個錦衣衛軍官,心想劉守有在這件事上,也不知道是站在哪邊。但他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不能冒這個風險,所以還是讓郭寶擔點風險,直接到會極門這邊跑一趟,把事情直接捅給張居正,同時也等於把事情對滿京城的大小官員全都挑明。如此一來,若是萬一有人興風作浪,反而會因為處在明麵上而不敢輕舉妄動。
    至於剩下的,就得看樓大有和王繼光有沒有本事把人帶到京城,就算半死不活也比死了的強!隻要帶來了,加上另外一重準備,也就差不多了。
    郭寶匆匆回京卻直接憑著錦衣衛腰牌進了宮,替王繼光到會極門送了奏本,而後又被汪孚林帶到張居正直接召入內閣問話,這樣大的動靜,自然是很快就從內廷驚動到了外朝。和五府六部太常寺翰林院等衙門一塊窩在承天門外千步廊的錦衣衛衙門中,當劉守有得知這麽一件事時,頓時眉頭大皺。
    曆來錦衣衛辦皇差完了回來,都是他這個掌管錦衣衛的都督親自陪著麵聖——在皇帝親政之前,當然是謁見馮保又或者張居正。可如今郭寶是根本就還沒辦完這趟差,那麽不回錦衣衛,也能大體說得過去,但他心裏卻不免很不舒服。而過來稟告的劉百川更是臉上訕訕的,好半晌這才低聲說道:“之前挑中了郭寶,也是因為他素來還算老實,沒想到這次竟然如此滑胥……”
    “夠了!”劉守有不耐煩地對劉百川喝了一聲,見人立時噤若寒蟬,他才淡淡地說道,“奏本是往宮裏送的,旁人不知道內容。而元輔召見,一時半會也不是那麽容易打聽的。等到奏本下了六科廊傳抄,那就一切都了然了。不過,事情若是順利,郭寶也不至於這麽急著趕回來,肯定有所差池。”
    “是是是,大帥英明。”劉百川趕緊馬屁拍上去,這才帶著幾分試探之意問道,“萬一郭寶真的是鑄成大錯,那他這位子……”
    “蠢貨!”劉守有終於忍不住拍了扶手,“出了紕漏整個錦衣衛顏麵無光,你還有心惦記著他的位子?先把你這個掌刑千戶的位子坐坐穩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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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零章 靜若處子,動如脫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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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繼光的奏本,郭寶的突然回歸,張居正的召見……在這紛紛亂亂的一個晚上之後,第二天,王繼光的奏本就因為發六科廊謄抄,而最終公諸於眾。對於這位今年剛剛轉正的監察禦史,朝中不屑一顧的官員居多,再加上所述之事過於離奇,主觀臆斷居多,自然鋪天蓋地都是質疑,但礙於汪孚林是其頂頭上司,敢上書批駁其所言之事的到底還是少數。然而,讓大多數人意想不到的是,廣東道掌道禦史汪孚林竟然在這節骨眼上告病了!
    告……病……了!
    回京擔任掌道禦史以來,汪孚林曾經有一度十幾天吃住都在都察院中,從來都沒回過家,那份勤政也曾經是很多人不得不服氣的理由。如今雖說是因為家中妻子過來,他在都察院值夜的次數少了,可也是常有的事,就這麽一位身體倍棒吃嘛嘛香的年輕而炙手可熱的禦史,這當口竟然說病了,騙鬼呢?
    “肯定是因為自己舉薦王繼光,那小子卻惹了這麽一件事,所以汪掌道就幹脆躲事了。”
    “躲事?你這也忒小看汪世卿了,他是沒事也要惹事的主兒,哪裏會躲事,這分明是想要行誘敵深入,然後再一舉全殲之計!”
    “這又不是打仗,還誘敵深入……你們不知道昨天首輔大人召見郭寶的時候,他正好也在旁邊?我看,很可能是金蟬脫殼!”
    “金蟬脫殼……咦,你是說他明麵上在家告病,其實是人已經走了?是去和王繼光他們匯合?”
    “也許不是什麽匯合,但要我說,最可能的是首輔大人忍無可忍,於是把他派到遼東去了!”
    在這無數的猜測當中,一直在汪府附近充當聯絡人,準備隨時和汪府中眼線聯絡的陳梁,突然之間駭然發現,汪府四周多出了無數觀望的視線,其中某些分明是錦衣衛的人,有些好像是東廠的人,還有些好像是各方官員派來的人。總而言之,程家胡同兩邊的街口,仿佛一夜之間蜂擁而出無數賣果子的,賣點心的,賣漿水的,一個個心不在焉做生意的樣子,仿佛在腦門子上刻著我是眼線四個字,直讓他心中鄙薄這種太不專業的盯梢!
    然而,當他自己也接到了上頭的一個命令時,他就沒工夫去鄙視別人了,因為他自己的那些上司也好不到哪裏去,竟是讓他從好不容易打進汪府的那個丫頭口中,問明白汪孚林的動向,尤其是究竟是否在家。於是,他隻好在劉勃一次過來到自己這買桃子的時候小心翼翼提出了這一點。而僅僅是隔天,他就看到那個丫頭東張張西望望,到了他那輛滿是果子的大車前,趁著挑果子,兩人迅速交談了幾句。


    正因為如此,他到劉百川麵前稟告時,完全就照搬了對方的原話:“喜鵲說,汪掌道就在府裏,壓根沒出去過,她昨天還見過少夫人身邊的芳容和芳樹,說是汪掌道犯了咳嗽的毛病,大半夜咳得昏天黑地,就連寄住在他這裏的妹妹汪少芸,都過去照顧了他半宿。”


    “她又不是親眼看見的,還敢說得這麽信誓旦旦?就知道這種未經世事的丫頭一點用都沒有,早知道就換一個仆婦放在裏頭!”說到這裏,劉百川不禁有些惱火地瞪了陳梁一眼,可想到那次疏漏之後,授意郭寶,讓牙婆挑一個幹淨沒問題的仆婦送進汪府,那就是他自己的主意,他隻能壓下了心頭不滿,惱火地吩咐道,“大帥對這件事情盯得很緊,你設法讓那丫頭多打探一點,她這沒有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事情,做得什麽準?”
    “是是是……”
    陳梁連聲答應,等重新回到自己崗位上的時候,他卻有些無精打采。這雙麵間諜實在是不那麽好做,一麵要受錦衣衛上司的指派來監視汪孚林,一麵還要受汪孚林的指派,反過來透露錦衣衛中的內情,尤其是在如今這種兩邊有所衝突的情況下。唯一讓他慶幸的是,當劉勃得知他的使命時,卻沒有多少抵觸又或者說不滿,而是似笑非笑地答應了他的請求,讓他去後門扮貨郎勾搭仆婦。
    於是,這一次,他拿著喜鵲捎帶出來的一塊說是轉賣的繡帕回去交差。特質的藥水抹上去之後,立刻就透出了字跡來,這一次,卻是明明白白地寫著,汪孚林真的在家裏養病,哪都沒去。
    可越是這麽寫的,掌刑千戶劉百川越是不肯相信,到最後幹脆直接押著陳梁去劉守有麵前稟告。
    等劉守有看過喜鵲那塊帕子,又聽了陳梁從汪府下人嘴中掏出來的話之後,劉百川就信誓旦旦地說道:“大帥,汪孚林那個人刁滑極了,隻要他願意,什麽假消息放不出來,多少人就此上了大當?要我說,喜鵲那丫頭也好,陳梁也好,全都被人耍得團團轉,汪孚林肯定不在府中。元輔之前就屬意於他去遼東,隻不過光懋一心一意搶差事,這才不得已換了人,這次他肯定是金蟬脫殼,聲東擊西。”
    劉守有本來就煩,這時候聽到劉百川如此肯定,他不由得臉色鄭重了下來:“你敢擔保?”
    劉百川聽到擔保兩個字,想到一貫的規矩,立時又慫了:“卑職也就是猜測,猜測……”
    “猜測你說得那麽肯定幹什麽!”劉守有一時火大,拍了桌子之後,見劉百川立時不敢說話了,他就看著陳梁說道,“你呢,你敢擔保汪孚林一定在府裏?”
    陳梁幾乎有點想哭了。這不是有掌刑千戶劉百川這麽一位上司在,哪有他說話的份,大帥你好端端的找我幹什麽?可是,在劉守有那犀利的目光直視下,他還是戰戰兢兢地說道:“小的不敢說大話,隻是從小的往各方麵打聽到的情況來看,汪掌道應該就在家裏沒錯。但是,也不排除他故意造一個假象,可是,他造假象又有什麽好處?迷惑別人?用得著嗎?他隻要人往都察院一坐,滿京城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就得顧慮他捋袖子下場!”
    誰說不是呢?
    劉守有很想附和,但他是堂堂掌管錦衣衛的從二品都督僉事,比從前的都指揮又上升了不少,故而這會兒也隻能下了死命令,繼續打探著汪府的情形。至於敢說卻不敢擔保的劉百川,自然又挨了好一頓訓斥,退出去之後,少不得把氣都撒在了陳梁頭上。
    錦衣衛這邊的情形並不是特例,因為汪府連日閉門謝客,就算打著探病旗號的人也被婉言謝絕,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想方設法打聽汪孚林到底在不在家這個簡單的問題。直到四天之後,王繼光和奉薊鎮總兵戚繼光之命的樓大有押著速寧抵達了京城。


    王繼光憑著自己是禦史,第一時間先到會極門再次遞上了一份奏本,隨即又被召入了內閣張居正直房。須臾,便有指令下來,吩咐把速寧送到刑部,立時三刻就進行三法司會審,王繼光和郭寶一同參與。而樓大有身負守備要職,令立時上交此行經過的題本之後,即刻回歸薊鎮本部。得到這個消息,深幸不用身陷這場麻煩官司之中的樓大有二話不說立馬就寫,寫完了往通政司一交就走,連帶吳惟忠借調的十個家丁也給帶了回去。
    隻可憐接了這麽一個燙手山芋的三法司主官。刑部尚書嚴清和左都禦史陳炌僅僅是頭疼,而大理寺卿陸光祖那就完完全全是嫌惡——明明是汪孚林的屬下惹出來的事,怎麽又要讓他來分擔責任?那個被押回來的速寧一到大堂上就立刻想要咬舌,可以想見萬一給其成功了,不死也別想再問出一句話來——成啞巴了還能說什麽實情?至於蒙古人會寫字,那更是癡心妄想!
    最重要的是,因為王繼光和樓大有一路上為了確保人不會死,給人喂食完全都是死灌,這個原本看上去又黑又壯的蒙古漢子已經消瘦憔悴得不成樣子,他根本不能確定人什麽時候會死在大堂上。雖說這是刑部的大堂不是自己大理寺的大堂,可陸光祖還是覺得心裏不痛快,滿滿當當都是火氣。
    當這種浪費時間的審訊進入了第三天,眼看竟是沒有進展也沒有止境時,陸光祖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這一天,眼看那個精通蒙古語的通譯在那速寧的麵前百般勸說卻沒有結果,他突然重重一拍驚堂木,緊跟著就對王繼光和郭寶喝道:“審了整整三天,全都是浪費時間!之前兵科都給事中光懋說是從遼東押來了這個長定堡大捷之中的幸存者,聲稱他能揭露陶承嚳殺降冒功的真相,可現在人送來了,卻一言不發,動不動就要尋死,有這種可能嗎?別是半路上你二人對那個真正的幸存者速寧動了什麽手腳,卻把個冒牌貨送到京城來糊弄人!”
    此話一出,嚴清頓時眉頭大皺,就連陳炌也露出了幾分驚色,看向王繼光和郭寶的目光中就多了幾分質疑。
    陳光祖見刑部尚書和左都禦史顯然有些動搖,登時趁熱打鐵,再次重重一拍驚堂木道:“還有,光懋之前上書說是有自己的隨從一同解送人進京,他的那個隨從呢?”
    眼見得自己早先的顧慮如今成了現實,王繼光早已是悔青了腸子,懊惱之前不該為了出一時之氣,硬生生把光懋的那個隨從給趕了回去。不但是他,就連郭寶也不免暗中埋怨,可他再一想,要是那個指手畫腳的隨從一路跟著,說不定早就被這個速寧在半道上抹了脖子又或者服了毒,到時候那個又自傲又討厭的家夥說不定不但不會承擔責任,還會把事情一股腦兒都推到他們頭上,那還不如眼下這個結局。
    因此,把心一橫,郭寶就搶在王繼光之前說道:“光懋那隨從在山海關就已經折返,我們本打算請薊鎮戚大帥派人護送,他卻頗多指手畫腳,因此我和王侍禦就令其回遼東向光都諫複命,請了山海路參將吳將軍派了十名家丁扈從,又在蘆峰口驛站遇到了薊鎮戚大帥麾下的標下左營遊擊樓將軍。正是樓將軍識破了此人發中藏有銳利刀片,鞋中另有夾層,藏有砒霜之事,這才斷定人乃是死士。”
    “荒謬!全都是你等臆測而已,絕不可信!你還沒回答我,你們如何能證明,此人便是光都諫尋到的那個人,而非你等派人冒充?”
    王繼光正因為郭寶剛剛挺身而出,共同承擔了趕走光懋那個隨從的責任,心中稍稍鬆一口氣,沒想到陸光祖還是繼續死死揪住如何證明那人身份的問題,他頓時意識到,自己和郭寶,包括吳惟忠和樓大有,隻要拿不出確鑿的證據,就會全都陷入這個深深的泥潭之中。
    果然,他勉強打起精神稍稍辯解了兩句,就被陸光祖給批駁得體無完膚,一來二去,他就隻見陳炌和嚴清兩人的臉色越來越凝重,分明是真的被陸光祖給說動了,對他們的疑慮越來越大。
    可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就隻見大堂上那個速寧使勁扭動著身子,竟是仿佛聽懂了陸光祖的質問似的,因為嘴裏勒著布條沒法說話,竟是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響頭,隨即在旁邊差役忙不迭上前將他扶起的時候,拚命晃動著腦袋。
    見此情景,陸光祖頓時如獲至寶,厲聲喝道:“看,此人竟然如此反應,分明是你等拿什麽東西要挾了他冒充光都諫派人送來的速寧!事到如今,你二人還敢狡辯?”
    王繼光和郭寶萬萬沒想到,那個速寧一直都除卻沉默就是尋死,卻竟然在這時候做出如此反應,輕輕巧巧就把他們逼到了懸崖邊上。就在兩人對視一眼,心急如焚的節骨眼上,就隻聽大堂外頭傳來了一個聲音。
    “要證明此人便是速寧,其實很簡單。”
    看到外間徐徐走近的那個人,陳炌不由得又驚又喜,當即搶在陸光祖之前開口問道:“世卿,你的病痊愈了?”
    “有勞總憲大人關懷,業已痊愈。”
    汪孚林笑吟吟地走進大堂,泰然自若地對上首三法司主官拱手行禮,隨即便拿出了懷中一樣東西。
    “這是程給諫剛剛從遼東快馬送來的,當初光都諫在速寧攔馬,準備送他進京之前,程給諫就以防止路上出問題為由,留下了他的雙手手印。當然,我知道以陸大人的睿智,定然會覺得,這東西還會有造假的可能,不過程給諫也想到了,此物不但留了一式兩份,每一份上頭,除了速寧的手印之外,還有光都諫和程給諫二人的簽字和指印為證,不知道這東西能不能當成證明此人正身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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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一章 一錘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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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得救了!
    盡管王繼光早就知道汪孚林這個上司實在是背景深厚,神通廣大,但哪怕是那次汪孚林給他請來了太醫署的禦醫,隻用一個月時間,就把普通大夫說是至少得養個大半年時間的病給他治好了,他也沒有覺得這麽欣喜若狂過。此時此刻,看到那張熟悉的笑臉,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隻知道咧嘴傻笑了。而當他再看郭寶時,卻隻見這位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理刑百戶竟然忘情地使勁拍了拍臉,仿佛還不大相信汪孚林突然現身給他們解了圍。
    既然有人高興,當然也就有人不高興,大理寺卿陸光祖就忍不住重重拍案道:“汪孚林,這是三法司會審,誰給你的權力擅闖?”
    “廷尉大人,要是沒有上命,我當然不敢擅闖,否則豈不是送給人機會,讓人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越權?”
    汪孚林氣定神閑地反問了一句,這才往身後瞅了一眼,須臾,就隻見戶科給事中石應嶽大步走進了大堂,麵無表情地說道:“剛剛汪掌道剛由首輔大人引入文華殿謁見了皇上,皇上得知此中情由,便從首輔大人建議,請汪掌道和我前來刑部,一同會審。”
    聽到這話,陸光祖方才徹底啞然。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六科廊、錦衣衛……這樣的組合齊聚此地,可以說除卻大多數時候都不會出現在明麵上的東廠,這是會審的最高級別!而且,汪孚林竟然在來到這裏之前,先行把這張最重要的證據直接呈送到了小皇帝朱翊鈞跟前,這讓他就和吞了一顆蒼蠅一般惡心。奈何陳炌在看到汪孚林之後,就完全改換了態度,而嚴清也顯然不再是最初那樣板著臉,他頓時意識到大勢已去。
    “石都諫,核對手印,確定此速寧是不是彼速寧,這就交給你了,想來在場諸位每個人都能信得過你。”
    石應嶽為官方正,聽到汪孚林這話時,他看到陳炌嚴清全都微微頷首,而王繼光和郭寶更是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隻有陳光祖眉頭緊蹙,不置可否。見此情景,來時本來就承擔著核對之責的他從心底就已經有所判斷。畢竟,光懋和程乃軒的手印和簽名是真是假,那都是回來之後就可以立刻問清楚的。於是,他從容拱了拱手,繼而就令差役去取了印泥和白紙,親自上前去拓速寧的手印。
    然而,這一原本簡簡單單的過程卻極其不順利。雙手反綁在身後的速寧使勁掙紮,以至於前幾次取手印全都弄破了紙張。到最後,還是汪孚林冷冷說道:“對這等冥頑不靈,心思狡詐之人,不用太客氣。石都諫若是還取不到他的手印,那就打昏了之後取!”


    此話一出,堂上兩個資深的刑部差役對視了一眼,隨即朝刑部尚書嚴清看了過去。見嚴清先是有些猶豫,隨即就點了點頭,他們本來就因為這三天的差事而憋了一肚子氣,當下就有人揚起了手中水火棍,看準部位朝著速寧的頸側就是一記。等到把人打昏了過去,他們立時嫻熟地協助石應嶽拓了手印。等拿到了那張拓著一個鮮紅掌印的紙,石應嶽端詳了好一會兒,確定紙上那掌印的紋路清晰可辨,這才抬起了頭。


    “我雖覺得一致,但為免有人不服,刑部和大理寺應該有的是核對證物的人才,還請嚴部堂和陸大人請人來,立時核對此物,勘驗眼前這個速寧是否為光都諫送回來的人。”
    剛剛陸光祖突然丟出這個質疑,如今嚴清也確實很想弄清楚這個問題,當即吩咐道:“來人,去把刑部資曆最老的仵作叫來!”
    陸光祖隻看汪孚林那信心滿滿的樣子,就知道今天自己這發作不但沒有效果,而且還會是反效果,從心底來說,他一點都不想從大理寺叫個仵作來打自己的臉。然而,他又不能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承認自己錯了,也隻能硬著頭皮吩咐了一聲。
    沒過多久,兩個年紀一大把的仵作上堂磕頭行禮,照著兩張紙上的掌印核對了再核對,足足用了一刻鍾,兩人卻又商量了幾句,這才異口同聲地說道:“諸位老爺,兩張紙上掌印為一人所有。”
    盡管沒有抱太大期望,但陸光祖還是厲聲問道:“你二人敢擔保確鑿無疑?”
    大理寺的那個仵作隻看陸光祖的臉色,就意識到這位想要的答案恐怕和自己說的截然不同。然而,核對掌印這種事,即便不是仵作也能看出個大概,他就算昧著良心說瞎話,那也得別人肯信。於是,他隻能回避了陸光祖那有些羞怒的眼神,垂下頭說道:“所有掌紋走向以及細微之處都一模一樣,絕對不會有假。這兩個掌印全都出自此人左手,小人敢用自己三十年仵作生涯做擔保。”
    他都這麽說,另外那個仵作就更加直截了當了:“諸位大人若不信,可以再請其他仵作過來查驗,絕對不可能有第二個結果。”
    “既然如此,那就很可疑了。”這一次,汪孚林搶在了所有人前頭,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光都諫送來的就是這個速寧,那麽,他既然為了雪冤,不惜攔住光都諫告狀,又被護送來到了京城,那麽緣何在身上暗藏凶器和毒藥,又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意圖自殘,又或者說自盡?如果他在路上如此,那還勉強可以解釋成,那是因為信不過王侍禦和郭百戶,但如今是三法司會審,又已經有精通蒙古語的通譯對他解釋得清清楚楚,他為何還要如此?”
    沒有給別人插嘴的機會,他又提高了聲音說道:“這簡直就和王侍禦之前在奏本上說得一模一樣,此人仿佛是死士,不在乎自己開口說什麽,而僅僅想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死了之!”
    “汪掌道,這話卻是純粹臆測。”這一次開口的人是刑部尚書嚴清,盡管在王崇古和吳百朋之後接替刑部尚書一職還沒多久,但他素來以公正著稱,此時此刻也顯得異常謹慎:“此人固然有些可疑,但是否真的是如此險惡居心,卻還不能如此斷定。”
    “嚴部堂悲天憫人之心,實在是令人欽佩,但是,憐惜這樣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卻有些太過慈悲了。剛剛在等待仵作勘驗掌印時,我聽王侍禦說,之前大理寺卿陳大人質疑此人是否是真的速寧,並以此詰責王侍禦和郭百戶的時候,此人曾經突然表現激動,甚至頻頻叩頭,仿佛是在鳴冤?”
    見嚴清微微一愣,隨即點了點頭,但繼而就神情巨變,汪孚林知道這位刑部尚書已經想到了此節,他便放緩了語氣道:“此人既然一直是以不通漢語的一麵示人,緣何竟在剛剛聽到陳大人的詰問後如此失態?”
    “啊!”
    這一次,驚呼出聲的不止是陳炌,還有王繼光和郭寶。當局者迷,剛剛變故迭出,他們隻是一時之間沒有想到這一層上。而之前曾經占據上風,以為捏到了痛腳的陸光祖,這會兒臉上則是一陣青一陣白。而讓他更沒想到的是,郭寶突然開口說出了一番讓他恨不得去鑽地縫的話。
    “既然已經查明速寧正身,不如立刻回稟皇上,奏明此人一心求死這一狀況,請皇上裁斷。不是卑職在這裏誇口,對付尋常犯人,自然是三法司就夠了。但這等刁頑凶狠的犯人,說到底,卻還是錦衣衛詔獄最有手段!三木之下,縱使是鐵打的漢子,也不愁不開口!”
    要是沒有先前的徒勞無功,不論是刑部尚書嚴清,還是左都禦史陳炌,都絕對不會樂於讓錦衣衛主導這樁案子,可如今證實光懋大老遠送回來的這個所謂人證隻怕是明明懂漢語卻裝不懂,更是試圖用這條命栽贓陷害別人,他們想想人若在自己手裏審死,忍不住就覺得把人扔到錦衣衛詔獄,說不定還省點事。隻不過,作為主管刑名的朝廷命官,讓他們附和郭寶的這一提法,卻是不可能的。一時間,他們幹脆便沉默以對。
    還是王繼光劫後餘生,實在是不想再和這個麻煩的家夥打交道了,卻是避重就輕地說:“還是先往上奏明此中經過才是。另外,要不要把此人弄醒?”
    汪孚林眼看兩個差役看了一眼三位堂官的臉色,繼而熟練地用一瓢涼水把人潑醒,而那速寧一睜開眼睛恢複意識之後就遽然色變,隨即兩隻眼睛惡狠狠地向他瞪了過來,他就哂然一笑道:“石都諫,我們現在就返回宮中陳情如何?”
    饒是石應嶽素來對錦衣衛一丁點好感都沒有,他也覺得今天這件事確實是錦衣衛最適合接手。他一刻也不想留在這裏,一想到地上這個速寧的生死牽扯出來一大堆麻煩,他就毫不猶豫地說道:“汪掌道說的是,我們是奉命過來同審,如今既然是這麽一個結果,自當先行回去稟奏皇上以及首輔大人。”
    事已至此,嚴清和陳炌當然不可能有什麽異議。而陸光祖又氣又恨地看著汪孚林和石應嶽並肩離去,突然覺得自己在上次在汪孚林手中吃虧之後,又做了一件蠢事。他還以為這次能抓住王繼光和郭寶的把柄,結果卻被汪孚林就這麽又給坑了進去!
    一大群人各回各自衙門的時候,好容易甩掉一個包袱的王繼光並沒有和郭寶說太多的話。雖說兩人有過同舟共濟的的一段時間,但一個是禦史,一個是錦衣衛,他怎麽都不可能敗壞官聲和對方走得太近,隻在臨走前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此時此刻,王繼光跟在陳炌這位都察院的掌管者身後,隻覺得這連日經曆實在是跌宕起伏。他離京的時候還認為,路上也許會遇到那些話本中常見的迷藥劫殺,生死一瞬,結果卻發現最大的難題竟然是自己押解了一個滾刀肉,而這滾刀肉還險些用自己的死把他給坑死!
    “到底是汪世卿啊,人人都以為他告病不出,要麽是躲事,要麽是金蟬脫殼,領了密令去遼東,沒想到他等的是遼東送來的這件關鍵證據。王子善,你該感謝你這上司想得周到,否則你這趟拚死拚活從山海關往返了一回,卻險些被那麽個看似連漢話都不會說的蒙古人給坑了!”
    心不在焉的王繼光驟然聽到這話,猛地回過神來。他進都察院這麽久,還是頭一次這麽近距離單獨和左都禦史陳炌相處,此時在迅速合計之後,他就明白了自己應該說什麽,連忙畢恭畢敬地說道:“總憲大人說的是,下官也極其感謝掌道大人。想來他這樣在家養病,別人的注意力全都在他府上,再有就是關注出城的人以及去往遼東的人,回來的和進城的人多半就沒時間關注了,這關鍵的證物才能平安到達京城。”
    “說得對,這才是真正的聲東擊西之計。”陳炌心情相當不錯,嗬嗬一笑道,“陸與繩平時不是這麽武斷的人,這次真是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再一次在文華殿見到朱翊鈞這個業已大婚成年的天子時,汪孚林卻把陳述的職責讓給了石應嶽,自己站在旁邊拾遺補缺。直到石應嶽連郭寶聲稱此事交給錦衣衛詔獄更妥當時,低著頭的他不禁在心裏笑了一聲。
    這是之前在大堂上,他借著和王繼光郭寶一一說話問情況的時候,就這麽當著大庭廣眾,和郭寶敲定的此事,算是徹底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了錦衣衛。如果劉守有隻是憑著自己的意誌,所以才想要在他身邊安插人手,卻和這次遼東之事沒關係,那麽他順手坑了這家夥一把,算是報了一部分仇。而如果劉守有背後還有人,而且還和那個疑似死士的速寧有關係,那麽不好意思,自己惹出來的禍自己背去!
    因此,他趁著朱翊鈞在那皺著眉頭想主意,張居正則是和馮保進行飛快的眼神交流,沒有去越俎代庖做主時,突然開口說道:“皇上,那速寧刁滑陰狠,是否下錦衣衛詔獄自然是聽憑皇上聖裁,然而,郭寶這個理刑百戶畢竟牽涉在內,若是交由錦衣衛,郭寶以及他親近的人需得回避。”
    否則劉守有要是接到燙手山芋後,一怒之下讓郭寶去擔綱此事,然後頂缸背鍋,他豈不是丟了一顆最重要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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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二章 接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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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守有確實差點沒氣得吐血。
    對於郭寶在差點倒了大黴之後,竟然在刑部大堂上當著那麽多文官的麵,聲稱錦衣衛詔獄才能夠問出此次事情的真相,他回來之後聽其一說,就氣得劈頭蓋臉大罵了這家夥一頓。
    然而,郭寶那委屈的小媳婦模樣到底還是有點可憐。因為人進門之後就撲通跪地,而後在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這次差點被幕後黑手坑死,甚至把此事上升到了有人算計錦衣衛的地步,因為這家夥聲音很不小,外間決計是很多人能聽見,劉守有考慮到事關錦衣衛的威名,也隻能高高提起輕輕放下,總不能對著個勞苦功高,從京城到山海關奔波一趟,還險些遭算計的錦衣衛老人怎麽樣吧?反正,郭寶也隻是建議,朝廷尚未答應。
    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文官們明明素來都相當忌諱錦衣衛介入這種大案子,可這一次郭寶提議,汪孚林和石應嶽進宮麵聖後不久,正式的旨意就送到了他手上。當他聽到下速寧錦衣衛詔獄,令他以及掌管北鎮撫司的掌刑千戶劉百川十日之內審問出結果回報的時候,他立刻變了臉色。眼見得前來傳話的太監不是別人,正是文書房掌房田義,他連忙找借口打發了旁人,隨即留下田義,叫起撞天屈來。


    “田公公,這是怎麽回事?這麽沒頭沒腦的案子,怎麽就落到了錦衣衛?這我要是問出此人真的是心懷叵測,那豈不是說六科廊光都諫是有意將歹人送入京城,往好的說他也至少是失察,往壞的說他就是居心險惡。而且,這豈不是說遼東戰事根本就沒問題,是有心人故意潑髒水?


    而這要是我問出此人並沒有什麽問題,之前那尋死覓活都是因為心中不安,確確實實他就是所謂長定堡大捷的見證者之一,那不是說遼東是謊報大捷?誰不知道李大帥是元輔相當器重的總鎮,這李成梁犯下如此罪過,查清楚他還能留在位子上嗎?”
    一連幾個反問之後,見田義麵有難色,劉守有就趁機說道:“錦衣衛雖說是名頭聽著嚇人,可田公公您是知道的,這些年來,我也就是馮公公點一點撥一撥,我跟著動一動而已,半步都不敢多走的。這問出是非來,責任我哪裏擔得起?郭寶當初在刑部大堂上撂那樣的話,他是因為險些被人坑了,所以才把事情攬在錦衣衛身上。可別人,比如汪掌道這麽建議,那可就真的是不負責任了!”
    田義不由得咳嗽了一聲,隨即才低聲說道:“這件事是皇上決定的,和汪掌道其實沒關係。”
    見劉守有頓時愣住了,田義看了看外間,幹脆歎了口氣道:“首輔大人和馮公公全都沒吭聲,汪掌道說,如果交給錦衣衛,那麽為了以防郭寶公報私仇,郭寶以及他親近的人絕不能參與此案。石應嶽聽了之後立刻也表示讚同,而且委婉表示,若是三法司主審遼東長定堡大捷的真假也就算了,如今這速寧分明另有隱情,居心叵測,三法司會審這麽一個小人物實在是耗時耗力,所以他有限度地表示了對錦衣衛主理此事的支持。而皇上嘛……就同意了。”
    也就是說,汪孚林竟然因為郭寶的提議,所以其實還表示這事情交給錦衣衛不妥當?反而是石應嶽打算丟包袱給錦衣衛?


    劉守有隻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暈乎乎,可是,對於張居正和馮保的曖昧態度,他實在是有點吃不準。奈何接下來千般試探,田義卻是再也提供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消息,他隻能一麵在腹中罵娘,一麵接受了這個燙手山芋。親自把田義送出門的時候,他還在心裏尋思著如何處置郭寶這麽個給他惹了大麻煩的惹禍精,卻沒想到田義在臨出門時突然停下了腳步。
    “對了,皇上聽到是郭寶提議把人放在錦衣衛審的,笑說了一句,這家夥倒知道心向錦衣衛,而且之前先行回京替別人送奏本的就是他吧?是個挺機靈的人,放在錦衣衛果然合適。”提醒了一下郭寶已經在皇帝、張居正以及馮保那露了臉——甭管人家究竟是否在意這麽個小人物——田義就笑了笑說,“皇上還說,劉都督素來是最能幹的,這件事交給錦衣衛一定沒錯。不過,郭寶那些人就不要參與了,省得別人說閑話。”
    平白無故從天上掉下來一個人家避之惟恐不及的苦差事,而惹出這麽一件事的下屬還偏偏在惹不起的內相和外相麵前掛上了號,甚至連小皇帝都調侃了一句,而且還不能把這個包袱丟給始作俑者去“公報私仇”,劉守有隻覺得心情糟透了。天知道這件事之後是不是誰和張居正在角力?
    於是,他隻能把劉百川叫了過來,嚴厲地把這件事交待了下去,讓他準備精幹人手,隨時去刑部交接犯人。當然,他也沒忘了剖析清楚利害,省得這個利欲熏心的下屬給他鬧出什麽幺蛾子來。
    他隻是本能地感覺這件事不是衝著遼東大捷本身去的,而是衝著戚繼光和李成梁的陰謀,說不定還有更加深層次的原因,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有多遠躲多遠,或者和汪孚林這樣告病先躲幾天,可如今看來,他連躲的機會都沒有,隻能硬著頭皮上。
    所以,當劉守有親自帶人從刑部天牢,將形銷骨立的速寧給押到了錦衣衛詔獄。他把人提溜進刑房之後,就衝著幾個用刑的老手厲喝道:“此人不見黃河心不死,先斷了他的手筋腳筋,讓他不能拿東西自殺,然後再給我敲了他滿嘴的牙齒,我看他還拿什麽咬舌頭。記住,什麽刑都可以用,先給我用一遍大刑再問話,但唯獨不能讓這家夥死了,否則你們給我抵命!”
    說話的時候,劉守有始終在觀察著速寧的表情,當看到人一時麵色慘變,須臾便用充滿怨毒的目光盯著自己時,他卻不閃不避地反瞪了回去。
    要不是為了你這個居心險惡之徒,我怎麽會惹上這麽多麻煩?甭管你背後是誰,為了我自己的前程,我都豁出去了!
    作為大明朝曆史最悠久的特務機關,錦衣衛的十八般手藝雖說有時候嫻熟,有時候手生,但畢竟這麽多代傳承了下來,哪怕今天伺候速寧的幾個人,都有好些年沒用過這些手藝了,可一回生兩回熟,須臾他們便恢複了當年的手感。
    即便用口嚼死死勒住了嘴,發不出撕心裂肺的慘叫,但速寧那痙攣的麵孔以及顫抖的身體,還是顯露出了那一道道刑罰之下的極致痛苦。而每次他昏厥過去的一刹那,那一瓢冰水卻又讓他恢複了神智,繼續迎接下一道大餐。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哪怕速寧在領命之時就早已明確自己是死士,可求一死容易,熬刑百遍卻千難萬難。尤其是當一日兩日三日……刑罰仿佛永無止境,到第五日上頭,他終於到了崩潰的邊緣。畢竟他並不是懷著百折不回的信念,純粹隻是領命而為,妻小家人全都扣在別人手中,這才不得不犧牲自己這條命。因此,當小腿上再次上了夾棍,燒得火紅的烙鐵再次到了胸前,他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清的悲鳴。
    “我說,我什麽都說!”
    燙手的山芋丟給了錦衣衛,三法司幾乎沒有人不滿意,就連之前受挫的陸光祖也覺得如釋重負,因為這就意味著他不用再麵對王繼光和郭寶,更不用再和汪孚林打交道。他向來欣賞的是正直敢言的正人君子,汪孚林無疑並不屬於這個範圍。因此他在連番受挫之後,眼下已經打定主意,從今往後再不沾手和此人有關的任何事情。可就在這時候,他改遷工部右侍郎的旨意卻發了下來。為此,張居正還特意寫了一封私信給他。
    盡管張居正在私信上的話非常客氣,隻敘同年之誼,完全沒有當朝首輔高高在上的語氣,但陸光祖看到張居正規勸自己不要意氣之爭的時候,還是有些尷尬。工部右侍郎在十二位侍郎之中並不算非常好的缺,而且自從上次在王用汲的案子上規勸了張居正之後,他就察覺到,張居正對自己的態度冷淡了不少,如今又是這樣看似委婉的提醒,他不禁油然而生幾分退意。
    雖說他前後兩次針對汪孚林,確實有些犯了意氣,可張居正越來越聽不進人言了,他再留下來隻會討人嫌,是不是也學汪道昆,掛冠而去算了?
    養病數日,實則在家偷懶數日的汪孚林,卻是精神奕奕,心情不錯。這其中,最讓他高興的,不是把包袱丟給了錦衣衛,也不是讓陸光祖吃了個啞巴虧,甚至也不是及時挽回了王繼光等人的聲譽,而是程乃軒不負他的期待,趕在光懋把人解送上京之前,就及時想清楚了掉包計這個很容易被人抓住的破綻,說服光懋,留下了一式兩份證據。
    他派封仲去給戚繼光送信,除卻請求派可靠人護送王繼光等人回京之外,還出了掉包計的主意,而封仲離開三屯營之後,更是直奔遼東,從程乃軒手中拿到證據之後星夜回程,終於緊趕慢趕,及時抵達了京城。而正因為這一點,他這才成功扭轉大局。
    當然作為掌道禦史,他還用此事再次樹立了威信。畢竟,替手底下辦事得力卻遭人陷害的監察禦史遮風擋雨,對掌道禦史來說是很加分的事。
    這會兒,汪孚林正在直房中見從廣東巡按禦史任上歸來,去年接替自己的趙明賢。雖然掌道禦史隻是執掌一道大印,品級和所屬監察禦史並沒有高下之分,但一般來說,掌道禦史都是都察院的資深禦史,在擢升時,也比尋常監察禦史具有更大的優勢,而且更執掌本道考評之權。所以,大多數監察禦史還是把掌道禦史當成真正的上司那般禮敬有加。
    然而,和廣東道剛剛從試禦史轉正的監察禦史王繼光等人不同,趙明賢已經是當了整整四年的禦史。
    比起如今隻不過當了兩年多禦史的汪孚林來說,若單單從資曆看,其實趙明賢更適合廣東道掌道禦史一職。
    然而,趙明賢卻並沒有年長資深者的矜持,也沒有在炙手可熱的上司麵前顯得過分諂媚和巴結。業已提交過述職報告的他,從頭到尾都表現得非常淡定,赫然一顆平常心。而汪孚林之前隻在廣東巡按禦史職責交接的那一天和趙明賢打過交道,其他時候都是從趙明賢在廣東時的那些奏本,以及平日給本道的奏報中得到的一些感覺,此時對趙明賢的印象自然非常不錯。
    於是,他把話也說得非常客氣:“廣東道從去年到今年,我都是摸著石頭過河,其他禦史也都是從無到有一點點學起,之前一下子去了兩個巡按,你又尚未回來,王繼光又是病,又是出外差,就連我也請了幾日病假,大家都快忙壞了。有了趙前輩你回來,這才算是人都到齊,不會再捉襟見肘了。”
    趙明賢在廣東時,就已經領教了汪孚林在士林以及官場民間的影響力,這才不至於像某些京官那樣隻看到汪孚林的年輕資淺,沒看到其背後的能力和擔待。此時此刻,聽到汪孚林竟然還客客氣氣口稱前輩,他立刻笑著說道:“我不過是在都察院中多呆了兩年,哪敢當掌道大人這聲前輩?在廣東時,掌道大人珠玉在前,我這巡按禦史就當得很有壓力,所幸如此,不敢自滿,勉強可稱得上兢兢業業。如今既已回京,日後還要請掌道大人多多指點。”
    汪孚林看過趙明賢回來提交的述職報告副本,當然知道這兢兢業業並不是自誇,而是實實在在做出來的。他原本還想著,如若趙明賢不大滿意在廣東道屈居於自己之下,那麽就想個辦法對左都禦史陳炌吹吹風,將其調到別道,屆時也就兩全了,可趙明賢既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滿,他當然就不會多事了。畢竟,和年長資深的下屬相處融洽,那也是一段佳話。
    “那就要請趙兄日後多多指教了。”汪孚林笑吟吟地點了點頭,接下來,他細細詢問了一番廣東情況,尤其是澳門的局勢。當得知一切進展順利,葡人也因為自家國王太瘋,國家內部亦是危機潛藏,於是不停地在加深和廣東官府的接觸,他不禁琢磨著,要不要再放開一點口子,弄一兩個有真才實學的傳教士進來,和本國同仁交流一下各種數理知識。
    就在兩人相談甚歡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鄭有貴的聲音:“掌道老爺,宮中急召,說是請您參加廷議!”
    汪孚林連忙把鄭有貴叫了進來,也不避趙明賢,直截了當問道:“除了我之外,都察院還要召誰?”
    “都察院除了總憲大人,就隻有掌道老爺您。”見汪孚林眉頭大皺,鄭有貴趕緊說道,“總憲大人正好不在,說不定已經去商議了。來傳話的人說是十萬火急,請您盡快。”
    此話一出,趙明賢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幾分敬畏。
    廷議這種事,禦史與會並不稀奇,但並不是所有禦史都有這種參與商議朝廷大事的機會,更何況,這次十三道這麽多監察禦史,竟然隻召汪孚林一個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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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2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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