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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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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3 20:58:28 |
第二六一章 夤夜請君進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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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隻覺得目瞪口呆。可看看趙管事狼狽的樣子,他就知道人家絕對不會和自己開這麽大的玩笑。他輕輕吸了一口氣,突然想到了自己應該著重關注的另一個重點。

    “那一千石糧食呢?”

    “那位羅掌櫃沒我走得快,而且這會兒碼頭一片混亂,如果真的哄搶起來,恐怕連人帶船都保不住。但那邊停泊的各色船隻很多,與其搶糧船,搶那些絹帛之類的反而更容易,所以隻要他聰明一些,應該能躲過這一劫。”趙管事說到這裏,又從懷裏拿出了一張銀票,“好在銀票是我貼身保管的,四百五十兩不差分毫,先還給小官人。”

    汪孚林沒有接銀票,而是想了一想就開口說道:“趙管事,錢你先收著,這筆生意隻不過就差最後一個錢貨兩訖而已,我不想就這樣半途而廢。你在杭州城人麵熟,麻煩你先去打聽打聽,此事官麵上打算怎麽應付。另外,水路是否會受到影響,尤其是往寧波的船是否還能開。”



    趙管事聽到汪孚林竟然還打算繼續生意,頓時吃了一驚,等聽到後半截,他才醒悟過來,答應一聲就立刻去了。別說此刻城門剛剛關閉,按√,理到了宵禁世界,可往日杭州城入夜之後的宵禁也沒那麽嚴格,壽安市便是自夕達旦徹夜不眠,就說今日發生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官府以及那些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就全都不可能睡得好覺!要知道,杭州可是東南大郡。容不得出半點閃失!



    關上門回到飯桌上。汪孚林見蘇夫人和葉明月小北全都看著自己。他知道剛剛那番對話瞞不了別人,不由得苦笑道:“真的被某人烏鴉嘴說中了。”

    小北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但心裏也有些七上八下,當即看著蘇夫人和葉明月說:“娘,姐姐,這事情官府能壓下去嗎?”



    “恐怕要看這位杭州知府的手腕如何。當年的抗倭大軍打散了編在各地衛所,戰鬥力應該不缺,可調兵就意味事情要鬧大。而且逼急了那些打行的家夥直接把稅關太監一殺,事情更要捅了天。所以,現在府衙那邊肯定正在進退兩難,也許實在被逼急了,直接往下頭錢塘縣一推,倒黴的就是錢塘縣令了。”

    盡管汪孚林已經從徽州府縣相爭那些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中,知道這年頭的官府遠沒有那麽強大的控製力,可是,聽到小北用這樣認真的口氣問如此問題,而葉明月也給了極其正經也相當謹慎的回答。連蘇夫人也麵色凝重,他不禁再一次認識到。這年頭的官府簡直就和紙老虎差不多。於是,他不得不咳嗽了一聲,繼而開口問道:“杭州乃是浙江首府,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再加上巡撫、巡按,一大堆官員全都在此,此事他們不會出麵?”

    “孚林,你要知道,越是大事,地位高的就會越縮在後麵。更何況,倒黴的是太監,又不是文官,激不起同仇敵愾之心,官府中人更多的都是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又有誰是真心想到去解決這件事?而且,打行如果像你所說那樣,曾經在蘇州逼得巡撫翁大立都那樣狼狽,誰又會引火燒身?”

    按照蘇夫人的說法,從三司到巡撫巡按,一幫子大小官員多半都會作壁上觀?

    汪孚林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再一次深深覺得,如今這世道看似太平,實則已經爛到了一定程度。於是,草草吃完這頓已經變得沒什麽滋味的飯,他就起身告退。可他前腳剛出屋子,後腳就有人追了出來。

    “汪孚林!”

    轉身見是小北,他便奇怪地問道:“夫人還有事囑咐我?”

    “娘和姐姐倒是沒什麽事,但我有事。”小北盯著汪孚林的眼睛,突然開門見山地說道,“你別忘了,你上次拉上趙五爺跑去邵家折騰的那回,鬧到最後出了什麽岔子。要是你打算在這事情裏頭插一腳,叫上我一聲。你跟著何先生才學了一個月,可我跟著乳娘從小練武,總比你這個半吊子強多了!”

    這丫頭怎麽就認為他是那種亂管閑事的人呢?

    汪孚林趕緊咳嗽了一聲:“你想多了,我就一個小秀才,怎麽會沒事給自己惹麻煩?好好回去陪著你娘和姐姐休息,別的事不用管。天塌了有高個子的人頂著,和我們這些矮個子沒關係。”

    這可不是歙縣,他隻是個外人,實在不行拍拍屁股走人就行了,沒必要給自己惹一身麻煩。畢竟,他初來乍到杭州城,睜眼瞎似的不認識兩個人,為了顯擺而隨便替人亂出頭,那絕對是想出風頭想瘋了。

    然而,汪孚林這次決定當縮頭烏龜不找事,事情卻主動找了上門。夜裏,他突然聽到門外有人急促敲門,還不等他爬起來,硬是在他這屋子裏打地鋪上夜的阿衡就已經一骨碌爬起身來,快步奔到門邊。

    “誰?”

    “小官人,是我,有急事!”

    聽到是趙管事的聲音,阿衡方才趕緊開門,見果然是這位勤勤懇懇的管事,她忍不住小聲抱怨道:“都這麽晚了,您老有什麽事明天一早說不行嗎?”

    “否則怎麽叫急事!”

    趙管事無奈地苦笑一聲,卻是徑直進了屋子。見床上汪孚林已經坐起身來,他就歉然說道:“小官人,聽說北新關劫持那位張公公的人,為首的就是鍾南風,昨晚上鍾南風曾經在客棧和咱們一行人偶遇,而後灰溜溜敗走的事情,被人給捅到了杭州府衙。府衙那邊正一團亂,認識我這張臉的人太多,凃府尊一查之後就落在了我身上。我本來在連夜四處打探消息,凃府尊就讓人把我拎了過去,得知小官人是南明先生的侄兒,便立時讓我領了人來宣見小官人。”

    聽到這裏,汪孚林已經無話可說了。這種病急亂投醫的架勢,怎麽就和葉大炮當初有異曲同工之妙呢?可葉大炮當初好歹隻是個菜鳥縣尊,可既然能當到杭州知府的,怎麽也不應該在事情急切的當口,指望他這個外人吧?要說起來,頃刻之間就找到他身上,這效率倒是蠻高的。可問題就在於,有這樣的辦事效率,幹點什麽事情不好?

    和當初葉縣尊半夜三更請人一樣,這一次杭州府衙那邊派來的,竟然也有一乘兩人抬小轎。然而,汪孚林自從學會騎馬,對於坐轎子那便是敬謝不敏,因此幹脆吩咐人從馬廄中牽出了馬。盡管是半夜三更,但霍正和楊韜也被趙管事給驚醒了,得知府衙那位凃府尊要召見的人,也包括他們,兩人哪裏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可他們隻是卒,不是官,這會兒汪孚林都拒絕不得,他們也隻能跟著同去。至於奔波了半夜的趙管事,也不得不辛苦地再走一趟。

    這半夜三更的騎馬走在路上,汪孚林本以為和歙縣一樣,哪怕前頭有人提著燈籠,也隻能照見一二十步,更遠的地方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然而,一路走去,盡管不是每家店都正在營業,可門前的燈籠卻都亮著,猶如路燈一般。引路的幾個隨從帶著眾人又隻挑大路,不穿小巷,到處都是這樣的天然路燈照明。足足走了約摸兩刻鍾,一行人這才來到了一座和徽州府衙仿佛的杭州府衙前。

    此時此刻,早有人在門口候著,見了眾人下馬,那人的目光便直接落在了汪孚林身上,快步上前打了個招呼後,便提了燈籠在前頭領路。盡管是大晚上,可府衙各處竟然能都亮著燈,估摸是和北新關那邊剛發生的事情有些關係。而隻看帶路人行走的方向,曾經多次進出過徽州府衙的汪孚林便辨識出,這應當是往後頭官廨。果然,帶路人直接把他引進了知府官廨,而後在一處屋子前停了下來。

    “汪小官人,二位軍爺,府尊就在裏頭。”

    離開薊門已經有大半年了,如今再聽到軍爺這個稱呼,霍正和楊韜全都覺得有些別扭。而汪孚林聽到自己這個稱呼,心中不由得思量趙管事究竟把自己的事情對人捅出去多少。盡管三人各有各的思量,但這會兒已經到了門口,再不情願也得進去。

    才一進門,汪孚林就發現,屋子裏的燈台鑲在牆壁上,正好照亮了進門的他們,而那位凃府尊坐在書桌後頭,從他們的方向根本看不見其五官,表情就更不用說了。這種小伎倆並不讓人意外,可是,當他和霍正楊韜二人行禮之後,這位杭州知府的態度,就著實讓他意外了一把。

    “你既然是汪南明的侄兒,又是秀才,就應該在家裏好好籌謀舉業,出來胡混什麽,還和鍾南風那種膽大包天的狗賊扯上了關係?虧得南明還特意為你從戚大帥那裏要來了兩個護衛,你這不是給他找事嗎,你以為他這個剛上任的鄖陽巡撫當得很愜意?現如今紙裏包不住火,回頭浙江巡撫鄔部院趕回來,三司再追問下來,你讓本府怎麽往上報?”

    這劈頭蓋臉一通訓下來,汪孚林頓時目瞪口呆。敢情他是自作多情了,人家不是找他來扛包袱的,而是似乎和汪道昆交情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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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二章 爛透的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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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老有些地方真的弄錯了……

    汪孚林心裏想歸這麽想,可發現這位凃府尊又開始義正詞嚴數落自己,語氣夠嚴肅,其中那種恨鐵不成鋼以及關切的意思卻非常明顯,於是,意識到人家好歹年紀大輩分高,他也就幹脆裝得乖巧一點,任憑對方噴唾沫星子,自己魂遊天外,思量北新關那場風波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直到對麵痛心疾首的訓斥終於告一段落,他用眼角餘光斜睨了同樣糾結的霍正和楊韜一眼,這才輕輕咳嗽了一聲。

    “凃府尊好意訓誡,學生拜領了。隻不過,霍叔和楊叔並不是伯父從戚大帥那兒要來又或者借來的。他們因為多年戰陣,遍體鱗傷,故而承蒙戚大帥體恤,退出軍中,跟了他們的頭兒戚百戶到徽州老家定居。這次因為學生到杭州來收糧,又順路護送歙縣葉縣尊家眷前往寧波府,擔心路上會有閃失,這才請了他們一塊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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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三章 與君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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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剛汪孚林看到那位布政使林紹宗的時候,還隻是心中犯嘀咕。聽了凃淵的解說後,他也尚處於暗自鄙薄的階段。可此時此刻,聽到這位什麽憲府直截了當說出這話,趕鴨子上架明示他要直接上,他哪能不怒。什麽叫做厚顏無恥……這家夥比剛剛那位林布政使更不要臉!

    而凃淵原本就已經麵如鍋底,這會兒更是直接炸了。他忿然瞪大了眼睛,氣急敗壞地說道:“有勞憲府費心了,此事下官自然有主意!隻因為一麵之緣,便要讓一個初來乍到杭州府的弱冠少年承擔這種事,下官可沒有那麽厚的臉皮!就算兩位戚家軍老卒,多年浴血沙場,那是為國為民,他們又非杭州府治下,憑什麽要豁出命來做這種事?”

    郭鵬舉頓時譏刺道:“那你有什麽主意?莫非你親自上?”

    “莫非憲府認為下官不敢?”凃淵直接頂了一句,見郭鵬舉的臉色頓時變了,他便一字一句地說,“下官橫豎家中已有兒孫,親自去北新關曉諭亂民,諒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就算死了,不過犧牲一條命而已!大晚上勞煩憲府走這一趟了,還請回吧,下官這就要籌謀明日親自前去北新關幀卡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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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四章 魚目混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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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裏頭是那個稅關的死太監?

    小北眼神閃爍,有些猶豫自己是該拔腿就走,繼續去找汪孚林的下落,還是在這兒少許停留一下,打探打探這裏發生的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而接下來裏頭那鬼哭狼嚎一般的叫聲,終於成功絆住了她的腳步。於是,她悄悄把窗紙戳出了一個洞,隨即小心翼翼往裏頭看去。就隻見偌大的屋子裏,一個身穿錦袍,可這會兒鮮亮的衣衫卻已經一團糟的尖瘦中年人正被人又踢又打,最初咒罵連連,可緊跟著就不斷求饒,到最後竟是兩眼一翻,仿佛昏死了過去。

    直到這時候,兩個白巾包頭的漢子才仿佛是出了氣,其中一個有些擔心地問道:“三哥,人不會死了吧?”

    “哼,這閹狗裝死慣了,不用理他!”

    隨著兩個人拍拍手轉身離去,而地上那中年人一動不動,小北思量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冒個險,她解下頭上的白巾,換了個綁頭發的方式,把身上的短打衣衫給整得皺皺巴巴,又在臉上抹了幾把浮灰,隨即氣衝衝地又轉回了前門,二話不說就往裏闖。門前兩個大漢剛伸手一攔,她便壓著嗓子叫嚷道:“剛剛那︽,兩個家夥能進,我怎麽不能進?那死閹狗竟敢抓了我家把頭,我要揍死他!”

    盡管小北身材矮小,瞅著又隻不過十四五歲,可她那揮著拳頭的凶相卻看得兩個把門大漢會心一笑,最終便讓開了路。隻不過,其中一個還是告誡道:“小兄弟把人打一頓就算了。千萬別打出個好歹來。鍾頭吩咐過了。這家夥留著還有用。再說,這會兒府衙凃府尊人都親自來了,接下來總得談出個結果,這死太監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就不好辦了!”

    “知道知道,我就是出口氣!”

    小北生怕露餡,頭也不回徑直往裏頭奔去。等砰的踹開門進了屋子,她瞅見那個錦袍中年人剛剛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頓時嘿然一笑,後腳跟把兩扇門一勾關上,立時快步衝上前,一把就拎住對方的領子,將人揪了起來。以為又要挨打,剛剛才挨過打的中年人立時發出了哀嚎,緊跟著就是不絕於耳的求饒聲。正要問話的她大為不耐煩,立刻惱火地低喝道:“再亂嚷嚷我就殺了你!”

    這一句威脅果然有效,人立刻閉上了嘴,她當即問道:“我問你。你就是北新關的那個稅關太監,叫張什麽來著……”

    盡管不明白小北為什麽張口問這個。錦袍中年人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張寧,咱家叫張寧!咱家就是稅關太監!”

    還真是找對了人……

    小北輕輕舒了一口氣,繼續壓低了聲音道:“那些人是怎麽把你扣下的?”

    張寧雖說半輩子在宮裏,這稅關太監不過當了小半年,可此時已經品出了一點滋味來。他驚喜地瞪大了眼睛,連聲說道:“你是來救咱家的?快救了咱家出去,金銀美女,你要什麽都行,咱家重重有賞……”

    “閉嘴!”小北能唱出罵太監的歌,當然對這些閹黨沒有任何好感。她凶巴巴地喝住了張寧,警告似的掄了掄小拳頭:“我問你答,少說沒用的!要是你說半句假話,回頭我就扔你在這裏,叫上幾十號人過來,揍不死你!”



    張寧本以為來了救星,聽到這話方才意識到那根本就是煞星,頓時噤若寒蟬。接下來,他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說出在親自審問犯人途中,那個鍾南風如何暴起突襲挾持了他,如何要挾他放出了獄中的其他人,而那時候外間的打行又是如何喧嘩鬧事,如何直接衝關,整個過程詳細得無以複加。臨到最後,他才可憐巴巴地說道:“這位小壯士,隻要你放咱家出去,咱家說話算話,絕不會虧待你的!”



    見小北眼神閃爍,根本不理會自己,張寧頓時把心一橫,又加重了語氣:“否則,小壯士如果這會兒見死不救,萬一到時候咱家能夠得救,你可是丟掉了一個升官發財的大好機會。”後半截話他沒說,意思卻很明白。那時候就不止是不能升官發財,老子非好好報複你不可!

    反正姑奶奶是女人,到時候往家裏一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得救之後還能下海捕文書抓我?

    小北不屑地冷哼一聲,正打算是不是要裝模作樣也痛毆這家夥一頓,以免露出破綻,外間卻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意識到有人來了,她急中生智,依舊揪著張寧的領子,低聲說道:“有人來了,你給我裝得像一點!否則回頭露了餡,我就丟了你在這!”

    張寧聞言一愣,等感覺到雨點似的拳頭往自己身上砸了下來,疼痛卻很是輕微,遠遠比不上之前那般難捱,他立刻心領神會,當即殺豬似的慘嚎了起來。下一刻,大門就別人猛地推開,小北雖說沒回頭,可也能夠察覺到外間那突如其來的寂靜,緊跟著就是一個惱火的聲音。

    “不是讓你們看著這條閹狗嗎?怎麽有人在裏頭?”

    “鍾頭,好多弟兄們心裏都憋著一團火,就是打這閹狗兩拳消消氣而已,我們也不得不通融通融。”

    鍾南風見那個背對自己的少年站起身來,雖說人瘦弱矮小,卻一手猶如死狗一般提著張寧的領子,滿臉倔強不服氣地瞪著他,他到了嘴邊的罵聲頓時吞了回去。想到還在那等著的死硬卻又讓人火大的杭州知府,以及同來的那個少年小秀才,還有那個戚家軍老卒,他也就顧不上這點小紕漏了,動了動下巴說道:“好,你這小子敢打閹狗,有點骨氣,有種就帶著人跟我來!”

    對於鬧事的這些打行人士,小北不太了解,此刻摸不清楚說話的這個所謂鍾頭到底是什麽人。可無論如何也應該是領頭者之一。於是。她也不拖泥帶水。答應一聲就直接揪著張寧往外走,跨過門檻的時候,她見鍾南風背對著自己,心裏甚至起了丟下張寧去挾持這家夥的衝動,可好歹硬生生壓了下來。

    汪孚林還沒找到呢,北新關裏什麽情形她還摸不準,得冷靜,不能著急!

    北新關往日稅關太監見客的地方。此時此刻凃淵占了左手第一把椅子,卻是坐得四平八穩,看也不看一旁那個茶碗。而在他下手邊的汪孚林,則是捧著那個出自景德鎮的茶盅,饒有興致地品鑒花紋,眼角餘光不時打量這屋子裏留下的白巾漢子。這些家夥應該是精選出來的,個頭高大,剽悍精壯,看上去氣勢十足,可是他能夠清清楚楚地察覺到。每一個人在看凃淵時,全都是偷瞥。沒有一個人敢盯著這位坐如鍾的杭州知府看。

    “如若你們撤出北新關,放了張公公,我用我這頂烏紗帽保證,除了首惡,協從者全都不追究。要是你們不答應,我人就坐在這裏。殺了我很簡單,但你們從此便是殺官的反賊,父母家眷全都會變成反賊的家眷,天下之大,休想有容身之處!”



    想起剛剛凃淵放出來的那一番狠話,汪孚林明白,這應該是撞擊到了這幫人的軟肋!哪怕是滾刀肉,不怕死,可真的要和官府來硬的,顯然並非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底氣。這年頭盜匪固然從來沒有禁絕過,可至少在隆慶年間,在東南一帶,怎麽也不可能有什麽成氣候盤踞一方的真正悍匪,更何況地處杭州這種長三角平原地帶,逃到哪去?這裏還不像蘇州那樣有煙波浩渺的太湖,西湖才多大,想要逃到西湖上去做水匪豈不是笑話?

    “鍾頭來了!”

    聽到這聲音,汪孚林往外看去,見是鍾南風一馬當先,後頭有人揪著一個錦袍散亂不成樣子的中年人緊隨著進了屋子。可是,看清楚揪人的那個少年,他差點沒失手砸了手裏的茶盅!此時此刻,他竭力控製不要露出吃驚又或者怎樣的表情,哪怕是揪著那中年太監的少年從他身邊大步走過,眼角餘光瞥了他一眼,他也沒露出破綻,可心底已經劇烈翻騰了起來。

    他是被凃淵感染,兼且被那個按察使謝鵬舉點名,所以不得不同來,可蘇夫人怎麽會同意這小丫頭跑到這種要命的地方!



    汪孚林幾乎立刻往霍正看去,見今日跟來的他也瞪大了眼睛,顯然認出了當初和戚家軍老卒們比拚過的小北,他趕緊衝其搖了搖頭。

    “凃府尊,你這膽色,咱們兄弟全都很驚訝,所以你說的話,我願意信一次。可咱們信不過這個死太監!”鍾南風坐下之後猛地一拍扶手,伸手一指小北手中揪著的張寧,怒聲喝道,“我們好端端過我們的日子,可這個死太監卻愣是勾結錦衣衛,把我們一個個全都拿了過來,逼問我們可有拿過什麽賬冊。笑話,打行的人沒幾個認字,要什麽賬冊幹嘛?”

    汪孚林剛剛的精力全都花費在說服鍾南風相信凃淵上了,這檔子鬧劇的前因後果,他直到現在方才了解到了幾分。眼皮一跳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用眼神示意小北不要輕舉妄動,這才看向了那鼻青臉腫形容淒慘的張寧。而比他更加驚怒的人則是凃淵。凃淵死死盯著張寧,沉聲問道:“張公公,你能否給本府一個解釋?”

    “這個……”

    凃淵霍然起身,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有些話要對張公公說,可否請諸位行個方便?如若不放心,就在門外守著。”

    鍾南風雖說是市井之人,卻也知道官場上彎彎繞繞多得很,總有些話不想讓他這種粗人聽見。而他正好也不想聽,當即站起身來,沒好氣地說道:“就是你們想讓我聽,我也懶得聽!”



    等看到汪孚林若有所思地盯著那死太監,他頓時心中一動,爽快地答應道:“可以,隻不過,這位汪小官人和兩位軍爺跟我一塊出去,我也有些話想要問他們!”他說完又對小北吩咐道,“這位小兄弟留下,這死太監得有人看著!”

    聽到這個家夥竟是要留下自己和凃淵,卻把汪孚林帶出去,小北登時麵色一變。可是,汪孚林卻淡定地站起身,欣然應允道:“凃府尊還請在這裏問話,我和這位把頭到外間去。”

    汪孚林說完,徑直帶上了霍正徑直往外走去。他既然如此光棍,鍾南風再無猶豫,大手一揮把四周圍的人全都撤了,還很體貼地關上了門。兩扇門才剛一關,凃淵也顧不上那個揪著張寧的半大少年,徑直走到張寧麵前,壓低了聲音說道:“張公公,你到底想死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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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五章 嚇你沒商量(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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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死想活?

    哪怕小北根本不願意留在這,聽兩個和她完全不相幹的人說什麽有的沒的,可此時此刻凃淵這開場白,就算是不感興趣的她,也不由得大吃一驚。至於作為當事者的張寧,那表情就更如同見了鬼似的。好在小北雖說一隻手揪住了他的領子,可終究他的雙手還是活絡的,這會兒他就使勁用雙手拍了拍臉,繼而惱火地反問道:“凃府尊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丟東西的事,我才懶得管。我隻想告訴你,這會兒隻怕彈劾你的奏折都星夜兼程送到京師去了!北新關一出事,布政司、按察司、都司,三大衙門全都袖手旁觀,鄔部院和巡按巡鹽的禦史全都不在,誰也不想救你。如果你死了,激變良民,這是第一樁罪過;揩油稅金,這是第二樁罪過;至於第三樁第四樁,要編排還不容易,反正你死了,什麽樣的罪名別人都能想出來!光是錦衣衛杭州分司那個百戶駱邴原,你也不想想,你能指使得動他?”



    張寧一張臉頓時變成了白色。他原本還存著脫困之後使勁報複這些泥腿子的念頭,可現如今察覺到自己的處境,他隻覺得頭皮發涼,竟是不由自主±↙,地問道:“凃府尊,你既然敢親自進虎穴,那就是有心救咱家對不對?隻要你能救咱家這一次,咱家一定不會忘了你的,今後一定會報答……”



    放屁,若隻是你這個死太監,老子才懶得親身涉險。還捎帶上了一個汪孚林!這北新關還有個南京戶部分司主事呢!

    凃淵眼睛一瞪。把張寧那後半截話給噎了回去。他掃了一眼旁邊那依舊揪著張寧不放手的小少年。見其臉色茫然,分明是有聽沒有懂,他心下稍安,這才沉聲說道:“這些打行中人要散去,就得給他們保證。但是,衝擊北新關這一條罪名非同小可,我保證隻緝拿首惡,其他不問。但這終究要經過布政司以及鄔巡撫,而且張公公你若是能安然脫困,你的承諾同樣重要!說句不好聽的,你這次本來不死也要脫層皮,幾乎沒希望再留下來當這個稅關太監!”

    “高胡子一定會殺一儆百。”

    這是凃淵沒有說出來的潛台詞,而在宮裏呆過很多年的張寧哪裏會聽不出來。高拱可不像那些會和太監打好關係的首輔,這一位比當年的嚴嵩更得隆慶皇帝信任,大刀闊斧,勇往直前,根本就不把他們這些太監放在眼裏。如果真的被高拱抓到小辮子,別說是稅關太監當不成。說不定他會被趕到南京去種菜,又或者到哪個皇帝的陵墓去司香!想明白這些,他就動作僵硬地點點頭道:“凃府尊的意思,咱家明白了。你怎麽說,咱家就怎麽做!”

    可說到這裏,他猛地想到身邊還有個身份可疑的少年,側頭看了人一眼,眼神閃爍地盤算著該怎麽對凃淵表明這小子有問題。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小北竟是打了個嗬欠,不耐煩地說:“你們兩個說完了沒有,說完了我就叫鍾頭進來,囉囉嗦嗦。真是的,早知道你這死太監隻要嚇唬兩句就會老實,我那會兒哪用得著這麽麻煩。你這死太監就是難對付,之前以為小爺是來救你的,又是錢又是美女的許諾,還擺架子,就是不說句實誠話!”



    “你剛剛是耍詐!”張寧登時險些沒氣炸了肺,雖說挨的打不太重,可怎麽也是被人捶了一頓,原想著苦肉計之後能被救出去卻也值當,誰能想到,這少年郎根本就是耍人玩!奈何他沒胡子,此刻沒法吹胡子,隻能瞪眼,然而,對方卻笑嘻嘻地聳了聳肩。

    “反正你們說的這些彎彎繞繞我聽不懂,我家把頭隻吩咐我一件事,放你可以,你不許回頭報複。否則這回能拿你當人質,下次就砍了你狗頭!”

    凃淵見這滿臉黑灰的少年竟是煞有介事地威脅張寧,頓時又好氣又好笑。就連汪孚林,他也一直將其當成是未成年的晚輩看待,更不要說眼前這麽一個應該是混跡於打行的懵懂小子,因此他很快就勸住了張寧,沒有把這樣一個小人物放在心上。

    同為棄子,盡管遭遇不同,但凃淵可不想這麽輕易就給人算計了!

    隻是在商議的兩人全都沒有意識到,一旁某個看似昏昏欲睡的小少年,那一雙耳朵赫然豎得老高,一字不漏地把他們的談話全都聽了進去。

    而在一牆之隔的屋子外頭,霍正因為汪孚林的授意,麵對那些個圍攏過來好奇詢問戚家軍狀況的漢子們,他也不擺架子,隨口說著從軍那些年的經曆。無論是抗倭,還是在薊門那邊對戰零星的蒙古韃子,這些都是成天混跡街頭的打行中人難以接觸到的,自然而然聽得津津有味。

    至於汪孚林,他一出來就被鍾南風截了個正著。那天在酒樓中的一頓飯,可以說是鍾南風這輩子吃得最難受最狼狽的一頓飯,所以如今不管怎麽說,自己眼下占據了優勢,他就讓底下的兄弟們絆住了兩個戚家軍的老卒,打算在汪孚林麵前找回場子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先是冷嘲熱諷,然後是試探詢問,可麵前這半大少年就是始終保持沉默。到最後他都快暴走的時候,汪孚林才笑眯眯反問了一句話。

    “鍾把頭,我們也算是有一麵之緣,你知不知道這次做的事情,隻怕要掉腦袋?”

    “砍頭不過碗大的疤,老子可不是嚇大的。”鍾南風硬梆梆地頂了回去,繼而就嗤笑道,“凃府尊是說隻追究首惡,我們這些弟兄們可沒說答應不答應。”

    “問題在於,這北新關內,有多少人唯你馬首是瞻?我聽說十餘裏湖墅,至少幾十家打行,可混得好的。在湖墅有正經的鋪子。正經的招牌。甚至還能和那些官紳富商往來,護持人家的商旅門麵。可像你這樣的,也就是騷擾一下尋常商鋪,混口飽飯吃。你被抓之前,才剛剛和另一撥打行的人大打出手,人家就算是之前為了活命脫困,不得不聽你號令,可各自的人手都全都衝進了北新關。為什麽還公推你打頭?雖說現在稅關那位張公公你掌握在手,可萬一出了事,那也當然是你扛,別人隻要一口咬定都是脅從,全都推你是領頭的首惡,那就行了。”

    鍾南風頓時啞然。他很想死硬到底,可發覺汪孚林不是用一種盛氣淩人的嘲弄態度看著他,而是頗為誠懇,就和那天明明已經占盡上風卻還留他下來吃飯時,那種禮遇的態度一樣。他頓時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他見慣了那些自認為高人一等的讀書人,哪怕他在底層民眾當中頗有些人望。可那些人也就是敬佩他的膽色武勇,可再往上的人就根本不會把他放在眼裏。於是,他足足好一會兒才憋出了一句話來。

    “那你說怎麽辦?”

    “很簡單,你想死還是想活?”

    汪孚林當然不知道,自己和凃淵問的話幾乎一模一樣。就算知道,他也隻會認為,這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見鍾南風用惱火的目光瞪著自己,他也不賣關子,低聲說道,“你要是想活,那就下去把其他把頭都找來,在凃府尊麵前過個明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才是應該的。”

    鍾南風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想到自家這打行成立得很早,可卻因為他的某些不合時宜的堅持,有些後起之秀有了鋪子招牌,有些交通上了權貴,有些擴張了地盤,就他自始至終下頭幾十號忠心耿耿的兄弟,卻隻是僅僅能讓他們吃飽飯。而這一次,也是為了救他,這才鬧出了這樣天大的事情,他給人算計了不要緊,可下頭的兄弟怎麽辦?

    這一次,他甚至連屋子裏的張寧凃淵都顧不得了,立刻上前招呼了自己那些弟兄。臨走時,他瞅了一眼霍正,覺得他們不可能隻憑這一個戚家軍老卒,就從這北新關帶走張寧和凃淵,便再也顧不上那許多。等他這幫人一走,汪孚林便對不明所以的霍正楊韜聳了聳肩,繼而來到了屋子前頭,敲了敲門。

    “府尊,人都走了,要不要出來透口氣?”

    凃淵正在屋子裏循循善誘,逼迫張寧認清形勢,驟然聽到外間汪孚林這聲音,他頓時有些腦袋轉不過來。等到他親自過來開了門,見院子裏空空蕩蕩,隻有汪孚林和那兩個戚家軍老卒,饒是他宦海二十餘年,這會兒也感覺意外懵懂。

    怎麽回事,放著張寧這麽要緊的人質不管,居然全都散了?莫非這些打行中人想明白了利害,於是出去投降了?那自己今天親自出麵簡直是手到擒來,太神奇了!

    緊跟著出來的,則是一手拽著張寧的小北。這次換成她衝著汪孚林擠眉弄眼了,看到院子裏沒人,她頓時大叫道:“鍾頭他們人怎麽不在?不行,我要帶著這死太監去見我家把頭!”

    汪孚林沒想到小北演戲演得上了癮,立刻上前一把攔住了人,趁著張寧被人提著後領,腦袋轉不過來,而凃淵則是被霍正遮擋住了視線,他便無聲地衝著人做了個口型。

    先走!

    努力辨識出這兩個字,小北不禁大為不樂意。可是,她一想到剛剛在屋子裏聽到的凃淵和張寧那番話,又有些猶豫。直到汪孚林神情轉厲,她方才不得不一鬆手,隨即惱火地說道:“諒你們幾個也別想跑出去,你們等著,我這就去叫我家把頭回來!”

    眼見得那個原本揪著小北的小少年竟是氣咻咻往外去了,凃淵這才反應過來——畢竟,人是聽到他和張寧那番交談的——然而,霍正楊韜雖是立刻主動上前像模像樣地阻攔,那小少年卻一個斜插,三兩下直接翻上了牆,倏忽間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他也唯有暗地直跺腳。

    罷了,隻希望這真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子!
 樓主| 發表於 2023-7-23 21:02:51 |
第二六六章 一盤散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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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汪孚林說了讓自己先走,可辛辛苦苦跑了一趟,什麽都沒幹就回去了,小北卻大為不樂意。可是,她畢竟是混進來的,在這北新關中不認得幾個人,要是一味亂跑,說不定會露餡。努力想了一想,她終於做出了決定。她身手靈活,動作又快,沒多久就追上了鍾南風一行。本想悄悄躡在這些人身後,可想想這北新關之中現如今人員錯綜複雜,自己一個不小心反而容易被發現,她便幹脆咋咋呼呼衝了上去。

    “鍾頭,那個死太監,還有那個官兒,就這麽放著不管了嗎?”

    鍾南風一回頭方才發現是小北追了上來,想到凃淵和汪孚林等人就這麽被丟在了那裏,他本能地心頭一緊,可後頭幾個弟兄裏,卻有人哂然說道:“鍾頭,不用擔心,那個死太監就是化成灰,北新關裏那些吃過苦頭的把頭也能認得,再說幾道出入大門早就下了死命令,許進不許出,裏三層外三層全都是人守著。他們才幾個人,雖說有一位戚家軍的軍爺,可單單一個人要保護三個手無寸鐵的人平安出去,這怎麽可能!”

    進來容易出去難,小北對此倒也不怎麽驚訝,可對於鍾南風身邊竟1,然還有這麽個腦子好使的,她少不得多往人身上瞅了幾眼,發現那人果然有幾分智囊模樣,不禁暗自留心。果然,接下來鍾南風也就暫時釋懷了那邊的事,大手一揮繼續往前走,誰都沒對她這個突然加進來的生麵孔表示任何異議。



    彎彎繞繞走了好一會兒。前頭突然停了下來。她探出腦袋一看。卻發現竟是有人攔阻。那人提著哨棒。雖是笑眯眯的,卻就是不讓路。

    “鍾頭,您不是和凃府尊正在談判嗎?怎麽有功夫上這來?”

    “讓開,我要見你家把頭!”

    “這不太好吧,之前大家說定的,這塊區域裏的東西都歸咱們……”

    “滾,老子是那種搶人東西的人?”

    隨著這一聲暴喝,火將上來的鍾南風一聲令下。身後眾人竟是齊齊抄著棍棒等物打了進去。那現身阻攔笑麵虎似的漢子一個阻攔不及,竟是被鍾南風等人直接闖了關。當小北跟著這十幾號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進了一處院子,她就看到這裏齊集了約摸二三十號人,可麵對這會兒一手提著樸刀,臉上還有斑斑點點血跡的鍾南風,大多數人竟是下意識地往後退去。

    “林老三,趙大,穆鐵頭,還有其他在這裏的。全都給老子出來!”

    鍾南風的厲聲叫嚷之下,堂屋大門很快被人打開。出來的人裏頭有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也有四十往上的中年,甚至還有個年過半百的老者,盡管氣質形貌多有不同,但相同的就是這些人此刻那慍怒的表情。其中有人便怒喝道:“鍾南風,你又發什麽瘋!”

    “我發瘋?誰讓你們的人要攔著我?許你們關起門來商量,就不許我打進來看看怎麽一回事?”

    看到這裏,小北便已經心中了然。這幫家夥看似有幾百號人,但實則窩裏鬥,不齊心!

    這時候,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不得不站出來,息事寧人似的勸和道:“鍾老弟,你不要誤會,大家隻是聚到這裏商量商量。我們之前是一塊被抓來的,這次多虧了鍾老弟你下頭這些弟兄把大家召集起來衝進北新關,你又挾持了那個死太監,我們才有一條生路,大家心裏都記你的情。”

    這老者開了口,又有一個中年人也幹咳一聲說:“是啊鍾老弟,別看咱們占了這北新關,可銀庫是建在地下的,那道鐵門厚得根本沒法砸,上頭六把鎖砍斷了幾把刀都打不開,直到這會兒都還在用水磨工夫,咱們就應該齊心合力才是。所以,你去和凃府尊談判,拖延時間,咱們不是也在這商量著怎麽打開銀庫?若是能將銀庫打開,那裏頭的錢分下去,弟兄們都能分潤幾個。”



    要是之前汪孚林沒說過那樣的話,拳頭狠卻不大喜歡勾心鬥角的鍾南風興許因此洋洋得意,大而化之地放過了別人背著自己密謀的事,可汪孚林都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他哪裏還會任人忽悠。更何況,他過來這一路上,和自己的左右手楊文才緊急商量了一下,楊文才也覺得眾人公推他出麵和凃淵談判,這絕對是把他往火坑裏推!更何況,那個銀庫誰也奈何不了,想打開是癡人說夢!於是,他當即冷笑了一聲,炯炯目光往眾人身上一掃,這才又開了口。

    “記情不記情,我也不在乎。至於銀庫裏頭的錢,你們就別糊弄人了,我的人剛從那邊回來,門前連個守衛都沒有,倒是有好幾把斷刀斷鋸,想來你們也拿那幾把鎖和那道門沒轍。既然如此,還不如聽聽凃府尊都說了些什麽!凃府尊說了,隻拿首惡,脅從不問。這會兒凃府尊吩咐,請所有打行的把頭去說話。我把話帶到了,你們明白給個回話,去還是不去。”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一片嘩然,那起頭勸和的老者更是眉頭緊皺。眼見鍾南風抱手而立,竟是有人突然張口猛地嚷嚷了一句:“一個稅關太監拿在咱們手裏,官府來人談條件,應該是給咱們好處,這隻拿首惡脅從不問,倒變成他們拿大了!肯定是鍾南風勾結官府的人,想賣了咱們!”

    小北心中一動,往那大聲嚷嚷的人看去,見此人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而四周圍竟是因此起了騷動,她頓時對這幫烏合之眾更不屑了。就這麽些心都不齊的家夥,竟然還敢衝擊北新關扣下稅關太監為人質,甚至還大喇喇地打算和官府談條件,這簡直是腦袋壞了吧?

    果然,下一刻,鍾南風怒吼一聲,轉過身後,整個人如同一陣風似的驟然狂突上前,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把那尖嘴猴腮的家夥給揪了出來:“厲老大,你剛剛說是老子勾結官府?很好,再給老子說一遍?”

    那尖嘴猴腮的家夥正是前天晚上剛剛和鍾南風打了一場卻大敗虧輸的把頭厲老大,哪想到鍾南風竟然會在這種時候暴起發難,而且自己根本連抵擋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拿了。想到四周圍還有眾多其他打行的把頭們,他打著輸人不輸陣的主意,便豁出去高聲叫道:“各位把頭,各位兄弟瞧見沒有,鍾南風根本沒把咱們放在眼裏,根本就是借著官府的勢頭來壓咱們!”

    他這麽一嚷嚷,手底下不知道哪個人又陡然暴喝了一聲:“兄弟們,打!”

    這下子,四周的騷亂頓時也變成了一片混亂,有趁機開打的,有叫囂的,也有努力想平息事態的,想渾水摸魚報舊日仇怨的,總之,場麵演變成一場混戰,一鍋粥似的亂七八糟。鍾南風雖說平時威望不小,此前又是他挾持張寧,讓一眾把頭有脫困的機會,可眼下人心一亂,打成一團,他哪裏還有空說話,提著樸刀開打都還來不及。

    小北敏捷地混在人群最當中,躲閃了大多數攻擊的同時,卻又抽冷子給人家一拳一腳。可發現四周圍已經亂成一團,她就不由得打算抽身而退了。她躲過一個想要偷襲自己的家夥,在對方的小肚子上狠狠來了一下,趁著人陡然之間捂著肚子彎腰的刹那,在其膝頭和肩膀上一借力,立刻高高躍了起來。這會兒偌大的院子裏下餃子似的全都是人,她能夠落腳的人多如牛毛,也不知道借了幾個人的肩膀甚至頭頂停留借力,她終於翻上了一堵牆。

    “鍾頭你撐一下,我再去叫人來幫你!”

    鍾南風正提著樸刀揍人呢,聽到這聲音一回頭,就看見起頭跟在自己這幫人身後的小少年已經翻牆跑了。他根本來不及琢磨是怎麽一回事,其他人就已經打到了麵前,這下子,打出了真火的他頓時絕了去深究的念頭,隻想著把那個趁亂從自己手裏溜走的尖嘴猴腮厲老大給揪出來。至於唯一還有點冷靜的楊文才,也被四麵八方的人給衝得東倒西歪,須臾就已經被人衝散了,舉目四望都瞧不見鍾南風。

    溜出去的小北瞅準這個機會,心裏打著造混亂的心思,一路跑一路叫道:“不好啦,不好啦,把頭們都打起來啦!”

    如果遇到就這麽相信的,她自然是主動指明方向,把人騙到混戰那地方去,而遇到不相信硬是要攔下她仔細問的,她自然添油加醋把那邊的紛爭說上一說,立刻請求對方過去拉架勸和。在她上躥下跳這麽一番折騰下,本來被打行中人占據,就談不上多少紀律的北新關赫然一片雞飛狗跳。於是,她順順當當回到了剛剛汪孚林等人和張寧說話的地方,悄悄一探頭張望,卻發現人竟然已經不在了。

    雖說不知道是亂起來之後,汪孚林立刻渾水摸魚帶人跑了,又或者是鍾南風一走就溜了,她愣了一下,考慮到外頭那一番亂局,以及許進不許出的狀況,她甚至忍不住認真考慮起,要不要到外頭散布說死太監跑了。可想想汪孚林一行人未必能夠跑出北新關去,她還是決定先不要聲張。否則萬一那邊混戰正酣,卻因為得知人質跑了而重新握手言和,那就得不償失了。

    “真是的,走了也不知道留個暗號,我又得費神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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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七章 死太監,臭窮酸!(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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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此刻,汪孚林一行人依舊還在北新關中轉悠。

    按照他的心意,繼續在這裏等一等,看看鍾南風那邊和其他把頭會談出個什麽結果,這才是以靜製動,畢竟外間情勢不明,安排好的誘餌現在還沒到時辰,可在這幫打行中人手裏吃夠了苦頭的張寧,卻再也不想任人宰割了。奈何凃淵也同樣是謹慎小心的性子,不願意貿貿然出去卻被人當成言而無信要逃跑。於是,張寧思前想後,最終竟是祭出了一招殺手鐧!

    “之前咱家被那幫天殺的家夥挾持,後來打行衝進了北新關,那時候朱主事應該還沒來得及逃出去,咱們總得先去確認確認,他的下落到底如何?”

    因為張寧搬出了這麽個理由,這會兒他們每個人頭上都綁了一塊白巾,這是來之前汪孚林就準備好的,如此一來,連打昏人再變裝這一步都已經省去了。就連哪怕死活不願意和亂民一般裝束的凃淵,也在鼻青臉腫的張寧以事急從權為借口,好一番勸說下,勉強接受了這不倫不類的打扮。

    當然,凃淵的官服暫且藏在了穩妥地方,隻穿了本就在官服裏頭的那一身便裝,再加上臉上和小報
 樓主| 發表於 2023-7-23 21:03:34 |
第二六八章 賞錢和戚家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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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傳出稅關太監張寧被人挾持,而後打行中人又一舉突入,占據了稅關的消息,北新關外便暫時被杭州府衙的差役給封鎖了起來。雖說之前把守北新關那些兵卒人倒是不少,可之前被打行幾百人就衝了個人仰馬翻,誰都知道這批烏合之眾是指望不上的。可是,即便整個杭州府衙,三班衙役從正役到副役、幫役、白役、幫手,少說也有一兩千,可平時讓他們敲百姓竹杠容易,辦正經事卻難。

    所以,所謂的封鎖也隻是稀稀拉拉,之前就一度在凃淵和汪孚林等人進去後,被一幫打行中人給衝破過一次,放了小北在內的幾十人進北新關。

    接下來還是府衙黃推官親臨,下了死命令,若再讓人闖進關城,那麽就革除出府衙,絕無二話,這下子差役們方才不得不認真賣力一些。可這種枯守的滋味卻不大好受,更何況又沒個好處,不少人都是叫苦連天。所以,當午後黃推官再次出現,告訴那些白役幫手們,這會兒可以回去了,隻留下經製役聽用,上千號人頓時大為高興。畢竟,其中不少都和那些打行中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就是沒關係的,也害怕回頭挨上一頓胖揍。



    ∴,   其中也不是沒人打算留下來看熱鬧,瞧瞧凃府尊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可眼見得一幫衣甲鮮亮的兵馬出現,看清楚這些人的佩刀,他們頓時噤若寒蟬,一個個全都溜了。

    那竟然是戚家軍的服色!而且一個個都塗黑了臉,這不是當初戚家軍打倭寇時常用的手段?

    自打戚繼光帶了三千精銳被調到了薊門擔任總兵之後。戚家軍剩下的兵馬就被打散。一部分隸屬福建和浙江巡撫直轄。名義上是防範可能出現的倭寇,另外一部分卻一直在削減遣散,分隸衛所。盡管比不上北麵那些邊鎮的督撫標兵,可浙江這支撫標總共雖隻五百人,一樣是精銳中的精銳。想當初肆虐東南的倭寇,都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更何況是北新關中那幫烏合之眾?可浙江巡撫鄔璉明明不在,誰能調動這支兵馬?

    哪怕隻有區區百多人。可那也是戚家軍!可現在,鮮少出現在人前的戚家軍,竟然又現身了!

    隨著這百人小隊出現的,還有十輛馬車,因為府衙經製役也全都被趕到了最外圍,所以對於馬車上足足要四個隨車健壯漢子才能抬下來的一個個籮筐,他們看不到,自然也就無從猜測。

    此時此刻,北新關中的一片混亂已經蔓延到了幾個出入口,原本把守這裏的人也陷入了進退兩難的處境中。關城上負責瞭望的人也早就離開了位置,因此。竟是沒人注意到下頭的換防。至於之前因為北新關之亂,滯留碼頭不得離開的那些商人,自始至終都躲在船裏不敢出來,當然就更不知道外間發生了什麽事。



    等到那些蓋著黑布的籮筐被健壯漢子抬到各處指定位置,眼看一切預備都已經停當,時辰也差不多了,幾個大嗓門方才齊齊大聲叫道:“凃府尊有命,但凡主動出關者,都有賞錢!”

    隨著這話,就隻見幾個大籮筐裏,大把大把的銅錢拋向天空,繼而幾個漢子似乎還嫌這樣的動作不夠快,竟是直接將籮筐傾倒在地,隨著嘩啦啦的聲音,一時間赫然滿地製錢亂滾!



    聽到這動靜,關門口本來還在猶疑的打行中人往聲音來處望去,當看到那滿地是錢的一幕時,頓時起了大大的騷動。

    盡管錢塘富家辦喜事的時候,也常常會拋灑喜錢表示慶祝,可大多隻是用簸箕象征性地撒上幾千錢,眼下看那一個個滿滿簍筐的樣子,何止幾千幾萬,至少也是十幾萬錢!哪怕占據北新關的時候,也有人想要劫奪關銀,然而,除了那一日通關收取的數百兩銀子之外,北新關銀庫設在地下,實心澆築的鐵門,掛鎖更是整整六把,掌管鑰匙的朱擢再一躲,就一天的功夫,尋常的刀劍怎麽可能將其打開?

    於是,就有人打稅關太監張寧的主意,拳打腳踢之後,張寧卻是老老實實吐露真言。他上任不久,裝腰包的卻很多,可卻不是自己拿,而是打算送回京孝敬幹爹幹爺爺,無巧不巧,他的錢之前剛送走。至於銀庫的鑰匙,他之前沒能鬥過朱擢,根本就不歸他管!

    幾乎是頃刻之間,幾十個頭戴白巾的打行中人正爭先恐後地從幾個出口蜂擁而出,邁開大步往撒錢的方向衝了過去。倘若不說賞錢,興許還有腦袋清明的人稍稍加以提防,可既然說是凃府尊發的賞錢,再加上北新關中據說已經混戰一片,貪婪一下子衝昏了大多數人的腦袋,有人就地撿拾,有人為了爭搶大打出手,也有人衝上前去想要直接占據籮筐,總而言之,大撥人流幾乎全都衝往了唯一一個方向。

    盡管之前猶如蝗蟲過境一般掃蕩了北新關,可大多數人別說撈得盆滿缽滿,根本就是才得了沒兩個錢,此刻哪會放過?甚至為了三兩個錢彼此推搡互毆。至於最初喊話撒錢的漢子們,眼見大批人流湧來拔腿就跑,立刻全都閃得沒影了。而隨著後來一步沒能擠進去搶錢的人見此情景,立刻跑到北新關裏召喚幫手,不多時就有更多的人蜂擁而出爭搶這筆天上掉下來的浮財。

    畢竟平時彼此都是搶地盤的對頭,此前北新關中那一團混戰已經是打出了真火,不少人都無心再留在其中。於是,這北新關下因為賞錢而發生的一番混戰,赫然比之前北新關裏那場混戰更亂。

    當幾個籮筐裏頭的製錢被一搶而空,遠處就隻見其他三處又傳來了發賞錢的聲音,每個人都能看見,那兒又是好幾個籮筐。在搶到錢的人眼中。他們看到的不是筐。而是亮閃閃的錢!因為三處遠近都差不多。一二百號人幾乎是頃刻之間就分流成了三撥,分頭跑去各處拚命裝錢。

    哪怕是那些最初到得早,此刻懷裏褲管裏全都裝滿了錢的漢子們,哪怕跑在最後,已經沒法裝了,卻依舊氣喘籲籲往發放賞錢的地方跑去,甚至還有人一把脫下衣裳,打算一團包上。多搶一些包進去。

    就在一大幫人跑到地頭,搶錢搶得正高興時,就隻聽一陣響厲的呼哨,繼而幾十塗黑臉的兵馬從天而降,將他們團團圍攏了起來。一時間,有人驚呼上當,有人呼籲打出去,但隨著有眼亮的人嚷嚷了一聲是戚家軍,騷動幾乎頃刻之間就變成了一片死寂。

    “凃府尊有令,北新關之事。隻責首惡,脅從不問。所有人等領賞之後原地坐下,若敢妄動逃離者,殺無赦!來人,繳械,捆人!”

    聽到這喊話的軍官重申了隻責首惡,而且又沒說追回賞錢,哪怕是想要破釜沉舟拚一拚的人,摸了摸懷裏那包鼓鼓囊囊的製錢,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坐了下來。接下來隻聽得有人對關內喊話,出關投降者賞千錢,陸陸續續仍然有人棄關而出。聽到這話,又看到這一幕,之前搶錢搶到彼此互毆,鼻青臉腫的這幫人不禁大為怨念。早知道晚來一步也有錢,他們還搶什麽?穩穩妥妥全都有錢!

    相比領教戚家軍的鴛鴦陣,還是太太平平拿著賞錢,等回頭的寬免就好,反正他們又不是首惡!

    誰都沒注意到,眼看哨棒樸刀等等收繳了一堆,一大幫子人被長繩齊齊捆住右手,成了一串粽子,一身戎裝喊話的楊韜擦了一把頭上的汗,仍不免心有餘悸。這出戲竟然沒演砸,大帥的名頭真的太好使了!

    外間一亂,關城裏頭自然而然就漸漸空了下來,尤其是汪孚林等人走的又不是外間聯通的大路,而是張寧和朱擢這樣的地頭蛇熟知的七拐八繞小道,一路上就隻遇到過零散三四個倒黴鬼,全都是霍正不由分說打昏了事,還順手繳獲了一把樸刀以及哨棒等等兵器,正好五個人全都武裝了起來。五人當中,霍正提著樸刀開道,張寧和朱擢兩個步履踉蹌的倒黴鬼居中,手中是哨棒,汪孚林和凃淵殿後,汪孚林手裏還拿著朱擢那把劍,凃淵則赤手空拳。

    汪孚林也是在路上才知道,當初手無縛雞之力的朱主事抱著劍躲進那個鼠洞裏之後,竟是打定了最終被人發現就拔劍自刎,絕不受辱的主意。哪怕他初到杭州就領教了一番布按司長官的極品,可凃淵在前,朱擢在後,汪孚林對這兩位的硬骨頭還是深表欽佩。

    至於汪孚林的身份,霍正的來曆,凃淵在半道上就已經如實告知了,無論張寧這個太監還是朱擢這個文官,也同樣都頗有敬意。

    戚家軍老卒霍正給他們提供了安全保證,至於汪孚林這個小秀才,原本可以不攪和進這趟渾水,卻因為凃淵而跟來了。而且聽凃淵的口氣,外頭某些布置似乎還是人家出的主意,他們兩個這次險些一跟頭栽下去,再也爬不起來的怎能沒有半點感念?

    當眾人出了一扇門,進入一條狹長足有好幾扇門的火巷,朱擢還小聲解釋,這裏出去之後就直通運河碼頭一個僻靜之處,汪孚林也好,凃淵也好,全都長長舒了一口氣。可讓他們誰都沒想到的是,就在這當口,四五個人就從一處小門跌跌撞撞跑了出來。最前頭一個漢子嘴裏還嚷嚷著:“那幫殺千刀的家夥,都什麽時候了還想著窩裏鬥,害得北新關裏一片亂糟糟的不成樣子,居然又被幾個賞錢就騙出去了,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幾乎在抱怨完之後,他就看到了幾乎和眾人迎麵相撞的這一行人。

    彼此一打照麵,汪孚林一眼就認出了走在當中的鍾南風。幾乎是一瞬間,他就聽到了一聲脫口而出的暴喝:“好啊,都是你們這些狗官狗太監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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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九章 誰是好漢(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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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鍾南風一個滑步率先衝了上來,汪孚林生出的唯一念頭便是冤家路窄。

    要說他們這邊也是五個人,那邊也是五個人,人數相當,可人家那是以打架為生計的街頭惡霸,自己這些人裏頭有三個根本就不會打架的,這怎麽打?

    瞅見霍正捏緊樸刀,瞬息之間就擋下了鍾南風,汪孚林二話不說上前一步,把舉著哨棒卻還兩手顫抖的張寧和朱擢兩人給拖到了後頭,直接往凃淵那兒一推,自己上前一步伸開雙臂,竟是仿佛螳臂當車一般護在三人麵前。

    盡管隻是小小的一步,可後頭的朱擢和張寧看到這一幕,先是呆若木雞,旋即心裏無不大為感動。而眼見得鍾南風手下其他四人上來死死纏住了霍正,而鍾南風則提著樸刀徑直衝了過來,凃淵更是下意識地驚呼道:“孚林,快回來!”



    鍾南風見汪孚林就這麽大義凜然地張開雙臂擋在自己麵前,頓時愣了一愣,腳下步子不知不覺停了一停,隨即惱火地喝道:“看在你和戚大帥有關係的份上,你讓開,讓老子砍了你後頭那狗官和狗太監出氣!”

    汪孚林寸步不讓地答道:“鍾南風,¤,看你身邊就隻剩下這麽幾個人,就知道大勢已去,為何還要冥頑不靈?”

    “啊呸!”鍾南風頓時大怒,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便惡狠狠地叫道,“你們一麵進來談判,一麵在外頭大籮筐撒錢,騙北新關裏的人出去投誠。而後卻又調了戚家軍把人圍起來一個個捆了。簡直是奸詐。要是老子也和那些要錢不要命的家夥一樣出去哄搶。說不定也被賺了進去!老子就算隻剩一口氣,也和你們這幫家夥拚了!”

    北新關外已經開始用銀彈攻勢招降,而且真的動用戚家軍把都拿下了?

    這話聽在後頭得凃淵耳中,隻覺得整個人都注入了精神。至於一旁的朱擢和張寧,雖說覺得眼下情勢堪憂,但聽到北新關外竟是如此進展,不由得全是驚喜交加。而這時候,他們就隻聽汪孚林用鎮定自若地說:“就算外頭發賞錢招降。但是,如果不是你們自己人非得要窩裏鬥,鬧得裏頭亂成一團,縱使關外發賞錢,也不至於人人趨之若鶩。要怪就怪某些人太鼠目寸光,關鍵時刻還算計你這個自己人。”

    鍾南風頓時啞然。他當然知道自己身邊之所以隻剩下這麽幾號人,並不是因為外頭發賞錢,於是弟兄們都出去投降了,而是因為窩裏鬥。那場混戰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一路又是追砍。又是逃命,到最後他身邊就隻剩下了幾個人。可一想到自己特地繞去找凃淵。人卻沒了影,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可我相信你們,也沒留人看守就走了,你們卻趁機跑路,這又怎麽解釋?”

    汪孚林見前頭霍正那邊也暫時停止了廝殺,心中稍定,便氣定神閑地說:“你也看到了,我們當中多了個人,那位是北新關朱主事,凃府尊和張公公都不放心同僚,所以我們去把人找了出來一塊帶上。外頭都已經亂成一團了,我們若是還等候在那裏,不是現成的人質?”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但小子你應該知道,這天底下不是比得誰嘴硬,而是誰拳頭硬!”

    咆哮過後,鍾南風也不用樸刀,直接一隻大手朝汪孚林伸了過來,準備把人一把撥拉到一邊,再去拿凃淵以及死太監算賬。可他那隻手卻放了個空,隻見汪孚林敏捷地低下了腰,佩在腰中的劍已經被他輕輕巧巧摘下,緊跟著一按機簧利劍出鞘,竟是直接朝他麵門刺來。

    在鍾南風印象裏,這個年方十四五的文弱小書生遇事隻會動嘴皮子,辯論一把好手,那麽肯定是一看到動拳腳就兩腿一軟直接往地上坐,哪曾料到汪孚林竟會動劍。他幾乎下意識地往後一偏腦袋,可躲過了這迎麵一搠之後,卻不想汪孚林已經閃到了他的後背,左手一勾他的脖子,隨即右手那把劍竟是直接抵上了他的喉嚨。一整個過程一氣嗬成,幾乎就是眨眼間的事,別說不諳武藝的凃淵等人,就連霍正也是呆了一呆。



    而牆頭上,剛剛翻上來的小北看到這一幕,同樣是眼神一亮,差點沒脫口叫出一聲好來。總算她還記得自己眼下算是鍾南風這一邊的,眼珠子一轉便大聲叫道:“鍾頭,北新關裏人幾乎都跑光了,戚家軍已經進關了,還嚷嚷說什麽繳械投降便既往不咎!”

    汪孚林出其不意挾持了鍾南風盡管突然,可楊興才在打行混跡了十多年,應變極快,正要突前去拿住凃淵又或者張寧作為交換,可驟然聽到牆頭傳來這一聲,他登時心頭咯噔一下。而趁著這機會,霍正已經從他們四人包圍中平安脫出,手持一把樸刀擋在凃淵三人麵前。而本待要不顧性命暴起反擊的鍾南風,也被這個消息所懾,整個人一下子僵住了。



    衝著牆頭讚賞地瞥了一眼這個到得極其及時的小丫頭,汪孚林卻突然鬆開了手,把鍾南風往前一推,緊跟著自己往後輕輕一躍,卻是和霍正平行。這時候,他才笑吟吟地說道:“鍾南風,我敬你是條好漢,所以不想用脅迫的方式和你說話。我且問你,大籮筐撒的錢,是否有搜身讓他們交出來?浙軍把人圍起來之後,可有喊打喊殺?凃府尊聲稱的隻拿首惡這一條,是作數的。”

    剛剛生死操之於他人之手,可汪孚林竟然輕輕巧巧放了自己,鍾南風隻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越是如此,他越是對汪孚林的武藝身手生出了深深的忌憚。隻不過,他平生就算打輸了,那也必定是拚盡全力到最後才落敗,從來沒有像剛剛這麽狼狽丟臉過。因此,他用手勢示意其他人不要輕舉妄動,最終看也不看汪孚林,而是對牆頭問道:“戚家軍有多少人進來了?”

    小北隻不過信口胡謅一句,聽到人家追問上來,她想了想就煞有介事地說道:“不過二三十人而已。”

    她是胡宗憲的女兒,當然知道戚家軍的戰鬥力,所以故意把人往少裏說。而鍾南風也深知如果真的是戚家軍,那麽對付他們這些人,確實不用人多,此刻便已然深信不疑。就在他陷入進退兩難無法抉擇之際,就隻聽汪孚林又開口說話了。

    “挾持稅關太監,而後又強占北新關,那是什麽罪名?說一句不好聽的,如果你們屆時占住北新關堵塞運河的時間長了,糧船商船下不來,就是砍掉十幾顆甚至幾十顆腦袋,把數百人全數充軍,那都不算重。你若是覺得凃府尊一麵談判,一麵招降,這一招就算是坑人,那麽,要是戚家軍全數出動,然後都司調動各衛兵馬圍剿,殺一個遍地成河,那時候又如何?”

    凃淵剛剛親自進北新關和鍾南風談判的時候,曉諭隻除首惡,也曾經以家人提醒,但鍾南風沒聽兩句就下去把張寧拎了上來,話尚未說透。此刻見汪孚林句句話都說到了點子上,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他頓時心懷大慰。而下一刻,他卻看到汪孚林對牆頭上的那個小少年拱了拱手。

    “這位小兄弟,既然你已經看到了外間形勢,勞煩你也一塊勸勸。”

    小北沒想到汪孚林會授意自己也添油加醋,她嘴角翹了翹,卻沒有下地:“鍾頭,之前大家一塊被抓,是你出手,別人才一塊得救的,可到頭來人家卻還防著你。這時候咱們就剩這麽幾個人了,別再繼續糊塗下去了。凃府尊親自前來談判,誠意十足,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該為下頭兄弟想想。”

    “那我這個首惡如果束手就擒,你真就不追究我這些弟兄?”

    凃淵見鍾南風終於鬆口,心中如釋重負,當即沉聲說道:“本府保證,隻責首惡,脅從者寬宥不問。而所謂首惡,也包括湖州市中肆虐多時,民憤極大的那些惡棍。”

    聽到這樣一個官方司法解釋,別說鍾南風吃了一驚,就連他手下那幾個弟兄也都大為意外。而稅關太監張寧張了張口想要反對,卻被剛剛還險些和他打了一架的朱擢一把拽住了袖子。朱擢見張寧惱火地瞪自己,他便不甘示弱地低喝道:“笨蛋,這時候追究這些小人物要緊,還是應付那些害你的家夥要緊?再說,好漢不吃眼前虧。”

    張寧心頭咯噔一下,立刻再也不做聲了。至於朱擢,則是在心裏暗自盤算自己親手藏到的庫房中的賬冊副本有什麽紕漏,免得逃過這一劫卻還落得個免職的下場。畢竟,這場鬧劇在背後策劃的人實在是地位太高,別看凃淵這次冒這麽大風險,看似已經快把事情平息了下來,可那餘波還不知道怎麽應付!

    不論真心假意,凃淵這話分明給了鍾南風等人極大的餘地,可誰都沒料到,鍾南風眉頭一挑,竟是撂下了兩句硬梆梆的話。

    “凃府尊你不用盡說好話糊弄我。那個死太監是我挾持的,也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看見了,北新關裏,其他把頭也推我打頭和你談判,這個首惡我就是想跑也跑不掉!我可以認,但你得給我一個承諾,保住我這些兄弟,讓他們沒了我不至於沒了生計!”

    凃淵頓時陷入了躊躇之中。鍾南風肯認首惡,當然就解決了最麻煩的一個難題。可要說還得保證鍾南風手下那些人的生計,這就實在是為難人了,他難道還要強令商人雇傭這麽些家夥去當夥計?

    想了又想,他最終點頭道:“好,本府答應你!”
 樓主| 發表於 2023-7-23 21:04:32 |
第二七零章 誰都不是好揉捏的麵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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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時間,布政司、按察司、都司這三司衙門的頭頭正齊聚在按察司內浙江按察使謝鵬舉的書房,就是否調兵之事展開緊急磋商。這次趁著巡撫鄔璉不在,將張寧那本揩油的私賬偷出來,而後讓錦衣衛杭州分司百戶駱邴原出馬,讓張寧把事情鬧大,而後打行鬧事,逼走張寧,他們再順便清理盤踞在杭州外城湖墅已久的諸多打行這顆毒瘤,這是早就定下的計劃,所謂三天限期,不過是一個障眼法而已。可誰能想到,杭州知府凃淵竟然親自出馬去談判了!

    “駱邴原不肯再動了。”

    都指揮使張鳴鳳丟出了一句話,繼而硬梆梆地說道,“他不出動,我這兵馬就更不好輕動,否則巡按禦史王曉一回來,那個大嘴巴一彈劾,我吃不消!”

    掌管兵權的兩個人竟然全都慫了,林紹宗登時臉色鐵青,郭鵬舉也同樣大為惱怒。稅關太監這種事物,他們是最痛恨的,而打行這種地痞混混,他們也同樣是最討厭的。能夠用一石二鳥之計狠狠打擊這兩者,把張寧給趕回京師又或者一擼到底,然後把打行鬧事的那些人給充軍戍邊,可稱得上一勞永逸,頂多是搭上一個錢塘縣令≯≧,又或者杭州知府。在他們看來,這才能把杭州乃至於整個浙江給治理好。所以,性格麵團的右布政使吳大韶,自然被排除在外。



    “張都帥,這時候半途而廢,之前那番功夫豈不是白做了?凃淵一介書生,光是脾氣硬骨頭硬。那有什麽用?他還帶著汪南明的那個侄兒。戚家軍的兩個老卒隨行。這簡直是添亂。”郭鵬舉壓根不會說,這是自己點的名,字裏行間全都是鄙薄,“凃淵若是有這樣的本事,早就不至於隻區區一個知府了。為了避免他把事情弄到最糟糕,自然應當都司和錦衣衛出麵彈壓……”

    林紹宗正打算附和一下謝鵬舉,軟硬兼施把想要下船的張鳴鳳重新拉上船,可外間突然傳來了響亮的一聲。

    “報!”

    謝鵬舉看了一眼眾人。立刻傳令人進來。見自己的那個心腹親隨滿臉驚容,他立刻意識到又出事了。果然,人一開口,他就立刻瞪大了眼睛。

    “北新關中大亂,打行眾人從幾道門中蜂擁而出!”

    光是這樣的結果,在座的浙江三巨頭還能夠接受,可接下來那親隨的一句話,三人就差點沒有立刻跳將起來。

    “北新關已經收回了,那些鬧事的打行中人全都束手就擒,凃府尊和張寧全都平安無事!”

    “這怎麽可能!”這一次。咆哮的人恰是林紹宗,他顧不得那是謝鵬舉的隨從。不是自己的,竟是劈頭蓋臉地質問道,“你這是哪裏聽來的消息!”

    那親隨見謝鵬舉也同樣是滿臉怒色,立刻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磕頭如搗蒜:“小的不敢虛言,是前頭報回來的。大人們若是不信,可以親自去看!”



    張鳴鳳起頭就已經打定主意置身事外,這會兒就更不打算出麵了。他打了個哈哈,繼而皮笑肉不笑地說:“都司衙門負責的是本地軍務,這既然是民政,又被彈壓了下來,就和本司無關了。本司剛剛想起來衙門還有點公務懸而未決,告辭!”

    林紹宗沒想到張鳴鳳竟然這麽見風使舵,頓時氣得直發抖,見謝鵬舉亦是麵沉如水,他便壓著怒氣說:“憲府和我一塊過去看看?我就不信凃淵有這等本事,區區一幫差役,一幫猶如驚弓之鳥的北新關殘兵,竟然能讓他玩出花來!”

    那報事的親隨聽到林紹宗竟以為是杭州府衙的差役彈壓,頓時欲言又止,可最終還是噤若寒蟬地沒往細處說。

    謝鵬舉也疑惑不信,不親眼看一看,他更是不甘心,當即點了點頭。於是,浙江布政司和按察司這兩大巨頭,立刻火速叫人出發。等他們出了武林門,一路坐轎子急速趕往北新關,這劇烈的顛簸卻真是要了兩位五十開外老人家的老命,等到被人攙扶下了轎子的時候,他們隻覺得胃裏翻江倒海,兩條腿也全都是軟的。而出現在他們麵前的,卻偏偏是兩人全都最不願意看到的人,其中兩個完全出乎他們意外!

    就隻見杭州知府凃淵冷淡卻又不失恭敬地對他們拱了拱手道:“林方伯,謝憲府,幸不辱命!”

    在凃淵身後,赫然是一直不被人放在眼裏的布政司右布政使吳大韶,以及駐紮北新關的南京戶部分司主事朱擢。此時此刻,和這兩位朝廷官員笑吟吟說話的,則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雖說林紹宗之前去府衙的時候,汪孚林閃到了屏風後,可一旁的謝鵬舉卻給了他答案。

    “那就是汪南明的侄兒!”

    時間退回到昨夜,浙江左布政使林紹宗和浙江按察使郭鵬舉先後造訪杭州府衙之後。

    雖說汪孚林決心和凃淵跑一趟北新關,但他又不是吃飽了撐著,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的人,當然不會就這麽不管不顧地和凃淵前去。雖說霍正楊韜是戚家軍的老卒,肯跟他去是出於義氣和信任,可他總不能把人給坑了!所以,他少不得認認真真地向凃淵請教了一下,除了今夜這兩位之外,還有什麽人和北新關這檔子風波有關係的人。雖說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就連凃淵這個杭州知府都並非完全了然,可人麵畢竟熟,他總算是找到了一個不錯的突破點。

    那就是杭州布政司的右布政使吳大韶。

    哪怕就連凃淵都說,吳大韶這個人麵團似的沒個脾氣,但死馬當活馬醫,汪孚林還是說服凃淵,夤夜登門去試一試。果然,吳大韶最初還是那副慢吞吞的脾氣,什麽都不管的撒手掌櫃性子,可是當凃淵直截了當說出了林紹宗和謝鵬舉先後前來府衙給自己下通牒的事,吳大韶還是少許有些動容。而真正說動這位右布政使的,是凃淵保證親自進北新關談判,在事態平息之後,吳大韶再出麵,如果他失陷其中,吳大韶可以當成沒這回事!

    如此自己得功勞,人家背責任的誘惑,吳大韶終於被說動了。能夠當到一省布政使的人,哪能沒人脈沒關係沒後台?哪裏又真會是麵團棉花!



    此時此刻,汪孚林左邊是戶部分司朱擢,右邊是右布政使吳大韶,然後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了緊趕慢趕出城,這會兒卻猶如見了鬼的林紹宗和謝鵬舉麵前。而在他們身後遠處,依稀可以看見一大幫子被捆成了粽子的打行中人,這些人席地而坐,一個個看上去老老實實。而周圍看守他們的人,依稀可見軍袍鮮亮,分明是他們熟悉的某種服色,隻臉上全都塗成了黑色。

    林紹宗根本顧不上打行那些人,眼睛完全被戚家軍吸引了過去。見吳大韶一如既往微笑迎上前來,他方才如同第一次認識這位素來不爭權的同僚似的,冷言譏誚道:“吳兄真是好快的腿,這一次居中策應,平此亂事於無形之間,吳兄應該算得上居功至偉吧?隻不過,沒有鄔部院之命,竟然調動撫標,就算是事急從權,你的膽子也未免實在是太大了些!”

    “林兄這麽說,我可不敢當。我一個布政使,就算事急從權,也斷然不敢沒有鄔部院的手令就去調兵。隻不過是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借來一百套軍袍而已。”見謝鵬舉和林紹宗全都錯愕難當,吳大韶用眼角餘光斜睨了一眼汪孚林,這才慢條斯理地說,“幸好人人都知道,戚大帥麾下兵馬之中,最多的便是義烏人,所以有戚家軍昔日老卒出麵呼籲,征召百多名義烏人,總歸不是大問題。”

    昨夜確實商定用銀彈攻勢招降,可能夠把人誘出來,究竟怎麽把人拿下卻依舊是問題。因為能夠動用的就是府衙差役,以及北新關那數百猶如驚弓之鳥的殘兵,巡撫鄔璉不在,沒法調動當年戚家軍為主的撫標浙軍。汪孚林就給出了個鬼主意,請吳大韶出麵,然後楊韜跟著,去撫標借一百套軍袍。即便身為布政使也不能隨意調兵,可出於北新關被占這種非同小可的理由,借軍袍盡管也是打擦邊球,往大裏說也是要深究的,可非常時期,總比私自調兵來得合理合規。

    當然,之所以汪孚林會想到去借軍袍,卻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楊韜私底下告訴他,之前跟著逛湖州市的時候,發現義烏口音的人不少,想來是杭州府毗鄰金華府的關係。他沒指望還能找到楊韜這樣的閑置老卒,可據楊韜說,戚家軍留在浙閩這一部分的人又是分割又是裁撤之後,回鄉的人不少都教導了同鄉自保之術,所以義烏人都有點軍事基礎,所以他才打算冒險演這一出戲。

    反正戚家軍也有塗黑臉的習慣!這些義烏人回頭一解散,誰都認不出人來!

    他最初還擔心找不齊一百人,結果一呼百應,竟是人數竟然超編了。連搬運裝錢籮筐的事情,都是這些人給包了。

    一語道破天機之後,吳大韶頓了一頓,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我哪裏能說居功至偉,凃知府不畏艱險,親自進北新關曉諭上下,朱主事竭力保全北新關內財物,張公公雖深陷亂民之手,卻最終卻說動最後一撥亂民出北新關降服,兼且戚家軍二位老卒齊心協力,汪小相公仗義疏財,以錢帛安撫人心,否則這北新關若是遲延幾天收回,運河上也不知道要阻塞多少糧船和商船!要知道,運河要道非同小可,早一天通航便能少一天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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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一章 為國為民?巧言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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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大韶卻還有幾句潛台詞沒說,京中權貴,有幾家沒有在南邊做生意的?尤其是杭州這樣和蘇州南京並稱的東南名城。北新關倘若一直都被亂民占據,杭州的東西運不上去,他們首先就會蒙受損失。如此不戰而屈人之兵,迅速平息事態,自然而然也最投合了這批人的心意。畢竟,以權勢逼迫都司又或者錦衣衛動用兵馬不是不行,可那得付出足夠的代價才行。

    這言下之意,謝鵬舉和林紹宗全都聽出來了。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全都一緊——這背後某些勾當,凃淵都能猜到,別人若是得了口風,又怎麽會猜不到?從前,北新關的稅關哪怕在正稅的同時還額外盤剝商旅,可卻對那些權貴網開一麵,而打行縱使再肆虐,也會謹慎地避開那些不好招惹的人,如果那些權貴知道北新關整整關閉一天半,碼頭上成百上千的船都因此不能通航,那是他們逼走張寧,收拾打行的計策,他們這布按兩司,回頭就有得好麻煩了!

    然而,兩人正在那又氣又恨地陷入糾結,卻沒有想到,他們壓根沒放在眼裏的那位南京戶部分司主事朱擢,竟也開口說道:“林方伯,謝憲府,得天之幸,北新關中∫∟,庫房完好無損,雖說賬冊被毀掉很多,但我還有一份副本鎖在銀庫裏。否則,我真不知道回頭送去南京戶部的奏折,應該怎麽寫?送去京師的題本,我又應該怎麽寫?”



    如果稅關太監張寧也在這裏,一定會尖細著嗓子問。咱家往宮裏的奏報該怎麽寫——這位在宮中的靠山的靠山。雖是現如今正被高拱死死壓製的馮保。可他畢竟離著人家還遠,而且剛逃過一劫,哪怕想要報複,可總歸還得三思而後行。就連這可能有的衝動,汪孚林都替人考慮好了,直接請了霍正出麵,把這位鼻青臉腫的張公公請到了碼頭上一條畫舫中暫時安養歇息。



    可張寧既然不在,區區一個朱擢。林紹宗和謝鵬舉還不把人放在眼裏。可他們無視朱擢,吳大韶卻笑容可掬地說道:“朱主事稍安勿躁,事情發生之後,我就已經讓人八百裏加急去通報鄔部院,想必這時候,動用撫標的命令正在路上,而鄔部院也正在緊趕慢趕往這邊回來!”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哪怕謝鵬舉惱火林紹宗看錯了吳大韶,甚至動念要不要在外頭揭破那幫假冒戚家軍的家夥,可聽到巡撫鄔璉恐怕快回來了。他還是最終按下了心頭怒意和殺機。他以目示意林紹宗不要開口,自己則是客客氣氣地對吳大韶拱了拱手道:“既然鄔部院快要回來了。吳兄,這邊的事情便交給凃知府,為國為民,你我和謝憲府先回布政司,好好商議一下善後事宜如何?”

    上任這麽久,吳大韶還是第一次聽到素來強硬難製的林紹宗用如此服軟的口氣,不由得心底大為暢快。他也不為己甚,照舊那樣麵團似的笑了笑,隨即就對凃淵囑咐了幾句,繼而就來到朱擢麵前,對這位此次險些倒大黴戶部分司主事低聲囑咐了幾句,見人怒氣未消,卻仍是沉著臉點了點頭,他方才看向了汪孚林,眉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孚林,招撫的錢是你慨然拿出來的,這次的事你仗義出手,功勞不小。據說,那個鍾南風就是你說服的?”

    “哪裏哪裏,方伯大人過獎了,您如此信賴,學生敢不盡力?鍾南風乃是有感於凃府尊親自出麵的誠心,這才束手就擒,和小子沒有半點關係。”

    汪孚林恭恭敬敬地行禮,可眼睛卻發現林紹宗和謝鵬舉全都往自己身上亂瞟。他雖說知道等回頭兩人一打聽,必定會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可他既然被人惦記上了,當然得投靠有善意的,打擊有惡意的,所以也不去在意這些。等到吳大韶竟是親切地拍了拍自己的肩頭,繼而把原本來興師問罪的林紹宗和謝鵬舉給帶走了,他深深舒了一口氣,隻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

    可偏偏這時候,他就聽到身邊傳來了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偽君子,假道學!我朱擢要是不能報今天一箭之仇,誓不為人!”

    汪孚林扭頭一看,見朱擢還在那咬牙切齒,頓時神情微妙。身為兩榜進士,年紀不到三十就謀到北新關南京戶部分司主事這個位子,朱擢當然可以說是很能耐,也許家庭背景也不錯,可和一省巨頭比起來,差距就有點遠。於是,他不得不低聲提醒道:“朱主事,還請小聲一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再說你現在保住官職要緊,這種話放在心裏,比說出口好。”

    對於關鍵時刻跟著凃淵進北新關安撫,讓十幾撥打行從內部大亂,繼而還趁亂把他都給一塊帶出來,關鍵時刻還直麵鍾南風,可以說是救命恩人一般的汪孚林,朱擢打心眼裏覺得對方很值得親近。他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這才低聲說道:“總之,這次汪賢弟你的情分我記住了。我這會兒還要到北新關裏頭去收拾殘局,你可千萬別對那些家夥客氣!”

    朱擢一走,汪孚林見凃淵背手站在那兒,頗有幾分心憂天下的悲天憫人之氣,便走上前去。經此一事,這位府尊力抗三司,把人家想要殺了而後快的死太監,以及一個戶部分司的同僚給救出來的事跡,隻怕不數日就能傳遍東南,可結果是好是壞,誰都說不準。所以,情不自禁被打動,上了凃淵這條船的汪孚林,自然也想聽聽本人是什麽意思。可讓他大跌眼鏡的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凃淵嘴裏竟也冒出了一句髒話。

    “呸,什麽為國為民,他娘的全都是一群巧言令色的貨!”

    當看到一旁的汪孚林眨巴著眼睛看自己,凃淵頓時有些發窘,隨即立刻輕咳一聲道:“孚林,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銀子也出了,人也用你那主意全都拿下了,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功勞本府絕不會少了你的,你盡管放心。”

    汙濁的官場還是有好人哪!

    盡管從徽州到杭州,汪孚林見識了好些個極品,但此刻不得不承認,凃淵是比葉大炮還要更管閑事的好人,這一點從一開始凃淵夤夜召見他後劈頭蓋臉一頓訓斥,而後人家逼上門來就主動請纓冒險,這會兒更是明白告訴他可以不用摻和了,全都可以看得出來。大概也正因為如此,凃淵方才二十多年來就隻當到知府。所以,此刻他哪裏會疑心凃淵這種人貪墨自己的功勞,趕緊搖了搖頭。

    “府尊千萬別這麽說,發生了這麽大的事,隻怕上頭還會苛責府尊,還提什麽功勞?府尊如果有心,那些應募的義士,給他們一筆豐厚的犒賞,學生就心安了。至於學生自己做的這點微末小事,真的不值一提。對了,之前學生一度挾持鍾南風的事,請府尊千萬保密。張公公和朱主事那兒已經一口答應了,鍾南風手底下那些人應該會以此為恨,不會到處亂說。”

    凃淵頓時大為納悶:“文武雙全是好事,緣何不能說?”

    汪孚林頓時大為無奈,他瞅見身邊沒別人,就壓低了聲音說:“府尊以為我那時候為什麽要放了鍾南風?不是因為欲擒故縱,而是因為我的武藝頂多也就算是半吊子,劍術才學了沒幾個月。那一招是攻敵之無備,使其猝不及防,若是鍾南風真的不顧生死反擊,難道我還能殺了他?要是日後人人都以為我很能打,危急時刻出其不意的效果就沒有了。”

    看到汪孚林那張特別特別誠懇的臉,就差沒有雙掌合十懇求自己保密了,凃淵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最終無奈點頭道:“好吧,我不往外說就是。”

    終於說服了凃淵替自己保守這個小秘密,汪孚林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可不想自己這個半吊子被人當成高手,日後走到哪都是寸步難行。接下來,他就又低聲說道:“府尊說不用我管其他的事,這好意學生當然願意領受。但鍾南風之前願意拿自己換底下人的出路,府尊可是已經答應他了。”

    盡管那時候是出於安全考慮以及言而有信無奈答應的,但凃淵想到這個承諾,還是有些頭疼。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用審慎的態度問道:“你真能夠安置他們?”

    “是,而且,對於鍾南風這個首惡的處置,學生鬥膽,想給府尊提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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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二章 一人做事一人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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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夜裏和凃淵吳大韶商議之後,汪孚林就請趙管事出麵,徹夜奔走於杭州城中,用現銀兌換了將近五百貫,也就是整整四十多萬枚銅錢,幾乎清光了好幾個錢鋪的庫存,光是從城裏運出來,就用了整整十輛馬車秘密押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就是因為這數量龐大的製錢,在招降打行中人的時候,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所以,除了最後跟著汪孚林和凃淵一行人出北新關的鍾南風等人,其他人已經被困了許久。雖說也免不了有漏網之魚,但相比人一窩蜂全都跑掉的後果,卻還是要好得多。因為凃淵親自巡視,一再宣講會本著寬大為懷的精神處理這一次的事情,隻究首惡,不辦脅從,數百號人的情緒勉強還算穩定。但真的要說威懾力,那還是因為戚家軍的緣故。所以,當看到鍾南風跟著凃淵出現,四周圍一下子爆發出了一陣憤怒的叫嚷。

    “鍾南風,你竟然當了官府的走狗,蒙騙自家兄弟!”

    “什麽當年打過倭寇,你這個孬種!”

    “全都給老子閉嘴!”可這此起彼伏的罵聲驟然就被鍾南風的暴喝壓了下去,“這次鬧事的責任,老》∵,子在凃府尊麵前撂了明話,老子一個人全都擔了,要打要殺老子全都擔了,誰還敢有不滿?”

    刹那之間,四周圍一片寂靜。盡管當初起哄公推鍾南風去和凃淵談判的時候,不少把頭就打著這個主意,可這時候真正聽到這樣一個回答。哪怕不少正拚命想著這會兒應該如何逃跑。如何打出去的人。也全都安靜了下來。首惡當然未必隻有一個,可既然最大的罪過有人願意出麵頂,那麽其他大多數人就能輕罪甚至於免罪。這意味著不用背井離鄉,不用去當盜匪,也不用隱姓埋名,總而言之,鍾南風的一個承諾,解決了他們最害怕的事情。



    見眾人全都安靜了下來。鍾南風這才盤膝往地上一坐,雖說沒人綁他,也沒差役上前看著他,但他這不閃不避,仿佛準備好了引頸就戮的模樣,還是引來了四周圍好一陣喝彩聲。打行中人本來最崇拜的就是膽色和武勇,從前鍾南風名氣就已經很大了,可哪比得上眼下獨擔罪責的風采?哪怕就連之前和他這個把頭失散,出關後被抓的麾下弟兄們,也全都覺得沒跟錯人。相形之下。其他那些把頭們難免心頭訕訕然,直到有一個身穿青袍的官員走上前來。



    “本官杭州府推官黃龍。凃府尊有命,此次北新關之事太過重大,因此,今日黃昏之前按照罪行輕重立刻審結。還是凃府尊之前有言在先的那番話,隻責首惡,其餘皆不問。凃府尊親自審理,本官協理。”

    盡管是這位黃推官過來,代替凃淵重申宗旨,但大多數人還是鬆了一口大氣。尤其是黃昏之前就能有個結果,不用被禁閉在這種地方晚上吹冷風,這就更加是個好消息了。可接下來這位黃推官的話,卻讓他們無不心頭咯噔一下。



    “此次湖墅眾多打行暴亂,衝擊北新關之事,驚動三司,恐怕不日就將直達天聽。那些約束下頭沒有參與的打行也就罷了,至於你們,就算凃府尊真的免罪不究,爾等若敢在湖墅繼續重操舊業,立刻從嚴法辦!”

    黃龍這位杭州府推官,卻是和葉鈞耀舒邦儒同年,然而,他對於這個官職倒沒什麽不滿意。如若汪孚林此刻在這裏,必定會和這位非常有共同語言,因為,這位黃推官恰是在隆慶二年的所有三百二十九名進士中吊榜尾,正正好好考了最後一名!隻不過,黃推官對於殿試之後的那次朝考,也是有點小小遺憾的,因為在他上頭一名,位居三百二十八名的那位仁兄徐秋鶚,竟是考中了庶吉士留館!

    但他也隻是羨慕了人家一陣子,上任杭州府推官以來,卻也盡心盡責。凃淵上任後,他一直精誠輔佐,所以對今天這樁大案子,凃淵竟然親自上,而不是推給他或者下頭人,黃龍還是非常感激敬佩的。此刻眼見得下頭聽到他的告誡後,又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他立刻義正詞嚴地喝道:“府尊已經是法外開恩,爾等若不能顧念府尊一片苦心,那日後本官身為杭州府推官,隻有見一個抓一個,抓一個嚴辦一個,到時候莫要怪我不曾有言在先!”

    黃推官這番話說得很重,然而對於底下那幫人來說,能夠從輕發落固然可以鬆口氣,可沒了生計卻又是沉甸甸的負擔。一時間,盡管四周圍一片沉默,可這沉默中卻積蓄著沉重的壓力。鍾南風同樣眼皮一跳,他正想怒聲質問凃淵答應自己的條件,卻隻見之前和自己一塊從北新關裏送了凃淵那一行人出來的幾個兄弟往這邊跑了過來。這幾人是當初凃淵默許可以放過不查問的,眼下卻也突然現身,他不禁又驚又怒,竟是霍然起身。

    “你們怎麽來了?”

    “鍾頭,咱們總不能看你一個人頂!”為首的那個人,正是之前建議鍾南風不用看著凃淵一行的楊文才。雖說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有些失誤,但此刻他往鍾南風身邊一屁股坐下,等其他兄弟也都圍上來坐了,他便壓低聲音說道,“不是凃府尊出爾反爾,是之前和凃府尊一塊進北新關的那位汪小官人找了我們,提了一件事。凃府尊答應了鍾頭你的條件,但具體的事情汪小官人說他擔當,他說會給我們找出路。所以我想著帶大家來,和鍾頭你商量商量。”

    鍾南風本來氣得想振臂一呼翻臉,可聽到這樣的解釋,他頓時有些糊塗。那個小秀才能夠帶著戚家軍的老卒作為護衛,他對人家的身份一直都有些猜測和忌憚,而之前猝不及防竟然被人挾持了,結果還是人家主動放的他,他就更加對人高看一眼。所以,聽到汪孚林竟然會對自己的弟兄們有所建議,他不禁丟開了憤怒,謹慎地問道:“他怎麽說的?”

    楊文才聽著仿佛是個書生的名字,實則也確實讀過幾年書,認識字,會算賬,這就是打行之中難得的人才了,正是鍾南風的左膀右臂。他整理了一下之前從汪孚林那兒聽到的話,又示意其他弟兄們看著點周圍,別讓人家聽了去,這才低聲說道:“汪小官人說,這次打行的把頭被抓了那麽多,可為什麽有些就沒被抓?那是因為人家有招牌,有鋪子,看上去就像一行,這次也沒被抓,當然不會鬧事,不像咱們看似耀武揚威,實則沒人瞧得起。”

    見鍾南風一下子死板著一張臉,楊文才連忙說道:“鍾頭你別生氣,那時候我們也都很惱火,可他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雖說這十幾裏湖墅,怕咱們的人多,可真要說看得起的,真沒幾個。那幾家混得好的,掛了鮮亮的金字招牌,有的給那些豪商保鏢,有些給那些大富人家看門,已經很少在市井混飯吃了。咱們沒有這樣的路子,隻能在底層廝混。所以這次鍾頭不怕被定一個首惡擔罪名,那位汪小官人說,看在這份俠肝義膽上,他願意給我們一條路子。”

    真有這麽好?

    鍾南風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眼裏,那些有錢人就沒幾個好說話的,而且心眼太多。他這次重則掉腦袋,輕則服苦役或充軍,要是他不在,弟兄們被人騙了怎麽辦?他緊握拳頭,心裏萬分掙紮,卻不想楊文才接下來又說出了一句他幾乎難以相信的話。

    “汪小官人說,鍾頭現在不相信不要緊,不用馬上決斷,可以等黃昏時分凃府尊審完這樁案子之後,再做決定。”

    凃淵竟然打算快刀斬亂麻,把這樁突如其來的大案速戰速決,很多人都沒料到。黃昏時分,巡撫鄔璉的手令到,真正的戚家軍整整五百人粉墨登場,替換下了本來那些冒牌貨。一整個過程動作飛快,根本就沒給打行中人反應的空子。接下來的一場公審上,凃淵便直接判定,首惡鍾南風以下打行把頭十三人,本該死罪,念在主動投降,未曾傷人,為首者鍾南風以及其他兩人送薊門充軍,剩餘十人送鹽場,苦役三年!

    而其餘罪人,雖赦免罪責不究,但官給飲食,負責修理北新關內所有損毀設施以及碼頭種種,修補年久失修的杭州城牆,反正總共勞役半年,此事直接交給推官黃龍負責。更重要的是,此前發放的賞錢仍舊有效,並不追回。

    據稱判決一下,哪怕是那些被定為首惡的把頭垂頭喪氣大歎倒黴,可更多發現處分輕微,賞錢揣在懷裏,勞役歸勞役,可至少還在城裏,有活幹有飯吃的打行中人卻是如釋重負。至於那些來看熱鬧的湖墅商民,卻不敢太樂觀。等到那些小嘍囉的勞役期滿,再放到市麵上,不還是和從前一樣為禍一方?

    至於鍾南風,聽到那薊鎮兩個字,腦袋就轟的一下巨響,至於其他根本就全都顧不上了。他終於明白了楊文才之前的話是什麽意思,充軍薊門不就意味著,他這個打過倭寇的打行把頭,將去到那位殺了不知道多少倭寇,名聲如雷貫耳的戚繼光戚大帥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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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三章 搶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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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呀你呀,要是老爺知道你跑到杭州,竟然還是這般招惹事端,一定會拎著你耳提麵命!”

    蘇夫人看著麵前正襟危坐,一副恭聆訓示模樣的汪孚林,終究隻是開玩笑似的敲打了一句。讓跟隨的仆婦送來了一直讓廚房熱在灶上的各色食物,琳琅滿目擺了整整一張桌子,她眼看著汪孚林尷尬告罪了一聲,繼而就開始風卷殘雲一般消滅飯菜,不由得想起兩個女兒曾經提過的汪孚林那吃貨行徑,而且自己開了一家林木軒,又入股了徽州首屈一指的飯館狀元樓,如今自己親眼看見,她頓時會心一笑。

    而汪孚林昨夜在府衙吃過夜宵,大清早是路上啃的饅頭,中午和晚上都隻是隨便填了兩口,真沒怎麽好好吃過。後世的杭幫菜雖不入四大菜係,可也終究在東南號稱獨樹一幟,如今雖還沒發展到那十八般花樣,可卻勝在食材新鮮,隻可惜他大快朵頤的速度太快,沒有吃出太大滋味來。這會兒填飽了肚子,他站起身正想道謝的時候,卻突然響亮地打了聲飽嗝,頓時麵上一紅。



    “多謝夫人賜飯。我也沒想到剛到杭州就無巧不巧遇到這種事情,結果還耽誤了夫人行程$,。”見蘇夫人笑著搖頭表示無妨,他這才想起了小北,趕緊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北……二小姐可回來了?”



    “早回來了,就差沒有說書一樣長篇大論今日見聞,興奮得很。”蘇夫人又好氣又好笑,隨即敲打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雖說汪家也好。葉家也罷,全都還沒有那樣的聲勢,可總要以保全自己為上,我讓明月督促小北在裏屋抄書,算是罰她亂逞能。至於你,你自己想想,這事情南明先生改日一定會知道,到時候會怎麽說你?你家父母呢?”

    汪道昆倒未必會對他怎樣。反正他再折騰一下,七千兩債務估計能夠很快還清。再說了,按察使謝鵬舉之前趕鴨子上架,硬逼他出頭,顯然是汪道昆的政敵。至於家裏父母,那就更加管不到他了。倒是以後行事一定要小心仔細一些,免得再像此次一樣,天底下像凃淵這樣的官,那到底是鳳毛麟角……



    蘇夫人到底不是汪孚林肚子裏的蛔蟲,此刻見他低頭不語。還以為他在反省,卻也覺得自己又不是他什麽人。不該那麽嚴厲,當即放緩和了語氣說:“以後出門把劍帶上。這次是正好朱擢有劍,關鍵時刻你能用上,萬一沒有呢?那幫打行的人隻有樸刀哨棒,你就算拿在手上,會用麽?既然凃府尊他們答應保密,反正你這文弱小書生的樣子,最容易讓人輕視,帶把劍還能讓人以為你是裝模作樣,未必一定就會被搜走。”

    文弱書生就文弱書生吧,為什麽還非得加上個小?話說這次確實是運氣,否則他拿著哨棒和樸刀的樣子……

    汪孚林一想象,臉色就立刻發了黑。他細細品味蘇夫人這話,又覺得非常有道理,自己今天沒帶劍以至於防身手段匱乏,要不是朱擢抱著一把打算當成最後自盡手段的劍,他差點就白和何心隱學了那麽久,因此,他須臾就決定,今後照蘇夫人的話做。眼看時間不早,他這是過來匯報這一天一夜的行止,免得人家擔心的,便打算趁機告退。可臨走時,他又想起一件大事,連忙問道:“對了,葉家派過來接夫人的人就還沒到?”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他就聽到裏屋傳來了啪的一聲,接下來就是葉明月的嗔怪聲,小北的抱怨聲,以及椅子挪動等等亂七八糟的聲音。情知必定是這件事裏又有什麽轉折,他頓時狐疑地看著蘇夫人,果然就隻見這位縣尊夫人的臉上露出了嘲弄的表情。

    “人是來了,但卻隻得一個。聽說是在水路上遇到了幾個水匪,幾個人被搶得精光,差點兒連衣服都給剝了,因此就一個人過來,其餘人狼狽逃回寧波府去報了官。”隨著這話,葉明月出了裏屋,先是對汪孚林頷首算是打了招呼,這才繼續說道,“誰讓他們一條畫舫過來,竟然還在船上叫了歌姬吹拉彈唱,誰不把他們當成肥羊?葉家的臉都要被他們給丟盡了!”

    汪孚林剛到杭州就見識了一場打行引起的鬧劇,現如今又聽到有水匪在杭州到寧波那條山陰水道上出沒,他簡直有些犯嘀咕——這還算是太平年頭嗎?

    “這東南真的就這麽亂?那夫人和二位小姐打算怎麽回去?”

    “怕什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隻要不是那麽招搖,哪裏就那麽容易被人盯上?再說還有我呢!我不但能打,也會鳧水,回頭誰敢在水下鑿穿,就別想活著回去!”

    隨著這話,本來還貓在裏屋的小北終於出來了。白天那身男裝早就換了下來,這會兒她穿著和葉明月一樣顏色的翡翠色衣裙,可同樣的裝束,葉明月穿在身上顯得淡雅如仙,她卻鮮亮跳脫,這會兒她更是心直口快地抱怨道:“還有娘說的那個孤身趕到杭州的家夥,他根本就不是來接我們的,是打算去爹那兒打秋風的!說什麽毛遂自薦當師爺,必定能夠讓歙縣大治,就他那點本事,連李師爺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李師爺都沒誇過這個口!”

    汪孚林也沒誇過這個口,可還不是讓爹名聲大漲?

    敢情還有人和自己搶飯碗?

    心中好笑的汪孚林想了想,覺得如今的歙縣沒什麽大事,該實行的都實行了,多一個跳梁小醜也無所謂,光是三班六房那些家夥,就足夠一個雄心勃勃的師爺喝一壺了,更不要說葉縣尊還未必會接納,他也就不做評述。果然,小北很快就被葉明月拖了回去,繼續抄她的詩經。而他則是先告退了出來。雖說熟不拘禮。可總也得有個度。不好在人家女眷房裏停留太久。

    可才回到自己那個小跨院,他就發現這時分竟然幾間屋子裏都還亮著燈。仿佛是聽到了腳步聲,他都還沒走到自己屋子門口,好幾處房門就都打開了。出來的不止有吳興才和張興哲這兩個休寧糧商,還有小夥計於文。反倒是陪著他吃苦受累的霍正和楊韜,這會兒屋子裏一片漆黑,想是吃飽喝足之後趕緊補覺休息去了。那三人快步上前來,還沒等得及說話。堂屋大門就打開了,出來的卻是阿衡。

    “小官人!”一句稱呼出口之後,阿衡就閃身攔在了汪孚林身後,頂住了那些人的視線,“小官人都忙一天一夜了,有什麽要緊話不能明天說?”

    好丫頭,好樣的!

    汪孚林這會兒真的不想再思量任何事情,心裏暗讚了一聲,趁著阿衡攔人的當口就立刻溜進了屋子。堂屋一共三開間,卻沒有隔斷。隻是拿屏風分別隔開。此刻,在東邊的屏風後。發現浴桶中涼水已經倒上了,幹淨的換洗衣裳擺在一旁衣架子上,熱水正頓在一旁的小火爐上,他試了試溫度就直接把熱水倒了進去,等差不多了就扒了衣裳痛痛快快跳將進去,整個人泡在了熱水中,須臾,身上的疲憊和辛勞仿佛全都一點一滴被擠了出來。

    雖說外間還有吳興才和張興哲說話的聲音,而阿衡則是仿佛恢複了沉默寡言的本性,一聲不吭,可愣是沒人能進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間的僵持方才告一段落,就隻聽大門被關了個嚴嚴實實,緊跟著外間就傳來了阿衡的聲音:“小官人可要擦背?一會還要倒水嗎?”

    “不用,你去睡吧!”

    汪孚林的這一句回答之後,阿衡心中大定,答應一聲就自己去西邊靠牆那邊地鋪睡了。她雖是簽了終身賣身契的,可汪孚林早就允諾過她,日後自己想嫁誰嫁誰,隻要到家裏繼續幫傭就行了,沉默卻很有分寸的她當然知道這會兒該怎麽做。睡下不多久,她就聽到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是汪孚林穿了衣服出來,隨著一個難以抑製的嗬欠聲,嘎吱嘎吱的上床聲,人仿佛就這麽直接睡下了,她不禁心安下來,須臾就合眼睡著了。

    這一覺如果沒人打擾,汪孚林至少能夠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奈何這是在杭州,而且是在剛剛鬧出一起大案子的杭州,他又不是無關人等,因此哪怕吳興才和張興哲昨晚在阿衡麵前碰了個軟釘子,這一大早還是有人來敲門。敲門的乃是客棧的掌櫃,當看到阿衡麵色不善打開門時,他不得不打躬作揖道:“姑娘,絕非小店驚擾客人,實在是府衙快班的劉捕頭一大早就在小店門口候著。”

    “劉捕頭明說了是等的我家小官人?”

    聽到阿衡這般口氣,那掌櫃想到這賃下兩個小跨院的也是官員家眷,趕緊口氣更加恭敬了些:“劉捕頭明說了是等小官人。他已經等了一個時辰,說是鄔部院回來了,凃府尊半夜就被請進了察院,一直到現在都沒回來,是黃推官讓劉捕頭來找小官人。”

    所謂的察院,當然並不是南京都察院又或者京城都察院。因為巡撫一般都會掛個副都禦史又或者僉都禦史的頭銜,所以巡撫的駐地沒有巡撫衙門,而是全都住在供禦史巡查時停留的察院內。

    阿衡出身貧寒,當然不知道這些細節,一聽到是府衙推官召見,頓時再不敢拖延,慌忙就準備向裏頭通報。可這時候,她就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大大的嗬欠,繼而就是汪孚林有些懶洋洋的聲音:“阿衡,找一套衣服出來給我。還有那位掌櫃,出去說一聲,我一會就到。對了,給我準備吃的,總不能讓我餓著肚子去幹活!”

    從洗漱穿衣,到填飽肚子出門見到那位劉捕頭,已經是一刻鍾之後的事了。既然一個時辰都已經等了下來,那位劉捕頭也沒什麽二話,隻不過,發現汪孚林腰邊竟然還別著一把佩劍,他仍然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心情相當的微妙。

    這位文弱小秀才怎麽會想起帶把劍,是為了壯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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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四章 餘波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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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夜來杭州府衙時,汪孚林是大晚上來的,隻記得沿途頗為繁華,無數人家門前懸掛燈籠,走在大街上竟是絲毫不覺得黑暗。而今天一大早重走這條路,他方才真正見識了內城的繁華昌盛。相比湖墅那人流如織的景象,往府衙的這條路絲毫不遜色,反而猶有過之,但更多的是那些販賣貴重物品的店,比如綢緞莊,比如金銀鋪,比如香料鋪子……而相比城外的治安,城內也要井然有序得多。

    白天的杭州府衙莊嚴肅穆,門前矗立著兩個石獅子,來去行人少有在此停留的,就算外鄉人,也絕對不會把這種官府要地當成風景名勝一般參觀。幾個門子這會兒正在門前三三兩兩說話,有眼尖的看到劉捕頭引了幾個人過來,頓時迎上前去笑著打了招呼。劉捕頭隻是點點頭,半句解釋都沒有,徑直把汪孚林和同樣沒福分睡懶覺的霍正楊韜給帶進了衙門。這時候,汪孚林才聽到背後傳來了聲音。

    “那就是之前凃府尊夤夜召見後,跟著去了北新關裏安撫那些打行的汪小官人?聽說是鄖陽巡撫汪部院的侄兒。”

    “府尊昨天回來之後就進了察院,這會兒都沒回來,也不知@∈,道是凶是吉。”

    “畢竟府尊審案子審得太快了,隻怕就連鄔部院也未必滿意……說起來府尊人倒是不錯,就不知道這位子還能坐多久。”

    汪孚林耳力確實不錯,可真要說有本事聽到竊竊私語,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實在是這些這些門子毫無忌憚的議論聲太大。從這一跡象中。他大約能了解到凃淵對於府衙上下的控製力。等到隨劉捕頭入內。走在這和徽州府衙格局相仿的杭州府衙中,他就發現,這座府衙的占地麵積似乎更大,而此時此刻,他這行走的方向不是中軸線,而是西邊。當來到一座掛著理刑廳偏廳時,他就知道,這裏應該是那位府衙黃推官的地盤了。



    想當初他在徽州時。和府衙推官舒邦儒可以說是針鋒相對,關係相當糟糕,直到舒邦儒去了績溪,依舊你坑我,我坑你,就不知道這位黃推官如何。



    就在他剛剛踏入理刑廳之際,隻見一個青年官員大步迎了上來,竟是連個寒暄都沒有,直接開口說道:“我便是杭州府推官黃龍。長話短說,府尊在察院一直都沒能回來。連今日早堂都錯過了。凃府尊去之前曾經囑咐過我,要是到了今早還沒能回來。那就是事情棘手,讓我請了你來。他說你之前答應了安置那個首惡鍾南風手底下的人,那就盡早把事情辦了。”

    汪孚林頓時大為意外:“府尊此前不是判了他們半年勞役?若是我帶走了人,其他人豈不會大吵大鬧?”

    “府尊與其說是罰,不如說是模仿以工代賑的法子,給他們一點事做,又有三餐。我得到回報,一大早去幹活的人足有兩百餘,雖說並不是全都來了,但這個比例已經算不錯了。北新關中受損的主要是書麵賬目,其他地方損毀不重,碼頭上也是,至於城牆,說實話三年前才剛修補過,沒多少活計能幹,否則你以為那些打行中人會如此老實接受?別說半年勞役,這些人能安安生生幹上一個月就很不容易了。”

    這下子,汪孚林頓時糊塗了:“那府尊還這麽判?”

    “如此才顯得寬大為懷。你之前應該看到了,杭州府衙的差役有多少人?三班經製役也就是百來個,可各種各樣的白役幫手總共上千,其中大多數都和各家打行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否則之前怎麽會封鎖之後還被幾撥人給衝了進去?府尊之前就說了,任憑這些人從前有千般惡行,此次事情的根子卻不在他們身上,因此責那些首惡在情理之中,其餘的若是苛責,很有可能會釀成民亂。但隻怕這會兒察院裏頭爭執不下的,就是有人想要重處這批人。”

    汪孚林立刻聽明白了:“黃推官的意思是,府尊答應脅從者不究,別人都不滿?”

    “府尊也是沒辦法,那時候若說要嚴辦,誰還投降,事情要拖多久?真的鬧到戚家軍打進北新關,有所傷亡,更是驚天大案。你不是為了這個還掏腰包花了幾百兩銀子兌製錢誘人出降嗎?可現在首惡充軍,其餘還有十人送鹽場,剩下幾百號人就這樣輕輕放下了,某些一心想要整治風氣,拔除打行這顆毒瘤的當然不樂意。”黃龍聳肩一笑,笑容卻有些苦澀,“在人家看來,府尊失信是小事,整治打行是大事,可也不想想這事情有多棘手。”

    黃龍見汪孚林目瞪口呆,頓了一頓,這才笑道:“總之這些你不用管。府尊說了,人不是白給你帶走的,這勞役契書還是要簽的,以證明是府尊把這些人派去其他地方勞役,半年之內人歸你監管,若是犯事也要找你。這都是府尊原話,你覺得不滿提出來,回頭我幫你去抱怨,可不是我故意為難你。”



    黃龍和葉鈞耀以及舒邦儒年紀相仿,但相比葉大炮動輒放大炮,舒邦儒小心眼,他卻顯得很實在很親切,短短幾句話,汪孚林頓時覺得這位黃推官人不錯。這件事是他自己承擔下來的,當然不會在意凃淵這公事公辦連契書都要簽下的態度。事實上隻有如此,他把人帶走才不至於捅婁子,否則別人一個私縱犯人,應景就是大罪名。當然,這樣的創新服役模式,他從前還以為隻有古代歐洲某些國家才有,卻沒想到在大明朝的杭州也能這麽幹。

    “抱怨就算了,回頭還請黃推官給府尊捎一句話,就說學生很欽佩他。”

    對於汪孚林的回答,黃龍笑得眉頭都舒展了開來,著實很高興。三十出頭的他。眉頭已經有了深深的橫紋。此刻到案桌前坐下。筆走龍蛇把契書給擬定好了,自己蓋上推官大印之後,卻又從一旁的小匣子裏掏出另一個蓋了上去,卻竟然是知府大印。見汪孚林目瞪口呆,他便狡黠地笑道:“凃府尊走之前就把大印托付給了我,雖說回頭若有萬一,署理的怎麽也不可能是我這個小小推官,但現在我卻是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

    敢情這便是凃淵在府衙的真正嫡係啊!連省城知府都如此難熬,汪孚林算知道錢塘縣令那日子有多苦了,上頭壓著無數個婆婆,若非凃淵是個有擔待的,隻怕此次碰到這種事,那位倒黴的錢塘縣令一定會想找塊豆腐直接撞死。他無心打聽同知通判是誰,到時候可能署理知府的人是誰,因為他根本就不希望凃淵過不了這個溝坎。奈何他在這裏誰也不熟,唯有在心裏默默祝福。



    霍正和楊韜跟了來,卻早就被請到一旁快班快手等著回話的小廳。由劉捕頭陪侍喝茶吃點心了,所以等到汪孚林辦好了一應事宜出來和他們會合。兩人對大清早辛苦走這一趟,也就沒什麽怨言。可是,汪孚林出了府衙,一口濁氣吐出去,對他們直說了眼下那風譎雲詭的局勢,兩人立刻就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年紀大點兒的霍正勸解道:“小官人也別生氣,這種事多了去了!反正咱們不是杭州人,買了糧食,送了夫人,立刻就回徽州。”

    “嗯,辦完事,我也想立刻回去,金寶和秋楓這次參加童子試,還不知道結果如何。”

    如果說剛到杭州,對這麽個比徽州府繁華數倍的古城還大有興趣,那麽經過這番折騰,汪孚林便已經意興闌珊了,至於西湖蘇堤白堤靈隱寺飛來峰,他前世裏都去過,現在也沒多大興致。此時此刻,他先是回到客棧,囑咐於文去找趙管事,先把之前羅康那條糧船的事敲定,緊跟著就見了吳興才和張興哲,吩咐他們到湖州市上去買糧食,順便散布徽州那邊缺糧的消息。等安排好了這一番本來到杭州的正事,他就去見了蘇夫人,打算找其商量一下行程。

    結果,門前兩個仆婦見了他來,便將食指放在嘴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卻又伸手指了指屋裏,隨即竟是打開一條門縫,讓裏頭的聲音傳出來。

    “四太太,您是知道的,我這個秀才從前在鄞縣也給陳縣尊當過師爺,刑名錢穀雖不敢說樣樣精通,可也頗有造詣。如今四老爺在徽州首縣當縣令,據說又是舉步維艱,這正好缺幫手的時候,我不是最好的人選?”

    “你要去就去,我一個婦道人家,這些大事不懂,你何必與我說?”蘇夫人的聲音不似往日的爽利明快,而是顯得慢條斯理,“我這就要和女兒們回鄉去見老太太,老爺身邊的事,我不便插手,也不好插手。”

    屋子裏頓時出現了片刻的寂靜,緊跟著,那之前說話的人便開口說道:“四太太,誰都知道您是四老爺的賢內助,我就實話實說吧,這回老太太急著找您回去,根本就不是為了要見四老爺新認的女兒,而是為了有人要給大小姐說親。男方家世是不錯,可根本就是個癆病鬼……”

    接下來那吧啦吧啦一大堆,汪孚林頓時聽得眉頭大皺。他退後幾步叫了一個仆婦到身前,低聲問道:“夫人可有說幾時啟程?”

    “夫人說,暫且等到後日啟程比較穩妥。不過……”那仆婦頓了一頓,這才小聲說道,“裏頭這位說得雖說不可信,但夫人覺得煩了,之前說過這次幹脆不帶兩位小姐回去了,讓她們和小官人一塊折返徽州,她一個人去應付寧波那邊的麻煩。至於裏頭那塊牛皮糖,小官人不用理會,這人趨炎附勢,你隻管擺出巡撫侄兒的譜,他就不敢囉嗦。至於他想去歙縣,門都沒有,有夫人在,就憑著他們當初水路過來竟然在船上招妓,就足夠夫人發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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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五章 鏢局(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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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蘇夫人被牛皮糖纏住,兩個仆婦又把事情全都說清楚了,汪孚林也就不急著進去見人。得知小北陪著葉明月去城裏買東西了,還帶了好些隨從,分明兩人都是故態複萌,在家裏閑不住,他不禁鬆了一口氣,暗想不用擔心有人跟在自己屁股後頭去辦事。畢竟,小北那會兒和鍾南風下頭太多人打過照麵,被人認出來就麻煩大了。

    隻不過,雖說答應了黃推官,會把鍾南風下頭那幫人摘出來,可所謂的勞役至少要到黃昏結束,他少不得先忙自己的事。之前一到杭州城就碰見這麽一件大事,他還沒來得及拜山頭,如今既然騰出空來,就得一一補上。趙管事人是忙著買糧的事情去了,卻派了個熟悉路途的隨從幫忙,又提供了一張在杭州城經營的徽商名單,其中重要的全都一一畫了橫線。於是,從上午到下午,汪孚林全都在忙著拜會套交情。

    而在這個時候,在徽州無往不利的汪小官人這個名號就不管用了,反倒是汪道昆侄兒這個身份異常好使,誰見了他都帶三分客氣。從前汪孚林在徽州因為汪道昆的緣故隻受過牽累,好處卻沒得多少,剛到杭州竟然又中了汪道昆的疑似政敵◆,謝鵬舉一槍,直到此時才叫是真正狐假虎威了一把。而經過這一次拜訪,他也真正了解了徽商從事的行業有多麽廣泛。



    鹽商這就不說了,是個人都知道徽州鹽商甲天下;糧商卻也絕非此前吳興才那些坐商能夠比擬的,號稱占據了杭州市麵上的兩成交易。杭州一個月二三十萬石糧食消費量。這就意味著一個月交易量就有五六萬石。足以讓他這個剛起步的小糧商表示汗顏。此外還有經營書畫等文雅產業的,經營茶葉瓷器的,經營綢緞布匹的……總之,趙管事一張名單上全都是豪商,家產都在三十萬兩銀子以上!



    盡管這些巨商並非家家都是做主的人親自見他,所謂的有事盡管說話也隻是純粹客氣的言語,但汪孚林本就沒寄希望於初臨貴地就讓人刮目相看,因此端正態度。恭敬有禮,給人留下了一個不錯的印象,而且隻字不提北新關之事。可此前那件事震動全城,徽商們家大業大,又怎會不知道,哪怕汪孚林再低調,他在其中的作用也多多少少傳了出來,各家長輩當麵不提,晚輩又或者下人送出來的時候,多少會問兩句。汪孚林卻一概打哈哈蒙混了過去。

    直到黃昏,他才抽空出城。這一次再去湖墅。他浩浩蕩蕩帶足了隨從,加上霍正和楊韜,整整十幾號人呼嘯而過,其中七八人都騎馬,一副富家公子哥出行的派頭。盡管十幾家打行這次全都牽涉進去,頭子們被充軍的充軍,送鹽場的送鹽場,幾百號人如今還在戚家軍的監視下,於北新關服勞役,理應不至於再出大問題,可經過蘇夫人提醒,安全問題已經被他提高到了最高的警戒線。

    好在杭州城中貴人多官人多,這樣招搖過市的場麵對尋常商民來說乃是家常便飯,他這一路過去,竟是遇到好幾撥類似的公子逛夜市場麵。

    找了家幹淨館子,切了三十斤鹵肉,幾壇子酒,又買了其他下酒菜若幹,滿滿當當裝了兩匹馬,汪孚林一行十幾個人捎帶了這一大堆東西,來到了北新關碼頭附近的一處舊宅門口。乍一看去,這裏和平常小院沒什麽兩樣,隻是門前多掛了一塊木板,木板上赫然刻著一個碩大的拳頭,刻紋用墨汁染黑,仿佛是為了加重某種威嚇力。這時分在尋常人家應該是炊煙嫋嫋做晚飯的時候,但裏頭卻是吵吵嚷嚷一團亂,各種嘈雜的聲音還從裏頭傳了出來。

    “充軍怕什麽,誰不知道這年頭充軍就是做個樣子,別說半路上隨便跑,就是到了那兒,軍冊上批過還是想跑就跑,鬼才管。”

    “別以為那麽容易,鍾頭這是充軍薊門,聽說到時候是撫標的人親自押送過去,正好給他們一個機會見舊主戚大帥。哪裏跑得出來?”

    “話說楊哥,鍾頭之前真的說不用擔心他?可就算他這輩子最崇拜戚大帥,戚大帥可是最討厭用市井之徒當兵了。”

    楊興才正疲於應付這七嘴八舌的話,突然發現院門外仿佛有人,他連忙一個手勢阻止了眾人,隨即一馬當先大步走到門口,推開了半掩半閉的兩扇門。見外頭赫然十幾個人,一個個全都精壯有力,他就頓時警覺了起來,可等認出為首的那少年,他就鬆了一口氣,隨即臉上就有些不知道是尷尬還是忌憚的表情:“沒想到汪小官人竟然能找到這兒來。”

    “怎麽,以為我是來蹭飯的,所以就不歡迎?”汪孚林笑了笑,指了指兩匹改作駝東西的馬,直截了當地說道,“酒肉菜全都齊備,我可不是空手來的。”

    楊興才見汪孚林那些隨從立刻卸下東西,其中有五六壇酒,大包大包的下酒菜,即便知道人家這般厚待總不是無端的,可他們忙活了一天,在北新關那邊就隻混了個半飽,這會兒哪裏能說出拒絕的話來?他們往日橫行湖墅的時候,因為鍾南風是個有原則的人,不像其他打行那般肆無忌憚,三餐無憂,積蓄卻談不上,之前哪怕有人搶了不少賞錢揣著,卻不舍得拿來大吃大喝,所以糾結再三,他還是幹笑道:“讓汪小官人費心了。”

    一回頭,看到身後那幫混雜著敵意以及饞涎欲滴的目光,楊興才趕緊吩咐人來幫忙搬東西。這座舊宅子原本不大,一下子又進來汪孚林這一行十幾個人,頓時更顯得擁擠,他隻能找來之前和自己一塊和汪孚林打過交道的人,讓他們叮囑其他兄弟,絕不要隨便與人發火起衝突。

    直到現在,他還記得在他們當中武藝最好的鍾南風,竟然被汪孚林這麽個看上去軟弱無害的小秀才一下子用劍架在喉嚨上的情景!

    雖說都是粗人,可人家送來了酒菜請吃喝,比平日在市井混飯吃的夥食更好,大多數人吃得不亦樂乎,倒是和汪孚林那些隨從都混在了一塊。程家也好,許家也好,挑了借給汪孚林的全都是手上有兩把刷子的人,不少昔日也有過好勇鬥狠的經曆,因此頗有共同語言。至於霍正和楊韜,那就更加是被敬仰的對象了。畢竟,他們不止是戚家軍,還曾經是戚繼光的親兵!

    所以,真正坐在那兒談正事的,隻有汪孚林和楊文才。楊文才這個代理把頭認識字,雖說沒讀過多少書,可在市井浸淫這麽多年,自然頗有幾分慧黠,否則鍾南風那性子早就被人不知道坑多少次了。之前汪孚林和他接觸的時候,說過讓鍾南風等到判決後再定,聽到充軍薊門的時候,他隻看到鍾南風先驚後喜,那時候他就知道,鍾南風這樣兒別說半路逃跑,恐怕到了薊門之後,人家就是趕他,他也不會輕易回來。

    此刻,他就開門見山地說道:“汪小官人,我家鍾頭最敬佩戚大帥,你既然幫了他一次,能否幫人幫到底,讓他能夠離戚大帥近些?曆來發配充軍,尋常人入冊之後,全都是放在最底下,我也不求把頭能夠入親軍,隻求能夠讓他見戚大帥一麵,哪怕能遠遠多看幾眼都好。”

    敢情連楊文才都知道,鍾南風是戚繼光的腦殘粉……

    汪孚林心中這麽想,卻並不覺得好笑,但想到戚繼光打仗治軍興許一把好手,可並不是那種十全十美的人,尤其是在薊鎮之後,更是不能以身作則,竟然將士吃苦自己享福,不知道鍾南風相處久了會不會失望。然而這對他來說隻不過舉手之勞,畢竟人家要求的就是遠遠看戚繼光一眼,甚至不求接見。

    當他爽快答應下來之後,就隻見楊文才如釋重負,繼而就滿斟一杯向他敬道:“汪小官人,你之前能夠有膽子陪著凃府尊進北新關談判,又能製服我家把頭,算是一條好漢,這杯酒我敬你,希望你有話直說!”

    這敬酒竟然是為了讓自己有話直說,汪孚林不禁莞爾。他直接一口喝幹亮了杯底,當即開口說道:“之前我說的那條路子,很簡單,和如今湖墅那幾家經營最好,和權貴人家搭上關係的打行所做的類似。他們這些年在市井上頭收保護費的日子少了,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保護行旅的貨物,又或者給富貴人家押送東西,故而下頭人能夠吃飽飯,甚至能夠在湖墅有正經的鋪子,掛上正經的招牌。我聽說,他們在外頭自稱標行?”

    楊文才本就混這一行的,對汪孚林說的當然不陌生。他情不自禁地身體前傾,在別人看來就仿佛是對汪孚林欠身低頭似的。

    “沒錯,就是如此。小官人的意思是,我們也仿效他們?”

    “他們也隻是開個頭而已,何須仿效?要我來說,趁著這次北新關之亂,直接放棄打行這兩個犯忌的字,改成鏢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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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六章 待遇和開門第一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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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鏢局……

    直到送走了汪孚林一行人,楊文才都沉浸在錯愕與振奮交織的情緒之中,一時無法自拔。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弟兄們不同,他是奮鬥在打行的第一線人士中,少有的常常操心未來的人之一。別說這次北新關之亂敲響了警鍾,就是沒有北新關這一場亂七八糟的鬧騰,他也絲毫不覺得這樣在市井之上打打殺殺,最終能夠拚出什麽前途。湖墅那幾家混得最好的打行,號稱有鋪子,有產業,有路子,還自稱為標行,可誰不知道,那就是幾家大戶蓄養的鷹犬?

    可就是鷹犬,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

    所以,當幾個那會兒和自己一塊,聽汪孚林說過這一茬的兄弟圍攏過來,探問今天人家過來說的事,他就揀重要的,低聲和他們通了個氣。不出他所料,每個人聽到這個鏢局的概念,全都好奇得很,追問過後便有人一拍大腿道:“我怎麽沒想到?還記不記得從前從南邊往北邊送稅糧稅銀,動不動還在路上遇到劫道的,聽說不少糧長都在鄉間招募壯勇同去,就這樣還常常鬧出事情來。可任憑什麽壯勇,怎麽比得上咱們?”

    “從前聽到那幾家打¥↓,行保了行商貨物上路,我就心裏在想呢,人家能做,咱們為什麽不能?”

    “不如咱們自己去做,把鏢局的牌子掛出去就行了,也不用聽別人的支使!”

    楊文才聽到七嘴八舌全都是附和聲,他不得不給眾人潑冷水道:“別忘了我們如今還是戴罪之身,就和咱們當初隻能眼饞人家打行吃香的喝辣的。接富貴人家的生意。我們卻隻能幹看著一樣。就算我們能打,可誰能相信咱們?”

    這下子,所有原先興高采烈的人全都蔫了。說得好聽些,他們在市井有俠勇豪義之名,說得難聽些,那就是誰見了他們都躲著走。那幾家打行是勾搭上了豪門洗白了,可他們眼下還烏漆墨黑呢。若不是那位凃府尊言而有信,他們說不定這會兒全都要被充軍邊地。可不是每個人都和鍾南風一樣。為了崇拜的人就肯跋涉數千裏,不顧離鄉之苦的!



    見眾人心情低落,楊文才不得不又勉勵了一番眾人,這才繼續說道:“汪小官人說,我們要是願意,他可以立時就給我們找一樁差事。如果我們答應,他日立刻就能把招牌掛出來。”



    半夜三更進不了城,今天又是一大早起床,汪孚林這會兒精神倒不錯。隻可惜下頭一幫喝多了的,他不得不找了一家歇家先把人都安頓好。自己卻又和霍正楊韜,讓那個趙管事的隨從領路去了一趟碼頭。當他再次見到羅康的時候。就隻見這位三天前才剛見過的糧商滿臉憔悴,胡子拉碴,可在一個照麵之後,竟是上來就撲通一聲跪了。嚇了一跳的他趕緊伸手去扶,卻不想他費了老大的勁,對方卻差點哭了。

    “小官人,要不是這次的事情平息得快,我就要去抹脖子了!”羅康死死抓住汪孚林的雙臂,感動不已地說,“小官人竟然跟著凃府尊進北新關去安撫招降,我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不,應該說是感動得都不知道說什麽是好。那時候我來不及跑,碼頭上全都是那些個凶神惡煞的家夥,要不是我這兒是糧船,也不知道要被搶去多少。真的要是官府派兵打進北新關去,我就算躲在船上,到時候會不會殃及還不知道……”



    羅康說著說著,已經是語無倫次:“總之,我把小官人的事對同鄉其他幾個糧商都說了,他們也願意用同樣的價錢賣糧給小官人。”

    說到這裏,他有些不安地偷眼覷看汪孚林。畢竟,他打著感激的旗號,其實也是為了給同鄉幫忙,隻希望汪孚林不會揭穿嫌棄他這點小心思。



    “那敢情好,省得我東奔西走了。”汪孚林笑眯眯地點點頭,見羅康如釋重負,千恩萬謝地說要請其他糧商過來接洽,他直接就推到了趙管事身上,隨即讓於文陪著羅康去見人,價錢和數量隻要差不多就接下來。等小夥計一身是勁地跟過去忙活了,他方才把趙管事拉到了一邊。

    “我陪著凃府尊去北新關的事,羅康是從哪聽來的?”

    雖說汪孚林比自家少主人程乃軒還要小兩歲,可這次眼看其剛到杭州就來了這一招,他不得不歎服程老爺的眼光。此刻見汪孚林問這個,他趕緊解釋說:“這碼頭本來就毗鄰北新關,傳聞遍地都是,很多話甚至活靈活現,有板有眼,而且小官人是因為我的關係,這才被凃府尊找到的,不少人都找我打聽小官人的事,我都有些招架不住,隻能含含糊糊說個大概。”

    這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

    汪孚林這下子完全打定主意,這杭州城暫時不能呆了,回頭趕緊走!至於鏢局的事,明早他就去問回音,要是鍾南風手下那些人還不能趕緊下決斷,他可就要下手段硬逼了,誰讓凃淵連契書都讓他簽了?等回到那處歇家,他頭挨著枕頭剛睡下,腦海中轉動的卻不是正事,而是雜七雜八的事。

    城裏那處客棧環境幽雅靜謐,自己包下至今整整三天四夜,卻隻睡過兩夜,而就是這兩夜,甚至還一次大半夜,一次大清早被請去府衙,簡直是浪費了房錢。杭州城內外,他什麽地方都沒去過,幾乎就是府衙和湖州市兩頭輪軸轉,還真是勞碌命一條。話說回來,正義感爆棚的凃府尊不知如今怎樣了?

    隻希望好人有好報,浙江巡撫鄔璉能夠擦亮招子!

    次日一大清早,當汪孚林再次來到楊文才等人占據的那處舊宅子時,他就得到了一個相當不錯的消息。這些人接受了他關於成立鏢局的建議!於是,他也就爽快地拿出了當初黃龍代表凃淵和他簽訂的契書,見眾人發現府衙將勞役轉給自己之後,全都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他便請楊文才拿來筆墨紙硯,直接大筆一揮又寫了另外一份契書。知道這些都是些粗漢,他也不用那些文縐縐的語句,一概是大白話。寫完之後,他就信手遞給了楊文才。

    楊文才當然知道,這麽多弟兄當中,認字最多的就是自己,眼見得一幫人圍攏了過來,他就清了清嗓子念道:“杭州府錢塘縣,隆慶五年三月初二,徽州府歙縣鬆明山人士汪孚林,聘得楊文才等三十二人為長風鏢局鏢師。先半年為官府勞役,每月給紋銀一兩為工錢。試用期半年,如若表現良好,則此契書延長為二十年長契,每月工錢二兩,歲末照本年度鏢局運營狀況分紅,不少於兩個月工錢……”

    起頭楊文才讀的時候,四周圍鴉雀無聲,可聽到長風鏢局這個名字,便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不少人都想到了自家那位義薄雲天挺身而出攬下首惡的把頭鍾南風,可等到聽見官府轉給汪孚林這半年勞役期,他們還能有工錢,這頓時變成了一陣歡呼,可聽到半年之後還有別的,眾人又再度屏氣息聲了下來。而讓人驚愕的還有後頭,半年之後自動改長約,工錢翻倍,年底還有分紅,死傷有撫恤,甚至還承諾三年之後照經營狀況加工錢……

    一時間,驚呼變成了歡呼,歡呼變成了雀躍,可到最後,每一個人全都齊刷刷地看向汪孚林,就連楊文才這個念給別人聽的人也是同樣表情。此時此刻,他們唯一的擔憂隻有一個——這樣優厚的待遇,汪孚林不會是哄了他們開心吧?

    “怎麽,擔心我尋開心?”汪孚林倒是想過起個威風的名頭,可腦海中第一時間迸出來的,就是長風鏢局這個實在熟悉得有些過分的名字,也就幹脆惡搞一把。此刻,他笑著從楊文才手中拿過了那張紙,放在桌子上仔細看了看,隨即向一個隨從要了印泥,自己拿起私章一蘸,鄭重其事地摁了下去,緊跟著便笑著說道,“怎麽,不會一定要我摁手印你們才相信吧?”

    楊文才是認識字的,再次拿了契書在手,一看那篆字,他立刻有些頭大,好在汪孚林三個字全都可稱得上簡單再簡單,他須臾就辨認出了確實沒錯,當即對其他弟兄們打了個安心的眼神。他們這些靠拳頭討生活的,當然不會自己刻有私章,一個個全都摁上了手印之後,卻發現汪孚林已經又寫了另外一份一模一樣的。知道這是歸自己這些人保管的契書,眾人頓時更信了幾分。

    “衙門那邊雖說也可以交幾個錢讓他們在契書上蓋印,但你們如今身份有幹礙,我的意思是,今天直接到北新關上,請黃推官見證一下蓋個印就行了。”

    見自己這個建議得到了一致點頭認可,汪孚林便笑眯眯地繼續說道:“現在,作為長風鏢局的局主,也就是東家,我給大家交待一下第一樁差事。那就是,護送歙縣令葉縣尊的夫人去寧波府。這一程路不太遠,作為開門紅的第一樁生意很適合。但那位夫人身份不同,也請各位收拾一下,裁製新衣來不及了,那就到成衣鋪去買現成的。不過,這次不需要太多人,八個就夠了,記住服色要統一,人要精神。錢的話楊叔會跟你們過去,由他結賬。”

    此時此刻,楊文才瞥了一眼弟兄們,見每一個人的眼睛全都瞪得老大,哪怕心裏到現在還覺得有點夢幻,可他最終心悅誠服地低下了頭。

    “小官人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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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七章 知恩圖報講義氣(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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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新關內外,兩三百條大漢正在忙忙碌碌,可如今正是回春時節,天氣正適宜,他們要做的活也沒有那麽重,所以並沒有揮汗如雨的場麵。倒是有人打算偷懶不來,畢竟免費的一日三餐對於這些吃慣了千家百戶的打行中人來說,吸引力幾乎等於零,可受凃淵之命負責此事的杭州府推官黃龍是個性子頂真的人,每日在最外頭設卡點名,缺勤一次勞役延長兩天,而且還讓差役敲鑼打鼓到整個湖墅,告知今日哪些人沒來,歡迎百姓舉報揭發甚至於扭送。

    所以昨天才來了不到兩百人,今天卻是來了將近三百!

    當汪孚林和楊文才等人抵達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木柵欄裏頭一片忙碌的局麵。一身青色官袍的黃龍正抱著雙手,老神在在地站在入口。兩邊一打照麵,黃龍眉頭挑了挑,隨即便笑著迎了上前,熱絡親切地說道:“看你這架勢,事情是辦成了?”

    汪孚林知道黃龍是個爽快人,便讓楊文才拿出了兩份印章手印一應俱全的契書。黃龍拿了在手之後,仔仔細細看過,還饒有興致地問了一下所謂鏢局是什麽意思,這才笑道:“行,這樣,我這個杭州府推官給你蓋$,個印,這樣一來,這就算是過了明路。”



    他一麵利索地直接蓋印,一麵掃了一眼汪孚林身後那三四十號人,繼而那親切立刻變成了威嚴:“汪小官人作保,把你們的勞役接了過去,這半年之內。你們要好好約束自己。若有犯法之處。加倍懲處!日後若是爾等再於街頭行不法之事,又或者重新拿出打行的旗號來,休怪本官從嚴判罰。”



    盡管楊文才等人往日在街頭好勇鬥狠,但真的在朝廷命官麵前,自然全都唯唯諾諾不敢違逆——最重要的是,出自撫標的戚家軍百人隊,這幾天都是在此監工。即便如此,還是有好事的人偷偷靠近了這裏。想要聽聽到底在說些什麽,一聽說楊文才這些當初鍾南風的手下弟兄全都被人保出去了,立刻有人拔腿去通知了其他正在服勞役的人,不消一會兒,便公推了幾個威望不下於把頭的出來說話。

    汪孚林正好還沒來得及走,聽到這些人又是叫苦又是抱怨,他倒想看看黃龍如何應對,結果就隻見這位杭州府推官突然官威十足一聲暴喝住口。見那七八個人都消停了下來,黃龍方才義正詞嚴地訓斥了起來。



    “楊文才等三十二人並不是免除勞役,而是有功名者為他們作保。並支付保金五百兩,這才從杭州府衙接過了這些人的半年勞役。並不違背凃府尊的判罰。你們若能找到有功名者為你們作保,然後支付相應的保金,當然也可以不用在此服勞役。但前提是若你們有作奸犯科,作保者則功名不保!”

    這是汪孚林早就和黃龍商量好的,如此一來可以堵住別人的嘴,二來也可以讓他此前慨然拿出的那五百兩銀子換製錢有個說法。果然,黃龍這樣一通話頓時把那些抱不平的家夥全都給說得啞口無言,先不說他們能否說動個窮秀才來幫忙作保,就是這保金也砸鍋賣鐵都拿不出來!一時間,那些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楊文才等人身上,以至於後者齊齊昂首挺胸,第一次覺得比打架打贏還要有臉麵!

    汪孚林眼見黃龍三言兩語把人全都給打發走,這才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走近黃龍身邊,低聲問道:“凃府尊從察院裏出來了嗎?”

    一說到這個問題,黃龍頓時麵色一僵,隨即才苦笑道:“昨兒個快黃昏,凃府尊才回來,看臉色鎮定自若,我不論怎麽追問,他都輕描淡寫地說接下來的事情不用我管,我隻管把分內事做好就行。倒是聽說昨天北新關的朱主事悍然闖了察院,不知道在裏頭說了些什麽,總之這場風波隻怕還要折騰一陣。”

    汪孚林心中唏噓,可他一個連舉人都還沒考上的歙縣小秀才,也實在是愛莫能助。於是,他陪著黃龍歎了一口氣之後,便告辭回去。可他剛剛轉過身,還沒來得及招呼楊文才等人一塊走,就隻聽身後傳來了一陣嚷嚷聲:“汪小官人,汪小官人!”

    這聲音尖細而又陌生,汪孚林有些詫異地回過頭,見是一個年約十四五的小少年,可衣著打扮卻是大不一樣,烏紗帽,垂軟帶,褐色団領衫,人生得眉清目秀。小少年上前之後,恭恭敬敬長揖行禮,隨即就開口說道:“張公公差遣小的在關門處看著,若是汪小官人來了便一定要留一留,他要親自道謝。張公公說,這次能夠平安無事,多虧了汪小官人義勇無雙。”

    聽到是稅關太監張寧要見自己道謝,汪孚林頓時愣住了。平心而論,他之前在北新關裏對張寧態度平平,既沒有存心交接,也沒有瞧不起,就是個對平常陌生人的態度而已,更何況他現在還收留了楊文才這些當初死揍過張寧的家夥,那位稅關太監一旦知道了,恐怕暴跳如雷都不為過。而且,凃淵如今都很難過這一關,激起此次打行占據北新關之亂的張寧那就更不好說了。這麽個興許很快就要倒黴的貨,他不如找個借口避一避?

    盡管動了打退堂鼓的主意,可是,見那個理應是小宦官的少年偷眼覷看自己,與其說是小心翼翼,還不如說是好奇加敬慕,汪孚林想想做人不能太功利,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而黃龍對此的反應隻是聳了聳肩,也沒勸汪孚林該去還是不該去。等眼看著人往北新關裏頭去了,他才對楊文才等人說道:“你們也不用在這苦等,留一兩個人就行了。想來汪小官人給你們作保,不會是讓你們吃閑飯,該忙什麽去忙什麽!”

    楊文才自然知道之前他們這些人是揍那死太監揍得最狠的。對張寧召見汪孚林就有些不放心。此刻聽到黃龍如此吩咐。想想他們也確實什麽忙都幫不上,還不如趕緊去做好遠行的準備。於是,他立刻就決定自己留下,請了楊韜帶著精選出來的八個形貌尚可,身材魁梧的弟兄去置辦行頭,其他人則打發回去收拾屋子,自己則是和霍正以及其他那些隨從一塊留下來等人。

    豈料這一等,就是足足一個時辰。

    倒不是張寧真的拉著汪孚林絮絮叨叨說了這麽久。這個被很多人戳著脊梁骨罵的太監,話倒是說得出奇利落。

    “這次的事情要不是凃府尊,咱家這條命就送在北新關了。雖說咱家興許位子保不住,而且搞不好不知道被發落到哪掃地,可總不能知恩不報!咱家今天見你,就是想要你轉告凃府尊,咱家把詳詳細細的情形寫成奏報送給宮裏老祖宗了。雖說未必有個屁用,但總是咱家最後一點努力。這要是宮裏的風聲不太好,咱家得到訊息之前,會豁出去到布政司按察司大鬧一場。先出了心頭惡氣再說,你記得對凃府尊說一聲。讓他那會兒裝不知道!”

    汪孚林也不知道該讚歎太監懂恩義,還是該唏噓政治太複雜。他一從張寧那出來,卻又被朱擢派人截住。這位南京戶部分司駐守北新關的主事直接把一摞賬冊丟在他麵前,義憤填膺地丟下了幾句話。

    “若是布按兩司敢拿凃府尊當替罪羊,那就對不住了,我豁出去前程不要,直接就把這些年稅關分潤給他們的公費開銷直接一道折子參上去,那時候捅出多大的窟窿,我就管不著了,直接掛冠走人!汪小弟你回去告訴凃府尊一聲,這次朱擢承他的人情。”

    說到這裏,朱擢又走到汪孚林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說:“那時候你張開雙臂擋在咱們跟前的時候,我甭提多感謝你了,沒想到你竟然會劍術,那一手實在太帥了。要我丟官了,就到歙縣找你學劍!”

    張寧和朱擢兩個當初在北新關相見時險些沒打起來的家夥,這次卻是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汪孚林不得不感慨,凃淵這個好人還是有好報的。接下來他一路出北新關時,也不知道被多少小吏雜役圍追堵截,其中大多數是表示感謝,哪怕汪孚林根本就不認識其中大多數人。

    很多人都是在打行中人占據北新關時,被關在某些空屋子裏的,那種驚惶不安每個人都覺得刻骨銘心,故而在感謝他的同時,也全都托他向凃淵致意,感謝凃府尊不畏艱險親自出麵談判,而後又快刀斬亂麻解決了這次事端。正因為如此,汪孚林重新回到入口時,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

    汪孚林言簡意賅地對黃龍說了北新關內情形,這位推官同樣感慨不已。可眼見汪孚林要走,黃龍卻一把抓住了他,低聲說道:“你已經夠招人眼了,府衙那邊回頭我去的時候,對凃府尊說一聲,免得你再被人盯上。對了,杭州城能走就盡早走,這場好戲雖說好看,可沾上麻煩也夠折騰人的。鍾南風手底下這些人的路引,我黃昏的時候送去給你。”

    別說自己都決定了趕緊跑,就是沒決定,聽了黃龍這話,眼見得這十分明顯的眾多官員大鬥法的跡象,汪孚林也當然不會多呆。當回到城裏的客棧之後,他就直截了當找到了蘇夫人。還沒等他開口,蘇夫人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孚林,你借七八個人給我,這次我回鄉要做點事情。”

    這麽巧?

    汪孚林心中詫異,趕緊笑著說道:“我正好想說這件事。我身邊這些隨從,分一半給夫人,還有楊韜,另外就是勞煩夫人再幫忙給我打個旗號。”

    等蘇夫人聽明白汪孚林這新鮮出爐的生意,她不禁爽朗地笑了起來。

    “好,如果回寧波的路上,再有不長眼睛的水匪出沒,那正好宣揚一下你那長風鏢局的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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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八章 低調閃人,好人有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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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杭州之前,吳興才和張興哲二人都認為汪孚林不管如何戰鬥力強,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不至於還能那麽惹是生非。可是,現如今他們終於明白了,所謂的災星屬性絕不是在徽州一個地方有效,而是放之天下皆準!所以,對於頭一回來杭州的汪孚林不想好好遊覽一番風景名勝,而是急著想要回去,他們非但不勸阻,反而主動自願地表示留下來,把運糧回徽州這檔子事都給辦好。

    誰讓汪孚林一到杭州,竟然就這麽正正好好地碰上了幾大衙門眾多官員大鬥法的緊要關頭?

    此時此刻,一大早的北新關碼頭上,汪孚林和葉明月以及小北一塊,把蘇夫人送上了船。隨行的除了葉家兩個得力的仆婦,四個隨從,尚有程家和許家借給汪孚林的隨從四人,再有就是八個新鮮出爐的長風鏢局鏢師。用汪孚林的話來說,這次保的是人鏢,而且行程相對比較安全——盡管不久之前葉家人才在這一程水路上遇到了水匪——難度就在於這八個人是否會有別樣的心思。對此,蘇夫人反而比他更有信心。

    此時此刻,麵對不依不饒一定要跟著同去,否則就不放心的小北,蘇夫人≦↓,見人死活說不聽,最後幹脆伸出手指在其腦門上重重一彈,這個爆栗顯然很不輕,就隻見小北捂著腦袋,再也不敢隨便吭聲了。葉明月也知道蘇夫人一旦用了這一招,便是再不聽任何勸,隻能把小北拉了回來。



    “好了。別忘了你暈船!從前那些年。寧波到杭州這幾百裏水道。我何止走了十趟八趟,別拿我和那些蠢貨相提並論。”盡管此刻葉家的某個蠢貨就在不遠處,聽到此話還縮了縮腦袋,蘇夫人卻依舊直截了當地說道,“不早了,再不開船就遲了。孚林,替我看好明月和小北,尤其是小北。別讓她偷偷摸摸使小性子。老太太以後隨時都可以回來見,等我回去整治好,她再回來也不遲。”



    汪孚林才答應了一聲,就看到蘇夫人轉身頭也不回上了船,緊跟著兩個仆婦笑著屈了屈膝,也跟著上船,再接下來才是那些隨從,那些鏢師。眼看船緩緩開行,他回過頭來瞅了瞅葉明月和小北,見葉明月容色如常。顯然對蘇夫人此行並不擔心,而小北則還在捂著腦門低聲嘀咕。他頓時莞爾,連忙叫上人往自己這一行人包下的另一條畫舫走去。至於羅康及其同鄉的三條糧船,將會跟在後頭。

    這條畫舫比汪孚林一行人來時那條更大更寬敞,原因很簡單,楊文才等人也會暫時離開杭州,去歙縣暫時避一陣子風頭。對於這樣的安排,眾人半點意見都沒有。他們之中,有些人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孤兒;有些家裏兄弟姊妹多養不活便混跡湖墅幫工,幫到後來進了打行;有些家人親戚往來少;也有些則是托人捎信回了家。總而言之,簽了那一份契書,新衣裳穿在身上,每個人對未來都有幾分憧憬。



    而汪孚林就是衝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一點,因為鍾南風這個把頭,這才把他這些手下都吃了下來,至於別的打行,就算送上門他也不敢照單全收。

    至於本來想蹭船去徽州當師爺的,葉家那一行來接的人中,唯一一個抵達杭州城的葉十九公子葉朝楓,也被蘇夫人提溜了一塊回寧波府,沒有任何商量餘地。這就給汪孚林和葉明月小北省卻了一樁大麻煩。不得不說,這位葉縣尊夫人在很多方麵還是很雷厲風行的。

    等到他們這一行人依次上了畫舫,三條船先後開行,約摸一刻鍾之後,方才有人騎著快馬趕到了碼頭。因為之前北新關一度被占,無法出行或靠岸的船隻商民比比皆是,因此幾個人在這裏找了好一陣子,最終卻全無結果,不得不空手而歸。當浙江按察使謝鵬舉得知這麽個消息,哪怕不說氣得七竅生煙,也覺得肝疼胃疼哪都疼。他才剛剛打算對巡撫鄔璉力爭留下汪孚林這個北新關之事的證人,於是想要先把人扣下來,可到客棧一問,人竟然已經走了!

    這下子人更是離開杭州了,難不成他這個按察使還要假公濟私,行文沿途關卡隨時堵人?

    “憲府,鄔部院傳令召見。”

    謝鵬舉還沒糾結完,就得知鄔璉召見,一時間他再也顧不得汪孚林,而是打疊精神準備應付耳聰目明的鄔璉。巡撫和按察使並沒有嚴格的隸屬關係,甚至連品級上也差不多,又不如按察使常常一任三五年,巡撫的任期往往要根據朝堂上的勢力格局以及爭鬥而定,原本震懾力不足。可因為巡撫在都察院全都掛著一個官職,而且鄔璉又是名臣,所以他們之前那出戲都是趁著鄔璉不在而搞出來的。

    等到了察院,得知今天布、按、都三司,凃淵這個杭州知府,錢塘縣令,主理北新關的南京戶部分司主事朱擢,稅關太監張寧,一個不拉全都來了,謝鵬舉這才意識到,今天這場群英會上,這件大案不論如何都要有個結果了。

    杭州城那邊結果如何,汪孚林雖說關心,但既然愛莫能助,留下還興許會給自己給人家招惹麻煩,他當然吩咐船家一路快行。相比來時順風順水,回去正好沒有風,雖說是逆水而行,但船上壯勞力卻有得剩。白吃白喝的楊文才等人輪流下到底層去幫忙劃槳,不到三日就已經船到嚴州府建德縣。這裏是徽商出徽州的第一站,盡管比不上杭州北新關那邊碼頭的熱鬧,卻也是船來船往,人流如織。

    小北的暈船總算比來時好了許多,聽說要在這兒補充飲水以及各種食物,她便軟磨硬泡讓葉明月鬆了口,隨即一身男裝溜下了船去,等汪孚林聽說,人早就沒了影。無奈之下,他隻能敲開了葉明月那艙房的門,打算提醒她好好約束一下這個小丫頭。

    “要知道,想當初楊文才等人可是見過她的,女裝戴上帷帽還無所謂,男裝被人認出來怎麽辦?”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別說本來就暈船,就算不暈船,杭州之前才出了那麽大一件事,她也忍不住想要上岸去打聽打聽消息。誰讓你在娘麵前一次次提到凃府尊?”葉明月笑著反問了一句,見汪孚林頓時啞然,她又繼續說道,“雖說你讓霍正去打探消息,可有些事未必能這麽快傳到街頭,反而官府裏頭說不定能有些風聲。”

    汪孚林頓時聽明白了,可也為之瞠目結舌:“她難不成還打算翻牆進官府?”

    見葉明月那眼神分明說你懂的,汪孚林不由得苦惱地歎了一口氣:“她現在都已經不是丫頭是小姐了,夫人也好你也好,就不能勸勸她?”

    “小北有小北的活法。”葉明月說到這裏,又補充道,“這是我娘說的。”

    知道汪孚林必定會心裏犯嘀咕,她隨手把小幾上一個食盒遞了過去,因笑道:“就是我娘那兒,你也不用太擔心,她身邊兩位媽媽都是懂武藝的。”

    這天底下懂武藝的女人就真的猶如白菜一樣,一抓一大把?汪孚林簡直錯愕到無以複加,端著食盒壓根沒想到吃,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小北的乳娘就是因為娘的引薦,才進了胡家的,否則你以為胡部堂當初官當到那麽大,家裏隨便就收留人?娘家裏祖上世襲金山衛指揮使,雖說外公文弱走了科場這條路,軍職給了我外公的弟弟承襲,但在軍中還頗有幾個相識。金山衛那邊常常和倭寇打交道,就是女人也會學些武藝。後來打倭寇,死難的人多,我娘就收留了好些軍屬。就是娘自己,雖說從來沒有顯露過,可說不定也有一身好武藝。”

    葉明月這話雖說是玩笑,可想到從前在葉家,隻要蘇夫人麵孔一板氣勢一放,別說她那些伯母嬸娘,就連祖母也會客氣幾分,她不禁抿嘴一笑,緊跟著卻發現,汪孚林那張嘴裏已經快要能夠塞得進一顆雞蛋了。

    據說明末流行河東獅吼,也許就是這麽一回事……

    汪孚林心裏這麽想,可看到葉明月身邊兩個丫頭眼觀鼻鼻觀心站在那兒,卻一直都在偷瞥自己,他和她們可不像和小北那麽熟稔,也就順勢站起身告辭,心裏卻在祈禱小北千萬別再惹出什麽事情來。好在,等到船家大采購回來,霍正也一無所獲上船,他正等得有些心焦,葉明月卻又讓人捎信請他過去。等他進了艙房,卻發現小北已經換回了一身女裝,正笑吟吟站在葉明月身邊看著他。

    這神出鬼沒的!

    腹誹歸腹誹,汪孚林更關心的還是她此行是否有露餡,是否打探到什麽有價值的消息。好在小北顯然也不是喜歡賣關子的人,不等他開口詢問,她就開門見山地說:“我溜到嚴州府衙後頭官廨,給我瞅著空子混了進去。聽嚴州知府說,北新關的事,從浙江巡撫以下,布政司、按察司、都司、杭州府衙……反正所有牽涉進去的官員全都聯名一塊上書請罪了。而鄔部院親自上書,褒獎凃府尊臨危不亂,親身涉險。”

    這位浙江巡撫真心明辨是非,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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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九章 縣試的最後一場(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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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杭州那邊的後續消息究竟如何,卻還不得而知,可有了小北在嚴州府衙打聽到的這些,已經足夠汪孚林睡個好覺了。至於他把楊文才等人給打包帶走,對於大環境來說,那就是芝麻大的小事。即便如此,為了讓那些人安心,他特意到底艙去說了一聲鄔璉保凃淵的事。

    哪怕那些高層政治鬥爭,這些靠拳頭吃飯的打行中人都不懂,可楊文才好歹明白凃淵應該不會倒,判決不會被推翻也就是說他們這些人可以定定心心過日子,當下一解釋,眾人就歡呼了起來。

    至於小北,上岸活躍了一下,接下來又直接蔫了,好在有葉明月陪著說話解悶,汪孚林時不時過來插科打諢兩回,她勉強捱了過來。從嚴州府到徽州府這四天,飛也似地就過去了。當汪孚林重新登上漁梁鎮碼頭,算一算自己這一來一回也就是大半個月,他卻有一種闊別家鄉很久的感覺。

    出門在外沒個人罩著,而且還遇到這麽一樁突發事件,到底不如在自己的地盤來得舒心愜意!

    楊文才等人一一下船,腳踏實地之後,也同樣是長長舒了一口氣。嚴州府畢竟還是浙江的地盤,而徽n⌒,州府卻屬於南直隸,這一分別在路上汪孚林就提過。雖說如果真的凃淵判的案子被翻了過來,他們就是躲哪都白搭,可在每個人心裏,換了地方就沒人認識他們,心理安慰感還是挺強的。漁梁鎮碼頭比起他們從前最熟悉不過的北新關碼頭來說,沒有那麽大。也沒有那麽多人流。可一下船他們須臾就發現。四麵八方無數關注的目光朝自己這邊投來。

    “是汪小官人回來了!”

    此時此刻,見自己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堆人圍攏過來打招呼,汪孚林一概笑臉相迎,一一打著招呼。等人家七嘴八舌問起漁梁鎮這正在營造的總倉,又看到三條糧船,探問糧價之類的問題時,他卻是隻字不提,一概打哈哈蒙混過去。可就在這時候。有人突然插嘴說道:“小官人今天回來得倒是正好,趕上縣試最後一場了。”

    此話一出,汪孚林大吃一驚,連忙掐著手指頭算了算。想起自己走的時候,還承諾過金寶和秋楓,趕不上縣試也一定會趕上府試。如今既然全都趕上了,他立馬四下裏拱了拱手,大聲說道:“各位,我家裏兩個小的正好在參加縣試,煩請大家容我趕回去瞅瞅。”



    這樣的理由很自然。別人全都能夠體諒,當即都讓開了路。汪孚林連忙回轉身去。對下了船的葉明月和小北打了個招呼,把人都留下隨侍她們以及搬運行李,自己則是接過霍正遞來的韁繩,謝了一聲翻身上馬立刻就走。他這一走,別人不敢去糾纏縣尊千金,卻把霍正團團圍了起來,一口一聲霍爺,打探汪孚林此去杭州的收獲。還有人看到同船下來的,竟然還有楊文才這二十幾個漢子,少不得也詢問起這些人的來曆。



    許久,四周圍的人方才散去,剛剛被洶湧人潮嚇了一跳,躲在後頭的楊文才這才帶著弟兄們上了前,到霍正身邊低聲問道:“霍爺,小官人這麽出名?”

    “汪小官人到了一趟杭州都碰到這麽大的事,之前在徽州就更不用說了。”霍正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總而言之,你們以後就知道了,汪小官人四個字在徽州一府六縣那是什麽分量。從官麵上到商場,上上下下誰都給他幾分麵子。”

    楊文才在路上也向幾個隨從打聽過,當下試探道:“是因為小官人是鄖陽巡撫汪部院的侄兒?”

    “也有那原因,畢竟小官人算是汪部院不在期間,鬆明山汪氏的代理人。”霍正聳了聳肩,繼而笑眯眯地說,“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戰鬥力太強!”

    這會兒,霍正口中戰鬥力太強的汪孚林,已經進了歙縣南城門。雖說他這路引還在後頭眾人的手中,但隻是報了個名,守門的城軍就立刻二話不說予以放行。汪孚林也不回縣後街自己家,而是徑直趕到了縣衙前門。剛一勒馬,他立刻就被門子認了出來。兩個門子迎上前來,其中一個年長的笑著說道:“小官人回來了?縣尊這會兒人正在本縣學宮呢,這是第四場,也是最後一場,要等到黃昏時分才能散。這不是歲考,不給蠟燭的。”



    汪孚林這一世醒過來就已經是進學的秀才了,雖說打了一場功名保衛戰,參加了一次歲考,可對於這正經的童子試,卻可以說是沒記憶沒經驗。於是,他這會兒竟然忘了詢問自家兩個小家夥前頭三場的成績如何,二話不說撥馬就往歙縣學宮趕。等到了門口,他就遠遠望見裏頭一大片木柵考棚,中間一道坐北朝南的門,而且從那道門到學宮大門,都有人守衛,森嚴之處和之前歲考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遠遠望去,也看不見裏頭究竟有多少考生。



    他就算沒記憶沒經驗,可也從李師爺以及柯先生方先生那兒得知,但凡讀書人,要先過縣試府試,方才能夠算得上是童生,具備了能夠去考院試,進學成為生員的資格。所以,縣試也就是這年頭讀書人的第一道關坎,倘若過不去,就連自稱讀書人的資格都要被人質疑。他對自己考舉人的把握實在不算大,這才打算把生意好好經營起來,讓一家人的生活能過得優裕輕鬆,對於科舉的希望竟多半都寄托在金寶身上,所以這會兒不免和別人一樣患得患失。

    連他自己參加去年歲考那會兒,都沒這麽緊張過!

    眼下學宮門口赫然是裏三層外三層,全都是翹首盼望的人們,騎著馬過來的汪孚林並不顯眼。哪怕他也算是歙縣名人,可如今人人關心的都是學宮裏頭的考生,就沒什麽人注意他了。

    可別人沒注意汪孚林,帶著麾下人在學宮門前守衛的趙五爺卻是眼睛賊尖。他對幾個壯班正役吩咐了一聲,自己立刻快步繞過了人群來到汪孚林跟前,笑著問候了一聲:“小官人從杭州回來了?”

    “回來了。”汪孚林見騎在馬上也看不到什麽,便跳下馬來,這才終於想起前頭還考過三場,忙問道,“前頭那幾場如何?”

    哪怕這話問得似乎有些含糊,可趙五爺哪會不明白,立刻笑吟吟地答道:“那還用說,小官人也不看看寶哥和秋楓是誰教出來的!第一場那四書題就做得……嗯,花團錦簇,反正縣尊直接讓人擇選了二十份卷子貼出去,免得別人說三道四,其中就有寶哥和秋楓的。本來寶哥和秋楓年紀小,縣尊雖說知道他們讀書刻苦,兩位先生也都稱讚,可終究生怕有問題,可第一場過後,縣尊就放心了。”

    知道汪孚林關心則亂,趙五爺索性解釋得更清楚一些:“縣試本來就寬泛,第一場隻要不是離題萬裏,文字尚可就能通過,但接下來一場比一場難,全都是淘汰製,每一場都會貼出名次發案,但前頭隻是座位號,要到最後一次才會發長案,那時候就是直接貼名字了。寶哥第一場有些可惜了,沒進前十,秋楓年紀大,基礎也好,卻是進了,第二場便提堂到了第一排考。可到了這最後一場,他們倆全都提堂,如果最終成績還能進前十,那回頭到了府試也能提堂,到時候府尊還會親自麵試。雖說院試要等到明年了,可本縣前十的童生,那還是個榮譽。”

    說到這裏,趙五爺瞅了一眼汪孚林,笑眯眯地說:“想當初小官人縣試和府試的時候,名次可是都不錯的。寶哥和秋楓也一定會旗開得勝。”

    記得日記上是說縣試第三還是第四,可道試卻吊了榜尾……汪孚林想到這裏,頓時唏噓不已。畢竟那是徽寧池太道四府的優秀童生一塊合考,當初的汪孚林能夠在進學的秀才中吊榜尾,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他的前身可不像他現在得天獨厚,還有通悉大宗師文章性格品行的人給他做臨考特訓指點,完完全全靠自己。今年並沒有院試,所以縣試府試這兩級童子試結束之後,考上童生的得等到明年再繼續參加院試,這正合他的心意。

    那時候秋楓可以放出去試一試,金寶就算了。十歲的秀才……那得是多妖孽的資質才能考得上?

    汪孚林策馬飛奔到歙縣學宮,打探家裏兩個小的參加縣試是怎樣一個情況。葉明月和小北就沒那麽快了,哪怕糧船的事不用他們操心,聞訊而來的葉青龍已經開始仔細交割查驗了,她們倆的行李也就是兩個衣箱,一些日用品,可回到縣衙官廨,卻也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小北習慣性地想溜去嚇葉小胖一跳,可進了他的書房才知道,葉鈞耀竟把葉小胖一塊提溜去了陪考,隻不計成績。這下子,她登時有些坐不住了,攛掇葉明月也一塊去學宮看看。拗不過小北的執意,再加上這大半個月在外頭,也著實想念父親和小弟,葉明月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兩人便合坐了一乘小轎,隻帶了兩個轎夫和兩個隨從,悄然來到了學宮之外。

    哪怕散場要到黃昏,可好些人都在等候著,畢竟,那些成績優異又交卷早的人,評卷成績會早出來。不多時,兩人就找到了在那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半點沒有從前那般泰山壓頂而麵不改色姿態的汪孚林。

    這時候,就連葉明月也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原來你也會關心則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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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零章 考考考,朝廷的法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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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宮的考棚是臨時搭的。好在去年歲考的時候就已經進行過一回,材料足夠,甚至搭好了還有得剩。此時此刻,一排排考生依次而坐,全都在聚精會神地緊張答題。至於正中主位上的葉鈞耀,此刻坐得四平八穩,縣學教諭馮師爺卻不在他身邊,而是在後頭小房間裏單獨給葉小胖監考。葉大炮想到今年又是完全交足秋糧,以及這段時間段朝宗的嘉獎和肯定,嘴角不知不覺就露出了笑容,看向底下這些士子的眼神中不免充滿了期待。

    本次來參加縣試的歙縣士子,經過前麵三場層層篩選,考到現在,還剩二百二十一人,其中多數都在二十歲以下。歙縣作為科舉強縣,年紀大於二十歲卻連個縣試都沒通過的讀書人,那在鄉間絕對要被人笑話到死。哪怕是被人打趣老童生,至少也得通過縣試府試,得到被稱作為童生的資格才行。縣試之後就是府試,他一想到如若今科縣試中脫穎而出的士子,接下來能夠在府試有一個好名次,甚至於奪下案首,他忍不住就笑得更欣喜了起來。

    “縣尊。”

    聽到耳畔傳來的這個聲音,葉鈞耀斜睨了一眼,見是一個隨侍自己多年的↗,親隨,便嗯了一聲,示意人直接說。可等人貼著他耳邊說了幾句之後,他的臉色便微微一變。汪孚林從杭州回來了,那是辦完事歸來,很正常,可他家裏兩個女兒回來了又是怎麽回事?夫人一個人去了寧波?這是葉家又發生了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還是別的什麽名堂?如果不是眼下縣試第四場也就是最後一場正在進行時,他一定會毫不猶豫把汪孚林叫來問個仔細。

    但眼下他隻能自個疑惑糾結。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下頭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咳嗽。抬頭一看。卻發現是有人交卷了——而這個交卷的不是別人,正是秋楓!整整三場考過來,他對這一點已經沒什麽驚愕的了,大約是柯先生和方先生的特訓相當成功,秋楓這幾場答卷的速度一直都很快,前三次也全都是第一個交卷的。因為生怕有人揪著自己和汪孚林的親密關係說事,他在判秋楓的卷子和名次時相當審慎,走的是寧嚴勿寬的路線。



    見秋楓的卷子送了上來。他掣了在手徐徐品味,隻覺得那筆字雖說還有些稚嫩,可文風卻大方嚴謹,顯然是走了柯先生那貌似放蕩不羈卻滴水不漏的路子。一篇五百餘字的文章讀下來,他欣然一點頭,摩挲著胡子就在卷子上直接畫了個圓圈。一旁的親隨隻看這一手就知道,自家縣尊顯然很取中秋楓的這篇文章。至於葉縣尊根本隻是掃了一眼後頭一篇試帖詩,他也不以為奇,誰都知道,試帖詩根本就是過場戲而已。



    仿佛是被再次早交卷的秋楓給刺激到了。盞茶功夫之內,便又交上來五六份卷子。這年頭提早交白卷的英雄那是絕對不存在的。上頭的考官不但能決定前途,某種程度上還能把你從肉體上和精神上教訓得體無完膚,因此這五六份卷子,無一例外都頗有可取之處,被葉鈞耀圈了之後放在一邊。隻是,當他去看金寶的時候,卻發現那紅線橫直格的正文紙上還是一片空空,隻草稿紙上卻墨跡淋漓,臉上也有些躊躇之意。這時候,他不禁有些擔心了起來。

    小家夥這是還沒定稿開始謄抄?

    仔細想了想,他招手叫了一個巡場的差役過來,低聲對其囑咐了幾句。那差役恭恭敬敬地應下,等到在場中巡視一番,約摸一刻鍾過後,他在金寶身邊停下時才低聲說道:“還不好好抓緊時間,你爹剛剛可回來了!”

    金寶過了年才剛九歲,這次縣試共四場,隔兩天,考一場,一次接一次的排位,發案,他整個人都有些疲乏,所以此時才有些沒精神。可驟然聽說汪孚林已經回來了,他隻覺整個人一下子注入了精神,最大的念頭便是決不能丟臉——盡管他是這次參加縣試的士子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仔仔細細再品了一下這一場的五經題,立刻奮筆疾書了起來。



    雖說是試場不得出入,但天理大不過人情,誰交卷了,誰沒交卷,又或者縣尊的態度如何,這些消息不斷地傳了出來。當汪孚林聽到秋楓第一個交卷的時候,臉上便是神采飛揚,大有與有榮焉的姿態。可一直沒有金寶的消息,他又免不了心焦,多虧葉明月和小北都過來了,他能夠在轎子邊上陪著說說話,這才緩解了幾分緊張的心情。隨著日頭一點一點偏西,最後結束的時辰漸漸臨近,小北就有些不安分了起來。

    “要不要我混進去看看?”

    “別胡鬧。”葉明月一把拽住了小北的袖子,沒好氣地說道,“這不是杭州,也不是嚴州,你是爹的女兒很多人都知道,要被人看見怎麽辦?你安分一點,別皇帝不急太監急!”

    小北被葉明月困在轎子裏動彈不得,隻能氣餒地說:“怪不得胡鬆奇那兩個兒子考了好幾年都還是個童生,這考試太折騰人了!”

    話音剛落,就隻聽前方傳來了一陣喧嘩:“放龍門了,放龍門了!”

    因為人太多,而且其中多有年歲小的少年和童子,一股腦兒全都放出來唯恐會出現踩踏又或者其他騷亂,因此考生們全都是一批批放出來的。汪孚林見前方根本擠不進去,當即上了馬背,這才看到走在最前頭的那批少年郎中,赫然就有自家兩個小家夥的身影,雖說並不是第一批放出來就是名次在前,他仍然喜出望外,當即伸出右手招了招。

    秋楓已經從金寶口中得知汪孚林回來了,一出龍門還沒到學宮門口,兩小就開始在人群中找人。奈何那黑壓壓一片人頭。他們個子又不高。哪裏能夠找得到。直到發現了後頭那個顯然比其他人高得多的人影衝他們招手,兩小方才驚喜了起來,慌忙撇下別人快步往外衝去。直到好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來,秋楓拉著同樣氣喘籲籲的金寶來到汪孚林麵前,一張口卻不是匯報自己二人的成績,而是一句欣喜的嚷嚷。

    “小官人可回來了!”

    “爹回來了!”

    “回來了!”汪孚林笑著伸出手,在兩人頭上揉了揉,這才笑著指了指轎子說。“葉家兩位小姐也沒有回寧波,一塊回來了。小胖子呢,沒和你們出來?”

    雖說葉小胖有葉明兆這個大名,但汪孚林習慣了昵稱小胖子,葉家人也不以為忤。此時此刻,金寶就忍俊不禁地說:“葉公子從後門走的,他畢竟不是正經考生,若不是葉縣尊想讓他感受一下考場的氛圍,把人拘在家裏做題更好。他大概還不知道爹你們回來……”

    “誰說我不知道!”

    隨著這個洋洋得意的聲音,葉小胖竟然猶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眾人跟前。他先是把腦袋探入轎子中和兩個姐姐打了個招呼。但緊跟著出來的時候,頭發就成了一堆爛稻草。他也不嫌棄。用手抓了幾下就走到汪孚林身前,一副好奇寶寶的樣子:“出什麽事了,姐和小北姐竟然沒跟著娘去寧波?”

    “挺煩人的小事。”汪孚林才不想對葉小胖解說那些糾紛,簡簡單單六個字打發了他,然後就端起過來人的架子,盤問他們這次考試如何。得到三個小家夥頗為自信的答複,他就笑道,“這次沒來得及從杭州給你們帶什麽好東西回來。這樣吧,等府試完了,你們要是成績都不錯,我就帶你們去外地好好玩一圈!”

    這一次,葉小胖第一個歡呼了起來,縣試他可以參加,府試就不能去了,這杭州他去定了。金寶和秋楓雖說高興,但還都比較克製。得知葉縣尊還要留在學宮中閱卷,晚上未必回得去,汪孚林便索性建議今天外頭吃,去狀元樓品嚐一下洪仁武那邊大廚的手藝,這自然迎來了眾多讚成,就連葉明月也點了頭。

    於是,眾人回去接了汪二娘和汪小妹,汪孚林又去叫了一聲程乃軒,一大幫人浩浩蕩蕩殺去了府城狀元坊。這一頓飯,談興高熾的眾人一邊吃一邊聊,一直吃到每一個人都肚飽腰圓,甚至都忘記了夜禁之後連通縣城的德勝門已關閉。

    由於是一大幫人直接定了雅座包廂,眾人一時間都忘了時辰。尤其程乃軒,借酒邀約劃拳,和小北大聲嚷嚷著大戰了五百回合,汪孚林和汪二娘到最後竟也被拉了進去,結果大敗虧輸,也不知道被灌了多少杯酒。等洪仁武有些不安地進來說,已經快到子時了,汪孚林側頭一看,就隻見金寶和秋楓腦袋擱在一塊,葉小胖歪著頭閉著眼睛,嘴裏卻還含含糊糊說著什麽,汪小妹依偎在了葉明月懷裏,竟隻有他們四個還在鬧。

    為之汗顏的他不得不請洪仁武幫忙,找家客棧安置自己這些人。回徽州之後第一夜竟是還睡客棧,而且是帶著一大幫人一起,雖說有點笑話,可鬧過頭忘記時辰了,那也沒辦法。

    這一覺總算是沒人打擾,他足足一直睡到自然醒。可等到睜開眼睛,他便發現不對勁了。這分明不是昨晚上住的那家客棧,而好像是……自己家?

    就在他支撐著身體坐起來,就隻聽吱呀一聲,仿佛有人閃進了門來。他剛剛開口問了一聲誰,一條人影就竄了過來,卻是汪二娘。

    “哥,你可醒了,竟然睡了一天一夜,你這次在外頭究竟幹什麽了?金寶和秋楓一大早就出去了,今天最後一場發長案,小案首是誰,就看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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