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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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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一章 東南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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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什麽情況?他又不是大力士,輕輕一下就能扭斷鐵鎖!

    汪孚林心中一動,蹲下身來將鐵鎖撿了起來,這才發現這看似沉甸甸的大家夥,竟然是個西貝貨,重量很輕,而最重要的是,其中那根挑大梁的鎖頭上,有一處宛然可見的刀痕,竟是將其切斷了,之前大概隻是虛掛在門上。他看了看周圍,發現此刻並沒有人往這個荒涼的地方來,而兩扇大門隻是虛掩著,仿佛一個秘密就橫亙在眼前,他終於就此下定決心,蹲下身摘下一團草,擦了擦門上的灰塵,繼而就用這些包在手上,用力推開了這兩扇門。

    雖說這年頭沒什麽指紋驗證法,但小心為妙!

    隨著一陣難聽的嘎吱嘎吱聲,這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推開的門,就在自己麵前徐徐打開了來。而展現在麵前的,並不是他曾經猜測過的殘垣斷壁,四處荒涼。那條直通後門的甬道上長出了不少雜草,鋪滿了落葉,但兩側牆體卻一如其中還有主人似的巍然矗立。他想了一想,幹脆就這麽牽著馬直接進了後門,臨走時卻將兩扇門打開一條縫,以免小北回頭找過來的時候,發現他不在而著急。

    牽馬︽,前行了大約一箭之地,汪孚林就看到前頭是一處月亮門,內中依稀是個花園。於是,他就把坐騎留在了月亮門口,自己徑直入內。盡管沒有主人,小花園中的花草顯得雜亂無章,但樹木卻依舊鬱鬱蔥蔥,甚至連中間一條小溪中。雖說還飄著厚厚一層落葉。可水中沒有多少腐臭的異味。顯然應該是當年引自練水的活水。當汪孚林來到居中一處亭子的時候,他扶著欄杆略略一站,心裏突然生出了一絲異樣的感受。



    盡管甬道雜草叢生,落葉滿地,盡管花園看似雜亂,貴重的花卉全都枯萎死了,可樹木鬱鬱蔥蔥,而這花園。這亭子,甚至那些不知道廢棄多久,卻看不出多少歲月痕跡的圍牆,甚至他還沒來得及去參觀的那些屋宅,卻顯然能看得出,應該是有人在維護修繕的。所以,之前後門那把西貝貨鐵鎖,興許就是別人進進出出的證據!想到這裏,他對於這座不入徽州府誌,之前也沒人提過的西園。一時好奇心就更大了。



    從園子另一邊的一個出口出去,又穿過一條小小的夾道。就隻見沿著牆開了好幾道門。他隨便挑了一道門進去,就發現這是兩進的院子,無論堂屋還是廊房,無一例外都掛著鎖。但和之前他走過的地方一樣,屋簷也好,門窗也罷,全都能看出一些修繕的痕跡。直到這個時候,他心裏的疑惑已經達到了最高點。如果這裏的主人因為犯事而被抄家,這裏怎麽也應該被查封後發賣了,而後門沒有封條,鐵鎖被破壞,一直有人進來修繕,那又是怎麽一回事?

    有些想不明白的汪孚林搖了搖頭,隻能徑直從小門出來。接下來他一路順著南北方向往前邊正門走,當再次穿過不知道多少道門之後,他終於看到了那座無比寬敞的前院。繞到正堂門前,他抬頭去看匾額時,就隻見上首龍飛鳳舞寫著四個大字“東南柱石”。當眯著眼睛看清楚那比正文小了不止一號的落款時,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汪道昆題的!到底這裏曾經的主人是誰,竟然能當得起這樣沉甸甸的四個字?

    這時候,他隻是略略一沉吟,便徑直走上前去。看到那五間七架的正堂大門赫然沒鎖,他頓時生出了一股期冀,馬上伸手去推,可雙手還沒碰到那兩扇門,他就隻聽得身後傳來了一個急促的聲音:“別開門!”

    汪孚林聞聲回頭,見小北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進來的,這時候正站在身後不遠處,那臉上的表情中分明滿是懇求,他也就幹脆利落地放下了手轉過身來,卻是徑直走到那淺淺的幾級台階前,一屁股坐下。他閑適自如的態度,開門見山的問題,理所當然的語氣,和他剛剛打算去做的動作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但他仿佛自己之前沒有那個動作,也沒聽到小北的阻止,而是自顧自地問道:“你怎麽進來的?”

    見小北麵色微微一紅,卻沒回答,汪孚林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你不會又翻牆了吧?”

    “要你管!”小北有些色厲內荏地瞪了汪孚林一眼:“那又怎麽樣?一樣翻牆進來的人沒資格說我!”

    “你猜錯了,我不是翻牆進來的,而是光明正大走後門進來的。”盡管光明正大和走後門合在一塊,仿佛有些微妙,但汪孚林這會兒卻笑眯眯的,“而且,我連馬都一塊牽進來了,就在後門那條夾道的盡頭。”

    “可後門明明鎖著的……”小北登時目瞪口呆,“難道你是撬門!”

    汪孚林立刻意識到,小北剛剛沒繞到後門,所以也沒看到那把放在門裏而不是門外的鎖,但不久之前,她肯定來過,否則怎知道門上了鎖了?他聳了聳肩,指著後麵的正堂,以及前院地麵上那些一塊塊青石地麵,淡淡地說道:“你沒看出來嗎?這裏並不是什麽多年都沒有主人,而是一直都有人來修繕,在維護,否則這時候我們看到的,就應該是殘垣斷壁,屋舍傾頹的落魄樣子了。後門的鎖早就被人從中間弄斷了,所以我進來得很容易。”

    這樣一個回答,顯然出自小北的意料之外。她一直都隻在外圍觀望過,從來都沒想到這裏其實根本虛不設防,而且內中看似落葉滿地,屋舍寂寥的樣子,已經是有人努力在維持的結果。她死死咬住了嘴唇,好半晌才低聲說道:“我還以為,這裏早就被人忘了……”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開口問道:“這西園的故事,能不能給我講一講?”

    站在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空曠天地中,小北沉默片刻,就邁著不自然的腳步走上前去,在汪孚林身邊同樣不管不顧一坐,這才開口說道:“這裏曾經是整個徽州最熱鬧的地方,徐文長,沈明臣,茅坤,何心隱,無數名士聚集一地,卻不僅僅是談詩論文,而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汪孚林第一次聽到小北用這樣的口氣說話,不禁微微一怔。小北說的那幾個名字,他有的熟悉,有的似曾耳熟,此刻忍不住絞盡腦汁冥思苦想。足足良久,他隻覺得腦際靈光一閃,登時霍然起身道:“難道這裏的舊日主人,是胡宗憲胡部堂?不對啊,胡宗憲不是績溪人嗎?胡家祖宅也在那裏!而且我記得在坊間聽人提到過,胡部堂家中舊園,應該是叫綠野園……嗯,這個名字應該沒錯。”



    “你說的綠野園也不在績溪,而是在歙縣城北都察院附近,北鬥街上,那裏就是別人俗稱的北苑。”小北托著腮幫子坐在那兒,眼神有些朦朧,“至於這西園,主要都是幕賓們住的。文長先生文思敏捷,幾步就能作一首詩,但最厲害的還是寫表文,幾乎所有的表文都是他一個人寫的。何先生出謀劃策,很多平倭大事,都是他和茅先生一塊商量的。其他的幕賓,有的能詩,有的擅長軍機,當中有生員,有山人,也有被人不容而官場失利的官員。”

    “而你說的那位胡部堂,隻是祖籍績溪,當年考進士的時候,就不是以徽州籍去考的,他也不是從小在徽州長大的,總督浙直的時候,方才重修了績溪祖宅,而後在徽州城裏城外置產。這裏,也就是西園,還有北鬥街的北苑,都是那時候置辦的。至於績溪的老宅,他反而去的很少,畢竟那裏交通不如府城縣城便利。從徽州城外漁梁鎮出發,順水四天可達杭州,當年抗倭的時候,有一段日子,始終都是政出西園。”

    話說到這個份上,倘若汪孚林還聽不出某些端倪來,那他就不是坊間稱頌腦子好使的汪小官人,而是豬腦子了。

    小北卻仍在繼續說道:“徽州知府何東序因為恨胡部堂罷官之後對他傲慢,朝廷派來的人抄過一次,可還沒等胡部堂自盡於天牢中,他就下令派兵圍住這裏和綠野園,將胡家女眷全部下獄。胡家二公子扶著靈柩回鄉的時候,這才得知家中遭此大劫,就把父親的靈柩丟在寧國府路邊一座茅屋下,自己去避禍了,還是當時的南直隸督學禦史耿大宗師,把靈柩送去了績溪一座寺廟停靈。而胡家在績溪的祖宅,也是多虧了當初那位績溪縣令鬱縣尊拚了命維護,這才總算保住了。”

    汪孚林隻知道胡宗憲是在絕望之中自盡於天牢內,也想到這種事可能會株連到家眷。可錦衣衛抄到想要的東西,把胡宗憲押回去之後,一個徽州知府竟然這樣上躥下跳,甚至把人家女眷都抓了,實在是太過分。怪不得徽州府城名宦祠內,沒此人的份。想到許老太爺意味深長囑托到這裏來,想到這塊題著東南柱石,乃是汪道昆親筆的匾額,想到小北拐彎抹角向他打聽汪道昆,他哪裏不明白許老太爺所說的正事是什麽。

    都說生前身後名,胡宗憲生前從頂峰到深淵,身後至今還沒平反,即便府城之中那座大總督坊的牌坊還在,可終究讓人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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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二章 私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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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高氣爽,紅日當空,空蕩蕩的前院之中,隻見兩個並肩坐著的身影。小北抱膝而坐,神色悵惘,汪孚林卻在雙手支著膝頭坐了好一陣子之後,突然就這麽平躺了下來。任憑太陽無遮無攔地照在他的全身。

    要說他對於胡宗憲,還真的隻是種種史料堆砌出來的印象。哪怕是在後世,胡宗憲這個人物也是很複雜的。一開始是大加粉飾的奸臣,漸漸有人承認胡宗憲抗倭確實有點功勞,但大多數還是靠戚繼光俞大猷等人,就是比較貪,直到最後,一個瑕不掩瑜的抗倭名臣形象方才出爐,但還是有人持不同意見。可以說,對這麽個人一直都是眾說紛紜。而放在現如今的大明朝,已經死了應該有好幾年的胡宗憲,評價起來就應該更複雜了。

    因為胡宗憲當初是徐階授意黨羽辦出來的鐵案!

    此時此刻,他抬起手對著那太陽光,突然開口說道:“你覺得,朝野內外,同情胡部堂的人有多少?”

    “應該很多。當年茅坤茅先生曾經進京四處求救,卻沒能救下胡部堂。沈明臣沈先生奔走東南各地為胡部堂鳴冤,可連王世貞這樣的名士都隻能實言相告,他∈,賦閑在家,兼且被徐階壓製,無法鳴不平,沈先生當初所到之處,無人不悲憫,卻沒人有辦法真的捅破天去。”

    義憤填膺地說到這裏,小北陡然意識到汪孚林這個問題的微妙,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喂,你不會是想……”

    “別會錯意。我自己有幾斤幾兩。我自己知道。這翻案昭雪之類的事情。我區區一個小秀才,當然沒有那樣的能力。我隻是問問。”

    汪孚林眼角餘光瞥見小北那如釋重負的同時,又有些失落的表情,這才繼續說道:“但是,我想,徽州那些官宦,乃至於那些縉紳和商人,對於這麽一位昔日抗倭名臣。如今卻遭到這樣一個下場,肯定是心底意難平。否則,許老太爺不會在我麵前提到這西園,更不會建議我應該過來看看。至於南明先生,你沒看到這上頭牌匾就是他親筆題的嗎?說到底,大家都有這麽個念頭,但缺乏一個契機。”

    “可很多人都說,胡部堂是個貪官,你沒聽過這話?”

    汪孚林斜睨了一眼小北,見她雖仍然側臉對著自己。可眼神說明了一切,他就笑了笑說:“真的要說貪官。難道現如今正在廣西打仗的殷正茂就不貪?首輔大人給軍費的時候多說了,寧可拿二十萬兩給一個貪的,卻不能讓個不會打仗的窩囊廢去糟蹋,足可見朝廷用人的宗旨。歸根結底,胡部堂當然是貪了,可最要命的是,那時候嚴家父子倒台,他這個嚴黨徐階能放過?那時候沿海倭寇已經不成大氣候了,而且抗倭將領都培養起來了,狡兔死,走狗……”

    他這話還沒說完,猛地就隻見小北撲上前來,直接拿手掌把他的嘴堵得嚴嚴實實。又好氣又好笑的他使勁扳開她的手,剛想說又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種犯忌諱的話,何必這麽緊張,可他很快就發現,小北根本不是為了阻止他這大逆不道的話,而是貨真價實滿臉緊張。他一下子意識到小丫頭耳聰目明,恐怕聽見了什麽,立刻屏氣息聲,豎起了耳朵。果然,他也很快察覺到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雖說沒人挑明西園這地方是禁地,不能隨便亂闖,可汪孚林很不願意被人這麽撞見,而且看小北的樣子,顯然也和他有相同的念頭。於是,他回過頭來看了看背後那座正堂,當即戳了戳這個堵自己嘴的小丫頭,用手朝那並沒有落鎖的正堂指了一指。小北最初還有些猶豫,可聽到那動靜似乎越來越近,她隻能把心一橫,移開手後一骨碌爬起身就往上跑去。當伸手去推門的時候,她滿以為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誰曾想兩扇門竟是無聲無息地開啟了。



    汪孚林緊隨其後進入正堂,等到門重新一關,他就感覺到仿佛一下子從白天進入了黑夜。屋子裏彌漫著一股通氣不暢的塵味,放眼看去,什麽都隻能影影綽綽看到個輪廓,四周圍一片寂靜,隻有身旁隱約傳來的粗重呼吸聲。知道身邊的小北恐怕比自己還要緊張,他本來還想安慰幾句,可最終沒有貿貿然開口說話。因為隔著門縫,他已經看到幾個人出現在偌大的前院中。這時候,他不禁有些後悔牽進來的那匹馬。

    早知道寧可冒著其跑了的危險,隨便找個地方先拴一下的,這樣別人興許不至於察覺到有人來。

    “咦,這裏也沒人嗎?看到後院那匹馬,我還以為能遇到來祭祀胡部堂的同道中人。”

    “這西園這麽大,也許是錯過了。但錯過也好,既然是同道中人,未必要打照麵。否則彼此遇到,有些話也不好說。”

    “想當初何東序那老東西想要把此地發賣,到時候得來的錢算成是他的功勞,卻不想徽州上下縉紳齊齊反對,就連浙直的其他富商大戶也一個不來,這座西園才能夠保留下來。又是好幾家人一塊出資雇人修繕,方才能夠存留至今。”



    “下次我們再去績溪胡家祖宅吧。都好幾年了,難不成朝中就沒有一個人肯說話嗎?南明先生都已經起複了,可胡部堂昭雪平反卻依舊遙遙無期!”

    正堂內的汪孚林心中一動,就隻見這三人全都大約三十出頭,一身素色儒衫,顯然是為了前來祭拜特意換上的。他們憤慨了一陣子,將香燭供品就這麽擺放在他和小北坐過的正堂台階上,隨即開始正兒八經地祭拜。

    麵對這種情形,躲在門裏的他不想平白無故蹭人跪拜,當即小心翼翼往旁邊閃了幾步。眼見他們祭祀之後。又開始讀祭文燒祭文。最後竟是齊齊淚流滿麵,慟哭失聲,他不由得深深體會到,胡宗憲這三個字在徽州人當中的影響力。哪怕胡宗憲是浙直總督,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浙直其他地方辦公,留在徽州的時間恐怕是人生最後一點歲月,可這並不妨礙其自盡在天牢中之後,人們還在為其抱不平。

    哪怕是貪官。可終究瑕不掩瑜,更何況靖海大功,乃是嘉靖朝頭一份,單純罷官免職還不算出格,可現在的這個結局,實在是太淒涼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三位前來祭拜的人方才收拾好了東西,悄然而退。台階上隻留下了點點滴滴的香灰燭淚,而幾樣供品,則是放在了前院中央。顯然是留給這胡氏西園中有可能路過的飛鳥走獸。可是,正堂之中的汪孚林卻依舊沒有開門出去。

    他站在昏暗的屋子裏。側頭去看蜷縮在角落中的小北,卻隻見小丫頭已經把整個腦袋都埋在了雙手和雙膝之中,那隱隱約約傳來的無聲低泣,和往日那個不按常理出牌,亂七八糟的小丫頭完全不同。他想了想,沒有上前去說什麽,而是徑直把剛剛緊緊關著的兩扇大門給拉開了來。隨著這隔絕光線的大門緩緩打開,外間的陽光和空氣仿佛一下子撲進了這個空間內,無數灰塵在那光線之中飛舞,同樣也讓原本朦朧的格局漸漸清楚了起來。

    汪孚林轉身往正中央看去,與外間那極盡溢美之詞的匾額相比,堂內卻並沒有匾額,而是有一大塊空白。他愕然沉思了片刻,隨即意識到,恐怕外間那東南柱石四個字,之前原本是掛在這裏頭的。兩側立柱原本應該有對聯的,但此時此刻的字卻盡數被人磨去,也不知道是當年官兵所為,還是後來出了什麽問題。此時此刻,他終於隱約記起,胡宗憲是死在嘉靖四十四年,而汪道昆從附件巡撫任上罷官,則是在嘉靖四十五年。

    時值東南沿海再無倭寇之憂,當年的功臣,自然也該到了可以烹蒸的時候。

    他徑直走到了主位前,隨手用手拂了一下那滿是灰塵的桌子,可正當他吹灰塵的時候,冷不丁卻看到上頭刻了幾個字。

    “名不再,冤未雪,胡公之恨今難滅。道什麽君明臣賢,卻不過黨爭烈!”

    汪孚林喃喃自語念出了這幾句話後,忍不住為其人大膽而咂舌。端詳著那端端正正一筆一劃滿是力道的字跡,他忍不住用手摩挲,良久方才頭也不回地說道:“逝者已逝,哭祭雖然是應當的,但說句粗俗的話,就窩在這種一隅之地祭拜,沒什麽卵用。你有功夫掉銀豆子,還不如想一想今後該怎麽辦?你家夫人硬是把你塞來給我同行,應該不是為了讓你在這裏頭大哭一場的。難道你也和剛剛拜祭的那些讀書人一樣,怪朝中沒人站出來說話?”

    “你知道什麽!”

    小北擦了擦眼淚,終於支撐著站直身體。盡管她的眼睛還有些紅腫,但頭卻揚得高高的:“胡部堂總共三個兒子,長公子當年有些軍功,但為人木訥老實,死得很早。而那位二公子,你能指望危急時刻丟下父親靈柩自己逃命的家夥,能夠站出來為胡部堂洗刷名聲?三公子是最小的,當年還因為招搖過市,需索無度,被海瑞海剛峰整治了一頓,不過是個敗家紈絝子而已。至於胡部堂的妻女,當初因為何東序蓄意折辱,將她們下獄不說,竟還逼迫她們赤足過堂,沒兩年,她們就一個個過世了。這樣大的事,胡家自己人一個都不能站出來大聲疾呼,還能怪那些之前幫了再幫的義士沒有衝鋒在前?”

    汪孚林頓時笑了。這小丫頭的心思,實在是簡單而又明了。怪不得之前明明去了鬆明山,卻沒有試圖去接觸汪道昆,還躲得遠遠的。甚至在懷疑那幫戚家軍是錦衣衛的時候,依舊不肯去見汪道昆,原來真正耿耿於懷的,是這一條。於是,他倏然轉過身來,就這麽徑直走到了小北麵前。

    “那麽,你自己呢,站出來,還是不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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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三章 他是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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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驟然被蘇夫人逼著跟汪孚林來到這座西園,重回故地,無論是從翻牆進來的時候,還是站在正堂前的時候,又或者是躲在裏頭看人祭拜的時候,小北一直都處在某種說不出的渾渾噩噩之中。此時此刻汪孚林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她本能地想要否認,可麵前那雙眼睛卻猶如能夠穿透一切一般,讓她突然改變了主意。她鼓起勇氣直視那雙眼睛,用盡全身力氣迸出了一句話。

    “沒錯,他就是我爹!”

    盡管已經猜到了,可真正從小北口中聽到這個回答,汪孚林還是忍不住苦笑。他輕輕捏拳,用手背砸了砸額頭,這才開口說道:“那好,回去吧。”

    看到汪孚林竟是徑直往外走去,小北頓時愣住了。足足好一會兒,她才拔腿追上去,見人已經一級級下了台階,她慌忙關上了正堂大門,這才匆匆追下了台階去。可是,等到了汪孚林身後,她又覺得自己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問他為什麽不問當初是怎麽跑出來的?問他為什麽不問自己怎會在葉家?還是問他為什麽不問她緣何屈身為仆,而不是和胡家其他人在一起生活?

    可人家都☆,不想問,她幹什麽還眼巴巴地趕上去解釋?他又不是她什麽人!

    “別想岔了,我隻是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有點多,所以給你點時間好好消化,也順便給我點時間好好消化。”汪孚林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繼而突然停下步子,回頭望了一眼那座正堂。見東南柱石匾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就故作輕鬆地打趣道。“總不能讓胡部堂在天之靈,看到我凶神惡煞地逼問欺負他女兒。等日後你希望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你要是願意對我說,我很樂意當一個最好的聽眾。”

    也許剛剛隻要他開口追問,小北很可能會把那些深藏在心中的往事說出來,可是,他不想在這種人家心防一再受到衝擊的時候,轟開那最後一道堡壘。陪著她度過那些歲月的。是蘇夫人,還有葉明月,也許又或者還有別的人,不管從哪方麵考慮,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應該是把她好端端地送回她們身邊。畢竟,他今天已經知道得夠多了,他自己也得找個地方整理一下心情。



    “對了,不用翻牆了,我們從後門走。隻希望這座常有義士光顧的西園外圍,沒有那些偷雞摸狗之輩。你那匹馬沒丟。”

    小北此刻也完全沒心情去爬牆,當下隻是輕輕嗯了一聲。等到離開正堂老遠,她方才突然開口問道:“你之前說的話是真的?”

    “什麽話?”

    “就是狡兔死,走狗烹前麵的。”

    “哦,你是說翻案的契機?你看剛剛的拜祭,就已經很清楚了。如果人心不是向著胡部堂,府城內那座大總督坊,早就被人推倒了。既然還矗立在那裏,這就代表著徽州人的態度。雖說單單徽州人興許還不夠,可是你要知道,恨胡部堂的人有多少,敬他的人就有多少,甚至可能更多。最重要的是,人已經不在了,大家對他的同情就會放大一千倍一萬倍。所以,可以說隻要有一個契機,這樣的呼聲也就會放大一千倍一萬倍。”

    此時此刻,小北知道,汪孚林並不是在敷衍自己。可是,想到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夏稅絲絹案,她竟是鬼使神差地問道:“翻案這麽困難的事,你都說得那麽容易,那之前的夏稅絲絹紛爭,你為什麽之前和老爺說要站隊,後來卻說擱置就擱置?”



    “相比之下,當然是你爹的事情簡單,夏稅絲絹的事情很棘手。至於擱置,我是擱置了,但帥嘉謨早就離開徽州去找更上頭管得著此事的人告禦狀了!”

    汪孚林隨口答了一句,聽到身後突然沒了聲息,就連腳步聲都沒了,他就轉過頭,恰是看到小北站在那裏瞪大眼睛看他,他就聳了聳肩說,“所以那一次舒推官氣勢洶洶找上歙縣班房,其實沒找錯地方,隻不過他找錯了時間。我對葉縣尊說歙縣班房沒那麽一個人,放消息給舒推官,然後來一場誘敵深入的反擊,縣尊當然就答應了。但之前帥嘉謨是藏在那裏,但我提早幾天就給了盤纏,資助他上京去陳情了。”

    末了,他來了兩句總結陳詞:“總之,光會一味鬧,沒個屁用。此一時彼一時,有的時候,大勢決定一切。”

    盡管早就知道汪孚林做事情的風格,小北在心裏找遍了各種形容詞,最後發現,用膽大妄為四個字來形容汪小秀才,那簡直是小看了他。可是,想到父親胡宗憲死後這幾年來,縱使有沈明臣的孤憤集,固然有汪道昆的作序以及那一連七首孤憤詩,縱使有茅坤徐渭等人東奔西走為其鳴冤,縱使有很多文人為其鳴不平,但就像汪孚林那粗俗的話一樣,因為大勢所逼,那時候他們做什麽都沒用。可是,汪孚林又打算怎麽做?

    到後門那條夾道處,發現了自己那匹安然無恙的馬,汪孚林頓時鬆了一口氣。他回頭看了一眼小北,幹咳一聲道:“這樣吧,你先騎我的馬,去把你自己的馬找回來,然後到後門口接我。按照效率來說,這樣比較快。”

    對於汪孚林這脾氣,小北早就習慣了,此時此刻當即翻身上馬,上前撥開虛掩的門之後,出了這座西園。

    等到她一走,汪孚林方才背靠牆壁,長長吐出一口氣,繼而迸出了一個違禁字:“靠!”

    胡宗憲、汪道昆、戚繼光,再加上譚綸、俞大猷……要是他能夠早幾年降臨,說不定還有機會一睹很多抗倭名臣的風采。可現在他早就和人錯過了。可是,一個一直以來他隻當做是咋咋呼呼小丫頭,身世頂多是有點問題的小丫頭,竟然是胡宗憲的女兒,老天爺實在是太刺激了!隻不過,真的要是小北說得那樣,胡家就沒什麽出息人了,那還真的是老天沒眼。

    他當然不是為了純粹為了小北,又或者蘇夫人,這才說出了那樣的話。許老太爺顯然有這一層意思;而汪道昆的那塊牌匾,無疑也代表這位南明先生,鄖陽巡撫的某種態度;至於此番前來拜祭的人,那就更加代表了一大批讀書人的認識。他記得當初倒胡是在倒嚴的餘波之下進行的,至於幕後主使者,當然便是當初給了嚴嵩致命一擊的徐階,而直到胡宗憲已經罷官回鄉之後數年,依舊被錦衣衛拿問下天牢,又是被嚴世藩牽連的,徐階讓黨羽辦的鐵案。

    而現如今徐階早已罷相,高拱和徐階早已成了死對頭,至於張居正……對那位魄力手段都很大,卻又很喜歡耍弄陰謀詭計的日後萬曆首輔來說,也許胡宗憲活著的時候,算計的人除了徐階之外還有他一個,可一個已死之人也許不會太在意。最重要的是,張居正他現在不是首輔!

    他這個小秀才能做的,除了給汪道昆寫封信征詢一下意見,就是在徽州府這一畝三分地上,充當一個穿針引線的角色。正值竦川汪氏需要隱伏喘息的當口,正是他趁機進一步樹立鬆明山汪氏在歙縣話語權的好機會,但這個分寸一定要掌握好,不然就直接進溝裏去了。

    一直到聽見外頭傳來了得得得的馬蹄聲,汪孚林方才站直身子,拍拍衣裳往外走。果然,一出門,他就看到小北一手牽著一匹馬策馬而來,顯然這西園附近出沒的人不多,而且又挺有素質,否則那匹坐騎早就沒影了。正當他一麵關門,一麵把那把顯然根本沒用的大鎖往上掛的時候,身後的小北突然湊了過來,卻隻是往那把鎖上來回端詳了好一會兒,這才不太確定地說道:“我怎麽覺得,這切痕似乎挺新的,至少不像是有幾年時間。”

    汪孚林這才拿起這把鎖左看右看,又再次掂了掂分量,隨即若有所思地說,“你說得有道理。就算是一把蹩腳的鎖,能夠切開得如此幹淨利落,應該是一把好刀,而且用勁巧妙,因為隻斷了這一處,其他都是好的。”

    也許,和之前正堂的那留字是一個人所為。

    看到汪孚林說著就將鎖再次掛了上去,隨即拍拍雙手回身上馬,小北再次死盯著瞅了一眼,卻是開口說道:“這樣不會有人亂闖嗎?要不我們回頭換把好鎖來?”

    “你能翻牆,人家當然也能。這座西園能夠一直維持到現在,顯見不用我們太操心。”說到這裏,汪孚林不禁摩挲著下巴,考慮回頭去問一下許老太爺,這座西園的地契,現如今到底在誰那兒。是還在胡家,又或者是徽州府衙,還是那些出資修繕此地的人?

    縣衙知縣官廨的一條夾道門口,葉小胖一直在張頭探腦,直到瞧見汪孚林和小北一前一後回來了,他才長舒了一口氣,卻不是上來打招呼,而是一溜煙跑到了姐姐那裏,一進門就扶著膝蓋,氣喘籲籲地說:“回來了,姐,人回來了!”

    盡管知道今天去這麽近的地方,理應不該有任何問題,但葉明月幾乎下意識地丟掉了繡花針,把一塊前些天好容易折騰了大半的繡布直接往一旁繡筐裏頭一扔,直到出了屋子,瞧見汪孚林一如既往的笑臉進來,對她一頷首,徑直就往父親所在的堂屋去了,她立刻收回目光去看小北。這不看不打緊,隻是一眼,她就看清楚了她那紅腫的眼睛。不但是她,葉小胖也瞧了個清清楚楚,他頓時納罕了。

    這到底怎麽回事,一個笑著回來,一個卻顯然哭過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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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四章 鬧別扭的葉縣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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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雖說出入知縣官廨如同自己家,但等閑都是往葉大炮書房裏頭鑽,不至於隨隨便便進人家二門。可是,這會兒他和小北回來,葉鈞耀卻偏偏不在書房,書童直接恭恭敬敬地請他去後頭堂屋說話。果然,一進門,他就看到素來懼內的葉鈞耀正惡狠狠地瞪著蘇夫人,竟是第一次有一振夫綱的意思。發現這位縣尊大人一丁點都沒察覺到他進來,他隻能重重咳嗽了一聲。

    “啊,孚林回來了?”葉鈞耀這才朝他看了過來,繼而就丟下蘇夫人霍然起身上前,一把拽起汪孚林說,“回來就好,我正有事和你商量……”

    “老爺。”

    盡管就是這麽輕飄飄的兩個字,葉鈞耀卻肩膀微微一顫,隨即仍是頭也不回,自顧自地對汪孚林說:“你到西園情形如何,我也想聽聽。畢竟,那是在歙縣所轄範圍之內,若是荒廢了,就算從縣衙公費之中擠出來,也要好好修繕修繕。走,我們出去說!”

    汪孚林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硬是被葉鈞耀拖出了堂屋。臨走時他飛快地瞥了蘇夫人一眼,見她並不生氣,臉上甚至流露出激賞和欣慰,他不由得腦袋有些糊塗。出≡,門之後,他就隻見一旁的葉大炮長長舒了一口氣,可等看到小北正癡癡站在院子中央,葉明月和葉小胖正在她身邊低聲問什麽,他卻又發現,葉大炮整個人有些發僵,猶如泥雕木塑一般愣了好一會兒,這才一步步挪上前去。



    經過小北身側的時候。葉鈞耀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開口說道:“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以後的事情就放心交給我們,明月,人就交給你。好好讓她梳洗一下,再帶她去見你娘。”



    說完這話,葉鈞耀便快步往二門走去。而汪孚林瞅了瞅小北,又見葉小胖狐疑地往自己臉上直瞧,葉明月則隻是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他隻能攤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這才追著葉鈞耀去了。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葉縣尊竟是過書房而不入,直接來到了官廨後門外。

    “孚林,這歙縣你也算是地頭蛇了,找個清靜的地方,咱們爺倆喝一杯!”

    汪孚林深知葉大炮因為有痹症的老毛病,現如今蘇夫人既然來了,鐵定會更加嚴格控製其飲食,別說喝酒了。恐怕就連吃什麽都得聽夫人的。可此時此刻,他看到葉鈞耀那長籲短歎的樣子。再加上自己今天知道的這消息,忍不住也有一醉方休的衝動,想了想就開口說道:“這樣吧,外頭到底不方便,縣尊要是不見外,就到我家裏小酌幾杯。”

    除了之前汪孚林崴腳那一次,葉鈞耀真還沒怎麽到他家去過,此時想想有些話到外頭酒館萬一說漏嘴,那就麻煩了,他立馬滿口答應。橫穿縣後街到了汪家,他也沒在意門房也好,其他人也好,看到自己時那差點沒瞪出來的眼珠子,直接進了後院堂屋。眼見汪孚林支使金寶和秋楓去搬酒,他一屁股坐下來之後,就氣急敗壞地說道:“這麽大的事情,她竟然就瞞了我這麽多年!是覺得我沒那個擔待,還是覺得我沒那個本事,又或者是覺得我嘴不嚴實!”



    見葉大炮說著說著,竟是用力捶著扶手,顯然之前是憋得狠了,汪孚林不禁苦笑一聲,隨即上前安慰道:“縣尊,話不是這麽說,也許夫人隻是最初想要瞞著,可後來時間長了,卻又不知道從何開口對你說……”

    “這麽說你也知道了?”

    “今天剛知道,這會兒同樣心情亂得很,所以縣尊相邀小酌,正合我意,因為我也想好好喝兩杯。”

    “唉。”葉鈞耀再次重重歎了一口氣,“當初胡部堂總督浙直的時候,我還隻是個秀才,自始至終緣慳一麵。平心而論,他這個人並不是什麽正人君子,貪墨,養寇,其實各種罪過都犯了,可那些倭寇肆虐東南這麽多年,終究是靠他方才有沿海一清的一天。要是換個人總督浙直,戚大帥和俞將軍興許根本建不了功。至於攀附嚴家父子,說句難聽的,換我說不定也得賣身,徐華亭都忍氣吞聲那麽多年,何況別人?說到底,敗在黨爭,實在是讓人心裏不痛快。”

    “可我家夫人就更讓我不痛快,她要是早說,我怎麽會把小北當成丫頭?”葉大炮忿忿不平地哼了一聲,臉上露出了很不高興的表情,“我知道我那幾個兄弟都眼皮子很淺,趨炎附勢,踩低逢高,可娘還是通情達理的人,說不定我照實說,她就會答應,讓我一家搬出去住,不管打著遊學也好,其他名義也好,再說我後來到京城趕考中了進士之後,她不是把明月明兆和小北都上了京,陪我一塊候選?”



    汪孚林笑吟吟地看著葉大縣尊又是抱怨,又是發泄,心裏突然覺得,也許這位歙縣令起頭有些菜鳥,有些喜歡說大話,很多時候有些不靠譜,但從做人來說,葉鈞耀還是一個很不錯的人,他能夠碰到這樣一位一縣之主,著實很運氣。

    所以,當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時,他過去接了一小甕酒和兩個酒碗,再加上茶盤上好幾碟下酒菜,輕聲吩咐金寶和秋楓守在外頭,不要讓人靠近,繼而抱了過來後,徑直把酒甕打開,兩個碗裏各倒了淺淺一碗,就將其推到了葉鈞耀麵前。

    “縣尊要喝酒,那就依我,咱們慢慢喝。雖說杜康乃是解憂佳品,可有道是,借酒消愁愁更愁,要是你又喝得犯了老毛病,那到時候我可吃不消夫人追責。”

    “她才不會怪你!她對你讚不絕口,就差沒說我上任之後最大的亮點,就是慧眼識人用了你!”葉大炮有些鬱悶地舉碗一飲而盡,越發惱火,“她就是這樣,凡事都隻相信自己的眼光,老是替我拿主意,卻不想想我是怎麽想的。要是早知道小北是胡部堂的女兒,我一到任之後,就會把該打聽的事情全都打聽好,別的不說,挑個日子親自去拜祭一下,這總可以吧?”

    “縣尊的心情我很明白,可我得說,要真是那樣,就被人抓住小辮子了。”汪孚林插了一句話,見葉鈞耀登時愣住了,他捧起酒甕為其又淺淺斟了一碗酒,他才低聲說道,“縣尊剛上任的時候,就因為一句話說錯,就被人揪住不放反複算計的事,難道忘了?畢竟那時候更重要的是解決爭端,我們就算知道,也騰不出手來理會胡部堂的身後名,說不定兩頭兼顧,就是兩頭都會輸。而且,縣尊不是禦史,也不是給事中,而是一縣之主。”

    葉大炮頓時更鬱悶了。他再次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幹了酒,一抹嘴之後就悶聲說道:“那本縣現在知道了,也隻能不聞不問?”

    “當初縣尊初上任,未曾立威立信,可現在縣尊在歙縣一言九鼎,大家莫敢不從,自然今時不同往日。”汪孚林不動聲色給葉縣尊送了一頂大帽子,見他臉色好看許多,心情顯見也轉佳了,他就話鋒一轉問道,“夫人之前和縣尊說時,可有提到她的打算?”

    “她?別提了!”不提蘇夫人也就算了,一提到蘇夫人,葉鈞耀險些沒跳起來,“她說胡家子弟不成器,就因為小北當初是在何東序兵圍胡家的時候,她跟著乳母從家裏跑出來,竟然就放出消息說她死了!她說如果胡家覺得勉強,將來小北就是歸了胡家也未必圓滿,還不如我認了小北當女兒。我倒是無所謂,可總不能讓胡部堂的女兒這麽委屈吧?胡家在績溪龍川好歹還有些同宗同族,難不成一個講道理的人都沒了?”

    汪孚林第一次知道,蘇夫人竟然做了這樣一個打算!他摩挲著下巴想了想,卻不得不承認,葉鈞耀和蘇夫人這一對爹娘,顯然比胡宗憲那些混賬不中用的兒子更加適合當小北的家人。隻不過,這年頭生歸宗死歸塋,幾乎是根深蒂固的思維,小北那丫頭即使特立獨行,是否能答應,他實在難以確定。於是,他絞盡腦汁安慰了一通鬱悶到死的葉縣尊,可最終還是隻能無奈看著這位喝到酩酊大醉。

    至於本來也很想一醉方休的他,卻因為葉大炮一個勁地搶酒喝,最終不過隻稍稍有些微醺。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人弄到竹榻上去躺著,又找了條被子給這位酒氣衝天的葉大縣尊蓋上,方才腳下虛浮地走到門邊。當他打開門時,就看到秋楓正在和金寶嘀嘀咕咕。

    瞧見他出來,兩個小家夥立刻站得筆直,但目光之中顯然都透出了猶疑。

    知道他們兩個就在外頭的想不聽都不可能,汪孚林便伸出雙手,壓住兩人的肩膀,輕輕囑咐了一句:“你們聽到就行了,此事到你們這為止。”

    都是徽州人,胡宗憲即使死了已經好幾年了,但即便是金寶和秋楓這樣的小孩子,也聽說過其人事跡。金寶還小,畢竟對此中利害不太了然,秋楓卻忍不住低聲說道:“小官人,你和縣尊真的想要……”

    “不用擔心,這種事可不像之前那些事一樣,我不會蠻幹的。”汪孚林輕輕點了點頭,隨即打了個酒嗝,“就我這點能耐,頂多當個穿針引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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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五章 急公好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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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園之行在很多相關者心裏留下了一道道驟然難以消逝的漣漪,但相比之前歙縣和徽州府鬧出的無數事端,這件事的後續效應,暫時仍是隱伏不發。

    至於汪孚林,他給汪道昆寫了一封言語隱晦的信,卻在派誰去送信的問題上頗為糾結。思來想去,他最終來到了歙縣城內那座他幾乎沒什麽印象,更談不上什麽感情的老宅。

    因為這裏宅子足夠大,屋子足夠多,汪孚林又找了勤快的婦人幫忙漿洗,戚家軍老卒們的日子過得愜意舒心。願意去義店幫忙的,可以去那裏坐鎮;願意種菜養花的,後院有一大塊地方;願意擔負社會責任的,汪孚林會推薦他們去主持那些舟橋善事,當個名譽主事;想偷閑的,他還能推薦民間擅長象棋圍棋以及各種棋牌遊戲的高手陪他們解悶……總而言之,這些昔日戎馬半生的漢子們,想完全閑下來的可以閑下來,不想閑下來的可以繼續發揮餘熱。

    所以,汪孚林見到戚良時,這位戚家軍的百戶就笑著打招呼道:“汪小弟來參觀咱們的閑散日子嗎?大家都過得不錯,這輩子就沒這麽悠閑過!”



    “戚老哥你就別說這種∷,讓我羨慕的話了,小心我回頭找一堆事情來麻煩你們。”汪孚林笑了笑,繼而就拿出一封沒有封口的信遞了過去,“我有一封信,想請人送給南明先生,可卻找不到合適的送信人。論理我捎回鬆明山請老太爺差人也行,但這件事和其他的不同,我希望送信的人絕對可靠。所以思來想去。隻能問一問戚老哥能否請人幫個忙?”

    “嗯?”

    戚良有些詫異。見信沒封口。顯然汪孚林示意自己可以隨便看,他卻眯了眯眼睛,笑著說道:“你封了口,我這就叫人幫你送。”

    汪孚林沒想到戚良這麽爽快,想了想就幹脆直截了當地說:“這封信,主要是我想請問南明先生,十一月初三,就是胡梅林胡部堂的五周年忌日。徽州縉紳打算集體前去祭拜,他可有意見?如若沒有,鬥山街許老太爺等幾位老一輩牽頭,此事恐怕就要開始籌備了。”

    如果是別人,戚良也許不會在意,但那是自家主帥的老上司胡宗憲!他跟了戚繼光那麽多年,當然知道戚繼光固然在胡宗憲麾下作戰多年,可兩人之間還是有不少矛盾。即便如此,那時候在聽說胡宗憲死在天牢中的時候,戚繼光在薊門就曾經說過。胡死於黨爭,還不如死於戰場。這話隻有他一個人知道。所以他也能夠察覺到那種兔死狐悲的涼意。畢竟,人死如燈滅,想想胡宗憲也曾經功勳彪炳,戚繼光怎能無動於衷?

    那些禦史言官,簡直就猶如一群聞到血腥味就會一哄而上,將人撕得粉碎的狗!

    “交給我吧!”戚良這次伸出手,直截了當地將信揣在了自己懷中,“我親自去一趟鄖陽。”

    汪孚林隻是和鬆明山鬆園那邊的真正主人汪良彬不太熟,而汪道昆不在,他也不想差遣那些人,這才試探一下戚良的態度。得到如此利落的答複,他自然大喜過望,慌忙連聲道謝。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戚良竟是拿蒲扇似的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見過的讀書人很多,想當初胡部堂麾下還有徐文長這樣才華橫溢的名士。但你年紀太小了,原本該是搖頭晃腦讀聖賢書的時候,卻老是在想那些老大人的事,實在不容易!不用說了,這一趟我走得心甘情願,就算還胡部堂當初贈刀的情分!名不再,冤未雪,胡公之恨今難滅。我該走這一趟!”



    驟然聽到這最後一句,汪孚林心頭大為震動,然而,他卻表現出自己更在意這所謂贈刀的情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興致勃勃地追問了一番。

    等辦成此事,他去知縣官廨書房見葉縣尊時,他掃了一眼那屏風,這才繪聲繪色講起了戚良一口答應去送信的情況,繼而又說道:“戚百戶說,那時候他追隨戚大帥追殺倭寇回來,身披數創,而且連刀都砍斷了,麵見胡部堂的時候,胡部堂問了功績後,就親自解下佩刀送了給他。後來,他拿著這把百煉鋼刀南征北戰,現如今哪怕還這贈刀的情分,也一定會把我的信送到。”

    屏風後,小北一聽說汪孚林來了,忍不住故技重施出現在這兒,希望聽一聽他和葉鈞耀如何商談。此時此刻,她緊緊咬住嘴唇,心裏說不清是悲是喜。父親麾下既有戚繼光俞大猷這樣的名將,也有更多驍勇善戰的將領,她那時候年紀小,當然不記得這些軍國大事,更不知道戚良還曾經和父親有過這樣的緣分。正在那怔忡發愣的時候,她隻聽得葉鈞耀突然開口問道:“我都差點忘了問你,孚林,你給南明先生的信裏到底說了什麽?”



    “當初胡部堂自盡後,朝廷的態度是免於勘問,算是了結了案子,當然也沒有賜祭葬,而喪事也都是民間自發辦的,徽州不少縉紳還辦了一場不太隆重的公祭,很多徽州官員還送了祭文和挽聯。眼看十一月初三的忌日就要到了,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年,我想,怎麽也應該聯合徽州眾多縉紳,集體前去祭拜一番。此事就民間組織即可,不用牽涉到官府。”

    那一瞬間,小北隻覺得呼吸急促,一顆心更是跳動得極快。她可以不歸宗,也不在乎那些所謂的兄長親人,可是,父親沉冤未雪,名聲不再,這卻是她最最耿耿於懷的。想當初她從家裏輾轉逃到東南之後,也曾經設法去接觸過不少父親舊日部屬,當時有人願意收留她,也有人默默送上豐厚的程儀,更有人賦詩鳴冤,上表陳奏。可就如同汪孚林那天說過的那句最粗俗的話。沒什麽屁用……她等來的。隻是父親自盡死在天牢中的消息。

    她至今都沒辦法相信,一貫自信從容的父親,竟然有朝一日會自己放棄自己的生命!他並不是第一次下天牢了,前一次便堅強地挺了下來,可後一次卻留下絕命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那要是怎樣的絕望,方才會至於如此!

    而她本來是求著乳娘回鄉的。可乳娘不顧她意願,最終帶著她到偏僻的鄉間躲藏,這一躲就是數月,她錯過了父親下葬,也錯過了很多東西。她一到徽州就找了個借口獨自跑去祭拜,可後來方才聽說,坊間甚至有傳聞,父親如今的墓地隻是疑塚,真正的落葬之地,隻有她那死了的嫡姐方才知道。民間固然有之前那樣三三兩兩的私祭。可真正上台麵的公祭,卻隻在父親死後靈柩一度停在寧國府。而後又送回績溪,最終落葬前的那一次。

    那時候,記得確實有徽州出身的好幾個官員從朝中送來了祭文和挽聯!

    而今年恰是父親去世整整五年的忌日,如果能操辦一次,即便尚未正名,對父親泉下仍是安慰!

    而屏風之外,葉鈞耀聽到汪孚林竟然是在籌劃這個,頓時臉上笑了,嘴角翹了,那股高興勁怎麽都藏不住,而且他也不想藏。他突然砰地一聲砸在了扶手上,:“好,孚林,我真是沒有看錯你!到時候需要我做什麽,你隻管開口。小北在葉家這麽多年,不管到時候她當葉家女兒的事情成,或者是不成,這次的事情如果能辦成,她一定是最高興的。”

    屏風後的小北突然死死用雙手捂住嘴,隻餘下無聲的嗚咽。汪孚林在得知實情後就表示出了主動幫忙之意,老爺又在聽夫人說明了情況之後,拿出了這樣幹脆爽利的態度,這全都是她之前壓根沒有想到的。等到她好容易止住了抽噎的衝動,她方才通過那小窗離開了這書房。可踉踉蹌蹌衝進了二門之後,見蘇夫人正出堂屋,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快步衝上前去撲在了那懷中。



    蘇夫人知道小北的性子,根本沒有問究竟怎麽回事。果然,在最初的失態過後,跟著她回了屋子的小北,就低聲說出了在書房偷聽到的那些話。聽到汪孚林寫信給汪道昆,戚良主動請纓去送信,聽到商量的是徽州縉紳集體祭拜,她終於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若是這樣的祭拜,能夠從徽州延伸到各地,那麽,這件舊事就算是被人勾起來了。到了那時候,朝中那些當年被壓製的聲音,一定會就此抬頭,你爹爹沉冤得雪的日子,也就近了。不論他當初是否有罪,有些事情是否做錯,但靖海之功,畢竟是實打實的,他不該蒙著汙名黯然辭世。”

    說到這裏,蘇夫人方才遞出絹帕讓小北擦擦眼淚,隨即便笑道:“回頭好好敷一敷,然後親自去謝謝汪小官人。要知道,縱使許老太爺起了個頭,可終究要他有這樣急公好義的心。若換成別人,去過一次西園之後,哪有這麽快就接受這樣一個事實?”

    聽到蘇夫人如此說,小北猶豫了片刻,終究點了點頭。想到那半隻汪孚林提過好幾回,自己卻始終沒送出去的臘兔子——又或者說是兔肉幹,還被下人們早就給分吃了——決定表示一下自己誠意的她並沒有空手去,而是溜出城去了西幹山,漫山遍野找了一打圈,最終充分發揮了一下自己的飛刀準頭,抓了一隻山雞,一隻野兔回來。自然,這麽一趟走下來,人卻有些灰頭土臉。

    她還不好意思一個人去,本打算去求葉明月拿著去看汪家二姐妹當個幌子,可葉明月卻直搖頭,笑說此事她應該自己去。而本來可能被她抓差的葉小胖,也被蘇夫人扣住。不得已之下,她隻好硬著頭皮獨自到了汪家。



    這會兒正好是傍晚時分,汪家還沒開飯,因為家裏沒外人,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在廚房給劉會媳婦劉洪氏添亂,聽說小北來了,還捎帶了新鮮野味,汪小妹立刻歡呼雀躍,汪孚林一出來就看到自己這個小妹正纏著劉洪氏,嚷嚷要做紅燒兔肉,燉野雞湯。

    見劉洪氏滿臉為難,汪孚林陡然想到了自己珍藏的辣椒,忍不住食指大動。這些天他是閑著,可程乃軒那兒卻忙,他都忘了準備開家重口味館子的初衷了,當然,在原材料辣椒還在試種植的情況下,開館子的事還得無限往後拖。當下他把袖子一捋,上去衝著小北一點頭,笑眯眯地說道:“好了,別吵了,既然有新鮮野味,今天看我下廚,給你們露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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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六章 闔家之樂,劍指龍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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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小官人會做菜?

    眼看汪孚林直接鑽廚房去了,還嚴正提醒劉洪氏不要往裏頭闖。當小北納悶地去看汪二娘和汪小妹時,姐妹倆也齊齊搖頭,表示不知情。倒是金寶稍稍有些印象,歪著頭說道:“上次回鬆明山的時候,爹似乎要下廚,卻被汪七叔和汪七嬸給死活攔住了,說是君子遠庖廚。”

    被這麽一說,秋楓也想了起來,輕咦了一聲:“一次程公子過來的時候,還問過小官人最近下廚沒有。聽他那口氣,仿佛很篤定小官人會做菜。”

    此話一出,眾人一個個全都被勾起了十足十的好奇心,哪裏還記得回房去,竟是一大堆人都圍在廚房門口。而被搶占了工作的劉洪氏簡直又好氣又好笑,在圍裙上擦了擦雙手,又把裹頭的帕子包得更嚴實了一些,隨即笑道:“就算小官人真的會做菜,這也需要有人打個下手,再說了,兔子和野雞又不是那麽好炮製的,洗刷幹淨剝皮去毛,全都是功夫活。”



    廚房裏,汪孚林確實正因為這些工作而頭痛,劉洪氏的進來解了燃眉之急。即便如此,當這位手腳麻利地幫忙把這些工作都打理幹淨了之後,他還是●,本著為人著想的念頭,死活把人請了出去。果然,當他很有先見之明地拿了塊帕子做成簡易口罩蒙住了口鼻,然後把辣椒下了油鍋,廚房之外,原本還圍著的一幫人頓時如鳥獸散,走得慢點兒的人恰是嗆得連聲咳嗽。小北更是拖著劉洪氏納悶地問道:“這到底在做什麽?”



    劉洪氏哪知道,隻記得汪孚林仿佛切了一堆紅通通的東西。然而。金寶秋楓也好。汪二娘汪小妹也罷。卻一下子勾起了當初中秋節時的回憶,想起汪孚林當初哄了他們吃那麻婆豆腐的情景,汪小妹更是一下子跳了起來:“一定是那個辣椒!哥太壞了,那天害得我喝了好多水,嘴都快腫了!”

    然而,試圖衝進廚房搗亂的她,卻被那油煙味給直接拒之門外。汪二娘同樣為之氣結,想想小北好心送了野味過來。她隻能拉著人到一邊,小聲解釋道:“前一陣子,哥托那位程公子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不少紅通通的幹貨,說是辣椒,比蔥薑這種東西辣多了,之前中秋節還哄了我們吃,結果每個人都被辣得夠嗆,沒想到今天他又來了!小北姐,今天你送來這些好東西萬一糟蹋了,我可真得說一聲對不起。”



    要是換成平時。小北早就暴跳如雷,可今天她卻破天荒隻是皺了皺鼻子:“沒事。反正也不是什麽金貴的東西,又不是買的!”

    可如果她的好心真的被糟蹋了,一定要找那家夥算賬!

    當廚房裏那濃重的油煙味終於漸漸散去,滿身辣椒味的汪孚林出來時,卻是像跑堂夥計一般托著個大條盤,上頭整整四個盤子。見每一個人都盯著他直瞧,他便重重咳嗽一聲道:“知道你們吃不了辣的,做了兩種口味。別都愣著了,幫忙端盤子!”

    聽到汪孚林這麽說,汪小妹方才歡呼一聲,捋起袖子就要上前搶盤子,卻被汪二娘一把抓住教訓了兩句。這時候,劉洪氏和金寶秋楓已經趕緊上去幫忙了,須臾汪孚林手中那個大條盤中,就隻剩下了唯一一個盤子。小北湊上去瞅了一眼僅剩的那盤炒兔肉,就隻見點點紅色的東西點綴其間,應該是汪二娘說的辣椒,她就幹脆伸手接了過來,卻發現香味撲鼻,但確實還有那麽一股嗆鼻子的辣味。一貫好奇的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心底便盤算了起來

    等到明廳之中擺好了桌椅碗筷,劉洪氏之前做好的其他幾個蒸菜煮菜也都放了上來,總共恰是七八個。因為方先生和柯先生出門未歸,隻有劉會過來搭夥,倒坐得寬寬落落。對於紅燒兔肉,小炒野雞,眾人評價還算不錯,可汪孚林麵前那兩個盤子,除了他本人之外卻無人問津。汪二娘和汪小妹也好,金寶和秋楓也罷,每個人都隻是眼看汪孚林就著自己那兩盤子大快朵頤,卻絕對不想再嚐試那種喉嚨發燒的感覺。

    可就在這時候,旁邊一雙筷子伸了過去。隻是一口,那種前所未有的味蕾體驗就讓小北緊緊皺起了眉頭,可她走南闖北,那時候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吃過,最初那刺激的味道很快就變成了鮮香的回味,她頓時眼睛一亮。隻是片刻,她就伸筷子夾了第二塊,須臾又是第三塊……最初的猶豫全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停不住嘴的衝動。

    被她的帶動之下,汪小妹忍不住也有些猶猶豫豫地嚐試了一下,這一次卻謹慎地隻咬了一小口。和中秋節那回的刺激體驗相比,她顯然接受能力強了許多,扒拉了兩口大白飯之後,竟是對其他人嚷嚷了一句。

    “這次好像沒那麽辣,挺好吃的!”

    眼看一雙雙筷子都伸過來在自己碗裏搶食吃,汪孚林頓時笑了。今天有客人,他怎麽也不至於還一下子加到重辣的口味,這種刺激程度,隻要不是生性怕辣又或者氣管炎咽喉炎的人,盡可吃得消,事實上後世大部分吃辣的人,都隻到這麽一個微辣的程度。等到兩盤菜須臾被搶了個精光,氣氛方才正常了起來,就連劉洪氏也在劉會的暗示下,向汪孚林討教這紅通通的辣椒究竟該怎麽用。自然,看她的架勢,是絕對不會讓汪孚林再搶自己廚房的活了。

    須臾一頓飯結束,對於今天不請自來,還提了兩道野味的小北,汪孚林心知肚明其來意,便笑著邀她到這會兒空著沒人的樓上說話。等上了二樓,他在圍著底下天井的美人靠上舒服愜意地一坐,就隻聽小北突然沒頭沒腦地低聲說道:“謝謝你。”

    “我這個當初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小秀才,沒外人提醒,我肯定想不到這件事。要謝,你應該去謝許老太爺,戚百戶,又或者那些至今仍然耿耿於懷昔年舊事,不忘上香祭拜的人。”汪孚林頓了一頓,想起今天戚良說漏嘴的那句話,“我如果沒猜錯,戚百戶說不定就是那個弄斷後門掛鎖,進入西園,而後去過那座東南柱石正堂中的人。他還用刀在案桌上留下了一行字,他今天一口答應送信時,還在我麵前念了那幾句。”

    “名不再,冤未雪,胡公之恨今難滅。”

    小北登時抬起了頭。她不閃不避地直視著汪孚林的眼睛,隨即終於下定了決心:“夫人對老爺說了,我與其歸宗,不如當葉家的女兒。我早就把夫人當成娘一般,對現在的胡家也沒什麽念想,能當葉家的女兒,是我的福分。但爹的事情,我一定要盡一份力,不管別人知不知道,但至少我得是做了。我不能什麽都讓別人衝在前頭,自己這個真正的女兒卻躲在後麵。當年我躲過一劫的時候年紀小,但我現在可以承擔了。汪孚林,你告訴我,我究竟能做什麽?”

    聽到這小丫頭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汪孚林忍不住覺得耳朵有些癢。他想了一想,最終問道:“績溪胡家老宅,現在是誰住的?”

    “我二哥,胡鬆奇。”

    “就是那個扶柩回鄉時,聽到家人下獄,自己丟下靈柩跑了的那位二公子?他知不知道你還活著?”

    “都已經宣揚說我死了,還有什麽活不活的?”小北說這話的時候,既不鄙薄,也不帶恨意,隻是眉頭挑了挑。

    “你去過那裏沒有?知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

    “我清明節悄悄去拜祭爹墳塋的時候,順路去過龍川村,他整天閉門不見人,縱使爹那些故舊親朋也統統不見,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在幹什麽。他生了兩個兒子,全都是課業平平,連童子試都過不了,沒出息極了。”

    知道胡宗憲的兒子們不成器,可此刻聽說孫子都這幅光景,汪孚林還是忍不住生出了虎父犬子之歎。他用手指輕輕叩了叩美人靠的後背,突然開口說道:“如果對朝廷局勢不樂觀,想要避禍,那麽天下之大,到處都是容身之處。可既然占了績溪龍川村的胡家祖宅,就容不得他這樣窩囊。如果你不介意,我建議你裝神弄鬼,嚇嚇你這個二哥。忌日時的縉紳集體祭祀,不能交給他來主持,但他得出個麵。”

    “好!”小北想都不想就點了點頭,義無反顧地說,“他要是繼續當縮頭烏龜,我就嚇死他!”

    “而且,龍川是胡部堂祖籍,有些聲音得從那邊傳出來,這才能讓人覺得是自發,而不是蓄意。”說到這裏,汪孚林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有一句話我一直忘了問你,你和你爹長得像不像?”

    對於這個問題,小北有些措手不及,想了好一陣子,這才不太確定地說:“大哥二哥三哥都沒有爹那種威嚴天生的感覺,我也更像我娘。但當初我乳娘說過,我認真的樣子,和爹挺像的。”

    是這樣嗎?不過胡宗憲死好幾年了,除了戚良,他實在不太確定誰見過這位當初的浙直總督,總不能把小北帶過去直接問是否像胡宗憲吧?他仔細又問了小北,得知她當初在家時並不經常見外人,頂多是徐渭茅坤沈明臣這樣層次的謀士見過她,後來隨乳母避禍東南的時候,也隻是乳母拋頭露麵在外奔走,她並沒有見過人,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這樣吧,回頭龍川村我們一塊去。先等鄖陽那邊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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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七章 誰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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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許老太爺回來,本來平靜的鬥山街許家反而呈現出一種不同於從前的氣氛,依附於本家的各家旁支都敏銳地發現了這紛爭,往方老夫人那兒走動得少了,長房和二房三房的第三代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無拘無束地互相來往走動,就連往日成群結隊一塊去衣香社的次數,也一下子銳減了許多。然而,許薇在解除了禁足之後,反而倒仍然一如既往,奈何她能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別人卻不能不在意。

    尤其是許二老爺,更是破天荒衝著這個素來寵愛的小女兒大發雷霆,但結果卻讓他更加氣惱。因為母親方老夫人竟是出麵把人接到她那去住了!

    然而,作為釀出這一場家中騷動的中心人物,也就是把許家在兩淮的鹽務全都交給了長子的許老太爺,卻一直都是沒事人似的。養花種草,走親訪友,閑來下下館子,聽聽曲戲,日子過得無比逍遙。這天一大早,他本待再一次出門,可還沒出二門,他就看見一個管事急匆匆朝這兒跑來。

    “老太爺,鬆明山汪小官人求見。”

    許老太爺不禁屈指算了算,最終露出了笑容:“距離我上次去拜訪,整整十二天◇,。嘖嘖,效率有點慢啊。快請,唔,告訴家裏那些人,後花園我用了,他們管住各自那些小字輩,別給我亂闖。這些天看我不做聲,一個個就全都翻天了,真以為我這老頭子聾了啞了不成?”傳了話出去之後,許老太爺方才笑眯眯地招手叫了一個仆婦,不緊不慢地說道。“去老太太那兒和小薇說一聲。汪小官人來了。她要是想見呢。回頭我把人領到老太太那兒去。”

    汪孚林來過許家好幾次,但大多數都是在方老夫人起居的堂屋盤桓,這會兒被人領著越走越繞,竟是進了後花園,他心裏頓時有些發毛,差點和上次夜訪縣衙一樣,認為這是許家和他不對頭的人,比如許二老爺使出的什麽圈套。直到看見那小小的花園中。一座草亭裏坐著的赫然是須發斑白,人卻精神矍鑠的許老太爺,他才鬆了一口氣,但仍是往四周圍瞅了一眼,生怕又和從前一樣,被那些喜好八卦的小丫頭圍觀。



    “放心,小薇沒來,其他丫頭們我也吩咐過不許打攪,當然,你若是喜歡。老夫也可以把人都叫來熱鬧熱鬧。”許老太爺為老不尊地擠了擠眼睛,這才好整以暇地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郎未娶女未嫁,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那等假道學。”

    “您老人家已經害得我夠慘了,今天就放過我吧。”

    對於這麽一個滑溜似鬼的老人家,汪孚林很無奈地投降了。落座之後,他見有茶有點心,卻沒人伺候,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委實不客氣地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涼著,這才剝起了捧盒裏的小胡桃,隨即抬起頭看著許老太爺說:“您說您有話,直接對我說就是了,賣那麽大一個關子,害得我先是找人打聽西園,打聽到了又得出城趕過去,趕過去之後還得爬牆,爬牆之後還猶如轉迷宮似的在裏頭轉了老大一圈。如果不是看到正堂那塊牌匾,還不知猜多久。”

    “誰讓你不去街頭巷尾先打聽?”許老太爺理直氣壯地捋著那幾縷長須,這才一本正經地問道,“你既然已經去了,也知道了,現在如何打算?”

    “許老太爺您如何打算?”

    汪孚林原封不動把皮球又踢了回來,許老太爺頓時笑罵了一聲狡猾,隨即便收起了戲謔的表情,鄭重其事地說道:“胡公含冤過世已將近五年,我打算回許村,向許老太公討個人情,請朝中許翰林幫個忙說話。想當初他就是給胡公寫過祭文的,定然不會拒絕。你家南明先生的態度,早就在那七首孤憤詩中顯露無疑,自然也不消說。若是那位征戰兩廣的殷部堂再說兩句話,也許就會有相當的聲勢。”

    “您的想法很好,聲勢也很大,但恕晚輩說一句話,聲勢不是大勢,有時候太大了反而不太好。”汪孚林這話說得特別誠懇,因為他知道不管皇帝,還是權臣,全都喜歡操著朋黨這把大刀惡心人,“胡公五周年忌日在即,他是徽州人,那麽,就讓徽州縉紳來出麵好好操持一場集體祭拜,至於那些不在徽州的官員們,就如同從前那樣,發幾首詩,寫一兩篇祭文,效果可能會比聲勢浩大上書鳴不平來得好。就我自己的經驗來說,委屈比激憤更讓人同情。更何況如今已經時過境遷,當年的首輔徐閣老已經下台了。”

    想當初他不就是用委屈來博得葉縣尊的同仇敵愾?

    許老太爺驚愕地看著汪孚林,隔了許久之後,他方才吸了一口氣,結果不幸地因為心不在焉,嗆了個半死。好容易在汪孚林的幫忙順氣下,他緩過來,這才帶著幾分痛苦說道:“你說得對,這事聲勢要大,但串聯那些朝中的徽州籍官宦確實風險不小,是我有些急了,單純民間來一下,請府尊縣尊等等蒞臨,也許反而會收到很好的效果。不愧我家老婆子稱讚你腦子好使,既然如此,我就拿出老麵子,四下裏聯絡人籌備一下……”

    “還請您等一下,晚輩想問一句,如今胡部堂的兩個兒子,住在祖籍績溪老宅的,似乎是次子胡鬆奇胡二老爺?這位風評不太好,據說這些年對胡部堂當年舊僚友的態度,也絕對談不上熱情。此次正祭勢必繞不過他,甚至如果一個鬧不好,他還會搶主導權,不知道許老太爺是個什麽打算?”



    被汪孚林這麽一說,許老太爺頓時臉色微妙。胡宗憲英雄一世,可三個兒子成器的隻有長子,偏偏還死得早。剩下兩個別說出色了。那根本就是給老爹抹黑。尤其是那個胡鬆奇!要不是這樣,他就親自走一趟龍川村,然後振臂一呼,把這件事給準備完全了,不用拉上汪孚林。畢竟,他和汪道昆也好歹有些交情。於是,他假作躊躇片刻,便滿臉堆笑地問道:“你有什麽打算?”



    這和之前汪孚林踢皮球有異曲同工之妙。見許老太爺如此賴皮。汪孚林隻能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這樣吧,龍川村那邊,希望您老能夠全權委托我,我到時候去跑一趟,無論我做什麽,老太爺您在背後給我頂著就行了。”

    “你既然肯奔走,那我還有什麽可說的?”許老太爺想都沒想就點了點頭。而談成了這件事,等汪孚林表示,操辦胡宗憲五周年忌日之事已經得到了汪道昆回信的支持,他這心情頓時更好了。大讚汪孚林效率絕佳,渾然忘了自己之前還埋怨人家效率有點慢。談天說地好一會兒。他便硬拉著汪孚林去見自家老妻,誰知道出了後花園才到院子門口,他就看到二兒子正杵在門外,顯然是等候已久了。

    “爹……”

    許二老爺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一句完整話,許老太爺就立刻叫道:“停。我帶小友見你娘,這會兒沒空聽你說什麽亂七八糟的廢話。你先回去,有什麽話以後再說,這會兒我和你娘都沒空。”

    見父親竟是拿這種態度對自己,許二老爺瞪著許老太爺身後的汪孚林,臉色就更加不善了。等汪孚林很敷衍地對他稍稍拱手算是行禮,繼而就被許老太爺給拖進了院子,他隻覺得喉頭又苦又澀。

    汪孚林還沒進堂屋,心裏就已經預想到有可能會在這裏見到誰,可真正跨過門檻進屋,看到方老夫人身邊那個臉龐和身段顯然已經清減了一大圈的少女,見她偷瞥了自己一眼便立刻垂下頭去,他不禁在心裏歎了一口氣。說實話呢,上次他對許薇和小北,那是典型的恐嚇,把事情形容得十萬分嚴重,事實上隻看程乃軒如今根本就把鬼麵女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就知道,相親成功的程家壓根就不會繼續追究過去的事。

    他隻是純粹希望許薇和小北這兩個湊在一塊就有絕大殺傷力的小丫頭收斂一點而已!

    可這會兒他著實有些後悔那時候話說得太重,當下見過方老夫人之後,他便開口說道:“我家二娘和小妹說好些天沒見到九小姐了,一直很想念,葉小姐那邊也這麽說,就算九小姐不去衣香社那些人太多的場合,閨中好友之間走一走散散心,總比在家憋著好。”

    他這話一說完,就隻見許薇一下子抬起頭來,那眉眼間滿滿當當全都是驚喜:“這話是真的?我真的可以找她們?那好,我明天就去見明月姐姐,到時候接了二娘和小妹一塊說話!”

    看到孫女的臉上一下子有了光彩,許老太爺和方老夫人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許薇之前禁足令剛剛解除,就去汪元莞那邊蹭了好幾天,現在汪孚林這一說,小丫頭哪裏還能在家裏呆得住。可是,這樣鮮活的孫女,才是他們最樂意看到的,這會兒也就隻是笑眯眯地在旁邊看熱鬧。見許薇竟是小心翼翼又問程家的事,方老夫人方才無奈地重重咳嗽了一聲。

    “之前我那是純粹嚇唬你們的,誰知道你還當了真。”汪孚林一直都隻把天真爛漫的許薇當成妹妹,可如今許家老太爺老太太似乎有這意思,許二老爺卻分明不同意,而他更是覺得,許薇的所謂心動,不過是小女孩子情竇初開的那點好奇和朦朧好感而已,所以,他隻能決定盡量敗壞一下自己的形象,“程乃軒自己都不在乎那件事,程老爺貴人多忘事,那就更不會記在心裏了。哎,我就嚇唬你們的一番話,哪知道你會糾結這麽多天。”

    在他看來,許薇應該會惱怒地跳起來,然後氣咻咻跑開;又或者當麵埋怨他嚇人,自己生悶氣;反正絕不會是在他說完之後,還用一種自以為明白的眼神看著他。他正覺得後背心發毛,就聽到這小丫頭開口說:“我不是小孩子了,好壞總分得清楚,你不用顛來倒去抹黑自己。總而言之,孚林哥哥,多謝你關心我,不就是瘦了點嗎?回頭多吃幾頓好的,我就補回來了!”

    見小丫頭一陣風似的出了門,汪孚林頓時揉著眉心,頗有些說不出的頭疼。想到那個坑自己的爹,他省得許家這兩位老人家繼續打那什麽主意,一五一十把父親早年給自己訂婚卻又被退婚然後還不甘心的事說了,沒等那兩位瞠目結舌詳細追問,他就帶著幾分悲憤行禮告退。

    這時候他也顧不上老爹是不是太坑人了,隻能先把老爹的信拿出來當擋箭牌!反正他那老爹似乎沒啥大本事,他要算計算計應該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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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八章 秀逗的同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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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歙縣方圓一百二十裏,績溪方圓二十裏,最初的時候,績溪隻是歙縣華陽鎮,唐時方才分離出去設縣。正因為如此,兩地人口和占地相差懸殊。徽州八山一水一分地,哪怕歙縣這麽大的地方,農田的數量也著實不怎麽樣,更不要說小小的績溪了。所以,績溪出外行商的人和其他五縣相比起來,不少反多,而且地價也相當便宜。多數出身這裏的徽商,都並不願意在本地買田置產,甚至很多人都幹脆遷了出去,在江南其他土地肥沃的富庶地方安了家。

    但是,要說起沒多少畝好地的龍川,績溪境內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出發去龍川的路上,汪孚林帶著男裝打扮老馬識途的小北,當然不用找人問路,可他還無巧不巧遇到了一撥同路的士人,而且這三人他還竟然是認識的,就是他和小北在西園正堂中,通過門縫看到過的那三位私祭者!

    那三人走在他前麵,半道上拉人一問龍川村,幾個鄉民立刻熱情指路,過哪座山,要走哪座橋,總共多少裏路,幾時能到,解釋得事無巨細。然而,當那三人中一個較為年長的又多問了一句,胡梅林先生祖宅可是在那兒的時候,那指路的鄉民便▲〗,有些不自然。

    “在是在……隻不過,胡家二老爺不好說話,恐怕你們也就頂多隻能在外頭看看而已。”

    “此次鄉試之後,我們受東南其他各府縣的同仁所托,因梅林先生五周年忌日漸近,所以去龍川探望梅林先生遺屬。料想胡家總不至於如此不通情理。”

    鄉民這麽說。三個士人如是回答。也沒有太在意。他們都是騎的馬,馬術頗為嫻熟。而作為同樣學會騎馬不久的汪孚林,他也非常讚同這種不靠人力的出行。徐霞客遊記固然聽上去讓人神往,可考慮到某人不顧生民疾苦,靠著官員一張條子,無償征調民夫抬他走遍名山大川,還問沿途州縣要供給,這種遊天下卻不曾健體魄。反而疲敝民力的作為,實在不值得推崇。

    所以,他便裝作是在旁邊無意中聽到三人來意的同道中人,上去和他們攀談搭訕。

    結果,這三人當中,一人竟與他同姓,卻是婺源人汪應蛟,今科舉人。因自覺立刻去考進士希望不大,就抱病告免,主動放棄了明年上京參加會試。據他所說。這是和歙縣人程奎學的。然而,讓汪孚林更加哭笑不得的是。此人說到程奎之後,竟是忿忿不平地說:“程書霖對那汪孚林也太過推崇了,不過是今年才剛通過道試進學,歲考又僥幸吊一等榜尾的小秀才,他卻口口聲聲說汪孚林在他之上,置我等辛辛苦苦從鄉試考場中搏殺出來的舉人於何地?想當初我和周兄正好人在外地,沒有參加英雄宴,否則定要會會他!”

    這同姓的仁兄貌似對自己有些意見啊!

    汪孚林摸了摸下巴,卻一點都沒生氣。舉人嘛,自然有傲氣,想當初李師爺不是也如此?而他更意外的是,一旁與這汪應蛟同行的兩人中,同樣來自婺源的周文,竟是反駁起了汪應蛟的話:“程書霖說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要論讀書和學問,汪孚林也許還差點火候,可人家這幾個月來度過的難關,放在你我身上,倘若同是秀才生員,你能有對策?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我們不就是因為打算再磨礪磨礪自己,方才決定推遲參加會試?”

    汪應蛟顯然對友人幫別人說話很不滿,當即氣惱地瞪了過去,兩人竟是就這樣爭執了起來。這時候,三人中最瘦小也是最年長,卻隻是生員的程任卿,方才打圓場似的勸和道:“好了好了,二位別吵了,這裏還有別人呢!汪兄若是不服氣,你趕明兒上歙縣城中縣後街汪家去要求會文就是了,那位歲考的卷子至今可還貼在府學之外,四道題目都完成得相當不錯。”



    “那也比不上我們鄉試三場九天的辛苦!”汪應蛟硬梆梆迸出了一句話,可眼睛瞥見一旁的汪孚林和男裝的小北,發現自己忘了外人,頓時有些不自在了起來,趕緊強笑問道,“這位賢弟的口音,似乎是來自歙縣?”



    人家都因為自己險些吵了起來,汪孚林可不想丟個重磅炸彈在他們麵前,眼珠子一轉便信口開河,“在下歙縣西溪南人。說來也巧,和汪兄正好同姓,在下汪……北。”

    小北看到這三人因為汪孚林爭得不可開交,在旁邊看熱鬧看得正有趣,聽到汪孚林瞎掰是西溪南人,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可聽到最後一句,她頓時很悲慘地被口水嗆到了。她伏在馬背上咳了個昏天黑地,眼角餘光瞥見汪孚林用無辜的眼神看著自己,還做了一下幫不上忙的手勢,她險些都沒給氣死!她就不明白了,汪孚林瞎掰什麽名字不好,竟是要拿著她的名字去作怪!



    “原來是汪賢弟。”汪應蛟卻不知道小北正在暗罵,隻以為是人不小心。他衝著汪孚林拱了拱手,甚至都沒意識到西溪南大多是吳姓,而一河之隔的鬆明山才大多是汪姓。等到汪孚林還禮不迭,他才又看向了小北,“那敢問這位賢弟是……”

    小北很想不開口的,以免露出破綻,但此時此刻顯然避不過去,她暗中埋怨汪孚林多事,隻能有意壓粗了嗓子說:“我姓胡,胡佳木。”

    她隻不過是按照汪孚林的起名方式,隨便給自己瞎掰了個名字,可未曾想話音剛落便是一聲好。卻是這位有幾分書呆子氣的汪應蛟拊掌讚道:“佳木二字,足可見令尊當年起名時的苦心!雖說是無木不成林,可佳木者,國之棟梁……”

    這一次,他還沒說完,發現此人竟然扯到了小北的父親。汪孚林不得不打斷道:“汪兄。時候不早。這龍川村可是距離很不近,再不趕路恐怕會來不及!”

    他的同伴顯然也受不了汪應蛟的囉嗦,在一旁幫腔道:“對,現在趕路要緊,有什麽話到了龍川村再說!”

    汪孚林瞅了一眼小北,見她隻是麵色稍稍一黯,並沒有生氣憤怒,頓時心中一鬆。接下來這一路雖隻是縱馬小馳。可要走的路遠遠多過鬆明山到徽州府城,所以,第一次長途騎馬的他自然覺得腰酸背痛。即便是午間時分,眾人隻是停下來,吃了一頓幹糧當午飯,便繼續趕路,等到龍川村,已經是傍晚,四處炊煙嫋嫋,西邊的天空盡是紅豔豔的晚霞。三人之中書生氣最重的汪應蛟詩興大發。吟詩一首,讓汪孚林大為慶幸自己報了個假名。

    否則萬一人家拖了自己要求做詩唱和怎麽辦?

    盡管此時太陽落山。絕對不是拜客的時節,可汪應蛟口口聲聲要遵從古風,拜客盡心意即可,硬拖著兩個同伴前往,早知道胡家不好進的汪孚林也就和小北跟在了後頭。當來到那座看上去頗為光鮮的大宅門前,小北本能地閃躲到了汪孚林背後的陰影中,而前頭三個人已經迫不及待地去敲了門。不多時,大門依稀開了一條縫,整理好衣衫的汪應蛟就開口說道:“我等來自婺源,後麵兩位來自歙縣,我們今天是來求見梅林先生遺屬胡二老爺的。”

    汪孚林隻看門內應門那家夥猶如看傻子一樣的表情,就知道汪應蛟絕對踢到鐵板了。果然,那位門房上上下下打量了其他人一眼,這才硬梆梆地說道:“我家老爺身體欠安,不會客。”

    如果是一般人,這會兒肯定就知難而退了,奈何汪應蛟絕對是死腦筋。他竟是下意識地一手死死抵住門,隨即大聲叫道:“胡公有靖海之功,卻含屈忍辱自盡而死,如今五周年忌日將近,我等是受人之托來見二老爺商議此事的,二老爺但凡有半點孝心,怎能將我等拒之於門外?”

    汪孚林簡直傻眼了。這汪應蛟太不會做人了。就算真的是在鄉試之後接受了別人的請托到這來,說話也得軟和一些,委婉一些,哪有這樣簡單粗暴的?眼看著那兩扇門砰地一聲在汪應蛟麵前關上,差點碰了人滿鼻子灰,那兩個同伴連一句話都沒插上,他不由得斜睨了一眼旁邊的小北。果然,就連一貫不按常理出牌的小丫頭,這時候也露出了不忍目睹的表情,顯然認為這個汪應蛟是活該。

    人家都已經擺出這麽鮮明的態度了,即使汪應蛟還想再爭取一下,他兩個同伴早就後悔透頂,哪裏還會讓他任性,趕緊一邊一個架住了他的胳膊,死活把人給拖了走。等到離開胡家大宅老遠,看看如今這已經完全昏暗下來的天色,再看看後麵的汪孚林和小北,最年長的程任卿這才有些尷尬地上前替汪應蛟賠禮,隨即說道:“眼下被胡家拒之門外,要不,我們趕回華陽鎮投宿?”

    這次,來過這裏不止一次的小北沒好氣地說道:“這裏回華陽,至少還有二十多裏路。”

    “那投宿村中民宅吧。”

    三人之中最沉穩的周文做出了決定,汪孚林沒有表示任何異議。他仍然沒有主動請纓去出頭,而是和小北跟在三人之後。足足轉了好幾家,人家卻都以屋子小,又或者不敢容留陌生人拒絕了,鬧得小北忍不住低聲抱怨道:“喂,你為什麽答應他們?之前我才說過,那邊村後頭有座土地廟能住人的。萬一人家家裏狹窄怎麽辦?我才不要和他們住一塊!”

    “別忘了你裝的是第一次來。”汪孚林沒好氣地提醒了一句,繼而低聲說道,“這是送上門來的熱心你爹忌日的人,當然要好好觀察觀察。”

    足足轉了七八家,方才由周文出馬借宿成功。更加可喜的是,對方也姓胡,雖和胡宗憲早已出了五服,但往上算勉強也是族親,又是龍川村的富戶,聽說眾人都是讀書人,又是為了胡宗憲的忌日而來,不但慨然借房,而且是一人一間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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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九章 夜深人靜密謀時(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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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之際,吃飽喝足,聽那位胡老爺說了一堆胡宗憲家中八卦,汪孚林這會兒枕著雙手躺在床上,心裏很好奇汪應蛟三人明天打算怎麽做。

    這三人當中,兩個舉人一個秀才,要說學問絕對比他好,可要說人情世故,汪應蛟慘不忍睹,周文和程任卿待人接物都還可以,但顯然往日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舉業上,所以真要是他們繼續出麵和胡宗憲次子胡鬆奇接洽,他覺得那說不定會釀出什麽進一步激烈的“慘劇”來。他故意和這三人廝混在一起,要的是拉攏在這件事上的同盟,所以並不像平時那樣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想到這裏,他猛地坐起身來,決定出去找三人當中看上去比較靠譜的兩個商量商量,至於是否要吐露身份,他還沒完全想好,但可以見機行事。然而,就在他剛剛走到門口拉開門的時候,卻發現一個人影正鬼鬼祟祟往外竄去。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小北,頓時又好氣又好笑。他當初是說過讓小北去龍川村胡家大宅嚇唬嚇唬胡鬆奇,以此看看那家夥的反應,可問題在於,現在這才剛到,至於這麽急嗎?



    開門聲顯然也驚動了小北,當回頭看到是他,小≌↗,丫頭方才鬆了一口氣。她瞅了瞅四周,把一根手指頭放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繼而就二話不說到了圍牆邊,也不見她如何作勢,竟是輕輕巧巧翻了上去。



    盡管從前就知道她會這一手,可眼下真正看到這一幕,汪孚林仍然有些目瞪口呆。等到回過神時。他立刻往其他房間瞅了一眼。見全都亮著燈,卻沒人出來,他心下稍安。就算惱火也沒轍,人都二話不說潛入了夜色中,他難道還有高來高去的本事把人追回來?於是,他就索性到了程任卿的門前,輕輕敲了敲門。不多時,裏頭就有人開了門。出乎他意料的是,屋內並不隻有程任卿一個,而是周文也在,隻白天碰過硬釘子的汪應蛟不在。



    “汪兄生性脾氣剛強,今天在胡家碰了一鼻子灰,應該正關了自己在屋子裏生悶氣,這時候和他說話我們都得遭殃。”程任卿聳了聳肩後,這才看著汪孚林說,“汪賢弟這次來龍川,家裏長輩都知道嗎?要知道。梅林先生故世這麽久,徽州縉紳固然有不少心存不平。但礙於朝中某些壓力,不太敢公然表露出來。今年這五周年忌日是大日子,可你看看梅林先生的嫡親兒子都這樣態度,就可想而知別人的顧慮了。”

    “我家長輩都在外地,家裏的事我做主。”汪孚林如同這年齡其他少年一般,帶著十分的滿不在乎說出這句話,隨即就正色說道,“孟子不是說過嗎,雖千萬人,吾往矣。說實話,一直在十數日之前,我還並不知道這件事,可後來經人指點,和朋友去過一次西園,見到了那塊南明先生題寫的東南柱石匾額,這才感同身受,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原來汪賢弟真是同道中人!”周文頓時笑了,“不瞞你說,我們三人之前也去過西園,還與另外一撥應該是祭祀的人錯過了。是非自有公論,梅林先生故世這麽久,總也該還他一個公道,否則豈不是叫天下能臣寒心?”

    我當然知道,當初和你們錯過的,就是我和小北!

    汪孚林心裏這麽想,嘴裏當然不會說出來。他剛剛選擇了在這兩個年長者麵前說出自己去過西園,表現出一個誠實年少者的形象,當然是為了日後身份萬一揭穿時做準備。事實上,他甚至打算事機不妙,就捅破當初和這三人在西園裏頭交錯而過那件事。當然,這些全都是後話了。此時此刻,他聽兩人說起準備如何到府學以及六縣縣學之中發動學生,組織祭祀等等,他不禁開口問道:“為什麽不去聯絡各縣鄉宦縉紳?”

    “汪賢弟,你到底年輕,那些老狐狸哪是那麽好對付的!”程任卿搖了搖頭,輕蔑地嗤笑道,“鄉宦也好,縉紳也好,大多無利不起早,遇到大事就縮到後頭,看到有好處就一哄而上,吃人不啃骨頭。指望他們站出來為已經去世的梅林先生搖旗呐喊,簡直癡心妄想!這種事,還是得靠我們讀書人。”

    周文見汪孚林有些錯愕的樣子,他雖覺得程任卿的話有些偏激,想了想卻還是開口說道:“這種事,還是先在士林圈子裏發起,如此比較穩妥。可是,倘若梅林先生的二公子身為人子尚且不肯操辦,其他人越俎代庖雖然也可以,可終究對梅林先生身後名不利。真沒想到,梅林先生何等殺伐果斷的一個人,兒孫輩竟然如此膽小怕事。”

    “如果不膽小,當年也不會把父親靈柩丟在寧國府路上,然後自己去逃命了!”

    隨著這個聲音,卻是有人推門進來,正是汪應蛟。他氣呼呼地站在門口,發狠似的說:“明天我們再去,要是再把我們拒之於門外,我們就遍訪龍川村這些鄉親父老。今天這位胡老爺都肯免費提供食宿,想必也有的是人為梅林先生鳴不平。梅林先生又不是就胡鬆奇一個兒子,隻不過留在龍川村的隻剩下他而已。他既然膽小怕事,我們就在龍川村把聲勢造起來,逼他不得不站出來!有些人就是要逼的。”

    汪孚林對汪應蛟的決心簡直歎為觀止。他還隻是讓小北去裝神弄鬼,這位膽子倒更大,已經打算發動全民輿論攻勢了!想到這會兒折騰,很可能會逼得狗急跳牆,他正打算稍稍勸解一下,卻發現周文和程任卿全都在對自己打眼色,也就沒貿貿然說話。果然,看到屋子裏三個人全都看著自己,汪應蛟的臉色登時黑了,硬梆梆撂下一句你們若是怕事就我一人承擔,隨即拂袖而去。

    “汪兄一直都是這樣的脾氣。當麵硬頂。他說不定就能鬧翻天。等明天看情況再說!”

    深夜之中,龍川胡家大宅一片寧靜。自從胡宗憲死後,胡鬆奇丟下靈柩避難好一陣子,等到風平浪靜,家人已經被營救出獄後,這才現身人前,一副孝子模樣張羅後事。然後,他憑著長兄已故的由頭。毫不客氣地占據了祖籍地的老宅。

    因為胡宗憲的三子胡柏奇和他不是一個娘生的,又因為母親王氏和妹妹那會兒已經身體不好,隻能氣呼呼地闔家搬去了山東青州,也就是胡宗憲和父親的真正老家,等後來母妹過世,他幹脆就和胡鬆奇斷絕了往來。即便如此,胡鬆奇卻絲毫不以為意。因為當年那位績溪知縣不惜自己的前程保護了這裏的關係,老宅並沒有受到官兵查抄,父親有些財產私藏的地方隻有他知道,老仆又送了藏下的八百多畝地契來。他便心安理得據為己有。

    可衣食固然無憂,胡家相比鼎盛時期早已遠遠不如了。

    現如今。小北在夜色中穿梭於那似曾相識的屋宅內,隻覺得處處蕭索,偶爾能見到的人也都是懶散頹唐,沒有半點當年胡家鼎盛時期的朝氣和活力。她本來就最恨二哥胡鬆奇,現如今就更是憋了滿肚子火。當她一路來到最深處,也就是父親當年曾經住過的堂屋時,卻發現裏頭還亮著燈,隱約竟有說話聲。瞅見門前竟有人看守,她想了想,就悄悄翻上了圍牆,趁著昏暗的夜色潛到堂屋一側,繼而小心翼翼上了房。

    在這深沉的夜色中,她就猶如一隻敏捷的小貓,從其中一處屋簷上倒掛下來,一躍下地,接近了後牆的窗戶。這一次,原本隻是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頓時清楚了。

    “舒縣尊的心意,還請程師爺回去替我道謝一聲。家父蒙冤多年,海內雖有人大呼冤枉,可終究不能上達天聽。幸而有舒縣尊這樣的熱心人熱忱相助,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聽到這個熟悉而又討厭的聲音,小北頓時眉頭倒豎。然而,更讓她驚怒的,是胡鬆奇提到的那個人——舒縣尊?現任績溪縣令舒邦儒,不就是自家老爺最痛恨的前府衙推官嗎?胡鬆奇竟然和舒邦儒攪和在了一塊,要是讓老爺知道,一定會氣得發抖!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幹脆悄然落地,然後貓著腰躲在窗下,試圖能夠聽得更清楚一些。

    “二老爺能夠這麽說,縣尊知道,一定會欣慰的。隻不過,我聽說今天有幾個讀書人找上了門來,也同樣是為了胡部堂的五周年忌日?”

    “咳……不過是些不知天高地厚之輩,開口便是狂傲不知輕重,他們懂得什麽!幹晾他們一陣子,人也就回去了。此等大事,有舒縣尊出頭,哪裏用得著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輩?”

    “我倒不是這個意思。眾望所歸,操辦胡部堂忌日這才有意義。”和胡鬆奇說話的人頓了一頓,這才用意味深長的口氣說道,“不過,胡二老爺知道,誰人真正能助你,誰人隻是嘴上說說,那就好。”

    小北凝神細聽,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繼而胡鬆奇就叫人來,帶著那位程師爺去歇息了。她想了想,卻並沒有立刻去探聽舒邦儒那個特使的底細,而是繼續貓在原地。果然,屋子裏須臾又傳來了說話聲。

    “老爺,這位舒縣尊分明是因為在府城中不受段府尊待見,這才被發配到績溪的,如今他身邊區區一個師爺怎敢在老爺麵前如此擺架子?”

    “哼,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想當初何東序是如何對胡家的,你難道忘了?舒邦儒總歸是兩榜進士,如今又為一縣之主,段朝宗這個徽州知府快任滿了,說不定下任換了個人來,他就有得人青眼的機會。而且,之前下午他來的時候說什麽話,你也聽到了,那個姓程的用什麽來要挾我!”仿佛是重重一拍桌子後,胡鬆奇就長歎一口氣說道,“誰讓有心為爹翻案的,都是那些嘴上沒毛的書生?這年頭最沒用的就是書生!”

    窗外,小北輕輕哼了一聲,對胡鬆奇的話大不以為然。書生怎麽了?書生裏頭既有老爺這樣嘴上不牢靠,做人卻很有原則的;也有李師爺和方先生柯先生這樣學問紮實,做人又有風骨的;也有汪孚林這樣智計百出,一個不留神就算計得你灰頭土臉的!她想了想,眼睛突然眨了眨。

    我今天晚上本來沒打算裝神弄鬼,可今天非嚇嚇你不可!
 樓主| 發表於 2023-7-23 20:44:22 |
第二三零章 裝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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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心腹管家出去,派人好好看著那位舒縣尊派來的程師爺,胡鬆奇獨自坐在屋子裏,使勁按著已經多了好幾條深深橫紋的眉心。

    當初因為父親的功勳,他曾經恩封錦衣衛千戶,和立有戰功的長兄平齊,可他們一家誰都沒繼承胡宗憲能文能武的本事,沒有一個人能趟過科場那一關,所以三個兒子中一個都沒考上舉人。而現在,這種趨勢在他的兩個兒子身上也得到了深刻體現,那兩個哪怕他天天拿鞭子抽,也沒看出多少讀書的資質來,而且個性怯懦而又無能,他每次看著都一肚子氣。若不是如此,他用得著看舒邦儒的臉色?

    此時此刻,他分毫沒有反省自己當初在危難之際隻顧得上自己,而後又和三弟胡柏奇爭家產,以至於兄弟離心離德,鄉民更是暗中鄙薄。他隻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不順了,隻覺得父親當初實在是死得太不值了。如果能夠咬牙在天牢裏再挺上一陣子,說不定就會有轉機,他也不至於淪落到現在這樣子。



    就在這時候,胡鬆奇依稀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本以為是哪個下人膽大妄為不經通報進來,可四下裏看看,卻是什麽動靜都沒有,等≡,到他的目光落在窗戶上時,這才猛地瞳孔一縮。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明明應該是一片漆黑的窗外,此時此刻卻仿佛有火苗在跳動,映照出一個小小的的人影。



    須臾,就有一隻手壓在了窗楞上。最關鍵的是,那隻手看上去很小。有些嬰兒肥。仿佛玩耍一般在窗戶紙上捅來捅去。不消一會兒就把窗戶紙捅出了一個個洞!他幾乎可以確信,自家絕對沒有這種膽大包天的人,心裏頓時冒出了一股涼氣。

    就當他牙齒咯吱咯吱直打架,想要大聲叫人的時候,他猛地聽到了一聲輕笑。可就是這樣一個依稀有些熟悉的小女孩笑聲,卻讓他渾身汗毛根都快要豎了起來。



    不可能的……他那兩個父親很寵愛的妹妹,一個羞憤不已一病不起死了,另一個翻牆跑了之後不見蹤影。也肯定早就死了!

    他猛地回過神來,聲嘶力竭地叫道:“來人,快來人!去後頭看看,是誰裝神弄鬼!”

    “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你會有報應的!”

    這陰惻惻的聲音傳入屋子裏,雖說胡鬆奇能夠清清楚楚地聽到家人們往後院跑去,他卻連一絲一毫的安全感都沒有。尤其是當一個丫頭匆匆衝入他的屋子,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話時,他更是噌的一下站了起來。緊跟著又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老爺,後院一個人影也沒有。隻在院子中央燒著一堆火。”

    見胡鬆奇臉色慘白,那丫頭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小聲說道:“那堆火旁邊倒是有腳印,可腳印淺淺的,瞧上去仿佛是孩子的腳印。”

    這一次,胡鬆奇幾乎沒從椅子上滑落下來。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怒聲咆哮道:“定是有人裝神弄鬼,給我去查,仔細查!”

    家裏的世仆當中也有年紀小的,說不定是誰受人挑唆,故意演這一出來嚇他!這一刻,胡鬆奇壓根沒去想,人能夠神乎其神地在後院消失無蹤,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胡家後院的雞飛狗跳,自然也影響到了前院客房中的那位程相公。他叫了貼身小廝出去看看怎麽回事,人卻被胡家下人禮貌地請了回來,道是隻不過後院砸壞了東西,小小騷亂不用在意。可對於曾經身為資深訟棍,一度過街老鼠東躲西藏,如今終於抓住了績溪縣令舒邦儒這根救命稻草的程文烈來說,他哪會相信這種見鬼的話。今天那幾個讀書人來訪後,他多了個心眼,派了個小廝去窺探動靜,結果人回來報說,在其中看到過很像是汪孚林的少年書生。

    他現在差點就快得恐汪症了,要知道,他這輩子並不是沒輸過官司,可要說敗得最慘的,唯獨是在汪孚林那個還不到十五歲的小秀才手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眼下說是舒邦儒的人,其實……

    他對舒邦儒送給自己的那個小廝沉聲說道:“得給舒縣尊送個信,如若汪孚林也來了,此事就得加快動作,否則隻憑汪道昆和胡宗憲當年的交情,那如意算盤就要完了!”

    夜幕之中,裝神弄鬼之後心頭舒暢的小北悄然翻進了自己借宿的地方,輕手輕腳摸到了自己的屋子。她小心翼翼推門進去,發現屋子裏一片漆黑,顯然應該沒人來過,她不禁心頭大定。當下她也不去點燈,憑著之前的記憶往床的方向走去。可還沒走到那張印象中頗為鬆軟的床前,她就聽到了一個聲音。

    “胡家好玩嗎?”

    小北險些沒嚇得跳起來。她往那聲音的方向看去,見那張椅子上確實影影綽綽坐著一個人,聲音又分明是汪孚林,她方才惱火了起來,蹬蹬蹬上前就低聲問道:“半夜三更的,很嚇人你知不知道?要是我剛剛被你一嚇叫出聲怎麽辦?”

    “如果你是那種聽到點動靜就大呼小叫的千金閨秀,就不會大晚上地跑出去了。”汪孚林沒好氣地回敬了一句,這才無奈地提醒道,“晚上我去見了那邊三個人,人家還問你,我說你騎馬勞累先睡了,幸好人家沒過來敲門,否則發現門虛掩著人卻不見,我怎麽解釋?說吧,到胡家都幹了什麽?”

    雖說早就知道汪孚林牙尖嘴利,此刻小北卻隻是輕輕哼了一聲。她也知道自己很心急。可是,上一次來龍川,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如今眼看父親也許能夠洗刷名聲,她怎能不去探一探胡鬆奇的反應?她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這才故意問道:“你猜猜今晚我除了我那位二哥之外,還見到了誰?”

    汪孚林對於這猜猜是誰的遊戲,倒沒有什麽抗拒。要知道,今天碰到汪應蛟三人就已經是意外,這會兒胡家還有別人,這就更意外了。他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胡鬆奇閉門謝客,就連尋常路人都知道,足可見這躲事的名聲有多大,他見的應該是一個重要的人……是不是有人承諾,替胡部堂翻案?”

    小北頓時覺得老大沒意思:“這都能被你猜到。”

    得到肯定,汪孚林頓時更來了精神:“而且你用這樣的口氣問我,顯然這個人應該是我們認識的,又或者是熟悉的。績溪從官場到士林,我大多數人全都不熟,但唯一有一個人卻是打過好幾次交道,相比他對我也是刻骨銘心。舒邦儒……不對,他這個縣令和葉縣尊一樣,不可能隨隨便便離開縣城,不是他本人,應該是他的特使,我應該沒猜錯吧?”

    “你真是太賊了!”小北心裏服氣,嘴上卻不饒人地說,“來的是他的師爺,你能猜到是誰?”

    “哦,舒縣尊連師爺都有了?”汪孚林眨著眼睛想了好一會兒,最終把雙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他之前在府衙是當推官,身邊並沒有師爺,現在到績溪上任卻多了這麽一個人,應該是後來收的。本地人又或者外鄉人全都有可能,我猜不出來。”

    “還以為你多厲害,原來也有猜不出來的時候!”小北這才笑開了,可當汪孚林追問是誰時,她張了張嘴,想到自己隻記得在胡家裝神弄鬼,忘記跟去客房追根究底,頓時有些心虛,“反正我聽到我那二哥叫他程師爺,具體是誰,我也不知道。聽口音似乎不是績溪,也不是歙縣的。”

    盡管隻有單單姓程,不是績溪又或者歙縣人這僅僅兩個線索,但汪孚林卻忍不住生出了一個猜測。不會是當初左右逢源,被趙思成供出來後立刻跑得沒蹤沒影的那個程文烈吧?很有可能,作為資深訟棍,和當初主管刑名的舒邦儒很熟悉,而且事後兩人一個成了邊緣人物,一個被人喊打喊殺,抱團到了一塊去,這就說得通了。而舒邦儒的打算,不用小北說,他也能夠猜到,他不得不承認,這位曾經的舒推官還是很有奮力一搏的勇氣。

    “好了,大晚上的你走一趟也辛苦了,早點睡,明天說不定還有的是麻煩。”

    見汪孚林站起身往外走,小北突然鬼使神差地問道:“喂,你就不問我到胡家還做了什麽?”

    此話一出,汪孚林頓時腳下一頓。他愕然轉身,隨即快步走到小北麵前,好半晌才用非常不平靜的語氣低聲問道:“你是把胡家房子點了,還是冒充你家老爺子顯靈?”

    他實在沒法子平靜,這小丫頭在打聽到那麽重要的情報之後,竟然還有心思在胡家裝神弄鬼?

    “那是我家的房子,那是我爹,你把我當什麽人了!”小北惱火地反擊了回去,這才氣咻咻地說,“我就在後院中央點了一堆火,然後用縮骨術裝鬼嚇了我二哥!”

    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汪孚林這才覺得,帶這丫頭出來實在是要冒太大的風險!他撫胸長吸一口氣,這才警告道:“接下來別胡鬧。事情恐怕會有變,你可別忘了自己答應過,一切聽我的!”
 樓主| 發表於 2023-7-23 20:44:43 |
第二三一章 吵架你們不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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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晚上這麽折騰了一出,大清早汪孚林被外頭動靜驚醒的時候,隻覺得睡眼惺忪,腦袋發脹。他從來都不是挑床的人,可這次卻睡得一點都不好。最最莫名其妙的是,夢裏還朦朦朧朧出現了自己那個從來沒見過——見麵都可能認不出來的“親爹”!小北至少嘴裏說恨父親,心裏還是對人極其崇敬親近,可他卻不一樣,家裏姐妹三個是這大半年來培養的感情,可和那位爹連培養感情的機會都還沒有,就被人坑了。

    將來到底怎麽相處,他到現在都還覺得有些頭疼!對了,他還忘了有個同樣未曾謀麵的娘!

    帶著這些體悟,汪孚林洗漱過後用早飯的時候,自然而然有些精神不振。等眾人再度碰麵時,見汪應蛟一副氣勢洶洶,還打算殺上胡家去繼續死纏爛打的樣子,他這才打起了精神來。如果昨天晚上小北沒說績溪縣令舒邦儒已經派了人來和胡鬆奇接觸,那麽他倒是樂意稍稍看點熱鬧,可現在就不能這麽莽撞了。別看汪應蛟好歹是個舉人,但比起人家本管縣令來,隻要挑理,絕對能駁得其站不住腳。

    然而,他還沒開口說話,昨夜收留他們幾個的胡老爺就≯n,匆匆趕了過來。龍川村雖說比不上名人和進士連續不斷的許村,可整個明朝也出了四個進士,秀才舉人那就更不用說了,要說底氣,較之突然新貴的鬆明山汪氏卻還要強很多。就比如胡老爺自家就有一個兒子是秀才,正在浙江某知名書院求學。所以,他對幾位讀書人都很客氣。但這會兒的臉色卻有幾分凝重。



    “各位是為了胡部堂五周年忌日來的。我本來打算今天陪著你們一塊去胡部堂家老宅。可昨天晚上那裏出了點事,據說是那邊後院失火……”

    汪孚林強忍住沒去看小北什麽表情,訝異地插嘴道:“失火?莫非是燒了房子?”

    “具體情形我不太清楚,隻是今天胡家上下很緊張,到處問村裏可有生人。那管家來時,我想著各位都是讀書人,再說投宿之後就不曾出過門,就這樣回答的他們。可他說話實在是無稽。竟要帶你們回去見胡二老爺說清楚,我也惱了,他們把客人拒之門外,我卻當成座上嘉賓,現如今他們卻不問三七二十一就把家中失火怪在別人頭上,這叫什麽道理?我讓那管家回去,要麽讓胡二老爺親自來,否則就別糾纏我家的客人!”

    胡鬆奇竟然這樣興師動眾!

    小北登時心裏咯噔一下,對昨晚的衝動有些後悔。至於汪應蛟等人,卻是對麵前這位胡老爺的仗義大為感激。謝了又謝的同時,對胡鬆奇更平添三分鄙視和惱怒。這時候。汪孚林方才再次開口問道:“胡老爺,那位管家來問的時候,是問我等來曆形貌,還是問別的什麽?”

    “這才是最滑稽的,他竟然問你們當中可有八九歲的孩子!”胡老爺說著就氣不打一處來,“我說沒有,人竟然還敢懷疑不信!哼,他以為他是胡部堂的兒子,自以為了不得,卻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麽德行,這些年外頭人是怎麽戳他脊梁骨的!身為人子卻丟下父親靈柩跑路,兩個兒子沒一個培養成器,為了避禍,連胡部堂當初那些幕僚親朋也都不再往來,昨天更把你們拒之門外,這都什麽人啊!”



    小北剛剛鬆了一口氣,就隻聽耳畔傳來了汪孚林的聲音:“一會兒胡二老爺若是真的親自過來,還請汪兄和程兄周兄能夠答應我一件事,由我出麵去會一會他。學問,我不如你們,吵架,你們加在一塊也不如我。”

    她大吃一驚側頭看去,見汪孚林一本正經,分明不是在開玩笑,她頓時麵色微妙。難不成,今天汪孚林又打算拿出最強戰鬥力來?



    至於汪應蛟等三人,他們一路上就隻覺得汪孚林雖說年紀小,但說話談吐都很有一套,更難得的是見識廣博,可誰都沒料到他竟然會在這時候衝在最前頭。最後,還是程任卿一錘定音道:“汪賢弟既然這麽說,那一會兒若是人來,就交給你了!”

    昨夜來拜訪的那幾位讀書人竟是投宿在了同村胡老爺家,得知這個消息,被那詭異的動靜一鬧,一整個晚上沒合眼的胡鬆奇登時猶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如果能證明是那幾個讀書人搗的鬼,他的心魔也就能去掉了!所以,當管家回報,在胡老爺那兒碰了滿鼻子灰之後,他想都不想就立刻發狠打算趕過去。可他剛走到自家二門口,就看見那位程師爺笑吟吟站在了自己麵前。

    “二老爺,聽說昨夜後院失火了?”

    “程師爺是哪聽說的?”胡鬆奇用凶狠的目光掃了一眼左右,一個個隨從小廝全都拚命搖頭。

    “二老爺不用錯怪了人,是早起我讓人去村裏轉了一圈,發現你家管家帶著人挨家挨戶說是自家後院失火,問是否有生人出沒,這才覺得奇怪,回來報了給我。”說到這裏,程文烈就似笑非笑地說道,“看二老爺這樣子,難不成是有什麽線索了?”

    昨天下午程文烈來了之後,這一番軟硬兼施的拉鋸戰,一直持續到了晚上,胡鬆奇早就知道此人難纏,此時此刻雖知道對方此問不懷好意,立刻想到昨夜那詭異的景象,他隻覺得猶如芒刺在背,一時間竟也顧不得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昨天那幾個來訪的讀書人,竟是全都沒走,寄宿在同村一家大戶家裏。那人在村裏頗有些聲望,我得親自過去問個清楚。程師爺如若感興趣,不妨和我同來如何?”

    若是別的書生,程文烈肯定會一口答應,但一想到要麵對麵和汪孚林打交道。他這個上了六縣鄉宦黑名單的師爺。卻是不敢輕易露麵。他趕緊打了個哈哈。笑容可掬地說:“這是二老爺你的家事,又或者說是龍川村的內務,我雖是舒縣尊身邊的人,卻也不好越俎代庖。我還得立刻趕回城裏去和舒縣尊通個氣,這件事就不出麵了,還請二老爺放寬心,見怪不怪,其怪自壞。告辭了。”

    胡鬆奇本來還想著程文烈故意在這裏堵住自己,興許是為了給自己撐腰,順便敲打一下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讀書人。然而,程文烈竟是抽身要走,他難免有些措手不及。可該談的該表態的,昨天晚上都已經說得差不多了,他也實在找不出留客的理由,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位師爺揚長而去。等人一走,他便氣咻咻地哼了一聲,繼而看著身旁的管家道:“不管他了。先去看看那幾個讀書人究竟什麽來曆!”

    盡管胡老爺在之前那個管家麵前相當硬氣,但是。當胡鬆奇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他還是稍有幾分懼意。要知道,胡宗憲當年權握一方的時候,胡鬆奇身為其子,獲封錦衣衛千戶,見過大世麵,這些年固然不出門,可此時盛氣來臨,自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淩人氣勢。

    “族兄收留客人,論理我自然不應該管,可昨夜我家後宅有可疑人出沒,而且險些失火,全村隻有你這裏容留了生人,我家管事得知之後,想要把人接到家中,好好問一問,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若是有身份來曆不明的可疑人在我龍川村興風作浪,本就應該立時三刻揪出來!族兄卻一再阻攔,莫非是認為我胡鬆奇可欺不成?”

    胡老爺氣勢被奪,這時候竟被噎得有些說不出話來。正當他咬了咬牙,打算先把主動權奪回來的時候,他就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胡二老爺覺得胡老先生不交人,就是當你可欺,你怎麽不想一想,昨日黃昏,我等騎馬趕了一百多裏路到龍川村,擔負著眾多士人的請托,找你商量胡部堂五周年忌日的事,你家卻將人拒之門外,不顧天已將黑,我等無處可宿,這難道不是欺人太甚?”

    胡鬆奇沒想到胡老爺說不出話,卻有其他人挺身而出,登時麵色大變。他怒氣衝衝地瞪著那個從胡老爺身後走上來的人,見其不過十四五歲光景,青色直裰,眉清目秀,隻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少年,他頓時譏嘲道:“長者說話,哪有你這小字輩插嘴的份?”

    “敦厚可敬,此曰長者。仁義孝悌,此曰長者。樂善好施,此曰長者。學貫古今,此曰長者。急公好義,此曰長者。至於其他的,則有老而不死謂之賊也。敢問胡二老爺,你和我又非同族,又非同姓,論長輩交情,你頂多不過比我癡長幾歲,有什麽資格居高臨下,盛氣淩人?”

    昨天到自家敲門被拒的那幾個人,胡鬆奇還特意召來門房問過,得知都是二三十歲光景,所以剛剛看到汪孚林出頭,他本能地認為必定是那幾個讀書人中資曆最淺最不起眼的,這才端著架子怒斥,誰曾想緊隨而來的這番話差點沒把他給噎死!他甚至沒注意到長輩交情這四個字,心裏滿滿當當都是怒氣。他憤怒地瞪了一眼胡老爺,臉色陰沉地說:“這就是族兄你的客人?隻會逞口舌之利的刁滑小人!”

    剛剛被胡鬆奇來勢洶洶所懾,竟是落了下風,這會兒胡老爺雖說覺得汪孚林刻薄了一些,卻硬梆梆地說道:“我隻知道,人家遠道而來,既然有人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我卻不能坐視不理,讓人覺得龍川胡氏沒有待客的禮數!”

    胡鬆奇這才意識到,剛剛自己蓄意營造出來的氛圍,這就算是全都泡湯了。他整理了一下心情,正打算重振旗鼓,卻不曾想又被汪孚林搶在了前頭。

    “胡家自己後院失火,卻來村中問生人出沒,本來就沒有任何道理。偌大一座宅院,又不是隻住了主人一家,還有下人,有家丁,有護院,晚上值守巡邏,小心火燭,提防竊盜,這都是根本就不用說的,出了事情不整頓內務,卻大張旗鼓想要把這贓栽到生人頭上,簡直是聞所未聞!隻可憐胡部堂英明一世,名震東南,後人竟是如此不辨是非,荒謬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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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二章 激怒和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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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簾之隔的屋子裏,汪應蛟和程任卿周文三人聽到外頭這番針鋒相對的話,彼此不由得麵麵相覷。尤其是汪應蛟,此時竟是喃喃自語道:“原來,不一樣的人說話,力度還能有這樣的差別,汪賢弟這番話也是句句帶刺,我得學學這吵架的本事。”

    作為昨晚胡家那場騷亂的始作俑者,小北本來大為心虛,可看到屋子裏這三個書生如此光景,汪應蛟竟然還覺得可以學學吵架,她差點沒笑出聲來。此時此刻,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二哥胡鬆奇,心裏又解氣又痛快。這麽多年了,胡鬆奇一直臉皮極厚地占據著胡家祖宅,以父親的嫡支而自居,旁人縱使眾說紛紜,可總要體諒一下他是胡宗憲的兒子,誰會這麽毫不留情當麵發難?

    胡鬆奇也已經氣得發抖了,拳頭捏得哢哢作響,幾乎要按捺不住一拳往汪孚林的臉上砸去。這時候,一旁的真正主人胡老爺總算如夢初醒,一麵咂舌於這個眾人當中原本絕不起眼的少年郎戰鬥力這麽強,一麵又有些擔心胡鬆奇被真正惹惱之後會有不好的後果。於是,他隻能在旁邊勸和道:“汪小官人,你等既然是專程為了胡部堂五周年忌日之事來龍川村的2↓,,又何必執著於口舌之爭?”

    這時候,胡鬆奇終於反應了過來,當下怒聲說道:“什麽為了我爹的忌日而來,分明是辱我胡家……”

    “究竟是誰辱胡家太甚!”汪孚林衝著胡老爺拱了拱手,算是謝過他當和事老的努力,卻寸步不讓地頂道。“胡部堂死訊傳來之後。沈明臣沈先生親自來績溪哭悼。寫孤憤集,又請南明先生作序;徐文長徐先生茅坤茅先生以及其他昔日幕賓各處奔走,為他正名;徽州眾多士紳曾經有過各種祭文;而尊駕身為人子,又做了什麽?若非當初督學南直隸的耿大宗師,隻怕胡部堂靈柩,不知道要在寧國府路邊草屋停放多久!”

    盡管胡鬆奇當初這行徑傳之甚廣,但打人不打臉,人家頂多在背後指指點點。有誰會當麵拿出這話來指責胡鬆奇?在胡老爺那猶如見了鬼的目光之中,胡鬆奇嘴唇哆嗦,麵皮紫漲,最終完全忘記了今天來此的初衷,竟是大喝一聲咆哮道:“欺人太甚,老夫和你拚了!”



    汪孚林深知胡鬆奇當初恩蔭錦衣衛千戶,並不是因為武藝,而是因為胡宗憲的功勞,所以此刻見人突然一拳揮來,他打定主意吃小虧占大便宜。竟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準備硬挨了這一下。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讓這個胡宗憲的嫡親兒子沒辦法給他的計劃增加任何掣肘,反而不得不聽他的!然而,說時遲那時快,他就隻聽得身後傳來了異口同聲的怒叱。

    “住手!”

    隨著這聲音,汪應蛟三人已經闖了出來。至於第一個叫出聲的小北,反而被他們給擠到了後頭。眼見胡鬆奇那一拳收勢不及,打在了汪孚林肩膀上,而人踉蹌後退兩步,麵上滿是譏嘲,程任卿和周文趕緊上前去攙扶了他,而汪應蛟則是擋在了汪孚林身前,大喝了一聲。

    “一言不合就揮拳打人,胡鬆奇,你真是好大的威風!汪賢弟剛剛哪裏有半點說錯,胡部堂有你這等兒子,方才是奇恥大辱!”



    胡鬆奇聽到這話,見一旁的胡老爺臉色鐵青,又發現出來的幾個讀書人全都義憤填膺,他頓時意識到昨夜受到的刺激太大,今天這才會被輕而易舉地激怒。縱使剛剛這個小少年話說得再過分,有他揮拳這個動作在先,那麽,事情的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而更讓他心情如墜深淵的是,汪孚林一手扶著肩膀,繞過汪應蛟上來,卻是淡淡地說道:“二老爺之前把我等拒之門外,家中稍有變故就跑來興師問罪,想來不過是認為百無一用是書生,我等隻是小人物。沒錯,我等之中隻有汪兄周兄是舉人,其餘不過隻是區區秀才,但在徽州府勉強還能說得上一兩句話!今日領教了二老爺的為人,日後我等自然會轉告各地為胡部堂抱不平的忠義之士,這績溪龍川胡家祖宅不來也罷!另外,不勞二老爺操心,胡部堂的五周年忌日,我等就算竭盡全力奔前走後,也一定會在府城大總督坊前操辦一場風風光光的集體祭拜!”



    說到這裏,他便衝著瞠目結舌的胡老爺一拱手道:“一夜借宿之恩,為我等說話之德,不敢稍忘,等到時候事情有眉目的時候,我等一定會親自邀約胡老爺前去,龍川胡氏能有胡老爺這樣急公好義之人,我等自然會向天下人好好宣揚!告辭了!”



    汪應蛟隻覺得汪孚林這話說得漂亮極了,當下也學著對胡老爺表示感謝,至於對胡鬆奇,他隻是哼了一聲。程任卿和周文則是覺得今天這一出又好氣又好笑,可汪孚林的提法,以及這會兒離去也正合了他們的心意,少不得禮貌地向胡老爺告辭。剛剛被汪孚林巧妙歸到秀才之中的小北,則是竭力讓自己不去看胡鬆奇一眼,粗著嗓子對胡老爺說了兩句客套話,就跟在了眾人之後。

    直到人全都走了許久,胡鬆才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看到胡老爺嫌惡地看著自己,又想到汪孚林撂下的話,他隻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不過一夜之間,事情就陡然急轉直下,他招誰惹誰了?他從前就對那些所謂的忠義之士很反感,認為這些家夥不過為了自己求名,根本無助於改變父親身後蒙冤,根本無助於改變家中處境,可這次之所以如此態度冷硬,卻是因為程師爺轉達了那位舒縣尊的意思。

    那就是這事情全都交給舒縣尊來辦,該聯絡什麽人舒縣尊親自操刀,他想到對方既是縣官,又是現管,再加上揪住了胡家此前那些年因為曆任績溪縣令照拂而始終沒交的那些夏稅秋糧,所以他不想節外生枝,有意吩咐了門上拒絕那些拿著各種理由來拜會的人。

    再加上昨天晚上那詭異的事情,他沒細想,所以壓根沒想到今天這幾個竟都是有功名的,其中還有兩個舉人!要知道,既然考中了舉人,異日選官之後,混得好就能成為鄉宦,在徽州府贏得一定的話語權,他不該隨便得罪人的!得去追,得想辦法去把人追回來,否則他的名聲就不要了!

    好好的一趟探訪龍川村,卻演變成了現在的結局,汪應蛟和程任卿周文策馬出了龍川村後,全都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小北則是頻頻後望這座自己並沒有留下深刻印象的古村,心中頗有些遺憾。因為,她這次還沒有來得及拜祭過父親的墳塋。除此之外,也許這一輩子,她都沒有踏進祠堂的可能性了。想到印象中那個剛毅和父親有些類似,卻沒有留下子嗣的長兄,她忍不住覺得眼睛有些酸澀。

    如果長兄還在,家裏是不是就不會落得這般光景?

    汪應蛟這會兒終於忍不住問道:“汪賢弟,你剛剛對那胡鬆奇說的話是真的?真打算咱們牽頭去操辦這次忌日?雖說把那胡鬆奇撇開,是挺痛快的,問題是我和周賢弟雖說是舉人,但人微言輕,就算那些縉紳大戶嘴上說得好聽,可未必會買我們的帳啊。”

    “各位,剛剛那胡鬆奇被我罵得昏了頭,這才有此醜態,等他回過神來,就不會這麽輕易放我們走了。我想征求一下三位兄台的意見,眼下是快馬加鞭直接趕回府城,還是慢慢走,等著人追上來?”

    汪應蛟之前隻覺得汪孚林會吵架,程任卿和周文此刻卻察覺到,汪孚林仿佛是故意激怒胡鬆奇。所以,搶在汪應蛟說出一個不靠譜的回答之前,周文就開口說道:“想來這件事有胡老爺在場,胡鬆奇怎也不至於再對我們來硬的。隻要他肯講道理,我們也未嚐不可和他講道理。畢竟,操辦忌日的事若是沒有胡家子嗣,也實在是太辱沒梅林先生了。”

    程任卿言簡意賅地點頭附和道:“我們策馬慢行,就當給胡鬆奇一個機會。”

    兩個同伴都首肯了,汪應蛟縱使有些不得勁,最終還是沒有反對到底。這時候,汪孚林方才對小北比劃了一個v字手勢。至於小北是否明白,他倒無所謂。他這麽大老遠跑一次龍川村,當然不止是為了賺這三個同路者,也不是打算羞辱胡鬆奇一番算完,但汪應蛟之前碰了釘子,他這個同行者當然得讓人主動找來,那才算是拿到了主動權!

    當然,胡鬆奇挨罵也活該,誰讓他就是小北的混賬二哥?

    當他這一行五人離開龍川村還沒到一裏地時,就隻聽後頭馬蹄滾滾,卻是十幾騎人飛也似地疾馳了過來。回首的汪應蛟和程任卿周文看到那馬蹄奔騰的聲勢,想到當初胡宗憲在東南的絕大名聲,不由得全都生出了幾分戒心懼意。

    倘若是昔日胡家親兵,會不會因為胡鬆奇一聲令下而對他們不利?

    這種猜測在來人把他們團團圍住之後,胡鬆奇出現時,達到了最高點!
 樓主| 發表於 2023-7-23 20:45:27 |
第二三三章 直接賺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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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應蛟有些書呆,周文和程任卿也都有些書生氣,此時此刻麵對十幾個氣勢洶洶的人團團圍住時,他們生出的最大念頭就是,剛剛不應該托大,應該選擇盡快離開此地,而不是這會兒置身於險境。這要是胡鬆奇受不住氣,要把他們扣下,或者幹脆來更狠的一招,那怎麽辦?每個人都隻覺得心頭壓著一塊巨石,尤其是在胡鬆奇那陰惻惻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射過來的時候,他們之前那股氣勢全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胡鬆奇陰冷地掃視著這些噤若寒蟬的讀書人,隻覺得自己憋氣的感覺稍微減輕了一些。然而,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那個之前牙尖嘴利,損得自己幾乎吐血的小秀才,此時此刻抱手而立,臉色輕鬆,竟是絲毫無懼於這十幾人的包圍!他本想趁這個機會奪回主動權,順便給這些家夥一個教訓,這會兒登時心底驚疑了起來。他盡力沒在臉上露出半分端倪,就這麽默然不說話,想要壓到這些人當中有人忍不住服軟。

    這一次,還是汪孚林先開口:“看這情形,胡二老爺是想強留客?隻聽說下雨天留客天,卻沒聽說過賓主不和,主人還帶著大隊人馬來,想要強留賓客的。哦£,,我這話說得還不太確切,胡二老爺自始至終就沒拿我們當成客人,又何來留客之說?”



    “哼,光會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用!”胡鬆奇登時大怒,心中殺機一閃而逝。可畢竟事情還牽涉到他那個在龍川村很有名望的族兄,他不可能真的做得太過分。所以。在故作輕蔑不屑地掃了一眼眾人後。他就淡淡地說道。“念在剛剛諸位提到先父忌日之事,我不妨好心提醒你們一句,先父之事,我自有主張,績溪縣令舒縣尊也已經答應幫忙張羅,不用爾等越俎代庖。不要以為,考了一個舉人之後就得意忘形,區區秀才就更不用說了!”



    “就算區區秀才。也是一刀一槍憑自己的真本事考出來的,更不要說舉人,等胡家下一代有人名正言順考出一個舉人來,胡二老爺再說此話不遲!”汪孚林頓了一頓之後,這才似笑非笑地說,“舒縣尊身為績溪縣令,張羅此事當然分所應當,但此次梅林先生五周年忌日,若隻在區區績溪一地,豈不是聲勢太弱了?當然要稟告段府尊。和六縣縉紳之力,好好辦上一場。這才對得起胡部堂在天之靈!”

    “好大的口氣!”胡鬆奇嗤笑一聲,根本就不相信汪孚林的話,“就憑你區區一個小秀才。”

    “沒錯,就憑我區區一個小秀才。”汪孚林看著汪應蛟等三人,微微頷首後,又笑了笑,“就憑我是鬆明山汪孚林。”

    竟然是汪災星!程任卿和汪應蛟不約而同生出了這樣一個念頭。這汪災星這次挑上龍川胡家了?這真是對手一步步升級啊!等等,他說的是六縣聯合祭拜,是真的還是假的?

    竟然是汪財神!這是周文的第一反應。怪不得之前那麽能說,三兩下就把胡鬆奇給激怒了。

    而對於胡鬆奇來說,這就好比本以為麵前是個隨你揉搓的小人物,可現在這小人物身後卻隱隱露出了幾尊他根本動不得的神佛!鬆明山汪氏最初不過是徽州府新貴,汪道昆賦閑罷官後,聲勢也有所下跌,可現在汪道昆起複鄖陽巡撫。汪道昆又曾經是父親治下的官員,與父親算是交情不錯,這樣一個正當紅的巡撫他已經惹不起了。更何況,賞識汪孚林的據說不止是歙縣令葉鈞耀,還有徽州知府段朝宗?

    想當初害得胡家險些滅頂之災的,不就是徽州知府何東序?

    他剛剛追上來還好隻是言語譏刺,要真的進一步威嚇,那就是自討苦吃了……可他之前還打了人一拳!

    胡鬆奇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努力告訴自己汪孚林不過十四歲,現如今也隻是區區小秀才,可一想到連竦川汪氏都被汪孚林給整得那麽慘,自己的父親胡宗憲都還沒有平反,他登時又維持不住那高人一等的臉色。良久,他才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來。

    “沒想到是汪小官人……之前是我冒昧,自從先父過去之後,我就一直心誌迷亂,常常言行舉止自己都無法控製。”



    小北盡量把自己的身體掩藏在眾人身後,此刻聽到胡鬆奇竟然吐出了這樣的解釋,她撇了撇嘴,心底要多鄙視有多鄙視。心誌迷亂,這是想為之前的舉動開脫?簡直是笑話,父親英雄一世,怎麽會有這樣的兒子!她強自按捺現身譏嘲的衝動,隻是輕哼了一聲。

    見汪孚林不說話,汪應蛟三人則是用明顯帶著古怪的目光看著自己,想到舒邦儒之前上任績溪縣令,那還是因為在府衙中不受待見,在權力鬥爭中敗在了汪孚林身後那位葉縣尊手上,於是被段府尊給發配下來的,權衡利弊,胡鬆奇索性發狠把舒邦儒給丟在了一邊,進一步放下身段。



    “其實,我剛剛也說了,把各位拒之於門外,並非我的意思,而是舒縣尊派來的那位程師爺轉達的。舒縣尊想要利用先父五周年忌日之事造聲勢求名,我身為其本管之民,無官無權,又何來抗爭之能?先前那些言語衝動得罪之處,還請各位多多見諒才是。”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開口說道:“胡二老爺既然這麽說,先前的事,倒不是不能一筆勾銷。隻不過,如今距離十一月初三已經時日無多了,胡二老爺何妨與我等進城一趟,會一會那些熱心此事的縉紳?”

    汪孚林這般直截了當,汪應蛟三人頓時為之側目,胡鬆奇更是一下子愣住了。判斷汪孚林並不是開玩笑,而且赫然一府六縣一塊操辦,也比舒邦儒承諾他的更有吸引力,他便顧不上之前那些恩怨了,當機立斷地重重一點頭道:“既然汪小官人如此熱心,那好,擇日不如撞日,我這便跟你去府城一趟!”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本來以為自己昨天晚上衝動闖禍的小北,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她以為汪孚林之前說的,等胡鬆奇追上來之後,擺擺架子之後,就讓胡鬆奇服軟,然後把這件事的主動權給捏在手心裏,不讓她這位二哥得了便宜還賣乖。可她壓根沒想到的是,汪孚林竟然直接把人賺到城裏去,來個絕戶計,要是那位想以此邀名的舒縣尊回頭知道,非得氣瘋了不可!這簡直是斷了人家借此求名的路子!

    汪應蛟看看程任卿和周文,見他們兩個也都在看自己,他隻覺得這趟來龍川村實在是太大起大落了。想到自己之前還在路上大說汪孚林如何如何,終於醒悟過來的他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直接埋了!可汪孚林在胡鬆奇一口答應,又遣散了剛剛那些家丁,賠笑讓他們稍等,自己緊趕著回家去稍稍準備之後,來到他們麵前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在馬背上抱拳深深一躬身。

    “之前我對三位捏造了一個假名,還請見諒。實在是因為那時候聽到汪兄似乎對我有些誤會……”汪孚林稍稍一頓,也不等尷尬的汪應蛟解釋什麽,他便誠懇地說道,“我這學問文章,自然不能和三位仁兄相比,書霖兄肯定是在外頭大說了一通有些過分的好話。但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讀書我不如各位,吵架我卻肯定勝過各位。其實,我之前在路上遇到各位的時候,就已經認出了人,當初在西園,三位的祭文,著實情真意切,讓人心折。”

    尷尬歸尷尬,但汪應蛟心裏當然更多的是生氣,可這會兒聽到汪孚林這麽說,尤其是得知當初在西園之中另一撥私祭者中竟然就有眼前這個小秀才,他頓時鬱悶糾結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那種他鄉見故知……這詞雖說不太確切,但汪應蛟的的確確就是這麽感覺的。

    至於程任卿和周文,對於汪孚林之前隱瞞名字,他們就更談不上怨言了。那會兒汪應蛟口口聲聲在那說人家壞話,汪孚林既然同路,報了姓名的結果,必定是當時不知道鬧出什麽來,畢竟汪應蛟就那麽個牛脾氣。於是,那會兒爭執的時候就站在汪孚林一邊的周文就開玩笑道:“汪賢弟你可別忘了我替你說話的好處,都說你是財神,來日有什麽好事,帶挈我一個,讓我那三五十兩積蓄能夠錢生錢,日後上京趕考也不至於京城大居不易,然後窮得住大街。”

    “那敢情好,隻要周兄信得過我就行。”

    程任卿卻沒有參與眾人的說笑,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汪孚林身後的小北,總覺得這個與汪孚林年紀相仿的小少年給人的感覺有些奇怪。尤其是當不多時胡鬆奇帶著幾個隨從再次趕回來,小北又往汪孚林身後一閃,竟仿佛是不想和人照麵的時候,他就更加狐疑了。

    盡管府城之地,無論汪應蛟程任卿和周文,還是胡鬆奇,全都並不陌生,可是,當他們緊趕慢趕回城,跟著汪孚林沿那條坡度很大的鬥山街,來到了許家大宅之前的時候,全都大為意外,可細細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以鬥山街許家在徽州一府六縣的威望,要組織這一次活動,那真是沒什麽好奇怪的。

    可對於許家人來說,汪孚林來訪不稀奇,可帶著來自婺源的兩個舉人一個生員,外加胡宗憲次子胡鬆奇親自到訪,這簡直是大稀奇!

    尤其是許二老爺,得知消息之後,鬧不清楚父親到底想要幹什麽的他臉都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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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四章 葉大炮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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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去龍川村的事,提早通知過許老太爺。許老太爺隻想著人應該要盤桓幾天,才會把回音給帶來,可此時此刻,麵對跟著汪孚林回來的胡宗憲次子胡鬆奇,饒是他經曆了大半輩子風風雨雨,也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胡鬆奇如果是好打交道的人,他之前早就親自出麵接洽了,也用不著拐彎抹角找了汪孚林出麵,可汪孚林昨天去的,今天就直接把胡家這位二老爺的人給帶了來,這是怎樣強大的辦事效率?

    “老太爺,幸不辱命。”汪孚林甫一見麵便開門見山說了這麽幾個字,隨即揉了揉肩膀,意味深長地說道,“這趟跑腿,我可真的是吃了不小的苦頭。”

    胡鬆奇生怕汪孚林一張嘴把自己打了人那一拳的事給捅破,連忙滿臉堆笑地深深作揖行禮道:“得知許老太爺等諸位徽州縉紳高義,打算為先父操辦五周年忌日之事,我銘感五內,故而親自進城來見,還望老太爺原諒我的唐突。這些年我閉門不出,一是懼禍,二是自省,可這次眼看便是先父五周年忌日,我本來就打算不惜一切好好操辦,沒想到還有這麽多同道中人!真是蒼天有眼,先父過世多年,還有人念念不忘≈,他的功績。”



    說到這裏,胡鬆奇說哭就哭,竟是一下子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誰都知道他跪的不是許老太爺,而是已故的胡宗憲,可是,不管是早知道他脾氣的許老太爺也好,還是見識過他蠻橫不講理的汪應蛟三人也罷。又或者是這會兒肩膀還有些疼痛的汪孚林。最厭惡這個二哥的小北。每一個人都沒法沉浸在這種虛偽的悲傷之中。良久,還是年紀一大把最會做人的許老太爺,麵色複雜地彎下腰去把人攙扶了起來。

    “好了,賢侄不要繼續傷懷了,裏頭說話吧。”許老太爺說著,又衝其他人一點頭道,“各位也請一起來。”

    小北猶豫了一下,最終對汪孚林小聲說道:“我就不去了。我回去給老爺夫人報個信。”

    汪孚林知道小北從前跟著葉明月常來常往鬥山街許家,認得她的人很不少,此時跟進去多有不便,便低聲囑咐道:“回去把舒邦儒的事告訴葉縣尊和夫人,我這次釜底抽薪,把胡鬆奇從龍川村直接給拐到了鬥山街,他肯定會氣急敗壞。最好能讓縣尊立刻出麵去一趟徽州府衙,把胡部堂五周年忌日操辦之事和段府尊通個氣。這是民間的舉動,但官麵上也一定要麵麵俱到,順便你再去給程乃軒送個信。歙縣程許兩家出麵。回頭我再去西溪南和南溪南,說通吳家。歙縣有程、許、吳、汪四家,其餘各縣我到時候再想想辦法,舒邦儒再蹦躂,他也沒轍了。”

    “那好,我這就去!”

    小北點頭答應,正要走時,正好許老太爺見汪孚林沒跟上,轉身看來,正好和她打了個照麵。她禮貌地點了點頭,卻不防胡鬆奇也在這時候轉過頭,當和她四目相對時,就隻見人猛地打了個寒噤。她心中一跳,卻不閃不避地瞪了對方一眼,這才昂首挺胸地轉身離去。

    認出來又怎樣,她難道還會怕他?

    胡鬆奇之前的全部注意力幾乎全都放在汪孚林身上,縱使汪應蛟和周文是舉人,他都沒太在意,更不要說汪孚林背後一個仿佛很靦腆的少年小秀才了。可剛剛看到的那一眼,還有那種瞪人後揚長而去的舉止,實在是熟悉得很,甚至和記憶中那個身影有些重合,以至於當汪孚林走回來的時候,他竟是鬼使神差地開口問道:“敢問汪小官人,剛剛那位小公子怎麽突然走了?”

    “來回一趟龍川村,他太累了,身體有點吃不消。”汪孚林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見胡鬆奇麵色不太淡定,而許老太爺則是微微挑眉,他就笑嗬嗬地說道,“其實是我讓他捎話給葉縣尊,有點事想要葉縣尊幫忙辦一辦,胡二老爺你知道的,就是這麽一回事。”



    我知道什麽了我?胡鬆奇本能地想如此回答,可轉瞬間就意識到,績溪縣令舒邦儒和歙縣令葉鈞耀,據說曾經掐得你死我活。他心裏咯噔一下,可這時候早就沒有退路了。於是,他對許老太爺強笑一聲,把剛剛看到的那一幕摁在心底不去回想,努力讓精神集中在父親的五周年忌日上。至於汪應蛟和周文,他們想到的則是一路上汪孚林存在感十足,以至於同路的這另一個小秀才幾乎就沒怎麽說過話,他們甚至對那張臉都談不上多少印象。



    隻有程任卿一個人努力在思索對方。要說歙縣和汪孚林齊名的另一個小秀才,相傳合夥做生意紅紅火火,上次大宗師來歲考時,還鬧出那麽一件大事件的程乃軒,可年紀應該還要大一些,據說性情是極其張揚的,似乎和剛剛的人對不上號。剛剛那人究竟是誰?胡佳木……照汪孚林的例子,應該是假名,可為什麽姓胡?佳木二字,又究竟是什麽意思?



    盡管這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可當葉鈞耀一得到小北送來的大消息,他先是瞠目結舌,緊跟著就一下子跳了起來,竟是大笑著摸了摸小北的腦袋。

    “好,好,孚林和你兩人一塊,簡直是我的大福星!否則要是真的讓舒邦儒算計了這一城,我非得氣得罵娘不可!任你奸似鬼,這回還是喝老子洗腳水,來人,備轎,我這就去見段府尊……什麽?關城門,關城門我就直接在府城找客棧住了,趕得上今晚,我就大獲全勝,你告訴夫人一聲!”

    即便小北跟著葉鈞耀也不是一天兩天,可這會兒看到葉鈞耀這樣振奮激昂的樣子,她還是覺得,自己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家老爺。可讓她更沒想到的是。明明葉鈞耀已經快要走到了門口。卻突然又轉過身來。笑眯眯地雙手一按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等回頭辦完了胡部堂這次的五周年忌日正祭,我就放出消息去,那時候你就是我女兒,誰都別想欺負了你!”

    小北一下子懵了,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眼睜睜看著葉鈞耀大步離去。直到不多時蘇夫人進屋,她才有些傻傻地叫道:“夫人。老爺他……”

    “他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像不像即將上戰場的勇士?”蘇夫人笑著打趣道,“人人都說他就喜歡說大話,人人都認為他少手段少謀略,但他真正下定決心的時候,那種不再瞻前顧後,勇往直前的樣子,還是很讓人心安的。他這個人最值得肯定的一點,就是知道誰應該信任。這一次去龍川村參加正祭的時候,你跟著孚林一塊去。等回來之後,老爺和我就認你當女兒!”

    小北先是一愣。隨即卻隻覺得一顆心跳得飛快,她下意識地開口說道:“對了,我還要通知一聲程公子,夫人,我先出去一趟!”

    她暫時不知道怎麽麵對蘇夫人,還是先離開一會兒!

    葉鈞耀急急忙忙趁著府城縣城那道門還沒關閉,趕到了徽州府城,又來到了府衙正門前。他是縣令,當然不能和汪孚林從前來這裏一樣,走陽和門這道府衙側門。作為徽州首府歙縣令,附郭府城,他的日子本來並不好過,可這幾個月鹹魚大翻身,走在其中,哪怕這時辰很不對,吏役們在恭恭敬敬行禮過後,也隻是暗自嘀咕,葉縣尊今夜打算怎麽回縣城。至於葉大炮本人,這時候渾身都是勁,當他踏進段朝宗書房,那言語赫然慷慨激昂,鏗鏘有力。

    盡管段朝宗早就知道葉大炮說話就是這麽個風格,可對於今天這突如其來的內容,他還是沒法保持鎮定。他是緊跟著去職的何東序就任的,因為何東序之前對胡宗憲的家眷太過分,一度引起民憤,後來又被卷進了一個亂七八糟的案子,背上了嚴酷苛虐的名聲,所以下台的時候赫然灰頭土臉,沒有人還記得,何東序在徽州府這些年,好歹還有些政績,就連新版徽州府誌都是在何東序領銜下,由汪尚寧主持編纂的。

    所以,段朝宗就任徽州知府後,更多的是無為而治,對縉紳大戶的態度相當謹慎。他斟酌了好一會兒,這才對葉鈞耀問道:“此事誰牽頭?”

    “光是歙縣,便有鬥山街許家,黃家塢程家,鬆明山汪氏自不必說,此外西溪南和南溪南吳氏應該都會鼎力支持。而最重要的是,這會兒梅林先生的次子胡鬆奇,就在鬥山街許家。”

    段朝宗在其中聽到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鬆明山汪氏,他忍不住頭痛地揉了揉眉心,心想汪道昆從前就對胡宗憲抱有深深的同情,這次支持也在情理之中,汪孚林肯定少不了參與。而歙縣擺出這麽大的聲勢來,其他各縣鄉宦士紳,除卻少部分和胡家不對付,又或者膽小怕事的,隻怕全都會加入這樣一場祭拜。而更重要的是,當初胡宗憲是因為倒嚴而敗,現如今嚴嵩父子早就是過去式了,任首輔的高拱對已經死了的胡宗憲,應該會寬容很多。

    更何況葉鈞耀說了,這是縉紳集體祭拜,組織的是民間,而不是官府,他隻需要監督,最多親自去上一炷香表示敬意,責任其實很輕,但名頭卻不小!

    尤其是他和何東序一對比,立刻就會拔高許多!

    “葉知縣,既然人在鬥山街許家,我和你親自走一趟吧。”段朝宗一按扶手站起身來,微微頷首道,“這件事,一定要辦得穩妥,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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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五章 各種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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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績溪縣令舒邦儒從程文烈口中得知,胡家老宅夜裏發生了撲朔迷離的所謂失火,而且之前傍晚造訪的一行人中,竟然有汪孚林,他就立刻沉不住氣了。他在汪小秀才手上吃了太多太多次的虧,而且最鬱悶的是,每次似乎都是人家張開了網,自己一頭直接撞上去的。所以,他本能地渾身汗毛根都豎了起來,重重一拍桌子就惱火地站起身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個汪孚林好端端的跑龍川村幹什麽?”

    “也許……是和縣尊有同樣的意思。”程文烈同樣一點都不敢小覷汪小秀才,所以不憚以最壞的打算來揣測對方的目的。結果,他話音剛落,就發現舒邦儒的臉上露出了快要殺人的表情。

    “本縣都已經被發配到績溪來了,他還要和本縣爭搶,是可忍孰不可忍!”舒邦儒罵過之後,又看向程文烈,用極其不善的語氣問道,“胡鬆奇之前怎麽說?他之前可是整整五年都沒交一分一厘的夏稅和秋糧,不對,之前那些年胡宗憲還在,隻怕胡家就更加沒交了,他既然已經答應了你,也知道本縣完全是一片好心,應該不至於那麽快就被汪孚林拉過去吧?更何況,你◎7了,胡鬆奇跑去興師問罪了。”

    “這個……”程文烈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選擇了說實話,“我覺得不太樂觀,縣尊最好做最壞的打算。”

    舒邦儒那張臉頓時一片鐵青。他雖說是三甲,可三甲進士也是有特例的,未必就不能留館。不能當京官。可他沒能留京也就算了。可連縣令都沒能選上,最終竟是淪落到去做推官,這就已經很淒慘了,這次又被段朝宗棄若敝屣,發配到績溪這種窮山惡水來,好容易逮到一個看似不錯的機會,竟然還要被人搶過去,他怎麽就這麽倒黴!

    讓他極其意想不到的是。程文烈在給他兜頭澆了一盆涼水之後,這才繼續開口說道:“如果縣尊真的不死心,學生還有最後一個辦法。隻不過,這個辦法如果用了之後,如果沒能收到效用,隻怕縣尊在績溪,又或者說在徽州,很可能會呆不下去。因為現在明擺著為胡宗憲翻案,縣尊恐怕是爭不過別人了,那麽就隻有一個辦法。便是摁著胡宗憲不能翻案。當然,此事是逆人心而行。比之前縣尊的打算要難上幾倍不止。”



    見舒邦儒登時麵色大變,看自己的眼神猶如看瘋子,程文烈自己也知道他這法子有些瘋狂,但背後的推手他壓根不敢違逆,此刻還是硬著頭皮壓低了聲音說:“其實,學生本來也不敢這麽癡心妄想,逆大勢而行,隻是因為學生得知,原本來過歙縣的那位徽寧池太道分巡道,也就是錢觀察離任的消息。而新任徽寧池太道分巡道,是浙江按察司按察副使,王汝正,王觀察。”



    “王汝正?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舒邦儒皺起眉頭,想了好一會兒,他才陡然之間把眼睛瞪得老大,“是從前那個監察禦史王汝正?”

    “縣尊好記性。”程文烈笑了笑,滿臉恭維地說,“這樣一個人都還能記得。”

    舒邦儒既然知道王汝正這麽一個人,當然明白,如果說世上最不希望胡宗憲翻案的人,那麽鐵定就是王汝正。就是此人當初從胡家抄出很多胡宗憲當初和嚴世藩以及羅龍文交通的書信,以及所謂胡宗憲自擬聖旨,上了那一份置胡宗憲於死地的題本。胡宗憲在天牢中上書自辯的時候,對王汝正咬牙切齒,說自己功大,向來被言官嫉恨,甚至反揭發王汝正受贓。然而,此時嚴黨已經被連根拔起,王汝正背後卻是徐階,此消彼長,胡宗憲又怎麽可能成功?

    但最終王汝正從監察禦史外放浙江按察副使,這幾年就沒挪過窩,回朝無望,看似品級升了,但明升暗降的趨勢卻已經很明顯了,這樣一個人真的能幫到自己?

    “你讓本縣想一想,再想一想。”

    程文烈也不敢過分施壓,事實上他自己都知道,這是多瘋狂的行為。好在舒邦儒應該會認為,他這個師爺托庇於其下,這才不至於被汪尚寧以及五縣鄉宦清算,如果舒邦儒真的倒了,他絕對沒有好下場,應該不至於想到他另有居心。然而,他剛退到門口,就隻聽身後又傳來了舒邦儒的聲音。

    “先派人去龍川村打探消息,等問明白那邊情形,再做定奪。”

    這一夜,好些人徹夜未眠。有的是激動興奮,有的是寬慰欣然,也有的是慷慨激昂……但一連兩天奔波的汪孚林卻清閑了下來。他該做的牽線搭橋的工作,已經全部完成了,剩下的組織工作,自然有的是人出麵,甚至捋袖子去爭。

    程乃軒代表程家拍了胸脯,結果很不幸地被許老太爺給派了苦差,去西溪南和南溪南遊說吳氏眾人。汪應蛟等人承擔了去婺源聯絡人的任務,現如今背靠府衙,他們三個的底氣頓時大了許多。至於段府尊和葉縣尊,則需得為此事製定出一個官麵上的框架來。



    這一晚上,因為德勝門關閉,眾人全都回不去,許老太爺少不得讓人收拾出了一間間客房,安置了客人。至於葉鈞耀,則是被段朝宗給直接拎回府衙去住了,顯見還有話要耳提麵命。而汪孚林壓根沒在意這許家大宅中還有一個對他很不友好的許二老爺,倒頭就睡,一夜無夢,最後要不是外頭有人砰砰砰敲門,他指不定還能睡到大中午去。

    打著嗬欠的他下床開門,等發現門外的人竟是許老太爺本人,這睡意方才一下子十停去了九停。他把到了嘴邊的一個嗬欠給吞了回去,這才無可奈何地問道:“老太爺,這叫門的事怎麽都不至於您親自來做吧?”

    “知道你辛苦,我這老頭子本來打算體恤體恤你,讓你多睡兩個時辰,誰知道一大早績溪縣令舒邦儒就到城裏來了,趕在府衙早堂,直截了當告了胡鬆奇拖欠多年夏稅秋糧沒交的事。”許老太爺說著便氣不打一處來,見汪孚林連忙讓了自己進門,他便怒氣衝衝地說,“咱們徽州地少人多,所以出外經商的人多,商人地少,千方百計少交稅賦的人也不算少,可這個胡鬆奇,他竟然仗著先後兩任績溪縣令因為梅林先生冤死的庇護,一分賦稅都沒交!他好歹交一些欠一些也沒關係!”

    小北之前偷聽胡鬆奇和程任卿說話,隻聽到小半截,所以,汪孚林還真不知道胡鬆奇竟然還有這麽一檔子把柄被舒邦儒抓在手裏。他訝異地挑了挑眉,看著許老太爺有些納悶地問道,“那舒邦儒是單純為了告胡家的狀,還是又捎帶了點其他的?胡鬆奇的態度呢?”

    “剛剛消息送來的時候,胡鬆奇雖說支支吾吾,最終還是承認有這麽一回事。可舒邦儒也不知道是讓戶房那個老手算的舊賬,利滾利竟是算出來一千五百兩銀子,胡鬆奇吞吞吐吐糾結到最後,給了老夫一句明話,他說當初胡家被抄家的時候,家產幾乎全都沒了,一千多兩根本就掏不出來!”

    “還真是個極品!”汪孚林雖說早就討厭胡鬆奇這麽個人,但此刻可以說是深深的厭惡。

    極品?許老太爺第一次聽到用極品兩個字來形容人的,錯愕了一會兒,他方才品味出字眼下頭流露出的嫌惡,本來很壞的心情不頓時更壞了。

    “沒錯,就一個極品!一千兩銀子,大家也不是湊不出來,但我說一句實話,給這種人填窟窿,我實在是心裏不痛快。老夫這輩子為人處事的宗旨,是不痛快的事情絕不做,哪怕是為了梅林先生,我也不想破這個先例!所以,我這氣頭上的老頭子隻能來找你,看你有什麽主意。”

    老爺子一大把年紀,會真的沒有對付極品的好辦法?不過是因為看在胡宗憲份上,不好做得太過分,於是借助一下他汪小秀才的惡名罷了。隻怕汪應蛟那三個家夥扛不住老爺子,早早把昨天他怎麽對付胡鬆奇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老爺子方才會再次打他的主意。

    汪孚林很明白這個道理。他斜睨了老爺子一眼,最終無可奈何地說:“那好吧,就讓我來做這個惡人。”

    許老太爺登時眉開眼笑:“好,好!孚林你果然講義氣。回頭許村那邊今年秋糧的事,我保準親自活動,一分都不少,全都送到你那義店去換銀子。對了,你折騰出來的那個米業行會,似乎正準備撇開你單幹。浙江杭州今年歉收,米價騰貴,他們準備把收來的米全都高價賣給行商,單單瞞著你一個。你現在沒工夫管這個,我得提醒你一聲。”

    對於這樣一個消息,汪孚林並不太意外。他壓著那幫糧商成立了一個米業行會,接下來什麽都沒做,葉青龍那個小掌櫃也根本忙不過來,那幫人瞞著自己折騰什麽,也是很自然的事。想到自己老早就讓謝管事挑穩妥人去了杭州,小心翼翼做了那麽一票大買賣,他不禁笑著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如果這時候傳來杭州充斥著湖廣米,米價已經應聲跌去三成的消息,那邊收米的行商會是怎麽個態度?”

    許老太爺頓時哈哈大笑,豎起大拇指讚道:“一句話就勝十萬兵,好!”

    汪孚林謙遜地打了個哈哈:“怎及得上許老太爺老謀深算?胡鬆奇那邊,我這就去對付他,至於其他的事情,就有勞許老太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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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六章 忌日前夕眾生相(求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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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績溪縣令舒邦儒跑去府衙,告治下龍川村胡宗憲次子胡鬆奇數年不交賦稅,同時揭開了前兩任縣令把胡家人應交的稅賦飛派給其他民田的蓋子,這一招在府城和縣城雖說引起了不小的波瀾。然而,在許老太爺等徽州縉紳聯合提出,今年十一月初三集體祭拜胡宗憲之事後,此事就因為徽州知府段朝宗的暫時擱置,而一下子淡出了大多數百姓的視線。

    盡管胡宗憲下天牢後自盡已經過去了將近五年,徽州一府六縣名人輩出,也並非沒有別人在朝中步步高升,如殷正茂取代李延之後,在廣西的戰事便是順風順水,大有打造出另一位文武雙全的名臣之勢,可仍然無法取代胡宗憲在徽州人心目中的地位。就猶如那座屢經修繕卻依舊難掩頹敗之勢的西園中,那塊汪道昆親筆題寫的東南柱石匾額一樣,不管朝中那些言官當初如何揪著胡宗憲不放,可時過境遷,人都死這麽多年了,抱不平的占了大多數。

    就連街頭巷尾的熟人,彼此相見都會聊上幾句那即將到來的五周年忌日。這一次祭拜不同於胡宗憲剛死的那次公祭,那些幕僚賓客朋友或從四麵八方趕來,或遠道送上祭文,那次挑頭-,的是朝官,其中官身和有名望的高士不少,這次完完全全是民間行為。剛從兩淮回來不久,不再管家中鹽業生意的許老太爺擔綱,上上下下募集到的各種款項高達三千兩,分初祭和忌日正祭兩個階段。

    在十一月初一這一日,在府城那座依舊默然矗立的大總督坊前祭祀。而忌日正祭則是去績溪龍川村胡家祖塋。

    為此。龍川胡氏也不知道多少人緊急總動員。預備到時候免費給遠道而來的祭客提供住宿飲食。然而,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縣令葉鈞耀已經預定了不會出席正日子的祭拜,但會在府城大總督坊的初祭露麵,畢竟,身為父母官,是不能隨便離開治所的,其餘各縣縣令也有人會抽空來府城。至於胡鬆奇則是在此前匆忙去府城後,盤桓了三日方才回去。開始傾力布置準備,仿佛對舒邦儒指責他欠繳多年夏稅秋糧之事絲毫不以為意。

    在如今胡宗憲忌日即將到來之際,就算是那些同族之人,也不大好拿著此事去強壓,但心裏犯嘀咕又或者替胡宗憲兒孫不成器扼腕歎息的人,卻是比比皆是。



    在這樣席卷徽州一府六縣的大浪潮之下,休寧那些糧商們打探到汪孚林時常被許老太爺抓去,當成鬆明山汪氏的代表,深陷胡宗憲忌日之事,他們自然樂得暗中偷笑。自顧自地和行商們討價還價,隻想把這一批秋收之後剛收來的米高價倒手給那幾個行商。反正那些人急著把米運到這會兒正米價騰貴的杭州去賣。至於開春糧荒時,休寧還有那些專在湖廣以及南直隸江西其他各大糧食產區活動的糧商,屆時自然可以補齊徽州的春季糧荒缺口。

    然而就在這時候,杭州米價應聲跌去三成的傳聞突然一下子散布了開來!

    最初糧商們還以為這消息是人家故意散布來壓價的,可隨著有船從杭州來,說是之前歉收是真,可數日不斷有湖廣浙西米運去,以至於米價重挫,包括吳興才在內的這些坐商們方才一下子慌亂了起來。甚至還不等他們和那幾個收米的行商討價還價,人家竟然已經撇下他們跑路了!要知道,徽州米市行情原本就比南直隸其他地方要高些,若非看在水路便捷,杭州米貴,一來一回十日就能盈利豐厚,誰會緊趕著從徽州買米到杭州去賣?

    這下子,有人想再聯絡其他行商,寧可跌點價也賣,有人發狠囤米到明年最高點再發售,但大多數糧商卻都有些不甘心。於是,這時候,義店小掌櫃葉青龍發帖子邀請眾人齊聚,商量一下米業行會的事,眾多糧商這才想起了還有這麽一個機構,更想到了葉小掌櫃背後還有個汪孚林,到了聚會的那天,竟是一個不拉全都來了。可一到地頭,讓他們異常惱火的是,別說汪孚林不見人影,就連程乃軒也看不到人,竟是隻有那個從前隻是小夥計的葉青龍在場。



    “我知道諸位沒見到小官人,有些不痛快,今天小官人被段府尊請了過去,所以抽不出空。”葉青龍笑容可掬地來了個開場白,這才直截了當地說,“知道諸位都是忙人,如今最擔心的是什麽,我也不浪費時間。我聽說有人準備殺點價賣給其他糧商,有人準備繼續咬牙囤貨,但更多人是想著,那些行商玩的肯定是欲擒故縱之計,畢竟,今年歉收的不僅是杭州,而且蘇州的缺口也因為種桑田和棉田的人越來越多,所以糧食缺口大得很。可是,我要告訴大家的是,杭州米價大跌的事是真的,那幾個行商是真的走了,而不是玩的欲擒故縱之計。”



    此時此刻,哪怕再瞧不起葉青龍的糧商,也不禁坐直身子,臉色又凝重,又驚怒。而接下來葉青龍說出的另一句話,卻讓他們喜上眉梢。

    “各位如果不信,可以回去再等一等。如果到時候仍然沒人上門報價,我家小官人說,作為米業行會的第一任會長,他願意比照諸位之前和那些米商談的價,收下諸位原本準備出賣的糧食。這就算是會長給諸位的福利。”

    糧商們頓時瞠目結舌。這到底是葫蘆裏賣的哪門子藥?

    然而,糧商們的糾結,隻是小事,很小的小事,胡宗憲的忌日,是大事,很大的大事。因為此事已經從徽州府迅速向外擴散,擴散到嚴州府、杭州府、紹興府……從十月中旬開始,從陸路水路飛快趕往徽州的,也不知道有多少車馬,多少船舶。以至於到正日子前五天。從徽州府城到歙縣縣城。所有歇家客棧旅舍。全都被塞得滿滿當當,別說空房,就連很多民舍都做起了借宿的生意!

    就連當年曾經入胡宗憲幕府的沈明臣也來了,不少昔日幕賓,本人或許來不及趕來,卻也有門人弟子趕到,代為參加祭拜,同時行禮。



    等到了十一月初一。於府城大總督坊下初祭的這一日,就隻見無數徽州百姓扶老攜幼,默然觀禮。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縣令葉鈞耀領銜,祁門縣令和婺源縣令也露麵了,就連汪孚林本以為絕對不會來的績溪縣令舒邦儒,竟然也來了,雖說板著一張臉。

    等到和族長汪道涵一塊,代表鬆明山汪氏跟著那些鄉宦縉紳行禮之後,汪孚林就悄然退到了大總督坊旁邊,自己早就包下的一處客棧中。和程乃軒說起糧商那些事。等程乃軒悄然回去,他置身幕後。放眼看去,就隻見一撥撥鄉宦縉紳以及讀書人後,也不知道多少百姓選擇了到大總督坊前磕個頭,又或者作個揖,留下一炷清香。這一刻,他不禁生出了逝者已去,榮光猶在的感覺。可當看到胡鬆奇時,他就有些淡定不能了。

    他之前對許老太爺說此人是極品,現在他要在極品後頭再加兩個字,極品混蛋!不見棺材不掉淚,以為績溪縣令舒邦儒之前跑來府衙告狀,那隻是雷聲大雨點小,甚至還涎著臉求他是否能夠對眾多縉紳言語一聲,如若嗣後舒邦儒再提此事,請他幫忙在這些人當中募捐一二,助其度過難關。他本來倒還不打算太過分的,可現在麵對這麽一出老子英雄兒軟蛋的好戲,他雖說明知道某些跡象,卻也故意在給人出了一記損主意!

    “孚林!”

    聽到這叫聲,汪孚林扭頭一看,見蘇夫人竟是在小北和葉明月一左一右跟隨下,也進了這裏。見她布衣荊釵,氣度卻和尋常民婦截然不同,一旁兩位也是打扮得素淨,身上絲毫沒有佩戴任何首飾。想到此次段朝宗和葉鈞耀都來了,段公子也和葉小胖一塊在前頭祭祀,他問過眾人竟是混在那些民婦當中參與了祭拜,不禁暗讚蘇夫人不怕拋頭露麵的爽朗性情。

    “今天的場麵雖大,但相比龍川村到時候的正祭,估計還要差一點。據沈明臣沈先生說,茅坤茅先生,何心隱何先生,到時候全都會來。”

    說到這裏,他就看著小北說:“如果這些人都來了,他們從前又見過你,不難為你主持公道,你還是不打算歸宗?”

    “歸宗幹什麽?長兄如父,等著他隨便給我定一門婚事把我嫁了?”小北用切齒痛恨的目光盯著胡鬆奇,突然又泄了氣,“如果不是為了爹的忌日,我真恨不得給他個更大的教訓!爹的名聲都快被他敗光了!”

    蘇夫人見汪孚林聽了這話就眨了眨眼睛,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勸小北歸宗,而是為了讓她堅定決心。她親切地看了一眼自己親自教了四五年的這個小丫頭,這才對葉明月說:“這次龍川村,你陪著小北去吧,我就不去了。梅林先生曾經是英雄,可如今這次五周年忌日雖說辦得場麵大,想想徐文長因此發了瘋症,至今還因為殺妻案關在獄中,其餘幕賓也都鬱鬱不得誌。他自己英雄一世,死後卻背著汙名,兒孫輩更無一成器,實在令人扼腕。”

    瞅見小北眼巴巴地看著蘇夫人,而葉明月也拚命朝自己使眼色,仿佛授意自己勸一勸蘇夫人,汪孚林就正兒八經地問道:“夫人真的不去龍川村嗎?說不定這次龍川村除了正祭,還有一場大熱鬧可以看。”

    蘇夫人也聽說過舒邦儒因為胡家一直沒交的夏稅秋糧而鬧到徽州府衙的事,可今天人也來了,她沒法相信這位績溪縣令會挑在這種正祭的場合發難。她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故意板著臉道:“梅林先生忌日這麽大的日子,你就不能把這熱鬧延後?”

    “我倒是想,隻可惜別人似乎不太想。所以,夫人最好一塊去一趟。”

    見汪孚林擺出了特別誠懇的表情,蘇夫人明知道今天這嚴肅場合不該笑,眉眼卻還是彎了彎。

    “那好吧,我就去看看,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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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七章 是非自有公道(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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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初三卯時不到,陰沉沉的天空絲毫沒有放亮的趨勢,龍川村中,汪孚林小北和汪應蛟三人曾經借宿過的胡老爺家就已經各處點燈早起。因為今天方才是正祭的日子,原本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滿是人的架勢,已經轉移到了此地。而汪應蛟和程任卿周文,有幸和汪孚林同處一室——這是完全沒辦法的情況,縱使胡老爺家裏地方很大,客房很多,終究抵不住這次到此地來參加正祭的人太多。

    除了段朝宗和葉鈞耀以及婺源縣令祁門縣令之外,其餘都是鄉宦縉紳,以及從外地趕來的胡宗憲昔日幕賓,同情這位昔日總督的讀書人,又或者眾多百姓,並沒有什麽一等一的大人物,可絕不能讓這些人露宿在外,這是龍川胡氏的宗旨。所以,汪孚林四個人合住一屋的住宿條件絕對不算糟糕,他也絲毫沒有任何抱怨。隻不過,在這種大冷天裏早早爬起床預備正祭等事宜,絕對不是一種很愉快的體驗。

    這是一個講究禮法的時代,所以從時間日程,再到穿著打扮,每一樣都有著嚴格要求。汪孚林還沒經曆過鬆明山汪氏的祠堂祭祖這樣的大事件,所以這次基本上是虛心求教,生怕在禮●¤,節上遇到什麽問題。盡管他代表鬆明山汪氏,但這樣的大事,族長汪道涵打頭,他這個晚輩隻要在後頭跟著亦步亦趨就行了,之前的初祭就是這麽過來的,可這次畢竟人會來得更多更齊,而且胡家祖塋地方大。也就代表著四周圍那些視線會更密集。所以更不能出差錯。



    今天正祭的各種程序下來。多半要大半天甚至一整天,故而早起洗漱更衣過後,下人端上來的不是熱騰騰的稀粥,而是一大盆蒸得鬆鬆軟軟的大包子。至於茶水卻隻有一小壺,這還是四人份的。汪孚林很明白,胡老爺絕對是好意,否則喝多了水憋不住時,可不能像他給謝大宗師送行那樣隨隨便便來個尿遁。吃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拿了個包子掰開,見是實打實的梅幹菜肉餡,而且是肥肉少瘦肉多,不油膩卻頂饑,不禁暗讚胡老爺周到。



    “汪賢弟,之前績溪那位舒縣尊舉發的事情,雖說擱置了下來,但他身為本管縣令,上次初祭親自去了,今天卻隻讓師爺送了一篇祭文來。不會有什麽幺蛾子吧?”

    聽到這句話,汪孚林抬起了頭。見說話的是程任卿,但汪應蛟和周文也正盯著他,他便幹咳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要我說,正好在正祭的時候,應該不至於會有人如此犯民憤發難,頂多是正祭完了之後,有人會跳出來。不過都是沒準的事,三位兄台不用太緊張。”

    程任卿卻沒放鬆,而是進一步追問道:“這麽說,汪賢弟其實是做好了準備的?”

    “應急預案當然是要準備的,但隻是以防萬一。”發現程任卿竟然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他不得不雙手捧著包子拱拱手說,“三位行行好,眼下時間緊迫,趕緊先祭好五髒廟再說其他。天塌了還有高個子頂著呢,我們不用杞人憂天。今天會來多少人,舒縣尊一個人頂得住那麽多名流高士?”

    程任卿也想再問,這時候,還是最像個書生的汪應蛟伸手阻止道:“把心放到肚子裏去,正祭就是正祭,別想這麽多。誰要是敢真的在正日子撒潑,誰就得承擔後果,想來那位舒縣尊沒這膽子……喂,周兄你胃口是不是太好了,你這是第幾個了?汪賢弟你別這麽貪多行不行,你可是最小的!”

    “就因為年輕,正在長身體,各位兄台麻煩容讓小弟一下。”

    原本有些沉重的氣氛在這一番搶包子吃的舉動之後,漸漸鬆快了不少。當然,汪孚林貨真價實是吃最多的。他是年紀最小的,但吃貨二字終究不是浪得虛名,他現在正在長個頭,胃口一個抵倆,所以他一個人就整整消滅了四個半包子,本來是五個,硬是被汪應蛟搶回去半個。下人進來收盆的時候,見盆底空空,倒是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卻又拿了四小包東西放在桌子上。

    “老爺吩咐,正祭究竟要多久也說不好,這是參片,到時候餓了含一些也許能頂饑,畢竟其他東西不好拿,對已故胡公也不太恭敬。”說完這話,來的那個下人又拿出四個小小的銅質香囊,一人一個分好了送上,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這是老爺特意送給四位的,算是相公們之前借宿在這兒,給我家老爺長臉的答謝。雖說熱力有限,可總能少些受凍的感覺。”

    胡老爺想得真周到!

    穿著兩層絲綿襖子,一件羊皮背心,皮靴子裏的腳上赫然是絲綿再加棉襪兩層襪子,可當站在人群中,往胡家祖塋前行時,寒風吹過,汪孚林還是覺得冷,便把手放在胸口的銅香囊那邊捂了捂。這和那些絲線縫製的香囊不一樣,裏頭的精巧設計可以讓那焚香的香碗永不傾倒,於是熱力通過銅質外殼傳遞出來,在這冬日的大清早提供了絲絲暖意。站在人群當中,他的眼角餘光能夠看到一張張肅然的臉,悲歎的眼神,以及不少人隨著墳塋漸近而眼睛通紅。

    不知不覺,他也被感染上了一層悲涼的氣氛。

    胡家祖塋當然不可能一下子容納那麽多人。眾人一律步行,卻在走了大約兩刻鍾後,聽到前頭傳來了止步的聲音。這裏距離胡家祖塋還有一小段路,但正好是一塊頗為寬敞的空地,正好能夠容納此次趕來的百多人。如此分批放進墳塋,也就不用擔心會失去秩序。這時候,就隻聽後頭傳來了一陣議論聲。

    “沈先生來了!”

    “茅先生和何先生也一塊來了!”

    “隻可惜徐文長徐先生到現在還在獄中……”

    當聽到沈明臣、何心隱、茅坤的名字,人們方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起來。無他,這三位中有已經賦閑十幾年的官員。也有科場失利沒有官身的詩人。更有被人說成是離經叛道的王學中堅……但他們還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那便是胡宗憲昔日重用的幕賓!而汪孚林更是注意到,後續還有眾多文人,戚良也默默帶著老卒來了,甚至之前壓根沒提過這一茬的柯先生和方先生也來了,一同過來的還有葉小胖和程乃軒,還有他壓根沒想到要叫上的金寶和秋楓!

    看到胡鬆奇在寒風中哆哆嗦嗦,卻還要用得體的表情對來參加正祭的人說出應景的話,汪孚林暗自哂然。瞅見不遠處。葉小胖正悄悄朝自己這邊擠過來,還擠眉弄眼地衝著他拚命打眼色,他覷了個空子對汪道涵打了個招呼後,就衝著人招了招手。今天人多,找不到什麽僻靜的地方說話,但總算兩撥人原本就離開得不遠,所以很快還是湊到了一塊。他瞪了金寶和秋楓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秋楓就小聲說道:“是柯先生和方先生帶我們來的。”



    按照汪孚林自己的想法,大冷天的。他帶兩個小家夥來受凍幹嘛?有那心,他日後帶他們去西園上一炷清香就行了。沒必要帶他們到這紮堆似的正祭招搖過市。然而,聽到是兩位師長之意,他就沒什麽話可說了,隻能低聲問三個小家夥說:“冷不冷?”



    “有點兒。”葉小胖不比金寶和秋楓,這大冷天出門到這種空曠地帶,還是第一次。他裹成了一個粽子似的,葉小胖猶如做賊似的東張西望,又壓低聲音說道:“娘和姐姐,還有小北姐都來了,車馬停在龍川村裏。爹讓我問你,那個舒邦儒會不會來搗亂啊?”

    “舒邦儒三個字也是你叫的。”汪孚林沒好氣地直接在葉小胖腦袋上重重敲了一下,“小心叫順口之後,哪天說漏嘴露餡。他今天應該不會來的,幾次三番當麵鬥法他都大敗虧輸,這次他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這裏興風作浪?正祭的時候出不了事,正祭之後就難說了,你們什麽都不用管,隻等著看熱鬧就行了。金寶,秋楓,你們也是一樣,緊緊跟著方先生和柯先生。”

    程乃軒則是拇指和食指碰在一起,伸出三根手指頭,對汪孚林做了個萬事具備的手勢,這才嘿然笑道:“就看人家跳不跳圈套。”

    汪小官人如今是徽州一府六縣的名人,不知道多少人關注他這邊,金寶和秋楓也有不少人認識,而葉小胖那招牌的身材,以及昨天跟著葉縣尊去大總督坊參加過初祭,自然也有很多人認識。所以,看到幾個人猶如一家人似的,不少人的心裏都轉著各種八卦。

    等到接下來祭拜正式開始,黑壓壓的人輪流跟著進祖塋拜祭,自然就不像之前那樣還能有些輕鬆的氣氛了。如沈明臣這樣寫過孤憤集的大詩人,祭文根本就不用照著讀,他燒了祭文之後,跪坐墳塋之前,淚流滿麵,悲聲誦念,聲聲泣血。就連胡鬆奇這個胡宗憲的親生兒子去勸說,都不見他有任何停歇的跡象。最後,竟還是何心隱大步上前,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沈明臣的肩頭。

    “嚎啕大哭,婦人之長而已,又有什麽用?胡部堂功過至今尚未有個公道評論,哭過之後,呼籲朝中有識之士奮起抗爭,這才是正理!”

    盡管當初給徐階出主意倒嚴的人,就有何心隱一個,而且他對胡宗憲的很多行徑看不慣,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對胡宗憲的死一點意見都沒有。他回轉身看著眾人,沉聲說道:“今天有這麽多人齊齊祭拜胡公,足可見正道不孤,人間自有是非公道!我前日才剛剛趕到徽州,沒能參加初祭,但卻在住店期間,聽到了兩句近來流傳的詩句。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願與各位賢達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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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八章 炮轟群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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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沾了汪道昆的光,汪孚林的排列序位相當靠前,因此當何心隱那幾乎等同於暴喝的聲音傳入耳中,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那是歲考的時候他用在策問結尾的……怎麽至於何心隱剛到徽州就聽說了?

    麵對那些意味深長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汪孚林一麵保持淡定,心裏卻已經劇烈翻騰開了,卻不防旁邊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見是葉小胖似乎想要說話,他就稍稍矮了矮身子,偏了偏頭。可聽到葉小胖說出來的話,他卻頓時更瞠目結舌了。因為葉小胖赫然說的是:“是我爹得知這次名士雲集,特意囑咐了趙五爺他們,在各處歇家客棧,把你那兩句詩張揚得到處都是。我爹說,此次名流眾多,讓人知道我歙縣有少年英傑,豈不快哉?”

    都說了不是我寫的,是宋朝的林大人寫的!葉大炮你幹嘛把大炮放我身上來了!

    汪孚林實在有些糾結。本來,胡鬆奇這邊是他聯絡的,此事未必就會張揚出去,胡鬆奇自己還要臉麵,汪應蛟和程任卿周文則不是多嘴的人,至於許老太爺作為這次的召集方,在他的強烈要求下,就更加不會輕易暴露他在其±∠,中的作用了。可是,被何心隱這樣當眾一宣揚,回頭舒邦儒這樣的有心人再推波助瀾,誰還會不知道?幸虧他早已嚴正聲明,這首詩是宋朝的林大人寫的,否則他非得被某些人給惦記上不可!

    奈何振臂一呼的何心隱,卻並未在意那個牽涉其中的小秀才是什麽態度。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在主流圈子,甚至在王學泰州學派也是個離經叛道的人。卻是繼續說道:“胡公今日便已經是去世五周年了。以他抗倭之功。閑居鄉裏卻依舊有人不肯放過,羅織罪名,甚至辱及家人,實在是我士林之痛!好在蒼天有眼,當初的幕後指使者已經賦閑回家,搶占的無數民田也已經發還,兒孫自有其罪,彈劾他的陸鳳儀也早已黜落為民。當初辱他家眷,封其家門的何東序,自己也因為幾樁刑獄而左遷,至今還被徽州人唾罵!”



    汪孚林已經貨真價實目瞪口呆了。何心隱的戰鬥力竟然這麽強大,矛頭竟然直指被高拱和海瑞不用商量的默契就整得幾乎死去活來的徐階!至於那個彈劾胡宗憲的陸鳳儀……他倒是真的第一次知道,此人竟然在成功做了這麽一件大事後,還被貶為平民了。至於何東序,這幾天這位前任徽州知府又被人翻了舊賬,所以說,做人不要太過分。這話真的一點都不假。



    就連曾經奔走京師為胡宗憲活動的茅坤,就連曾經在東南一帶四處找人為胡宗憲翻案的沈明臣。這會兒也全都被何心隱今天這突然一招而嚇著了。這話如果是徐渭徐文長來說,他們不會有任何驚訝,畢竟那是和胡宗憲最最相得的幕僚,可何心隱……何心隱在胡宗憲幕府的時間並不是最長的,而且據說還曾經拍桌子翻過臉,這次是吃了炸藥了?

    從汪孚林的方向,當然看不見蘇夫人和葉明月小北。今天正祭這種日子,雖也有婦人們想參加,但得等前頭那些男人離開才可能。所以,小北早先就偷偷又回了一次龍川村,找到了一個不易被人發現,又靠近胡家祖塋的地方。此時此刻,聽到何心隱竟是當眾說出了那樣的話,她隻覺得又激動,又歡喜,緊緊攙著蘇夫人的胳膊,聲音顫抖地說道:“夫人,那就是何先生。他從前和徐先生一樣,敢對我爹拍桌子的,脾氣大得很!”

    “我知道,他還親自殺過倭寇!”

    何心隱同樣是名滿東南的人物,但不僅僅在於他的文名,而且還因為他的俠名,此時此刻,同樣聽得心情激蕩的蘇夫人便點點頭道:“都說聞名不如見麵,今天一見,果然是不負俠名。隻不過,他今天這一說,固然群情激奮,但隻怕要多出很多不是來。”

    葉明月見小北有些愕然,便低聲解釋道:“徐閣老雖說已經罷相回家了,但朝中黨羽門生很多,否則海撫院也不會因為辦了一個他而在南直隸舉步維艱。至於陸鳳儀何東序,在徽州固然是被人深惡痛絕,但在外頭卻還是有很多人同情他的。尤其是陸鳳儀,被罷官為民後,屢屢被本管地方官舉薦為賢才。”



    小北這才醒悟過來。她有些擔憂地往何心隱的方向看去,忍不住低聲呢喃道:“何先生難道就沒想到,這話要是傳開來,很多人都會恨他……”

    汪孚林這時候在想的,也同樣是這個問題。所以,當發現何心隱還有繼續發飆的跡象之後,他甚至不得不考慮,自己這個小字輩是否要在這個時候站出來阻止——盡管他根本沒想到該如何阻止。好在,他終於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夫山先生所言,也是大家所想,然則今天是胡公忌辰,以逝者為重,以祭祀為先,還請夫山先生能夠體恤徽州上下,乃至於遠道而來參加正祭的仁人義士之心。”

    說話的是方先生,而他話音剛落,柯先生也立馬接上道:“夫山先生,這時候人都不在,你就算罵得再狠,別人也聽不到,還不如留著力氣,等胡公異日得以翻案時再痛痛快快罵一場!今日人多,大家全都想祭拜胡公,盡一份心力,看這人流,說不定等到晌午都未必能輪過來,夫山先生體諒一二。”

    何心隱依稀還認得這兩人,此刻先是一愣,隨即就意識到了兩人藏在這番話下的苦心。等到本來哭祭不止的沈明臣也上來,和茅坤一塊反而規勸起了他,他隻能按捺下了心中那股邪火,讓到了一邊,由得胡鬆奇作為主人,組織一批批人進來祭拜。看著這長長的人流,他正在發呆,突然就隻聽茅坤低聲問道:“夫山,我是直接到績溪來的,並未進府城,你之前提到的‘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是哪裏聽來的?”

    “似乎是……今年歲考一個生員的策問卷子結語?至少我是這麽聽說的。”

    沈明臣剛剛那滿腔悲憤,全都被何心隱的當眾開炮給炸沒了,此刻雙目依然紅腫,人卻總算有了些精神。聽到是生員策問卷子中寫的,他便苦笑道:“倘若胡公還在,說不定幕府之中,就要多一個人了。隻可惜生員都知道如此道理,朝中那些屍位素餐之輩卻隻知道狗咬狗,實在讓人齒冷!”

    這一次,何心隱卻記起了當初聽到這兩句時,偶爾從旁邊聽到的嘟囔,遂搖頭道:“恐怕就連胡公還在,也沒魄力收人,據說那小秀才不過十四歲。”

    十四……沈明臣和茅坤不禁麵麵相覷。茅坤甚至立刻把目光放在前來祭拜的人群中,也看到了幾個少年,可今天這種場合勢必不是搭訕的地方,再加上他見多識廣,也不會因為區區兩句詩就對人如何,當下也就暫時放下了此事。

    隨著一批批人祭拜之後,漸次退出胡家祖塋,有人就此離開,還有人想在龍川村繼續盤桓一陣,原本黑壓壓一片的人群漸漸變得稀稀落落,就仿佛胡宗憲一度光芒萬丈,最終卻完全黯淡的人生一樣。而小北和蘇夫人葉明月,一直佇立到男人們大多散去,婦人們漸次前去祭拜,這才跟在了人潮當中。她們還是初祭那天一般素淡打扮。在那無數人都跪過拜過的拜墊上屈膝跪下之後,小北用顫抖的手將點燃的線香插在地上,絲毫沒注意到自己已淚流滿麵。

    “爹,五年了……你的案子仍舊沉冤未雪,但卻有很多人還記得你,還有這麽多人來祭拜你,就連西園和北苑也依舊還在,依舊還有人出錢修繕,讓它們不至於傾頹……爹,那時候兵圍西園,我一點都不相信你會死在天牢,這才跟著乳娘跑了出去,乳娘更是對我說,可以到東南聯絡那些為你抱不平的人,可我沒想到,你後來真的死了……你打了那麽多勝仗,殺了那麽多倭寇,為什麽這一次卻沒能堅持下來……”

    小北緊緊咬著嘴唇,隻能用心聲訴說這些年來的悲喜。直到旁邊有人扶著自己的肩膀,淚眼婆娑的她發現是杜明月,這才用手擦了擦滿是淚水的臉,在心裏說道:“爹,娘死了,您也死了,大娘和姐姐她們都已經死了,我在胡家已經沒有什麽牽掛。在二哥和三哥眼裏,我這個失蹤的妹妹早就死了,我也不想打擾他們的好日子。以後,我就要改姓葉了,可是,我還是會每年祭拜你,我不會忘了當初你抱著我教我識字,教我念詩,答應乳娘教我練武……”

    蘇夫人已經察覺到四周圍有那些狐疑的目光,她知道,這是因為小北跪的時間太長,流淚又尤其厲害。她很慶幸此時此刻胡鬆奇已經趕回去招待許老太爺那一批徽州縉紳,不在此處。授意葉明月和自己一塊,把小北拖起來後,她就在其耳邊低聲勸慰了幾句,隨即就半是強迫地架著人往外走。可就在這時候,她隻聽得旁邊傳來了一個聲音:“敢問這位姑娘,可是和胡公有舊?”

    葉明月連忙抬頭,見走過來的竟是何心隱,看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小北,她頓時心中咯噔一下。大多數人都已經去胡家祖宅參加答謝宴了,何心隱怎會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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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九章 鬧事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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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心隱和沈明臣茅坤不一樣,對於某些人情往來沒有半點興趣,雖說還不至於和徐渭徐文長那樣隨隨便便就來一招驚世駭俗的舉動,可既然被人評價為離經叛道,他當然不是那種願意敷衍世俗應酬的人。在他看來,在胡宗憲的墳塋前多停留片刻,多寄托幾分哀思,這一次遠道來徽州的目的,就算是完成了。畢竟,即便沒有徽州縉紳組織出來的這一次大場麵,時值胡宗憲過世五年,他也是要來的。

    胡宗憲有些事情確實做得混賬,可徐階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招數,更是令人鄙視!虧他當初還給其出主意倒嚴!

    可是,站在僻靜角落的他萬萬沒料到,在最終那些婦孺前來祭拜的時候,竟是看到了一個依稀有些熟悉的身影。所以,年過五旬的他就這麽直截了當走了上前,而且開門見山地問出了那個問題。讓他躊躇的是,被人攙扶在當中的那個小姑娘沒有開口說話,而是邊上那個布衣荊釵,卻依舊難掩氣度的婦人對他微微一頷首,這才開口說道:“見過何先生,我家來自東南,曾經飽受倭亂,故而我帶著兩個女兒來拜祭一下已故胡部堂。”

    聽到這個很合理的回〗∟,答,何心隱頓時又多看了蘇夫人一眼,隨即正色拱拱手道:“雖說唐突,但事關昔日故人,我還是不得不一探究竟。敢問夫人何方人士,如今居住徽州何處?”



    葉明月見母親正要回答,遠處葉小胖卻急急忙忙往這邊來,她連忙開口試圖岔開話題:“明兆。怎麽急急忙忙的?”



    葉小胖一溜煙跑到近前。這才發現母親她們麵前還杵著一個老者。他剛剛沒怎麽太在意前頭那些人,這會兒頗有禮貌地衝著老者拱了拱手,這才對蘇夫人和葉明月小北急急忙忙地說:“娘,姐姐,小北姐,胡家那邊出大事了!徽寧池太道分巡道一位姓王的觀察到了,說胡鬆奇當初在查抄田產時,隱匿田產八百餘畝。而後又整整五年沒交名下八百多畝地一分一毫的夏稅秋糧,全都飛派在民田上!他還罵胡部堂當初總督浙直的時候就打著抗倭為名,榨取民脂民膏,現在兒子又是如此……”



    這話還沒說完,小北便麵色大變,下意識地掙脫了蘇夫人和葉明月,三步並兩步往胡家大宅的方向衝去。蘇夫人一個措手不及,竟是被人給跑了,登時為之大急,立刻一推葉小胖道:“快去追她。追不上唯你是問!”

    葉小胖頓時傻眼了,卻知道母親說話算話。隻能反身就追——可他完全不覺得自己這胖墩墩的身段追得上身形敏捷的小北。而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身邊一個身影已經飛速越過了他,徑直朝前邊的小北追了過去,分明就是之前在母親她們身邊的那個老者。雖說他不明白對方追人幹什麽,卻不敢違逆母親,還是氣喘籲籲拚命地跑。可等他遠遠能看到胡家大宅時,卻萬分鬱悶糾結地發現,別說小北,就連之前那個老者也不見了。

    人家的年紀比他大三四倍,怎麽還跑這麽快?

    胡家大宅的院子當中,此時此刻赫然是一人對眾人,然而那一個人的氣勢,卻隱隱約約有蓋過今日來胡家參加這次忌日正祭的眾多縉紳之勢——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沈明臣和茅坤因為和胡鬆奇沒什麽話好說,雖說離開胡家祖塋後並沒有立刻離開龍川村,此刻卻並不在胡家祖宅,而是在本村另一戶鄉紳家裏暫歇。別人不知道,也就還沒來得及往那邊送信。

    “胡鬆奇,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胡鬆奇當然認識眼前這個人,又或者說,他對眼前這個人簡直是刻骨銘心地痛恨!因為此人就是當初和錦衣衛一塊奉旨來查抄胡家的王汝正,就是此人把那時候的胡家抄檢了一個底朝天,找到了那份父親胡宗憲所謂自擬的聖旨,以及和嚴世藩羅龍文來往的眾多信函,將他那位父親直接逼到了一條死路上。此時此刻,他幾乎把牙齒咬出了血來。如果可以,他隻希望振臂一呼,讓身後那些前來祭拜父親的親朋好友將這家夥撕得粉碎!

    然而,他卻悲哀地發現,無論是許老太爺,還是那位黃家塢的程公子,又或者是西溪南南溪南的兩位吳老員外,以及徽州一府六縣其他不少風雲人物,每一個人仿佛都因為王汝正對他的痛斥而產生了隔閡,每一個人都用疑慮甚至惱怒的目光瞪著他,仿佛責備他在父親忌日這一天鬧出這種事情來。看著情形,沒有人願意出麵為他做主,更沒有人願意對上主理徽寧池太道的王汝正王觀察!



    那種起頭在祖塋吹風受凍卻依舊充斥全身的慷慨激昂,這會兒完全被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取代。胡鬆奇東張西望,期冀能夠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可結果卻是徒勞。在這種要命關頭,他陡然之間想起當初在許家時,汪孚林來自己談過夏稅秋糧,在他反反複複兜圈子,就是不肯補齊那筆夏稅秋糧之後,提出的某個解決方案。他猶如開玩笑似的當場簽了一份契書出去,本來以為不過是廢紙一張。可這種時候,這種幾乎就要窒息淹沒的時候,他再也顧不上了。

    “王觀察,胡家蒙你之賜,幾乎遭受沒頂之災,直到今日,你還要如此欺我辱我?之前那八百餘畝地,本是先父賞給一個出籍老管家的,當時眼看先父不幸自盡,我胡家被抄,生活無著,這位老管家竟是慨然將這八百餘畝地全數歸還。之前家中經營不善,這些地一時沒有佃出去,我是曾經對前兩任縣尊百般懇求,這才允許拖欠,難不成這績溪就我胡家一戶拖欠不成?此次正值家父五周年忌日前夕,我痛下決心清舊賬,已經以一千五百兩的價格。將胡家所有的西園和綠野園賣給歙縣義店抵債。辦完這次正祭之後。義店就會去績溪縣衙那邊清償舊賬!”

    此話一出,四周圍頓時一片大嘩。盡管當初說是籍沒胡宗憲家產,但在很多人的活動下,這一條最終執行得並不嚴格,何東序去發賣西園和綠野園時,更是遭到了集體抵製。最後,這兩個園子就不了了之,契書在哪誰都說不清。原則上要說還是胡家的也沒問題,可胡家那時候已經無力經營這兩個偌大的園林,反而是歙縣很多熱心人經常跑去祭拜,甚至於修繕房子,打掃養護。如今,胡鬆奇竟然說把這兩處地方全都賣給了義店,這簡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荒謬,這是當初籍沒在冊的產業,誰許你賣的!”

    王汝正今次特地從太平府的蕪湖趕過來,便是因為胡家的事情心懷恐慌。得到消息之後便決定親自過來,奮力一搏。如果胡宗憲真的平反。他這個當初帶頭抄家的,豈不是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一輩子?原以為胡鬆奇已經啞口無言,其他縉紳也顯然會明哲保身,誰想到胡鬆奇竟是突然來這一招!而當他咆哮出聲之後,就隻聽身後傳來了一個憤怒的聲音。

    “胡公下獄的時候,是曾經籍沒家產,然則胡公自盡於天牢之後,世廟爺爺網開一麵,最終免勘不問。王觀察身為當初主持抄檢籍沒的人,難不成時隔多年,還要再回來盤點胡家的產業?”

    王汝正沒想到有人竟敢如此諷刺自己,登時為之大怒,然而,當他扭頭朝聲音來處望去,想要找尋那個家夥的時候,卻發現麵對的是一張張憤怒的臉。大多數年紀大點的縉紳士人當然不會忘記昔年舊事,但年輕一輩的未必知道,可現如今人人知道今天跑來發難的他,徽寧池太道王觀察,竟然是當初抄胡家的人,那種鄙薄和輕蔑幾乎有如實質。若不是他很清楚自己早已明升暗降,沒多少實權,立馬就要炸了。

    至於剛剛那個開口說話的家夥,他已經顧不得去找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陰惻惻地說道:“義店?就是那家據說借了歙縣預備倉的倉庫,打著歙縣士紳募捐名義的義店?竟敢以義為名,又染指朝廷庫存,簡直是無恥之尤!如今更是以替胡家完稅為名,收胡家的房產,本司倒是要去歙縣看看,誰竟然如此膽大包天!”

    撂下這話,王汝正竟是徑直拂袖而去。麵對這幅光景,剛剛一直沉默的鄉紳方才麵麵相覷,彼此交頭接耳,有的擔憂,有的憤慨,有的惱怒,但更多的人是用極其微妙的目光瞄胡鬆奇。王汝正剛剛壓根沒去問胡鬆奇要契書看,這就氣衝衝地回了城,不管是真是假,胡鬆奇這一招都簡直是太無賴太不要臉了!西園和綠野園是什麽地方?就算那名義上真的是胡家產業,可這樣兩個廢棄的園子丟給義店,讓人家幫忙還債,這位胡二公子才真的無恥之尤!

    就連剛剛應汪孚林的要求,躲在人後向王汝正嚷嚷了那一嗓子的汪應蛟,這會兒在惱怒的同時,也忍不住心裏發虛,連忙低聲向汪孚林問道:“你不會惹禍上身吧?人家原本是衝著胡家,這下子卻是衝著義店去了!”

    “我也沒想到,應急預案竟然真的會用上,而且來的還是這樣的大人物。”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心裏卻暗自感謝汪道昆提醒了一聲,自己做好了充分準備。他對汪應蛟,以及程任卿和周文拱了拱手,這才點點頭說道,“各位幫忙對我家裏那幾個小的打聲招呼,我得早點回去。”

    然而,等他叫了個胡家下人,從側門悄悄溜出去,他卻發現在那等著自己的,赫然是怎麽都不該混到一塊去的兩個人。

    是小北和何心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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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零章 我送你們一程(求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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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對這麽一對似乎不應該湊在一塊的組合,汪孚林隻覺得腦袋有些卡殼。可還沒等他說話,就隻聽小北首先打破了此刻的沉寂。

    “你幹嘛要幫那個混蛋?”

    聽到小北都已經直接用混蛋兩個字來指代胡鬆奇了,汪孚林頓時笑了。雖說王汝正走得快,但府城縣城那邊他可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並不急在一時,當下便斟酌了一下語句,這才開口說道:“我當然不想幫胡鬆奇,但不希望在胡公忌日這種時候,再讓他因子受辱。而且,西園和綠野園他胡鬆奇棄若敝屣,可對於胡公的很多幕賓,以及不少徽州人來說,卻是重要的回憶。這筆錢,我出得一點也不後悔。而且,夫人也很支持。”

    小北失聲驚呼道:“夫人竟然也知道?”

    “你知道就好。”汪孚林對小北笑了笑,隨即有些詫異地瞅了一眼一直沒說話的何心隱,這才繼續對小北說道,“你是留在龍川村,還是隨我先回城,看看王汝正究竟折騰出一場什麽樣的大戲來?”

    “這時候上路,要麽半夜露宿荒野,要麽趕夜路到徽州城等開城門。”何心隱終於插了一句嘴,見汪『□,孚林和小北全都看向了他,他便笑了笑說,“你們兩個初生牛犢不怕虎,家裏人也想必不放心,我送你們一程吧。”

    何心隱說這話……難不成是認出小北了?

    汪孚林瞥了一眼小北,見其咬著嘴唇不說話,他也就沒刨根問底。當下爽快地答應道:“那就多謝何先生了!”

    這次出來。汪孚林帶了個謝管事安排的隨從。在三人說話的時候,已然牽馬過來接應。而小北卻是跟著蘇夫人和葉明月坐車過來的,並未準備坐騎,可是,何心隱見汪孚林上前去從隨從那裏接過了韁繩,便雙手放在嘴邊打了個響厲的呼哨,不消一會兒,便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童子騎著一匹馬。牽著一匹馬過來,到麵前時利落地翻身一躍,落地之後垂手叫道:“先生。”

    “你暫且在龍川村住一晚上,坐騎借給這位姑娘。等明日天亮,你請沈先生又或者茅先生搭你一程去徽州城,去原來那客棧等我。”



    盡管此事突兀,但那童子絲毫沒有任何質疑,連這位姑娘到底是誰也沒過問,把韁繩遞了過去之後,小聲解釋這匹馬有什麽要注意的脾氣。這才退到了一邊,眼看何心隱和那對少年少女先後上馬。就這麽疾馳了出去。知道人走了,他方才再也沒有剛剛的緘默恭順,拔腿就往茅坤和沈明臣借宿的地方跑去。胡家發生的事情他不太知道,可主人都丟下他徑直進城了,肯定非同小可,一定要通報給那兩位知道,否則天知道主人會幹出什麽來!



    而他沒有發現,遠遠看到汪孚林三人離開的,還有在龍川村找了大半天,還溜進胡家兜了一圈的葉小胖!發現小北和汪孚林竟是跟著之前那個老人走了,傻眼的葉小胖想了好一會兒,最終隻能拖著兩條疲憊的腿又跑回胡家祖塋,打算找母親和姐姐好好報告一下這邊的情形。

    何心隱當然不知道身邊那個侍童在他一走了之後如何驚慌失措,此時業已過了午後,龍川村出去的這條小道上人不多,自可放開馬速。落在最後的他仔細觀察,就隻見最前頭的小北騎術嫻熟,中間的汪孚林則稍遜幾分,自小弓馬嫻熟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汪孚林仿佛學會騎馬的時間並不算很長。見前頭兩人全都知道愛惜馬力,疾馳一段時間後就放鬆韁繩,讓馬小小休整一陣,他便趁著這空隙問了汪孚林名姓。

    “學生徽州府歙縣鬆明山汪氏,汪孚林。”

    “那汪南明公可是你族中長輩?”

    “正是學生族伯。”

    得知是汪道昆的侄兒,何心隱想到小北和汪孚林剛剛那番對談,心裏最後一塊大石頭放下,遂直截了當地問道:“那汪南明是否已經知道,胡公有掌珠遺落在外?”

    剛剛何心隱追上自己之後,並未多問,眼見她不假思索地翻牆,竟是也原路跟了進來,等看到王汝正和胡鬆奇對峙的那一幕匆匆出來後,又與自己一塊在側門等汪孚林,小北還奢望他隻是一時好奇,並沒有想起昔年舊事,可此時此刻聽到何心隱如此發問,她不禁麵色大變,慌忙開口說道:“何先生,你認錯人了!”



    “我剛剛可不曾明說胡公遺落在外的女兒是你。”何心隱一語道破話中玄機,見小北登時麵色發白,他方才歎了一口氣,“當初胡公家眷被何東序逮入大牢,等我聽說的時候已經遲了。我和胡公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在幕府時間並不長。那時候你尚在幼年,胡公曾經抱於膝上見人,我雖見過多次,但孩童長大,縱使父母,分別多年也難一眼認出,可我終究見過你生母,剛剛又見你在胡公墳塋前那樣傷心流淚,若再看不出端倪,我這幾十年也就白活了。”

    汪孚林看到小北低下頭去,想想她一直都沒提過之前那些年是怎麽回事,他也就撥馬走到何心隱和小北中間,打岔說道:“何先生剛剛的問題,我可以明確回答,南明先生並不知道小北的事。胡鬆奇那個人,想必何先生從前就有所了解,今天更應該完全看透。和這樣的所謂至親骨肉扯上關係,隻會被坑到無底深淵,胡公已故,情到心到,遠比一個名義更加重要。說句不好聽的話,小北現在的家人,比胡鬆奇那種混蛋強多了!”

    何心隱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皺了皺眉:“然則血濃於水,本是骨肉至親,難道就一輩子不認?”

    “在我看來,天理大不過人情。更何況,胡鬆奇和胡柏奇對外宣稱,母妹皆亡。”雖說何心隱聲名赫赫,但在這種事上,汪孚林是堅定站在葉大炮這一邊不動搖,“如果何先生還是不能體諒,我也沒有辦法,但我相信,胡公泉下有知,他是一定會體諒的。”

    何心隱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見小北被汪孚林擋在身後,隻不說話,他頓時想起了之前在胡宗憲墳塋前,那位在自己麵前從容自若的婦人,以及另一個雖素服無妝卻難掩明麗的少女,想起了那個因母親一言就去追人的胖小子。對比胡鬆奇那種沒擔待的家夥,他不得不承認,也許小北現在的生活才更好。

    他素來是離經叛道的人,雖然也在鄉裏搞過後世要稱之為烏托邦的東西,但對於君父之類的側重點,卻又和別人不同,最終豁達地一笑:“是我太過執著於那些表象了。也罷,當初胡公受難的時候,我也不曾如沈茅二位一般,盡到營救之力,現在也不來指手畫腳。之前那些話,就當我沒問過,沒說過。現如今我最想知道的是,你們打算如何對付王汝正?他畢竟主理徽寧池太道,一旦被他揪到錯處,隻怕會狠抓猛打,當年胡公就是這樣被置之於死地的。”

    汪孚林的回答很淡定:“南明先生早已來信告知,徽寧池太道的分巡道換了人,而且是當初抄了已故胡部堂家,以及抄羅龍文家的王汝正。所以,徽州這邊已經做了點準備。但具體如何應對,恐怕要趕回城裏再說。如今天氣太冷,露宿太不實際,也不安全,我的打算是在黃昏前找個地方借宿一夜,然後早起趕路。”

    這樣的安排,誰也沒有異議。而何心隱雖覺得汪孚林的回答避重就輕含含糊糊,但也沒多問。天黑之前,他們總算找到了一個能夠住宿的地方。為了方便,三人便以伯父和侄兒侄女相稱,如此也不虞主人家懷疑。由於是在別人家中,他更不好對汪孚林和小北刨根問底,隻能把腹中疑問暫時寄下。

    這家主人雖說也如同之前胡老爺一般好客,但屋子有限,隻有內外兩間。裏間有床,外間卻隻能打地鋪了。汪孚林對此千恩萬謝,本待請何心隱住裏間,誰知道這位年紀不小的名士等主人送來被褥等物之後,就對小北說道:“雖說在人前那麽稱呼,但男女終究有別,你一個人住裏間吧,我有話對汪小公子說。”

    汪孚林知道小北恐怕心還亂糟糟的,便把被褥一股腦兒往她手中一塞,把人趕去了裏頭,這才回轉身來打算收拾兩個地鋪出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何心隱竟然上前搭了把手,等一切都打理好了,就直接在他麵前那麽盤膝一坐。見此情景,知道人家有話要問,他也就順勢坐了下來。

    “何先生你剛剛一口一個小公子,實在是折殺我了,直呼我名字就行了。我知道何先生要問什麽,實不相瞞,小北的事,我知道得隻比你稍多一些,比如她現在那些家人,我很了解。但她這些年怎麽過的,當初是怎麽跑出胡家的,我並不知情。而且,有些話,我不便越俎代庖在背後嚼舌。”

    何心隱饒有興致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突然問出了一句汪孚林大為意外的話:“你願不願意跟我學點技擊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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