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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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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三章 絕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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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是集議、部議還是廷議,汪孚林這一年多來都參加了不少。這便是禦史位卑權重,比絕大多數六部司官,甚至五品郎中都更有優勢的一大原因。
    作為天子近臣,禦史本來就有很大的機會參與高層決策,更何況,汪孚林還不是普通的監察禦史,而是廣東道的掌道禦史。
    這會兒當他踏入東閣的時候,放眼看去,他就發現到的人很少,但大多數是熟麵孔。
    左都禦史陳炌這是他的頂頭上司,自然最熟悉不過。戶部尚書張學顏曾經是遼東巡撫,他在遼東時與其打過多次交道,在兵部尚書譚綸去世之後,他還“孤注一擲”在廷推的時候推了張學顏,為此和汪道昆“鬧翻”。雖說張學顏入京之後,他與其並沒有太過密切的往來,但此時心照不宣一笑,在外人看來也頗有默契。
    反而是接替王崇古的兵部尚書方逢時,他雖說常常見,但總共也沒說過幾句話,因此不過行禮致意而已。
    再有便是掌管錦衣衛的都督僉事劉守有,這位雖出身麻城劉氏這種士大夫之家,但因為是武官,基本上很少出現在東閣這種地方,此時自然頗為醒目。
    麵對這種配置,汪孚林在心裏一沉吟,就知道今天廷議之事隻怕就和遼東大捷之事有關。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參與的人實在還是太少了。其中最微妙的是,都說科道科道,都察院來了陳炌和他兩個,六科廊卻是一個人都沒有,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這個張居正的親信竟然沒來,這就顯得有些失衡了。不過,最名正言順的兵科,都給事中和左給事中全都在遼東,此時沒人來卻也還算合乎情理。


    就在他這個年紀最輕,資曆最淺,官兒最小的一一和其他人廝見過,主動在最末位入座之後,就隻聽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道是元輔張先生到。
    雖說閣臣不參加廷議這種規矩早已形同虛設,但張居正大多數時候也是不會輕易參加廷議的,以免外間議論閣臣侵奪部權。但此時此刻,邁進東閣的張居正卻步伐穩健,半點沒有猶豫在居中主位上一坐,掃視了一眼眾人,就直截了當地吩咐道:“劉都督,之前那個速寧下錦衣衛詔獄訊問,結果如何,你對大家說一說,也讓大家心裏有個數。”


    眾人這才明白,劉守有今日與會,竟然是為了這事來的。原先在眾人心目中,這麽一樁匪夷所思的詭異案子,十有八九隻是朝中有人看不慣遼東李成梁一手遮天,順帶坑一把戚繼光,可張居正竟然興師動眾召集他們這些人廷議,那麽顯然之前那猜測就有些偏離真相了。
    果然,劉守有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速寧已經交待,他和察罕兒部那些被陶承嚳殺的降人並不是一路人,他是泰寧部酋長速把亥麾下的一個百夫長,原本是犯了必死之罪,不但自己要死,連同家人也要被貶成奴隸。然而,此次速把亥聽說了遼東那場大捷引來的風波之後,就千方百計讓他潛入遼東,在光懋麵前攔路鳴冤,爭取把事情鬧得天下嘩然。速把亥還吩咐他在被押送入京的路上,於薊鎮境內自己了斷,如此還可以連薊鎮總兵戚繼光一塊坑進去。”
    “!”
    汪孚林此時此刻的心情,一個驚歎號都不足以表達,至少得一連串髒話外加一連串驚歎號才夠。他因為張居正奪情前後的那一係列事件,一直都揣著陰謀論的思維,覺得這件事看似算計的是李成梁和戚繼光,但恐怕還是衝著張居正去的,所以才想方設法把包袱丟給了劉守有,卻沒想到這種夠直接的陰謀竟然是泰寧部的酋長速把亥一手操縱。
    不得不說,要不是因為樓大有夠機智,王繼光和郭寶也還算有點運氣,說不定就真的被速把亥給成功了!
    大吃一驚的何止是汪孚林,方逢時和俺答汗的右翼蒙古打慣了交道,卻不大熟悉左翼蒙古的察罕兒部和朵顏三衛,這會兒也一樣感到震驚。張學顏在遼東呆了多年,對泰寧部的速把亥不可謂不熟,可對這一招也著實感到後怕。至於陳炌,他是沒打過仗,也不怎麽熟悉虜寇,可一想到都察院的監察禦史險些給虜寇算計了,他那心火就噌噌噌直往上冒。
    所以,陳炌竟然是第一個開口問道:“劉都督,此事確鑿無疑?”
    “陳總憲,錦衣衛詔獄中那幾個好手拷問了速寧數次,其中細節用各種方式追問了不止五遍,最終比對,確認速寧所言應該就是事實。”
    劉守有當然省略了速寧已經被拷問得體無完膚,隻求速死。之前接下燙手山芋時,他對郭寶這個惹事的下屬恨得咬牙切齒,可如今他不得不感慨陰差陽錯,因禍得福,就因為郭寶說了一句錦衣衛詔獄比三法司更適合審問速寧這個人,這樁功勞算是穩穩當當落在了錦衣衛頭上。


    “既然是事實,那麽事到如今,應該立刻派人去遼東。光懋之前被速寧所惑,那麽說不定眼下還在沿著這條線大肆追查,屆時不過是虜寇快意,遼東將領則因此怨望,軍心不穩。”張學顏自己就是從遼東出來的,即便在遼東時,和李成梁也絕非時時刻刻都一個鼻孔出氣,也時有分歧,但在這種時候,身上打著鮮明遼東烙印的他當然選擇站在遼東將領這一邊,“還請元輔立刻上奏皇上,召回光懋,安撫軍中。”
    張學顏都這麽說,之前因為自己是兵部尚書,同樣因為遼東大捷而升官受賞的兵部尚書方逢時,也立刻附和道:“陶承嚳是否殺降,如今已經不是重點,重點是虜寇因此而興風作浪,當此之際,國事為重,更何況,難不成還把頒賞軍中的一萬兩銀子給收回來不成?”
    陳炌則是耿耿於懷王繼光險些被人坑死,而且,出於科道之間的競爭心理,他幹脆重重一拍扶手道:“光懋如此輕易被人蒙蔽,往小了說是失察,往大了說,卻不啻為助紂為虐。他這個兵科都給事中實在是太輕信了,應該調他回來,讓與他同行的兵科給事中程乃軒安撫軍中,以免生變。”
    張居正卻一直都沒有說話,直到三個堂官一一表態,他這才看著忝陪末座的汪孚林問道:“世卿,此次泰寧部速把亥奸謀未能得逞,多虧你想得周到,居功不小,你對此事如何看?”
    汪孚林剛剛聽到張學顏、方逢時、陳炌這三位部堂級高官一一發表意見,全都表示外敵當前,團結為重,他著實有些嗤之以鼻。他去過遼東,當然也知道李家父子善於征戰,功勳赫赫,但就因為這個緣故,很可能存在的殺降冒功這種事也輕輕放過,那也實在是太縱容了。
    因此,聽到張居正問自己的意見,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隨即沉聲說道:“恕下官直言,速把亥奸謀固然可惡,遼東軍心也確實得好好安撫,但遼東大捷若真有貓膩,卻絕對不能縱容!”
    此話一出,方逢時遽然色變,張學顏有些不可置信,陳炌則是大吃一驚。這其中,張學顏更是忍不住想到,之前汪孚林在遼東之行的時候,他也好,李成梁和李如鬆父子也好,看似對其不薄,但都有借其之故,行自己之謀的心思,結果汪孚林在撫順關耍了個天大的花招,把他們一塊給坑進去了。說得好聽那是在遼東結下了一段舊情,說得不好聽,那可是不小的齟齬。
    所以,汪孚林從前竟然在兵部尚書廷推的時候推他,他還是很吃驚的,但對方既是主動示好,他當然不會往外推。可現在看來,難不成那時候沒吃虧還賺了的汪孚林對自己還算友好,可對李家父子反而耿耿於懷,這會兒趁機報仇?
    而汪孚林也看到了其他人的震驚和不自然,可他更在意的是,張居正不置可否,一張臉紋絲不動。為了說動張居正,他又加重了語氣。
    “原因很簡單,若是縱容,今天有一個陶承嚳殺降,明日就可能有李承嚳,張承嚳……就算這些所謂降人的真假難以界定,也應該報由上官,然後再報給朝廷處斷,而不是他擅自一殺了之。”
    說到這裏,汪孚林就隻見張居正顯然露出了幾分認真的表情,他就繼續說道:“有功大將,立功當賞,但有過也應當加以懲治,至少要讓人知道,朝中已經知道了真相,而不是一再慣著,縱容其驕矜之心。速把亥此次的奸謀固然可惡,但若不是陶承嚳讓其有機可趁,又怎會鬧得此番牽連到這麽大?”
    “遼東乃是如今天底下打仗最多的地方,李成梁又驍勇善戰,功勳赫赫。從前遼東有多糜爛,張部堂應該是最清楚的。可以說,正是在張部堂和遼東總兵李成梁的帶領下,遼東方才有如今長治久安的局麵。天下九邊,遼東因為要麵對朵顏三衛、察罕兒部、女真諸部的侵擾,軍官多有戰功,最容易升遷。倘使在遼東尚且有軍官為了升官發財而謊報大捷,那麽九邊之中其餘沒有戰事的邊鎮,若也有軍官效仿,擅啟邊釁,殺降冒功,那豈不是亂套了?”
    方逢時之前隻覺得張居正對汪孚林實在是有點過分器重,即便是對於之前汪孚林那次遼東之行,他也更多地認為,那得歸功於沈有容的膽大善戰,沈懋學的出謀劃策,可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承認,要是那時候沒有汪孚林在背後鼎力支持,拖延時間,十個沈有容也別想出撫順關去,出去了也會被人追回來,最後也未必能夠一戰成功!
    可理智上知道汪孚林是對的,並不代表他就要支持汪孚林的意見。畢竟,身為兵部尚書卻被人當麵駁回,他的體麵何在?李成梁的恩賞要收回,之前對他這個兵部尚書的恩賞呢?這不是幾匹布幾十兩銀子的問題,也不是恩蔭一個兒子入監之類的問題,而是堂堂兵部尚書的麵子問題!
    想到張學顏之前一直支持李成梁,此時也應該會反對,他就寸步不讓地和汪孚林頂了起來,一口咬定速把亥會趁虛而入,長定堡大捷是否有貓膩之事應該順勢了結,不應糾結不放。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應該支持汪孚林的陳炌固然沒加入,張學顏竟也滿臉若有所思地保持了沉默。一時間,一場廷議就成了他和汪孚林兩人針鋒相對的個人辯論會。直到張居正最後不輕不重拍了一下扶手,汪孚林閉上了嘴,他這才也停止了這場口舌之爭。
    “遼東之事,需得快刀斬亂麻。”張居正一句話決定了接下來的基調,繼而就看向了汪孚林說,“世卿曾經去過遼東,那就再去一趟,把光懋換回來。此事拖得時間越長,那就越容易引來方方麵麵的猜測,你的任務便是在最快的時間裏將此事平息。”
    汪孚林頓時微微一愣。他要想去早就去了,用得著推薦程乃軒嗎?他正想試一試能不能把至交好友給推上去主理此事,就隻聽張居正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讓你去的理由很簡單,你在遼東頗具盛名,又和李家人有過一段交情,不是光懋他們這隻有名頭的給事中能夠相提並論的。而且,若按照你鑠的,對遼東兵將需得恩威並濟,這分寸你自己把握想來也比別人更合適。”
    敢情竟是自己把自己給套進去了!
    汪孚林瞥見陳炌那微妙的表情,想到遼東巡按禦史安九域乃是這位左都禦史剛上任就看好,於是放在遼東的,他就有了主意。
    “首輔大人若信不過兵科都給事中光懋,那不若交給遼東巡按禦史安九域。安九域萬曆五年試禦史,今年考滿,剛剛實授遼東,素來以能幹稱之。何況巡按本來就是代天巡狩,朝廷派了光懋和程乃軒過去勘驗,已然出了這樣的風波,若是我再去,不免就顯得朝廷太信不過遼東文武了。另外,與其召回光懋,不若將京中此事六百裏加急告誡於他,令他和程乃軒十五日內具疏奏明勘驗結果,然後回京。再令安九域覆勘,同樣上奏。兩相印證,再定處分。”
    此話一出,就連剛剛和汪孚林爭得麵紅耳赤的方逢時,都不由得有些發愣。張學顏也以為汪孚林打算作為欽差走一趟遼東,炫耀一番權威,發現其根本不願意,連張居正的意思都敢駁回,雖說心頭安定不少,也不禁為其捏了一把汗。
    至於起頭心裏有些不痛快的陳炌,聽到汪孚林竟然推薦安九域,他登時心中大喜,連忙附和道:“元輔,一而再,再而三派人去遼東,確實興師動眾。世卿此言,確實是上策。安九域剛剛上任遼東巡按禦史,絕不會文過飾非!”
    張居正見汪孚林一臉要多誠懇有多誠懇,請求自己收回成命的表情,很想指著這家夥的鼻子大罵一頓。
    都察院中每年遴選巡按禦史,那都是爭先恐後,更何況正兒八經出一趟欽差?這兒竟然有個憊懶的家夥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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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四章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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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幾個中書舍人看到汪孚林跟在張居正背後走進那間首輔直房的時候,不禁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隨即便竊竊私語了起來。
    今日那場廷議來得突然,而參加的人僅限於極小的範圍,總共是兵部戶部兩個尚書,一個左都禦史,一個掌管錦衣衛的都督僉事,汪孚林這小小一個掌道禦史夾雜在其中,就顯得分外醒目。眼下廷議分明已經結束,可張居正竟然還把汪孚林給帶回直房,顯然還有私密話要說,這是什麽待遇?
    可汪孚林此刻卻寧可沒有這種特殊待遇。因為張居正板著臉一進直房之後,立刻就發作了。
    “不願意?你回京都一年多了,我怎麽聽你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不願意?不願意當禦史,不願意當掌道,不願意去吏部文選司,現在更好,不願意去遼東!”雖然聲音並不高,但張居正臉上怒氣衝衝,拿起一旁茶盞喝了一口,發現是冷冰冰的涼茶,他的火氣就更大了,“你這是恃寵生嬌!”
    首輔大人,我又不是嬪妃,哪來的恃寵生嬌……
    汪孚林心中歎氣,嘴裏卻說道:“元輔,我隻知道我去了遼東,一麵是有些因緣的李家父子,一麵是之前被李大帥調去遼東的沈有容,一麵是我推薦跟著光懋去遼東的程乃軒,方方麵麵全都是熟人又或者認識的人,哪怕沒有偏私,也變成了有所偏私。”
    別人怕張居正發火,汪孚林卻不怎麽擔心,這會兒語氣平穩,表情誠懇,停頓了一下之後,他又繼續說道:“而且,剛剛廷議時我說的話,想來總有人會傳到遼東,隻要李大帥知道我的這個態度,安九域能夠從光懋的前車之鑒上吸取教訓,那就夠了。欽差一個個去得越多,事情就會鬧得越大,反而會與元輔初衷相違背。元輔之前說我在遼東頗負盛名,這話其實過了,應該說我這人隻要一過山海關,遼東上上下下就會警惕心發作,防火防盜防汪孚林。”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他就笑吟吟半真半假地說道:“誰不知道汪孚林所到之處,沒事也要惹出點事來?”
    “咳……咳咳!”雖說是冷冰冰的殘茶,但張居正還是喝了兩口潤嗓子,結果被汪孚林這最後一句話給嗆得連聲咳嗽,滿腔火氣竟然降了一多半。
    外頭守著的是張居正最親信的一個中書舍人,聽到這話也險些撲哧笑出聲來,隨即方才趕緊恢複一臉正色,心裏卻著實佩服極了裏頭這位。


    裏頭這位說是當朝首輔,可在小皇帝威權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時候,那便是隱形的皇權代理人,就是換成那些尚書,誰敢這麽開玩笑?
    “你是說,你如果去遼東,反而會有反效果?”張居正終於再次板起臉問了一句,見汪孚林點點頭,他就陷入了沉吟。


    而這時候,汪孚林卻又開口說道:“元輔若是覺得光懋程乃軒再加上安九域三人,還不足以完全了解真相,不若諭示李大帥,令其年底派長子李如鬆入京陳情。李如鬆不但是李家長子,年紀輕輕卻也已經是征戰沙場的宿將,不妨聽聽他怎麽說。正好,李大帥不能隨便離開遼東,以免虜寇趁虛而入,李如鬆這是代父述職。當然,年底時這件案子應該已經定了,這隻是額外給李家一個恩典。”
    科道的調查結果,再加上給年紀輕輕卻戰功赫赫的李如鬆加恩,張居正想想這樣一個措置,最終沉聲說道:“也罷,巡按禦史安九域之外,再令遼東撫按聯合覆勘。”
    雖說汪孚林認為,遼東巡撫以及各道的道台,大多數是向著李成梁,但他卻沒有反對這個提議。因為在科道查問的大背景下,遼東文武這過分“團結一心”的情況,也該讓張居正好好看清楚。說實在的,當初一個糜爛的遼東能夠扭轉成如今的樣子,李成梁確實居功至偉,帶兵養將也確實有一套,在赫赫戰功之下,養寇自重用來自保很正常,拿降人甚至奴隸的首級來刷戰功也不過是學著前人,但凡事總得有個限度!
    既然宗旨最終還是定了下來,張居正也就沒有再留著汪孚林,但眼看人告退之後快走到門口時,他卻開口說道:“等等,還有一件事。”
    見汪孚林立刻轉身,繼而快步走到近前,他才蘸著殘茶在桌上劃了幾個字:“郭寶替劉百川,可行否?”
    汪孚林就知道張居正肯定還耿耿於懷惦記著錦衣衛監視他家裏的事,如今陡然提起此節,絕不是臨時起意。雖說他也很希望郭寶把掌刑千戶一職給拿下來,可這次郭寶就算有功,那也隻是小小有功,更大的功勞是從速寧嘴裏撬出事實的劉守有以及掌刑千戶劉百川。所以,他扯動嘴角苦笑了一下,隨即就跟著到了幾滴水在桌麵上,也接著蘸水寫了簡單的四個字:“二劉有功。”
    是二劉,而不是單獨提劉百川,張居正頓時默然。他隨手拿起一張紙,揉成一團將桌麵水漬擦得幹幹淨淨,這才歎了一口氣道:“好了,你去吧。”
    汪孚林並不擔心張居正會輕舉妄動,雖說那是一位前所未有強勢任性的首輔,可也不是一味隻會強勢到底,策略這種東西當然是不缺的。否則,張居正直接拿掉劉守有都行,還在乎小小一個劉百川?不過是投鼠忌器,想要查清楚劉守有背後的人而已。因此,他拱手作揖後,就悄然離開。出了直房,見來來往往的人全都在偷偷打量自己,他也不在乎,快步往會極門走去。可經過管門太監的直房時,他突然聽到裏頭傳來了一個尖利而殷勤的聲音。
    “哎呀,是汪掌道!”隨著這聲音,一個中年太監一溜煙跑了出來,卻是笑容可掬地說道,“汪掌道以後要是有什麽奏本,盡管送上來,我保管放在第一位給您遞上去。”
    這是怎麽鬧的……汪孚林隻覺得滿腦門子黑線。奏本這種直達天聽的東西貴精不貴多,更何況他已經不再靠這種途徑出名了,這太監那麽客氣幹啥?聽說往日官員們想要遞奏本,有時候還得賄賂這管門太監,如今他一分錢沒出,也完全不認識這家夥,人卻態度反常,此事必有蹊蹺!
    他打了個哈哈應付了兩句,卻沒想到那管門太監非但沒在意他敷衍的態度,反而越發殷勤地說道:“以後汪掌道您的僚友要是有奏本,也盡管送來,我這兒絕不含糊。馮公公都說了,要是都察院多一些您這樣不靠沽名賣直的禦史,那才是朝廷的福氣。”
    原來最後一句才是重點。汪孚林這才安心了,可想想他在之前的事情裏一直都顯得很低調,張宏也絕對不會把他的存在感透露出去,那麽馮保怎麽就會沒頭沒腦誇他?隻希望別是傳得宮裏人盡皆知就好。他已經被人當成是張居正的幫凶了,可不想多個閹黨的名頭!
    東閣的這場廷議隻在很小的範圍內舉行,而張居正特別吩咐馮保派人看守,而參加的每一個人都清楚,如果消息走漏,懷疑範圍很小,所以每一個人都守口如瓶,頂多就是快馬加鞭一封封急信往遼東送。因為每個人都擁有這樣一種好品質,因此竟然沒有任何關於速寧真實身份的傳聞。即便如此,汪孚林依舊在都察院受到眾所矚目。不隻是因為這次廷議,而且因為比他年資深的趙明賢回來,竟然甘居其下,上司下屬相處融洽,也不知道多少人大失所望。
    很多人還熱切盼望著廣東道能內鬥一場,尤其是對外大肆宣稱汪孚林和自己是好僚友的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
    在這種大環境下,在國子監讀書的吳應節,也本能地察覺到周圍那些監生對他的態度明顯兩極分化。有人對他敬而遠之,除卻上課都繞著走;也有人對他極力巴結,他隨隨便便說句話就能引來擊節讚賞。
    別說是他,就連捐監入學的陳炳昌也非常苦惱,因為他曾經是汪孚林的書記,這次是汪孚林掏了兩百六十兩銀子,親自幫他辦了捐監入學,這事兩個國子博士本來還替他保密的,可卻被那些最愛口舌的吏員們給曝光了出來。而他所在的學堂原本大多是捐監,所以往日根本不坐監的捐監監生,連日竟是好些都來聽課,他左右相鄰的位子全都成了香餑餑。
    國子監六堂為東西各三堂,捐監進去的,大多都是在正義、崇誌、廣業這西三堂。國初,西三堂是用來安置通四書而不習五經的學子,要一年半才能升到東三堂的修道堂或誠心堂,再一年半才能升到最高的率性堂,然後根據積分進行考核,最後才能肄業,得到監生這個出身。現如今,西三堂完全成了捐監生的自留地,平時連個鬼影子都沒有。而所謂至少三年的讀書期限,也隻是個名頭,捐監更是默認出了錢就有監生這個出身。
    可現如今舉人都尚且要通過運作才能當官,更何況區區監生?
    正因為如此,除卻家裏有錢,捐監隻是為了求個出身好結親的富家子弟,以及跟著做官的父兄長輩在京城,不愁前程的官宦公子,其他大多數人不過是為了前程蠅營狗苟的尋常人而已。巴結陳炳昌的幾個監生就不是為了別的,隻希望能求個差事。
    這年頭,貢監和舉監,還能憑運氣選個府佐貳和州縣主司;恩生和蔭生,則因為長輩當著高官,想要留京,還能選個部、院、衛、司、寺的首領官;可捐監的監生能當個州縣佐貳又或者府首領官就要謝天謝地了。
    如果要留京,那麽光祿寺上林苑歡迎你。如果甘心外放邊遠,雲貴廣西等衛所的經曆,衛學教諭,又或者是王府教授,隻剩下這些雜職了。
    相比那些極差的出路,更多的捐監生希望能夠走迂回路線。比如說巡按禦史下到地方,是可以攜帶監生作為隨員的——汪孚林這種當年直接從南直隸老家被指派的屬於特殊情況——而這樣的隨員甚至可以領到朝廷的微薄補貼。盡管單單吃補貼,也許連溫飽都難,但他們更看重的是這樣一個機會。誰不知道禦史是天子近臣,要是真能得人眼緣,說不定就能得到舉薦去好地方當官。
    在如今這個年代,捐一個監生出身,然後要想當官就這麽難!
    此時此刻剛參加完升等考試出來的陳炳昌,身邊就赫然圍著三五個人。出身寒微的他算是性子很好的人,但每日裏都被人這麽簇擁著進進出出,他哪裏能習慣得了,此時完全不想和這麽多人搭話,竟是暗地禱祝滿天神佛保佑自己能夠升等成功,進入東三堂,如此就能擺脫這些人了。當下了台階的他看到吳應節時,見對方身邊不像自己一樣圍滿了監生,隻站著一個有些陌生的中年人,他滿臉殷羨,連忙快走幾步迎了上去。
    “吳大哥。”
    幾個年紀不小,卻盯著陳炳昌一口一個陳兄的監生一聽到這稱呼,就知道對麵那是汪孚林的嫡親妹夫,頓時麵麵相覷。相比陳炳昌,他們當然更希望能夠攀上吳應節這棵大樹,奈何吳應節是汪孚林的妹夫,萬一惹惱了那位可不好辦,而此時吳應節身邊那個人他們更不敢得罪。一時間,幾人麵麵相覷,很快便不打甘心地散了。
    吳應節見陳炳昌身邊猶如蒼蠅一般的人全都散了,這才笑吟吟地拉了陳炳昌過來,指著身邊的中年人說道:“陳小弟,這是率性堂的周齋長。”
    率性堂是國子監第一堂,而齋長放在後世,也就是班長的意思,如果放在大明初年,這麽一位簡直是放出去就可以擔任布政使按察使的,陳炳昌自是立刻肅然起敬。而他那恭恭敬敬的態度,顯然讓吳應節口中的周齋長非常滿意,寒暄幾句後就開口說道:“如今升等不比從前,不用年限,隻要通過了升等考就行,監生也不至於要讀滿四年,吳賢弟這次也參加了進率性堂的升等考,若是陳賢弟你也一考成功,你二人就出名了。”
    陳炳昌憨厚地笑了笑,吳應節卻連忙說道:“周前輩,要說讀書,陳小弟當年小小年紀就和兄長從湖廣到廣州濂溪書院求學,比我的向學之心堅定多了。他還曾經跟著翰林院許學士,就是如今南監大司成學過一陣子,可不是我這半吊子能比的。”
    聽到這話,周齋長不禁對陳炳昌刮目相看,當即更熱絡了幾分:“好好,那我等著你二人同進率性堂!若是能擠進參加明年的順天府鄉試的名額,到時候考個舉人回來,那也不枉你們進監一回!”
    他正說著這勉勵的話,就隻聽有人開口喚道:“周齋長,禮部王侍郎來了,指名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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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五章 王錫爵的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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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部尚書各一位,左右侍郎各一位,都察院左都禦史一位,左副都禦史又或者左僉都禦史若幹,這些部院堂上官都是有數的,大多數在京城的人都會死死記住這些官員的名字,免得聽人說某部某侍郎或某尚書的時候,滿頭霧水,完全不知道誰是誰,這也算是在京當官者必備的另類護官符。
    但吳應節畢竟進京未久,又隻是到國子監讀書,所以他聽到禮部王侍郎來了,而周齋長立時露出了滿臉鄭重,歉然賠禮之後就匆匆而去,他就忍不住問陳炳昌道:“禮部王侍郎是哪位?”
    陳炳昌跟著汪孚林在京城一年多了,之前又是專管文書的書記,還在許國門下求教過,此時連忙拉著吳應節去號房,又低聲說道:“禮部王侍郎便是和申閣老同榜的王錫爵,年初剛剛擢升到禮部右侍郎,他還想告病請辭的,結果卻沒走成。之前首輔大人奪情,他還去堵過門的。”
    吳應節這樣的小小秀才,哪怕心裏對張居正奪情不以為然,可嘴上那是絕對不會說出來,因此對於王錫爵反對張居正卻還得到提拔,不由得嘖嘖稱奇。太倉王錫爵在南直隸那也是名聲赫赫的人物,即便在徽州歙縣,王錫爵也是很多豪富的徽商拿來教育子弟常用的例子。畢竟,王氏經商起家,乃是太倉豪富,其祖父王湧積攢下家資無數後,就開始培養子弟讀書下科場,到了王錫爵時才瓜熟蒂落,說起來和鬆明山汪氏很有些相似。


    隻不過,王錫爵的名次可比汪道昆當年強多了,赫然榜眼,而且從翰林院編修起步,一路都是標準的儲相路線。當過翰林院侍讀學士,翰林院掌院學士,也當過國子監祭酒,現如今擔任的這禮部侍郎之職,大多數時候也都是閣老們的自留地,可以說是日後的閣老熱門。隻不過,比起當年的狀元申時行,王錫爵的腳步還是慢點兒。畢竟,申時行和張居正關係不錯,王錫爵卻顯然不打算坐張居正這條船。


    陳炳昌說著說著,突然輕輕咦了一聲:“我聽程大哥說過,王侍郎好像是萬曆二年當的北監祭酒,萬曆五年教習庶吉士,當國子監祭酒的時候還上書讓勳貴子弟全都入監讀書,轟動過一陣子,那會兒勳貴子弟叫苦不迭,周齋長難不成是那時候認得王侍郎的?”
    “唔,照你這麽說,很可能確實是如此。”
    吳應節對王錫爵感興趣,見陳炳昌也對那周齋長感興趣,竟是好奇地探問了起來,他也很有談興。
    “周齋長名周固,說是率性堂齋長,其實早就能夠離開國子監去謀官,但他實在瞧不上那些用來安置監生的官缺,再加上國子監的祭酒和司業都是來自翰林院,往日壓根沒時間也管不好已經爛到根子上的國子監,大多數時候就隻把希望放在了率性堂,最後幹脆選出一個學問好人品好能力強的齋長實際管理率性堂,領著人參加每三年一次的順天府鄉試。周齋長至今已經當了六年齋長,之前兩屆鄉試北監皿字號考出的舉人裏,考中的進士都名聲不錯。”
    說到這裏,就連吳應節也有些驚歎:“他自己的時運實在不夠好,兩次考舉人都落榜了。但因為他帶著去考舉人的那些率性堂監生裏頭,其中好幾個都是他去據理力爭,從某些本打算走後門爭取鄉試機會的監生那裏硬生生搶來的名額,卻偏偏這些人裏頭一共出了三個進士。所以,他在率性堂威望非常高,人人都尊他一聲前輩。我要不是前次月考成績還算不錯,他覺得我有真才實學,否則根本瞧不上我這樣的富家子弟。”
    “吳大哥你可是貢監,若沒有真才實學,府學怎麽會貢上來?”
    吳應節聽陳炳昌說得天真,不禁哈哈大笑,竟是猶如對弟弟似的摸了摸他的腦袋:“你要知道,現如今的貢監可不是貢學業優異的,真要是那麽出色,早就通過科考,又或者錄遺,大收,去參加鄉試了,哪還會竭盡全力到國子監來讀書?現如今的貢監,都是貢年資最久遠的生員,而這些生員卻不是個個都想去,大多數時候就賣名額給需要的人來賺錢。你情我願,恰是一筆好買賣。我的文章學問還算馬馬虎虎,所以打算到北監磨礪磨礪。”
    兩人有說有笑回了號房,又說起朔望日放假回家時該怎麽安排。就在這時候,號房外大門突然被人敲響了,陳炳昌趕緊上去開門,可一打開他就愣了。
    因為門外站著的,竟然是之前見過的周齋長周固!
    周固見陳炳昌滿臉錯愕,他就笑了笑說:“少宗伯想要見見二位。”
    少宗伯是禮部侍郎的別稱,這種本來隻是風行於文人墨客當中的複古風雅稱呼,如今卻是街頭巷尾常這麽叫。可吳應節到底不習慣,思量了一下才明白這指代的是誰。他之前在家鄉時居多,上京之後,拜訪的也頂多就是同鄉前輩和同學,做夢都沒想到剛剛還和陳炳昌議論的主角如今竟要見自己,頓時有些手忙腳亂。
    要知道,那可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榜眼,掌管過翰林院和國子監,教習過庶吉士,如今赫然禮部侍郎,很有可能入閣的人物!
    陳炳昌反而表現得要比吳應節冷靜一些。畢竟,他見過許國,也曾經奉汪孚林之命去各府送過信件,雖說大多數時候也是那些幕僚相公接見他,可偶爾還是能夠見到某些大人物的,一回生兩回熟,反而習慣了。此時,站在吳應節背後的他不動聲色在對方背上捅了捅,這才不卑不亢地說道:“我和吳大哥隻不過是新晉監生而已,少宗伯怎會突然召見?肯定是周前輩您提挈我們,這怎麽好意思!”
    周固麵上笑著,心裏原本還有些犯嘀咕,可起初還挺靦腆的陳炳昌一張口就給自己戴了頂高帽子,他不禁暗自責備自己的小心眼,咳嗽了一聲就搖搖頭道:“隻是少宗伯問我國子監近來有些什麽新人,我提到了二位,少宗伯這才讓我請你們過去而已,哪裏談得上什麽提挈。”
    經過這麽一小會的調節,吳應節已經恢複了過來,當下卻表現了一番誠惶誠恐。等到他和陳炳昌隨著周固過去的路上,他就隻聽得周固開口說道:“吳賢弟你不用擔心,少宗伯為人素來不拘小節,沒有那麽多規矩。你得和你家大舅哥學學,聽說他當初剛進京趕考那會兒,就見過首輔大人。人家正兒八經的進士在首輔大人麵前都大氣不敢出,他卻侃侃而談,如今更是出入大紗帽胡同張府如入自己家,也不知道羨煞了多少人。”
    我能和汪孚林比嗎?你知不知道,他當初在徽州那些豐功偉績,就足夠寫幾本書了!
    吳應節心中瘋狂腹誹,但同時卻也不禁對汪孚林油然而生敬畏。不管怎麽說,汪孚林在家鄉說一不二,那還能說是鄉宦的力量,可在京師也站得穩穩當當,而且如今汪道昆還已經致仕回鄉,那種意義就截然不同了。於是,他在心裏反反複複告訴自己,他是汪孚林的妹夫,且不可丟了人的臉,當然更重要的是,有些東西絕對不能隨隨便便答應下來!
    然而,當他見到王錫爵的時候,就發現自己那繃緊神經完全多餘。如今已經官居正三品,足以和汪道昆當初官兒當最大時平起平坐的王錫爵,竟然是一個說話風趣,沒有什麽大架子的人。因為都出自南直隸的緣故,這位才上任沒幾個月的禮部侍郎談天說地,言談中表現得非常向往重回東南之地。不但如此,對於陳炳昌的家鄉湖廣以及呆過好幾年的廣州,王錫爵也顯得很有興趣,甚至還學了幾句廣府話。
    以至於當這一次見麵最終結束時,吳應節回到自己的屋子,他隻覺得腦袋如同漿糊。因為周固已經送王錫爵走了,他甚至忍不住開口問道:“陳小弟,你覺得今日少宗伯見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也不知道。”陳炳昌老老實實搖了搖頭,可隔了一會兒,他卻有些不確定地說道,“但我猜,也許是等著我們回家,把這事情告訴汪大哥?”
    十五這一天,當汪孚林等到了國子監休假回家的吳應節和陳炳昌,聽妹夫搶先說起曾經見過王錫爵的事情之後,他的眉頭立刻皺成了一個大疙瘩。
    王錫爵這個人他沒打過交道,但卻聽許國提過,說得好聽是很有堅持,說得不好聽那就是我行我素。去年王錫爵去堵張家大門,而後從張家側門直接闖進去,要不是他劍走偏鋒挑唆王繼光和人去打了一架,王錫爵差點就直接衝到張居正書房找人理論了,他還不清楚王錫爵是否知道這一茬。而這次張居正回鄉葬父,百官聯名請皇帝早日召其歸來,王錫爵愣是扛著沒有聯署!
    就算這樣,張居正竟然沒讓王錫爵左遷,還把人放在了禮部侍郎這個位子上!
    而王錫爵的弟弟,隆慶年間考中二甲進士的王鼎爵,之前在禮部主客司任職,因為回避原則,本來是應該放外官的,但現在人卻放到南京去了,這是相當的殊遇!
    要知道,前一個享受這種你反對我,我還要提拔你待遇的,正是在翰林院資曆比王錫爵還老,如今入閣數月的馬自強!
    “王錫爵都和你們說了什麽,你們倆仔細回憶一下。”
    盡管吳應節在之前聽陳炳昌那麽猜測的時候就大吃一驚,當時仔仔細細回想過,但因為談論的內容太過瑣碎,因此他眼下壓根就沒辦法完完整整複述出來。讓他大吃一驚的是,陳炳昌竟然能夠拚湊得八九不離十。當陳炳昌說,王錫爵提過家中父親已老,自己是南人,不大習慣北邊氣候,所以身體一直不大好的時候,吳應節忍不住一拍大腿道:“對對,王侍郎那時候一再說到他們兄弟全都出仕,所以家中老父沒人贍養之類的話!”
    “好了,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
    汪孚林想到王錫爵當初還去給汪道昆送過行,這次直接找上了自己的妹夫和陳炳昌,他哪裏還猜不出王錫爵的用意。
    這位是鐵了心要和張居正劃清界限,也是鐵了心要回鄉養望啊!不同於汪道昆五十出頭掛冠而去,將來就算有幸起複,能繼續當個侍郎就不錯。王錫爵的資曆已經完全夠了,隻要名聲養足,哪怕這次回鄉,隻要日後有人推,一起複就是能入內閣的!
    陳炳昌對汪孚林這樣的態度倒沒什麽大反應,吳應節到底和大舅哥相處得少,此時忍不住擔心地問道:“是不是我們惹麻煩了?”
    “沒事,沒有你們,王錫爵說不定也會用別的法子傳話。”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心裏想得卻是,王錫爵這是哪來的自信他會幫忙?
    就在這時候,陳炳昌突然開口說道:“對了,汪大哥,王侍郎還問過當年你去薊鎮三屯營見戚大帥,是否見過戚大帥和少司馬那兩把劍相合的事。我和吳大哥都不大清楚,所以隻推說不知道。”
    這一次,汪孚林的臉色貨真價實有些黑了。最初他去薊鎮的時候,戚繼光拿他當親近的後輩,那當然是因為汪道昆那一層關係,後來又有小北是胡宗憲之女的緣由,所以這位薊鎮總兵這幾年對他一貫是不錯的。逢年過節他送禮,戚繼光回禮,一直都當成世交在走,哪怕汪道昆去年一氣借病回鄉,也沒有損傷這一層親近的關係。王錫爵點破這一層算什麽意思?
    因為之前戚繼光派樓大有等人護送王繼光一行回京,於是就懷疑他和汪道昆唱雙簧?這種聯想怎麽可能!王錫爵又不是本來就是歙縣人,又和他有姻親關係的許國,就連殷正茂都沒猜到過那種方向,畢竟他和汪道昆去年早些時候就開始“反目”了!
    雖說越猜越離譜,但汪孚林見吳應節顯然已經開始陷入迷茫和惶惑之中,就不再給這位妹夫加壓力了,立時輕描淡寫地結束了此事,隨即開始岔開話題,把朱宗吉等人借了李家清華園邀人詩社的事情說了,讓他去汪二娘那兒拿帖子。等隻剩下陳炳昌時,汪孚林方才開始繼續詢問每一個細節,最終,陳炳昌那絕好的記性發揮了巨大作用。
    “王侍郎好像在提起南直隸那些傑出人物的時候,說起過胡宗憲。”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50:01 |
第八八六章 出色的邏輯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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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錫爵今年四十五歲,嘉靖三十七年參加南直隸鄉試,名列第四,中舉時不過二十五歲,嘉靖四十一年會試會元,殿試榜眼,那時候也才二十九歲。
    而胡宗憲如果現在還活著,那麽得有六十七歲。而王錫爵當年中舉的時候,胡宗憲已經是浙直總督,一方封疆大吏了。
    乍一看兩人絕對沒交集,汪孚林也從來沒聽過王錫爵有入過胡宗憲幕府——畢竟胡宗憲最風光的時候,王錫爵還隻是毛頭小子,不可能入東南大佬胡宗憲的眼。但胡宗憲總督浙直,太倉那地方距離胡宗憲的總督府所在地不算遠,他又不可能神通廣大到知道當年胡宗憲都見過哪些人!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王錫爵說了戚繼光也就算了,沒頭沒腦地提起胡宗憲幹什麽?就憑他汪孚林曾經在鄉間張羅過胡宗憲五周年祭的事,可他畢竟隱身幕後,推了別人在前頭!
    當汪孚林丟下陳炳昌和吳應節,自己滿肚子糾結回到了正房的時候,就看到小北正在那專心致誌地描著一幅繡樣。他素來知道妻子女紅平平,此時不禁納罕極了,見丫頭們都不在,他上前緊挨著人坐下就問道:“從來就沒見你給我繡個香囊帕子之類的,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那繡工就不拿來丟人現眼了!”小北有些羞惱地抬頭瞪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沒好氣地說道,“是給別人的回禮。”
    “回禮?家裏能回禮的東西多了,哪家的回禮竟然需要你親自捋袖上陣畫這繡樣?”
    被汪孚林這故意一打岔,小北生怕筆下走神,浪費了之前一番功夫,索性就把筆放下了,一叉腰說道:“你這個大忙人天天去都察院,我也不能老是呆在家裏,家裏又沒那麽多事情,所以我得出去會客啊!娘不在,許夫人和姐姐不在,許姐姐就常叫上我,後來還捎帶小芸一起,前些天出門是去你頂頭大上司陳總憲家,結果見到了翰林院何學士的夫人,人家因為許學士的緣故,對我和許姐姐都很客氣,邀了我們去她家裏做了一回客……”
    這一連串關係,汪孚林聽得頭都痛,連忙打住了小北的話,開始梳理其中關係:“嗯,在陳炌陳總憲的家裏遇到了何雒文的夫人,何雒文和許學士是同僚……其實也是競爭對手,隻不過現在許學士去了南京,何雒文占了上風,他的夫人為了表示一下關心,就把你和程乃軒的媳婦請到了他家裏……好了好了,總算是弄清楚了。不過我不管你去哪家做客,你隻告訴我,誰麵子這麽大,讓你親自畫繡樣給她?”
    “禮部王侍郎的夫人。”
    汪孚林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一下子提高了聲音:“誰?”
    “王錫爵的夫人!”小北幹脆最直接地說出了名字,見汪孚林目瞪口呆,她就奇怪地問道,“怎麽,你和王錫爵有很大瓜葛嗎?不就是你曾經讓王繼光和他打了一架嗎,他又不知道!他那位夫人朱氏慈眉善目,為人和藹,不像其他人那樣愛問東問西,還教了我幾樣嘉定有名的小吃,把食譜抄了過來送我,卻請我幫她找幾張很少見的繡圖。我好容易借到了樣子,因為很特別,我就親自描一描送她,回頭留下底稿,家裏給你做衣服時也能用。”
    “嘉定小吃……不會就是之前那幾樣糕餅吧?”見小北點點頭,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怪不得那幾天吃過幾樣挺特別的點心,原來是嘉定小吃。可惜這年頭好像還沒有南翔小籠,但這是很簡單的,回頭倒是可以讓廚房做點吃吃……但轉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帶歪話題了,當即把一張臉繃得緊緊的,“我說媳婦兒,你知不知道,王錫爵又或者他那位朱夫人,可能是見過你親爹的?”
    “什麽?”
    這跨越度非常大的談話讓小北有些發懵。等看到汪孚林那非常正經的表情時,她不禁驚呼了一聲:“難不成你想說,王錫爵的夫人認出了我?不可能的,算算她的年紀,她和王錫爵成婚的時候,母親還沒嫁給父親呢……等等,她好像是問過我一些父親的事……”
    說到這裏,小北立時攢眉沉思了起來。那些之前沒怎麽在意的細節,她不知不覺一點一點回憶了起來。她自從記事開始,對於生母就沒有太深的印象,唯一一點記憶,那也是養母蘇夫人告訴她的,想到蘇夫人的籍貫在金山衛,想到朱夫人是嘉定人,她一下子變得臉色蒼白,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中滿是惘然。
    “難道……她見過我的母親?”
    “有這個可能。”
    汪孚林從前陪著小北翻牆進入練水之畔的那座西園,站在東南柱石的匾額之下時,曾經見過小北這般失魂落魄的表情。此時,見她又是這幅光景,他到了嘴邊的話複又吞了回去。小北的生母是愛慕胡宗憲方才甘心委身為妾,身為胡府內眷,見過的人想來非常少,但想來當日待字閨中的時候,總有那麽幾個相識的人。這些人也許大多忘記了當年舊事,而就算記得,那麽多年過去,撞上小北的概率也很低,而有條件去查訪當年舊事的就更少了。
    這其中,有權勢,有錢財……而且還很有閑的王錫爵顯然不包括在內!
    “你這繡樣畫好了嗎?”
    聽到這個突兀的話題,小北愣了一愣,隨即點了點頭:“就差幾筆。”
    “很好,你畫好之後帶上東西,叫上二娘。我去帶上妹夫還有陳小弟,我們去王家拜訪一下那位少宗伯。”
    “啊?”小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就……這麽直接大喇喇地過去?雖說朱夫人是邀請過我,可是……”
    “哦,邀請過?那就再好不過了,我本來是打算人家沒邀請我也直接殺過去的。”汪孚林無所謂地挑了挑嘴角,非常強勢地說道,“想來王錫爵既然對妹夫和小陳說過那樣的話,今天算準我休沐在家,他在家的可能性很大。當然,如果他不在,你就帶著二娘直接去見他的夫人,我下次再去騷擾不遲。”
    是騷擾,而不是叨擾,這其中的區別就大了。深知汪孚林秉性的小北不由得心中一揪,忍不住一把抓了汪孚林的袖子,低聲說道:“孚林,王錫爵還找了妹夫和小陳?他都說了什麽?不,他說了什麽都不要緊,隻要我死不承認,他就算是禮部侍郎,也不能怎麽樣!你不要為了一點捕風捉影的事就興師動眾,不值得!要知道,好容易最近你才閑下來的,不值得又和人衝突!”


    “傻丫頭,王錫爵又不是張四維,我不會隨便給自己又找個敵人的。”汪孚林見小北還抓著自己的袖子,便幹脆把人攬在了自己懷裏,“再說,別人發招,我就得接招,哪有不聞不問當沒這麽一回事的?放心,我就找少宗伯大人談談心,現在就去派人送帖子。”


    小北被汪孚林這不正經的口氣給逗樂了,心裏的不安頓時減輕了許多。她點了點頭,卻又鬆開手,掙開汪孚林的懷抱站了起來,重新拿了繡樣去描。而汪孚林也沒有打擾她,而是出去讓人給吳應節和汪二娘夫妻,還有陳炳昌傳話。


    汪二娘曾經隨嫂子去過何雒文家裏,也見過王錫爵的夫人朱氏,因此對於去王家,她隻當是純粹的回拜,倒是沒有什麽太大的驚訝,可吳應節卻險些沒跳起來。總算他沒在親自來傳話的嚴媽媽麵前表現出來,等人一走卻立刻對汪二娘問道:“怎麽大舅哥突然要去拜訪王錫爵?他和王錫爵這樣的翰林院出身的高官也有關係?我怎麽沒聽說過?”
    “你沒聽說的事情多著呢,再說了,之前嫂子帶我去過翰林院掌院學士何雒文家裏,見過王侍郎的夫人。”汪二娘見吳應節嘴巴張得老大,她就抿嘴笑道,“你去國子監讀書,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嫂子硬是拉我出門,那我當然就去啦。你放心,我可沒有自不量力四處拉關係,多聽多看少說少做,不會給你丟臉的。”
    “不是不是……”吳應節知道汪二娘會錯了意,趕緊壓低聲音將之前王錫爵到國子監,召見過自己和陳炳昌的事情說了個大概,見汪二娘也吃了一驚,他就苦惱地說道,“我和小陳兩個都隻是秀才,想來王錫爵那樣的大人物,沒道理看重我們這樣的人,肯定是因為大舅哥。現在你說你曾經跟著嫂子見過人家的夫人,那麽就更加明顯了。可是,這樣的話,隻要他們去就行了,還帶我們幹什麽?”
    “笨,大哥肯定是因為王侍郎見過你和陳小弟,這才讓你們去的,就好比是我,我跟著嫂子見過王侍郎夫人,所以這次也一起。人多一熱鬧,就算大哥還有其他事情,那也就顯得不那麽醒目了。”嘴裏這麽說,其實汪二娘也是超級沒底。一想到自己當初曾經初生牛犢不怕虎,抓出來的很可能是廠衛又或者是別家大佬眼線,讓嫂子很是收拾善後了一陣子,她就心裏發虛。否則,憑她從前的個性,又怎麽會多聽多看少說少做?
    她可一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活躍的性子!
    甭管被通知到的人心裏怎麽想,反正汪孚林派去王錫爵家送帖子的人趕在他們一家人出門前回來了,捎帶了王錫爵的口信——非常歡迎眾人去他家做客。對於這樣一個表示,汪孚林撇了撇嘴,立時就帶人出發。等到了王家,男丁女眷就分成了兩路,小北帶著汪二娘去見朱夫人,汪孚林則是帶著吳應節和陳炳昌去見王錫爵。女人們那邊會有些什麽樣的情景,他自然都放心交給了小北,可王錫爵這一邊,從一開頭便是迅速展開。
    王錫爵笑眯眯地帶著獨子王衡見的他們一行三人。
    盡管出身太倉巨富,王錫爵又官運亨通,如今官居禮部侍郎,但這位太倉出身的高官卻並沒有如朝中那浮華風氣一般納妾蓄婢,一子三女全都是妻子朱夫人所生。想當年朱夫人嫁了他後連生兩女,直到第十一年才生下了王衡這棵獨苗,一時傳為美談。此時此刻,他便笑著對年方十七的王衡微微頷首道:“辰玉,吳生和陳生都比你年長,你不是之前功課有疑問嗎?正好可以好好求教他們。”
    這分明是屏退閑人要說正事的節奏,但吳應節反倒鬆了一口大氣,見陳炳昌也一樣滿臉輕鬆,他連忙謙辭了幾句,這才和陳炳昌一同隨王衡出門。
    他們這一走,門一帶上,王錫爵便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就知道,大名鼎鼎的汪世卿隻要聽說我在國子監中見過他們,一定會來這一趟的。”
    “少宗伯還漏了一條,若非知道尊夫人第一次見過內子之後,連著見了她好幾次,我也不會這麽冒昧登門拜訪。”汪孚林不卑不亢答了一句,見王錫爵伸手示意他坐,他就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了下來,一抖青絹直裰的前擺,“少宗伯可是認識小北?”
    “果然是叫小北嗎?”王錫爵的表情微微有些悵惘,隨即便嗬嗬笑道,“我是太倉人,內子是嘉定人,所以認識的也就是些鄉裏鄉親。當年胡公納內寵的事情,曾經在東南頗為流傳,兼且女方又與我和內子有些遠親,故而我們當然不會不知情。”
    這一次,換成汪孚林目瞪口呆了。敢情不是王錫爵的夫人朱氏認識小北的生母,而是人家夫妻倆都認識?
    “更何況,蘇州府和鬆江府彼此毗鄰,金山衛蘇家滿門英武,你那位嶽母,內子也並不陌生。”
    原來嶽母大人在蘇鬆確實很有名……
    其實是懷著一腔興師問罪之心而來的汪孚林,這時候隻覺得自己實在是想得太簡單了。於是,他一麵慶幸自己沒有一上來就給人臉色瞧,一麵欠了欠身道:“少宗伯到底想說什麽?”
    “我和胡公隻有一麵之緣,和他那位如夫人雖有遠親,但也隻在其年幼時遠遠照麵過一次。但內子與她卻見過很多次,最重要的是,內子早年就聽她說過,曾有一位高僧說過她大吉在北,如若將來生女,最好起名帶個北字。內子見過你那媳婦之後,碰巧得知其閨名,等到聽說其是寧波鄞縣葉君之女,嫡母是金山衛蘇夫人,就動了疑心。雖說這麽多年過去,要查證據卻是難能,但要知道,葉君與你既在歙縣那般相得,卻將庶女許你,你還答應得甘之如飴,這怎麽合乎情理?”
    聽到這裏,汪孚林看著王錫爵那篤定的笑容,不禁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這年頭聰明人的邏輯推理能力,還真是讓人太討厭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50:17 |
第八八七章 對等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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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北如今都已經上了葉家的族譜,葉鈞耀和蘇夫人這兩位名義上的父母都一口咬定,旁人說什麽那根本就無足輕重,寥寥幾個知道她出身的人也都不是多嘴人士,從這一層意義上來說,王錫爵就算有所懷疑,汪孚林也能夠推得幹幹淨淨。然而,如今胡宗憲已經平反賜葬祭,雖說並不像其他那些正常死亡的致仕高官一樣,蔭封子孫,但也至少不再是革職的罪人了。
    所以,他就幹脆地坦白道:“少宗伯既然把話說到了這份上,我也不想隱瞞。我和內子成婚之前,就已經知道了所有事情,也陪著她去績溪龍岩村,拜祭過胡公。至於嶽父許婚,原因很簡單,第一,家父當初在胡公在世的時候,就曾經與胡公定下兒女婚姻。第二,我和內子很早就情投意合。故而有這兩層關係,水到渠成,嶽父自然也就玉成了這段姻緣。”
    王錫爵隻是猜了個十之八九,可是,汪孚林竟然將坦白得這麽痛快,甚至把內情原原本本說了個明白,他還是有些意外。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嗬嗬笑道:“之前我聽說你和你伯父反目時,還覺得汪南明提攜後輩卻看錯了人,著實為他不值。可這將近一年看下來,政見暫且不談,你這人品卻有目共睹。尊夫人雖是胡公遺珠,然則胡公已去,兄長無能,她在名分上更隻是葉公庶女,你卻依舊願意認下姻緣,果然好人品。”


    見汪孚林笑了笑,顯然並不在意這種對其人品的肯定,王錫爵就繼續說道:“汪世卿,以你的敏銳,應當知道我今天請你來有什麽事。”
    是你請我來?而不是我主動殺上門的?
    汪孚林簡直對王錫爵非得爭口氣的表達方式無語了,在心裏嘀咕了一下,這才開口說道:“之前升任禮部右侍郎的時候,少宗伯就曾經以病辭,但最終卻不準。但您如今還是想要回鄉,我沒說錯吧?”
    “沒錯。”王錫爵非常爽快地點了點頭,“病辭不行,我就打算請求回鄉探親。我剛剛收到家書,道是家父染病,如今我兄弟二人全都在外為官,總不能不顧老父。我怕元輔仍然不準,所以找你做說客。”
    汪孚林不大客氣地嗬嗬笑了一聲:“找我做說客,卻先把我家裏的事情查了個底朝天?”
    “那隻是巧合,若非拙荊和你家媳婦正好在何雒文家裏遇上,她動了疑心,我大約會想其他辦法找你。但既然有所因緣,總比相見卻沒交情,直接攤開了說來得好。”王錫爵說到這裏,便輕鬆自在地說道,“我進翰林院時,元輔還是國子監司業,他之前曾經經曆嚴嵩把持朝政,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時候,那時候曾經退出朝中,優哉遊哉回江陵玩了三年,我如今也打算效仿他,隻不過我比他要孝順點兒,我打算回去奉養老父。這話你可不要對他說。”
    汪孚林沒想到王錫爵竟然拿張居正打比方,頓時哭笑不得。可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王錫爵的下一番話。
    “元輔如今乾綱獨斷,說一不二,科道本是喉舌,卻被他一己之力完全抑製了下去,成了他的喉舌,很多自詡剛直的君子被發落地方。有朝一日,這些被打壓多年的人一旦得到了回朝的機會,那會匯集成一股多大的聲音?不但是他,我隻怕那時候每一個執政的閣老,甚至大小九卿,在這股狂潮的影響下,全都會岌岌可危。堵不如疏,元輔不給科道發聲的機會,所以去年方才隻有翰林院和六部司官出來反對,但如今壓得越狠,日後反彈越厲害。”
    這是汪孚林自己最清楚不過的問題,如今王錫爵卻明明白白說了出來,他還能幹什麽?苦笑而已。
    因此,他就索性直言不諱地說:“少宗伯是智者,元輔也不是愚者,他已經知道舉世皆敵,但他也有自己的堅持。在他眼裏,冗官不除,害的是民生;考成不行,縱容的是屍位素餐之輩;驛站不整治,攤上養馬等等夫役的尋常百姓不但要付出勞力,還可能破家;至於剩下的丈量田畝,整頓官學,天下推行一條鞭,我就不多說了,在元輔眼中全都是刻不容緩。”
    看了一眼王錫爵那難看的臉色,汪孚林就半是開玩笑,半是當真地說:“少宗伯你現在聽我說都已經麵如土色,可想而知我那時候聽了是什麽滋味。元輔他一向覺得,科道這種光說不幹的角色,若是能順他心意也就算了,但若是為了反對而反對,他寧可全都擼掉。他做事的宗旨是,絕對相信自己是正確的,反對他的全都是異己。既然已經開始,那麽就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強硬推行下去。所以,你這些話我可以轉告,卻無法保證元輔會聽。”


    王錫爵自己家裏就是大商人,大地主,但撇開既得利益受損不提,他最震驚的還是汪孚林說這話時的淡然若定。都已經知道張居正幹的就是曆史上某些變法者的事,下場很可能極其不好,汪孚林還這麽跟著張居正往坑裏跳?然而下一刻,他就意識到,汪孚林和張四維可以說是死敵,張四維如今都硬挺著紮在內閣,汪孚林如若不在京城,指不定就被張四維用什麽陰招坑死了。
    若非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最初的反目,便是因為汪道昆想要借著廷推兵部尚書,修複和王崇古張四維舅甥的關係,汪孚林卻執意不肯,他簡直懷疑後來張居正奪情之事上,汪道昆掛冠而去,汪孚林堅定挺張,這是這對伯侄倆在演戲!
    “那你是答應了?”
    “民間有一句俗話,叫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少宗伯既然去意已堅,哪怕我不為你做這個說客,你難道就走不了?舉手之勞的事情,我自然願意幫忙。隻不過,元輔所用之人,並不止我一個,而其中與你不睦的人,想來也不止一個。元輔沒有在意你之前對奪情之事的態度,重用提拔你,你卻不領情。少宗伯有沒有考慮過,你此次打算請假回鄉探親,然後把探親變成病假,病假變成因病請辭,這中間萬一有人作梗呢?”
    “確實有這樣的可能,隻不過,我卻自信居官十幾載,從來不曾犯過什麽大錯,更談不上把柄落在別人手上。如果真的有人作梗,卻要請你多多轉圜。”王錫爵說得異常誠懇,“元輔尚在壯年,至少還能執政十載,十載之後我已經五十有五,不奢望朝中還有人記得我,隻不過鄉居一閑人而已。但我自信在經史文章上頗有心得,我聽說你去年喜得貴子,如若願意,將來他進學之後,可從我學製藝文章。”


    汪孚林頓時愣住了,隨即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因為知道張居正真心是個短壽的首輔,所以才認為王錫爵回鄉之前就已經瞅準了將來起複的時機。但實際上,張居正今年虛歲才五十四,按照大明朝曆代閣老的平均年紀,當個十年首輔那真的是綽綽有餘,而且如今從明麵上看,萬曆皇帝朱翊鈞還非常信任張居正,所以,一旦忤了張居正的好意,王錫爵確實是很難再起複回朝的,鄉居一閑人並不完全是虛言。


    然而,最重要的是,王錫爵並不僅僅是和小北這層因緣來請他幫忙做說客。這位太倉名士提出的交換條件實在是太優越了!
    王錫爵的製藝,也就是八股文,那是什麽水平?作為南直隸人,在參加南直隸鄉試之前,汪孚林當然被方先生和柯先生狠狠科普了一番南直隸之前的那些風流人物,這其中一舉考中榜眼的王錫爵,他們自然是大說特說。王錫爵在鄉試中舉之前,連續兩屆科考第一,寫的製藝文章被讀書人們印成冊子,奉為金科玉律,考鄉試的時候挑選的是五經之中的春秋,結果作為五經魁之一得了鄉試第四,會試是會元,廷試則是榜眼。
    這樣一個寫八股文寫到蜚聲文壇的大名士,居然肯給他那還在繈褓裏的兒子當老師?雖說是承諾兒子考中秀才之後才肯給其當老師,但那也是非常正常的,總不能讓曾經的翰林院掌院學士給孩子啟蒙吧?
    “少宗伯要這麽說,你吃虧吃大了,我卻賺多了。”
    彼此都是商家子弟,王錫爵聽汪孚林如此說,心裏知道這件事汪孚林是答應了下來,隻不過在他心裏,卻認為這是完全對等的交易。他哪裏知道汪孚林在心裏大聲嚷嚷——自己還隻是首輔門下心腹,指不定兒子將來能拍著胸脯自稱是首輔門下弟子!話說金寶雖說拜在許國門下,人留在老家,沒事去請教請教王錫爵那也挺方便的。弟弟將來的老師先指點一下哥哥,這不是挺好嗎?
    對於今天才是第一次麵對麵單獨交流的王錫爵和汪孚林而言,這種機會很難得,很珍貴,所以雖說王錫爵鐵了心求退,汪孚林則是卯足了勁要楔在京城,兩個人還是趁機交換了對於一係列人事的各種看法。而對於另外兩個地方的人們來言,今天的這一趟聚會也同樣可稱得上驚喜。
    吳應節和陳炳昌作為秀才兼監生,隻和王錫爵的兒子王衡相處了小半個時辰,就完全被這位神童給鎮住了。
    吳應節那是見識過神童的,不是別人,就是汪孚林的養子金寶,所以什麽過目不忘乃至於過耳不忘,他並不覺得有什麽能耐。對於四書五經的理解,年紀比王衡大兩歲的他竟然瞠乎其後,他也能夠理解,畢竟這也是天賦的一種。可是,當看到王衡的幾篇製藝習作,看到對方的字,他那眼神就凝固了。
    字也寫得好,文章也比他好幾倍……再加上過目不忘的天賦,老天爺咋就這麽不公平呢?
    當陳炳昌發現吳應節竟然開始和王衡嘀嘀咕咕,拚命鼓動其日後回鄉不妨去宣城見沈懋學,順便和金寶結交結交的時候,他差點沒笑出來。可當吳應節使眼色吩咐他幫腔的時候,他還是少不得敲了敲邊鼓。見王衡果真饒有興致地答應了,他不由得往外看了看。
    不知道汪大哥和王錫爵到底談得怎樣了……
    後院之中,汪二娘簡直是瞠目結舌。一開始她跟著小北見朱夫人,那些交談說話還是挺正常的,可是,當朱夫人借故屏退了丫頭仆婦,小北卻硬是留下了她,這談話的進程就開始相當詭異了。朱夫人開始說從前住在嘉定時的那些往事,開始提到金山衛,提到上海縣,那些舊日閨中密友的名字和家庭,完全一頭霧水的她既不理解這位侍郎夫人提這些事的用意,也不理解小北聽到這些事時那詭異的反應,隻覺得自己有點多餘。
    總算她還是相當有韌性的性子,硬生生就坐住了,而且一邊聽一邊說,終於漸漸品出了幾分滋味來。就在她努力根據聽到的那些信息,打算拚湊出一張大概的拚圖時,朱夫人竟是自己捅破了那層窗戶紙。
    “要是你娘還活著,看到你現在嫁了這樣的夫婿,過著這樣的日子,不知道會多高興。我真沒想到,蘇姐姐竟然會有那樣的擔待,那樣的魄力,竟然在胡家最困窘的時候收留了你!”
    這都是什麽和什麽?
    作為一直和葉家姊妹挺要好的朋友,汪二娘對於小北身份的變化,那是印象最深刻的。雖說那時候就覺得,小北突然成了葉縣尊的庶女,這好像有點不大對勁,而蘇夫人作為嫡母,對一個不是自己生的庶女那也好得過頭了,但她和汪小妹還一塊送過禮恭賀,真正要說她的狐疑,還是自己父母的態度。
    母親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對嫂子很好,那也就罷了,可那個一貫做事情不大動腦子卻又極其執拗的父親,卻自始至終對嫂子好得不得了,那著實有點讓她不可思議。
    要知道,她很小就聽村裏人說,父親從前就沒事常在外頭叨咕,納妾是亂家之源,有了嫡出子女,還為了貪圖享樂而納妾,回頭鬧嫡庶爭產的,那是活該。村裏納妾的幾家人,因此很遭到父親鄙視。唯有伯父汪道昆因為是元配繼室全都無子,由父母之命納妾,父親這才沒說閑話。
    可現在,她好像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麽。小北竟然不是葉家的女兒,是胡家的女兒!哪個胡家……徽州還有第二個曾經名聲赫赫的胡家嗎?
    小北從來沒有聽到過那麽多關於生母的過往,因此聽著聽著便已經淚流滿麵,呆呆出神。當她終於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看到汪二娘呆呆地看著自己時,她忍不住擦了擦眼角,這才對朱夫人點了點頭,隨即握住了汪二娘的手說:“小芸,從前什麽都沒對你說,是因為家裏想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這才始終三緘其口。爹娘,公公婆婆,相公和你們姐妹三個,都對我那麽好,我也無意認祖歸宗,到時候讓胡鬆奇給汪家和葉家惹麻煩,所以就一直這麽瞞下來了。”
    朱夫人這才知道,小北竟然借著自己的地兒對小姑子挑明了這件事,不禁又驚訝,又擔心。畢竟,姑嫂之間常常是天敵,誰知道一直被蒙在鼓裏的汪二娘會是什麽反應?可是,在她的目光注視下,汪二娘呆呆了許久,突然撲哧了一聲。
    “嫂子要想我不追究,那很簡單,第一條,日後不能厚此薄彼,也得告訴大姐和小妹才是!第二條,罰你送我十套書,我要什麽你就得送我什麽!”
    聞聽此言,今日帶著汪二娘出來的小北,頓時抿嘴一笑。不用看朱夫人的臉色,她便知道,這位侍郎夫人必定是極其錯愕的。
    等回頭朱夫人再告訴王錫爵時,王錫爵就會知道,這件事不會再是什麽秘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50:33 |
第八八八章 收人好處,雷厲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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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這一大家子人在王錫爵家用過午飯後,這才啟程回家,全都各有所得。
    吳應節和陳炳昌收獲的,倒並不是前國子監祭酒,現禮部侍郎光環往他們兩個監生身上的加持,畢竟國子監那種地方,一個前祭酒幫不了他們太大的忙,他們這種一心讀書的也並不想大開後門。他們高興的是交了王衡這個才華橫溢的新朋友,盡管兩人還不知道王衡就要隨著父親王錫爵一塊回鄉了。
    小北和汪二娘收獲的,是朱氏的認同和友誼。盡管朱氏從前長時間在家鄉服侍公婆,次女未婚喪夫之後,這才帶著兒子上京和丈夫團聚,人生一大半日子都沒離開過蘇州,而且她年紀可是四十多了,說是友誼大概有點不確切,畢竟兩人比朱氏的長女還要年紀小些,要說是情誼才更準確。
    而朱氏想到自己的次女守了望門寡,如今卻硬是在老家修道,兒子回鄉之後便要娶親,日後這姑嫂相處,若是能像小北和汪二娘一般,那麽她也能放心,不知不覺就問了很多家長裏短的事情。
    至於汪孚林,他的收獲是最大的一個。盡管不能說對王錫爵就真的一點芥蒂又或者說提防也沒有,畢竟,他家兒子還剛學會爬,哪裏就到了能讀書能拜師的年紀?但是,王錫爵給他詳細梳理了一下都察院十三道目前在任的近百名禦史,從中挑出了一些沒名氣但很有特色的人,解釋說明得非常透徹。對於他根基尚淺,就算身在都察院,也隻能看到履曆上那些東西,以及各種閑言碎語亂八卦的他來說,算得上非常重要的幫助。


    最重要的是,作為一直窩在翰林院的王錫爵來說,介紹的都是並非南直隸,秉性為人與其截然不同,甚至連見麵說話都沒有過的人,這無疑並不屬於推薦私人,而是資曆高的老官僚有識人之明,卻還沒來得及用人的表現。從這個層麵上來說,他覺得王錫爵不當吏部侍郎可惜了……


    至於王錫爵上台的那段黑曆史,汪孚林已經決定姑且選擇性忽略了。畢竟,王錫爵在曆史上被野心勃勃的言官推上台抗衡申時行,結果卻立刻堅定站在了申時行這一邊,看似有點像是用完人就扔的朱翊鈞,可誰讓那些言官也絕非純粹的好心,隻不過是覺得王錫爵戰鬥力強,性格剛硬,指望其和申時行兩敗俱傷之後,自己這些人能趁虛而入,再造一段如同張璁桂萼那般升官猶如坐火箭的輝煌之路?王錫爵那性子,像是肯當人傀儡的嗎?
    當回到程家胡同汪府門口時,汪孚林看著眾人下車的下車,下馬的下馬,就要進門時,他卻突然開口說道:“我要出門一趟,晚飯之前再回來。應節和小陳難得回來,自己好好鬆乏一下,想出門就出門,想在家就在家。”
    見小北朝自己看了過來,他就笑了笑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這個人辦事素來喜歡雷厲風行,不喜歡拖泥帶水。”
    “那你去吧。”小北雖說還沒來得及問,王錫爵究竟對汪孚林說了什麽,但她素來信賴汪孚林的判斷,當下就笑吟吟地說道,“晚上做廣式燒鴨和叉燒,都是早就醃好的,你可早點回來,晚來就不給你留菜了!”
    “知道知道。”汪孚林笑著揮了揮手,叫了一個隨從跟著,撥轉馬頭就往回走,不消一會兒,兩騎人就消失在了胡同口。
    看到兄長就這麽離開,汪二娘才不安地問道:“嫂子,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小北笑著看了汪二娘一眼,拍了拍她的手說,“你大哥做事,你還不知道嗎?凶險歸凶險,可他就是能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路來!”
    汪孚林眼下當然不是要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血路,他隻是去一趟大紗帽胡同張府而已。原本是不用那麽急切的,但既然是張居正今天難得休沐,再等下一次還不如他去內閣碰運氣來得方便,他就和今天直接殺去王錫爵那裏一樣,把堂堂首輔府邸當成自己家直接來了。
    一樣是車轎塞滿,一樣是人頭攢動,一樣是不停地有人在門房那邊說著各式各樣的好話,塞著豐厚無比的門包……但是,大多數在這裏等著求見當朝首輔張居正的人,幸運的能夠排進今日接見的列表中,不幸的等個十天半個月也難以見到一麵。這其中,官位差別一般是個天然的分水嶺。
    到了督撫這一層,張居正大抵是非常重視的,隻要會繼續用,那麽對方來求見就一定能見到。而若是布政使按察使這一層,就要看官聲政績。
    至於再往下分守道分巡道之類,也就是參政參議按察副使按察僉事這種,那就完全憑運氣了。
    而經曆過奪情之事的刺激,張居正如今用人已經很少再有超擢提拔。於是,此時此刻,當看到隻帶著一個隨從的年輕人徑直到張府門前,對門房言語了一聲後,門房竟是連通報都沒有,直接把人讓了進去,等著候見的人當中頓時有人發出了埋怨聲,但須臾就被旁邊的嘲笑直接壓了下去。
    “剛進京的吧?知道這位進去的是誰嗎?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汪孚林,左都禦史陳總憲的得力幹將,首輔大人的心腹班底。他把張府就當自己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滿京城和他一樣待遇的人,不會超過五個!”
    “那個就是汪孚林?”
    正進門的汪孚林還能聽到身後傳來自己名字被提到的聲音,盡管無奈,但他卻沒有回頭。常來常往張府的他並沒有直接去找張居正,而是先問了一個管事張嗣修是否在家,得知其還在翰林院,他方才仿佛熟悉成自然似的問道:“首輔大人眼下可有客?”
    既然門上都已經放汪孚林進來了,那管事自然知道隻要張居正有空,那麽盡管把人往裏頭帶沒關係。因此,他當即賠笑說道:“今天來的是王少宰,您不是外人,小的這就親自去老爺那邊問一聲。”
    “如果王少宰正在和元輔商討大事,那就不用打擾了,找個地方讓我發會呆也行。”
    知道汪孚林這是在說笑,那管事也不敢耽誤,把汪孚林交給一個親隨,讓人先找個小廳伺候這位老爺麵前很有臉麵的禦史茶水,自己一溜煙去了裏頭通報。到了張居正書房前,他甚至都沒說汪孚林跑來究竟什麽事,就隻聽裏麵張居正開口說道:“紹芳你和世卿素來熟稔,他突然跑來,指不定又有什麽幺蛾子,就叫他過來吧。”
    聽到裏頭王篆果不其然一口答應,那管事趕緊又急急忙忙跑了回去。就這麽一來一回的功夫,在那小廳坐著的汪孚林剛剛好喝了第一口茶,還沒來得及品出好壞,就已經看到了回來的管事。欣然把茶盅往旁邊的高幾上一放,對那剛送上茶來的小廝點了點頭,隨手丟了個銀角子過去,他就跟著那管事去往張居正的書房。等到了地頭時,他當然也沒忘了照例打賞,這才打起簾子進了書房。
    “這都已經未時過後,快申時了,這種時候來拜訪,那可不像你。”
    汪孚林行過禮後,見王篆一見麵便是打趣,他就笑著說道:“元輔難得休沐,這時候我來拜訪,就分明表示絕不蹭飯,王少宰你看我多為元輔著想啊。”
    王篆險些給汪孚林這不正經的口氣噎死,也就斷定了對方來似乎沒有什麽正事,當下少不得半真半假地說道:“如今你不肯到吏部來給我幫忙,文選司員外郎我就決定再用一陣子,文選司郎中卻已經到期要換人了,你難不成是有合適的人向元輔推薦?”
    “我隻認識都察院那些人,那些多半都是從縣令、六部主事一級選用的,除了我這種不走平常路的,大多數監察禦史大約對吏部文選司郎中這種位子還是很期冀的,讓我推薦,回頭沒被推薦的人不得掐死我?少宰平日和我開開玩笑可以,在元輔麵前,這話可說不得。”
    對於汪孚林基本上從來不到自己麵前關說人情,遊說人事,張居正素來都是相當滿意的,此時見他這麽說,他莞爾一笑,這才對王篆說道:“你自己說吧,到底挑中了誰?世卿素來就滑頭,他是不可能給你推薦人的。紹芳,你應當知道,現任文選司郎中鄭汝璧,曾經有很多湖光同鄉在我麵前告他的狀,甚至他還駁過我的回,但我卻一直用著他。此次他任滿,我打算升他太常少卿,你如果要舉薦,那麽就舉薦一個至少能和鄭汝璧一般鐵麵無私的人。”
    王篆雖說真正成為張居正心腹,也就是這不到一年的事,但他深知這位眼睛裏不揉沙子,有些人用而不信,有些人信而不用,有些人一麵用著,一麵對其操守卻嗤之以鼻,有些人一麵嘉賞,卻放在外任,絕對不會提拔到兩京任上。所以,張居正一麵評判了汪孚林,一麵又盛讚了現任郎中鄭汝璧,他忍不住瞟了得天獨厚的汪孚林一眼,這才沉聲說出了一句話。
    “如果元輔真要聽我推薦,我就鬥膽舉薦一個人,臧惟一。他之前曾經在吏部稽勳司員外郎任上協理文選司事務,雖說是高新鄭公提拔上來的人,但……”
    “高肅卿用過的人,我繼續提拔得還少嗎?”張居正仔細回憶了一下臧唯一這個人,最終一錘定音道,“就是他吧,回頭就定下來。”
    汪孚林對於這種問題當然不插嘴,眼見定下,他就更加不會多做評議了,畢竟他對臧惟一這麽個人根本沒啥印象。而王篆見自己的人選最終被采納,心下鬆了一口氣,又盤桓片刻說了些吏部的事情就起身告辭。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心目中文選司郎中的人選絕對不是臧惟一這個鐵麵無私到連吏部尚書都敢駁回的人,但既然鄭汝璧珠玉在前,他也不妨再從吏部班底當中提拔,反正文選司郎中這種六部三大郎的大缺,一年就要換一次,以防選人都出一門。
    而且,他直到現在才發現,看汪孚林賴著不走的樣子,絕對不是為了純粹串門而來的。哪怕不是大事,也未必就是小事。
    王篆既然告辭了,汪孚林看到張居正的視線轉向自己,他就坐直了身體,用非常正經的語氣說道:“元輔,今日早上,我和內子還有家中妹妹妹夫等人去造訪了禮部侍郎王荊石王公。”
    張居正也知道汪孚林那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來自己家串門的可能性絕對不存在,否則聽到張嗣修不在家,汪孚林肯定就主動回去了,哪裏會知道自己在見王篆卻仍是硬插進來?然而,聽到汪孚林今天去拜訪王錫爵,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一塊去的,他不禁有些意外。
    “你和王錫爵從前有交情?就算住你隔壁的程錦華嶽父是許國,許國和王錫爵從前在翰林院也並非一路人,更不至於為你們牽線搭橋。”
    “元輔說得沒錯,本來應當是如此,但內子之前跟著她的閨中密友,也就是程錦華的妻子出門訪客,曾經在翰林院何學士的家裏見過少宗伯的夫人,一來二去,彼此熟稔也就罷了,卻沒有想到還攀上了親。”見張居正頓時麵露錯愕,汪孚林就開門見山地說道,“內子的母親和少宗伯的夫人,有點遠親。”
    “如若隻是單純的遠親,不至於你今天要興師動眾全家上門吧?和你不熟的人也許就信了,可在我看來,反倒是有些欲蓋彌彰。”
    “元輔慧眼如炬。其實是因為,內子的出身……有點麻煩。”
    汪孚林這欲言又止的一句話說完,他稍稍一頓,就挑能說的,把小北出身那點情況給大略解說了一遍,尤其是當初小北逃家之後,何東序折辱胡宗憲妻女之事,他更是說得添油加醋,包括自己的父親汪道蘊和胡宗憲定下兒女婚事卻又退了婚事這種亂七八糟的環節也沒省略。臨到最後,他才無奈地苦笑道:“我總覺得這世上不至於再有人想到當年舊事了,哪曾想那麽巧就遇到了一個。”
    張居正自始至終都隻是靜靜地聽,一直到此時,他才直截了當地問道:“這麽說,王錫爵和你敘了親?他是要找你當說客吧?難不成還是鐵了心想辭官?”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50:49 |
第八八九章 故人和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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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汪孚林從張大學士府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恰是大多數人家吃晚飯的時候。然而,大紗帽胡同卻依舊熱鬧不減,比他之前來時並沒有少幾個人。知道自己這個不速之客興許打亂了張居正接見人的安排,他隻能在心裏對那些苦等排隊的人道了一聲抱歉,隨即迅速上馬離開,一丁點都沒有在這裏多停留的意思。然而,他縱馬剛出了胡同口,突然就被人攔住了。
    “汪孚林!”
    自從起了表字之後,認識自己的人固然越來越多,可直呼自己名字的人那是越來越少,就連張居正又或者頂頭上司陳炌,在當著他的麵時也多數會稱呼他的表字。因此,聽到迎麵這麽一個有些咋呼呼的聲音,他看過去見是一輛馬車,不由愣了一愣,緊跟著就看見前頭車簾被人掀開高高的,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來。
    “咦,就不認識了嗎?杭州北新關!”
    七年前那段記憶一下子滿滿當當湧了上來,以至於汪孚林不由得呆滯了片刻,這才哈哈笑道:“原來是張公公!自從你從杭州調任之後,我們可就再也沒有見過了,你這是回京了?”
    “是啊,在寧夏吃了好幾年沙子,總算回來了。”張寧的馬車很樸素,而他的打扮也同樣顯得很樸素,“我今天剛回的京城,連家裏都顧不得回,這正準備去拜見馮公公,你這是從首輔大人家出來?”


    瞅了一眼胡同裏頭那車轎雲集的盛況之後,張寧便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在外聽過的那些傳聞。雖說當年那可以說是患難與共的交情,但時隔多年,在京師這種地方,文官和宦官能有私底下的往來,在明麵上卻都保持著一定界限,因此他就立時打哈哈道:“天色不早,想來你也急著回去。我回頭辦完了事情給你送帖子,回見回見。”


    然而,當汪孚林回了幾句客套話,張寧臨走放下車簾之前,卻是有些悵惘地說道:“一晃七年,你是蒸蒸日上,我可是老嘍!”
    汪孚林有些理解張寧的心思。當年初遇的時候,人家是掌管杭州北新關稅務大權的太監,自己卻隻是個小秀才,如今七年過去,張寧雖說回京,但年紀終究已經不小了,是繼續漂泊出外差,還是留京謀取一個好位子,這都是很難說的事,而他卻在都察院裏穩穩當當當著掌道禦史。即便真實情況不能算是此消彼長,可人家難免心情唏噓不是?


    等到兩邊告辭分別之後,他繼續策馬徐行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剛剛自己委婉轉達了王錫爵的勸告,然後的把王錫爵想要回鄉探親的意思說出來,張居正那明顯非常難看的臉色。他原本是可以采取更加迂回,旁敲側擊,甚至可以挑唆別人去給王錫爵幫腔,但他還是選擇了自己捋袖子上,原因之一就是他希望王錫爵那番話也讓張居正聽一聽。聽不聽得進去是一回事,是否能聽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至於他自己,坦白小北的身世,隻不過是為了規避潛在的風險。因為他之前那麽多事全都對張居正挑明了,這其中甚至包括萬曆皇帝的隱隱拉攏,那麽,也不在乎小北這種早就成為過去式,可以說除卻家常閑言碎語之外,根本不值一提的小小內情。
    就和七年前張寧曾經在杭州算得上一號人物,如今在偌大的京城卻不過爾爾一樣;曾經胡宗憲總督浙直威名赫赫,如今也隻是一杯黃土而已。
    曾經下了死力清算胡宗憲的徐階都已經成為過去式了,盡管張居正不像高拱給胡宗憲平反那樣剛猛,但真要說多大的芥蒂……誰會糾纏著非得和一個死了十多年的人過不去?
    反而是王錫爵,張居正看上去已經徹底放棄了,當著他的麵都說出了那麽幾句話來。
    “他要回鄉探親就回鄉探親,假滿之後逾期不想回來,那也隨他的便。但他如果想走,隻要我在一日,如若有人想要舉薦他起複,那是癡人說夢!他好歹還有個當初殿試也在二甲的弟弟,哥哥不識抬舉,我就不信弟弟也這樣!”
    想著張居正這顯然是氣急敗壞的話,汪孚林很想讓這位首輔大人清醒清醒,但終究還是忍住了。人家王錫爵王鼎爵兄弟不是汪道昆和他汪孚林伯侄,沒有張四維這種層麵上的政敵,不用這時候非得留一個在朝中當釘子。如果王鼎爵是聰明人,那麽很可能和他哥一樣,你首輔大人來一個升遷的任命,他就立馬也辭官回鄉!這名聲多好,兄弟同進退,想當初,他其實也挺想要那名聲的,隻可惜他層次低了點,敵人厲害了點!
    難得休沐一天,卻是馬不停蹄兩家連軸轉,當回到家門前的時候,汪孚林隻覺得精疲力竭,饑腸轆轆。丟下韁繩進了大門,當他踏入二門,沿著甬道進了穿堂就聽見程乃軒那招牌的大嗓門,頓時為之一愣。要知道,這家夥分明是去了遼東,就算回來那也得先麵聖,又或者過了張居正這一關然後才能回家,可今天他在張居正那裏,可是半點都沒聽說光懋又或者程乃軒回京的消息!
    難不成是程乃軒因為想家了,於是連出了皇差後回京的規矩也忘了?
    就在他心中氣惱,立時快走兩步的時候,卻聽到了一個有些諂媚的聲音:“多年沒練嗓子了,各位奶奶們多包涵。您們說的那位程公子,小的畢竟沒見過,也就是聽各位形容,學個大概,也不知道像不像。”
    是口技?
    汪孚林一下子挑了挑眉,小北之前還有些懨懨的,什麽時候興趣這麽好,連口技藝人都給弄來了?就在他心下狐疑的時候,就聽到了許瑤那溫柔靦腆的聲音:“公公年紀大了,閑來無事養個人在麵前口技說笑也好,怎麽偏偏要你上京來?難為你剛剛把飛禽走獸都學了個遍,竟然連相公的話都學得有七八成像。照你這麽說,難不成我們說話你都能學?”
    “少奶奶,老爺畢竟成日裏在揚州,那些地方養個瘦馬聽個曲什麽的卻還流行,小的這一手絕活,卻是不登大雅之堂,之前又得罪了鹽運司衙門的一位總爺,這揚州呆不下去,是老爺可憐小的,賞小的一碗飯吃,本打算讓小的去徽州伺候老太太和太太,結果老太太和太太上揚州了。聽了小的這絕活之後,老太太雖說很歡喜,但小的不能留揚州,她老人家就發話,讓小的上京投靠少爺少奶奶,隻求一口飯吃。小的看門打更,灑掃做飯,什麽雜役都行……”
    聽出是程老爺特地送上京城的人,汪孚林頓時心中一動。和自家那位不靠譜的老爹汪道蘊不同,程乃軒的父親是謀定而後動,否則也不可能成為如今徽幫在淮揚鹽業的代表人物,即便之前按照馮保的說法,程老爺帶領的那些徽商略微吃虧,但他也不覺得程老爺會一再輸下去。而這麽一個每一時每一刻進出銀兩都不計其數的人,會隨隨便便因為老太太開口就送個擅長口技的上京給兒子兒媳婦使喚,那可能性簡直無限接近於零。
    而且,許瑤問的最關鍵的一個問題,也就是問此人是否能學所有人說話,對方可是壓根就沒有正麵回複!
    想到這裏,他便重重咳嗽了一聲,等裏頭人都知道他到了,他這才往裏走去,到了正房門口,見一直是嚴媽媽親自教導的嘉怡給自己打了簾子,他進門之後,四下裏掃一眼,發現屋子裏多的那個陌生人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竟然是個中年婦人,可之前學過程乃軒說話之後的口音,卻顯然是粗啞如同男人,他就笑問道:“我剛剛在外頭聽說,程老爺派了人來?”
    “是,小的馮劉氏,拜見汪爺。”
    “剛才在外頭聽你學程乃軒說話,我還以為人真的回來了,沒想到竟然不是。你一個女人,怎會得罪了鹽運司的人,你家裏沒有其他人了嗎?”
    馮劉氏原本正跪下磕頭,聽到這問題,她就小心翼翼地直起腰答道:“小的喪夫無子,唯一的女兒也已經出嫁了,被夫家趕了出來,之前在鹽運司一位老爺家裏做廚娘,結果不合聽到點不該聽的事,所以程老爺才打算把小的送走。”
    汪孚林看到之前還對馮劉氏很感興趣的許瑤,這會兒卻眉頭微微簇起,顯然對婦人犯的這種錯有些忌諱,因此對留人有些躊躇。他當下便笑著說道:“程乃軒去了遼東沒回來,程家那邊如今還有兩個孩子在,添人不大方便,汪程兩家本來就好似一家,你幹脆留在我這裏好了,剩下的等程乃軒回來再說。”
    “是,小的都聽汪爺的。”
    見馮劉氏絲毫沒有爭的意思,汪孚林也就不再追問。汪二娘很奇怪汪孚林貿貿然把人家程老爺家裏送給程乃軒和許瑤夫妻的人給截胡了,可許瑤看上去分明如釋重負,而嫂子小北則是笑吟吟的渾然沒當一回事,她也就沒有貿貿然開口說什麽。這一頓飯,廚房裏果然是按照小北之前說的那樣,送了燒鴨和叉燒來,都是早一日都醃製好,今日掛爐烤的,分量管夠,不但主人們全都能嚐個鮮,就連仆人們也都或多或少分到了一點。
    至於初來乍到的馮劉氏,則更是千恩萬謝地接過了自己的一份,吃這麽一頓飯時,也不知道說了多少奉承話,端的是張口就來毫不費力。而許瑤卻不大喜歡這種太會說話的油滑婦人,萬般慶幸人被汪孚林要了過去,當小北親自送她回去的時候,她還忍不住低聲說道:“雖說是公公的人送她來的,她又說得頭頭是道,可我總覺得這麽個人實在是不大可靠,你千萬對你家相公提醒一聲,防著她一點。她會學別人說話,若有萬一可是天大的麻煩!”
    當小北回來,將許瑤的話轉告汪孚林時,就隻見汪孚林嗬嗬笑了笑:“家裏人現在都一個比一個小心,二娘剛才回去的時候,也才剛對我提醒過這事。”
    小北知道汪孚林肯定對那馮劉氏有什麽猜測,但眼下她最關心的,還是汪孚林的這趟出門。果然,不用她追問,汪孚林就三下五除二都給挑明了,她在如釋重負於張居正並不在意她那點小事的同時,聽到張居正果然不肯聽王錫爵的勸告,她不禁有些憂心忡忡。
    “首輔大人是不是太固執了?”
    “太有主意的人,往往也太過於堅定,所以很難聽進去別人的意見。”汪孚林也隻不過是拿著王錫爵的話試一試,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如今見果然如此,他並沒有太大的失望又或者挫敗。畢竟,他對張居正這個人已經很熟了,如果張居正真的因為王錫爵的話就有什麽反省,他反而會覺得奇怪。
    “不說這個了,你的身份過了明路就行。不過,以前我隻想著這件事無聲無息過去就完了,現在看來,王錫爵既然能夠察覺到,難免就還有其他人會發現端倪,與其等事情來臨之後,我再一個個解決,還不如放出真真假假的風聲。橫豎如今你已經出嫁,又入了葉家族譜,你那廢柴哥哥奈何不了你。”
    見小北欲言又止,顯然擔心這一重關係過了明路,會對他的名聲造成了不利影響,他便笑嗬嗬地說道:“最重要的是,你父親舊日的衛士,還有那些浙軍舊部,跟著我的很不少,雖說很多人都叫我一聲姑爺,但也難免有人心中犯嘀咕有疑慮。其實,若非當年有高新鄭公,我來上書提請追贈嶽父大人,賜葬祭,那才是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的最好方式,誰讓他沒個成器的兒子。現在,如若胡鬆奇真的聽到風聲有什麽想法,那麽,他倒要來求我了。”
    “對啊,他們之前世襲的官職早就給奪了!”小北一下子眼睛一亮,但緊跟著卻沒好氣地冷笑了一聲,“封妻蔭子這種事本來無可厚非,但他們有福同享,有難卻不同當,這種狼心狗肺的人,就該當一輩子平民!你可得答應我,這種狗東西絕對不能讓他蹦躂起來,否則我對不起繼母和姐姐在天之靈!”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51:07 |
第八九零章 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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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晚夜深人靜時,汪孚林卻在書房中,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仿佛真的隻是一介尋常有技藝民婦的馮劉氏。
    這些年來他走南闖北,眼界豐富,見過林林總總各式各樣不同的人,因此對於看人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經驗。隻從馮劉氏露在外頭的脖子和手,他就能看出對方絕非底層平民出身,否則,那雙手不會沒有留下做活的痕跡,脖子上也不會幾乎看不見多少歲月的細紋。因此,在那張與其說不出色,還不如說非常平庸的臉上流連了片刻,他就沉聲說道:“現在你可以說實話了吧,程老爺差遣你到京師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妾身流螢,拜見汪爺。”
    見對方再次盈盈下拜,卻不是之前那略帶粗啞的聲音,而赫然是嗓音動人,動作優雅,汪孚林雖說已經有些猜測,但還是頗感意外,沉吟片刻就問道:“流螢,可是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流螢?所謂馮劉氏,這劉字,應當便是從你這花名來的吧?難不成你是出自淮揚花船?馮則是你的夫家?”
    自己不過是報了從前常用的花名,汪孚林就毫不驚訝地推測了起來,流螢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抬起了頭,緩緩從臉上撕拉下了一張假麵具。就隻見她的真麵目五官秀美,眉間眼角略略有些細密的紋路,看上去說四十也可,說三十也有人信。
    而她雙手放在身前跪坐在那裏,卻是低聲說道:“正是汪爺說的那個流螢。隻不過馮卻是妾身從前跟過的媽媽姓氏,並非夫姓。妾身出自瘦西湖上的一條花船,一次飲宴時,被山西一位有名的鹽商贖身,從此便不操舊業,洗手羹湯侍奉夫君。”
    山西鹽商?那怎麽又再次流落揚州,而且還被程老爺派人易容送了來?
    汪孚林心下狐疑,卻沒有開口追問,而是靜靜地坐著等那流螢自己說。
    “那位在江淮姑蘇都頗有名氣的山西鹽商,便是當朝次輔張閣老的三弟,張四教。”
    聽到這麽一句話,汪孚林這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神變得無比犀利:“蒲州張氏雖說乃是商賈,但幾代以來,卻也都是讀書不輟,因此以儒商自居。除卻如今這位次輔之外,據我所知,張家幾兄弟也全都是自幼讀書,因為張閣老的父親在經商上雖說不錯,卻過於迂腐了一些,因此,他們要全力供養自幼便是神童的兄長,這才一個個全都去經商。所以,即便是張四教,也理應不可能因為花船上春風一度,就隨隨便便將風塵女子帶回家去!”
    盡管汪孚林字字句句全都無比犀利,但流螢卻依舊顯得十分沉著,但隨著敘述,她似乎自己也沉浸了進去,不知不覺就改了自稱。


    “汪爺明察秋毫,您說得沒錯,張四教那時候不過是喜我容顏出眾,嗓音動聽,兼且更有扮男扮女全都駕輕就熟的技藝,這才把我帶回了山西去。隻不過,張家門風森嚴,家規嚴厲,不論他如何掩飾說好話,但老太爺聽說我來自揚州,就不許我入門,我便當了他的別宅婦,後來,我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就傷了身體再也不能懷孕,他借口女兒養在外宅不能教養,就送了人回張家,放在他的繼室妻子名下撫養。我雖不舍,但想想也是為了女兒好,便答應了。”


    說著這一段過往,流螢的臉上稍稍有些黯然,但並未如尋常女子一般歇斯底裏。然而接下來,她足足停頓了許久,這才繼續往下說。
    “張四教頗得長兄,也就是次輔張閣老的賞識,當然,這也是因為張閣老當官的開銷,多半都是他在外經商供給。所以,張閣老親自設法,給他捐納了龍虎衛指揮僉事的官職。如此一來,他在外經商時,事半功倍,人人都敬他三分。當然,這都是萬曆之後的事,張閣老入閣之前,他還沒有那樣的風光,那一年,因為滄鹽銷路不好,幾個晉商下淮揚卻铩羽而歸,他就帶著我再次到了揚州。”


    說到幾個晉商下淮揚卻铩羽而歸,汪孚林頓時心中一動。要知道,想當初在萬曆元年參加南直隸鄉試之前,他可是去過一次揚州,那一回便是徽幫對上晉幫,晉幫還拉上了鬆明山汪氏的四房汪道旻作為內應,結果卻被程老爺坑慘了。難不成這流螢所說的,便是那一次?
    想到這裏,他就聽得更專心了一些,而流螢也沒有拐彎抹角藏著掖著,而是一語道破了關鍵。
    “張四教之前已經不攙和淮揚鹽業數年,到了揚州之後,他先是不顯山不露水,不交接官府,不涉足官場,隻遍訪煙花之地,這樣過了半年,他終於摸清楚了徽幫的內情。揚州徽幫四大姓中,汪程兩家分支的鬆明山汪氏和黃家塢程氏因為有比姻親更勝一層的關係,素來走得近,而許家則因為分家有所齟齬,有機可趁。吳家的一支,西溪南吳氏,其主吳天明卻是最最好色的人。張四教打聽到吳天明最愛人妻,他便借著一次酒宴,將我送給了他。”
    贈妾這種事,官場尚且屢見不鮮,更不要說商場——想當初蘇東坡將懷孕的姬妾送人,這可是耳熟能詳的故事。因此,汪孚林隻覺得有些嫌惡,但也僅僅是有些嫌惡而已。這是這個社會的風氣,他就算是皇帝他都管不了,更何況他還不是皇帝?但聽到吳天明這個名字,他還是想起當年程老爺就對他說過,吳天明在徽州鹽商當中排不進前五,瘦馬卻養了十個八個。
    “我那時候跟著張四教已經有八年,因為姊妹當中也不是沒人遇到過這種事情,再加上離開蒲州時曾經遠遠看過一眼女兒,看到她似乎過得不錯,因此張四教對我提到此事時,我雖說又驚又怒,傷心了幾天,但也認命答應了,卻沒想到,張四教卻是囑咐我,務必將吳天明以及他身邊幾個侍從的聲音練得惟妙惟肖。我這才得知他的目的不純,卻被他用女兒要挾,不得不從。”
    “我迷得吳天明神魂顛倒,輕而易舉完成了張四教的吩咐,他就趁著吳天明不在,把我從吳家弄了出來。我在他的指使下,對吳家的幾個掌櫃學了吳天明及其兩個心腹的聲音,就這樣連著壞了吳天明一樁鹽業連橫的大樁生意不算,還讓他和程老爺生了罅隙。即便如此,吳天明卻也還不至於想到了我這個逃妾身上。他又依樣畫葫蘆,把我通過他人送給了許二老爺作為籠絡,把人策反之後,趁機指使幾個晉商大舉倒逼。”
    “若非程老爺最終察覺到不對勁,而後又遍訪幾個鹽商,徽幫險些四分五裂。可張四教眼看晉幫立足已穩,用不著我了,擔心我萬一露出口風,就再次幫我從許二老爺那兒逃了出來,又說帶我回山西。我又信了他,可這一次,我出來之後,他就藥啞了我的嗓子……”
    流螢終於停了下來,足足許久方才低頭說道:“可即便如此,他說隻是為了以防露出證據。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會生二心,確切的說是不敢生外心。可是,回鄉的那條船在半道上沉了,我會鳧水,還救了一個送我回蒲州的老媽子。那媽媽因為感念我的救命之恩,這才告訴我,我給張四教生的女兒早就病死了,之前他讓我見的,不過是他最小的嫡女而已。我不知道那條船是不是張四教授意人弄沉的,打聽到他又送了兩個絕色的揚州瘦馬給吳天明和許二老爺,而我啞了嗓子,就是對吳天明坦白,也絕對不可能得到信任,這才找到了程老爺。”
    汪孚林從來就不是心硬如鐵的人,但他也不是輕信的人,雖說流螢的話聽上去非常有邏輯,但他還是問道:“程老爺怎麽就全都信了你這套說辭?”
    “程老爺心懷慈悲,醫治好了我的嗓子。”
    盡管隻是區區十幾個字,但已經道盡了其中玄虛,至少這個理由足以說服汪孚林。當然最重要的是,流螢從懷中拿出了一封印章封口的信,膝行上前呈給了他。他接了在手,確認封口無誤,就撕開信封取出了信箋。唯一的一張白紙上,程老爺用那熟悉的筆跡隻寫了簡簡單單的兩行字。
    “此女本為人藥啞,吾延醫救治,賢侄能用則用之,不能用則留之,又或遣嫁之。日行一善,勝似日進鬥金。”
    汪孚林把信箋往書桌上一擱,隨即問道:“那你臉上易容,是何人所為?”
    “是我在花船學的粗淺手藝,但隻能讓人變得平庸無奇,旁人不大會多打量,細看還是會有很大破綻,想來沒人會多看一個年過半百容貌粗淺的婦人。”
    “那我再問你,你如今多大歲數?程老爺把你送來京城,你想報仇嗎?”
    “我二十歲從良,如今已經三十有四。”流螢說到這裏,眼神突然晦暗了下來。如果她和張四教的女兒還活著,今年應該十三歲,可以嫁人了。然而,便因為她淪落風塵,又所托非人,這一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便那樣不明不白地夭折,她連個祭拜的地方都未必能找到!
    “汪爺剛剛說報仇,我想過,當然想過,可是,我殺了張四教又如何?我的女兒也活不回來,我從前虛度的那十幾年也回不來。我隻是不甘心,不甘心記事起就從花船開始,到最後跟了一個從來沒把我放在心上的男人,到頭來還要庸庸碌碌地去死!”她說著便努力抬起了頭,死死盯著汪孚林的眼睛,“我對程老爺說,隻想堂堂正正走到張四教麵前,痛痛快快狠狠甩他兩巴掌!而程老爺告訴我,他決計辦不到,但汪爺卻也許能辦到!”
    程老爺您可真瞧得起我!
    汪孚林在心裏對推卸責任的程老爺瘋狂腹誹,但嘴裏卻答得平平淡淡:“好,你說得這些,我都知道了。”
    他沒有繼續去深究張四教的事。商場上的鬥爭,他相信程老爺這種一等一的老手在知道了內情之後,一定會在適當時候發起總攻,那種淩厲的反擊力度,足夠任何對手喝一壺。因此,他在沉吟了一會兒之後,就繼續說道:“你是程老爺送來的人,他既心懷慈悲,那我就留下你。回頭我會和程大奶奶會說一聲,道是賞了二十兩銀子,把你嫁給了莊戶上的人。但我會暗中派人把你送去給一個牙婆,再通過她把你買到家裏來,以你現在這張真麵目。”
    流螢隻是不想拖著這殘花敗柳的身子渾渾噩噩嫁人——盡管她現在年紀已經不小,也不能生育,但單憑容貌,要找個男人卻還是很容易,但要找個好男人,她卻幾乎沒有那樣的奢望。因此,她想也不想就點了點頭,沒有半點猶豫。
    既然已經知道了流螢這點事,汪孚林令人下去之後,等回到正房,他就讓小北叫了嚴媽媽來,先把剛剛問出的這點事大略說了說,見小北和嚴媽媽麵麵相覷,他就繼續說道:“嚴媽媽,我思來想去,帶這個流螢去見牙婆,然後再把人買回來,這件事我交給你。等人進府之後,也是你帶著她。她這學誰像誰的口技,將來也許會有用,更何況她和張四教的這層關係,日後也說不定會另有用場。但在家裏,你不妨把人當管事媳婦用。”
    嚴媽媽本來還想拒絕,畢竟,青樓楚館出來的人,能有什麽好的?哪怕三十出頭,可萬一不安分想要勾引人怎麽辦?可聽到是讓自己帶,而不是放在小北身邊,她左右權衡了一下,便爽快答應了下來,暗想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的人,那還怕她玩出什麽幺蛾子?
    等到嚴媽媽退下,汪孚林方才直接伸了個大懶腰,整個人癱在了羅漢床上,半點都不想動彈。上午去見王錫爵,下午去見張居正,晚上還仔仔細細盤問了程老爺送來的這麽一個流螢,這是休沐嗎?比他在都察院幹活一整天都累!
    因此,當小北讓人打了盆水來,絞了軟巾敷在了他的臉上時,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今天見識了王錫爵老夫老妻卻依舊其了張四教的利用徹底冷酷無情,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知道汪孚林的性子,小北故意打趣道:“想什麽?難不成要對我立誓賭咒,說是今生今世絕不變心麽?”
    “我對你那還用得著賭咒立誓?”
    汪孚林哈哈大笑,突然一用力把小北拉倒在自己身上,等到一手把人攬在懷裏,他方才淡淡地說道:“我隻是覺得,出身和運氣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實在是太重要了。縱使有千般才華,萬般本事,若是生來就被人踩在汙泥之中,那麽頂多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掙脫。可若是生來就有尚可的環境,那麽隻要稍有才華,出人頭地的可能性就大多了。我很幸運,至少睜開眼睛時,雖說家中欠下巨債,險些被人算計奪了功名,但至少族裏還有為人不錯的伯父叔父,我自己也找到了翻盤的機會。”
    要珍惜現在,他還得再多做一些才行!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51:26 |
第八九一章 怒其不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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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留了流螢這麽一個出身經曆都有汙點的女人,汪孚林卻由此而生出了深深的緊迫感。
    正因為如此,他次日就向王錫爵轉達了張居正的意思,緊跟著就在傍晚散衙時去拜訪了吏部侍郎王篆,戲稱是特地來蹭飯的。
    因為昨日在張居正那兒碰上,對於王錫爵的那番話,卻是在王篆走之後和張居正說的,他知道王篆這種人與其說心細如發,還不如說心思深重,稍有不慎,不但可能破壞兩人這將近一年來的親密關係,而且還容易產生更深的芥蒂。因此,此番登門,他在把酒言歡時的第一件事,便是對其挑明了昨日的事情,將對張居正說過的話原原本本對王篆也說了一遍。果然,聽完小北的那段身世過後,王篆的眉頭就完全舒展了開來。
    “從前那會兒隻想著能藏多久藏多久,現在我卻發現,還不如大大方方亮開來,免得日後再這麽擔驚受怕。王荊山公那當然是不屑於因此事有所要挾,但若是碰到一個心思叵測的人又如何?所以,我昨天把心一橫就對元輔說了。結果可想而知,這種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元輔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倒是我白白下了那麽大決心。若非我痛罵了胡鬆奇幾句,元輔說不定還會給我那幾乎沒有印象的老嶽父蔭封兩個兒子。早知如此,我還怕什麽?”
    “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
    王篆嘴裏這麽說,但神情卻頗為闊朗:“不過你這次算是做對了,這種事與其藏著掖著,他日讓別人捅到元輔麵前,還不如你自己說。至於王錫爵,他想要清高,想要名聲,隨他去。不過是一介迂腐之人罷了,無足輕重,他走了禮部還能騰出一個侍郎的位子。”
    平心而論,王篆是自然是有理由嫉妒王錫爵的。他和王錫爵乃是同榜同年,但王錫爵是一甲榜眼,他卻是三甲排名靠後的同進士,王錫爵一出仕便是翰林院編修,在翰林院體係中順風順水,升得非常快;而他卻是靠著在外任上一步一個腳印,曲折而堅定地向上走。


    若非去年在張居正奪情的時候,他和汪孚林陰差陽錯相識,他被引入張府,一下子投了張居正的眼緣,仕途突然有了一個巨大飛躍,他怎麽可能與當年同榜一甲的這些同年們一爭短長?申時行、王錫爵、餘有丁,他那一屆一甲前三名的仕途簡直是太平順了!


    所以,汪孚林能夠在對張居正說了王錫爵的事情,又坦白了妻子的身世後,繼而第二個來告訴他時,他自然覺得這個年輕的後生晚輩對自己著實信賴親近。而這種信賴和親近無疑是互相的,他因為昨日之事才剛剛生出的那麽一丁點猜疑,也全都為之煙消雲散。於是,王篆順手又評點了一下翰林院的某些人事。他畢竟比汪孚林早及第十幾年,哪怕不如王錫爵久在京城,但心得卻也異常豐富。
    汪孚林一邊聽一邊暗暗記在心裏。趁著王篆心情不錯,又是兩杯酒下肚時,他這才說出了今天自己來的第二件事。
    “少宰在吏部,我從來都沒有求過什麽,此番卻想求你照顧一個人。少宰先別忙著拒絕或發火,且聽我慢慢說來。”
    聽了前半截話,王篆不禁打算揶揄兩句,可卻聽到後半截,他到了嘴邊的話就暫且先吞了回去。
    然而,雖說他很好奇汪孚林破天荒找自己走後門的人是誰,可當汪孚林說起從前杭州之行,說起在杭州北新關的那一場動亂,他卻不知不覺就變了臉色,看向汪孚林的目光中便多了幾分難以掩飾的駭然。汪孚林現在才多大?七年前又才多大?不過一個十幾歲的小秀才,竟然敢在那種亂民占據北新關的時候,跟著時任杭州知府的凃淵去北新關安撫,這要不是汪孚林主動說,他還根本就不知情!
    “而那時候主管北新關的戶部分司主事朱擢,便是和稅關太監張寧一起,是我們從北新關救出來的人之一,他在關鍵時刻保全了文檔,卻也頗有功勞。但後來分別多年,也沒怎麽聯係,我還是之前在廣東時,聽那時候已經是廣東按察使的凃大人說起,他因為惡了上司,所以一度被左遷同知。我隻想說,如若他官聲政績尚可,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當然,因為我如今都不知道他在哪為官,如若他真的一蹶不振,那麽少宰就當我這話沒說過吧。”
    見王篆顯然是因自己這突如其來的要求而錯愕,汪孚林就嗬嗬笑道:“其實我也不是那樣好記性的人,但昨日實在是巧合,竟然在出了元輔家中後不久,就迎麵碰上了當年那位張寧張公公,打了個招呼寒暄幾句,回家後,我就不免想到了當年的朱主事。”
    “原來如此。”
    王篆原本還有些奇怪,汪孚林如若真的想要照顧舊識,那麽早就該提起了,為何拖到現在才突然想起來,但若是因為昨日的偶遇,那麽就可以解釋了,這純粹是因為一時起意,沒有什麽事先的計劃和目的。想到文選司郎中就要換人了,但前後兩個都不是那麽好對付的,吏部尚書王國光的麵子尚且不好使,他如果想要辦成此事,就不妨趁著兩人交接之間,由員外郎入手。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沉聲問道:“你打算給人謀個什麽位子?”
    “能是京官最好,不行的話外任卻也無妨。”汪孚林壓根沒提出什麽具體要求,甚至還非常體諒地說道,“如若文選司那邊不肯通融,少宰也不用一直惦記著。畢竟,我不想讓朱主事知道是我幫的忙。”
    不讓人知道是誰幫忙怎麽行?交情歸交情,恩情歸恩情!
    王篆在心裏給汪孚林的想法打了個大大的叉,但與此同時,卻越發覺得汪孚林在與人相爭時固然極其富有戰鬥力,但在籠絡人心方麵卻不過爾爾。
    據說就是都察院廣東道的那幾個監察禦史,汪孚林也都是不遠不近,唯一一個近點兒的,還是王繼光那麽個曾經抄襲過汪孚林奏本的!
    這小子懂不懂什麽叫廣結羽翼啊!
    既然解開了昨日剛剛生出的少許芥蒂,王篆不知不覺多留了汪孚林一會兒,多番提點。言談之中,汪孚林仿佛無意中又提到了當年凃淵的下屬,杭州府推官黃龍,感慨黃龍後來一度走了官運,被提拔進了都察院,授了監察禦史,甚至巡按甘肅,但卻因為在甘肅任上得罪的人太多,等他回到都察院任掌道禦史之後,方才打聽到,人已經出為山東按察僉事,卻是沒有緣分做同僚了。
    一直到月上樹梢時分,汪孚林方才從王家出來。知道從未對王篆開過口,這次必定會有所收獲,已經是犯夜常客的他熟門熟路回到家裏,倒頭就睡,等到天亮之後方才去都察院。
    不過數日,王錫爵果然就上書請求探親假回家探父,準奏後就立時收拾東西啟程。而既然已經對張居正稟明,汪孚林就讓小北去送了送。果不其然,因為王錫爵在士林當中名聲相當不錯,專程去送朱夫人的小北自然而然就引來了不少關注的目光。
    “聽說來送的是大名鼎鼎汪孚林的妻子,若非我是坐馬車,那一道道疑惑的目光恨不得在我身上鑽兩個洞出來。”
    小北送人回來時,是這麽對汪孚林說的。正如她半真半假抱怨的那樣,之前隻關注汪孚林的那些人,因為小北最初在徽州老家待產,等汪孚林坐穩了掌道禦史的位子方才到了京城,他們都沒怎麽注意到他家中這位妻子,現如今卻是不免開始深挖。這一挖,人們就發現了一個簡直難以置信的問題。
    汪孚林娶的竟然是葉家的庶女?
    這其中,首先發現其中存在問題的,卻是張泰徵。他之前因為父親張四維的處境,一時情急料錯了局勢,走錯了路,因此遭到禦史彈劾,甚至累及父親,可以說這一跟頭摔得幾乎很難站起來。好在張四維雖說怒其不爭,卻還是憐他一再受挫,沒有再趕他回蒲州老家,而是把他留在身邊幫辦文書之類的事情,卻再也不提科舉二字了。對此,張泰徵表麵上變得沉默寡言,心中的恨意卻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深。
    因此,在聽家中下人說了小北去送王錫爵一家子的事,而後又查出小北乃是葉家庶女,這一日晚間張四維從內閣回來,張泰徵好容易熬到父親一頓晚飯吃完,便急不可待地跟到書房說出了這件事。
    見張四維聞言默然無語,他忍不住提高了幾分聲音道:“父親,我從前在杭州時就曾經遇到過汪孚林帶著葉家千金出遊,兩位史家表妹還曾經和她們相交,但如果我那時候沒有記錯……汪孚林現在的妻室那時候並非葉家千金,而隻是葉家長女,如今的許家大少奶奶身邊的丫頭!”
    見張四維果然麵色微微一變,眼神也變得銳利了起來,張泰徵隻覺得心頭有些振奮,立時接著說道:“父親若是不信,史家姊妹那兒總能夠套出話來佐證我這番說辭。就算沒有這一點,嫡庶有別,葉家哪怕看上了許學士在朝中蒸蒸日上的前景,可葉大人據說相當賞識汪孚林,在歙縣令任上更是處處倚重,若要籠絡汪孚林,又怎麽會把庶女許過去?這不是結親,而是結仇吧?要我說,必定是汪孚林和他現在的妻子早就有私情,所以私下苟且……”
    “大郎,你在汪孚林手上一再受挫,難道你這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見張泰徵被打斷之後麵色發白,張四維就歎了一口氣道:“一次又一次栽了跟鬥,你除卻銜恨在心之外,也知道去查人家的跟腳,可是,你怎麽不想一想。如果身份對等,婚前有了苟且,那才叫私相授受。如果隻是汪孚林喜歡葉家小姐身邊的一個丫頭,那麽直接開口索要,又或者在迎娶葉家嫡長女的時候讓人陪嫁過來,葉家難不成還會拒絕?而且,把丫頭變成庶女,然後再娶進門,汪孚林他又不是無父無母,沒有親長,汪道昆會答應?他父母會答應?”
    不等張泰徵開口說什麽,張四維便繼續說道:“我知道你肯定在想,以妾為妻便是莫大的罪名,更何況以婢為妻?但你更要知道,以妾為妻都是元配死後做的手腳,比如先頭那位魏國公,可有誰會蠢到以婢為妻?你應該想得到,汪孚林的那個妻子必定是身世另有文章,方才會之前一直當成婢女養在葉家,而後汪孚林與其生出情愫,又知道對方的身世,便索性求了葉家二老把人當成庶女認在名下,這才會有了這段婚姻。可即便如此,還有一個問題。”
    “那就是父親說的,汪家為何從上至下對此事全都默許,甚至說是讚成?”
    張泰徵終於醒悟了過來,見張四維似笑非笑點了點頭,他一麵後悔之前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一麵仔仔細細沉吟了起來。然而,思來想去他卻依舊不得要領,最終隻能頹然喪氣地問道:“是我之前想岔了,但我實在想不出來。不如,宣揚此事,讓別人替我們去查?”
    “不用了。”張四維直接給張泰徵澆了一盆涼水,“如今張太嶽和馮保全都死死盯著我,至於你,因為之前的差錯,你還想出去當靶子?既然有人注意到汪孚林的妻子,自然有人會去盤根究底。你隻需靜觀其變,而不是煽風點火,明白嗎?”
    把垂頭喪氣的張泰徵屏退之後,張四維卻暫時無心看案頭那幾封私信。對於汪孚林的內宅事,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他更加警醒的是,王錫爵分明是和張居正道不同不相為謀,借著回鄉探親跑路了,汪孚林怎麽又敢於派妻子去送王錫爵,絲毫不在意此舉落在張居正眼中?如果汪孚林真的不在意有人就此說閑話,那麽,那得是在張居正麵前擁有多深的信賴,這才能夠如此肆無忌憚?
    相比小小一個葉氏,這才是更值得深究的問題。他一直以來悉心栽培的這個長子,終究是格局太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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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二章 長舌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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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局低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張泰徵。
    在看似嚴肅的官場上,八卦絕不僅僅是後宅婦人的專利。否則,曆朝曆代的各種筆記本小說之中,不會記載著那麽多關於官員及其妻兒家小的八卦。
    所以,在發現汪孚林的妻子葉氏竟然是寧波鄞縣葉氏的庶女之後,立時有許許多多的官員在背地裏議論打聽。汪孚林甚至在慶幸,幸虧葉大炮已經到江西去當提學副使了,蘇夫人也跟隨去了任上,否則葉大炮必定在戶部大加咆哮,而蘇夫人說不定會在不動聲色之間,給那些胡言亂語的家夥一點顏色看看。不僅如此,作為葉家另一個姻親的許國,也去了南京當國子監祭酒,可以說眾多當事人中,就隻有他在。
    對於汪孚林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把受影響範圍控製在自己家的好機會。
    因此,當這一日許瑤匆匆過府,兜了老半天圈子,這才吞吞吐吐說出了自己聽到的某些風聲,有些難以啟齒似的好心提醒這件事時,他就故意回避了出去,把空間留給了小北和許瑤這兩位閨中密友。於是,當他折返回來,在門口聽到許瑤告辭說是回家之後,他就隻見這位一貫靦腆的許家大小姐,程家大奶奶出門時滿麵慍怒,氣得連臉都有些紅,還以為兩人吵架,向小北一問,這才啞然失笑。
    敢情一貫溫溫柔柔的許瑤,是聽到昔日胡家那場慘變之後,被何東序以及胡宗憲的兒子胡鬆奇給氣的!
    除卻自家人外的知情者中,王錫爵走了,張居正這種身份,自然不可能對旁人提起,而王篆卻不一樣。既然汪孚林把他當成一個可以信賴托付的長輩,將事情對他和盤托出,發現外間開始有傳言,王篆就幹脆將此事對一貫把小北當成自家晚輩的妻子蔣氏挑明了。
    蔣夫人雖說不愛交際,可丈夫如今是張居正麵前的紅人,她就算不在家裏招待別人,別人也會常常發邀約給她。因此,當這一日何雒文家中送來帖子的時候,哪怕她平日裏不大出門,卻破天荒答應了會帶著兒媳,沉默寡言的周氏一同去赴宴。


    當她和周氏到了之後,見小北和許瑤也聯袂來了,不禁喜出望外,招手把兩人叫到跟前就笑道:“你倆都好些日子沒到我家裏去了。錦華去了遼東,世卿又一直都在都察院忙活,你們家裏又沒什麽長輩,有事沒事到我那坐坐,豈不比在家裏枯坐強?”


    許瑤也很喜歡蔣夫人那邊清靜的環境,對比何家這邊多是各家翰林的女眷,人口少,客人更少的王家確實要讓她舒服得多。因此,蔣夫人一說,她便連聲賠禮應是,小北卻笑吟吟地說道:“相公已經常常去叨擾少宰了,我要是再去,豈不是更有人說我就愛串門攀交情?”
    蔣夫人本就是有備而來,一聽這話登時眉頭倒豎,淩厲的眼神頓時往屋子裏眾人掃了一圈。她雖並不常常出來交際,可架不住王篆官居吏部侍郎,刨除內閣閣老,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禦史這些大佬之外,便是官最大,至少在場眾位婦人的丈夫都要瞠乎其後,因此,她做出如此維護小北的態度,剛剛在小北和許瑤聯袂過來時,冷嘲熱諷最厲害的兩位婦人頓時麵色發沉。
    她們的丈夫都是庶吉士留館授的檢討,檢討又升的編修,雖說比汪孚林早一屆,聽上去又是前途無量的翰林。但誰都知道,翰林院一屆一屆積累了這麽多人,要從中突圍,學問、資曆、人脈、品行,無一不可或缺,有時候反而及不上科道之中排名前列的紅人。比如汪孚林這樣深得首輔信賴的掌道禦史那就比她們的丈夫要強多了,所以之前小北出現在的何府時,便常常是眾星拱月,她們往日隻能幹看著,今天自然是趁著外間風聲,想扳回一點麵子。
    因此,被蔣夫人這麽一說,其中一個三十七八的婦人便強笑道:“我們不過是說說玩笑話罷了。男人們有朝廷大事要忙,我們不就隻有串串門走動,否則成天在家裏豈不是要悶死?”
    有一個慌忙撇清的,也就有第二個岔開話題的,哪怕之前隻是冷眼旁觀,並沒有摻和到那些冷嘲熱諷中去的婦人們,也少不得一個個打疊精神周旋,試圖把蔣夫人的注意力從小北身上挪移開來。奈何蔣夫人今天本來就是因為王篆的話,這才難得出門來參加這樣的交際,挑了挑眉就想譏諷兩句。可就在這時候,她察覺到有人輕輕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側頭一瞧,卻隻見是小北正衝著自己微微笑,臉上並沒有多少不快。
    於是,她心中一動,隨即開口說道:“八月十五中秋節就要到了,我家裏統共四個人,要過節也沒個氛圍。倒是你和阿瑤毗鄰而居,想來總是一同過節的。若是不介意,我就和老爺說一聲,一家人和你們一塊去過中秋,如何?”
    許瑤沒想到蔣夫人竟然會在別人家裏和她們定下中秋宴的事,頓時有些意外,卻沒忘記先看了看小北。見其點頭,她就喜氣洋洋地說:“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和小北本來隻想著在後花園的葡萄架底下擺上一桌,還覺得人少寂寥,畢竟相公不知道能不能從遼東回來,汪公子也不知道是否要留在都察院值夜,若是夫人一家子來,那就熱鬧了。”
    “喲,這麽熱鬧的事情,能不能帶挈我一個?”
    因為這是蔣夫人和小北以及許瑤三個人之間的談笑,其他人雖說麵色各異,卻都不敢貿貿然湊上來——畢竟,蔣夫人之前那冷淡而又護短的態度,已經讓本來聽著那傳聞之後有些想法的人暫且消停了下來。此時此刻,當發現湊上前的竟然是今日做東的何雒文夫人高氏,屋子裏一下子鴉雀無聲,就連之前在竊竊私語的眾人也都安靜了下來。
    蔣夫人頓時訝異了起來:“高夫人你家裏可是人口多,難不成也會和我這樣覺得人少冷清?”
    “這不是因為汪大奶奶程大奶奶都到我家裏來過好幾回,我卻還不曾登門去做客,今天趁著蔣夫人您先提,我就正好趕上了。”丈夫何雒文在張居正麵前頗有臉麵,而且曾經給張嗣修指點過時文,如今赫然官居翰林院掌院學士,最大的競爭對手陳經邦正在丁憂,許國已經去了南京國子監擔任祭酒,長袖善舞的高氏當然知道應該怎麽對待小北和許瑤。哪怕外間傳言再烈,可隻要她一日沒聽到張居正那邊有什麽話傳出來,她就絕對不會貿然行事。
    此時,見小北仿佛有些躊躇,卻顯然沒有立刻拒絕的意思,她就趁熱打鐵地說道:“如果你們覺得大辦中秋宴有什麽難處,我可有三個媳婦,你挑兩個去幫忙,保管都收拾得妥妥當當。”
    聽高氏把話說到這份上,原本還有些猶豫的小北就立刻定了主意,因笑道:“夫人既是肯賞臉,我和許姐姐當然是高興都來不及。哪裏還要嫂子們幫忙,家裏人手都有的是,您盡管帶著人來就是了。”
    不但蔣夫人去,高氏也去,其他婦人麵麵相覷的同時,卻也不免有人心生妒忌,卻是在旁邊說道:“汪大奶奶,雖說隻是小宴,但人一多,各種預備可不是開玩笑的。多個幫手總能夠拾遺補缺,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去打個下手。”
    “我也是,在家裏的時候,我可是常常開春宴。”
    “汪大奶奶要是答應,我也去幫個忙可好?”
    見各種聲音此起彼伏,多數人與其說是真想來湊個熱鬧,還不如說是隱隱點破自己的身份擺在那,隻怕根本就不知道操辦這種宴請,小北不由得心中大怒,臉色也變得不鹹不淡。良久,她方才咳嗽了一聲,似笑非笑地說道:“中秋團圓夜,雖說不是朝廷官給假日的正節,但各衙門大多會早早散衙,你們這會兒爭先恐後要來湊熱鬧,家裏其他人可怎麽辦?若是傳揚出去,為了幫我家裏辦這小小的中秋宴,卻連自家團圓都顧不上了,別人會怎麽說?”
    三言兩語把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聲音給壓了一壓下去,小北方才繼續說道:“再說,大家既然都已經擔心我這家宴辦得不周到不妥帖了,一下子全都湧來,豈不是讓我更加手忙腳亂?等此次中秋宴辦好,下次九九重陽節的時候,諸位若是想來,我親自下帖相邀就是。”
    即便是靦腆的許瑤,聽到最後一句話,都忍不住笑出聲來。九九重陽那是什麽日子?賞菊花,插茱萸,登高處,可這節日還有一個好彩頭,那便是求壽。眼下這些婦人多數都是三四十出頭的年紀,要說求壽,豈不是覺得自己老了?
    小北隻是純粹不想接待這些帶著赤裸裸惡意的客人,而蔣夫人也不想好好的節日過得糟心,當即附和道:“這樣好,這樣好。這次中秋宴之後,若你還有餘興,再辦下一次重陽宴不遲。”
    高夫人則是純粹想借此機會和汪孚林走近些,此時也不希望第一次登門做客還要帶挈這麽一些閑人,更笑嗬嗬地說道:“說得對,隻不過,中秋節要賞月,開晚宴就比開午宴合適,但如此便要考慮到夜禁。說起來,汪侍禦在都察院深得陳總憲信賴,要不要給陳總憲夫人也下個帖子?”
    “梁夫人兒孫滿堂,這大好的中秋節,還是不打擾他們過節的興致了。”小北卻沒有順著高夫人的話頭答應,搪塞了一句之後,她就笑著說道,“那事情就這麽定了,如此裏裏外外四桌便足夠了,夫人等著接我到時候送的帖子就是。”
    好好一場何家主辦的聚會,一來二去,卻敲定了汪家的中秋宴,對於大多數今日赴約的婦人們來說,不但沒意思,而且還覺得大為不忿。尤其是那些隻覺得小北時運太好,身為庶女卻嫁了個如意金龜婿的婦人們,更是對她那“趾高氣昂”很不滿。於是,當小北和許瑤奉了蔣夫人婆媳最早告辭離開之後,各種各樣的聲音就沒有停止過,更有離譜的人,便在私底下議論汪孚林和小北私相授受的傳言。
    高氏原本也隻是皺皺眉頭,可從下人那邊聽說丈夫何雒文今日提早回來,她心中一動,就叫來一個媽媽,令其將中秋宴的事去稟告一聲。不消一會兒,那媽媽就匆匆回來,附在她耳邊低聲言語了幾句。聽完這番話,她在看這滿屋子客人時,臉上就沒了之前的好聲氣。
    “我說各位,外間那些街頭巷尾的傳聞,不過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幹的人胡言亂語,你們家裏的男人大多都是翰林,總不能學那些嚼舌頭的婆子似的,揪著點事情就當真似的。剛剛幸好是汪大奶奶不計較,否則我這主人都要當得害臊!”
    見高氏竟然有點發火,屋子裏七八個人頓時鴉雀無聲。但好半晌,還是有人忍不住說道:“畢竟傳言說得有鼻子有眼,都說汪大奶奶雖和許家大奶奶是姊妹,可並不是葉家嫡出的,所以大家難免好奇。再說了,汪家老家在徽州,她一個剛剛生了孩子的卻撇下公婆孩子上京來,天知道是不是和家中……”
    “這種事情有什麽稀奇的?老爺從前和許學士交好,許大奶奶就是汪大奶奶的胞姐,我幾次去許家,都聽許學士夫人說兩人姊妹情深,有什麽好東西都想著對方。人家嫡親姊妹都好得一個人似的,外人有什麽好說的?至於你說汪大奶奶的公婆,嗬,你們別忘了,她那小姑子如今還在她家裏住著,她之前還帶著人家去過禮部王侍郎家裏,要是和公婆鬧了什麽不痛快,小姑子上京的時候還會直接住在大嫂家裏?”
    三言兩語說到這,高氏又瞪著那說話的婦人,麵上露出了幾分譏誚:“有那管人家內宅之事的閑工夫,還不如管一管自己的男人好好上進做官,”
    幸虧丈夫何雒文聽說中秋宴的事不但一口答應,還讓人捎話給他,說是張居正對外間傳言很不痛快,今日當著他的麵竟直接罵了一句長舌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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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三章 做戲之後的新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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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府的這一場中秋宴,參與者除了汪程兩家,還有王何兩家。因為程乃軒還沒回來,因此他這個不能算是張居正心腹的給事中就略去不計了,剩下的全都是鐵杆的張黨。小北雖說第一次在京城辦這種小宴,但有許瑤在旁邊幫忙,嚴媽媽提點,汪孚林更是不惜親自幫她寫帖子,再加上家裏其他人手也許不足,廚子卻是管夠,庫房裏翻出來招待女客的瓷器竟是一套景德鎮禦窯廠出來的宣德朝青花精品,以至於蔣夫人嘖嘖讚歎,高氏好不羨慕。
    等到高氏一問之下,得知是小北陪嫁的東西,據說是禦賜的,那驚歎就更不用說了。就連蔣夫人若有所思沉吟了一陣之後,也忍不住問道:“是當初賞賜給葉家祖上的,還是賞賜給你親生父親的?”
    這麽一個勁爆的話題在高氏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展開,這位長袖善舞的翰林院掌院學士夫人不禁大吃一驚。意識到這是自己之前從未聽說過的內情,她臉上裝作懵懵懂懂,絲毫沒察覺似的和許瑤聊天,耳朵卻豎起了老高。
    “父親當年哪裏還有什麽東西留下來,就連發還的綠野園和西園,也被我那個不成器的兄長為了還清賦稅賣給了相公。這是爹娘給我的,說是葉家祖上曾經出過一位很出名的禦醫,妙手回春治好了誠孝張老娘娘,複命的時候,宣德爺爺正好看到景德鎮禦窯廠送了一大批珍品上來,分賞六宮之外,就賞賜了兩套給老祖宗。兩套都是每套十六件,爹之前分家的時候拿到的,就陪給了我和姐姐。”


    蔣夫人輕咦了一聲,繼而就笑道:“記得你和你姐姐可有兩個弟弟,你爹娘隻想著你們兩個女兒,不怕他們回頭不高興?”


    “明兆和明堂確實要吃虧一些,他們得的兩個霽紅杯子都是有小破口的,也是宮裏孝恭孫太後賞的。老太太是分家之後,我和姐姐出嫁之前,這才把這些體己東西都給了父親,三位伯父縱使不高興,可之前他們都知道相公那人不好惹,這才偃旗息鼓,不敢多說什麽。”
    高氏在旁邊一麵和許瑤說話,一麵聽著蔣夫人和小北這番說辭,隻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
    聽小北的口氣,並不是葉家的親生女兒,親生父親另是別人,而蔣夫人既然這麽問,分明是知道的。而且,這親生父親理應是曾經極其顯赫,否則蔣夫人不會看到宣德窯的瓷器就認為是小北從親生父親那繼承來的東西。可後來人顯然是敗落了,但朝廷還發還了兩個園子,既有名字,這線索回去一查就能清楚。可小北不是葉家女兒,葉家夫婦陪送嫁妝卻那般豐厚,甚至葉家親戚還知道汪孚林不好惹,足可見外間那什麽私相授受之類的全都是屁話!
    但汪孚林除卻和曾經是本管歙縣令的嶽父之外,一定和葉家其他人打過交道!
    這一場中秋宴,外頭汪孚林和王篆何雒文談天說地,汪孚林這個小字輩靠著文壇大盜的本事,很輕鬆地就得到了掌院學士何雒文的好評,再加上王篆的幫襯,張居正一直以來的青睞,等散席時,何雒文已經是一口一個小友,對他似乎相當嘉賞。至於純粹來打醬油的何家兩個兒子,王篆的一個兒子,則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純粹當聽眾,從頭到尾沒說幾句話。
    而裏頭則是王篆的兒媳周氏和何雒文的兩個兒媳坐了次桌,不用伺候婆婆,賞月喝酒吃飯聽戲,倒也逍遙。可主桌上的兩主兩客與其說是各得其是各自達成了各自的目的。臨到散席時,高氏掐著手指算了一算,突然笑著說道:“看日子,首輔大人家中那位老夫人不知道能不能趕在重陽節到京城,到時候若是到了,咱們可得去請個安問候一聲。”
    “想去請安的人多了,到時候估摸著排都排不過來。”蔣夫人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隨即看著小北說道,“聽說你家相公當初就見過老夫人?”
    “就是大約七八年前在江陵縣見過一麵,說不定趙老夫人早就忘了。”小北沒大在意似的答了一句,等到先笑吟吟送了高氏婆媳離開,她見隻剩下了周氏,這才拉著蔣氏低聲說,“夫人就算是故意給我撐腰,那也太過了。回頭高夫人仔細想想,肯定要懷疑咱們是合在一塊給她下套子。”
    “我雖說一大把年紀,也不喜歡出門交際,可這眼睛卻還毒得很。她就算知道我是故意的,也會不免越想越多,這人的性子是不可能扭過來的。翰林院那麽多翰林,女人們也就不免會有個小圈子圍著她這個掌院學士夫人轉,她說一句話,自然就會飛快地傳下去。本來這事情應該我來做,可我這平時很少待客的突然改了習慣,反而會惹來閑話,所以說她主動送上門,那就讓她去好了。”
    說到這裏,蔣夫人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周氏,卻笑著拍了拍兒媳婦攙扶著自己的手:“我就喜歡她這樣的鋸嘴葫蘆,話不多,可一旦開口,卻一定說到我心坎裏,和我最貼心了。”
    “娘……”
    見周氏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蔣夫人就笑道:“好了,走了走了,就算知道五城兵馬司不至於攔下咱們家的車馬說是犯夜,可也總得識相些,夜禁之後不要太晚才好。”她一麵說一麵和周氏轉身上了馬車,等坐穩之後,又打起窗簾對小北和許瑤說道,“九九重陽節千萬別再折騰,萬一把那些長舌婦招惹到家裏來,煩心不說,看到你們家裏這富貴景象,也有的是窮酸要心生妒忌。”
    “是,謝謝夫人。”
    小北和許瑤幾乎異口同聲答應道,等到把蔣夫人送走,兩人對視一眼,這才全都笑了起來。許瑤小時候家中並不寬裕,母親因為操勞家務傷了身體,很晚才相繼生下了他們兄妹。而小北更是從富貴之家到險些淪落街頭,到了葉家之後方才重新過上了殷實舒心的日子。對比之下,她們對如今的生活可以說是十萬分滿意加滿足了。畢竟,無論汪孚林還是程乃軒,缺什麽都不會缺錢。
    “不論怎麽說,蔣夫人真是好人。”許瑤望著天上那一輪在雲間若隱若現的圓月,忍不住有些悵惘地說道,“就不知道相公這會兒在遼東,是不是也有興致賞月過中秋。”
    汪孚林正好送了前頭王篆和何雒文回轉來,聽到許瑤說這話,他頓時有一種逃開的衝動。畢竟,是他舉薦了程乃軒和光懋一塊去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的真偽,而光懋送了個偽證人回來,程乃軒又來信提醒,如今加上一位剛剛得了上命的遼東巡按禦史安九域,以及本來就泥潭深陷的李成梁李如鬆父子以及遼東那麽多武將,遼東恰恰是個泥潭,雖說有聖旨下去,吩咐盡早完結歸來,但一來一去總得月餘,程乃軒能那麽快抽身而退才有鬼!
    好在他臉皮極厚,這時候幹笑了兩聲走上前去,一本正經地說道:“小程這性子和我一樣,向來是苦中作樂。想來這時候一定在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不信等他回來時,我們再好好問他今年這中秋節是怎麽過的。”
    “真是的,許姐姐正難過呢,你居然還在這油嘴滑舌!”嘴裏這麽埋怨汪孚林,小北卻也一樣東拉西扯地寬慰了一陣子許瑤,卻是親自將其送回了程家,又在那看了一陣子程乃軒和許瑤的一兒一女,這才回來,吩咐程家那邊鎖上邊門的同時,自己也令隨行的嚴媽媽鎖了那道門。
    隻不過,等到回了房,說起今日這次中秋宴時,她就忍不住低聲問道:“突然之間把我的事情傳得這麽沸沸揚揚,真的不要緊嗎?”
    “你知道,這是故意的。畢竟張泰徵之前在杭州西湖見過你和你姐姐跟我一道出遊,他如今還留在張四維身邊,越是謠言流傳,他越是容易克製不住。我很期待,他再坑一回他父親,這樣也不枉我造勢一場。”汪孚林哪裏能料到,格局太高的張閣老,如今正死死壓著格局太低的張大公子
    這人……實在是太壞了!此時此刻,小北心裏隻有這麽一個念頭。可隻要他是對敵人狠辣,對自己人好,那又有什麽關係?
    雖說汪孚林抱著一石二鳥的最大期待,但很遺憾,哪怕他如今捏著錦衣衛中下層兩顆重要棋子,仍然沒能發現張四維和張泰徵父子有任何異動,隻發現外間關於妻子的流言漸漸被巧妙控製在了自己想要的範圍之內。而隨著西園和綠野園這兩處地產是小北家中祖傳,後來被其兄長賣給自己這一傳聞的傳開,小北的身世在有心人的眼中,也隨之呼之欲出。但在這麽一件事情真正過明路之前,他卻接到了一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任務。
    已經致仕的左都禦史陳瓚去世了。
    按照慣例,像陳瓚這樣的高官,朝廷會派人官員賜葬祭。當然,這項差事本來無論如何都不會落到汪孚林這個掌道禦史頭上。然而,也不知道是張居正體諒陳瓚當初對他重用信任,還是想讓他暫時離開流言紛紛的京城,竟是把他塞到了前去陳瓚故鄉北直隸河間府獻縣賜葬祭的名單之中。除此之外,張居正還額外交給了他一個私人任務,那就是順道去迎接一下正往京城趕來的趙老夫人。
    對於前者,汪孚林自然欣然接受,可對於後者,他從情感上自然沒什麽異議,可從理智上來說卻真的挺想推卻。但是,思前想後,他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在他臨行去河間府之前,宮中竟然傳下了小皇帝的旨意,委托他在陳瓚的葬祭之後,去真定府迎接趙老夫人。
    小皇帝的旨意以及張居正的私人委托,竟然同時到了自己一個人手上,汪孚林唯有感慨自己真夠招人惦記的。讓他更加意外的是,萬曆皇帝朱翊鈞竟然還相當正經地在文華殿召見了他一次,然後塞給了他一個熟人同行。當在文華殿中看到張寧的時候,他忍不住心裏直犯嘀咕。
    這個曾經在杭州北新關結下不解之緣的老熟人,是馮保的人?還是張宏的人?抑或是小皇帝的人?這皇宮中姓張的大太監尤其多,如果單單因為一個張字就認為那是張宏的人,那就上大當了!
    “汪卿和司禮監隨堂張寧同去,一路可緩行,不用急於趕路。”朱翊鈞的話說得很慢,很平穩,與其說是在宣示帝王威儀,還不如說是在努力掌控談話的節奏。
    “兩位老娘娘已經和朕商量過,等抵達京師的時候,司禮監太監李祐,慈慶宮太監張仲舉和慈寧宮太監李用會代表朕和兩位老娘娘慰勞於郊外。”
    給予張居正的母親如此高規格的迎接待遇,汪孚林不知道是出自萬曆皇帝朱翊鈞,還是出自兩宮皇太後,但反正事情都定下了,沒有他這個小小禦史置喙的餘地,因此他自然答應得很爽快。然而,等到退出文華殿的時候,他還沒來得及和張寧說上一句話,張寧就被馮保派人傳去了,而送他出會極門的,竟然又是文書房掌房田義。
    “皇上知道汪掌道素來忠義,所以請您去看一看,太夫人沿路所過府縣,都是如何迎接的。”田義說著頓了一頓,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而且,太夫人年事已高,雖說有兒孫相陪一路北上,可想來對於沒到過的地方總難免有些不安,畢竟是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江陵縣的老人家。汪掌道素來善言辭,也好勸慰勸慰老人。”
    後半截根本就是糊弄人的廢話,重要的是前半截。這是讓自己打小報告,匯報一下沿途官員是如何努力巴結張居正的嗎?
    汪孚林在心裏給這件事定了性,可是,即便他素來對張居正什麽都說,臨行前卻因為這一日張居正沒有休沐,人還在內閣,他也就沒有特意去拜訪告辭,而是正大光明送了封信過去,無非是說自己一定會照顧好趙老夫人一路行程雲雲,但實則完全是沒話找話說。
    畢竟,趙老夫人這麽遠的路都過來了,更何況是真定府到京城這幾百裏路?
    他相信,張居正隻要還記得他之前手蘸茶水對其吐露的真相,就該好好想一想,皇帝派他去接趙老夫人,那到底是個什麽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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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四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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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是堂堂朝廷從二品大員,原左都禦史的葬祭,汪孚林又不是禮部的人,主持賜葬祭自然於理不合,因此,他隻能算是個副使,正使卻是禮部的一個主事。
    至於張寧這個新鮮出爐的司禮監隨堂,雖是領著另外一樁差事,並沒有出席陳瓚葬祭的旨意,可既然是跟著汪孚林同行,這邊完事再去迎接趙老夫人,他本來還猶豫是否要露麵,可因為陳瓚是張居正的同年,如今他去接張居正的母親,這陳瓚的葬祭上卻避而不見,回頭平白無故得罪陳瓚的門生故舊,他也就僅僅代表自己,堂而皇之地上香祭拜了一下。
    而汪孚林看到陳瓚的四個兒子時,不得不深深地感慨,這年頭即便官居二品,卻並不代表著兒孫就可以安然躺在餘蔭上過日子了。
    陳瓚一妻一妾,妻子韓氏早故,總共生了三個兒子,其中長子因為從小留下的病根,幾近於盲人,次子和季子一個恩蔭監生,一個考了秀才後又進了國子監,而唯一的側室劉氏則生了一個幼子,至今還不滿十歲。而那些似懂非懂哀聲痛哭的孫兒,最大的比庶出的幼子還大,最小的尚在繈褓。滿屋子哭聲之中,卻難掩一個最最尷尬的事實。


    陳瓚的兒孫當中竟然連一個舉人都沒有!如此一來,日後這些兒孫就算恩蔭入仕,皇帝記得的話,到老最多混個五六品。皇帝若是不記得,那就恐怕隨隨便便一個官職就打發了!
    想到當初譚綸去世的時候,譚家一樣是後繼無人,汪孚林不由得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大明開國已經兩百年了,這兩百年來土地兼並,財富集中,但因為有相對公平,文官們一個個都死死盯著科舉,平民百姓之中仍然不斷有寒門子弟脫穎而出,一躍官居一二品。然而即便是這些高官的子弟,並不能因此就世襲官爵,子孫後人如果讀不出書來,仍舊有可能造成家族人才斷檔,由此衰微的局麵——盡管如這種出過頂尖官員的人家,第二代不行,第三代卻隻要跟上,仍然能夠挽回家族的頹勢,但畢竟很多曇花一現的家族就此敗落。
    相形之下,上層到中層到中下層階級還是在一直流動的。而且如閣老尚書這種一等一的高官,其家中子弟參加鄉試乃至於會試,也會有很多雙眼睛死死盯著,很難作弊。這也就是張居正執政這幾年,閣老尚書的子弟考中進士的絡繹不絕,從前科道言官可沒那麽好相與,隻要你在位子上,哪怕你家子侄有真才實學,那也會雞蛋裏挑骨頭把你噴死。畢竟,科舉這條路要是全都被官宦子弟霸占,那麽寒窗苦讀的平民子弟怎麽辦?


    因此,在這年頭,唯一徹徹底底固化,一代一代都隻能被人壓榨的,萬中無一出頭機會的,也許便隻有真正的赤貧階層。
    “汪侍禦,父親臨終之前還提起過你。”說話的是陳瓚的次子陳忠,一身斬衰的他仿佛因為之前哭得太多,眼下已經流不出眼淚,幹嚎了幾聲後,那腫得如同桃子似的眼睛就盯著汪孚林,聲音幹澀地說道,“之前您在已故譚襄敏公治喪時的全心全意,讓旁人非常感動。父親說,他在都察院這麽多下屬,但等到他走了之後會過來祭拜的,也就隻有你一個。”


    聽了這番話,汪孚林簡直覺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怎麽也不相信這話是陳瓚說的。要知道,身為都察院監察禦史,那是不能隨隨便便離開京城的,而要申請探親假,他當官的年限還遠遠不夠。那就意味著陳瓚如今去世,他如果想私底下跑到河間府獻縣來祭拜,也絕不可能——如果不是這次張居正假公濟私給了他這趟差事的話。所以,他絕不相信陳瓚這麽個當官多年的都察院前總憲會說出這樣的話。
    更何況,陳瓚沒事把已經去世的譚綸拿出來說事幹什麽?他當初幫著譚綸治喪,確實盡心盡力,事後還以頗為優厚的價格收了譚家的產業,丟給了張居正派人去代管。陳家這幾個兒子不會是也打他的主意,希望從他的身上套取一點好處吧?
    因此,他對於陳忠的哭訴,表現得非常克製,也就是那種通俗的慰問喪者家屬態度,請節哀順變,請好好過日子,請發憤圖強不要辜負了陳老爺子的期待,請……總而言之,除卻表示痛心和哀悼,以及送上的六十兩銀子賻儀之外,他壓根沒有接陳忠的話茬。到最後,還是陳瓚的季子陳恕實在是看不下去二哥的假哭,死活把人脫開,而長子陳孝就在幼弟的攙扶下走上前來。
    “此次多謝張主事和汪掌道代表朝廷賜葬祭。”
    盡管雙目幾乎盡盲,看不見什麽東西,但陳孝說話的時候,仍然自然而然帶出了幾分長子的氣度。
    “父親生前安貧樂道,所以這喪事我們也不打算大操大辦,墓誌銘也早已請了父親的幾個門生故舊擬寫篆刻。隻是,父親生前官居總憲,獻縣父老打算在縣城內修建總憲坊,祭祀鄉賢祠,這牌坊的事情,希望張主政和汪掌道能夠代為上奏朝廷。另外,父親的諡號和追封,他雖臨去仍表示不在意,可身為人子,我們卻不能不重視這蓋棺論定的評價,還請二位能稍稍援手。另外,司禮監張公公此次前來祭拜,我們兄弟子侄也全都感激不盡。”
    禮部過來的這位張主事雖說官居正六品,但六部主事從實權上來說,卻和科道沒法比,這也是庶吉士散館後如若不能留館,第一等六科廊給事中,第二等都察院監察禦史,第三等才是各部主事的最大原因。所以,陳瓚的長子竟然把自己放在汪孚林之前,這位張主事在最初的得意之後就生出了幾分惶恐,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見其並沒有任何芥蒂的意思,反而微笑點頭,竟比之前對陳忠還要顯得客氣,他這才舒了一口氣。
    “幾位陳公子放心,諡號也好,追封也好,朝廷一定會好好勘定。陳公已去,風骨猶存,各位節哀。”這是他的回答。
    而汪孚林的回答更加簡潔,不過是拱手長揖行禮。至於張寧,他更知道人家隻不過是說客氣話,笑眯眯地頷首,同樣一句話都沒說。
    接下來留在陳家,幫著辦一下喪事的便隻有張主事一個人,汪孚林和張寧還要馬不停蹄趕往真定府趕著迎接趙老夫人,自然立刻就啟程了。
    之前出京時礙於有張主事這個外人,汪孚林和張寧隻能裝成不認識不熟悉,如今隻剩下他們以及各自的隨從,打馬趕路的時候不好說話,停下來休息的時候,自然立刻敘起了別情。當汪孚林得知張寧在去寧夏之前,還在蘇州織染局呆了三年,他忍不住上上下下端詳著這位老相識,豎起了大拇指。
    “厲害啊,誰不知道織染局那是東南大差,怪不得張公公一回京竟然能夠升任司禮監隨堂!”
    “說實在的,我也沒想到這次運氣這麽好。”張寧被汪孚林一誇,自然也是眉開眼笑,“要知道,曆來司禮監隨堂除卻是從二十四衙門中提拔,偶爾也有從南京守備太監又或者南京司禮監提拔的,織染局提督太監不過是聽著好聽,距離司禮監可有十萬八千裏。我之前去拜見馮公公的時候,隻想著能在禦馬監又或者兵仗局謀個差事就心滿意足了,誰想到竟然能進司禮監。阿彌陀佛,多虧我當初在內書堂學過四五年。”
    聽到張寧連阿彌陀佛四個字都已經念了出來,汪孚林不禁莞爾。除卻北新關那段“患難之交”之外,他當初在杭州西湖浮香舫上赴了陳老爺的一場鴻門宴,結果在麵對一個頭牌紅阿姑****的時候,幹脆利落地來了個撲通一聲跳下水,當時小北去找的張寧和朱擢,這一個太監一個文官的奇妙組合派了船,小北更是一身水靠親自下水接應,由此成功解決了一樁大麻煩。而且,他在杭州的鏢局買賣,當年張寧也沒少幫忙,所以別看多年不見,兩人卻並不疏遠。
    “我倒是覺得,張公公能夠得到提拔,是因為多年在外兢兢業業,內書堂不過是一層資曆而已,有多少內書堂出來的卻依舊爬不上去?”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張寧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隨即卻咳嗽了一聲,帶著幾分期待對汪孚林道:“汪掌道,咱們也不是外人對不對?我現在就有件事想求一求你。”
    “什麽事要用一個求字。你我又不是外人,隻要我能辦到,張公公你盡管說。”
    見汪孚林答得爽快,張寧卻更加煩惱了起來:“就是為了你這張公公三個字。”
    他頓了一頓就解釋道:“這宮裏姓張的實在是太多,且不說張容齋張公公,剛剛倒黴的張誠和張鯨,還有掌管營造的張信張公公,此外有頭有臉的,還有張明、張維、張用、張忠、張朝、張楨、張仲舉……二十四衙門裏頭掌印的,一多半竟然都姓張,叫一聲張公公常常有十幾個應的,我這個司禮監隨堂算什麽?當然,我不是要和這些前輩去爭,但總得有個區分吧?從前我在內書堂時倒是起過一個表字邦寧,聽著也是個吉祥意思,現在一回京卻發現……”
    “撞了馮公公侄兒的名諱,對不對?”汪孚林忍不住笑了起來,見張寧唉聲歎氣地點頭,他就問道,“那你是想另外取個表字?”
    “不不,我如今好歹也是個司禮監隨堂了,上頭馮雙林張容齋公公這樣的,當然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可官階差不多的,互相稱呼的都是別號。你可是年僅十八就考中進士的才俊,琢磨替我想個別號如何?不瞞你說,當初在內書堂那幾年,我一直都是排名倒數,經史文章就學了個皮毛,僥幸沒被教習趕出來,挨罰也靠著學長照應混過去了,起表字翻翻書就行了,可起別號,太文雅的和我不相稱,太俗氣的我又不喜歡,你給我拿拿主意?”
    汪孚林頓時有些頭大。起表字這種事,曆經當初替金寶傷腦筋那檔子事,他總算翻書翻出了一點心得來,隻要照著名字,挑選相近意思的嘉字,好好排列組合一個既富有期許,又字意很好的就行了,可別號……大多數時候卻還是自己取的。可麵對張寧那滿臉期待的表情,他隻能無可奈何答應了下來。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張寧竟是突然又加了一句:“不隻是我,你如今在京師好歹也有頭有臉,堂堂掌道禦史,除卻表字,也應當起個別號才是。”
    得,除卻給張寧起,還要給自己起!
    如此一路閑話,一路傷腦筋,當汪孚林和張寧抵達真定府的時候,正好是九月初九重陽節。想到當初小北在家裏辦中秋宴的時候,還曾經拿重陽節再辦一場來搪塞那些翰林娘子們,再想想如今妻子如今在家獨過重陽,他倒是有些好奇這個節會怎麽過。隻不過,當他們趕到真定府衙的時候,他卻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如今這位真定知府錢普,正是年初在張居正回鄉葬父時,貢獻了一室一廳轎子的人!
    汪孚林之前也是聽都察院同僚私底下傳那轎子的事,因此對錢普的印象,自然而然就定格在了善於逢迎上。然而,此番他和張寧一塊造訪真定府衙,卻隻見錢普風度翩翩,言行舉止不失親切,卻又不讓人厭煩,哪裏有半點諂媚趨附的俗氣?隻是當和汪孚林以及張寧說起趙老夫人行程的時候,錢普才流露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關心。
    “如果路上一切順利,太夫人應當是能趕得上在真定過重陽節的。”
    幾乎是話音剛落時,外間就是一個小吏的嚷嚷:“府尊,太夫人一行人說是半個時辰之後就能到!”
    汪孚林還來不及說話,就隻見錢普已經快步出門,不消一會兒,外間就隻聽錢普已經用飛快的語速將各種事務都布置了下去,赫然一人一事,井井有條。他見張寧麵色古怪,便笑著說道:“之前進真定府城的時候,所見之處就都是齊齊整整,條理分明,如今再聽錢府尊這樣分派事情,我算是知道外頭如何能有那般景象了。”
    張寧卻沒汪孚林這麽客氣,翻了個白眼後便低聲嘀咕道:“那是自然,當初元輔從江陵葬父回來,就打算給這位錢府尊升官的,奈何這位資曆還淺,也就隻能暫且擱著。既然如此,為了不讓元輔忘了之前那轎廳的功勞,他怎麽也得好好給趙老夫人再留個深刻好印象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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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五章 拍馬屁的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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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張寧對錢普多有鄙薄,汪孚林則是更在意真定府的治理情況,但兩人都不得不承認,這會兒錢普帶著他們前去迎接趙老夫人,確實沒有過度鋪張。至少錢普除卻帶了府衙中的全部屬官,真定縣衙的上下官員,以及大多數吏員之外,沒有調動個數百童男童女到城外搖旗呐喊,也沒有動員百姓夾道歡迎。而且,他非常知情識趣地把受皇帝之命前來迎接的汪孚林和張寧放在了前麵,自己甘居其後,一點都沒有和兩人爭風頭的意思。
    就衝著這兩點,汪孚林就覺得,這位真定知府和傳聞中有所不同,是個頗有能力,而且懂得分寸的人。
    而在等候的時候,他和錢普閑話家常,卻是發現了一樁之前沒注意到的事——錢普竟然是隆慶二年的進士,也就是他老嶽父葉大炮的同年!如果僅僅是這麽一條,也許他還不至於對人分外熱絡,可是,當他開玩笑地低聲問起錢普那敬獻給張居正,一室一廳的轎廳時,錢普竟是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他就有些好奇了。
    “汪掌道開玩笑了,元輔到真定府時,提到驛路上常有內閣急遞送過來,可在馬車中逼仄狹小,不好處理公文,所以我就想著從真定府到邢台、邯鄲、安陽、衛輝、新鄉這條驛路,在沒過黃河之前,都是通衢大道,路修得好,轎子略大一點也可以通行,所以就找了十六個最頂尖的轎夫,分成兩班,抬的八人抬轎廳也是連夜趕出來的,遮風擋雨,裏頭除了元輔之外,還能多一個童子伺候筆墨,哪裏就真有傳聞中那麽奢侈!”


    “不說別的,起居臥室兩者分開的轎子,那得多大,得多少轎夫一塊抬?除卻皇上的鑾駕,我上哪去找幾十個知道如何一塊邁腿,而不至於都撞在一起的轎夫?而且,元輔從京師趕到江陵縣,總共不過用了二十多天,要真是坐那樣的轎子,一天能走多遠?而且中間還有翻山越嶺,還要過黃河,這麽大轎子怎麽過得去?”


    一連好幾個反問,見汪孚林頓時愣住了,錢普一下子也是眼神呆滯,臉色發白地說:“連汪掌道您都這麽問了,莫非京師……都這麽傳嗎?”
    想到自己看過的後世描述就這麽說,於是在聽到都察院中也這麽流傳此話時,也沒有多想,隻是在心裏感慨張居正就不該這麽招搖,汪孚林自己不由得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沒有看到的事情就沒有發言權,張居正固然有些地方確實太招搖不知節製,但理應也不是竟敢明目張膽地逾越轎夫的限製。於是,他再看向錢普這位傳說中豪華轎廳的始作俑者時,心裏不由得有些同情對方。
    送了個轎子討好了張居正是不假,可傳言那般沸沸揚揚,錢普的名聲卻都給敗了!
    見錢普哭喪著臉,一旁同樣聽到了這番閑談的張寧不禁也生出了幾分同感,尤其是聽到錢普上任真定知府迄今還不滿一年的時候,他就更從對方的遭遇想到了自己身上。想當初,他剛上任北新關稅關太監的時候,還不是被布按都三司給當成了軟柿子捏,竟是在暗中做手腳,導致他和那些打行的家夥勢不兩立,鬧出那麽一場亂民衝擊北新關的事情來?要不是汪孚林和凃淵,說不定他連命都沒了,那黑鍋更是得背到死!
    而現在,錢普也同樣是僅僅拍個馬屁而已,卻被別人傳言抹黑到逾製,萬一回頭傳到皇帝耳中,張居正固然會被記上一筆驕橫跋扈,錢普好得到哪去?


    於是,他便咳嗽了一聲道:“錢府尊,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隻要政績好,還怕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汪孚林順著張寧這口氣安慰了錢普幾句,可心裏卻想,自己之前不好意思問張居正這轎廳的事,結果也相信了這一茬,錢寧如今雖對他和張寧解釋了清楚,可問題是時人喜歡津津樂道的,那是獵奇的新聞,誰管你到底是真是假?
    而且,政績這種東西,和站隊又或者說立場比起來,根本就微不足道。你如果是海瑞那樣的清官也就罷了,越罷官名聲越大,旁人拿你無可奈何,可如果你身上並非清白無暇,那就對不住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種定律是顛撲不破的。
    因此,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他確定趙老夫人一行還得過一會兒再到,就任由錢普和張寧這一個文官一個太監在那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自己退到了一邊搭出來的一個幕廳,扒了官服給隨從的封仲,自己換了便衣,到最後頭找了幾個自發前來迎接的生員,裝成是過路真定府來看熱鬧的秀才,饒有興致地問起了錢普的政績,卻發現錢普在真定府本來官聲還不錯,卻因為有人宣揚其送轎廳的事,如今好些人在背地裏說其諂附張居正。
    一來二去,等到他確確實實打聽到那轎子是個什麽規模,前頭報說太夫人打前站的來了,他這才悄悄溜走,穿好官服到了最前頭。
    護送趙老夫人回京的,除卻張敬修這些孫輩,還有奉了禦命的司禮監兼兵仗局太監魏朝。要說這位魏公公,自從奉命與張居正的兒子張敬修等人一路馳驛回江陵之後,他就沒回來過,堂堂一個太監在荊州府江陵縣忙碌操持著張家的喪葬之事,竟是有點像是張家的私臣。可此時此刻,離京已經將近一年的魏朝在見到汪孚林和張寧的時候,卻是滿臉堆笑客客氣氣,仿佛對這一年的外差非常滿意一般。
    汪孚林與張寧先和馬車中被人攙扶出來的趙老夫人略說了兩句話,然後和魏朝這個同樣出公差的太監彼此相見之後,這才轉向張敬修兄弟幾個打招呼。雖說對於汪孚林而言,兩邊是極其熟稔的人了,但這會兒彼此卻都顧不得寒暄,拱手之外也就是互相頷首為禮。畢竟,在城門口的要衝之地,而且馬上就要城門關閉夜禁的時分,自然是不適合敘私情的。
    等回城路上,汪孚林和張寧打了個招呼,卻是和張家幾兄弟混在一塊去了,讓真定知府錢普看得好不羨慕。
    為了招待浩浩蕩蕩的張家這幫子人,錢普早就和城中一戶豪富人家借了一處幹淨整潔的別院,從擺設到灑掃全都頗費了一番功夫。然而,奔前走後的他為張家人安頓好了之後,等來的卻是張敬修出來傳了一句輕飄飄的話。
    “太夫人說,有勞錢府尊費心了。”
    對錢普拱了拱手之後,張敬修也沒大在意這位真定知府有些失望的眼神,徑直來到了汪孚林和張寧麵前,因笑道:“太夫人說是張公公和汪掌道辛苦了,問二位可曾用過晚飯,若是沒有,便請去裏頭一同用飯,人多熱鬧些。”
    張寧自然知道自己這個司禮監隨堂的名字別說趙老夫人沒聽說過,張家兄弟幾個也未必聽說過——畢竟張居正和馮保地位對等,如果他是個秉筆,興許還能得高看幾分,一個隨堂算什麽?趙老夫人特意請了他去,不過是為了他是宮中特使,此外估摸著就是沾了和汪孚林同行的光。
    錢普卻是一時更加殷羨,要知道,之前張居正出發時第三站便是真定府,所以別出心裁送上轎廳的他才能讓張居正大為讚賞。在他之後的某些府縣官員不是不奉承,而是前頭那些官員已經絞盡腦汁把該想到的都想到了,所以很難出彩。而如今趙老夫人從荊州一路北上也是一樣,到了真定府時,他自然也同樣很難蓋過前頭那些官員的花樣百出。
    知道張寧是宮裏派出來的人,而汪孚林則是和張家關係特殊,因此見張敬修說完笑著引兩人入內,他自也不敢奢望,目送三人去後就躡手躡腳退了。
    可誰曾想,不消一會兒,他就再次見到了張寧。一打照麵時,他不禁納悶地問道:“張公公和汪掌道不是去陪太夫人用晚飯了?”
    “我請汪掌道先去,出來囑咐你一件事。”
    張寧看了看四周,卻對錢普低聲說道:“咱都是吃過虧的人,所以我提醒你一聲。我看太夫人和幾位張公子形容倦怠,應該是這一路上雖說內外照應妥當,但一個一大把年紀坐車趕路,其他的騎馬相隨,都難免辛苦。我不知道廚房都準備了什麽珍饈佳釀,但若是有清粥小菜,不妨先上,也許更合胃口。至於那些好食材,也不會浪費,張家下人一路護送上京消耗大,肯定吃得下,就是錢府尊和真定府上下各位大人一番辛苦,也不如犒勞犒勞自個。當然,今天是重陽節,這菊花酒重陽糕之類的你千萬別忘記。”
    “多謝張公公提醒。”
    錢普幾乎想都不想就連連點頭,這邊宅子的大廚是他從真定府城中最好的酒樓給請來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但此時張寧這個司禮監隨堂開口,他卻壓根沒有細想就連忙答應。等到他親自去了後頭廚房知會了一聲之後,雖說廚子對於張家主子們要吃得清淡,張家仆人們反而吃大魚大肉有些躊躇,但府尊吩咐,他們自然隻能照辦了。而直到親自目送兩批給張家不同人士的吃食送進去之後,錢普這才突然打了個激靈。
    糟糕,就算張家祖孫確實打算吃得清淡點,可萬一知道下人吃得更好,回頭會不會惱將上來?這位張寧張公公之前和他說話倒還算投契,人也是個爽利人,不會害他吧?
    早張寧一步再見趙老夫人的汪孚林,卻是笑吟吟參見以家禮。他原本還以為趙老夫人一大把年紀記性不好,自己又是多年前在江陵縣張府見過一次,人家絕對記不得自己,卻沒想到趙老夫人端詳了他幾眼,竟是眉開眼笑。
    “之前孫兒們回鄉之後提起你,我就想起了當年那位汪小官人。還記得我剝橘子給你吃的時候,你還挺靦腆,一晃都長這麽大啦?聽說你還娶了個俊俏的媳婦,還有個十多歲的養子,什麽時候都帶來給我看看?”
    張居正稱得上是出自貨真價實的寒門,因此父母的出身都不過爾爾,趙老夫人此刻也顯得沒什麽架子——當然,趙老夫人那也絕對不是後世某些人惡意評價的所謂鄉下老太太。江陵縣畢竟是荊州府首縣,要是這算鄉下,出身鬆明山村的汪孚林情何以堪?當然,兒子當了首輔,被人奉承慣了的趙老夫人也並不是見了誰都會這樣親切地說話。當年印象很不錯是一條,孫兒們都說汪孚林好又是另外一條,此時見人俊俏討喜,那才是最重要的一條。
    老人家總是愛看俊俏兒郎的。
    平常多和官場中的年長者打交道,這會兒突然要改變畫風扮乖巧,汪孚林不得不稍微轉換了一下心情,代入了一下從前去寧波拜見小北的祖母葉老太太時那孫婿的模板,很快就調節了過來。
    “都這麽多年了,太夫人您記性真好。我還記得您當初就說,希望我能好好讀書,將來給首輔大人當個左膀右臂,眼下我這左膀右臂稱不上,卻也稍微能幫上點忙。我如今不但娶了媳婦,還有個考中舉人的養子,去年媳婦還給我又生了個大胖小子,隻是兩個兒子如今都在徽州,日後有機會上京一定帶給您看。等到了京城,我就帶著媳婦拜見您老人家。”
    “喲,你這個爹才剛剛當官沒幾年,養子都已經考中舉人了?真是,將來一定又是大郎這樣,年紀輕輕就金榜題名的好人才!”
    張敬修聽到祖母誇金寶也就算了,竟然拿著父親張居正打比方,不由哭笑不得。可偏偏還不能提醒祖母,他隻能對汪孚林幹瞪眼,心想你總應該知道祖母這大郎指代的是父親張居正,而不是他張嗣修。
    汪孚林當然能夠意識到,於是趕緊謙遜。等到趙老夫人又開始東拉西扯問他這些年的經曆,他琢磨著官場上的事情說了老人家也聽不懂,幹脆就把去遼東冒險的那檔子事,在廣東時去澳門的經過,這些跌宕起伏又很有情節感的故事拿出來說。
    果然,這有趣的故事再加上後送進來的清粥小菜,非常令人有食欲,趙老夫人竟是一口氣下去一大碗綠豆粥,小半塊重陽糕,就連張家兄弟幾個,看到一碟子黃瓜蘸醬,一碟子蘿卜丁,一碟子涼拌豆腐丁,一碟子炒茼蒿,還有那些他們說不上名字的涼拌野菜,熱騰騰的一碗雞蛋羹,也全都食欲大振。
    成天山珍海味都快吃膩了!
    吃完之後,趙老夫人竟是還笑嗬嗬地說:“從江陵出發到這兒,頭一回吃得這麽舒服,心情這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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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六章 施恩得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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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患得患失的真定知府錢普直到張敬修親自出來,對他的周到大加讚賞,說是祖母對這頓晚飯極其滿意,已經等得地老天荒的他一邊謙遜,一邊和張敬修說話,等把人複又送進去之後,這才常常舒了一口氣,轉而便是狂喜。
    之前張寧激他吐露新官上任被人詬病的苦處,他說歸說,但還多了一個心眼,可轉眼間這位司禮監的隨堂幫了他這麽一個大忙,他就覺得自己撿了這麽一個大便宜,卻還是太慢待了人。
    可他之前就因為奉承張居正的那一座轎廳,很可能給自己惹來大麻煩,現如今哪裏還敢貿貿然給張寧這種層麵上的人送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錢普思來想去,最終還是讓人捎帶話去給張寧,想著當麵見人問個清楚,省得回頭連個道謝的機會都沒有。可是,當他等了良久,張寧晃晃悠悠出來之後,一聽到他小心翼翼多謝提點,頓時就笑了一聲。
    “舉手之勞的事,謝什麽謝?再說了,我也是奉皇命下來迎接太夫人的,太夫人吃得下睡的香,我這差事才算辦得好。更何況……”張寧拖了個長音,竟然笑吟吟地拍了拍錢普的肩膀,“你應該感謝汪掌道沒事和你閑聊首輔大人那轎子的事,要不是知道你就因為這麽個小小的奉承被人在背後傳成那樣,趨炎附勢媚上欺下的名聲竟是如蛆附骨去不掉了,我也不會覺得惺惺相惜。”


    張寧絲毫不理會惺惺相惜四個字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笑容中突然流露出幾分殺機:“想當年,我也被幾個該死的家夥算計過,誰讓那幾個文官名聲好,我這個太監就隻能被動挨打?不過,我比你幸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借著兩敗俱傷的威脅和人攤牌,先把事情摁住了,到最後還硬生生幹掉了兩個對手。”


    這是連汪孚林在離開杭州後都不大了然的浙江官場內鬥,張寧確確實實擠走了一個布政使一個按察使,盡管用的時間有點長。
    錢普出仕至今也十年了,這會兒聞聽張寧一番話,他卻有些瞠目結舌。
    張寧是真因為也曾經有過被人排擠暗算的經曆,這才幫了他這麽一個大忙?要知道,他小小一個知府,對這位公公毫無幫助!
    張寧卻沒大在意錢普的糾結,自顧自地說道:“事到如今,你也沒別的路可走,隻能上元輔這條船。張家太夫人吃得舒服了,回京一說,元輔對你的觀感會更好。總之,要謝別謝我,謝汪掌道。我在元輔麵前可說不上話,接下來幫不了你什麽,可他卻不一樣。”
    反正錢普這種層次的文官對他來說談不上什麽助力,對汪孚林卻未必,兩人老相識,就算他順水推舟幫其招攬個人唄?雖說諂媚這種缺點清流君子也許非常不齒,可汪孚林應當不是那種拘泥小節的人,否則當初幫自己一個名聲不好的太監幹啥?再說錢普政績尚可,提攜籠絡也無可厚非!
    他一點都沒去想,汪孚林現在隻是個正七品的監察禦史,隻不過掌印廣東道,根本談不上去提攜堂堂一個從四品真定知府。
    然而,錢普卻眼中光芒一閃,隨即喜悅了起來,自以為猜中了張寧特意來提點自己這背後最大的原因。
    汪孚林卻不知道張寧舉手之勞幫了錢普一個大忙,還給自己拉了一重感激。陪老人家閑磕牙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要掌控節奏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當他掐著時間講完故事,送了趙老夫人就寢的時候,自己也是累得很。
    畢竟,他是從京師直奔河間府獻縣陳家賜葬祭,緊跟著就馬不停蹄到了真定府,回頭住一晚上,還要負責繼續隨同北上京城。
    雖說路上不可能出什麽大問題,畢竟趙老夫人活得比張居正更久那是曆史事件,可蝴蝶翅膀早就被他帶歪了!
    出了房門,他才難以抑製打了個嗬欠,卻發現張敬修以下兄弟幾個齊刷刷看著自己,其中年紀最小的張靜修更是眼睛忽閃忽閃的,讓他想到了當年的金寶。他熟不拘禮地笑著摩挲了一下小家夥的腦袋,這才抱手問道:“怎麽,看到今天我到這裏來接你們,很吃驚嗎?”
    張敬修沒有正麵回答,而是不容置疑打手勢讓弟弟們都去睡覺。然而,他這個長兄的話雖說對年紀小的三個弟弟很有效,張懋修卻壓根動也不動,而是幹咳了一聲道:“大哥,咱們離開京師都這麽久了,總算見到世卿,這會兒祖母又睡了,我也憋了一肚子話想問他,你就行行好,留著我一塊說話。”
    對這個素來機敏的三弟,張敬修也沒有辦法,隻能瞪了人一眼,便拉著汪孚林往之前分給自己那屋子走去。張懋修見大哥不反對,就笑吟吟地對四弟張簡修囑咐了兩句,隨即追了上去。他們這一走,老五張允修頓時耷拉下了臉:“又把咱們當小孩子,四哥今年也快二十了,祖母之前還和母親說明年操辦你的婚事,我也十四了,什麽大事不能讓我們一塊聽?”
    被五弟點了名的老四張簡修雖說也挺想去湊個熱鬧,可剛剛三哥拉著自己囑咐的話恰恰是看好兩個弟弟,他也隻能無奈從命。這會兒,他根本不接張允修的話茬,一把拉上張靜修,一把推上張允修,不由分說就往房間走。隻一邊走他卻一邊想,和三個兄長交情更深厚的汪孚林,到底會和他們說什麽?
    汪孚林還真是什麽都不想說。麵對張家老大老三恨不得刨根問底,將不在京師那段時間,朝中內外情況都搞清楚的那種急切,他卻很不給麵子地再次打了個嗬欠,隨即就舉手投降道:“我說二位張公子,能不能饒過我?我是真的一路上趕得都快打瞌睡了,這才好不容易在真定府接著你們這一行。要是想聽,回頭我趁著元輔不在上張家和你們說個夠,眼下讓我先合眼睡一覺行不行?真的,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再驚險也比不上眼下的事情重要。”
    張敬修聽汪孚林都用上驚險兩個字了,頓時忍不住埋怨道:“你不想說就別提驚險,這不是有意賣關子嗎?”
    張懋修卻沒那麽好說話,一麵笑著按住了要走的汪孚林雙肩,一麵朝兄長擠了擠眼睛說:“這樣,明日你別騎馬。你也知道的,自從之前這位真定錢知府給爹送過轎子,一路上送車馬的不在少數。雖說這次送祖母上來的車本來就是特製的,但之前經過順德府邢台縣時,當地知府還是又送了輛馬車,做工很好,顛簸極小,明日換給你坐怎麽樣?”
    見汪孚林滿臉無奈,他就繼續陪笑道:“我和大哥實在不想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雖說幫不上爹什麽,可總不能外頭的事情一律不知吧?”
    汪孚林雖說確實是精疲力竭,但兩兄弟軟磨硬泡,他就三言兩語,用超級歸納法將他們離京回江陵奔喪到現在發生的各種事情大略提了提,總共沒花上一刻鍾功夫。等到張懋修和張敬修好不容易消化了那些波詭雲譎的事件,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還想繼續追問的時候,竟是隻見汪孚林縮著腦袋,赫然就這麽睡著了!這下子,縱使他們有千般疑問,萬般不解,也隻能相對苦笑。
    不論是裝睡還是真睡,汪孚林之前都說了一路行程,他們總不能催逼太過,今晚上就先放過他好了!
    京師、真定、保定,素來是北直隸三大重鎮,真定府城更是佛寺極多。尤其是所謂的河北三寶中,滄州獅子景州塔,真定府的大菩薩,最後者指的就是那一尊供奉在真定隆興寺內,北宋年間鑄成的千手千眼觀音銅像。趙老夫人早年聽人提過之後,就很想去瞻仰一番,如今過境就更想去看看了。然而,皇帝竟然派了汪孚林和張寧兩人直接到真定府來迎接她,縱使她一輩子都在江陵,沒走出過湖廣一步,也隱隱約約意識到眼下不適合在真定府多做停留。
    更何況,張敬修和張懋修兄弟都不約而同地勸她早點走,早點到京城和父親張居正團聚。
    因此,次日一大清早,趙老夫人便在兒媳王氏以及長孫媳高氏的陪同之下,上了第一輛馬車啟程離開。而睡眠不足的汪孚林當然不至於一出城就去張家兄弟承諾的馬車上補眠,眼看一行十幾輛有的坐人,有的載物的馬車漸漸起行,左右護衛隨從也已經都跟了上去,他正要翻身上馬,卻沒想到真定知府錢普在遣退了其他官員之後,突然伸手拉住了他,停頓片刻就誠懇地說道:“汪掌道,大恩不言謝,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你的仗義。”
    汪孚林隻覺得滿頭霧水。他仗義什麽了?他是悄悄問過錢普的政績沒錯,可他還沒回京對張居正說呢,錢普這家夥竟然耳目如此靈通麽?要這樣的話還怎麽會被人背後算計,將其送禮的內容誇大十分?
    他愣了一愣,這才滿臉古怪地問道:“錢府尊,您這話過了吧?什麽大恩,昨夜到今晨,我可不曾做過什麽。”
    “汪掌道您是厚道人,差遣張公公提醒,特意讓我給太夫人他們預備了清淡的飲食,卻不肯居功,多虧張公公看不過去您做好人還不肯居功,特意提醒了我一下。”錢普見汪孚林為之大訝,誤以為對方是沒料到張寧竟然沒有保守秘密,連忙解釋道,“張公公並沒有明說,但我可不是那般遲鈍的人,三兩下就猜到了。我雖不過是真定知府,日後前程說不得也極其有限,但汪掌道你隻要有什麽事盡管吩咐一聲,我一定盡心竭力!”
    這都是什麽和什麽?昨天晚上他見到趙老夫人後就被拖著說個沒完沒了,哪有空去管飯菜的事?張寧自己去做的好人,還把這恩情推到自己頭上幹嘛?
    汪孚林簡直覺得腦袋裏一萬個問號正在盤旋。可是,張寧既然如此好意,他怎麽也不至於壞了人家一番安排,當下變含含糊糊岔了過去,隨即卻囑咐道:“一點小事,錢府尊不用放在心上。真定和保定乃是京城西南麵的兩重屏障,又是北直隸大府,之前那些傳聞的事情,我自然會一一對相關人士去說,你在任上隻管盡心便是。若有事,可以寫信給我。”
    雖說猜不透張寧的真實用意,但汪孚林還是決定繼續賣個好,橫豎他確實是打算回京去對張居正提一提轎子被無限誇大的問題。而他這樣的態度卻讓錢普進一步確認了心中的猜測,狂喜的同時,卻越發覺得這位年輕的掌道禦史雖然名聲如日中天,又是從京城下來出皇差,為人卻謙遜和氣,沒有那種挑剔刻薄的禦史做派,做人又仗義又實誠,實在是可以倚靠的。
    於是,他立刻想都不想地說:“那日後下官就仰仗汪掌道了!”
    兩人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說話,雖說旁人未必聽得清楚都在說什麽,但一舉一動至少是能夠讓人看得清清楚楚——錢普也著實怕了再被人說是給汪孚林送禮等等諸如此類的話。於是,等到彼此揖別,看著汪孚林上馬,這些年來文名頗佳,政績尚可,此次卻好黴催地得了個惡名的錢知府這才擦了擦腦門。
    反正已經都這樣了,一條道走到黑,張居正未必能一直記得他,但汪孚林作為張居正的鐵杆親信,卻肯幫他一把,他已經滿足了!
    汪孚林追上前頭大部隊之後,卻借口有話對張寧說,叫了人一塊策馬並行,遠遠落在了一行人的最後頭。他直截了當複述了一下錢普剛剛留下自己說的那番話,隨即就無奈地問道:“我說張公公,咱們不是外人,你自己做好事,卻硬要歸功於我幹什麽?”
    “錢普這種知府,說高不高,說低卻也絕對不低,他要是一任知府任滿,可以立刻放分守道,也就是布政司參政,又或者按察副使,如果運氣好,則是內遷京官,能進大理寺太常寺少卿這一級,那就更加前途不錯了。但總之,對這種人施恩於我來說沒什麽用處,可對你不同。”
    說到這裏,張寧頓了一頓,這才輕聲說道:“我之前對你說升司禮監隨堂隻是運氣,可我現在想想,指不定我和你有舊,對我的安置有決定權的馮公公已經知道了呢?否則這麽巧這趟皇差就是咱倆出?而且,我順手幫你結個善緣,也是有事求你。你給我出個主意,我回京之後,這所見所聞怎麽對馮公公稟報?怎麽對皇上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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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七章 回京之後的麵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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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寧請自己幫忙的這件事,汪孚林卻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自己也在躊躇。張居正那邊容易,實話實說就是了。但原本他隻是奉張居正之命私底下來迎接一下趙老夫人,隨即一同進京,無需在意其他人,反正虱子多了不怕癢,人言可畏這種事對他來說已經完全無所謂了,然而,現如今他身上卻和張寧一樣擔著欽差,回京之後勢必要應付萬曆皇帝朱翊鈞的問詢。
    別看這位萬曆皇帝剛剛親政,看上去仍然是張居正大權獨攬,但這是因為權力執掌的慣性。原則上來說,隻要內閣張居正,司禮監馮保,宮中李太後這鐵三角猶存,萬曆皇帝要受到三重壓製,所謂親政就隻是一個擺設。但是,即使朱翊鈞沒有當初嘉靖皇帝敢於直麵硬抗楊廷和的魄力,如今看上去除卻張宏這樣忠心耿耿的太監之外,好似沒有其他的人脈,但未必就真的沒有人會選擇站隊在皇帝這一邊。
    要知道,張璁桂萼這些人的光輝事跡擺在那,嘉靖初年陸炳的權勢滔天也隻過了幾十年,安知就沒有打算效仿的人?
    而且,他至今對家裏當初被劉守有派人摻沙子的事情還耿耿於懷,對劉守有背後的人更是好奇得很!
    所以,怎麽對朱翊鈞稟報趙老夫人上路的這般見聞,這是一個問題。
    新樂、定州、慶都、清苑。從彼此毗鄰的真定府到保定府,一行人用了四天。而就在抵達保定府治所在的清苑縣城,也就是保定府城的時候,汪孚林便終於做了決定。他私底下找到張寧,鄭重其事耳語了一陣。將如何交差這件正事交待清楚,他就又笑著提到了之前張寧托付的別號一事。
    “馮公公號雙林,張公公號容齋,這兩個別號都頗為雅致,但你如今隻是隨堂,和上頭這些資曆最深的去爭雅致,那實在是沒什麽意思,我覺得,不如就俗一些,至少讓人在聽到這個別號的時候,就能恍然大悟,是那個誰誰,而不是還要絞盡腦汁地回憶,是哪個張公公來著,有些想不起來了。”


    見張寧連連點頭,他就壞笑道:“所以我左思右想,取了兩個別號備用,其中一個你聽了別罵我,就叫國泰,很簡單,寧不就是安嗎?國泰民安,宮中的貴人來說,這種別號非常吉祥,但當然,太俗,你以後免不了要被人背後罵兩句不學無術。”


    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張寧竟然真的認認真真在那思量,他不禁有些汗顏——他其實還想叫平安來著,可想到叫這名字的在宦官中不知道多少,其中還有好幾個是非常有名的,他就幹脆地打消了這打算。他幹咳了一聲,這才繼續說道:“至於另外一個別號,我建議你從杭州北新關稅監的經曆來取。杭州在南宋時,曾經取名為臨安,和你這寧字頗有重合之妙,”
    “國泰和臨安……果然都挺簡單的,符合我這人自己起別號的水準,不至於讓人說我是求了別人給自己起個雅號。”張寧一點嫌棄的意思也沒有,反而眉開眼笑地說道,“如此一來,我就好好挑一個,要我說,前頭那個意義太大,倒是臨安著實不錯,既合了我之前的經曆,又映襯了我的名字。話說,你自己的別號起好了嗎?報上來聽聽。”
    汪孚林才剛剛因為解決了一樁任務而鬆了一口氣,此時見張寧問這個,他登時麵色一呆,許久才尷尬地說道:“算了,我如今才二十出頭,起別號太早,日後再說。”
    其實是起不出來啊!太自誇的不敢拿出來,太自謙的又覺得沒氣勢,他倒是想日後年紀大了隱居鬆明山時,自號豐樂老人,就不知道豐樂河兩岸的西溪南村和鬆明山村各位年長賢達會不會把他掐死……
    說起來,他之前才好容易給留在徽州給父母帶的兒子阿毛起了個名字,卻是很沒創意地沿用了汪道昆給兒子起名的特色,中間用了一個無字。雖說他曾經打算起名叫無痕,卻被小北評點說像二流傳奇主角,想起名無庸,又被說是像無用的諧音……他好歹沒用無情就已經很有水準了!到最後他惱將上來,幹脆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
    汪無論!
    無論好不好,你們看著辦!覺得不好就自己起!
    結果,這個在他看來很不咋樣的名字,卻在父母和小北那邊全盤通過了。
    張寧卻不知道汪孚林其實是個起名苦手,既然自己的別號解決了,他放下了心頭一樁大事,接下來的路上有時候在趙老夫人麵前轉轉,有時候則和魏朝套近乎。魏朝這一年四十歲,他是馮保的門下,從兵仗局太監兼司禮監太監不過兩年,卻有一年在外頭出外差,而且還是圍繞著張居正的家人轉,但他卻半點怨言都沒有。而張寧分明隻是個司禮監隨堂,又剛剛回京,他卻仍舊對其客客氣氣,倘若不知道的人,很難想像他是馮保的得力心腹之一。
    眾人就這樣一路走走停停,抵達京師的這一天,正是九月十五。前來郊勞的陣容,是汪孚林和張寧離京之前就已經定下來的,司禮監太監李祐,慈慶宮太監張仲舉,慈寧宮太監李用。張居正這個當兒子的當然也親自來了,隻不過這一次,和上次文武官員大規模去迎接張居正不一樣,場麵要小了很多。
    然而,宮中的迎接仍然相當高規格。若非趙老夫人一路勞頓,抵達時已經是疲憊不堪,李太後甚至要把人請到宮裏親自接見。即便如此,這三位太監還是隨行一直把趙老夫人送到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安頓妥當了,這才回宮複命——捎帶同路的,卻還有魏朝、汪孚林和張寧,以及進宮謝恩的張居正。
    而進了午門之後,張仲舉和李用就各自回慈慶宮和慈寧宮了。至於剩下的李祐以及汪孚林張寧,以及張居正,則要去見朱翊鈞。
    素來朱翊鈞接見外官,無論經筵還是小朝議,都是在文華殿,但今天,司禮監太監李祐卻說事關首輔私事,在文華殿回話不妥當,除卻其他幾人之外,竟然破天荒帶著汪孚林這個外臣直奔乾清宮。這對於進過幾趟宮城,但僅限於去過六科廊、內閣、東閣、文華殿的汪孚林來說,還是很新鮮的第一次。
    張寧這個宦官不同,隻要不往後宮亂竄,乾清宮這種地方自然可以進。隻不過,此時此刻,相比汪孚林,張寧竟然顯得更加緊張一些。原因很簡單,內外皇城的各式宦官少說也有三五千人,他雖說躋身司禮監,但隻是個隨堂,從前又沒當過乾清宮近侍,他慈慶宮和慈寧宮都去過兩回,但竟然還是第一次到乾清宮來!
    作為後世曾經參觀過故宮的人,汪孚林走在如今這還有主人,並非後世平民百姓也可以隨便踏足其中的紫禁城,心裏不得不感慨,就和一棟房子有主人和沒主人截然不同一樣,如今這座宮城住著兩位皇太後,一位皇帝,以及眾多後妃,那和後世的遊覽景點著實不同。
    他那會兒去故宮參觀的時候,就隻見路麵大片大片的凹凸不平,宮殿遠看尚可,近看卻何止斑駁,簡直是灰蒙蒙一片,隻有在出了故宮後門上了景山公園最高點方才能看見一絲巍峨,簡直大失所望。可眼下,宮殿上那琉璃瓦在落日的餘暉下閃動著耀眼的光芒,雕梁畫棟和各種彩繪全都清晰豔麗,來來往往宦官腳步整齊,步聲微小,訓練有素,尚未到乾清宮,便有一種積累已久的氣勢迎麵而來,提醒他這不是景點,而是如今統禦萬裏河山的至尊居所。
    除卻三六九的朝會,汪孚林在文華殿近距離見過朱翊鈞幾次,但那時候也隻是相對近的距離,卻因為他的位置一向比大佬們要靠後,和人唇槍舌劍的時候固然可以站出來,但關注對手還來不及,哪裏有功夫端詳皇帝?因此,當踏進乾清宮正殿,眼見皇帝的須彌座真正距離自己不遠,朱翊鈞那張臉因為正對殿外,借助這會兒有些昏暗的光線,卻依舊比從前更清楚時,他迅速多掃了兩眼,這才上前拜見。
    既然說是為了張居正家的私事,不適合在文華殿,而要放在這乾清宮來召見,那麽在這乾清宮正殿裏問話回話合適嗎?
    朱翊鈞卻不知道汪孚林在心裏思量這種問題,他端端正正坐在那裏,就如同一貫受到的帝王禮儀教育一樣,威嚴卻死板。等到張居正先起身,汪孚林和張寧後一步站起身時,他打量了他們片刻,卻先看著張居正以及魏朝和李祐。
    等張居正謝恩,魏朝和李祐先後公式化地稟告複命之後,他就徐徐開口說道:“張太夫人曆經兩月有餘抵達京城,因其年事已高,雖有司禮監魏朝一路伴送,但兩位老娘娘都提過有些不放心,朕方才令人前去迎一迎。本待請太夫人進宮來的,但聽聞太夫人車馬勞頓,便請歇息幾日再進宮。張先生今日也請好好休沐一天,回家去和太夫人團聚才是。”
    張居正滿臉肅然答應,告退出去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多向汪孚林瞥上一眼。
    而他一走,朱翊鈞又繼續說道:“魏朝此行勞苦,賞銀八角豆葉十兩,紵絲衣裳一件,給假十日再回司禮監辦差。”
    對於魏朝來說,十兩銀子的賞賜,還是博戲所用的那種精致玩意,這著實是小意思,但重要的是一年不在京城,自己寵信依舊,這才是他在司禮監立足的關鍵。因此,他連忙滿臉堆笑地謝恩。
    司禮監太監李祐則順著皇帝的口氣說了些張家祖孫謝恩的話,皇帝點點頭後,又嘉勉了李祐幾句,卻沒賞東西。聽到這區別待遇,魏朝自然覺得心裏舒服了不少,畢竟,自己一年多勞苦方才得了十兩銀子,一件衣裳,李祐若僅僅是出城迎一趟就賞,無疑太不公平。等到朱翊鈞命他們回司禮監見馮保,他這才磕頭辭出來,出門之前,他忍不住偷偷瞥了留下的汪孚林和張寧一眼,心裏卻沒太擔心。
    張寧是馮保一手提拔上來的,汪孚林則是張居正超擢選用的,怎麽都不至於在小皇帝麵前說什麽不對的話才是!
    對於張寧來說,乾清宮就是完完全全一個陌生的地方,出外已久的他壓根不認識在這裏伺候的任何一個人。而對於汪孚林來說,盡管他同樣不認識這裏的任何一個人,但他卻比張寧多知道一個額外的訊息——張鯨也好,張誠也好,如今都已經退出小皇帝身邊的核心陣容,而乾清宮更是先後遭到了兩場大清洗,如今這些全都是朱翊鈞選用的新人。然而,新人卻並不意味著就不會被摻沙子,他對於在這裏說話的安全性大為懷疑。
    李祐和魏朝一走,朱翊鈞沒有繼續留在正殿,而是站起身來,吩咐張寧和汪孚林跟著他到東暖閣說話。
    如今尚未到十月,天氣也談不上太冷,屋子裏卻已經燒了一個炭盆,相比正殿顯得暖意融融。在一張羅漢床上坐了之後,朱翊鈞就開口說道:“你二人此行從真定陪侍太夫人到京都,沿途投宿,各府縣主司都是如何迎送的?”
    這是張寧之前特意和汪孚林商量過,確定朱翊鈞肯定會問的問題。此時此刻,張寧就搶先說道:“回稟皇上,太夫人到真定時正是九九重陽,真定府饋送了太夫人綠豆粥以及清粥小菜若幹,以及重陽糕,菊花酒。此後一程路上,各府縣主司大多殷勤招待,盡出本地特產……”
    因為在真定時張寧對錢普的那番提醒,汪孚林因此就多了個心眼,故意讓人悄悄把趙老夫人在真定府時對招待非常滿意的話給透了出去,這下子,在清苑,在良鄉,在慶都,那些縣令全都紛紛效仿,全都是怎麽清淡怎麽往趙老夫人麵前送,直把這位太夫人本來厭煩甘肥的口味吃成了厭煩清淡。可如此一來,張寧這會兒那詳盡的稟告就顯得有理有據了,甚至連趙老夫人吃苦瓜那大皺眉頭的樣子都給形容得惟妙惟肖。
    而汪孚林看見朱翊鈞眉頭微微蹙起,與其說是聽得饒有興致,不如說是有些不大相信,他就在張寧稟報完之後,笑著說道:“此行真定府,臣和張公公見到了真定知府錢普。”
    果然,朱翊鈞立刻問道:“錢普?就是元輔張先生南下江陵葬父時,精心打造了一座轎子,送給元輔張先生的那個錢普?”
    汪孚林頓時心中哂然。看來,不管是張居正還是馮保,想要完全壓製人言是不可能的!不管如何封鎖消息,總會有饒舌的人在天子麵前吹耳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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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八章 九真一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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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故意提到真定知府錢普,就是想看看朱翊鈞對此有沒有反應。然而即便是他,也著實沒料到這位從小接受帝王教育的小皇帝,竟然會如此沉不住氣,他不過是起了個頭,朱翊鈞就這麽輕輕巧巧上了鉤,問出了一句成熟的皇帝絕對不應該問出來的話。
    此時此刻,朱翊鈞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可一旁侍立的幾個宦官卻登時麵色大變。盡管是在應該絕對保持肅靜的禦前,卻仍舊有人不可抑製地咳嗽了出來。在這突然寂靜下來的屋子裏,突然響起這樣的聲音,自然是極其刺耳,可朱翊鈞剛剛沉下臉想要嗬斥,但轉瞬之間,少年天子就閉上了嘴,但眼神裏卻閃動著懊惱和慍怒的光芒,放在原本穩穩當當放在扶手上的右手也不知不覺握成了拳頭。
    顯然,朱翊鈞也已經察覺到,自己問了一句蠢話。
    “皇上說得不錯,就是那個錢普。”汪孚林卻第一個開口打破了沉寂,仿佛沒事人似的說道,“臣之前也在外頭聽過,他送給元輔那一乘轎子的傳聞。據說那轎廳起居臥室分開,足足需要三十二人方才能夠抬起,內中除卻元輔之外,還能夠另外容小童兩人在內伺候。”
    此話一出,屋子裏氣氛就更加古怪了。朱翊鈞之前還後悔問話太急,竟然泄漏了自己從下頭宦官處聽到過如此傳言,可轉瞬間汪孚林竟然自己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他在最初的錯愕之下,竟是鬆了一口氣,但心情卻有些五味雜陳。


    既覺得汪孚林能夠接著自己的話茬往下說,身為張居正的心腹卻絲毫不為尊者諱,這分明是站在他一邊,但同時卻又擔心,萬一汪孚林把自己說過的這話拿去告訴張居正,那回頭張居正會不會聯合馮保和李太後,再訓他一頓?


    而汪孚林說完這個道聽途說的傳言,就立刻話鋒一轉道:“臣素來是個極其直爽的人,既然已經到了真定府,又和知府錢普打了照麵,臣就直截了當向錢大人請教了一下轎子這個問題。”
    此話一出,禦座上的朱翊鈞瞪大了眼睛,就連當時也在旁邊充當八卦人士的張寧也傻了。幾個太監則是彼此交換著眼色,心中不約而同轉著一個念頭。
    莫非汪孚林是打算替錢普又或者張居正文過飾非?
    “錢知府很爽快地表示,他確實在首輔大人當初南下葬父時,送過一乘轎子,還準備了轎夫。”汪孚林看到朱翊鈞那眼神一下子銳利了起來,頓了一頓的他就繼續說道,“但他對於轎子的規製卻大叫冤枉,他說,他敬獻的轎子確實很大,中間可以放屏風和軟榻,軟榻上可以額外放個小幾,供首輔大人處理公務和休息,此外還可以容一個小童伺候。而且,他堅決聲稱轎子隻用了八個轎夫,絕對沒有三十二個。”
    “臣那時候還以為他遮遮掩掩,追問之下,他一時急了,就和臣理論了起來。首先,他說能找到一班八個,兩班十六個能夠前後步伐配合的轎夫分兩班趕路,已經是極其不容易。正如同宮中鑾駕,隻要是轎夫一多,必須要精心訓練,否則臨時找的人,轎子抬起來也走不起來,前前後後必然跌跌撞撞,處處碰壁。他上哪去找抬過十六人抬大轎的人?”


    “而轎子越大越複雜,重量自然會越重,而元輔三月十三日從京師出發,四月初四抵達江陵,總共是五千一百七十裏路,隻用了二十日,換算到每天趕路的路程,常常得二百多裏。縱使一路騎馬,一天趕二百四十裏尚且已經要顛散了架子,更何況是抬著轎子趕路的轎夫?別說兩班,十班人輪換能比騎馬更快?所以,錢知府說,這轎子就是從真定府出發,到北直隸和河南邊界的邯鄲為止,總共經過真定府、順德府、廣平府三府之地。”
    如果說經史文章這種東西,朱翊鈞還有點概念,大明輿圖,他也看過,可對於真正的距離,一步都沒有出過皇宮的這位萬曆皇帝完全沒有任何概念。
    聽了汪孚林這話,他不禁挑眉問道:“如果是坐轎子,每天走不了二百多裏?”
    這一次,張寧也終於意識到了關鍵,遂小心翼翼地說:“皇上,驛站傳遞緊急軍情,分為兩檔,四百裏加急,六百裏加急,其中後者需要走夜路,換馬不換人,如此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馬力。而若是朝廷官員需要緊急趕路,往往難以做到如同鋪軍傳遞軍情這樣的速度,每日白晝馳驛二百四十裏已是極限。”
    朱翊鈞雖聽人說過張居正這轎子形同鑾駕的驕奢,可四百裏加急和六百裏加急是緊急軍情的兩種驛傳方式,騎馬的速度比轎子快,這種常識他還是有的,想到騎馬可以通過驛站不斷換馬趕路,轎子那晃晃悠悠的速度確實不可能更快,他的眉頭微微舒展了一些,卻隻聽汪孚林繼續說道:“不過,如果從製度來說,錢大人這轎子確實還是有些逾越製度,畢竟從前的規矩是,大臣四品以上才能坐轎子,且不能超過四人抬,而勳戚武將更不許坐轎。”
    此話一出,屋子裏那幾個侍立的太監登時咯噔一下。
    這年頭還有誰真的守著從前那些規矩?京城坐八人抬的勳戚高官都有,更何況外頭?至於什麽勳戚武將不能坐轎子,那就根本是空話,這些個養尊處優,刀劍未必舉得起來的勳貴們,誰不是年紀還不大就坐著轎子招搖過市?
    要真是皇帝聽了汪孚林的,因此追查下去,汪孚林也許要因此被人銜恨,可這小子是虱子多了不怕癢,到頭來李太後又或者馮保開始查張居正那轎子傳言從何而起,他們豈不是倒黴?


    於是,一個太監慌忙說道:“皇上,汪掌道所言甚是,但當初四品以上官才能坐轎子,而且不能超過八人,這是弘治年間的規矩了。”
    他這一開口,另外一人也連忙插嘴道:“張先生畢竟是當朝首輔,這路上又有內閣急件,坐轎子的時候還能順帶處理一下公務,真定知府錢普這事情固然辦得有些差池,可用意倒也是好的。”
    當第三個人想要開口插話的時候,卻隻聽砰的一聲,看到小皇帝一拳頭砸在扶手上,他頓時噤若寒蟬,哪裏還敢說一個字?而讓他更加心驚膽戰的是,仿佛捶了扶手還不夠,朱翊鈞竟然又直接砸了旁邊的一個杯盞,隨著那咣當一聲,幾個伺候的太監再也不敢有半點僥幸,竟是全都撲通跪了下去,那動作絕對稱得上整齊劃一。
    見此情景,張寧不由得有些猶豫,但當他瞧見汪孚林對著他做了一個非常隱蔽的搖頭動作,想到剛剛這位年輕掌道禦史的膽大包天,他最終還是咬咬牙忍住了下跪請罪的動作,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那裏,心裏卻著實七上八下擔心極了。
    雖說皇帝這火氣好像不是衝著他和汪孚林來的,可天子都已經這樣發火了,他們這樣直挺挺站著真的好嗎?
    汪孚林確實不想沒事就當磕頭蟲,更何況,他敏銳地感覺到,朱翊鈞的這股怒意,確實不是衝著他們來的。而且,他甚至可以進一步斷定,這些被小皇帝親自挑進乾清宮中,近水樓台先得月成為近侍的太監,之前肯定是急功近利想要表現自己,因此察言觀色,覺得小皇帝應該是打算逐漸拿回皇權,於是故意就挑著張居正驕奢淫逸的事情來說。可你說就說了,關鍵時刻麵對一定的壓力就立刻開始撇清,這讓朱翊鈞情何以堪?
    說到底,張宏實在是老謀深算,一旦小皇帝由此意識到自己親自挑人也未必牢靠,那麽接下來又會是怎樣的態度?
    “滾出去!”
    這絲毫不加任何指代的三個字,汪孚林聽了卻絲毫沒有任何動容。士可殺不可辱,大明朝的文官們可是以“風骨硬挺”出名,到底還不是清朝那些奴才,他絕不認為,朱翊鈞這話真的會衝著自己來。畢竟,不大見皇帝的臣子如果因為一言不合就遭到“滾出去”的待遇,外頭不得嘩然一片?
    最重要的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絕對隻是起了個頭,撩撥到皇帝怒火的,恰是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太監!
    果然,幾乎沒有太多遲疑,就隻見那幾個太監滿臉倉皇,卻是連求饒解釋都不敢,紛紛弓著身子麵朝皇帝往後退去,須臾,汪孚林就非常滿意地看到,這間東暖閣裏就隻剩下了朱翊鈞以及張寧,還有自己。看到張寧那張臉顯然緊張極了,他趁著朱翊鈞不注意,丟了個眼神過去讓張寧稍安勿躁,自己卻長揖行禮道:“皇上息怒,臣之前隻是實話實說,若是有言辭不當,還請皇上恕罪。”
    把那幾個平時東拉西扯非常能說,關鍵時刻卻一個個忙著撇清自己的家夥趕了出去,朱翊鈞的心情這才勉強好了一點。見汪孚林那不卑不亢長揖行禮的樣子,再看到張寧也隨之躬身,他看著覺得遠比那幾個磕頭蟲來得順眼,當下自以為非常大度地擺了擺手。
    “不是你們的錯,都起來吧。都是那幾個家夥亂嚼舌頭,如今發現事情不對,卻又立刻改口,簡直目無君上,可惡!”再次罵了一聲之後,朱翊鈞就看著汪孚林,沉聲問道,“剛剛張寧所言,包括真定在內的各府縣迎接張太夫人,你可有什麽要補充的麽?”
    汪孚林既然不確定錦衣衛劉守有到底是不是已經投靠了皇帝,他就選擇了實話實說,隨便補充了幾條張寧沒提到的,然後才把話題轉到了自己非常熟悉的小節上。
    “皇上,太夫人到了真定的時候,聽過畿南三大的說法,曾經想要去真定府隆興寺內祭拜那座千手千眼觀音像,但考慮到可能驚動太大,而且魏公公一路行來,已經很辛苦,日程又緊,最終就放棄了。而接下來其他府縣,太夫人畢竟年事已高,不耐應酬,所以大多沒有和當地守臣多做接觸,都是張家長公子張敬修出麵。主司們的饋贈大多是土產,少數也有文房四寶,但大概是考慮到有臣這個出了名挑剔的禦史在,貴重的東西不多。”
    說到這裏,汪孚林就笑了笑說:“臣將這些饋贈一一記錄存檔,皇上若要看……”
    他從袖子裏拿出一本折子,雙手呈了上去:“但恕臣直言,臣畢竟隻是從真定陪伴太夫人到京城,沒走太多路,真定以前各地主司迎來送往以及饋贈如何,這要問司禮監魏公公。”
    朱翊鈞沒想到汪孚林不但是嘴上說,而且竟然還落在紙麵上,深知嘴上說話不可靠的他頓時眉頭一挑,心中更生出了幾分莫名的好感,畢竟字據這種東西那是最容易出事的。而張寧則是一麵在心中暗自咂舌於汪孚林真夠大膽的,竟然就這麽當麵在這絕對稱不上保密的乾清宮遞張居正的“黑材料”,一麵卻趕緊開口說道:“皇上,奴婢不像汪掌道這麽好記性好筆頭,也沒這麽做準備,回頭也一定具折細細稟明。”
    如果汪孚林提前準備了這樣的折子,張寧也準備了,朱翊鈞說不定還要稍稍猶豫懷疑一下,可看到張寧那明顯措手不及的樣子,朱翊鈞心裏那早有偏向的天平頓時更偏了一點,等到他接過汪孚林手中的折子,隨手翻看了一下,發現比如木耳這種山珍連分量都記得清清楚楚,硯台更是表明了形狀尺寸,他忍不住有些古怪地抬頭看了汪孚林一眼。
    “難不成張家人收禮的時候,你就在旁邊?”
    “回稟皇上,張家兄弟幾個素來不涉外務,所以送禮的人是我陪著張敬修見的,禮單也是我謄抄的。”
    所以啊,有你這個門神在,別人還敢隨便送禮嗎?
    張寧在心裏瘋狂腹誹,見朱翊鈞果然也有些發愣,但終究還是合上了東西,點了點頭,他就意識到,皇帝麵前的這一關竟是差不多已經過了。
    至於接下來他在馮保,汪孚林在張居正麵前,這要怎麽解釋,因為皇帝這邊很可能又要在乾清宮大動幹戈,反而並不是那麽難為的事。
    從東華門出宮,張寧和汪孚林分道揚鑣,一路往北進了黃瓦東門內的司禮監,他坐下等候馮保接見,大約一刻鍾之後,他果然就看到一個小宦官飛也似地衝進了司禮監公廳,引來了外間好一陣竊竊私語。等到人出來之後,好幾個寫字、典簿等就圍了上去,這小宦官卻也不保密,唾沫星子亂飛和眾人說起話來。他畢竟已經是可以參與批紅的隨堂,沒有上前,但還是隱隱約約聽到那邊傳來了隻言片語。
    “皇上……發落……一口氣逐了四個人……”
    此時此刻,張寧隻覺得心頭又是佩服又是驚歎。汪孚林那九真一假的說法,居然還真的管用!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54:18 |
第八九九章 張府這條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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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汪孚林知道張寧心裏的想法,一定會嗤之以鼻。
    廢話,他可是曾經通過張宏完整了解過,之前張鯨陷害張誠,連帶張四維也倒了大黴那件事的所有前因後果。
    被張宏和馮保非常巧妙地設計了之後,皇帝連張鯨和張誠這兩個陪伴自己最久的人都不相信了,幾個新提拔上來的太監想要往上爬,卻發現勢頭不妙就開始耍花腔,這位小皇帝能信他們嗎?雷霆大怒時,這種沒什麽情分的家夥不掃地出門才怪!
    但是,汪孚林卻沒有因為猜到自己直接造成了乾清宮的又一次大清洗而忘乎所以,一出宮就先去了大紗帽胡同的張大學士府。一如既往地在眾多等候接見的官員的殷羨眼神中踏入張府,他心裏的感覺卻不那麽美妙。
    原因很簡單,眼下他越是平步青雲,日後就越是招人記恨。誰能想到眼下如此煊赫,年紀又不大的張居正,竟然會那麽短命呢?而且誰又能想到,一直都對張居正推心置腹,一口一個元輔張先生的萬曆皇帝,清算起張家人時,又是那樣毫不容情呢?
    至於張居正自己,誰讓他就那麽半點餘地不留,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把皇帝當成自家子侄那樣指手畫腳,卻又悲劇地根本就沒有篡位野心,又或者說沒有篡位的能力呢?


    腦子裏轉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等汪孚林回過神時,他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座自己從未踏足的穿堂前。他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頭,這才看到帶路的已經不是從前見過的管事,而是一位明顯上了年紀的媽媽。


    情知自己之前是走神,所以連帶路的什麽時候換人也沒有發現,他少不得思量了一下這裏頭是個什麽地方。可很快,他就明白自己不用猜測了。
    因為進了穿堂,他就隻見迎麵是五間軒敞的大正房,內中歡聲笑語正不斷傳來,其中好幾個聲音都是他異常熟悉的,偶爾還有趙老夫人的笑聲。雖說張居正堂堂首輔大人,總不可能如同老萊子一般彩衣娛親,可張敬修這些孫子那就說不定了。想到這裏,他就露出了一絲笑容,不等那媽媽到門前去向侍立在那兒的丫頭通傳,他就把人叫住,隨即低聲問道:“太夫人之前路途勞累,連進宮謝恩都沒辦法,這會兒居然能見人了?”


    “回稟汪爺,太夫人到了家就先歇下了,但因為朱太醫說一下子睡太久對老人家不好,所以也就一個多時辰便起來了,沐浴更衣後,吃了點東西,就叫了少爺少奶奶們一塊過來陪著說話。”那媽媽知道汪孚林不是外人,回答得也格外詳盡,“聽說汪爺您來了,老爺正好在太夫人跟前,隻聽到這麽一句,太夫人就讓老爺把您也一塊請來坐坐。”
    汪孚林一路上和趙老夫人相處的時候多了,這時候聽到人竟然這麽快就從車馬勞頓中恢複了過來,忍不住有些佩服這位太夫人的好身體。於是,他點了點頭,等到人在門前通報,裏頭先是不見什麽動靜,緊跟著門簾就高高打起,竟然是張家四少爺張簡修本人,他頓時不禁莞爾。
    “我又不是稀客,四少爺用得著這麽客氣嗎?”
    “祖母開了口,我腿快,就先出來迎一迎你。”張簡修一邊說一邊擠眼睛,等放了汪孚林進門後就小聲說道,“父親比你早半個時辰回來,你竟然在乾清宮待了這麽久?”
    汪孚林知道張簡修在張家的年紀屬於上不上,下不下,三個兄長都已經成婚,年紀最大的張敬修兒子都會滿地跑了。而下頭兩個弟弟張允修和張靜修則是一個少年,一個童子,張簡修則是尚未成婚,理論上就屬於還沒成年這節骨眼上。此時此刻,見屏風前頭的位子上並不見人,倒是兩側珠簾後頭可以看到人影晃動,話語聲也不斷傳來,他就笑著語帶雙關地說道:“皇上對太夫人也頗為關心。之前還提到,兩位老娘娘回頭要以家禮接見太夫人。”
    即便身為相府公子,但張簡修之前在江陵讀書時,也受到了相當嚴格的管束,上了京城之後父親也嚴格限製他的出門以及交友,所以他根本沒有多少作威作福的意識。而且,他沒機會也不可能見到皇帝,對於年紀隻比自己大一丁點的汪孚林,論在朝中的地位,卻絕對不遜色於二哥上科榜眼張嗣修,他自然就有些羨慕。可這會兒汪孚林的這最後一句話卻讓他瞪大了眼睛,直到把人帶進去之後,他還有些渾渾噩噩的。
    兩位太後娘娘要以家禮接見自己的祖母?老天爺,那得是多大的殊榮!
    汪孚林隻是采取了一種最快速度打發好奇少年的方式,暫且把張簡修給搪塞了過去。此時此刻,滿屋子女眷除卻年紀一大把的趙老夫人,以及張居正的妻子王夫人之外,其餘的都避開了去。而他笑嗬嗬地上前一一行禮,繼而就非常順溜地迸出了一連串話:“瞧見太夫人半點倦容都沒有,精神奕奕,我可就放心了。不枉皇上下旨,首輔大人托付,魏公公和您身邊諸位晚輩一路護送,張公公和我又特地去接了一趟。”
    “聽說那太醫也是你舉薦的國手,果然很好。”趙老夫人睡了午覺起來後,喝了一碗藥粥,此時確實覺得精神健旺。笑著招手讓汪孚林上前,她就埋怨道,“之前不是說好了帶媳婦兒來給我看嗎?怎麽又是獨自來的?”
    “我這剛從宮裏出來就馬不停蹄來了。您若是想見,明日我去都察院之後,就讓她帶著我那妹妹一塊來,反正她在家裏閑著也是閑著。”
    張居正敏銳地感覺到,汪孚林仿佛特意在強調了馬不停蹄四個字,眼神閃動,卻沒有打斷母親和汪孚林的閑話家常,而是衝著妻子王夫人打了個眼色。王夫人對丈夫的意思那是心知肚明,當下就如同哄小孩似的哄著婆婆。如此一來,當汪孚林表示有點事情要稟告張居正時,趙老夫人便搖了搖頭道:“都難得在家,卻還要料理外頭那些大事情。這樣,你們到前頭書房去說你們的話,但擇日不如撞日,你把你家裏媳婦妹妹都帶來給我看看!”
    對於這樣一個要求,汪孚林沒奈何,隻能答應了下來。等到跟著張居正先行告退,出了主屋,他見張居正越俎代庖,吩咐之前帶自己進來的那個媽媽親自去汪府接人,他無話可說,幹脆悶聲不響地跟在其身後,卻不想張居正一麵往前走,一麵開口說道:“之前朱太醫給母親診脈的時候說,幸虧這七八日母親飲食清淡,而且全都是富含水分的菜蔬瓜果,而不是那些油膩肉食,否則腸胃不能適應這北方的幹燥氣候,起碼還得休養好幾天,多虧你想得周到。”
    這個……好像是張寧的功勞?他那時候想著張家知道趙老夫人一大把年紀,肯定會請擅長藥膳調理的人在旁邊跟著,所以真的沒大在意……
    汪孚林有些汗顏,可想想張寧是太監,又是馮保的人,之前明確表示過某些功勞和人情拿了也白拿,還不如送給他,他也就厚臉皮謙遜了兩句。當他跟著張居正到了書房門口時,見門口侍立了一個有些陌生的書童,他不禁多瞅了對方幾眼。
    可進入書房之後,他就隻聽張居正說:“這是夫人一個陪房的兒子,天生聾啞,人卻很老實。如今父死母寡,我前幾天就把他調到了書房來。”
    知道曾經發生過遊七的事情,張居正在用人上頭肯定會更加謹慎,再加上人又可以稱得上是張家的家生子,他自然不會發表意見。等到落座之後,不用張居正開口,他就不帶任何偏向性,從頭到尾說了張居正走後,自己和張寧是如何向萬曆皇帝朱翊鈞稟報此行迎接趙老夫人的。他分明看到,當自己說因為錢普當初獻的那一乘轎子去問錢普本人時,他就隻見張居正遽然色變,但很快就平複了下來。
    “你有心了。”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仿佛耗盡了張居正的精神。他疲憊地揉著太陽穴,好一會兒方才再次坐直了身子,話又多了起來。
    “三人成虎,曾參殺人,眾口鑠金,既然關於流言之毒的成語尚且有這麽多,可想而知,要提防流言這種東西,簡直不可能。所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這句話固然有其可取之處,但要知道,不加管製的輿論,同樣是可能出大禍的!你若不說,我真沒想到,此事雖說錢普有些諂媚之心,我又沒有在意接受了下來,卻能夠被人傳得這麽離譜。嗬,錢普說的這些暫且不論,若真的是三十二人抬的轎子,前後各十六個轎夫,官道上還容得下別人走路嗎?”
    汪孚林知道這時候張居正不需要自己的附和,因此就沉默著沒有做聲。但緊跟著,他的臉色就變了。
    “我自從升任首輔以來,確實不曾絕私交,斷舊情,別人送禮,無論是物還是人,隻要不是太過分的,我大多一一笑納。從前天子尚幼,太後新寡,卻又不懂政務,馮雙林雖掌批紅,但在外間政務上卻都放手交給我,不曾幹涉內閣票擬。我手掌如此大權,卻還要標榜清如水,廉如玉的名聲,這也太假了些。更何況,我不是海剛峰,從來沒指望以清正廉明傳揚後世,隻希望能傳給後世一個井然有序高效,最重要的是,國庫裏有錢的朝廷。”
    張居正盡管沒有說透那層意思,但汪孚林還是隱隱明白了其中最重要的那一層弦外之音。
    張居正之前不但是首輔,是帝師,還是實際上的大明王朝掌舵人,如果真的在能力卓越的同時還清正廉明,虛懷納諫,讓官民百姓全都人人稱頌……一直都是張居正強有力後援的李太後會是什麽態度?馮保又會是什麽態度?
    當然,他也並不覺得,張居正那樣毫不收斂的舉動僅僅是自汙。張居正在個人生活方麵,是個該享受就享受,絕不委屈自己的人,這一點和如今的大多數主流官員類似——像海瑞這樣苛刻自己的人,在整個大明官吏體係中那就是鳳毛麟角。
    而這樣的享受,僅僅靠俸祿和賞賜,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盡管進位首輔以來,張居正前前後後獲賞非常多,除卻金幣、銀兩、寶鈔、羊酒以及各式華貴的錦緞之外,還常常有不少較為普通可以直接拿去折現的絹帛,比尋常官員那是強多了,但這麽多年總共也就價值三四千兩銀子,若是換算到每年日常所得,要維持一個首輔之家的日常體麵開銷,那卻還是有點緊緊巴巴的。
    所以,史載張居正死後抄出來十萬兩銀子,估計一方麵是收禮收來的,一方麵是江陵那邊投獻的田畝收益。
    在大明朝這種俸祿微薄的年代當官,要想過上殷實體麵的日子,除卻像他這樣早早綁上徽商那條船,攢下豐厚殷實的家底之外,另外一種便是大多數官員約定俗成的灰色收入,絕對沒有第三條路。畢竟,皇帝可能大手筆地賞給勳戚功臣田畝,但對文官絕不會這麽大方,賞賜一座宅子那就是大手筆。
    然而,對於張居正那猶如宏願似的最後一句話,汪孚林也知道,其中九真一假,又或者是八真一假。願望是真的,但目的卻還有另外一重因素,張居正當然希望證明自己這個首輔比高拱強,從而留名青史。而最重要的是,狠狠打那些反對他的清流一巴掌,讓他們知道,力挽狂瀾的是我張居正!
    汪孚林也就是在心裏想想,一句話都沒有說。每每在這種時候,他總能夠顯出比別人更沉得住氣。
    “太夫人從江陵到真定府這半程路,魏朝一直陪伴在側,若是皇上召見他,他自然知道該怎麽說。可這最後一程,虧得皇上點了你去。”張居正頓了一頓,仿佛是字斟句酌地說道,“錢普此人,為人雖有瑕疵,但文章頗佳,我會調他一任提學副使。不過,你用點手段,務必查訪出來,劉守有背後究竟是誰!”
    汪孚林沒想到張居正這次竟然會給錢普這麽一個肥差,張了張嘴想要反對,畢竟提學大宗師這種差事,曆來都是無數人打破頭都想做的,錢普這名聲會不會反而寸步難行?可轉念一想張居正既然破釜沉舟要整飭學政,必定會覺得錢普這種人反而好用,他就幹脆沒表示異議。
    畢竟,錢普好像也算是他的人——雖說堂堂知府依附於一介禦史,顯得比較奇怪……
    至於劉守有的事,汪孚林則沒有任何猶豫,凜然答應了下來。
    因為,這事關到日後是否能安穩吃飯睡覺的問題!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54:34 |
第九零零章 為官需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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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晚上,汪二娘和小北姑嫂倆在張家度過了一個最初戰戰兢兢,隨即才和諧融洽的夜晚。
    當然,戰戰兢兢的是汪二娘,小北那顆心多大?雖說從前造訪張家的都是汪孚林,她基本上沒怎麽見過王夫人,趙老夫人更是頭一回見。張敬修的妻子高氏,張嗣修的妻子賀氏,張懋修的妻子小高氏,她一個都不熟,而且還有她的身世傳言在外散布,可並不妨礙她在趙老夫人麵前露出活潑外向的一麵,再加上汪二娘放開之後也表現得不錯,因此臨走前趙老夫人竟是笑吟吟地連聲請她們常來,王夫人也非常客氣地下了邀約。
    回程時,今天才趕回京城就馬不停蹄皇宮張府兩頭跑的汪孚林也沒有騎馬,而是選擇了和妻子以及妹妹同乘馬車。這要是在白天,已經成年的兄妹同車,若讓人知道,自然是很容易被人說閑話的,可如今是夜晚剛剛夜禁的時候,白天熙熙攘攘的大紗帽胡同顯得幽靜冷清,他鑽進車廂的時候,又隻有家裏人,自然而然就不會引來別人的目光。他直接往板壁上一靠,有氣無力地說道:“到家後再叫我,讓我睡會兒!”
    汪二娘見汪孚林竟然真的就這麽睡了過去,頓時目瞪口呆,等看到小北笑著拿了條薄毯子給他蓋上,她想起兄長之前出差了將近半個月,此番一回來根本都還沒顧得上回家,她忍不住小聲嘀咕道:“當官就這麽辛苦嗎?”
    “當然辛苦。”
    小北想起當初葉鈞耀初任歙縣令時,那簡直是上司眼中毫不待見,下屬不放你在眼裏,鄉宦常常使絆子,刁民時時鬧上門,她忍不住哂然一笑,這才認真地說道:“但家裏沒有做官的,一代一代下來,地主就可能守不住田地,商人就可能守不住產業,所以有些家裏出了進士,那是歡天喜地倒貼錢也要讓他當官,寒門子弟也是吃糠咽菜也要把官做下去,把子侄培養出來。所以,你哥哥常說,咱們家至少吃穿不愁,住著大房子,用著婢仆,就別叫苦了。”
    “哥真這麽說嗎?”汪二娘有些疑惑地掃了汪孚林一眼,心想汪孚林從前確實挺上進的,因此都不怎麽理她和汪小妹,但自從被兩個惡棍轎夫打了悶棍劫財,汪孚林對科舉做官就沒那麽感興趣了,反而對經商有點天賦異稟,而對她們兩個妹妹也越發親近疼愛了起來。可哪怕是現在,她仍舊無法想像,哥哥能夠在汪家長輩的逼迫下完成舉人到進士的兩級跳,要知道,汪孚林那些同鄉前輩舉人,到現在也沒幾個考中進士!


    “當然這麽說。”小北臉不變色心不跳地給汪孚林臉上貼金,卻看到那邊靠著板壁仿佛在睡覺的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她沒揭穿這個假睡的家夥,而是循循善誘地對汪二娘說道,“再說了,誰不難?今天你看到張家那三位少奶奶了嗎?她們是孫媳婦,所以在太夫人麵前,那就要該說話的時候說話,該閉嘴的時候閉嘴,該賠笑的時候賠笑,還要領會婆婆的眼神,時刻準備如同下人一般伺候著長輩,她們就不難?”


    此話一出,汪二娘那張臉就白了一下:“嫂子說的是,首輔大人六個兒子,如今是三個兒媳婦,日後全都娶妻之後就是六個兒媳婦,如今張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已經有兒子了,這麽多的人口……我真佩服那位張大奶奶高氏……幸好相公就一個哥哥,西溪南吳氏雖說人多,可平常人來人往至少都不是一個屋簷下進出,沒有那麽多接觸,也就不會有什麽齟齬。而且,我聽相公說張家兄弟六個,好像並不都是嫡出?”
    原來吳應節也會在背後說這種閑話的……
    小北笑了笑,隨即聳聳肩道:“誰知道呢?我還聽說是首輔大人最愛的是前頭的元配顧夫人,隻可惜顧夫人早逝呢。”
    張居正那幾個兒子幾乎都是在張居正入閣之前生的,其中前頭三個都是在張居正在庶吉士散館之後,他得以留館,卻借口養病回江陵休養的幾年間呱呱落地。而張居正那一次回鄉休養,正是因為和他感情很好的元配顧夫人去世,而此時他已經二十五歲,膝下卻沒有一兒半女。那段時間張居正在江陵呆了多年,娶了續弦的王夫人,在重新回翰林院之前的這段賦閑日子裏,仿佛為了彌補之前子女全無的遺憾,一口氣連著生。


    至於幾個兒子中誰嫡誰庶之類的話,因為最初他們全都生活在江陵,這種傳言也少,最重要的是張家幾兄弟感情不錯,京師不大有人提起這種事。
    小北說到這個,她忍不住在心裏暗暗想到,從私生活上說,張居正就遠遠不如王安石和司馬光,更不如那位著書立說,傳下眾多學派的陽明先生。不過這也不奇怪,本朝這些閣老尚書們,單憑個人操守,有幾個能比得上王安石和司馬光?從前蘇夫人就對葉明月和她說過,嘉靖時的那位首輔張璁,已經六十歲了,還續弦娶了年方二八的潘氏,隻因為潘氏曾經是昔日興獻王府的舊姻親。朝中這種年紀一大把卻還續弦納妾的,比比皆是。
    不收禮物,清正廉明,而且還名揚天下的大明閣老,簡直鳳毛麟角。王安石除卻變法上頭被人戳脊梁骨,操行品德可是誰都說不出一個不字。
    汪孚林起初是裝睡,可聽妻子和妹妹說寫家宅閑話,路上隨著馬車顛簸,他就真的睡了過去。直到有人把他搖醒了,他方才有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卻發現眼前竟然是什麽東西在上上下下晃著。他有些不明其意地眯了眯眼睛,等意識到還是在馬車上,他卻沒有去管眼前是什麽,而是開口問道:“到哪了?”
    “家裏二門。”小北言簡意賅地回答了四個字,這才直接把信塞到了汪孚林手裏,“吏部王少宰的,王思明收了進來之後,想到家裏主人都不在,就貼身藏著。”
    今天在張府不見王篆,汪孚林當然知道並不是王篆地位不夠,因為理論上今日張府為了迎接趙老夫人而開家宴,就算是他也本來應該沒份參加,隻不過因為他剛剛進過乾清宮,需得對張居正好好解釋說明一下,所以不得不走一趟,至於小北和汪二娘也被叫去,那與其說是愛屋及烏,還不如說是老人家的一時興起,別人勸說不得。所以,他並不擔心王篆就因為這一點小小的差別,對他生出什麽芥蒂來。
    因此,他接過信往袖子裏一揣,這才點點頭道:“門上以後交給明小二還有汪吉和汪祥,他們三個加在一塊,門上的事情已經足夠了。王思明調到我書房來幫忙,畢竟陳炳昌去了國子監。王思明本來就兼管帳房的事情,那一攤子還歸他。”
    “知道了。”小北忍不住搖了搖頭,等到攙扶汪孚林下馬車時,她才小聲說道,“整日裏就是做不完想不完的事,也難怪小芸心疼你。”
    “勞碌命啊,誰讓偏偏走了這條路呢?早知道我考出個秀才就窩在鬆明山,死活不去考舉人考進士,趕著金寶去忙活就行了,哪裏像現在騎虎難下?”
    見汪孚林嘴裏這麽說,下了地之後伸了個懶腰,眼神裏除了慵懶,她卻能看得出堅定和銳利,小北就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開口說道:“小芸也是困了,我就沒等你醒,讓嚴媽媽送了她回房。你怎麽樣,要不要廚房再送點夜宵來?”
    “燒熱水就行了,眼下什麽都不想再吃,沒胃口,沒心情。”
    見妻子吩咐了一聲丫頭,真的就這麽一路攙扶自己進去,汪孚林就老大不客氣,把一身力氣都壓在了那看上去單薄而柔弱的肩膀上。見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下人來打擾這段不長不短的路,他就輕聲說道:“小北,你有沒有後悔過嫁給我這麽個就喜歡惹是生非的闖禍精?”
    話音剛落,他就隻覺得身邊人猛地腳下一頓,側頭看時,大白眼已經委實不客氣地瞪了上來。他不禁嗬嗬一笑,很不正經地說道:“也是,你姓胡的時候,我們就定下了婚約,等到你姓葉,咱們還是結下了不解之緣,所以說,你這輩子就是注定要嫁給我的,逃都逃不掉。”
    “呸呸呸,盡知道消遣我!”
    雖說是老夫老妻,聽慣了這種調情的話,可汪孚林突然來這套,小北還是連啐了幾口,心情卻莫名地非常好。等到推門進了屋子,她就隻聽得身邊人嗬嗬說道,“而且,除了你這樣巾幗不讓須眉的媳婦,還有誰能在相公腳步虛浮無力的時候把我扶到屋子裏去?想當初在西幹山遊水西十寺,來時的路被衝垮,我們找路下山,我崴了腳,你背我下山的時候,我就知道,找媳婦就該找這樣的,遇到事情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擔起來。”
    “油嘴滑舌,好好的突然說我這麽多好話幹什麽?無事獻殷勤!”嘴裏這麽說,小北把人拾綴到軟榻上,就忍不住挨著邊上也坐下來了,卻是敲了敲肩膀道,“累死我了,你又不是驛道上每天跑二百四十裏回來的,哪裏就累成了這個樣子?我看你是故意的!可別睡著,洗洗再睡,你可沒有假,明天還要去都察院的!”
    “嗯,我知道。”
    汪孚林衝著妻子微微一笑,一麵去取袖子裏那封信,一麵卻說道:“我剛剛並不是無緣無故和你說這個,首輔大人和如今這位王夫人,感情不過平平,之前人又常年留在江陵,所以有什麽事也不會拿去和她商量。而他對自己的兒子也管束很嚴,隻讓他們讀書,嚴格限製他們交友,更是極力避免讓他們沾上政務,可這就意味著,在妻兒至親之中,他沒有一個幫手。我不是說上位者就要任人唯親,我隻覺得,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在家裏也需要有信任的人。”
    小北之前才和汪小妹說過張居正的那些私宅事,聽汪孚林前半截話,還以為他之前沒睡著都聽到了,不禁有些羞怒,可聽到最後,她不禁心中觸動,想到了葉鈞耀和蘇夫人,想到了汪孚林和自己,嘴角不知不覺就翹了起來。
    “外間親信心腹再多,如若家中沒有優秀的繼承者,就是把根基打得再紮實也沒用。而首輔大人雖說已經把張嗣修推到了榜眼這個直接可以進翰林院的名次上,但重要的事情不讓兒子參與,這卻還是太護著他了。至於和繼室感情平平,隻是為了綿延子嗣,再加上好色納妾,原本無可厚非,但年紀越大就越應該節製,畢竟在內閣已經如此繁忙,晚間回家卻還不知道愛惜身體,將來怎麽辦?”
    他說著就已經拆開信封取出了信箋,等到一目十行掃完其中內容之後,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信手丟給了小北:“此次去迎接太夫人,張寧就給我幫了一個大忙,這一次王少宰出手相助,朱擢和黃龍就能夠調進京了!”
    小北當初和汪孚林同遊杭州,無論對張寧這個稅關太監,還是黃龍朱擢這兩位當時尚低的文官,她都很熟悉,此時接了信在手,她頓時又驚又喜,但隨即就有些擔心地問道:“你之前和沈君典他們幾個還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和黃龍朱擢都已經那麽久沒往來了,就不怕他們不承你的情分,回頭還因為忌諱你是首輔親信,和你劃清界限?”
    “一個已經被貶到了一般不安置進士的府衙佐貳官,卻還忍辱負重沒有辭官;一個在巡按禦史任上得罪了督撫,在都察院總共沒多少日子就去了山東,在按察分司也一樣被人壓製,又是嶽父的同年。如果舊交再加上他們如今的處境,還不能連成一線,那麽我也白找了王紹芳。”
    汪孚林說著就屈指彈了彈小北手中的那張信箋,沉聲說道,“而且那時候我對王紹芳提此事時,他就很不以為然,認為我不應該施恩不圖報。你看著吧,他會讓兩人領我這份情的。等回頭他們進京之後,如若帶著家屬,你就幫忙照應一下。一個你是在北新關裏見過的,一個是嶽父的同年,此事就交給你了。家有賢妻,我就能省點心。”
    小北頓時再次丟了汪孚林一個白眼。就知道他說那麽多好話沒安好心,原來是要差她做事!可是,她還真的樂意,非常的,夫妻同體,休戚與共。
    可是,想到那兩位故交,她突然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道:“既然你連這兩個都幫了,當初毛遂自薦給爹當門館先生,教導過明兆還有金寶和秋楓的李師爺呢?他也是隆慶五年的進士,你們當初很說得來的!”
    汪孚林眼前頓時浮現出了李師爺那張臉,一想到對方的麵上很驕傲,骨子裏卻很熱心,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即認認真真地說:“李師爺不一樣,他是很驕傲的人,卻能夠紮紮實實當了兩任縣令。我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如今後來者居上,所以對他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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