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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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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03:00 |
第三六一章 一把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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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稽古那如同天上雷公似的牛脾氣,周縣尊以及在漢口鎮紮根多年的兩大商幫中人全都有所耳聞,但此刻眼見其根據風六和阿瑩所說,妙筆丹青,漸漸勾勒出了一張圖出來,周遭的人都忘了此人的鐵麵難纏,一個個讚口不絕。

    而汪孚林帶著鮑二老爺派去盯梢的那個漢子站在桌子邊緣處,眼見那幅肖像已經接近完成,他由人指認見過邵芳,此刻依稀覺得那像是當時邵芳身邊的一個人,便向旁邊那漢子低聲問道:“如何,這張臉你可見過?”

    “不會錯的。”那漢子用力點了點頭,低聲說道,“他身邊兩個隨從當中,就有這個人。”

    “我知道了,你記住,把這事爛在肚子裏。”汪孚林告誡了一句後,隨即把那漢子打發了下去。

    而雷稽古畫完之後,再次讓風六和阿瑩一一確認無誤,繼而就直接交給了周縣尊。

    見周縣尊接了畫像在手,連連點頭答應,又讚歎他妙手丹青,雷稽古一絲自得之色也沒有,隻對周縣尊拱了拱手說:“此次案子,是本憲誤會了周縣令。你既然能夠見微知著,由此及彼,更是顧及到了漢口鎮的長治∫,久安,這樁案子你必定能夠審理分明。此張圖形我已經記在腦中,回去之後當立刻繪製多份,傳於武昌府以及布政司和巡撫衙門,按圖索驥,於湖廣境內遍發海捕文書,立刻通緝!我這便回武昌府,告辭!”

    哪怕因為他這麽做。日後會被高拱遷怒痛恨。他也顧不得了。這等肆無忌憚之徒,還是早點除掉,否則將來必成大禍!



    雷稽古撂下這話就立刻轉身離去,此情此景,周縣尊隻覺得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了下來,這才發覺自己之前麵上鎮定,其實緊張得一塌糊塗,背上的衣衫早就濕了。而鮑二老爺也擦了一下額頭上那白毛汗。不敢相信竟然雷瘟神真的走了。至於譚明方和何雲等洞庭商幫的主事者,也互相交換著眼神,就差沒有振臂歡呼得救了。而在這種人人高興的時候,汪孚林卻冷不丁插了幾句話。



    “這麽多死傷,又鬧得雷侍禦親自出麵,收拾善後還得更加盡心盡力。周縣尊之前說的各大商幫選出人來專司調解,也不是簡單的,任重而道遠啊。”

    他說完這話,就也懶懶地拱拱手道:“我該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告辭!”

    他本來就是倒黴地被人拖下水。現如今不撤,還杵在這裏讓人派活幹嗎?

    汪孚林不等別人反應過來。絲毫沒有拖泥帶水,走得飛快。可就因為他這速度閃人,竟然正好在洞庭會館的門口,追上了早他一步的雷稽古。他一點都沒有和這位太有風骨太過剛直的雷青天再打一次交道的打算,可人背對著他杵在門口,仿佛正在審視門口那裏三層外三層圍著的人群。他又不可能退回去,此時隻能硬著頭皮上前,當他來到雷稽古背後兩三步遠時,立刻就看到了人群後方那張極具特色的臉。一時間,他想都不想,立刻開口叫了一聲。

    “雷侍禦還沒走?”

    發現雷稽古竟突然獨自從洞庭會館中出來,邵芳一個躲閃不及,竟是被對方認了出來。看到雷稽古眼神晦暗不明,他為人最是警醒,登時覺得事情有變。他正要借著人群的掩護立刻銷聲匿跡,卻不防雷稽古眉頭一挑,仿佛就要因此發聲。說時遲那時快,他就隻見雷稽古旁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少年,仿佛開口說了一句什麽,竟是把人的注意力給吸引了過去。當此時,他不假思索地貓腰蹲下身子,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

    雷稽古被汪孚林這突然一聲擾亂了精神,再去看人群中,那邵芳已然無影無蹤。他一時大為驚怒,可這時候卻隻聽身邊那少年開口說道:“雷侍禦可是本打算立刻拿下邵芳?這位丹陽邵大俠名聲絕大,知道他的人太多太多,若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鬧出什麽,那就麻煩了。”

    “你認得他?”

    見那雙鷹隼一般的利眼盯著自己,汪孚林隻覺得一股壓力撲麵而來。雖說不知道雷稽古對那些貪官汙吏是不是也用了這一招,可他自認為其他能耐尋常,抗壓能力還是挺強的,這會兒便若無其事地說道:“之前那場械鬥之後,徽幫死傷這麽多,鮑二老爺本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聽說雷侍禦回來了,就派了個人去您門前蹲點,無巧不巧地遇見了邵大俠主仆。”

    “……”

    這個直截了當的回答,無疑戳中了雷稽古心裏最大的忌諱。他幾乎想都不想,一把拽住了汪孚林的手腕,沉聲說道:“你與我回察院,我有話問你!”

    洞庭會館中,無論周縣尊,還是洞庭商幫以及徽幫,全都對汪孚林的突然抽身而退有些措手不及,須臾之間就有人追了出來,卻不料正好看見雷稽古把汪孚林拖走的一幕。這種酷似父子之間相處的情形看得刑名師爺馬亮目瞪口呆,看得鮑二老爺不住揉眼睛,也看得何雲如墜雲裏霧裏。至於被拖走的汪孚林本人,也對雷稽古的簡單粗暴大為意外,不由自主上馬之後,他揉著險些被人捏出烏青的手腕,心裏唯有苦笑。

    這還真是一個強勢到極點的人!真想不通雷稽古從前當推官的時候,怎麽和頂頭大上司知府大人相處的?

    橫豎汪孚林也打算回一趟武昌府,見一下汪道昆,此刻也隻能把滿腔嘀咕壓下,跟隨雷稽古回去。等進了察院,雷稽古半點不理會今天跟出來的隨從,直接把他提溜到了書房。汪孚林知道雷稽古想問什麽,除了汪道昆讓汪道貫捎帶給他的話,他其他的都不隱瞞,直截了當從阿瑩半夜白衣燒紙說起,一直到說服洞庭商幫讓步應訴,兩邊化幹戈為玉帛。眼見雷稽古眉頭皺緊又舒展開,舒展開又擰緊,他就又補充了一句。

    “周縣尊對家父有收容之德,而徽幫乃是我之同鄉,這麽大的慘事,我也隻是勉力試一試能否調解。畢竟,混戰之中,誰打死打傷的人,隻怕都分不清楚了,要緊的是把這種野蠻的陋習解決掉。至於追究挑唆者固然很重要,但一來隻有人證,二來他們又並非本地人,三來……還請雷侍禦明鑒。”



    汪孚林沒把話說完,可雷稽古又怎會聽不出弦外之音?他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疲憊地說道:“也罷,你去吧。”

    盡管巴不得趕緊離開這位煞氣逼人的雷瘟神,但看到其情緒低落的樣子,汪孚林不免有些抱歉。可畢竟輪不到他來勸慰這位“八府巡按”,他當即悄然離去。等到出了察院,看見外頭已經有隨從等著了,他才想到剛剛是被雷瘟神硬拽出來的,那一幕看在別人眼裏還不知道會誤解成什麽,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趕緊一路找去巡撫衙門。等到了地頭,他卻得知汪道昆卻已經去了襄陽府,汪道會也隨之而去,留在巡撫衙門的便隻有一個汪道貫。

    他倒更樂意和這位待人隨便的汪二老爺打交道,登堂入室之後,把這幾天的原委一一交代清楚,他就開口說:“此間事已了,煩請叔父告知一聲南明先生,我也該走了。”

    汪道貫哪裏不知道汪孚林對於這趟莫名其妙惹事上身有一肚子氣,當下打哈哈道:“沒想到你竟然能應付雷稽古,實在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勸住雷稽古,沒有在漢口鎮上立刻捕拿邵芳,那是對的,高閣老和張閣老如今麵上還算和睦,總不能為了這麽個人就撕破臉皮。邵芳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想來雷稽古一定會發下海捕文書緝拿他那兩個伴當,他今後恐怕不敢再入湖廣。話說回來,你給洞庭商幫究竟出了什麽主意,竟然能說動他們?”

    “天機不可泄露。”汪孚林先是懶洋洋地回了六個字,繼而沒好氣地說道,“我明天就走,後會有期。”

    見汪孚林轉身就走,汪道貫不禁笑嗬嗬地摩挲著自己那一抹小胡子,暗自笑道:“嘴上說後會有期,我看你小子是恨不得後會無期,省得給你找事。”

    這一天夜裏,洞庭會館之中,依舊燈火通明。譚明方、何雲以及眾多洞庭商幫的寶慶商人圍在旁邊,看汪孚林用炭筆在紙上勾勒圖形。汪孚林當然不是妙手丹青的雷稽古,沒有三兩筆畫人肖像的本領,可他此時此刻畫的卻分明是一種船的草圖。當畫完之後,他便對何雲解釋道:“我聽說寶慶府特產木材、竹筍、土紙。但從寶慶到漢口乃是順流而下,可若是從漢口行船回寶慶,就很不方便了。我這人看雜書多,曾經在書上看到過這麽一種毛板船。”

    見其他人聽得聚精會神,他就繼續說道:“也就是說,整條船都是用待運的木材用鐵釘釘起來,到了漢口之後,直接拆船變賣,再從陸路返回,如此省時省力,又可避免資水險灘多,一艘好船動不動就傾覆損毀的危險。另外,我已經說動徽幫鮑、黃、程三家,新安碼頭在空閑時,劃出二裏空閑區域,洞庭商幫可以付費借用。”

    如果說汪孚林關於毛板船的建議,隻是讓寶慶府的商人怦然心動,那麽,他後半截關於碼頭的這一條,無疑讓所有洞庭商幫的商人為之振奮。哪怕之前譚明方答應賠禮時滿心的不情願,這會兒也覺得心頭舒暢多了,他當即點頭道:“既如此,那好,明日一早,我就帶人去新安會館賠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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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二章 半路上的巧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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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這一天當周縣尊從洞庭會館回漢陽縣衙之後,還帶走了洞庭商幫和徽幫的十幾個人。據說晚堂上有人挨板子,有人枷號示眾,但終究更多的是防患於未然的種種措施。至於那些被抓了典型的倒黴鬼,自有兩邊商幫的大佬們負責安撫。雖說長久結下來的仇,不可能這麽快就揭過,可次日一大清早,譚明方終究是帶著人過來新安會館賠罪,這好歹讓不少人的心裏好過了一些。

    而當自鳴得意的周縣尊派了下頭兩個師爺一同出麵,打算好好感謝一下給自己解決了這個難題的汪孚林時,卻得知人竟然已經楊帆回航了!

    周縣尊自是相當懊惱,畢竟,他當初對汪道蘊可是很不地道,汪孚林卻不計前嫌讓他渡過了這莫大的難關,可謂是德莫大焉。

    不止是他,新安會館和洞庭會館的兩幫商人也全都想好好感謝一下汪小官人,可最終全都發現晚了一步,隻能各自感慨某人年少而不居功,實在高風亮節。然而,誰也不知道,被人高看不止一線的汪小官人,此刻坐在那條即將回航蕪湖的大船上,卻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



    因為他曾經答應≡,葉大炮,找汪道昆規劃一下將來的升遷問題,可結果倒好,因為之前忙著怎麽把老爹汪道蘊弄回家去,後來忙著怎麽調停那場死傷慘重的械鬥,最終他隻顧著溜之大吉,竟然忘了這件最要緊的事!如果就這麽回去,他是不是太對不起葉大炮的誠心托付?可若是為此特意追去襄陽……



    汪孚林隻是糾結了一小會兒。最終還是不敢丟下葉大炮的大事。決定和船家好好商量。所幸這會兒走得還不算遠。而船家卻也通情達理,更是告訴他,從漢口前往襄陽也可以走水路。先從溳水到隨州,然後再走?水、澧水、沁水到襄陽。當然,因為不是長江這種大河,這艘大船隻怕不大好走,他得另外換條小船。



    雖說水路比較省心,但畢竟順水逆水順風逆風都說不好。繞路也遠,想想汪道昆去襄陽隻怕不會耽擱太久,汪孚林還是謝絕了船家好意,轉陸路前往襄陽。



    這一路都是通衢官道,路上商旅行人很不少,車馬轎子,以及完全靠兩條腿步行的旅人比比皆是,旅舍客棧沿著官道三五十裏就有一處,路邊支起一個棚子的小茶攤就更多了。由於對從前那些武俠小說中,絕頂高手被人蒙汗藥下倒的悲慘經曆印象深刻。在這號稱霸蠻的湖廣,汪孚林自然分外警惕是否會遇到黑店。遇到盜匪。他這個主人尚且如此謹慎,隨從和鏢師們當然也不敢怠慢,數日之後,襄陽在望,卻是一路平安無事。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長舒一口氣。此時離城還有十裏地,他拿起水壺痛喝了一氣,這才衝著左右說道:“等到了襄陽,找一家最好的館子大家大吃一頓,也算是犒勞這一路辛苦!”

    七八個人頓時轟然應喏,甚至有人口無遮攔地說要找女人去去火,汪孚林隻當沒聽見。可正當他駐馬稍稍休息了片刻,打算繼續前行,路邊一個露天茶攤上突然有三個人出來,其中兩個忙著去解一旁拴馬樁上的韁繩,還有一個卻突然朝他這邊看了過來。兩邊一打照麵,汪孚林隻覺得心頭咯噔一下,頭皮都有些發麻。他的運氣怎麽就這麽好呢?他隻不過一時興起,跑到襄陽來追汪道昆,打算找其請教一下葉大炮的前程問題,這也能碰到邵芳?

    盡管他已經用自以為最若無其事的表情試圖蒙混過關,奈何對方在與他對視了片刻之後,突然就這麽徑直走了過來,而且直接走到了距離他馬頭處隻有三步遠處。雖說他騎在馬上,仿佛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勢,可是,麵對那雙仰視的眼睛,他看不出對方有任何一丁點劣勢,反而覺得很不舒服,片刻的遲疑過後,他就跳下了馬來,微笑問道:“敢問尊駕找我有事嗎?”

    “我們見過。”邵芳打頭就是開門見山的陳述句,不等汪孚林用迷茫不解的眼神表示無辜,他就露出了一個大有深意的笑容。

    “第一次是在漢陽縣衙門口,我發現有人在看我,那應該是你,你卻用和人打招呼蒙混了過去。第二次,是你跟著洞庭商幫的那些人來到漢陽縣衙。雖說我當時沒有注意到你,但你在漢陽縣衙的大堂上突然發聲,那答案就很顯然了。至於第三次,是你追在雷稽古身後出了洞庭會館,托你的福,雷稽古方才沒有當場抓我一個現行。事後我打聽過,你便是汪道昆的侄兒?”

    盡管是在人來人往的官道上,可汪孚林隻覺得這位丹陽邵大俠撲麵一股殺氣襲來,著實讓人有一種背後發涼的感覺。這時候,他分外慶幸自己沒有托大,第一時間下了馬,就憑他從來沒學過馬上技擊的水平,萬一邵芳真的氣昏頭來一招狠的,他騎在馬上就是被秒殺的份!

    “邵大俠好記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汪孚林索性不想那麽多了,大大方方地點頭道,“如果不是邵大俠對鮑二老爺的家人直陳來曆,再加上雷侍禦那實在太過如雷貫耳的名聲,洞庭商幫也好,徽幫也罷,隻怕也隻能拚到兩敗俱傷。雖說有些對不起死傷者,可我覺得和氣生財比拚死拚活強多了。”

    “卻原來是我大意了。”邵芳自嘲地笑了笑,繼而側頭看了一眼襄陽城的方向,“你是去襄陽見汪道昆?”

    “沒錯。”汪孚林幹脆利落地承認了,隨即開口問道,“邵大俠可要同去?”

    他本來隻是隨口一問,可誰知道邵芳竟是對他笑了笑:“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這家夥是故意的!

    汪孚林這才出了一身冷汗,暗想自己多這一句嘴簡直是腦袋進水了!汪道昆雖說和張居正是同年,可想當初徐階當政的時候,張居正身為徐階欽定的接班人,最“忠誠”的學生,可也沒見汪道昆罷官之後,張居正有什麽在徐階麵前給同年說情的舉動,反而是高拱上台之後,張居正才把汪道昆的起複給辦成了,而且這肯定是高拱點了頭的,足可見高胡子對汪道昆的印象也不錯。這要是讓高黨心腹的邵芳和汪道昆見一麵,有嘴說得清嗎?

    然而,在邵芳麵前,他還不能表現出這種鬱悶來。他扯動嘴角笑了笑,最終不管不顧反身上馬,將個大空門直接賣給了邵芳。雖說邵芳剛剛殺氣騰騰,可隻要這家夥不是瘋子,決計不敢在這人來人往的官道上對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他如何。等到他上了馬,便扭頭似笑非笑地說:“隻要邵大俠覺得,湖廣巡按禦史雷青天會動作遲緩,那就盡管跟我來。”

    話音剛落,他就隻聽邵芳對牽馬跟來的兩個隨從吩咐道:“你二人就此北上,從鄧州經南陽府回丹陽。”

    汪孚林立刻意識到,就算雷稽古再雷厲風行,也隻能把海捕文書灑遍整個湖廣布政司,要出省絕不可能,畢竟這又不是什麽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謀逆造反的逆賊。所以,隻要邵芳把這兩個上了海捕文書的隨從給遣走,就能把之前的事情推得幹幹淨淨。見兩人對於邵芳的指令絲毫沒有任何異議,行過禮後就上馬馳去,甚至連看都沒看自己一眼,他不由得在心裏提高了對邵芳的評價。

    令行禁止,又於東南有絕大名聲。也難怪張居正當權之後,授意人第一時間殺了邵芳!

    可對手已經不再小覷自己,又表明了單身跟隨自己入城的態度,汪孚林再難找出其他搪塞的借口。於是,他隻好輕哼一聲一言不發撥馬便走,等到隨從們全都跟了上來,而邵芳卻不緊不慢吊在最後,他本想問眾人是否有把握將其拿下,可想想隨著那兩個隨從的離開,邵芳在湖廣的案底已經而消得幹幹淨淨,現如今高拱這首輔還穩穩當當,他又隻能強行按捺這衝動。

    該怎麽辦?怎麽甩掉,又或者坑掉這個家夥?反正他自己現如今隻是個秀才,就算想考舉人也得等後年,再加上他這才十五歲的年紀,鬧出點什麽笑話來也大可設法掩飾過去……

    隨著城門漸近,汪孚林已經想得腦袋都有些痛了,可愣是黔驢技窮,什麽辦法都沒有。就在這時候,身邊一個隨從突然策馬貼近了他,用馬鞭指著城門那邊排隊入城的人群,低聲說道:“小官人,城門那邊貼著不少影子圖形。”

    這年頭可沒有後世的照片比對追逃,要追逃犯就隻能靠那些變形嚴重的肖像畫。如果像雷稽古那樣比較寫實的風格也就算了,奈何大多數通緝犯的肖像圖形一眼看去唯有用慘不忍睹四個字來形容,可就在這時候,他一下子發現了邵芳那兩個伴當的簇新肖像圖形,而且還畫得惟妙惟肖,顯然是剛掛上的。他自己是次日在水路耽擱了片刻後改走陸路,一路上走得也不算慢了,可絲毫沒想到雷稽古竟然動作這麽迅速。

    而就在下一刻,他就隻見正在往牆上糊畫像的那兵士貼上了最後一幅畫。當那張惟妙惟肖的畫完全展開時,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這不就是自己身後的某人嗎?雷稽古竟然如此有魄力,直接把邵芳的畫像也給發下去通緝了?等等,這名字是王二狗,罪名是招搖撞騙,賞金二十兩……哎喲,雷青天你太有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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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三章 縣令的升遷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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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剛剛在看到邵芳兩個隨從的影子圖形時,他已經打了一個不咋樣的主意,那就是立刻對城門守卒嚷嚷說自己在路上已經遇到了這樣兩個人,眼看人朝著北麵鄧州的方向去了,可此時此刻,他著實有一種爆笑的衝動,而且他一點都不想掩飾。

    “哈哈哈哈!”

    他這一笑,頓時引來了眾多奇怪的目光。在這種集體注目禮下,汪孚林卻仍是在馬上笑個不停,到最後整個人都趴在了馬背上。幾個莫名其妙的守卒彼此麵麵相覷了一陣子,有人便往這邊走了過來,不耐煩地喝問道:“你笑什麽笑?”

    “咳咳……抱歉抱歉,實在是看到那張剛貼的海捕文書,心有所感。若是要招搖撞騙,起個更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名字不好嗎?為何還叫王二狗?”



    高端大氣上檔次這七個字連在一塊,不少人都覺得有些新奇,但都能聽懂是什麽意思,一時間,就連上來質問的那兵士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當然不可能是他招搖撞騙時用的名字,十有八九是本名。和旁邊這兩張挑唆械鬥造成死傷慘重的一樣,這圖是出自湖廣巡按禦史雷青天他老人家之手,興許是他≤,老人家又拿到什麽線索……各位,走過路過全都多瞅一眼,影子圖形上的人都是有賞格的,如有線索,就可以到官府領賞!”



    汪孚林聽了那兵士的話,饒有興致又問了幾個關於賞銀的問題。繼而笑著打賞了一錠碎銀子,見其立刻態度熱絡,甚至還低聲提醒他不要對影子圖形上的人評頭論足。因為很多畫都根本不像,甚至有好勇鬥狠的惡徒故意到城門來看看自己的影子圖形,他便少不得又謝了一聲。等扭頭看去時,他就發現,邵芳竟是連人帶馬溜得無影無蹤了,而地上竟然還留有一叢胡須。

    刹那之間,他想到了曹操敗走華容道時。又是脫紅袍,又是割胡須的戲劇化場麵,少不得又是好一通笑。笑過之後。他才趕緊對左右問道:“邵芳什麽時候走的?”

    “小官人放心,他就聽到您笑了,沒來得及聽到您對王二狗那個名字評頭論足就匆匆走了。”

    “沒聽見就好,否則他非得氣瘋不可!”

    汪孚林挑了挑眉。甚至沒去想邵芳會不會報複到自己身上。他隻覺得。這趟湖廣之行就算別的事都很讓人不痛快,但認識雷稽古真是不錯!

    大明朝的官員真是千姿百態!

    相比輕易不能離開治所,也就是省城的布政司、按察司和都司三司主官,巡撫要來得自由得多,可以不用一直被困在那座巡撫衙門,而可以視情況前往治下的其他府縣,就如同湖廣巡撫汪道昆此次突然到了襄陽府。而作為掛著都察院憲職的巡撫,出外自然也是住在都察院在各大府城建造的察院。和巡按禦史巡視地方時住的是一樣。而巡撫作為一省實際意義上的最高權力者,對上巡按這最高監察者。一般遵循的是在察院王不見王的規則,免得爭地方住。

    所以,雷稽古剛走,汪道昆才來。

    汪道昆此來是為了見按察司分駐襄陽的分巡道徐學謨。尤其是聽到徐學謨竟然在雷稽古上了參劾之後,打算掛冠而去,他死活勸了又勸,這會兒回到察院門口,想到徐學謨和張居正的關係密切,他還覺得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可就在他剛剛下轎,心事重重打算走進去的時候,卻聽到了一個突兀的聲音:“部院,汪小官人來了,小的安置了人在書房,仲嘉先生正在和人說話。”

    汪孚林?他來襄陽幹什麽?難不成是漢口鎮那邊的事情沒解決好?

    汪道昆是因為不得不替張居正留住徐學謨,這才匆匆到襄陽來的,因此麵對這個意外消息,他第一反應就是漢口鎮那邊出事了!然而,他幾乎是腳下生風地趕到了書房門口,卻聽到裏頭傳來了一個笑聲——那笑聲已經完全突破了爽朗兩個字,分明是失態到有些控製不住了。分辨出那是堂弟汪道會的聲音,他的心情一下子和緩了下來。

    如果事情很糟糕,汪道會怎還能笑得出來?又不是沒心沒肺的汪道貫!

    “伯父安好。”

    看到汪道昆親自推門進來,汪孚林趕緊站起身,乖巧地長揖行禮,又蹬蹬蹬跑上去關了門。而這時候,汪道會已經忍不住對汪道昆說起了漢陽縣衙那樁案子的審理經過,而後又說起汪孚林之前在襄陽城外巧遇邵芳,邵芳本要跟隨來見,卻在城門口被雷稽古親自繪製,卻把犯人名字寫成王二狗的影子圖形給氣走。說完之後,汪道會忍不住哈哈大笑道:“看不出雷稽古竟然如此強硬,他就不怕邵芳到高胡子麵前去告狀!”

    “元翁的性子固然有些急躁,但說到底,還是個剛直的人,雷稽古的剛直正對了他的胃口。而且,這次邵芳如此做派,如若雷稽古真的報了上去,恐怕元翁隻會發火,不會替他出氣。”汪道昆嘴裏這麽說,暗地裏卻也出了一身冷汗,如果邵芳死乞白賴地硬是跟著汪孚林來見自己,那到時候就真的說不清楚了,幸虧雷稽古這一招用得狠!想到徐學謨都快被雷稽古逼得主動走人,可雷稽古卻又在關鍵時刻幫了自己一個忙,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太久,坐下之後就問道:“孚林,武昌府仲淹還在,你應該不會為了稟報兩大商幫的事特地到襄陽來,是有什麽事?”

    汪孚林尷尬地笑了笑,這才字斟句酌地說:“其實我這次到湖廣來,原本也是受了葉縣尊之托,結果一來二去就忙得忘記了。”



    他將徽州知府換人,葉鈞耀有些無所適從。拿不準三年縣令任滿之後該爭取什麽官職這一難題說了,隨即就代替葉大炮虛心求教道:“葉縣尊說,伯父是科場前輩。又是抗倭名臣,能不能給他一點建議?”

    汪道昆頓時想起汪孚林之前竭力勸止汪道蘊的婚事之議,拿出來的最大理由就是葉鈞耀是本縣父母官,與本縣大族聯姻,會影響評價,現如今又為了葉鈞耀的前程問題,特地趕到襄陽來見自己。他不禁會心一笑,卻不想揭穿他。畢竟,葉鈞耀這一年多來異常信任汪孚林。將其當成謀主,也間接幫了自己不少,他並不吝於回報一二。



    “按照朝廷一向的慣例,縣令任滿。有政績平平再次轉遷縣令的。也有任同知或者通判的,但後者就幾乎相當於重抑了。但如果縣令立下絕大的功勞,比如說捕獲巨盜,又或者說軍功,又或者說其他政績斐然,那麽,可以超遷為按察司僉事,從五品。分巡一道,如果是本地升遷而不是異地升遷。那麽,葉縣令如果能在南直隸謀一個分巡道缺,便是最理想的,上頭又沒有頂頭上司壓著,隻要能夠清理刑獄,兼且做好監察一職,也就夠了。而若是升遷回朝,按照規矩,一般則是升六部主事又或者都察院監察禦史。”

    汪孚林想象了一下葉大炮當禦史的情景,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這家夥很可能會因為太過慷慨激昂攤上大事。至於六部主事,清貧之外,還很容易卷入黨爭,不過露臉升遷的機會應該更大。要說起來,反而是那個分巡道的官職看似最美好,但要弄到手很難。從正七品跳從五品,那是朝中有人才可能這麽三級跳的。

    見汪孚林眼神閃爍,分明正在拚命思量權衡利弊,汪道昆就笑道:“吏部可不是那麽容易左右的,你那準嶽父的手能伸到那麽遠去?”

    “伯父,什麽準嶽父,您這話說的!”汪孚林趕緊打了個哈哈,卻是涎著臉說道,“未知如果葉縣尊政績足夠,伯父能否稍稍援手一下?”

    汪道昆也不想把汪孚林逼得太緊,當下笑道:“葉縣令也是運氣不好,會試的主考恩師偏偏是李春芳,元翁頗為厭惡的人。雖說元翁未必會因為李春芳而冷淡所有隆慶二年的進士,可沒有足夠的能力,就很難脫穎而出。你若是能輔佐葉縣令在徽州再做出點政績來,我就在吏部想想辦法。”

    “還要出什麽政績?”汪孚林一想到那至今都還沒折騰出一個結果的夏稅絲絹糾紛,就隻覺得頭皮發麻,“近來歙縣刑獄公平,每年的夏稅秋糧能夠收足,都已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了。”

    “大哥都已經說那麽明白了,你這麽聰明的人竟然不開竅?”汪道會這都想要敲汪孚林的腦袋了。見其眼巴巴看向自己,他隻能無奈提醒道,“捕盜!”

    汪孚林頓時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期期艾艾地說:“可自從馮師爺的杜騙新書印發之後,徽州一府六縣的騙子棍徒少多了……”

    這時候,他陡然醒悟了過來。如果是抓本地的盜匪惡徒,那並不能說明一縣主司的本事,畢竟這說明你治下不太平。葉大炮之前也是因為清理了那些騙人錢財的陳年舊案,這才會得到上峰的高度評價以及百姓的信賴。因此,他瞅了一眼汪道昆和汪道會,用很低的聲音問道:“釣魚執法?”

    如此新奇的說法汪道昆和汪道會還是第一次聽說,但兄弟倆細細一品這四個字,頓時全都笑了起來。汪道昆便泰然自若地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說道:“要知道,很多名臣的名聲,便是從巨盜身上賺來的。我之所以建議葉縣令捕盜,是因為近來南直隸很不太平,據說有好幾股江洋大盜出沒於各州縣,而海剛峰不在了,應天巡撫正在換人,徽州富商雲集,本來就很可能是那些江洋大盜的下一站!我這裏正好有一份南直隸各分巡道匯總的盜匪名錄,你看看。”

    汪道會立刻會意,到書架上去取了一本東西下來,遞給了汪孚林,又補充道:“東南乃是朝廷根基,據說新任應天巡撫是張佳胤,深得元輔高閣老和次輔張閣老信任,你不妨請葉縣尊好好表現。”

    這不就是說巨盜也是名臣刷名望的墊腳石?汪孚林努力想了想,最後有些愁苦地說道:“看來,回去之後還得勞累一場。”

    “你替葉縣令盡心過後,記得去一趟揚州。”汪道昆卻還不忘囑咐了一句,“別忘了你雄心勃勃對我提出的票號。若不能說動鬆明山汪氏在揚州的那幾位鹽商,就沒有話語權!我外家西溪南吳氏,在揚州也頗有幾位族人行鹽,你不妨也接洽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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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四章 江陵入謁閣老家(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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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的時候,汪道昆給汪孚林的行程提了一個建議,那就是讓他從襄陽南下經由官道到江陵,然後從這座荊州府首縣出發,坐船經由長江前往蕪湖,然後再從官道回去。然而,除了字麵上這種比較方便的意思,汪道昆還授意汪孚林,既然來都來了,可以打著他後輩的名義,去探望一下張居正的父親張老太爺。

    汪孚林對於隆萬之交再到萬曆初年那波譎雲詭的政壇沒有任何興趣,如果可能,他恨不得高拱也好,張居正也好,這種大牛人一個都別碰上。奈何汪道昆如今卻屬於張居正這一派,如此建議純粹也是好心,他隻能無可奈何答應了下來。隻不過,他在路上就打定了主意,回頭往張家投個帖子就算了。

    橫豎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在荊州本地可沒有什麽好評價,後來張居正的罪名之中,就有一條是謀奪遼王府作為私宅,這宅子當然就是張老太爺住的。



    據說張老太爺在荊州城內一向跋扈,風評不佳,因此死後固然一度厚葬,卻因為張居正一死就遭到清算,張氏一家的墳墓都被強行遷出太暉山。



    荊州乃是赫赫有名的古城,想當年楚國的別1■,宮就建造在此,秦漢時亦是南方要鎮,看過三國演義的人全都不會忽略圍繞荊州展開的一場場爭奪。到了唐時,這裏也是蜀地東出的最主要途徑之一。然而,北宋末年和元代時,荊州城兩次被毀,至此元氣大傷。雖說明初又重新築城。後來遷遼王於此。可相比當年荊州城在南方那無可匹敵的地位,如今的荊州城自是一落千丈。



    可這幾年來,隨著江陵人張居正的入閣,江陵城中又熱鬧了起來,每逢張居正的父親張老太爺做壽時,滿城更是如同過節一般。不但來自京師的禮物和使者絡繹不絕,城中富商大戶,荊楚豪商。有心往上爬的士人……總而言之,那座張家大宅經常是訪客不斷。汪孚林便是隻對人問了一聲張家,好心指路的人便說了個詳細明白,最終又打量了一下他形貌,好心提醒了一下。



    “這位小官人,張家門頭不是那麽好進的。早年沒有功名的還偶爾能夠進去,可現如今張老太爺年紀大了,動輒不耐煩,所以定下規矩,四方豪商來見。他家裏管事接待;朝廷官員來見,三品以上他才會撥冗小會片刻;至於尋常讀書人。至少得有舉人以上的功名,且名聲不小的,老太爺才會看一眼。”

    謝了那好心的路人之後,汪孚林臉上看不出喜怒,心裏卻樂開了花。張老太爺懶散不願見客,對他來說反而省事了!奉承老人家對他來說沒什麽難度,許老太爺方老夫人,再加上葉老太太,他都相處得不錯,鬆明山那些耆老見了他都一口一個林哥,喜歡得不得了,但那首先得是講道理的古道熱腸人,張老太爺不見那就再好不過了。

    等找到張家大門,他對比剛剛路上經過的遼王府,暗想如今的張府也就比遼王府稍遜一籌而已。

    據說張居正的祖父還曾經是遼王府的護衛,後來被遼王灌醉而死,怪不得後來張居正竟然把遼王府整得那麽慘,還搶了人家的王府給自己爹娘住!

    此時約摸是申時,瞧見張家門房從一個個訪客手中接拜帖,愛理不理地敷衍了幾句,汪孚林便瞅了個空擋上前,遞上了汪道昆的名刺,以及自己的拜帖,另外就是汪道昆全權代辦的禮物。果然,湖廣巡撫的名刺在他之前那一路上幾乎無往不利,可此時張家那門房拿在手中,也就多瞅兩眼而已。

    “既然是汪部院的侄兒,我就和你說實話吧。老太爺這幾天身上不太爽快,沒法見客,二老爺閑雲野鶴似的人,這會兒並不在家,三老爺一向不管這些。倒是老夫人這幾天精神好,倒是想找幾個少年郎說話,若是小官人願意,我就代你通報一聲。”

    汪孚林倒沒想到那門房一麵對那名刺並不在意,一麵卻還特意問自己是否要拜會一下張居正的母親趙老夫人。可人家都提了,他總不能說我隻是來應付一下的,唯有點頭答應。按他想來,就算趙老夫人真的喜歡少年,那也應該限於孫兒孫女,他這個外男未必有興趣見。可誰曾想不消一會兒,那進去通報的門房就回轉了來,笑容可掬地對他說:“小官人好運氣,老夫人正有閑,你隨我來吧!”

    對於這所謂的好運氣,汪孚林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唯有硬著頭皮入內。進了大門,門房就把他交給了一個管事。而那管事倒是客客氣氣,帶他入內的時候稍微解說了一下家中人口。原來,張居正乃是家中長子,二弟居易,三弟居敬,在科場上都繼承了張老太公那屢試不第的光環,所以都沒入仕。至於張居正的妻兒,如今都跟隨在任上,這留在江陵城的張家一大家子,沒一個當官的。

    汪孚林聽在耳中,記在心中。等到了一道垂花門,應該是分隔內外之地,自有一個年紀在四十許的仆婦等在那裏。之前那管事將他交給了那仆婦,立刻就垂手退下了。一進這道門,入眼便都是丫頭仆婦,他這個男人走在其中分外惹眼,不時能聽到吃吃的笑聲。對於這種被圍觀的經曆,他忍不住想到了當初在鬥山街許家被那些八卦閨秀團圍觀的經曆,可那是他在徽州挺有名氣的關係,和此刻的情景卻大不相同。

    看來,張家的規矩比較散漫,一會兒可以放鬆點。

    “老太太,汪公子來了。”

    門邊上的一聲通報之後,那引路的仆婦就笑著打起簾子請他入內。汪孚林一跨進門,就隻見正中央的羅漢床上,一個年紀約摸在六七十的老婦正坐在那兒。眯著眼睛自己剝桔子。聽到動靜。她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便笑道:“很少有大郎的同年子侄來訪,我又聽人說,你不過十五六,竟然從徽州出這樣的遠門,真不容易。來,坐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汪孚林知道這便是趙老夫人,可聽到後半截話還有些猶疑。等一個丫頭抿嘴一笑上來請,他木知木覺地上前。這才發現所謂地坐過來,竟然指的是坐在趙老夫人身邊!這樣毫無距離感的待客方式,他還是第一次經曆,此時此刻頓時覺得極其不自在,偏偏趙老夫人還把剝好的橘子瓣硬是塞進他手裏,讓他嚐一嚐,他實在沒法拒絕,隻好訕笑一聲,嚐了幾瓣,卻發現甜如蜜。水分充足,口感很好。

    “年紀大了。就喜歡吃甜的。”趙老夫人一麵說一麵打量汪孚林,隨即問道,“你進學了沒有?”

    汪孚林想了想,還是決定中規中矩地答道:“回稟老夫人,學生去年進的學。”

    “那可真有出息。想當初我家大郎五歲讀書,十二歲進學,十三歲本來是能考中舉人的,但那時候湖廣巡撫顧部院覺得,大郎太過年少中舉不好,所以要壓一壓,這才讓他三年後方才中舉。”趙老夫人說到張居正的時候,滿臉光彩照人,“後來他十七歲就中了進士,現如今入了閣,我真是做夢都沒想到,張家竟然能出大郎這樣的天才。”

    張居正確實天才,入閣的時候才四十多歲,這放在整個明朝似乎都是很稀罕的。

    汪孚林在心裏這麽想,嘴上少不得又奉承了趙老夫人幾句。這本來都是很普通的話,可不知道趙老夫人是平日少見外客,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竟是極其高興,拉了他的手問家中情況,問兄弟姊妹,閑拉家常許久,這才笑眯眯地問道:“你是第一次來江陵吧?不如多住幾天。大郎自從做官之後,就再也沒回過家裏來,如今屋子擴建了許多,空屋子有的是。”

    著實想不通這一見如故究竟怎麽回事,汪孚林隻能小心翼翼地說道:“老夫人好意,學生心領了。隻不過學生此行乃是到漢陽府接了闊別多年的父親和母親回家,而後因為有些事情耽擱了,複又到襄陽拜見伯父,因伯父之命到江陵來拜見老太爺和老夫人,若是停留時間太長,恐怕家中父母牽掛。”

    趙老夫人聞言一愣,連忙細細追問汪孚林緣何與父母闊別多年。得知汪道蘊在漢口販鹽,吳氏此前過去侍疾,她不由得唏噓不已,言談中並未露出對商人的任何輕視,反而感慨道:“果然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都不容易。既如此,那便在家中用了晚飯,住一晚上再走。橫豎你到外頭住客棧不是住嗎?別看大郎還有兩個兄弟,但孫子們平時都要上學,也沒人陪我說說話。”

    被一個老人家這樣請求,汪孚林實在沒辦法,隻好答應。他陪著這麽一位年紀足可當自己祖母的老人談天說地,到了晚飯時分,便有人過來對趙老夫人報說,少爺們全都剛剛下學,晚上功課重,等完成之後再過來請安,晚飯就不過來了。聽到這話,趙老夫人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來。

    晚飯之後,趙老夫人竟是又帶汪孚林去探望了一下張老太爺,等出來之後,她才滿懷感傷地說:“老太爺是府學生員,整整考了二十年,直到大郎中舉點了翰林,三年秩滿後,他才丟了考籃不再考了。二郎三郎資質有限,他便押著孫子們苦讀,說是總不能傳出去說,張家隻有大郎以及他的兒子們才能在科場上有成。可我看看那些都熬瘦的孩子們,實在是又心疼,又驕傲。張家如今是鼎盛,可將來如何,還得靠孩子們。”

    聽到這裏,汪孚林隻能寬慰道:“老太爺如此苦心,各位張公子將來定會金榜題名,到時候一定會加倍孝順您。”

    可惜張家後來是出了個金榜題名的狀元,可也抵不過敵人的清算。

    “我隻要他們好好的,是否能考什麽功名卻不在乎。”趙老夫人笑著搖了搖頭,隨即看著汪孚林說,“你和你那伯父真像。上次他來江陵見老太爺和我,也是口口聲聲這麽安慰我。他文章好,學問好,還不吝指點家裏的孩子們,大家都對他讚不絕口。這次我聽到他侄兒來了,就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果然不愧是一家人。汪公子,回去好好讀書,日後給我家大郎做個臂膀!”

    怪不得汪道昆攛掇他來,原來是篤定張家肯定有人見他。汪孚林心中如此想,麵對趙老夫人那期許的目光,他不由覺得心情特別複雜。

    張居正的臂膀不是那麽好當的,用你的時候倒對你不錯,不用你的時候便立刻棄若敝屣……而且,他又怎麽可能對這位老夫人說,您將享盡旁人無法企及的榮華富貴,然後又經曆人生最恐怖的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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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五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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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張居正如今隻是次輔而不是首輔,但能夠被江陵張家留宿一夜,這是什麽樣的待遇,汪孚林還是能夠預估到的。更何況,趙老夫人得知他要走水路,直接派了管事去碼頭替他定好了船隻,汪孚林不得不覺著自己很有老人緣。人家既然對自己如此熱絡,他自然也掏出真心相待,除了幾個從葉老太太那聽到的養生小妙招,他也盡量陪趙老夫人多說話。至於張家那幾位和他年紀差不多大,卻尚未進學的少爺早上請安時的異樣眼神,他也隻當完全沒瞧見。

    臨走之際,趙老夫人還要送他程儀,他趕緊死活拒絕了,但拒絕的借口卻很巧妙:“老夫人若要送程儀,還不如可憐我將在江上漂泊許久,送我兩盒家常點心飯菜,比金銀這些東西還要更雪中送炭些。”

    汪孚林不過是開個玩笑,趙老夫人卻極其高興,立刻讓廚房又忙活了一陣,等到下午汪孚林出發的時候,足足帶了兩個碩大的食盒。等親自送人到了二門,眼見得人長揖拜別轉身離去,直到那人影已經看不見了,她方才悵然若失地回了書房。一旁親信的仆婦便湊趣似的說道:“若不是知道咱家沒有合適小姐,還以為老夫£,人要招他做女婿。”



    “胡說!”一直很和藹的趙老夫人遽然色變,竟是疾言厲色嗬斥了一聲,見那仆婦嚇得慌忙跪地請罪,她也不理會此人,徑直摔簾子進了裏間。在羅漢床上坐定,她摩挲著右手的佛珠。心裏想起了自己之前去號稱荊南第一寺的承天寺中上香之後。求到的那根簽。承天寺中的靈簽據說一直都很靈。而這次那上頭的簽語經人批解,也全都是很好的意思,但到最後卻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道是張家十餘年內會有一道溝坎,若要一躍而過,就需得收斂態度,善待同僚,提攜後輩!

    那次她回來之後雖對丈夫張文明提起,可張文明對這種僧道神神鬼鬼的一套卻嗤之以鼻。次子和三子也全都不信,她也隻好自己記在心裏。這回借著丈夫身子不好,她第一次親自待客,接待了汪孚林這個晚輩,心裏也覺著這樣見外客很有意思。隻不過,那仆婦之前無心的一句話,卻讓她有些嗟歎。

    她也是,三個兒媳婦也是,全都是兒子生得多,女兒生得少。就算看到有才俊之士,家裏沒有女兒能許出去有什麽用?



    由江陵上船揚帆出行。正是順風順水,雖說比不上李白詩上那般,從蜀中的白帝到江陵隻需一日,但汪孚林從江陵抵達漢口也隻用了區區一天半。他絲毫沒有驚動人的打算,任由船家補給之後再次出發,不過短短六日,便抵達了蕪湖,繼而轉官道回徽州。等遙遙看見歙縣城那座熟悉的小北門時,他掐指一算,發現自己這一趟離家,又是恍然過去了一個多月。



    進城門時,雖說他算得上是風塵仆仆,可城門守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來,當即笑著打招呼道:“汪小官人可回來了,您家中老員外和老安人都回來大半個月了,道是您在漢口鎮被事情纏住不能脫身。”

    是啊是啊,亂七八糟的事還真不少!

    汪孚林不想解釋,隻是衝人笑了笑道了聲辛苦,隨即就趕緊策馬往縣後街的家裏趕。到了門前下馬,他就隻見大門敞開著,一個熟悉的門房像模像樣站在門口,一見到他時先是一愣,隨即二話不說拔腿就往裏頭衝。汪孚林能夠清清楚楚地聽到,裏頭赫然傳來了此人大呼小叫的聲音。

    “小官人回來啦!小官人回來啦!”

    汪孚林剛進了大門,裏頭就一溜煙跑出來一大堆人。最前頭的金寶和秋楓自不必說,汪二娘和汪小妹也提著裙子跑得飛快,半點沒有千金淑女的派頭。他正嘀咕,自己就出去一個多月而已,用得著這麽興師動眾嗎?下一刻,他就看到了幾個自己完全沒料到的人!竟是蘇夫人陪著母親吳氏!這兩人性格完全不搭,什麽時候混一塊的?等到看見和老爹汪道蘊一起出來的,竟然是葉明月小北和許薇,他就更加驚愕莫名了。

    怎麽像是都知道他今天回來似的,約好了一塊在這等?

    “爹,您回來了。”

    “哥,有沒有給我和二姐帶禮物!”

    “小妹,哥是去接爹娘的,又不是去玩……不過哥,是不是又有什麽好玩的故事?”

    “小官人,謝大宗師命人送了一部新書來,是給小官人和寶哥的,總共三十八卷的陽明先生全集,說是明年打算印個幾千套,這初印的書先送給咱們家了。”

    麵對這此起彼伏的聲音,汪孚林又是高興又是頭疼,她先拍了拍要禮物的汪小妹腦袋,對靦腆的金寶點了點頭,對要聽故事的汪二娘晃了晃手指,最後對於說話很有重點的秋楓傳達的消息,他卻覺得又驚訝,又感慨。謝廷傑果然不愧是王陽明再傳弟子的弟子,刻印王陽明全集的這事情一做,也不知道多少心學弟子要感恩戴德。不過,這位謝大宗師還真是挺照顧他,這套書第一時間送給他父子,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重視。



    不過這會兒他也就是稍稍思量一下這個消息,應付了小的,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人要麵對!雖說不太習慣家裏突然多出來汪道蘊和吳氏這對父母雙親,但人是他親自去漢口鎮接回來的,此刻說不得要恭敬一些。可是,他正在不太確定是不是要行禮跪一跪,卻不防吳氏趕上前來,一把抓住了他的雙手。

    “總算是平安回來了!真是的,別人惹出來的麻煩,為什麽還要你收拾善後?而且,別人都說你早就出發了,怎會比別人還晚十天八天回來。我們都要急死了。”

    汪孚林正愣神。卻見蘇夫人衝著他眨了眨眼睛。因笑道:“有人在你前頭從漢口鎮回來了,據說是回鄉避風頭的,那碼頭上一場械鬥,多虧你,徽幫和洞庭商幫方才和解,沒有捅出更大的簍子。為此,有人說你行事太軟,也有人說你功德無量。你這名聲大了何止一倍?”

    他倒忘了自己追著汪道昆去了一趟襄陽,而後又去了一趟江陵,路上一來一去多耽擱了不少日子!

    麵對險些就要垂淚的吳氏,汪孚林連忙解釋道:“本來是解決了事情準備立刻回來的,可因為伯父南明先生去了襄陽,我臨時想到有事要和他商量,隻能棄船走陸路追了過去,在襄陽見到了伯父。伯父卻又讓我去一趟江陵拜見張閣老家中二老,然後從江陵坐船回來,我哪能不照辦?結果在江陵停留了一天一夜。這才啟程回來,沒來得及讓人給爹娘你們捎信。”

    汪道蘊這個做父親的當然不會如吳氏這樣情緒外露。聽了這話便矜持地點頭道:“我就知道,你少年老成,定然不會冒冒失失。”

    是啊是啊,有您這個爹,我要是再冒失,這家裏怎麽辦?

    汪孚林心裏暗自吐槽,隨即就看到吳氏狠狠剜了丈夫一眼。他裝作沒看見這對老夫老妻之間的互動,少不得先見過蘇夫人,而後又是後頭那三位。唯有小北壓低了聲音道:“你去見張閣老的父母雙親,人家就沒留下你當孫女婿?”

    “我倒是想。”汪孚林見許薇耳朵豎起老高,葉明月則正拿手指戳小北,他方才笑吟吟地說,“可惜啊,人家沒合適的孫女。”

    “呸……”這次卻是小北和許薇同時啐了一口。當然,不能讓長輩們聽到,她們全都隻能輕輕的,而後仿佛有了共同的小秘密似的,彼此眨了眨眼睛。

    而通過這樣的互動,汪孚林總算是舒了一口氣。這麽看來,汪道蘊總算還有靠譜的時候,沒有一嘴對小北挑明那什麽早就退了的親事。可他正這麽想著,接下來要進裏頭明廳的時候,他卻冷不丁聽到一旁飄來了葉明月的聲音。

    “有件事告訴你一聲,你爹娘回來之後,去縣衙官廨拜會過。後來我娘來過你家好幾次,似乎你爹娘有什麽事找她說,每次都是一留好久。”

    汪孚林聽到這話大吃一驚,覷著前頭蘇夫人有汪道蘊和吳氏陪著,趕緊又落後兩步,卻發現小北和許薇竟也跟著葉明月一塊停了下來等自己。有她們在,他又不好問那位聰明過頭的葉大小姐,究竟是否知道蘇夫人和自己的父母談了什麽,隻能沒話找話說道:“小胖子怎麽沒來?”

    “明兆前幾天裝病被揭穿,如今被爹娘禁足在家裏,柯先生和方先生布置了一大堆功課,他隻怕這個月都別想出門。”小北倒是有些同情可憐的葉小胖,但緊跟著就幸災,“二位先生說,你這丟下的課業也得補上,省得明年科考的時候進不了一等,那時候別說廩生要丟了,鄉試也去不了!”

    “好好好,我補上課業還不行嗎?禮尚往來,回頭我請夫人給你找個據說最會教徒弟的琴師。”汪孚林沒好氣地回諷了一句,見許薇在旁邊偷笑不已,他就連忙開口問道,“九小姐怎會今天也一塊來的?你家祖父祖母還好嗎?”

    “都好,就是念叨你老是往外跑,又不常常去看他們。”見汪孚林有些尷尬,許薇便眼珠子一轉道,“孚林哥哥,我那天和衣香社的幾個人鬧翻了,現在我和明月姐姐小北姐姐沒地方可去,回頭我們再加上你家大姐還有二娘小妹,另外組個社怎麽樣?你能不能給起個好名字?”

    汪孚林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隨即一本正經地說:“我覺得,八卦社這個名字挺好的。”

    這名字最貼切不過了,這些女孩子要是都聚在一塊,豈不就是一個八卦閨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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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六章 將計就計葉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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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道蘊和吳氏夫妻回來之後,已經回家鄉鬆明山去看過。吳氏還好,隻是離家一年多,汪道蘊卻已經背井離鄉快五年了。眼見得舊居正在大興土木進行改建,吳氏是欣喜於兒子的出息,汪道蘊卻是隱隱之中覺得有些失落。雖說父債子還天經地義,可自己手中傾頹的家業卻在兒子手中重振,他怎麽想怎麽覺得沒麵子。

    而現如今住的縣後街的這座宅子,他和妻子帶著龍媽媽和小菊以及眾多行李一搬進去後,就得知兩個女兒住在最後一進,也就是內院的東西廂房,汪孚林和金寶住在穿堂的左右室,正房卻一直空著。對於這樣守禮的兒子,他無論如何都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處來。

    由於今天家裏正好人多,明廳屏風後頭,吳氏帶著汪二娘和汪小妹款待蘇夫人葉明月小北和許薇。明廳前頭,汪道蘊則是和汪孚林以及金寶秋楓同席。難得一家人這麽齊全團聚吃飯,汪道蘊有心擺出父親的架子訓誡幾句,可每每在汪孚林的注視之下,到了嘴邊的話不由自主就換了詞。

    比如本想教導他好好讀書的,說出口卻變成:“你還年少,功名之路還長,讀書不要操之過急。”≥v,

    本想讓他少分心在商場上,可語到臨頭卻變成:“我徽州儒賈不分家,你隻按照自己喜歡的去做就行了。”

    幾次三番下來,汪孚林不由覺得,自己這位老爹除了做事有時候不太靠譜,這說出來的話像模像樣。還行啊!尤其是看到汪道蘊對於本來隻是遠房族親的金寶噓寒問暖。赫然一副慈和老祖父的樣子。就連對秋楓也很親切,他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暗想至少不用擔心接回來父母卻鬧家庭糾紛。等到這其樂融融的一頓飯終於吃完,汪孚林想起剛剛分了一大半的禮物,等飯桌碗筷收拾下去之後,就開口說出了下午的安排。

    第一,當然是去見一見葉大炮。第二,他會去一趟鬥山街許家。然後去探望一下大姐汪元莞。

    汪道蘊從前做夢都沒想到,自家會和縣尊成為門對門的鄰居,而且這走動的頻繁程度簡直和親戚別無二致。至於鬥山街那位許老太爺,他從前也就是長女婚事的時候見過一兩次,可現如今人家的孫小姐跑到自家做客串門,還笑吟吟地叫他汪叔叔。因此,對於汪孚林要去這兩處回拜,他自然半點意見都沒有,反而一再提醒禮物要帶好,禮數要周全。險些就沒說自己也要一塊去。

    在汪孚林看來,去縣衙知縣官廨那是常來常往。根本和做客或者拜會兩個字搭不上半點關係。正因為如此,就連許薇也被蘇夫人母女三人給一塊捎帶了過去,隻不過女眷們說女眷們的話,他自己去找葉大炮說正事而已。熟門熟路到了書房,書童殷勤地推開了門,他就發現除了葉縣尊,還有兩個熟人在,卻是刑房吳司吏和戶房司吏劉會。見兩個三班六房頭麵人物趕緊見禮不迭,他笑著擺了擺手,隨即對葉鈞耀拱了拱手。



    不等吳司吏和劉會知機地告退走人,汪孚林便開口說道:“先和你們兩個打個招呼,回頭有事情也需要你們兩個搭把手。”



    葉鈞耀本來正急著從汪孚林問汪道昆究竟能不能指點一下自己將來的路怎麽走,聽到汪孚林這麽說,頓時有些意外。眼見得吳司吏和劉會連聲答應出了屋子,他就急不可耐地問道:“孚林,你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賣關子這種事,汪孚林自然不會在葉大炮麵前做。他很爽快地把汪孚林關於按察僉事、監察禦史、六部主事這三條路擺在了葉鈞耀麵前,而後一一分析利弊,見葉大炮那一張臉表情變幻不定,他就開口說道:“禦史就是朝中大佬手中的刀槍,人家指哪你打哪,除非是在外巡按。可剛直如雷稽古,也需要元輔高閣老這樣的靠山。而六部主事,是在六部最低一級的官員,縣尊不論如何都是曾經主理一方的人,是否能受得住閑氣?”

    葉大炮頓時鬱悶了,好一會兒才訥訥說道:“做小伏低這種事,我好像已經不大習慣……”

    汪孚林不由得笑了:“所以,按察僉事,也就是南直隸的分巡道一職,理應是縣尊任滿之後最好的選擇。但這是連升三級,就憑縣尊之前的那些功勞政績,恐怕還遠遠不夠。南明先生指了一條路,他曾經在湖廣保奏了一位捕獲巨盜的縣令,雖說不少禦史都揪著說其中有些細節存疑,這位縣令不該驟然升遷過速,但最終朝中的答複卻是,可授予分巡一道的按察僉事。而因為分巡道暫時沒有出缺,讓他暫代縣事,一等有缺立刻填補。”

    幸虧自己在歙縣當縣令之後得了汪孚林這個智囊,否則哪會有汪道昆這個級別的高官替自己剖析,這可少走了很多彎路!



    葉鈞耀頓時喜形於色,可緊跟著,他一下子想到了近來另外一件事,興高采烈登時變成了愁眉苦臉。他看著汪孚林,歎了一口氣說:“孚林,你才大老遠剛從湖廣回來,我原本該讓你歇一歇的,隻不過,最近某些風聲有點詭異。”

    “風聲?什麽風聲?”

    汪孚林頓時詫異了。之前回家的時候,正好一大幫子人都在,其中還有葉明月這樣聰明到讓人抓狂的大小姐,有小北這樣動輒爬窗戶到屏風後頭偷聽的另類千金,可葉明月也隻暗示了一下老爹好像跑知縣官廨有些勤,其他的都沒說,怎麽聽葉大炮這口氣仿佛是遇到了麻煩?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我不是跟著你的義店倒騰預備倉裏那點糧食,於是低買高賣,從無到有把糧倉給填滿了一大半,現在總共存了七千石糧食嗎?不知怎的,有人放出風聲說我利用公費銀子與民爭利,攢了三五千黑心錢,全都挖坑藏在縣衙裏。這消息就是你回來之前大約十來天開始流傳的,我特意吩咐要瞞著夫人,明月和小北畢竟也就是在許家這樣的富貴人家走動,所以也不知情。”



    汪孚林頓時眉頭大皺。他當然不會認為有人放出這種消息,那是為了幫助葉大炮刷名聲。事實上預備倉這檔子事,他是準備在葉大炮升遷的時候作為殺手鐧的。現在被人用這種貪賄流言的方式傳出去,實在是浪費了大好的政績。而且,幕後那人這是究竟想要幹什麽?

    “孚林,孚林?”

    葉鈞耀連叫了兩聲,見汪孚林終於回過神來,他就幹笑道:“算了,想不通就別想,我之前也整整想了好幾天,就是想不明白。要說我到任以來,雖說也曾經得罪過不少人,可要說汪尚寧之輩早就被我給整怕了,舒邦儒更是窩在績溪,連賦稅都收不齊全,新知府上任之後還把他給訓了一頓,成不了氣候。至於出了徽州府,誰還知道我葉鈞耀是誰,不至於有人這麽煞費苦心來對付我。”

    對於葉鈞耀的自我定位,汪孚林表示很讚同。可他正是因為放眼徽州一府六縣,怎麽都不覺得有誰會用這種方式來給葉大炮添堵,此刻不由得心中一動。倒不是說他想通了這背後是誰在搗鬼,而是想到了這流言可能會引來的另外一種效果。

    “縣尊,你可查過流言是從哪來的?這些天有沒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從外鄉回徽州的人,是否有提到在徽州外頭的地方也聽到過?”

    “查過,吳司吏和趙班頭倒沒少費勁,可沒什麽線索。畢竟眼下傳言此事的人少,萬一弄巧成拙,人人都這麽說就麻煩了。至於你說的最後一條,我倒是沒注意。”汪孚林這一連三個問題,葉鈞耀能夠回答的隻有前兩個,但他須臾就恍然大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莫非你真覺得這些留言不是從徽州一府六縣而起,而是打從外頭傳進來的?不至於吧,我又不是什麽名頭很大的名士又或者能吏!”

    “但這一條不可不防。”汪孚林先是提醒了一句,隨即便低聲說道,“其實我剛剛想的是,若是真的外頭有這樣的流言,那些利令智昏的江洋大盜,會不會因為心懷覬覦而跑到歙縣來?”

    “這個……不大可能吧?”葉大炮不太確定地說了一句,隨即眼睛一亮,立刻一拍巴掌道,“不過這一條是不是可資利用?不如這樣,如果真的是徽州以外有人這麽傳言,咱們就索性將計就計,萬一因此有貪婪之輩到歙縣踩點,這不是現成的誘敵深入一網打盡?如果上頭那些衙門因此存疑,又或者其他什麽官員因此盯上了我,我也很歡迎他們過來好好查一查預備倉,給我一個公道嘛!”

    這是葉大炮嗎?長進太多了!

    汪孚林思來想去,雖覺得這有點急功近利,可他對於汪道昆指的這條明路本來就有點心裏犯嘀咕,再說那時候自己的第一想法也是釣魚執法,此刻不得不承認葉大炮順著流言的方向想到了這個,倒也不失為可用之計。進一步商量了一下之後,他就點了點頭,隨即開口說道:“我正好想打聽一下揚州鹽業那邊的狀況,打算派幾個人去淮揚,這樣就不用特意吩咐人去做這件事。幹脆回頭找吳司吏劉司吏趙班頭他們一塊商量一下,看看這件事該怎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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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七章 何為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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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大炮這個人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決定了的事便會放手大膽去做。此刻既然決定了,他就笑眯眯地撂下了一句話:“總而言之,這事就交給孚林你了。”

    這大刀闊斧放權的光景,怎麽那麽像鄞縣那位懶散陳縣尊呢?葉大炮不會學壞了吧?

    如此嘀咕的時候,汪孚林壓根沒想到,他今年一次次往外跑,家裏的事情,生意上的事情,還不一樣是撒手掌櫃當得樂嗬,把人家壓榨得叫苦連天。

    葉鈞耀當然知道自己把這事推給汪孚林實在有些不大地道,當下還欲蓋彌彰地解釋道:“縣學教諭馮師爺的《杜騙新書》已經寫到了第四卷,每卷我都要替他寫序言,順帶在士紳中間好好宣傳。而且,馮師爺代表紫陽書院請本縣去給學生上幾堂課,這文治上頭的事你是知道的,要做的準備太多了。”說到這裏,他才猛地想起,汪孚林也是縣學生,頓時打了個哈哈,“你有空也來聽聽。”



    別說葉大炮,汪孚林也是這時候方才意識到,自己這個廩生好像從來沒到歙縣學宮上過一天課,頓時有些汗顏。他隻能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至於葉鈞耀交托的這麽一件v,大事,他離開知縣官廨時,就吩咐人給吳司吏和劉會捎了個信,讓他們晚間到自己家談。



    緊跟著,他當然得出發去府城的鬥山街許家。早就等著他的許薇少不得也在這時候同路回去,兩人一個坐轎,一個騎馬。雖說不能說什麽話。可轎子裏的許家九小姐照樣高高興興。

    可這樣的高興。僅僅持續到汪孚林見過許老太爺和方老夫人,又說有話要單獨請教許老太爺,這爺倆去了後花園說話。見許薇氣餒地在身邊坐下,托著腮幫子不說話,方老夫人想起當年自己也曾有過少女懷春,把下人都遣退之後,就低聲開解道:“許家和汪家也算門當戶對,更何況孚林是秀才。腦袋又好使,人又有擔當,本是良配。可你自己也該感覺到了,他隻是把你當成妹妹一般看待。”



    盡管上次祖母也告誡過,可許薇沒防備此次她突然把話說得那麽透徹,頓時緊緊咬住了嘴唇。可方老夫人仿佛是為了絕她念頭似的,又雪上加霜似的說:“而且,我和你祖父不能越俎代庖決定你的事,畢竟是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父母在。祖父母卻非要管的。若是別人,我們說。你爹也應該會聽。若是孚林,隻怕他一定會死硬不鬆口。歸根結底,若是孚林心裏十分有意,一定要娶你,我和你祖父當然會竭盡全力,可你自己說,他有過那意思嗎?”

    “沒有……”許薇喃喃吐出這兩個字,一下子伏在方老夫人膝頭上哭了起來。

    “傻丫頭,你總共和他才見過多少次?說到底,不過是最初衣香社那些小姐們每每拿他當成話題,這才動心留念而已,算不得什麽傾慕。”方老夫人摩挲著孫女猶如緞子一般烏黑柔順的長發,悠悠說道,“想當初,我嫁給你祖父之前,也曾經被一位表兄的光彩給迷花了眼睛。他少年博學,立誓功名不立,無以家為,十六歲中了舉人,二十歲中了進士,這才娶妻。那時候一嫁一娶,排場天大,我隻覺得他的妻子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可結果……”

    許薇還是第一次知道,祖母竟然也有過少女懷春的時候,不禁淚眼婆娑抬起頭來。隻見方老夫人眼神迷離,仿佛想到了很久遠的往事。

    “可他後來遇到嚴嵩掌權,貪官汙吏橫行,縱使再能幹,卻擋不住大勢。他又太過喜歡表現自己,結果被人陷害,重杖致死,妻兒也因此流放煙瘴之地。等回來時,人已經憔悴蒼老得不成樣子。那時候他得到了追封,他的妻子在外表現得深明大義,無怨無悔,可她臨終前我見過她一次,她卻終於吐露心頭真言,卻是滿腔怨憤。”

    方老夫人沒有注意到許薇已經被自己說得吸引住了,自己也沉浸了進去:“卻原來我那表兄才華卓著,為人卻固執迂腐,對妻子也是不知體貼。之前妻子私底下勸解過他很多次,縱使不能和光同塵,或者說同流合汙,大可掛冠而去,等世道清明再出來做官,可我那表兄卻始終固執己見,散盡家財交的朋友卻陷害了他,以至於他後來死了之後,妻兒在雲南備受饑寒之苦。到後來平反昭雪的時候,他三個兒子隻活下來一個。”

    說到這裏,方老夫人竟是眼眶濕潤,緊緊握住了許薇的手:“我隻是女人,固然懂得義之所至,雖千萬人吾往矣,可我是個自私的人,國破族亡這種時候沒有選擇,可奸臣當道的年頭,我寧可沒有一個舍生取義青史留名的丈夫,也要兒孫能夠周全!”

    “祖母……”許薇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方老夫人,隻能仿佛自己安慰自己似的,低聲說道,“孚林哥哥不是那樣的迂腐人。”

    “是啊,他不是。”方老夫人這才恍然回過神來,繼而溫和地笑道,“做官不能沒有才學,可更不能沒有手段。想當初我就是聽說了他在秀才功名岌岌可危,後來家裏又被派了糧長的時候那樣機敏練達,這才注意到他的,和你們那衣香社倒是差不多。可是,你還了解汪孚林多少呢?他還有什麽喜好?他平時都在想些什麽?平生的誌向又是什麽?”

    見許薇終於為之啞口無言,方老夫人方才悠悠說道:“女人都希望夫婿出類拔萃,可有道是悔教夫婿覓封侯,也不知道多少女人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不過是麵上光鮮罷了。小薇,你這嬌憨脾氣,在家當千金小姐時無所謂,可日後侍奉公婆,被人挑錯可就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從明天開始。有些東西你得學一學了。至於你爹那兒。我會最後再問他一次,若是不能,你也好,我和你祖父也好,全都會打消從前那念頭,你明白了嗎?”

    意識到祖母竟然到這份上還給自己留了最後一絲希望,卻也告訴自己這一絲希望一旦沒了,那自己就得死心。許薇不禁咬緊牙關,重重點了點頭。

    縱使日後如同祖母一樣,把這段經曆當成往事追憶也好!

    汪孚林並不知道,方老夫人竟然和許薇說道了這些。此時此刻,他正在後花園的草亭內,向許老太爺詢問鬆明山汪氏那位執掌揚州鹽業的叔父汪道旻,以及其他幾支移居到了揚州的汪氏族人。許老太爺當年去淮揚時,曾經頗受汪道昆祖父,也就是汪孚林的曾伯祖父汪玄儀照顧,自然不吝一一解說。說到汪氏以及西溪南吳氏曾經在兩淮鹽業中的地位。他百感交集地說:“當年揚州談及徽籍鹽商,必說汪吳。如今卻都隻談程許了。”

    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不外如是!

    許老太爺隻是瞬息之間閃過了這個念頭,隨即便笑吟吟地說道:“汪道旻此人,剛愎自用,少有威信,而且你們汪氏幾支都對他不服,故而在兩淮鹽業的份額日漸減少。若你有取而代之之心,正當其時也!”

    汪孚林嘴裏沒做聲,心裏想的卻是,敢情不止汪道昆一個,就連許老太爺這樣的局外人都知道淮揚那邊汪家主持局麵的人不行。他並沒有那麽大的野心,又對鹽業一竅不通,倒沒打算去取而代之,但對於一件事,他很重視。

    那就是家族話語權!

    如今劉會這個司吏位子已經做得穩穩當當,汪家也已經人手充足,劉洪氏不再需要幫廚這份收入,但為了維持兩家親厚,別說劉洪氏自己樂意繼續過來幫忙,就是劉會也很希望妻子繼續這份工作。因此,得了汪孚林的召喚,日落時分,他就拉著吳司吏一塊過來了。

    和常常上汪家蹭飯的劉會不同,吳司吏這還是第一次,當然有些拘謹。更何況如今汪家除了從前那些他們耳熟能詳的人口,還有汪道蘊這個脾氣完全摸不清的當家老爺,他自然更存了幾分小心。直到一頓根本沒吃出滋味來的飯吃完,汪孚林叫了他們到明廳樓上去說話,他才鬆了一口大氣,對汪道蘊告罪了一聲便趕緊上樓。

    自從汪道蘊回來之後,汪孚林便發現這座兩進半又或者說小三進的院子已經有些不夠住了。這會兒坐下還能聽到樓下明廳裏的喧鬧聲,他就更有這種感覺。奈何縣後街上的房子多,不像鬆明山那邊的老宅可以輕易擴建翻修,他也隻能暫時這麽湊合一下。此刻請了吳司吏和劉會坐下來,他把之前和葉大炮商量的事情一說,就隻見兩個縣衙三班六房裏的頭麵人物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最後還是吳司吏先開的口。

    “如果小官人和縣尊真有這樣的想法,我倒是能幫上一點忙。我到了刑房之後,找空閑整理了一下南直隸各府縣的海捕文書名錄。那些影子圖形雖說是沒幾個像的,但描述性語句倒是有幾分準。我那時候想的是,萬一有這樣的江洋大盜流竄到歙縣來,那麽興許能派上用場,沒想到縣尊和小官人竟然打算將計就計,那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劉會和吳司吏這個曾經當過自己屬下,也當過自己上司的同僚向來交好,當下少不得幫腔道,“吳司吏整理的那些卷宗我也看過,很詳盡!”

    對於汪孚林來說,這才是真正的驚喜:“有吳司吏這樣的能人,倒是省力了。不瞞你們說,我此次從湖廣回來,南明先生那邊正好整理了一份東南群盜的名錄給我,你們彼此參照著看看,先未雨綢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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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八章 煽風點火(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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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襄陽城外被那一張惟妙惟肖的影子圖形給逼了回來,邵芳雖說見機得快立刻就走,卻沒有和自己那兩個隨從一樣轉道南陽,而是同樣去了江陵。當然,那是張居正的老家,他沒有貿貿然進城,當然也更不可能撞見奉汪道昆之命去張家拜會的汪孚林。他直接在碼頭上船南下鎮江,然後抵達了老家丹陽。因為找的是碼頭上最不怕死敢走夜路的老船家,所以他抵達丹陽家中時,比汪孚林足足要早半個月。

    就算如此快的腳程,卻還是因為自從進了南直隸,他每逢大城碼頭,必定會停留一夜,還會授意已經用優厚待遇招攬到邵家的水手下船,打聽一些消息的同時,又根據那些消息散布了一些流言,否則他還會早到一兩日。

    如今回到丹陽自己的地頭上,他就絲毫不用再擔心雷稽古的海捕文書會有什麽效用了。畢竟,他東南大俠的名聲不是蓋的,官府之中頗有自己人,更何況如今高拱還是首輔,地方官也不都是雷稽古這樣不管不顧的愣頭青。然而,之前和他分頭走的那兩個隨從卻至今都還不曾回來,這也讓他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霾。此時此刻,拿著京師高府中他刻意交好的那※◆,位管家送來的信,他的眉頭不知不覺擰成了一團。



    想當初他拿著複相這個誘餌去見徐階,實則隻是想見見徐階這個人。畢竟,能夠在嚴嵩一手遮天的朝中隱忍那麽多年,最終將其一舉推翻,這可以說是一段傳奇了。然而。徐階興許是多年秉政實在累了。興許是認為自己已經老了。也興許是認為朝中有張居正在,對他這個山野閑人的話語完全不信,甚至連見麵都顯得漫不經心。相形之下,高拱的誠意以及氣魄,卻讓他分外觸動。所以如今,曾經風光的華亭徐氏早已沒落,取而代之的是強力的高首輔。



    可就在不久之前,高拱剛剛做了一件讓他沒料到的事。高拱捅破了張居正收受徐階兒子三千兩銀子厚禮的事。可當麵捅破了之後,他不是將其公諸於眾,打壓張居正的名聲人望,又或者將其順勢趕出內閣,而是私底下告誡了張居正一番,就把那個告密的鬆江人發還回鄉,以誣告為名丟給地方官發落。

    這算什麽?對政敵網開一麵,那完全是愚不可及!高拱什麽都好,就是太容易聽信別人的花言巧語了!

    “老爺,阿旺他們兩個回來了!”

    聽到這消息。邵芳頓時心頭一振,連忙把人叫了進來。等到兩個風塵仆仆的隨從踏進屋子行禮。他立刻問道:“一路上可是遇到了什麽事故?”

    “老爺,陸路不好走,河南那邊不甚太平,我們又怕雷稽古亂發海捕文書,所以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回來。等到進了南直隸,路上還是不太平,常有小股蟊賊或是盜匪經過。”



    名叫阿旺的隨從先開口,見邵芳沒有打斷自己,他就繼續說道,“聽說太湖巨盜格老大最近案子做得肆無忌憚,蘇常兩地的官府全都提高了賞格,足有千金,他的手下被清剿得很厲害。他這些年禍害了東南不少行商,連大戶也被他綁架勒索了不少,得罪的人太多,沒法立足。據說他帶著手下十幾個心腹打算出海去南洋,臨走前做票大的。”

    邵芳如今可以說是黑白兩道通吃。他之所以不肯低調,正是因為他當初為了高拱花出去大筆的銀錢,當然希望有所回報。高拱為人剛強,當然不可能徇私為他牽線搭橋,所以他隻能靠著這一層關係自己鋪開。至於黑道上的那些江洋大盜,山匪強人,他憑著早年間行走結下的那點緣分,全都能說得上兩句話。故而丹陽邵氏就仿佛是黑白兩道的中轉站,各式各樣的消息都能匯總過來。

    “找個幹淨一點沒有牽扯的人,給格老大透個信。”邵芳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躊躇了好一會兒,這才繼續說道,“要想做票大的,與其在蘇常淮揚之地,還不如去徽州。這東南之地哪裏的商人最有錢,當然是徽商!雖說他們大多紮堆似的呆在揚州,可總不能丟下家鄉的根子。要說徽州有多少錢?區區一個歙縣令跟著那幫子糧商倒騰糧食,都能在縣衙裏頭埋下數萬金,打算任滿的時候帶回鄉,更何況那些徽商動輒幾十萬甚至百萬身家?”

    阿旺和另一個隨從彼此對視一眼,全都明白邵芳緣何要放這樣的風聲出去。之前在湖廣那一趟,實在是太倒黴了,他們在江湖上走動這麽久,還是頭一次吃如此大的虧。雷稽古那種油鹽不進的瘟神也就行了,可竟然會栽在一個半大少年手中,他們怎麽咽得下這口氣?

    “老爺放心,我和阿才這就去辦。”

    “嗯。另外,格老大那邊知會的同時,也在其他各處放點風聲出去。比如說人少卻精幹的五峰盜,那幫人講兄弟義氣,說不定比格老大那幫人頂用。”

    阿旺連聲答應,正要告退,他突然想到在鎮江時聽說的另外一件事,忙又站住了:“對了,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要稟告老爺一聲。新昌那位呂公子正好到了鎮江府訪友,聽說先是布衣短打住在民間,和鄉間老農廝混了一陣子,還是被人認出來,這才換了一身衣服走訪各處親友,如今又不見蹤影了。”

    新昌呂公子……莫非是號稱天下勇士的呂光午?

    作為丹陽坐地虎,邵芳對於這種過境的強龍向來非常重視,更何況新昌呂氏不比丹陽邵氏根基淺薄,呂氏兄弟在東南赫赫有名,呂光午自己若不是不想出仕,這時候說不定早就穩穩當當一個五品官到手了。這樣一個人在隱居新昌多年之後,卻突然又開始在外走動,莫非是發生了什麽事?

    想到這裏。他少不得吩咐道:“派人在丹陽各處吱一聲。關注一下呂姓人士。我可不想臨到呂光午出現在我麵前。這才知道此人到了丹陽!”

    換言之,如果呂光午不來丹陽,那就隨他的便,他犯不上去惹這位家世雄厚,自身又文武雙全的人!

    不過數日,邵芳就得到了下頭的稟報,格老大那邊已經讓人捎了消息過去,據說有人看到太湖那邊有幾條船上岸。說不定便是這位想要帶著弟兄避居海外的巨盜已經出發,打算去做最後一票了。至於五峰盜那幫人,據說也動作了起來。不止這些,那些黑道上有些名頭,尤其之前在南直隸鬧得沸沸揚揚的幾夥人,也有往徽州那邊鑽的,

    對此,他哂然一笑後,便吩咐經手其中的阿旺和阿才把首尾收拾幹淨,把那些涉事的人遠遠送到南邊去。

    然而。他讓人去打聽的呂光午,卻並沒有在丹陽地麵上出現。仿佛之前隻是興之所至在鎮江溜達了一圈,如今已經走得遠遠的。即便如此,邵芳依舊不敢掉以輕心,讓人吩咐各處歇家客棧依舊小心行事。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這天女婿沈應魁從常州過來,卻是帶來了呂光午的消息。

    “你是說,呂光午竟然去見了你,還在你家裏住了三天?”

    見邵芳滿臉的愕然,沈應魁便笑道:“嶽父不信?要說我自己都覺得,新昌呂公子竟識得我這個小小的府學生,實在是令人受寵若驚。呂公子說是聞聽我文武雙全,所以前來拜會,又一點都沒有前輩架子,還拉著我比試劍術武藝,末了還指點了我不少,著實讓我受益匪淺。得知我來見嶽父,他原本打算同來,結果聽說郊外一老農竟然能徒手抬起大車,就帶著隨從去親眼驗證了。”

    呂光午這是幹什麽?遍會天下英雄?

    邵芳著實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有些糊塗了,到最後隻能歸結於呂光午有錢有閑又不想做官,所以吃飽了撐著遊曆天下。於是,聽到沈應魁興致勃勃說著如何與呂光午切磋,如何閑話天下英雄,又如何談論經史文章,他到最後不得不提醒了幾句。

    “應奎,呂光午說是不肯出仕,當年甚至無視胡宗憲的推薦,可說到底是因為那時候當權的是嚴嵩,是誰都得低頭,他不願低頭就隻能這樣。而後來徐階當權,他又和胡宗憲有關係,自然更不會得用,所以幹脆一味破罐子破摔了。”

    “但你不同。”他用這樣四個字做結,卻是滿懷期許地說,“你是府學生,而且在常州府官麵上也算是趟得開,隻要能考中舉人,不論進士是否能考得上,我都保你前程似錦!”

    沈應魁頓時苦笑。他知道自己這位嶽父功利心重,說得好聽是“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說得不好聽就是自視太高。他也知道邵芳是為自己好,隻能賠笑聽著,到最後實在是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便顧左右而言他道:“對了,常州府蘇推官對我說,新任應天巡撫張佳胤剛上任,打算整頓南直隸的風氣。連日以來,常州府那邊抓了不少小毛賊,蘇推官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大盜他抓不住,也隻能用這些小賊對付一下張巡撫的怒火了。”

    “張佳胤是首揆高閣老啟用的,若非他老人家,張佳胤這輩子頂天就一個布政使。不但是他,南直隸巡按禦史三個人裏頭也換了一個,那個蔡應陽上任沒幾個月,手底下已經倒了三個人,現如今又奔徽寧池太道那位分巡道去了。如果我沒記錯,這位子燙屁股,前兩任下場都不怎麽樣。蔡應陽也是為了高閣老的肅貪方針下來的,這一年多來,每月各地查處的貪官汙吏至少就有三四個,這才是大手筆!”

    邵芳猶如朝中大佬似的點評人物,卻沒注意到沈應魁滿臉的不以為然。人在什麽位置就幹什麽事,隨心所欲結交誌同道合的朋友就行了,又不是朝廷官員,操那閑心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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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九章 氣勢洶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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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漁梁鎮徽州米業行會的總倉中,幾乎一直都滿滿當當囤積著糧食。但從動態來看,米價高的時候,這裏會有絡繹不絕的糧船開往杭州,甚至再從杭州運往蘇州,而米價低的時候,又有大批糧船從反方向行駛過來,將這裏填得滿滿當當。據說那些原本都隻是小打小鬧的坐商們,一進一出都獲得了很高的收益,而在最近這些天裏,還有另外一種傳言同樣很有市場。

    歙縣令葉鈞耀葉縣尊,也在通過歙縣預備倉搞這樣一進一出的把戲,得益頗豐。原本空空如也的歙縣預備倉在這位縣尊上任將近兩年之後,已經囤糧超過七千石,盡管這遠遠不到明初的衡量標準,但放在現如今,卻是一個非常了不得的成就。須知湖廣這樣的產糧大省,去年碰到天災之後,一樣曾經鬧過糧荒,歸根結底,一來是地方官和糧商勾結倒賣糧食,二來就是倉庫糧食不夠。

    也正因為如此,根據各式各樣有鼻子有眼的流言,歙縣葉縣尊自己豪富不說,而且掌管了一筆比尋常縣衙公費更大的活絡錢。一傳十十傳百,最初的幾百兩成了幾千兩,幾千兩又成了幾萬兩,更有甚者說是歙縣衙門埋著幾萬兩黃金,全◎★,都是葉縣尊抄徽商的家抄出來的。這樣匪夷所思的離譜傳聞大多是不少從外頭回來的徽商傳,本地人卻大多嗤之以鼻。



    盡管之前一怒之下,拉著葉明月和許薇一塊退出了衣香社,但小北對於汪孚林那個什麽八卦社的名字嗤之以鼻——因此。在某幾位當了和事老的千金說和之後。她偶爾還是會和葉明月一塊去坐坐。她從來都不在乎那些異樣的目光。因此所謂葉家庶女這個名頭,愣是沒有給她帶來什麽困擾。可這會兒她和葉明月出了府城一座豪宅上車之後,卻是又氣又惱,最後忍不住用拳頭敲車壁。



    “太誇張了,她們怎麽能這麽說爹爹,那些亂七八糟的分明是別有用心的傳言!還幾萬兩金子呢,為了貼補爹做官,祖母倒是拿出了兩百兩金子!”

    見小北這麽氣憤。葉明月沒說話,心裏卻也忍不住尋思這奇怪的流言從何而起。新任徽州知府姚輝祖上任之初,和段朝宗一樣,采用的是無為而治的方針,並沒有過多插手下頭事務,父親對那位姚府尊也頗為恭敬,理應不是府衙那邊故意放風給父親抹黑。至於那些鄉宦,自從汪尚寧折戟之後,大多就老實了,這一年多來也相安無事。至於縣衙的屬官屬吏。基本上都被父親收拾得服服帖帖,那麽。會是什麽樣的敵人和父親過不去?



    她正想著,突然隻覺得耳朵旁邊傳來了小北低聲的嘟囔:“不會是汪孚林那家夥搗鬼吧?他回來也有一個月了,跟著柯先生和方先生讀書倒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可倒有功夫和三班六房的幾個人神神鬼鬼的,每次來見爹也是關起門來密議,最近又沒什麽大事,用得著這樣幹,要不要我去偷聽看看?”

    葉明月冷不丁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怎麽就盡往父親可能存在的敵人身上想了?就沒想到,這事情說不定是汪孚林給父親設計的!

    她忍不住親昵地捏了捏小北的鼻子,繼而容光煥發地說:“你這個機靈鬼,說不定被你一語中的了!”

    小北頓時瞪大了眼睛。被她說中?爹和汪孚林這得要是想什麽,才會放出這種該死的要命流言來?

    當馬車在官廨大門口一停,小北卻不忙著進去,直接對車夫吩咐道:“去對門問問,汪孚林在不在家?如果在我和姐姐有事見他。”

    如果不在家,十有八九就在縣衙裏頭!

    然而,這一次小北猜錯了,汪孚林是不在家,但也不在縣衙。她就算有心興師問罪,可人都找不到,也隻能拉了葉明月去向蘇夫人套話。可別說她了,就連葉明月在母親麵前也素來占不到半點上風,一來二去,她們什麽線索都沒問出來不算,今天去衣香社被人東拉西扯問了一通那所謂幾萬兩金子的公案,也被蘇夫人給問了出來。

    見蘇夫人眉頭緊鎖,葉明月忍不住低聲問道:“娘,這傳聞會不會太過頭了?”

    “有道是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哪怕沒有如今的以訛傳訛,之前老爺號稱節省縣廨公費,從而減征夏稅絲絹兩千兩,就這一點,外頭早就有所傳聞為了。與其等到意想不到的時候,讓這麽一件事爆發,還不如自己控製一下這件事的爆發時間。更何況,孚林和老爺似乎別有打算。”

    說到這裏,蘇夫人見小北氣鼓鼓的,葉明月則一臉的若有所思,她就笑道:“所以,你們問我,我卻是真的一無所知。倒是有一條,你們近來少出門。”

    葉明月頓時悚然而驚:“娘,難道是某些窮凶極惡的匪徒被這種消息給吸引到徽州來了?”

    “也許。”蘇夫人挑了挑眉,麵無表情地說道,“總之,除卻對麵的汪家,其他地方都先不要去了,鬥山街許家我也會讓人送信。”

    對於如今這陡然之間沸沸揚揚的流言,要說最緊張的,那必定是刑房吳司吏。他根據自己整理出來海捕文書而總結的名冊,打算根據之前那亂七八糟的流言,有針對性地根據某些盜匪給流言改頭換麵,可這工作才開始進行,流言就反方向從外頭入侵徽州府了,這是什麽狀況?汪孚林回來不過一個月時間,這星星之火就成了燎原之勢!他甚至懷疑,回頭若是把事情弄砸,自己這從天上掉下來的司吏之位就要丟了!

    此時此刻,坐在汪孚林對麵的他著實如坐針氈,見劉會和趙五爺一搭一檔,說著最近那些客棧歇家比往日多了一倍人的投宿情況。他最終低聲說道:“要不。讓縣尊辟謠?”

    “到這個份上。辟謠已經沒用了。”汪孚林也沒想到自己借著流言布置的機會,別人在這些消息上添油加醋了一萬倍,近日來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之中的三教九流太多太多了!他盯著吳司吏看了片刻,最後低聲問道,“那些身份存疑的人士當中,能夠摸到來曆的有多少?”

    “他們說的都是道上黑話,我已經和趙班頭胡捕頭,把刑房以及快班壯班那些懂這些的都派出去了。如今大約猜出來曆的還不到五個人。”說這話的時候,吳司吏那心虛就別提了。他用求救的目光掃了一眼劉會,這才趕緊拿出了一個消息作為補救,“但這其中,刑房有個書辦從話裏話外聽出,太湖巨盜格老大恐怕也來了。這家夥據說是倭寇餘孽,官府抓了多年卻一直都沒有下落,手底下有上百人,在如今這承平年間,算得上是一股巨寇了。因為在東南呆不下去。這家夥準備做一票就出海去南洋。”

    汪孚林聽著眼皮子直跳,心中萬分糾結。他本來打算一步一步地布置謀劃。接下來就是從杭州那邊把謝榮給調了過來,甚至還打算讓顧子敬找借口過來,再加上二三十個鏢師,由戚家軍老卒訓練出來的後輩鏢師四十人,可現在看來一切比自己的設想發展更快,顯然之前的流言就是衝著葉大炮來的,有人挖坑給他跳!

    指望那什麽新安衛是想都別想了,當初倭寇都打到徽州城下了,這批根本沒訓練過的衛所軍隊幾乎是一觸即潰,更不要說如今倭寇都沒了的太平年節。事到如今惹出這麽大場麵,沒條件也要上,硬著頭皮也要上,隻希望能夠在最快的時間裏拿下有足夠分量的一撥盜匪,從而殺雞儆猴!

    “趙五哥,你負責和快班胡捕頭接洽,維持街頭治安,就露出對這種狀況非常警惕的樣子,不要讓人看出破綻來。”

    吩咐了趙五爺,汪孚林便又對吳司吏說:“吳司吏你也是,把刑房所有海捕文書和舊檔再縝密分析一遍,能分辨出越多人的身份越好。”

    等到把趙五爺和吳司吏全都打發走,劉會家那小小的屋子裏隻剩下自己和他兩個人,外頭還有劉洪氏看著,汪孚林才壓低了聲音說:“你把戶房所有賬冊抓緊時間全部排查一遍,還有預備倉。我要的是萬無一失,一點紕漏都沒有,所有的賬目都要做平,包括從前的,你明白嗎?”

    劉會頓時悚然而驚。他連忙坐直了身子,重重點頭道:“小官人放心,預備倉的賬目本來就清楚,用不了幾天就能辦成。”

    接下來的幾天中,府城和縣城街頭雖說漸漸安靜了下來,但主營歇家客棧旅舍的那些店家無不發現,自家客房裏總有好些看似是行商打扮,卻又有一種說不出違和的人,就連府衙那邊也破天荒為此行文葉鈞耀詢問事由。盡管葉大炮對汪孚林素來信任,這次的主意還是他自己出的,可眼見事態非比尋常心裏發毛,他這天不得不在早堂過後,把人請了過來,再三確定會不會出問題。

    事到臨頭,汪孚林很想說自己也沒什麽把握,卻還不能在葉大炮麵前露出怯意。可就在這時候,書房外頭傳來了砰砰砰的急促敲門聲,緊跟著,卻是吳司吏親自衝了進來。

    “縣尊,小官人,據說有一隊十餘人錦衣衛進了小北門,據說直奔這縣衙而來!”

    上次小北是把戚家軍當成了錦衣衛,這回難不成是真的招惹了這些煞星?

    汪孚林看到葉鈞耀一下子麵如死灰,他便把心一橫,沉聲說道:“縣尊先不要慌,如今的錦衣衛不是正德年間錢寧那會兒,也不是嘉靖年間陸炳那會兒,可以說當今皇上登基之後,就很少聽到過調動錦衣衛抓人。大堂上我一個生員上不去,隻能在後頭看著點,縣尊想想辦法把人帶到書房來說話。”

    葉鈞耀想想這時候怨天尤人都沒用,也就索性下定了決心:“好,吳司吏你出去預備一下,若是他們真衝縣衙來,本縣就會會這鼎鼎大名的錦衣緹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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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零章 不是錦衣衛!(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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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衣衛十三分司,南直隸這邊的總部自然在南京,最高一級是指揮使,在各處府縣據說都有人手駐紮,雖說這些眼線可能從百戶到總旗小旗不等,數量相當龐大,但總體而言,從嘉靖中期陸炳死後,這個最大的特務機構就和東廠一樣陷入了安靜的蟄伏期。也就是在捕拿胡宗憲入京,以及後來清算嚴嵩餘黨等一係列事件中,錦衣衛的人再次冒了點頭,而後就再沒有過任何風吹草動。

    因此,當這十幾個衣衫鮮亮的錦衣衛出現在歙縣衙門正門時,從裏到外那是一團亂,哪怕七八個人就這麽挺胸凸肚往大門口一站,而後打頭一人帶著兩個隨從大搖大擺往裏頭直闖了進去,也沒有任何人敢攔著,眼睜睜看著他們直接進了大堂。三個人一進去,便惡狠狠地把那些胥吏差役全都給驅趕了出去,獨占了這偌大的大堂。

    這時候,隻來得及換了一身官服的葉鈞耀也正好趕到,見那為首的漢子四十出頭,絡腮胡子,虎背熊腰,背著手往那一站,竟是頗有幾分威勢。雖說平生第一次和這些傳說中的凶神打交道,但葉大炮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神奇地鎮定了下來。

    “聞聽錦fn,衣衛上官駕臨,敢問這位大人是……”

    “皇上有聖旨,你還不下拜?”

    葉大炮本來就隻有五分膽氣,聽到聖旨這兩個字,他頓時魂飛魄散,膝蓋一下子就軟了,險些沒有立刻就跪下去。就在此時。他陡然之間聽到後堂傳來了一連串止不住的咳嗽。就仿佛哪個胥吏差役犯了老毛病似的。然而。葉鈞耀平時和汪孚林相處得實在是太多了,哪會聽不出那熟悉的聲音。他立刻反應過來,竭盡全力擺出了不慌不忙的姿態,連忙拱了拱手說道:“既是有聖旨,茲事體大,容本縣立刻吩咐人準備香案,立刻接旨!”

    眼見葉鈞耀快步往大堂外頭走,那為首的漢子當即對身邊人打了個眼色。兩人當即攔住了葉鈞耀,其中一個更是陰惻惻地說:“是皇上口諭,不是聖旨,我們來時就得過吩咐,不許張揚。更何況,葉知縣你是明白人,想來知道那些有關你藏著數萬黃金的消息如若再散布開來,到時候你這官還怎麽當?有道是破財消災,你應當知道錦衣衛都是做什麽的,替你消弭災禍隻是一句話的事!”

    幾乎是話音剛落之際。葉鈞耀就感覺到腰間一下子有什麽東西頂了上來。刹那之間,他幾乎沒嚇得跳了起來。

    不是錦衣衛!錦衣衛就算是再跋扈。頂多威脅朝廷官員,又或者在將他們下獄之後,肆意折辱,落井下石,絕對不會在甫一見麵之後沒多久就拔刀相向!這是一群真正窮凶極惡的歹徒,隻怕是衝著那些傳聞方才起了歹心!

    由於三個人把自己團團圍在當中,外人很難看清楚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更何況那些胥吏差役恐怕根本就不敢沾邊,此時此刻,縱使葉大炮再如何心焦,想到的卻是怎麽把這消息傳出去,讓人能夠及早做好準備,而不是立刻反抗。然而,那形如匕首的東西就頂在自己後腰上,甚至不用作勢,隻要輕輕一捅,他就會立刻一命嗚呼。沒法妄動的他隻能強忍股栗,可說話的力氣是早就沒了,完全想不出辦法向汪孚林示警。



    看葉鈞耀不做聲,為首的格老大眉頭大皺。這幾套錦衣衛行頭是他珍藏多年的,還是在東南倭亂期間才能弄到這東西,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派上大用場。這次到徽州來,固然是因為聽說了葉鈞耀這小小一個縣令竟然能有那樣的家底,而就算是無風不起浪,他對徽商豪富早有耳聞,便想著事有不諧便振臂一呼,帶著群盜劫掠徽州,到那時候四散而去,區區新安衛那些兵卒又能奈他何?隻要腰纏萬貫,天下哪裏都可以去得,更何況他本就打算去南洋!

    因此,他當即眯著眼睛說道:“葉知縣莫非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葉鈞耀感覺到那匕首似乎劃開了自己的衣衫,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幹巴巴地說道:“前頭人來人往,難免會有人過來,幾位不如隨我到後堂?”

    “後堂又何嚐不是人來人往的地方?幹脆,葉知縣帶我們去官廨書房談話吧。”

    格老大這才咯咯一笑,卻沒有下令隨從放手,而是就這麽形如押解一般,夾帶著葉鈞耀往後堂而去。他是蘇州人,到歙縣這幾天,早就聽說了葉鈞耀家中的情況。後院幾乎都是女眷,大兒子才十三歲,小兒子尚在繈褓。到後頭去的話,稍有閃失還能夠挾持葉家家眷,到時候不管是為了家人的安全,還是為了女眷的名節,自己都可穩操勝券。

    而葉鈞耀身不由己地給這幫凶徒帶路,可出了大堂後門,發現之前應該還在這裏咳嗽的汪孚林不見了蹤影,他不由得精神大振。

    隻憑那小子的聰明,說不定已經看出不對勁來了!隻要能及時去通風報信,說不定自己這一劫就有救了!

    當來到書房門口,謹慎的格老大先是支使了一個隨從上去開門。可那人一推門便愣了一愣,緊跟著回頭對格老大打了個手勢表示書房裏有人。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裏頭有個年約十四五的少年匆匆出來,手裏還抱著一把劍。一見他們這一行,那個少年便很勉強地幹笑道:“我正好得了一把好劍,想來給縣尊鑒賞鑒賞,還以為前頭的人說有錦衣衛來見縣尊是騙我呢,沒想到是真的。既然縣尊有客,我就先走了。”

    盡管自己後腰還被人頂著一把刀子,可看到汪孚林那一幅膽小怕事要溜號的樣子,葉鈞耀還是覺得一陣好笑。這小子演戲實在是演得太像了!



    果然,汪孚林這還沒走兩步。格老大就一個箭步上前。直接拎住了他的領子。繼而對那起頭開門的隨從打了個眼色。見其知機地讓人押著葉鈞耀進去,猶如老鷹捉小雞似的提著汪孚林的他就冷笑道:“既然知道我們是錦衣衛,你還想跑?本官還有話要問你!”

    等到格老大提溜著剛剛那小少年進了屋子,那個隨從方才關上了房門,自己大馬金刀地在外頭台階上一坐。可不過一小會,他掃了掃這看似毫不起眼的官廨,隨即搓了搓雙手,臉上露出了一絲淫笑。



    好容易來到這種平素隻能繞道走的官府之地。怎麽能入寶山而空回?聽說這位縣令妻女都在這兒,他不如打著錦衣衛的旗號去見一見,說不定還能一親芳澤,一會兒就對老大說,自己是有心多抓兩個人質以防萬一就行了!



    格老大當然不會想到,留在外頭的隨從膽大包天,竟然背著自己想這種事。但就算想到了,他深知不少知縣甚至是知府隻不過憑著朝廷權威,根本就說不上有多大能耐,更曾親眼見證過蘇州打行將堂堂巡撫翁大立逼得很慘。也未必會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此刻,他放下了揪著汪孚林領子的手。見其抱著劍蜷縮到了角落裏,滿臉的惶惑不安,他不由得譏刺道:“我在外頭聽說,葉知縣的謀主是湖廣巡撫汪部院的侄兒,多厲害一個人,想不到就這德行!”

    “君子動口不動手,這位大人,不是我厲害不厲害,是你太不講道理了!”

    汪孚林狀似氣急敗壞狀頂了格老大一句,眼睛卻偷瞥了一眼葉鈞耀背後的那個人。見葉大炮滿臉緊張,他馬上意識到,葉大炮直到現在還被人劫持,頓時心裏萬分焦急。如今屋子裏就隻有兩個人,若要猝不及防之下把人拿下就已經很難了,更難的是人家手裏還有葉大炮這樣一個絕對不能不管的人質!可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就隻見格老大突然撇下了他,皺眉看向了屏風後頭。

    “什麽人?出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話音剛落,就隻聽屏風後頭傳來了一個微嗔的聲音:“爹,是你說要把錦衣衛的大人們帶到書房給我看看的!”

    葉鈞耀看到小北從屏風後閃了出來,頓時目瞪口呆。盡管知道自己這個白撿來的閨女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的本事,但此時此刻,他還是本能地出聲懇求道:“是我小女兒不懂事,這位大人,你千萬別怪罪她!”

    “你小女兒?”格老大上下打量了小北一眼,見人生得俏麗,一身衣裙亦是頗為華美,此刻打量自己的眼神仿佛是五分好奇五分畏懼,他不禁嘿然冷笑了起來:“我原本還擔心葉知縣你不識時務,現在看來是不用擔心了。好了,要說你有幾萬兩黃金,我也不信,立刻準備五千兩黃金,要是晚了,嘿嘿!”

    “我……”

    葉鈞耀正打算再好好分說兩句,就隻覺得本來頂著自己後腰的那刀子突然移開了,可還不等他舒一口氣,那冷冰冰的東西竟是直接架在了自己脖子上!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直假扮錦衣衛頭目的那個漢子直接抽出佩刀斬下,桌角便猶如豆腐似的應聲而斷。那一瞬間,他隻覺得一桶涼水從頭澆到腳。這幫看來真是草菅人命的狠家夥,汪孚林和小北就算並肩一塊上,也絕對討不了好,不行,別的不說,他總得救自己的女兒!

    眼見小北猶如受驚似的,卻還用雙手去捂住嘴,葉大炮當機立斷地說:“金子沒問題,縱使縣衙裏頭不夠,我也可以讓人去借,但你們是不是忘了一個問題,五千兩金子有多重?”

    格老大一下子愣住了。一斤十六兩,五千兩黃金就是三百多斤,縱使他這次出來帶的兄弟不少,每人帶上三十多斤負重,這走路怎麽走?

    他看了一眼仿佛隨時隨地就要嚇哭的小北,以及同樣滿臉驚恐的汪孚林,便凶狠地問道:“那你說呢?”

    “我讓人準備一輛車給你們。”見格老大眉頭大皺,葉鈞耀便光棍地說,“到時候你們可以把我當人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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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一章 誘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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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北連退數步,已經到了汪孚林身側,見他已經把原本抱在懷裏的劍給放在了地上,劍刃已經抽出了一部分,她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的眼睛,見其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目光完全集中在了那兩個凶徒身上,她不禁暗自著急。

    汪孚林是讓嚴媽媽去報信的,她在蘇夫人那兒聽到之後,幾乎想都沒想就直接衝出了門,而後從往日那扇小窗熟門熟路進了書房。誰知道她已經足夠動作輕盈了,這個打頭的竟然能夠耳朵這麽尖,聽到了那窸窸窣窣的響動,否則,她就能夠配合汪孚林給他們一個猝不及防,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裝柔弱扮傻呆!此刻,聽葉鈞耀在自願繼續當人質之後,又囉囉嗦嗦說什麽黃金五千兩真的拿不出來,但可以拿金首飾抵押之後,她突然靈機一動。

    她立刻摘下了脖子上那個綴著紅寶石的項圈,就這麽伸長手臂把東西遞了出去:“爹,首飾我這兒就有,這個項圈用了不少金子,還有紅寶石……”



    這話還沒說完,她就看到四道貪婪的目光一下子射了過來,尤其是那個原本還將刀架在葉鈞耀脖子上的打手。而之前識破自己行藏的頭目卻是死死盯著她,∽♂,仿佛是評估她有多大的威脅,又或者是評估她身上還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因此,她不假思索地又把手上一個金鐲子給擼了下來,先將金鐲子丟在地上,又將那金項圈也向他們丟去,嘴裏更是嚷嚷了幾句。



    “隻要你們放了我爹。全都給你們!汪孚林。你還幹等著幹什麽。你家裏這麽有錢,就不能拿出來給這些錦衣衛,救救我爹?”

    那黃澄澄的金鐲子在地上滾了一圈,恰恰好好似的滾到了葉鈞耀的腳邊。而那顆鑲在碩大藍寶石的項圈則是徑直飛向了挾持葉鈞耀的那個打手。恰恰好好就在這時候,剛剛仿佛是嚇得呆了的汪孚林也急忙從手腕上褪下來一串同樣黃澄澄的東西,竟是一串用純金鑄造的佛珠!



    而他用勁太大,在急急忙忙把東西從手腕上脫下來的時候,那串線的繩子猛地斷裂。滾圓的黃金佛珠掉得滿地都是,而且還在四處亂滾。那原本用刀挾持葉鈞耀的打手兩眼圓瞪,那隻用刀挾持葉鈞耀的手不知不覺放鬆了,人竟先是伸手去抓住了那個飛向自己的項圈,眼睛隨即瞟向了地上的金鐲子以及滿地亂滾的幾顆金佛珠,鬼使神差一般低頭蹲下身去撿拾。

    說時遲那時快,趁著這倏忽間的功夫,小北直接朝葉鈞耀撲了過去。見機極快的格老大一下子發現了這一點,登時又驚又怒。隻不過,在他心目中。這些官宦人家的千金或許會有勇氣,但裹著纖纖小腳的女人能有多大威脅?因此。他隻是獰笑一聲,惡狠狠地伸手拔刀,打算把這個膽子賊大的千金小姐擊昏再論其他。可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下一刻,他就隻覺眼前陡然一片白色彌漫開來,也不知道什麽東西往口鼻眼睛裏頭鑽,嗆得他連打噴嚏。

    汪孚林倒是很想學一下韋小寶生石灰撒人眼睛的招數,奈何在這種狹小的室內,用這種招數很容易誤傷,所以他之前甚至也不敢選胡椒粉。在通風報信之後,他直接裝了一小包麵粉在袖子裏,趁著這個最好的時機出手。見那個原本撿拾金子的家夥這才陡然醒悟,慌忙揮舞匕首試圖再去挾持葉家父女,他右手又是一揚。果然,因為他之前那陰招的關係,那漢子本能地一閉眼睛,卻完全沒看到,汪孚林手中那把之前就抽出了一小半的劍終於完全出鞘。

    即便是占盡了如此優勢的情況下,汪孚林所選擇的招式,卻是最最簡單的一招當胸直搠。選的不是那頭目,正是那貪心太重的家夥。

    他之前在杭州也挾持過鍾南風,也麵對過那些紛紛亂亂的打行中人,更曾經和呂光午交過手,在這種直接要分出生死的場合,他絲毫沒有半點猶豫,將劍尖直接送入了對方的心窩,用力刺下。刹那之間,隨著那一聲慘呼,撲麵而來的獻血濺了他滿頭滿臉。盡管知道屋子裏還有另外一個更加凶惡的敵人,但初次殺人的心悸還是一下子彌漫了全身,遲鈍了感官和動作。

    “小心!”

    小北直接抱著葉鈞耀滾到了角落,百忙之中扭頭一看,恰是瞧見了汪孚林殺人的一幕,登時目瞪口呆。可她終究不是親自動手的人,眼見得那個頭目終於擺脫了麵粉暫時的致盲效果,怒喝一聲揮刀往汪孚林刺了過去,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右手一下子抓住了袖子當中滑落出來的那把匕首,從其背後撲了上去。

    她本就善於小巧騰挪之術,而格老大因為心頭憤怒,再加上被撒了滿臉麵粉,隻顧著撲向汪孚林,哪曾想背後還會遭到驟然突襲。直到後背心一刀狠狠刺入的時候,他方才恍然醒悟,卻隻來得及高聲嚷道:“阿六,你死了嗎?還不進屋子來!”

    一麵嚷嚷,格老大卻顧不上那背後劇痛,一刀往呆頭呆腦的汪孚林劈了下去。然而,他原以為那不過是耍詐偷襲,真正殺人就心慌的小少年,可他一刀落下,那少年卻竟是閃身讓開,隻險之又險地被劈掉了一半衣袖。眼見一道刁鑽的劍光從他那動作嚴重走形的刀下毒蛇一般閃現,最終貫穿了他的右肩,而後背上本來中的那一刀倏然拔出,腰眼處又被深深刺了一刀,他方才頹然軟倒在地,驚怒而怨毒的目光始終死死盯著門外。

    那個應該在外頭看門的阿六竟然沒進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格老大奮起最後一點精神,卻隻能看清楚已經氣絕身亡的另一個手下,可緊跟著就聽到了人生中最後一點聲音。

    “你下手太狠了,讓他不能動手就行了。幹嘛還要捅第二刀?”

    “汪孚林你還敢說?要不是你和爹商量的好主意。非要來什麽誘捕。竟然把這種危險的人全都給弄到衙門來了,爹怎麽會這麽倒黴?

    真的是汪道昆的那個侄兒汪孚林?真的是葉鈞耀的女兒,知縣千金?開什麽玩笑,什麽時候一個乳臭未幹的秀才貴公子,什麽時候一個弱質纖纖的女流,竟然可以下手這麽狠!賊老天,你玩我!

    格老大一下子吐出最後一口血,接下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別看汪孚林和小北還有工夫針鋒相對。那著實是因為平生頭一回傷人,有心借著說話來發泄心頭恐慌。當發現兩個人真的全都好像是死了,他們頓時全都戰栗了起來,哪還有鬥嘴的興趣。地上牆上各種用具上全都是血,而他們自己的身上臉上,也全都是斑斑血跡,刺鼻的血腥氣撲麵而來,讓人有一種幹嘔的衝動。勉強回過神的汪孚林扭頭去看葉鈞耀,還以為這位縣尊肯定已經暈了,卻不想葉鈞耀竟是勉強支撐著搖搖晃晃走了過來。

    “縣尊……”汪孚林軟軟垂下了手中還在滴血的劍。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都是我的錯,沒想到真正的巨盜竟敢假扮錦衣衛。竟然能夠挾持朝廷命官,簡直是狗膽包天,不,無法無天!”葉鈞耀明明這會兒還是臉色煞白,卻突然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是奮起一腳將地上的一具屍體給踢翻了過來。等看到汪孚林和小北身上那斑斑血跡,他這將近兩年也審過不少刑名案件,當即開口說道,“孚林,你這個在場者不能脫開幹係,到時候就說你急中生智,猝不及防之下出劍傷人。”

    緊跟著,他又看著小北說:“小北,你怎麽來的怎麽給我回去,找個丫頭和你換一身衣裳。這案子隻怕會一路驚動府衙、按察司,一直到巡撫衙門,你不能上公堂,決不能!”

    “老爺說得對。”

    隨著這個突兀的聲音,書房門倏然打開,門外站著的卻是蘇夫人。看到屋子裏這一片狼藉,她眉頭一挑,隨即便開口說道:“小北,你立刻就到屏風後頭把臉擦擦,換一套行頭,把頭發包上,然後把現在這一身給我留下來,自己從原路回去,再把這一身血腥洗掉。”

    小北平生連父親胡宗憲都不怕,卻最怕蘇夫人,此刻壓根不敢抗爭回嘴,看了一眼葉鈞耀和汪孚林,隨即就跟著母親帶來的嚴媽媽到屏風後頭窸窸窣窣更衣去了。不消一會兒,出來的就隻有捧著衣裳的嚴媽媽,再不見小北的蹤影,顯然是用了縮骨術原路返回。這時候,蘇夫人方才又氣又惱地對葉鈞耀和汪孚林叱道:“你們知不知道今天這一撥是哪裏來的巨盜?太湖巨寇格老大,手底下的人命何止上百條,綁票殺人什麽都幹!”

    此話一出,葉鈞耀和汪孚林不由得麵麵相覷。固然是汪孚林提出的釣魚執法思路,可從預備倉上做文章,這卻是葉鈞耀根據正好存在的流言,自己主動提出的,因為如此一來驚動了上峰,一查之後就知道自己從無到有把預備倉填得半滿,這有多麽不容易,再加上捕盜,那麽功勞就全了。可誰曾想,謠言竟然會呈現幾何倍數放大,而且竟然從蘇州招來了這樣名頭的巨寇!

    葉鈞耀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肩膀,見汪孚林沒吭聲,他就討好地說道:“夫人,我也才剛受了驚,你看……”

    “受了驚之後就該知道教訓,你是縣令,不是指揮使,下頭一個兵都沒有,隻有那不知道靠不靠得住的三班衙役,也敢玩故布疑陣誘敵深入?”

    蘇夫人冷哼一聲,見汪孚林渾身狼狽,這會兒苦笑不語,她的臉色最終緩和了下來,上前去拿出一塊潔白的手絹遞給汪孚林,示意他擦擦臉後,這才說道:“如今兩個人都死了,那剩下的一個幸好我讓人生擒活捉了,口供是現成的。”

    汪孚林就知道蘇夫人出現在這兒,必定會是如此結果,他長舒了一口氣,繼而立刻說道:“既如此,縣衙大門口那些冒充錦衣衛的盜匪必須全部拿下,如此不但可以立威恐嚇那些牛鬼蛇神,而且方才能夠漂亮結案。不如讓吳司吏和劉會代表縣尊去宴請他們,就把宴席擺在縣前街,如此他們也可以放鬆警惕,到時候就可見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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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二章 誘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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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蒞臨歙縣衙門的錦衣衛,從現身的那一刻開始,就引起了好一陣嘩然。尤其是縣衙門前站著的七八個錦衣校尉,更是讓一整條縣前街為之一空,縱使歙縣城中再好奇的人,那也知道錦衣衛是何等凶神惡煞,故而寧可繞道走。至於這個消息傳到各處窺伺的那些牛鬼蛇神耳中,自然也有些人發覺錦衣衛都給驚動來了,忖度實力後悄然離去,這便是另一重雙方當事者全都意想不到的結果了。

    眼看快要中午了,進去的格老大三人還未出來,外頭眾人不禁等得有些心急火燎。就在這時候,裏頭卻隻見兩個身穿青色吏袍的兩個人出來。前頭那人年近五旬,身材幹瘦,卻還滿臉堆笑,看上去顯然是官場老油子。後頭那個卻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眼神裏仿佛畏懼中帶著羨慕。聽到他們報名,分別是歙縣刑房司吏和吏房司吏,一群錦衣衛服色的漢子彼此互打眼色,便公推了一個老成的人上去接洽。

    “我家大人去見你們縣令,怎麽這麽久還不見出來?”

    吳司吏恭恭敬敬行過禮後,便賠笑道:“上官的要求縣尊正在照辦,但畢竟還要點時間……對了,這眼看就到了v,午飯的時候,縣尊的意思是,請各位官爺先用了午飯再辦事也不遲。”

    一眾漢子雖說確實有些腹中饑餓,但人在縣衙外頭有什麽事還能應付,被人賺到縣衙裏頭去,那就有些難辦了。因此。還是剛剛那個說話的人嘿然笑道:“那就不必了。錦衣衛辦事。也是先公後私,我們帶著幹糧!”



    “知道各位都是勤勞王事,所以縣尊額外吩咐,如果各位不肯到縣衙裏頭用飯,便叫縣城一家酒樓送一桌現成的席麵過來,就擺在這縣前街上,委屈各位就這麽在露天用如何?橫豎百姓們都知道錦衣衛威名,萬萬不敢往這兒過。衝撞了各位官爺。”



    人家都想得這麽周到了,不用進縣衙,又是免費的席麵,不吃白不吃,這群穿著錦衣衛行頭的漢子們沒有太大的猶豫,最終答應了下來。盡管他們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但自從弄到行頭,格老大就一直籌劃著如何幹一票大的,故而訓練過他們很久,錦衣衛該是什麽做派。等那圓桌席麵搬出來。幾個明顯是酒樓飯館夥計的人提著一個個食盒過來,不消一會兒就琳琅滿目擺了一桌。他們最初那點警惕和懷疑也漸漸降到了最低點。

    而使得他們完全釋疑的,卻是劉會的一句話:“各位官爺畢竟是奉王命來的,所以沒有備酒,畢竟醉酒誤事。”

    七八個人最擔心的就是人家灌醉自己,別有所圖,此刻頓時疑心盡去,坐下之後就自顧自大吃大喝了起來。這一桌菜肴雖不是府城狀元樓出品,可也是歙縣城中最好的一家館子,最好的大廚親自出馬,精心炮製出來的。雖說從那邊廚房緊急送到這裏,稍稍少了點剛出爐那滾燙的熱乎氣,可卻也是極盡功夫,每一道菜都鮮美無比,吃得眾人一個個全都放不下筷子。等到最後一道湯送上來的時候,卻是整整兩個大砂鍋,劉會親自給眾人揭開了蓋子。

    “別看這看似隻是平平常常的雞湯,可卻是那家酒樓裏頭每天隻兩份,縣尊是憑著麵子才讓那邊預定的客人全都讓了出來。這裏頭的山珍都是鄉民從山裏刨出來的,湯更是正宗的山泉水……”劉會一麵滔滔不絕,一麵親自手腳麻利地一碗一碗盛出來給眾人送上,眼見他們先是將信將疑,繼而果然大讚鮮美,一口最大號的砂鍋不消一會兒就被吃得底朝天,一隻雞更是被分得精光,接下來同樣的一鍋也被須臾消滅了幹淨。

    眼見眾人吃得熱火朝天,劉會便對同樣跟在旁邊伺候的吳司吏打了個眼色,兩人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此時此刻,縣前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就連縣衙大門也悄悄合上,但沉浸在大吃大喝中的這幫人,卻是絲毫都沒有察覺。直到有人罵罵咧咧地說,果然不愧是那些豪富的徽商,吃上頭也能有這麽多花樣,幾個人附和的同時,起頭那個負責和吳司吏劉會接洽的老成漢子方才陡然之間驚醒了過來。

    “都這麽久了,怎麽裏頭什麽音信都沒有……剛剛那兩個司吏呢?”

    他霍然起身,卻發現縣衙大門緊閉,而一整條縣前街上赫然空空蕩蕩,一個鬼影子都沒有。又驚又怒的他正要叫弟兄們抄家夥,可剛拔出刀,就覺得渾身一下子抽搐無力,竟是一下子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他這一倒仿佛是個信號,七八個人全都跟著倒了。當看到長街兩邊有人趕了過來的時候,有人奮起最後一點力氣,大聲叫道:“爾等竟敢暗害錦衣衛!”

    “一夥為禍東南的太湖巨盜,冒充錦衣衛已經是膽大包天,被擒之後還敢如此叫囂?”

    趙班頭本來也是心頭打鼓,可剛剛在後院看到那個被擒的活口,親口聽其招認是太湖巨盜格老大的下屬,而縣尊書房裏還收拾出來兩具屍體,麵對這麽一個有魄力的縣尊,他那還有什麽說的,這會兒那點畏懼之心早就被立功受獎的心給衝淡了。不但是他,旁邊的胡捕頭也不落人後,大聲吆喝著讓下頭快班的人上去鐵鏈鎖人。劉會和吳司吏一包迷藥放倒這麽多悍匪,他們倆才是最輕鬆的,否則真要下頭差役去和這些亡命之徒拚命,誰肯幹?

    “回稟縣尊,所有悍匪全都拿下了!”

    後堂中,臨時將這裏當做日常起居之地的葉鈞耀長長舒了一口氣。他重重一拍扶手,站起身道:“給我敲鑼打鼓告知全城,有太湖巨盜格老大一夥人,冒充錦衣衛,意圖挾持本縣,覬覦縣廨公費,如今匪首格老大及心腹一人已經伏誅,生擒悍匪八人。令民間有硝製首級手藝的匠人立刻到縣衙來,本縣當賞以重金,硝製此悍匪二人首級,先送府衙,而後直送南京應天巡撫衙門!”

    等趙班頭和胡捕頭立刻應聲而去,葉鈞耀方才看著身旁的汪孚林說:“府衙那邊,孚林你真的要親自去,方縣丞去不行嗎?”



    “方縣丞在姚府尊麵前,能不露怯意否?”汪孚林反問了一句,見葉大炮頓時啞然,他方才聳肩道,“所以我不得不去,人是我殺的,有責任我也得背,再說了,姚府尊不論想要如何決斷,總得考慮考慮我背後的人。倒是縣尊不妨派點人在各處城門,算一下到底有多少牛鬼蛇神跑路。不過,就憑縣衙和汪家葉家那點人手,留不下太多人,挑獨行的抓幾個,分寸讓吳司吏他們那幾個刑房的把握。”

    葉鈞耀親身經曆了這一回,再也不想第二次這麽驚險了,此刻自然是連連點頭。等到汪孚林拱拱手後徑直離去,他一屁股坐下後,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腦袋,有些懊惱地低聲嘟囔道:“早知道如此,還不如當初選的時候就選都察院禦史又或者六部主事……唉,都是貪心不足蛇吞象啊!”

    一隊錦衣衛突然進了歙縣小北門,而後打頭的進了歙縣衙門,這樣的消息當然在第一時間傳到了徽州府衙。所以,姚輝祖也命人時時刻刻盯著那邊的動靜。當得知葉鈞耀竟然出動快班和壯班,竟仿佛把那些錦衣衛都拿了送進縣衙,他的第一反應是葉鈞耀瘋了,緊跟著方才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他正思量自己是否要直接派人去縣衙問個究竟,又或者幹脆親自出馬,卻得報說歙縣鬆明山汪孚林求見。

    盡管新官上任不過三個月,姚輝祖卻也把屬下縣令以及徽州一府六縣的那些知名人物全都給摸了個透徹。對於這位崛起速度極快,在徽州擁有絕大名聲的小秀才,哪怕不看在新任湖廣巡撫汪道昆的麵子上,他也要重視幾分,因此立刻吩咐請人進來。可是,汪孚林進屋之後,那渾身染血的衣袍,那長揖行禮之後開口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讓他之前準備好的所有試探和詢問全都卡在了喉嚨口。

    “府尊,有太湖悍匪格老大一行十人,假扮錦衣衛賺進縣衙,意圖挾持縣尊,勒索縣廨公費,如今已經全數落網!”

    姚輝祖險些沒迸出一句你再說一遍,總算他出仕也不是一兩年,而是十年宦海沉浮的老油子了,立刻意識到,汪孚林不可能在這種極其要命的問題上信口開河,葉鈞耀更不可能在沒有確證前有那麽大膽子。他當機立斷,立刻問道:“詳細怎麽回事,你給本府解說清楚!”

    汪孚林的春秋筆法向來很熟練,但真的要他說書似的講故事,他也同樣非常擅長。整個過程他說得驚險刺激,隻把小北和一個葉家丫頭對換了一下,至於自己的偷襲成果,則大多歸功在了那一把麵粉上,至於那一劍捅死人,他則一口咬定是瞎貓遇到死耗子。

    即便如此,聽完了一整個經過的姚輝祖仍是有些臉色抽搐,看向汪孚林的目光著實有些複雜。

    倘若真的是那一撥南直隸好幾位應天巡撫都沒能奈何得了的悍匪,最終竟覆滅在一個小秀才外加一個小丫頭手上,那麽多官員和專司捕盜的捕快,不應該買塊豆腐活生生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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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三章 殺人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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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尊告示全城,有太湖巨盜格老大等十人,喬裝錦衣衛賺入縣衙,妄圖盜竊公費財物,如今賊首格老大及盜賊一人已經伏誅,餘者全數被擒!”

    “全城百姓務必小心門戶,若有發現可疑人等,務必第一時間叫嚷呼救,以免受害!”

    “告示全城歇家客棧,務必嚴加盤查來往客商行人路引,以備官府立刻查緝!”

    “一應百姓如無需要,近日之內請暫緩出城,以免賊人尚有同夥隱伏於外,殺人越貨,傷害無辜!”

    午後時分,敲鑼打鼓響徹全城的告示聲,也不知道讓多少歙縣百姓為之大吃一驚。徽州八山一水一分地,不適合農耕,出門經商的人太多太多,所以城裏大多數人都知道太湖是什麽地方,甚至於聽到過格老大這位太湖水匪之名的人也相當可觀。

    此事對於他們僅僅是驚歎,日後興許還會將此作為茶餘飯後的閑聊話題,可對於那些隱伏在暗處打算伺機而動的人士來說,那就真是莫大的震動了。在黑道上,格老大可說是一個傳奇人物。他出身富家,年少因為賭博輸光了家產,潦倒之後卻又拉來一幫人手,將害得自』♂,己傾家蕩產的賭坊主人給殺了,將財物洗劫一空後逃到了太湖上做水匪,常常來無影去無蹤地劫掠來往富商,橫行東南,官府通緝十五六年,竟連他一根汗毛都沒抓到。



    而這麽一個厲害人物,此次甚至還想到了假扮錦衣衛賺入縣衙,說不定連葉鈞耀這個縣令都挾持了。最終竟然還當場被殺。究竟是那位葉縣尊目光如炬。還是歙縣衙門裏頭究竟藏著什麽厲害人物?



    雖說也有不少人對官府這樣的告示嗤之以鼻。但隨著官府甚至重金懸賞匠人去硝製賊人的首級,更多人動搖了。衝著傳言來的,無非是求財,可如今財寶連個影子都沒有,卻已經有一夥人被抓了,風險不言而喻。眼看這麽一樁案子可能會驚動上頭好幾級的官府,縣衙甚至都已經建議民眾不要出城了,萬一接下來關閉城門滿城大索。到時候他們豈不是要被人一鍋端?

    在這種謹慎的思維下,從傍晚一直到城門關閉前,盡管縣衙已經告示百姓不要隨便離城,可還是有不少自稱行商的人嚷嚷說什麽城中有悍匪出沒,呆在這裏不安全,麵色惶急地要求出城,無一例外全都是行色匆匆,行囊中甚至還藏著簡易的樸刀或是匕首,說是為了以防萬一。



    對於這樣往日都需要嚴加盤查的對象,胡捕頭和趙五爺帶著刑房那些老手。采取了放掉大多數,扣下一小撮的策略。把之前深度懷疑的那些疑似獨行大盜給單獨甄別出來,以各種理由留下。因為這一回戚良都被汪孚林說動,帶著戚家軍老卒去幾處城門口幫忙盤查,雖說小紛爭不斷,可他們按照葉鈞耀的話,對大部分三五成群的所謂行商全都大手一揮放行。



    於是大多數人都得以安然出城,有動作快速的則是趕緊往漁梁鎮碼頭搭船離開,有馬匹的則是慌忙往官道走。總之到了入夜時分,早些天客房租出去八九成的不少歇家客棧,不得不麵對房間空下大半的結局。

    而上任以來從未在晚上忙過公務的姚輝祖,此時此刻卻帶著徽州府新任推官陳季榴,在陰暗潮濕的大牢中審問此次落網的那些活口,從申時趕過來之後,一直連續工作到深夜。由於葉鈞耀沒有對這些被擒下的人透露格老大的死訊,隻告訴他們首惡已經落網,因此除卻少部分死硬份子,大部分人都爽爽快快招出了口供。當然,他們無一例外把所有的罪責全都推給了格老大,就連那些錦衣衛服色是怎麽弄來的,竟然也從他們的口供中給拚了個齊全。

    那是當年東南倭亂之際,格老大率人吃掉了南京一支錦衣衛小隊的結果,當初查案子的人把事情推到倭寇身上就算結了,如今才算是真相大白!

    夜深之際,原本來之前還有些懷疑的姚輝祖一出大牢,便立刻對葉鈞耀說道:“葉縣令,茲事體大,要盡快向徽寧池太道按察分司以及應天巡撫陳情。奏疏我可以聯署,若有怪罪,一同擔當。”

    府尊您是想分功勞吧?

    葉鈞耀心裏如此想,但他早知道這麽大的事情,也需要別人幫著一塊承擔責任,分功也難以避免。因此,他瞅了一旁跟著的推官陳季榴一眼,暗想幸虧段府尊把舒邦儒給放到績溪去了,現在又調來個新的,否則讓舒邦儒沾光,他就是拚著得罪府尊也一定要反對。不過這新任推官真是起了個好名字,陳季榴……這不是趁機溜嗎?

    “多謝府尊擔待,如此最好。我等府縣主司不可輕離,不如就由陳推官去見徽寧池太道的按察分司,縣衙方縣丞去南京應天巡撫衙門,這樣如何?”

    陳推官倒是更希望這樣的安排能倒過來,自己去南京,但這樁案子是縣衙料理的首尾,他能沾光就不錯了,當然不敢再爭。而姚輝祖對葉鈞耀的言辭也非常滿意,當即表示認可。他突然瞥了一眼陪侍在側的汪孚林,若有所思地說:“汪小相公此次有勇有謀,不但救下葉縣令,還當場殺了匪首。”

    “府尊謬讚。”汪孚林趕緊苦著臉解釋道,“我隻是一劍殺了個小嘍囉,那匪首是葉縣尊家的婢女從背後刺死的。葉縣尊家教有方,那婢女忠勇雙全,懷著必死之心下手,沒想到最終能夠一舉功成。”

    對於汪孚林硬是要把頭功推給葉鈞耀,讓這位已經擁有識破賊人冒充錦衣衛,設計將其一舉生擒大功的縣令,再多一個家有忠婢的光環,姚輝祖頓時表情微妙。可還不等他開口說什麽。就隻聽葉鈞耀說道:“孚林。你何必妄自菲薄?你本來隻是帶著一把剛得的寶劍來送給我鑒賞。卻恰逢其會,那匪首是誰殺的有什麽要緊,要緊的是你智勇雙全……”

    聽到汪孚林和葉鈞耀互相吹捧,姚輝祖簡直覺得這一對爺倆太讓人無語了,甚至有點懷疑所謂的賊首究竟是怎麽死的,是不是葉鈞耀故意埋沒了家裏暗藏的某位高手,然後讓汪孚林分潤功勞。可想想這樁完全和自己沒關係的案子,自己能蹭到功勞就不錯了。別的不用深究,他也就不再多說。接下來,等再三確定過那份謄抄兩遍,要分別送往按察分司和應天巡撫衙門的奏疏,他方才放下心來。

    當然,葉鈞耀相當鄭重其事地挽留這位縣尊在縣衙中湊合一夜。雖說今天各道城門報上來的結果,是大多數形跡可疑的人都匆匆出城走了,可畢竟不能放心,萬一讓堂堂府尊在那些歇家客棧遇險,他這個縣令就是天大的功勞也全都泡湯了。當然。這次得到了天大好處的方縣丞屁顛屁顛把自己的屋子給讓了出來,蘇夫人又送了一套被褥過去。

    至於汪孚林。他也直到這時候方才得以回家。須知這一套盡是血跡的衣裳,他已經穿在身上整整大半天了。他當然不想如此招搖,更不希望人盡皆知他汪小官人除卻讀書耍嘴皮子,還會劍術,可用葉鈞耀的話來說,好容易擺脫了那樣危險的境地,怎能不找點好處?哪怕是讓朝廷發個義民之類的褒獎,汪家還能夠多免兩個人丁的稅賦,也算是他拚命一場的代價。於是,拗不過葉大炮,他也隻好答應了。

    可這時候一進家門他就慘了。隨著開門的門房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這一身血跡的樣子,繼而猶如打了雞血一般進去大叫大嚷。倏忽之間,家裏人全都給驚動了出來。哪怕就連如今臨時借住樓上的方先生和柯先生,他們早就知道縣衙今天發生了一場不小的動亂,可到底沒有親眼見到那血腥的一幕,這會兒出來一見他這模樣便齊齊色變。最失態的還是吳氏,她幾乎是連腿都軟了,要不是汪二娘和汪小妹在旁邊攙扶著,怕是她就能昏過去。

    汪道蘊秉承君子遠庖廚的原則,更是根本連一隻雞都沒殺過的人,這會兒哆哆嗦嗦老半天,好容易才憋出幾個字來:“你……你這到底怎麽回事?”

    “爹,你受傷了?”金寶沒人拉,因此這會兒和秋楓一同衝了過來,話問出口後,見汪孚林氣色看上去不錯,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今天課上到一半,夫人就讓人護送我們回來,而且說是外頭發生了事情,不許出門,到底出什麽事了?”

    汪孚林本以為自己這麽招搖,家裏人應該早就知道了,沒想到穿著這行頭回來竟然引來如此一團亂,他頓時大為鬱悶。好容易解釋清楚了,這是人家的血不是自己的血,是自己殺了人,而不是人家傷了自己,他就隻見汪道蘊直接腦袋一偏昏了過去,若非柯先生眼疾手快,人就要直接躺地上為了,想來是沒法接受兒子殺人的事實,至於吳氏,此時也比汪道蘊好不到哪去,臉色煞白,就連素來性子外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也被殺人兩個字給嚇到了。

    這事情遲早會傳出去,此刻見家裏人這樣的光景,前世今生加一塊,全都是第一次殺人的汪孚林也分外糾結。早知道他就讓葉鈞耀丟掉那所謂的好意,也免得家裏這麽一堆人受驚。就在這時候,就隻聽秋楓開口說道:“小官人頂著這一身奔走在外,一定累壞了,快打熱水來沐浴換洗。”

    金寶也連忙問道:“爹,這一身衣服是不是還要留著,到時候當陳堂證供?”

    汪孚林趕緊點了點頭,暗道關鍵時刻家裏還得有男孩子鎮場,否則就憑那不靠譜的老爹,實在是麻煩大了。他當即吩咐汪二娘和汪小妹把吳氏攙回去,又麻煩柯先生和方先生幫忙照顧父親,自己則是立刻回房。等到熱水送來,他三兩下扒了那一身血跡的衣裳,卻是足足換了三桶水,這才感覺仿佛聞不到血腥味了。可這一靜下來,之前因為四處奔走而根本沒來得及回放的殺人畫麵,此刻卻一遍一遍在他眼前閃過,煩得他恨不得狂吼一陣發泄這股煩躁。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爹,喝口茶吧?這是安神茶,秋楓說,他從前在歙縣學宮那邊看來的方子,很管用。”

    汪孚林一抬頭,見金寶正雙手捧著一杯茶站在浴桶前,臉上表情又緊張又擔心,他便伸手接了過來,摸著茶杯外頭溫度正好,便也不管算不算牛飲,直接咕嘟咕嘟喝幹了。等到一杯溫熱微甜的安神茶下肚,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麵前有個人在,心安了許多,他隨手把茶杯還了回去,這才歎了一口氣。下一刻,他就聽到金寶仿佛是深深呼吸了一次,繼而就說出了一句話來。

    “爹,奮勇殺賊是很英雄,可你下次千萬別這麽逞強!”

    意外地看著麵前的金寶,汪孚林先是一愣,隨即便苦笑了起來:“沒有下一次了,之前一直忙著沒發現,你看看我的手。”

    汪孚林把濕淋淋的手從浴桶中拿出來,就隻見那隻手五指蜷曲,此刻還在微微顫抖著,仿佛那中間還握著一把劍。

    “百無一用是書生……要不是這麽經曆一回,估計我也不會知道,關鍵時刻什麽劍術都是假的,什麽勇氣膽色也是假的,要有一顆殺了人之後還能扛得住的心才是真的。”說到這裏,汪孚林換了一隻手,在搭在浴桶邊上的軟巾上擦了擦,隨即濕淋淋站起來拍了拍金寶的腦袋,“出去告訴秋楓,我沒事了,睡一覺就好,你和他去換下方先生和柯先生,好好看著你祖父。”

    他倒興許不會做噩夢,汪道蘊就未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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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四章 枕邊夜話,巡撫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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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當聽到身邊一聲驚呼,緊跟著人猛地坐了起來,葉明月幾乎是一骨碌起身,一把將小北緊緊抱在了懷中。感覺到那冰冷而僵硬的身軀漸漸柔軟了下來,她才輕聲安慰道:“沒事了,都過去了,我就在這兒陪著你。”

    “姐!”

    小北反手死死抱住了葉明月,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盡管跟著乳娘在外顛沛流離的時候,她也吃過苦,打過架,見過血,但親手殺人畢竟是第一次。昨天下午到晚上,她也不知道反反複複洗過多少次,可始終覺得渾身血汙就是洗不幹淨。明明整個人已經很累很想睡覺了,可一合眼,就仿佛有血色的影子在麵前亂晃,好容易入睡之後,連睡夢中都是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麵。

    “娘本來說要陪著你睡,壓一壓那些牛鬼蛇神的,你卻不肯,現在倒好,一個勁做噩夢。”葉明月從枕邊找了手絹出來,給小北擦掉了額頭上那些細密的汗珠,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來自己擦,接下來卻抱著膝蓋坐在那,就是不肯再睡下,她便笑著說道,“怎麽,不想睡?那我們就這樣說說話。反正今晚那兩個丫頭都被娘安置到其他⊙,屋子裏去了,隻有嚴媽媽在外頭。”



    歸根結底,除了蘇夫人之前帶去頂缸的那個丫頭碧竹,葉鈞耀也好,蘇夫人也好,全都不希望被更多人知道,今天殺人的是小北。



    小北順勢就把頭擱在了葉明月肩膀上,低聲說道:“今天是不是我和汪孚林太衝動了?娘身邊還有好身手的人,就算爹被挾持了。回頭借著讓他們吃飯。或者其他什麽的功夫。說不定還能夠把人活捉下來,不至於汙了爹的書房。我實在是看著那兩個惡賊挾持爹爹,又口吐狂言,心裏氣得不得了,竟然連那個項圈也扔出去了,而且都忘了撿回來!我……”

    下午和晚上的時候,小北全都一聲不吭,無論葉鈞耀和蘇夫人說什麽。她都隻有嗯一聲,此時此刻卻突然肯說話了,葉明月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她聽母親說過,有些人第一次殺人之後,會如同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一樣冷靜,不會做噩夢,不會有反應,該怎麽生活就怎麽生活,就仿佛殺人隻是吃飯喝水那麽簡單;但大多數人沒有這麽堅韌的神經,更何況汪孚林也好。小北也好,全都還年少。



    “不過是一件東西。就別可惜了,就連汪孚林之前也對爹娘說,這東西回頭去典當賣了,再給你打好的。”葉明月猶如哄小孩子一樣哄著身邊並沒有血緣關係,卻比親妹妹還要更親的小北,又故意打趣道,“不過,你知不知道他那串金佛珠是怎麽回事?那是銅鎏金的,看上去是金子,其實就隻有外頭一層而已。聽說,他是看著最近外頭不太平,於是打這麽一串東西戴在手上,準備關鍵時刻拿來當誘餌,誰知道這次就這麽巧地用上了!”

    “……”

    小北一張臉頓時僵住了。她就想汪孚林那會兒真叫是財大氣粗,一整串金佛珠這麽灑落在地,事後連問都不問一句就丟著不管,敢情是這麽一回事!她咬了咬嘴唇,沒好氣地說:“這個狡猾的家夥,就知道耍詐!那時候他竟然還去廚房弄了一包麵粉,死在他那一劍下的小賊隻怕到了黃泉都要叫冤枉!”

    “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他這人賊起來誰都要上當。”葉明月挪動了一下腦袋看了一眼小北,突然開口說道,“爹晚間空閑的時候說,他本來是想著,回頭把趙班頭胡捕頭和幾個司吏弄過來,讓他們設計幫忙突圍的,沒想到你們兩個會這麽拚命。一個直接在書房守株待兔,一個竟然特意鑽了那小窗過來。你們萬一有個閃失,讓他怎麽辦?下次記住,不要這麽逞強,那種悍匪最不怕死,一擊不成,你們能拚命拚過他?”



    “再選一次,我也會先救爹。”小北低聲嘟囔了一句,見一根手指直接就朝腦門上戳了過來,她不躲不閃挨了這一指頭,卻是強硬地說道,“我隻知道娘不能沒有爹,姐和明兆明堂也不能沒有爹!”

    對於小北這樣的陳述,葉明月頓時再也說不出什麽教訓的話來。她歎了一口氣,卻是坐直了身體,硬是把小丫頭給按著躺了下去,又掖好了被子,這才說道:“別鬧了,睡吧。再不睡小心明天頂兩個黑眼圈,又困得像隻迷迷糊糊的小貓。接下來的事情就不用我們操心了,你要做的就是把這件事情給忘了!記住,忠勇雙全殺了賊首格老大的,是你的婢女碧竹,不是你!”

    “哦……”

    等到小北無奈乖乖閉上了眼睛,葉明月也不管她是裝睡還是真睡,自己也窸窸窣窣躺下了。可還沒等她開口說什麽,就隻聽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姐,你說要是再選一次,汪孚林還會為了救爹裝傻賣乖去殺人嗎?”

    “我又不是他,我怎麽知道?”

    葉明月本想這麽回答,可話到嘴邊,她卻最終歎道:“他隻要人在縣衙,肯定還會這麽幹。別說他和爹素來親厚,就說他從前親眼見過你從那小窗偷偷摸摸出現在書房裏的屏風後頭,這次出這麽大的事,他哪裏想不到你會亂跑?哪怕就是為了以防萬一,他也一定會去的。好了,別想這麽多,快睡!”

    一定會去嗎……這家夥有時候真不是好人,但有時候卻也真不錯,真沒錯信他!

    同一時間,葉鈞耀也正在對蘇夫人長籲短歎。此番他引蛇出洞誘敵深入的這條好計,被蘇夫人數落了一個狗血淋頭,想想也是後怕。而後怕之後,他又忍不住要擔心用碧竹代小北的這偷天換日之計會不會被人發現。當他第十次詢問蘇夫人是否會露餡的時候,枕邊的母老虎終於不耐煩了。直接把被子一拉。將他的腦袋全都蒙住。這才沒好氣地說:“做都做了,還想什麽想,難不成你要讓人人都知道你家閨女救父心切,於是懷揣匕首到書房裏暗殺了賊首?”

    “這是現實,不是唱戲!我看汪孚林都很不情願聲張,如果不是你硬要給他分潤功勞,他又想到這樣一個奮勇殺賊的人,恐怕得應付從按察分司到巡撫衙門各級官府的訊問。別人扛不住,他早就把這殺賊的功勞讓給別人了!”蘇夫人見葉鈞耀趕緊把被子拉下去透氣,她才警告道,“你可千萬別自己說漏嘴!碧竹是我特意挑出來的,機敏能幹,又略通武藝,反正盡可糊弄得過去,那些大人們總沒有放著悍匪不問,一個勁揪著小女子問個不停的道理!”

    “好好……”

    妻管嚴的葉縣尊當然不敢再囉嗦其他,隻是在重新蓋好被子之後。他方才低聲問道:“倒是上次孚林的父親到底什麽意思?第一次來就非得請我把兒女都叫上,一個一個給見麵禮。而後聽說我升堂的時候他又帶著媳婦來過好幾回。他是不是看上了咱們家閨女?”

    汪道蘊和吳氏都是心計不深的人,蘇夫人早就從兩夫妻口中分別探出了不少東西,尤其汪道蘊那更是個再簡單不過的人,她早就探知了某些內情。此刻,她卻分毫口風都不露,而是笑著打趣丈夫道:“現在徽州城內外,誰不知道你們這爺倆的關係,孚林比你兒子還親,遲早都要是你的女婿。別想這麽多了,你在任上一天,這事就不好提,等你這次升官成了再說。若你真的能多這麽一個女婿,將來我也不用擔心你冒冒失失又闖出什麽禍來。”



    “夫人,在你心裏我就這麽不著調嗎?”葉鈞耀悲歎一聲,可得了蘇夫人一個白眼之後,他隻好悶悶不實在的,要真知道這次這麽危險,他就算原地不動十年也不會做這麽危險的事!好在滿天神佛都夠保佑他和汪孚林以及小北,阿彌陀佛……

    這一晚上,夫妻倆都睡得很不安穩。畢竟,天亮之後還有更多的收拾善後,還需要梳篦一樣把府城和縣城那些歇家客棧旅舍之中全都梳理一遍。

    當次日一大清早,方縣丞和陳推官全都奉命出發的時候,葉鈞耀在原本的奏疏外,卻還格外附了夾片,那就是請示派人下來查歙縣預備倉的帳,還他一個公道!而後一個消息,他有意讓人散布了出去,以此表明所謂幾萬兩黃金完全是無稽之談的流言。

    在這種聲明之下,還堅持留在歙縣等待那所謂機會的人,自然就更少了。尤其聽說城門盤查越來越嚴格,不時有人被扣下的情況下,為了子虛烏有的巨大財富而留下,簡直成了很不值得的高危行為。當然,打算捱到風頭過去,再看看是否有機會的人自然也還是存在的,隻是藏得深而已。

    十日之後,先行抵達徽州的,並不是姚輝祖又或者葉鈞耀這一對知府和縣令預料中的徽寧池太分巡道,而是新任應天巡撫張佳胤!

    而張佳胤趕來之後,第一件事不是見地方官,而是驗屍,然後一個一個審問犯人,整整一天一夜就這麽耗費在停屍房和牢房中。對於他這種一絲不苟的舉動,府城和縣城之中自然頗有議論。

    可同一時間,汪孚林卻正泡在義店裏和程乃軒以及米業行會的那幫人核賬。此事從十天前就開始了,忙到張佳胤來的第二天,總算是告一段落。

    這天其他人都沒有,隻有葉青龍和程乃軒,汪孚林隨手把厚厚的賬冊推給葉青龍,隨即便笑眯眯地看著程乃軒說:“我說程大公子,知不知道你爹什麽時候回來?”

    “我爹過年都未必能回來,你找他幹嘛?”

    “過年都不回來?伯父真是太忙了,我過年之後多半會去揚州,到時候好好代你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程乃軒簡直要抓狂了:“你這家夥今年都出去三回了,明年出去都計劃好了?”他正要發火,見汪孚林衝著自己勾了勾手,他將信將疑地把耳朵湊過去,緊跟著聽他叨咕了一通,原本的惱怒頓時漸漸沒了。他摩挲著下巴想了又想,最終冷哼道,“不行,我不能隻聽你說著好聽,回頭我陪你一塊去!”

    汪孚林要的本來就是這個結果,見程乃軒傻乎乎地墜入彀中,他甭提多樂嗬了。唯有已經很苦命的葉青龍一想到這兩位自己的雇主竟然都打算撂挑子,臉上的愁苦就別提了。他很想提醒一下,這是您二位的產業,就不怕我中飽私囊又或者卷款潛逃,可偏偏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

    “小官人,應天巡撫張部院召見!”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10:10 |
第三七五章 巡撫問話,巡按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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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四月的時候,汪孚林還在歙縣鬆明山村中養傷,秀才功名岌岌可危,家裏境況一團糟,又是糧長,又是爛賬,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可一年半過去了,汪家雖說還遠遠沒達到豪富的層次,可汪孚林自己的眼界卻開闊了許多,尤其是在打過交道的官員這一層次上,他比一般的鄉間小秀才優越太多了。

    徽州府縣,前任府尊段朝宗他處得不錯,現任府尊姚輝祖差點,但這種兩不相犯的關係其實就夠了,總不能指望人人都和葉大炮一樣。他還幹掉了府學劉教授,把推官舒邦儒趕到了績溪去當縣令,利用信息不對稱又憋屈死了徽寧池太道王汝正。

    而他去了一趟杭州,先後見過杭州知府凃淵、推官黃龍、北新關戶部分司主事朱擢、稅關太監張寧、右布政使吳大韶,還和浙江巡撫鄔璉照了一麵,和其中不少人結下了深厚的戰鬥友誼。

    在寧波,他則是成功忽悠了鄞縣陳縣尊。

    接著他再南下湖廣,漢陽縣令周縣尊本來是父親的東主,可最後卻變成欠了他巨大人情。而在湖廣被譽為雷青天的巡按禦史雷稽古,和他固然談不上交情,可也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了他一個忙,把邵芳給趕回了老家去。

    所以,哪怕應天巡撫已經算得上一等一的方麵大員了,張佳胤也算是名臣,可隨著通報踏入縣衙後堂的時候,久經戰陣的汪孚林很是鎮定,甚至不閃不避地正麵直視著這位新任應天巡撫。隻見張佳胤似乎比汪道昆還要年輕幾歲。年紀同樣不到五十。下頜蓄著一叢短須。唇上兩抹髭須左右分明,相貌堂堂,官威十足。相形之下,陪坐下首的葉鈞耀雖說盡力挺胸直腰抬頭,可氣勢就要差多了。



    然而,這種場合就免不了就要跪一跪了。橫豎他對汪道蘊這個很不靠譜的便宜老爹都跪過了,此時也沒有太大心理負擔,可膝蓋才一碰到地麵。他就隻聽到主位上的張佳胤開口吩咐道:“本部院隻是私下見你,這也不是公堂之上,你也不是犯人,無需多禮。再過來兩步,讓本部院好好看看。”



    一麵如此爽快地免禮,一麵卻還端著架子自稱本部院,汪孚林暗自哂然,卻立刻站起身來,依言上前兩步,保持著眼神微微下垂的恭敬態度。

    “你好大的膽子!”

    這驟然響起的低喝傳入耳中。汪孚林立刻稍稍抬起頭,用如假包換的疑惑目光看向了張佳胤。在他這無辜的眼神直視下。他清清楚楚地發現,張佳胤對他這種態度顯然有些意外,好半晌才板著臉問道:“格老大等三名太湖悍匪挾持葉縣尊,應該做得非常隱秘,你又怎能提前知情,而且還有時間溜到廚房去預備白麵?”

    “回稟張部院,那時候學生正好在縣尊官廨向兩位先生請教學業,聽說錦衣衛來了,於是就乍著膽子溜到大堂後頭的屏風,想要觀瞻一下赫赫有名的錦衣衛是什麽光景,誰知道卻發現他們疑似挾持了縣尊。故而學生思量之下,慌忙回去向夫人報了個信,又溜到廚房去要了一把麵粉,找了把劍到書房裏守株待兔……”



    汪孚林已經把所有細節全都準備好,讓相關人等一遍一遍對好了口供,所以這會兒一開口,他索性就原原本本往下說,一直說到了自己怎麽和丫頭碧竹如何趁人不備奮起反擊,最後把兩個巨匪斃於匕首和劍下。說完之後,他也不在乎張佳胤是相信還是不相信,眼觀鼻鼻觀心自己發呆去了。

    當時那書房之中除了葉鈞耀和那個丫頭之外,再沒有其他人證,因此張佳胤早早便要來了兩套染血的舊衣,又讓帶來的仵作驗看了一遍濺上的鮮血。盡管那套女子的衣裳並不像是丫鬟打扮,更像是千金小姐,可葉鈞耀解釋得很自然,是讓丫頭扮成小姐,裝作純粹好奇闖入,於是分了兩個悍匪之心,他也沒法提出什麽異議。而且,那間書房事後就封鎖了起來,根據衣服上的那些血點子,地上噴湧的血跡,他也不得不承認,整件事看上去倒也順理成章。

    可就因為事情實在是太順理成章了,所以他不得不懷疑!

    於是,一上來先和顏悅色,然後再立刻恐嚇的這一招行不通,他便改變策略:“我和你伯父汪南明雖不是同科,但聞聽他詩賦一絕,也曾有過一些往來。你既是汪氏新銳,又於科場上頗為出色,理應知道,倘若你是冒領誅殺賊寇之功,到時候查證清楚之後,會成為你此生莫大的汙點。”

    見張佳胤硬的不行就來軟的,汪孚林頓時暗自不齒。他回徽州之後,知道新任應天巡撫是張佳胤,在葉鈞耀讓人散布流言之後,他就開始打聽所有用得上的消息,把這位應天巡撫的出身履曆給調查了一個清清楚楚,除此之外還包括很多張佳胤私生活的細節。



    這位應天巡撫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當年一直捱到十八歲才去考的秀才,成功一舉拿下道試案首。接下來在四川鄉試中,張佳胤也名列前茅,中了舉人。然而在會試和殿試中,張佳胤的發揮卻不怎麽樣,進士固然考上了,可卻是三甲同進士,排在所有進士當中倒數第四十名,在庶吉士的館選上又落了選,所以起步和葉大炮是一模一樣的一縣縣令,而後卻回朝升任六部主事。

    所以張佳胤說和汪道昆有些交情,那倒真的不是胡謅。他的升官履曆和汪道昆在起初時很相似,一任縣令後就回朝,都在兵部呆過。但之後汪道昆一路在東南抗倭,張佳胤卻因為嚴嵩排擠而一度左遷,後來當過分巡道,當過提學大宗師,當過分守道。當過按察使。就在今年才從山西按察使任上得了高拱青眼。升任應天巡撫。

    在這樣的履曆下,張佳胤卻曾經在理應回家丁憂守製的兩年零三個月間,離鄉去瀘州請當世第一才子的楊慎替父親寫墓誌銘,而後借著守喪開詩社會文友,大刷文名。

    當然,汪孚林對於古代那些刻板的孝道規矩不以為然,所以對不少人詬病張佳胤守喪期間,竟然常常呼朋喚友的行為並不覺得有任何問題。所以。他大約能夠體悟到張佳胤是怎樣一個人——表麵很古板,內心很知道變通,而且很懂得該結交誰來提升名氣,換言之,那就是特別會混官場的人!

    所以,對於這說提醒也可以,說恐嚇也可以的一番話,他立刻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激烈。

    “張部院以為我很想要這誅殺賊寇之功?我撂下明話放在這裏,要不是整個縣衙也找不到一個和我身量相似,能夠穿得上我那身衣服。而且要在案發時單獨一人,不至於被人拆穿的人。我哪會站在這裏,早就把功勞讓人了!殺幾個太湖悍匪很了不起嗎?我是讀書人,又不是打打殺殺的武夫,要這種虛名幹什麽,說不定以後走在外麵,還要被宵小之徒覬覦!張部院要是不信,隻管把我的名字從奏疏上頭抹去,隻說是歙縣諸生就行了!”

    葉鈞耀見汪孚林突然如此言辭激烈,反應強硬,頓時有些擔心。他正想要幫汪孚林解釋兩句,卻看見其一個眼神過來,與這小子配合久了,他竟是心領神會,立刻把預備好替人抗爭的長篇大論,改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幫腔:“張部院,其實孚林那時候是真的不希望卷入其中,他以後還要考科舉呢,讓人知道他是個手刃太湖巨盜的秀才,回頭對他的舉業有什麽好處?是我想著總不能委屈了忠義之士,所以才違了他的心意。”

    張佳胤也就是想激一激汪孚林,想著年輕人在情急之下很可能會露出一絲夾帶真相的口風,這會兒見汪孚林如此激憤,葉鈞耀那苦笑分明出自內心,他便釋懷了。他一按扶手站起身,麵露激賞地說道:“本部院剛剛隻是試探於你,很好,不愧有勇有謀,而且又居功不自傲,深知儒者本色。本部院已經親自問過,隨行還有認得其中幾個巨盜的人,案子已經確鑿無疑,一定會將徽州府和歙縣拿獲巨盜之功陳奏朝廷!”

    葉鈞耀隻覺得心頭一塊大石頭完全落下,他連忙也站起身來,卻是舉手長揖道:“張部院既然來了歙縣,下官卻還有一件事不得不請。巨盜之所以出沒於歙縣,不外乎是因為近日關於下官這個歙縣令藏有數萬金的傳言,甚至還有說是藏在縣衙又或者歙縣預備倉之中,下官實在是百口莫辯。懇請張部院親自巡視一下歙縣預備倉,並清點賬簿,還下官一個清白!”

    張佳胤頓時眼神一閃。曆來當官的,哪怕是清官,對於上頭派人來查倉儲,那都是極其頭疼的一件事,可沒曾想葉鈞耀竟然會主動請他去巡視預備倉!他思量了好一會兒,最終也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隻是褒揚了一句葉知縣果然風骨誌氣可嘉,就先把此事搪塞了過去。

    等到他借口要前去府衙見徽州知府姚輝祖,徑直先走,葉鈞耀忍不住向汪孚林問道:“難得這個張佳胤竟然親自跑到徽州來,他卻不肯查預備倉,怎麽辦?”

    汪孚林知道葉鈞耀經曆了那麽驚險的一幕,難免會想回報越大越好,少不得寬慰了這位縣尊幾句,什麽不要操之過急之類的。他今天來縣衙是正大光明走的前門,可如今回去卻懶得再走前門繞道回去,自然熟門熟路往後頭穿。可走到一半,他就隻見前頭迎麵一行人走來,打頭的可不是葉明月和小北?

    “汪孚林!”小北本能地直接叫了名字,隨即意識到自己這稱呼在人前不太合適,趕緊含混過去,“我剛去了一趟府城鬥山街許家,回來的時候到府衙繞了一圈,據說徽寧池太道那位分巡道剛被南直隸巡按禦史給參劾了下台,如今分巡道沒來,巡按禦史蔡應陽卻親自來了!”

    汪孚林頓時愣住了。就算是太湖巨盜縱橫東南好些年卻沒抓到,這樁案子算得上不小,可是把應天巡撫和南直隸巡按禦史全都驚動了過來,是不是場麵太大了?

    他正覺得腦袋有些大,葉明月就笑了笑說:“小北回來後說起此事,娘就差我們去對爹說一聲,你要不要也折返回去再見見爹?”

    汪孚林想也知道聽到這個突發狀況,就算自己溜回家去,葉大炮也肯定會把他拽回來,因此隻能認命地點頭。隻不過,除卻默認了自己會跟著回去繼續商量,他突然很感興趣地問道:“敢問活字典葉大小姐,你既然連張四維的兒子都知道,那麽這個蔡應陽是何方神聖,你也應該知道吧?”

    聽到姐姐被汪孚林稱作活字典,小北不知怎的,突然很想笑。而在她那忍俊不禁的注視下,葉明月卻若無其事地說:“張佳胤雖是首揆高閣老提拔的,卻還算不得一等一的親信,蔡應陽卻不同。高閣老執政之後,反腐肅貪,用的巡按禦史全都是性格剛烈的人,蔡應陽和雷稽古一樣,深得高閣老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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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六章 挑你巡撫對巡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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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天巡撫的管轄範圍並不是整個南直隸,因為鳳陽在內的好幾個府都歸鳳陽巡撫管。而南直隸的三個巡按禦史也一樣,一個管提督學校,一個管鳳陽巡撫所轄諸府縣,一個管應天巡撫所轄諸府縣,但這隻是約定俗成的劃分範圍,真要上書參劾的時候,越權越界也並不奇怪。尤其是自從高拱上台,一直都在嚴厲肅貪,甚至發生過北直隸巡按禦史直接參劾河南府同知貪賄,把人趕下台的往事,讓人摸不清這巡按是否有千裏眼,能注意到區區同知。

    而這次蒞臨徽州的蔡應陽,正是挾剛剛告倒徽寧池太分巡道之威,說是氣勢洶洶來到徽州也不為過。因為張佳胤住在縣城北麵,當年胡宗憲綠野園附近的察院中,蔡應陽就住在府城中臨近徽州府衙的察院中,恰是王不見王的格局。

    要說蔡應陽也是聲名赫赫。除了剛剛塵埃落定的這樁案子,就在上個月,他還剛剛參倒了一個通判兩個知縣。盡管他還比不上聲震湖廣的那位雷瘟神,可也相去不遠了!而且相同的是,雷稽古是高拱慧眼識珠一手提拔起來的,而蔡應陽也同樣是高拱一手提拔起來的,甚至可算是半個門生。當然,從前仕∈▽,途談不上非常順的張佳胤也是高拱提拔的,要這麽算起來,三個人都算一邊的。

    可蔡氏和張氏同在南京為官,其實除卻公務往來的場合,平常不見麵,不通書信。更不要說有什麽私交。

    蔡應陽對張佳胤最喜歡在士林中刷名聲的行徑很不感冒。認為這完全是沽名釣譽。尤其是張佳胤從前居喪在家。不好好守製,竟然還借著給亡父寫墓誌銘等等場合,從老家跑去瀘州見楊慎,而且又在士林當中開詩社聚文會,總而言之就是壓根看不出居喪的悲戚。要不是他當年還不是禦史,現在張佳胤又是高拱重用的人,這樣的行徑他早就彈劾了。

    張佳胤則是很討厭蔡應陽聞風而動,逮著個由頭就參劾人的嚴酷。在當了多年地方官的他看來。巡按禦史又不管民政,真要你去治理一縣,還未必比得上被你告發老邁,告發貪腐,告發嚴酷的那些主司。再說,一點點蛛絲馬跡就添油加醋往上告,煩不煩?



    眼下蔡應陽臨時居住的府城察院之中,原本按照徽州知府姚輝祖之命而調來的那些充當雜役的民夫,全都被遣走,貼身伺候蔡應陽的。全都是他自己的親信。出身富家的蔡應陽根本就不靠那點俸祿來做官,而是致力於青史留名。如今身處異地,不讓身邊混進一個別有用心的眼線,這便是他的底線。此時此刻,坐在書桌後頭的他想到此次張佳胤竟然直接到了徽州,眉頭不禁皺成了一個大疙瘩。



    朝中首輔高拱和次輔張居正兩人的關係,從前還算和睦,可這次卻仿佛有些鬧僵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徐階。高拱對徐階本就恨之入骨,徐階回鄉之後,兩個兒子又魚肉鄉裏橫行不法,正好被高拱逮著機會,利用剛直的海瑞,把兩人全數充軍,海瑞甚至還沒收了徐家的不少土地。而徐家兩個兒子竟是湊了三千兩銀子送給張居正,讓張居正代為說情,卻偏偏被人傳到了高拱耳中。雖說張居正指天發誓絕無此事,高拱也就此揭過,可終究彼此都有了芥蒂。

    若非他從高拱親信給事中陸樹德那兒聽到了這件事,隻怕還以為兩人如同從前那樣彼此扶助,頗為和諧。

    不過這次徽州歙縣的案子,是太湖群盜,倒和朝堂那些大事無關。為難的隻是張佳胤這一來,讓他有些無處使勁而已!

    “巡按,外間有人投書。”

    “誰?”

    “來人匿名投書後就走了。”

    身為巡按,對於這種匿名信的事,蔡應陽一個月都能碰到很多次,早已司空見慣。尤其是出外巡按地方之際,那更是常常雪片似的匿名信投來,能夠給他提供很多有用信息。所以,他沒再多問,讓人把信直接送進來。可裁開封口拿出信箋後,他隻看了一眼,本來的漫不經心之色立刻變成了一臉的凝重。

    “昔日為抗倭寇,浙福之間常備水軍,而後倭亂一平,水軍日漸裁撤,因生活無著而淪為盜者不計其數,肆虐東南,去歲甚至有聖旨敕令守臣多方撫剿以安地方。而徽州地處南直隸深處,多山少水,雖有徽商豪富,然徽民卻生活艱辛,何以有群盜突入徽州求財?”



    看著這半文半白的淺顯文字,蔡應陽在心裏判斷出,寫信的人應該是個讀過書,卻並沒有功名的人,否則文字應該更嚴謹,字跡也應該更工整,而不是眼下這般歪歪斜斜。他定了定神,而後繼續往下看。

    “正因為外間有傳言,道是歙縣令葉鈞耀仿效商人低買高賣之舉,以縣廨公費倒賣預備倉存糧大肆牟利,因此積下數萬金,此流言據稱逾月之間沸沸揚揚,以至於徽州府城及歙縣縣城有大量外鄉人湧入,更有太湖巨盜喬裝錦衣衛而賺入縣衙。”

    這說得倒是振振有詞,回頭得好好查一查。不過,看這種說辭,應該是葉鈞耀的仇人編排吧?不過和他無關,他在乎的是自己當巡按禦史這一年,究竟能幹掉多少個貪官,這才是實績,犯到自己手裏就算你倒黴!

    蔡應陽把信箋翻到第三張,卻隻見上頭又用潦草的字跡寫道:“而應天巡撫張氏聞聽訊息即刻趕來,抵達徽州較之巡按尤早兩日,不知是何情故?”

    看到這裏,蔡應陽霍然起身,忍不住眉頭倒豎。是啊,本來行文差遣附近寧國府又或者太平府派個推官過來覆核就行了,又或者大不了要求把人犯以及首級都送去應天府,張佳胤突然這麽積極幹什麽?莫非這位知道什麽。又或者別有所圖……不行。得搶在此人前頭才行!

    “來人!”蔡應陽突然高聲吩咐了一句。見外頭侍從應聲而入,垂手聽吩咐,他就彈了彈紙片道,“去詳細詢問門房,送信人形貌如何。然後給本憲告示徽州府衙,歙縣縣衙,本憲要立刻查驗歙縣預備倉!”

    另外一封匿名信也在差不多的時間送到了張佳胤手中。其中大多數內容相差仿佛,隻有最後一條的內容少有修改。變成了——“巡按禦史蔡應陽非分巡道,卻聞訊即刻趕來,挾兩月之間參倒四官之威,如今秋收已畢,秋糧完納期限漸近,如若蔡侍禦舍本逐末,大肆窮究,恐徽州一府六縣不安。部院為應天巡撫,即便清查,也該以部院為主。”

    張佳胤雖說比蔡應陽年長十歲。可他沒當過禦史,地方官的經驗卻非常豐富。然而若不是讓自己人充當門房。這種匿名信就算外頭投一百封,他都難能收到一封,故而他接到匿名信的經驗較少,看了之後自然比蔡應陽更多三分重視。尤其是葉鈞耀之前就請他清查預備倉主持公道,他便想都不想地吩咐道:“傳令下去,備轎,本部院要立時查驗歙縣預備倉!”

    一方是整個南直隸地方官序列中官階最高的應天巡撫。

    一方是整個南直隸擁有最高監察權的巡按禦史。

    當這兩者在歙縣預備倉碰頭的時候,汪孚林不用想都知道,這兩者會有多麽驚愕。當然,也可能兩位彼此其實有些私交,不會發生碰撞,而是會拿出匿名信來,彼此好好看看參詳參詳。但不論如何,他們到都到了,哪怕痛恨背後有人煽風點火,也一定不會放過查驗預備倉的。到時候,說不定還能順便查一查究竟是誰在己方的煽風點火之外,又把那麽多江洋大盜給招惹到了徽州來。

    作為始作俑者,這會兒他悠閑地坐在蘇夫人屋子裏,吃著小廚房裏剛送上來的地道寧波湯圓,到最後一碗熱氣騰騰下肚,他便讚不絕口地說:“個頭小,卻皮糯餡多,這寧波的黑芝麻豬油湯圓真是一絕!”

    “上次誰還說太甜的?”小北有意嘲諷了一句,這才開口說道,“廚房裏剛剛還做了肉餡的湯圓,娘,我給爹和明兆送一碗去?”

    汪孚林知道葉小胖愛吃肉,葉大炮估摸也不例外,這會兒他滿嘴都是甜味,也很想吃點鹹的換換口味,可還沒等他一句話說出口,小北就已經飄然閃出去了,可轉瞬間人在外頭的她又把門簾拉開一條縫,做了個鬼臉說:“自己想吃就自己到廚房來拿,大吃貨!小餛飩、鬆糕、海苔千層酥、薄脆餅、藕絲糖、油包、香幹要什麽有什麽,饞不死你!”

    見人下一刻就溜了,仿佛是生怕蘇夫人教訓,汪孚林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卻是很不客氣地揚聲說道:“那勞煩葉二小姐一樣來一份!”

    蘇夫人早就不拿汪孚林當外人,可眼見他二人如此光景,仍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下一刻,她就笑著遞了手裏一個捧盒過去:“要是覺得滿嘴甜味,就吃點鹽津梅子。”

    葉明月也笑道:“小北那丫頭誑你呢,就算張嫂最會做點心,也不會樣樣都準備,就她一個人不得忙死?我看再過一會兒,應該就會有人來傳爹到歙縣預備倉去。”

    汪孚林對於這種女孩子喜歡的蜜餞果子沒有太大興趣,但既然是蘇夫人遞過來的,他也隻好勉為其難吃了一顆,結果一入口就發現算得讓人齜牙咧嘴。就在他暗自大呼上當的時候,就隻見蘇夫人突然眉頭一挑,霍然起身。緊跟著,外頭就傳來了嚴媽媽一聲叱喝。

    “何方賊人,竟敢窺伺縣衙官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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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七章 巧言相逼,掐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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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隻和何心隱學了一個月劍術,就算早起常常會練習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可距離高手卻還遠得很。所以,聽到蘇夫人的警醒,外間嚴媽媽的叱喝,他根本沒去感慨什麽差距,而是直接蹦了起來,從腰間解下佩劍握在手中,甚至按動機簧把劍抽出來半截。

    這是當初北新關之亂後,他養成的習慣,反正出入葉家猶如自己家,誰都不會誤解他有心行刺,也沒人叫他解劍。寂靜的屋子裏,他就隻見葉明月坐得端端正正,麵上一絲一毫驚慌之色也沒有,而蘇夫人也須臾坐了回去,倒是外頭的喧嘩不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嚴媽媽方才推門進來,肅容說道:“夫人,是個身手很輕巧的小賊,大白天竟是被他悄悄摸到了屋頂上,大家都疏忽了。還好二小姐一把飛刀傷了他的腿,這才把人擒下。”

    原來是那小丫頭拿出了當初在山道上射兔子的準頭!

    汪孚林正想著,卻隻見小北也氣咻咻進了屋子,滿臉晦氣地說:“人已經押到爹那去了,真是的,娘幹脆先審了他再送到爹那去豈不是更好?”

    “不是江洋大盜,就是宵小之徒※5,,有什麽好問的?”蘇夫人搖了搖頭,又問嚴媽媽,“對外就說是碧竹用飛刀擒下的那小賊。”



    “知道,夫人放心,老爺那兒就是碧竹押了人過去的。”嚴媽媽說到這裏,卻是又補充道,“但老爺那時候已經不在。他趕去歙縣預備倉了。所以我鬥膽吩咐了碧竹。讓她把人交給刑房吳司吏。”

    “做得好,如此賊人,交給三班六房按律處置就行了,正好巡撫巡按都在,不要讓人閑話我們動私刑。”

    汪孚林重新把佩劍扣回腰間,隨即插嘴說道:“我看不如這樣,縣尊若是晚上能趕回來,趁著晚堂快刀斬亂麻把人判了。明天推出去枷號示眾。之前除卻格老大的黨羽之外,不是還有一批路條存疑的疑似江洋大盜關在大牢裏嗎?縣尊也不用成天陪著巡撫和巡按泡在歙縣預備倉,免得別人還認為那是做賊心虛。吳司吏已經把前期工作都做好了,這些人的底差不多都摸了出來,正好光明正大審上幾樁案子,這樣一直在城裏戀棧不去的人也就該跑了。”

    他說完就站起身來,笑吟吟地說:“話說回來,我實在很好奇這會兒預備倉那邊是個什麽光景,打算去湊個熱鬧。”



    “你呀……罷了,我有話和你說。順便送送你。”蘇夫人倒沒攔著,隻是直接對葉明月吩咐道。“你看住你妹妹,不許她離開你視線一步。”

    “娘!”小北原本想偷跑的心思被蘇夫人完全料中,一張臉頓時耷拉了下來,“我這不是關心爹嗎?”

    “你好好呆在家裏就是關心了。”

    汪孚林還是第一次受到蘇夫人親自相送的待遇,此刻的感覺遠遠不是什麽受寵若驚,而是滿心驚疑。果然,剛出屋子沒走幾步遠,他就聽到身邊這位縣尊夫人說:“你爹娘從湖廣回來之後,前後來過好幾次,對小北客氣熱絡殷勤得有些過分。我旁敲側擊一打聽,他們都是藏不住心思的人,尤其是你爹,所以那件事我已經知道了。”

    不是吧?老爹你實在太沒用了!竟然三兩下就被人問出根底來!

    在蘇夫人那如同鷹隼一般的目光直視下,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好半晌才訕訕地說:“夫人,我爹那個人您知道的,就是死心眼一條筋。”

    “哦?”蘇夫人似笑非笑地看著汪孚林,直到把人看得渾身不自在了,她方才意味深長地說道,“正因為老爺和我都沒拿你當外人,這才讓你把這裏當成自己家似的走動,你可不要讓我們失望。老爺還在任上,現在自然萬萬不行,可這次巡撫巡按先後一來,他就算還繼續當這個歙縣令,隻怕時間也很有限了。你過了年便十六歲,年紀也差不多了。”



    汪孚林起初還擔心精明的蘇夫人隻是詐自己,所以打定主意不能亂露口風上了鉤,可聽著聽著,他就無法再保持淡定了。這已經不是暗示了,這完全是明示!他很懷疑,要是自己到這個份上還不能給一句明話,隻怕厲害到極點的蘇夫人不會讓他出這個門!

    在絞盡腦汁想了好一陣子之後,他便小心翼翼地說道:“其實這事,在我到湖廣去之前,還不太清楚。後來我爹挑明了,我才知道事情竟然這麽巧。可畢竟今時不同往昔,我不希望回頭對人造成困擾,所以才一力求爹不要對外說。”說到這裏他就來氣,老爹告誡了都不靠譜,早知道當初就不說,可那樣的話說不定老爹會跑去績溪龍川村盤問胡鬆奇,那樣反而更丟臉!

    為了防止蘇夫人其實沒猜到最重要的根子上,還是在詐自己,汪孚林還是有些含含糊糊。見蘇夫人似笑非笑不說話,他就硬著頭皮繼續說道:“而我之前在湖廣幫了南明先生一個小忙,他已經答應,說服我爹不要對我的事情胡亂自作主張。當然,就和夫人說的一樣,更重要的是如今縣尊就在任上,有些事不便於進行。縣尊和夫人對我的器重信賴和教誨,我當然一直銘記在心,定當不負厚意。”

    等放了汪孚林從後門口上馬離開,眼看那遠去的背影,蘇夫人方才對身邊的嚴媽媽笑著說道:“看,這個小滑頭臨到末了,還怕我在詐他的話!”

    “到底年少臉皮薄。”嚴媽媽很知道蘇夫人這會兒的真正想法是什麽,當然不會指摘汪孚林,而是用了一個很巧妙的提法。

    果然,對於她的這個說法,蘇夫人竟是認同得很:“別看他平時風風火火。什麽事都敢捋袖子上。可歸根結底卻還是一個凡事要逼的人。否則就要多懶散有多懶散,就連男女之事都如此。隻是,真的沒想到,有些事情竟然會這麽巧。”

    葉鈞耀會到徽州上任,這是第一巧;徽州士紳竟然會謀劃著給胡宗憲辦五周年祭,這是第二巧;小北會在和汪孚林去西園的時候,一時感懷自己吐露身世,這是第三巧;至於最最巧的。卻無疑要數汪道蘊和胡宗憲當年定下卻又因故取消的那樁兒女婚事。

    汪孚林一陣風似的縱馬疾馳,到了遠遠能看見歙縣預備倉的地方,就漸漸放慢了馬速,隨即意識到剛剛因為被蘇夫人那一番話影響,自己竟然忘了大街上不能馳馬的禁令,還好一路沒有磕著碰著什麽。他說是要看熱鬧,當然不會前呼後擁過去,而是打發了一個隨從過去先觀觀風色。人隻是過去一小會兒,就一溜煙跑了回來。

    “小官人,張巡撫和蔡巡按都沒帶幾個人。而且人都跟著他們進去了。今天預備倉門口當值的是熊六,他說張巡撫和蔡巡按之前冷嘲熱諷。說出來的話雖說一個髒字都不帶,但彼此針鋒相對,爭執得很厲害。後來葉縣尊來了,蔡巡按又詰問其猶如犯人,張巡撫一怒之下反唇相譏。眼下這會兒,人應該都在糧倉裏。據說蔡巡按查過賬冊之後,要調大斛來稱量,卻被張巡撫譏刺為勞民傷財,所以如今在一袋一袋抽查糧食。”

    這要是直接混到預備倉重地裏頭去看熱鬧,回頭若被人發現就麻煩了,汪孚林聽這隨從和熊六兩人接力傳話,倒是很有條理,他便決定坐山觀虎鬥,實時收看實況轉播。自然,他選擇的地方,正是當初自己開的第一家義店,緊靠預備倉,什麽風吹草動都能第一時間傳來。

    對於他這位東家的突然來臨,知道這會兒預備倉裏正發生著什麽的葉青龍一點都不奇怪,可好吃好喝伺候的同時,他也少不得抱怨一下東家的撒手掌櫃模式——當然對於工錢待遇,他那是絕對沒怨言的。程乃軒當初一百兩銀子買斷了他十年死契,可光是去年年底的分紅,他就拿了一百兩,今年看情形至少能翻個五六倍。所以,當汪孚林鼓勵說日後還會有更多的產業需要他經管,葉青龍著實給嚇到了。

    好在就在這時候,外間又傳來了下一階段的最新消息。

    “小官人,張巡撫和蔡巡按都捋袖子了!蔡巡按硬是說抽檢的一袋穀子是去歲的陳米,張巡撫就下令當場把白米碾出來做飯吃,讓大家評評到底是新米還是陳米。葉縣尊眼下被排擠到了邊上,連話都插不上。”

    這個……汪孚林都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張佳胤不至於吧,怎麽看上去這預備倉不是葉鈞耀一手補完的,而是張佳胤一手建成的?至於蔡應陽,這雞蛋裏挑骨頭是為了哪般?他本來是通過兩份看似匿名舉報的信,借助這一對巡撫和巡按的到場,見證歙縣預備倉從庫存空空到糧食堆積如山這一巨大變化,然後順便清理一下幕後可能有的可疑分子,讓葉鈞耀把政績給坐實了,他們怎麽自己掐了?這兩人不都是高拱的親信嗎?

    汪孚林想不明白,來報信的卻繼續又悄然退去,到預備倉門口去貓著打探下一輪消息了。等到再一次人回來時,那臉上表情赫然是憋不住笑。

    “張巡撫諷刺蔡巡按不是想打貪官,而是想借著首揆大人反貪的機會,把自己樹立成標杆,從而平步青雲,壓根沒想著百姓疾苦,這次到歙縣根本就是吹毛求疵找茬來的。蔡巡按諷刺張巡撫一到任就想給南直隸樹個典型,隻可惜盜案固然是他到任期間破的,可這預備倉又不是在他到任期間存滿糧食的,小心費盡心思一場空。到最後,葉縣尊終於忍不住了,出來怒斥蔡巡按到底有完沒完。”

    汪孚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葉大炮今天真吃炮仗了?竟敢對一個監察地方官的天眼擺出這種態度?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11:05 |
第三七八章 頂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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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鈞耀的性子,說得好聽,那叫做愛豪言壯語,但卻頂真有擔待;說得不好聽,那就是氣一上頭就忘乎所以。而此時此刻,原本始終陪著小心的他在和這一對巡撫巡按打了一個多時辰交道後,所有的耐心終於全都耗幹淨了。

    他是希望有個好前途,能夠不負家中老母親的期待,不負家中妻女的支持,不負汪孚林這麽久以來給他出謀劃策耗費的功夫,也不負底下服從於他的那些三班六房胥吏差役,不負治下眾多歙縣的百姓。所以,他當然也會裝孫子,也能裝孫子,可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眼下有人實在是太過分了!

    “蔡巡按你到底有完沒完!”

    見張佳胤和蔡應陽全都倏然轉頭看著自己,葉鈞耀卻像吃了熊心豹子膽似的,梗著脖子說道:“我上任的時候,這歙縣預備倉一窮二白,賬麵上一分銀子都沒有,糧食不過幾百石,而朝廷三令五申讓州縣儲備糧食,卻始終沒有一分一毫的銀子撥下來,我實在沒轍,又眼看湖廣去歲大災,災民困頓的景象,不得不竭盡心力想別的辦法,把這空空如也的糧倉給填滿。這其中確實用了低買高賣的手段來積攢銀本,要彈∮⊥,劾隨你的便!”

    他見蔡應陽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蔡巡按你是巡按禦史,監察南直隸的官員是你的職責,但我是歙縣令,如何在不增加本縣子民負擔的情況下,把預備倉填滿。讓本縣能夠有足以度過荒年的糧食。能夠收齊朝廷需要的賦稅。能夠追緝那些無視律法殺人越貨之輩,我自忖無愧於心!你要嚴查,可以,我立刻就讓人去調大斛來,你可以把所有糧袋拆包,過斛,然後碾出白米,看看這些究竟是陳米還是新米!”



    “還有賬冊。這一年多來所有銀錢賬目往來,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盡管調了最精通算數賬目的掌櫃來詳查!我就在縣衙,恭候這最後結果!”



    說到這裏,葉大炮就又對著張佳胤一揖道:“張巡撫,這預備倉之事下官原本是求您出麵核查,也好平息外間流言,如今既然有蔡巡按親自來,下官不敢再有勞。此前一網打盡的那些太湖群盜,以及後來在城中捕拿到的不少江洋大盜。下官打算今日晚堂開始審理,懇請張巡撫從旁監審。以免下官有所疏漏。而格老大等太湖巨盜一夥乃是南直隸諸府縣通緝要犯,縣城牢房爆滿,懇請張巡撫征調新安衛兵馬,將這些人押回南京,明正典刑。”

    什麽叫做策略,這種讓功的舉措,那就是真正的策略!雖說人是歙縣拿下的,可畢竟格老大案底累累,帶回去公審,別人也挑不出刺!



    張佳胤沒想到葉鈞耀竟然如此果決,此刻不禁猶豫了。而這時候,卻不防葉大炮竟還沒完,接下來又慷慨激昂地說:“至於之前張巡撫提到的有關預備倉的匿名信,下官沒什麽好說的,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就讓蔡巡按去查!”

    蔡應陽險些被葉鈞耀這桀驁不遜的態度給氣死。他之前之所以會詰問這位歙縣令猶如犯人,正是因為趕到歙縣預備倉的時候比張佳胤稍晚一步——盡管幾乎同一時間得信,甚至還比張佳胤早一步出發,可從府城穿過德勝門到縣城預備倉來,哪裏比得上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張佳胤?他壓根不信張佳胤聲稱同樣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的講述,隻以為張佳胤是看中了在任上捕獲通緝多年的太湖巨盜這一功勞,這才想盡早幫葉鈞耀彌補預備倉這個軟肋。

    可他急急忙忙趕來徽州,就是為了完成高拱交付的肅貪任務,哪裏會輕易罷手?

    而且,他更惱火的是張佳胤之前不顧兩人屬於同一黨,一味維護葉鈞耀,此刻見張佳胤終於為之心動,竟是立刻慨然應允,他縱使一度有些後悔剛剛不該和張佳胤針鋒相對,現在這僅有的後悔也都化作了深沉的怒意。

    我在南直隸也不知道看過多少自詡為清官的地方官,可最終在事實麵前,還不是全都不得不苦苦求饒,俯首認罪?海瑞那樣油鹽不進的窮官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個,我就不信那些盜賊蜂擁而來,全都是隻為捕風捉影!



    張佳胤官場沉浮多年,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縣令,倒說不上是多麽看重維護葉鈞耀,說到底隻是多年來當地方官時,受夠了那些巡按禦史的閑氣,這次終於忍不住發作了。此時此刻,看到葉鈞耀這樣光明磊落的態度,他那種同仇敵愾的認同感終於完全被激發了出來,當即重重點頭道:“葉縣令既是打算以盜案為重,本部院自然認同。既如此,本部院今晚監審,明日返回,再留兩個身邊人在這預備倉,嚴防有任何人動手腳,以示公允。”

    要說葉大炮在說話的時候,已經破罐子破摔,把官職前程置之度外,那卻高估了他的覺悟。他隻是破罐子破摔,打算如若回頭蔡應陽真的胡攪蠻纏,他就是豁出去發動士紳百姓,掀起全民輿論,非要讓這位巡按禦史好看。所以,張佳胤竟然打算留人在此監視,他那是再高興也沒有了,慌忙謝了又謝。等到送人出了預備倉,又聽了張佳胤一番“教誨“,最後目送其上轎前往察院,他輕輕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繼而就看到了張頭探腦的一個熟人。

    那不是汪孚林跟前的……那個誰誰?

    “喂!”葉鈞耀一下子想不起來對方叫什麽名字,便大叫了一聲。可眼看人瞧見自己卻一溜煙跑了,而且看方向就是旁邊那義店,這位縣尊大人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也不上轎子,直接就拔腿追了上去,“你別跑!”

    義店那間幹淨整潔的帳房內。汪孚林閑著無聊。正在撥弄算盤。試著從一加到三十六,算珠上下飄飛,他倒是找到了幾分當年的感覺。眼看六六六的目標他即將達成,一個人突然一頭撞開簾子進了屋子,急急忙忙地說道:“葉縣尊來了!”

    葉大炮來就來了,你這麽緊張幹什麽?汪孚林納了悶,下一刻,就隻見葉大炮氣急敗壞地衝進了屋子。一見那站在汪孚林邊上的隨從,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地質問道,“本縣問你話,你跑什麽?”

    “小的隻是……”那隨從見汪孚林也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他便訕訕地說道,“小子隻是生怕縣尊知道小官人明明來了,卻躲在這偷閑看熱鬧,心裏生氣,所以就想著趕緊給您先報個信……”

    汪孚林差點被這個隨從給噎死,見葉鈞耀黑著臉看了過來。他趕緊朝人打了個手勢讓其快走,隨即站起身:“縣尊。他是個渾人,您可別聽他胡說。我隻是個秀才,大小連個官職都沒有,總不能隨隨便便衝到預備倉裏頭去給縣尊幫手吧?所以我也隻能派人去時刻打探著,這才知道縣尊今日實在是威武不凡,竟然連巡按禦史都給頂了。”

    是個人都愛高帽子,葉鈞耀當然也不例外,他剛剛那點小小的惱火立刻飛到爪哇國去了。

    見其麵色陰轉多雲,汪孚林就笑著繼續說道:“須知我之前在湖廣的時候,漢陽縣令周縣尊固然人稱強項令,實則卻是個空架子,在那位雷侍禦的麵前,還是我通知他事先百般準備,這才勉強不露下風,哪比得上縣尊的無畏無懼?”

    葉鈞耀這才神氣了起來,當即輕哼一聲說:“那是當然。君子坦坦蕩蕩,那就無所畏懼!要知道,我在歙縣別的不說,無論賦稅、糧倉、刑獄,樣樣都竭盡全力了。若是旁人真的容不下,大不了我就辭官回寧波去,不幹了!”

    汪孚林心裏咯噔一下,趕緊問道:“縣尊您這話沒在張佳胤麵前說吧?”

    “當然沒有!”葉大炮忍不住有些惱火,“我是那麽衝動的人嗎?他又不是自己人!”

    對於葉大炮這一句自己人的描述,汪孚林聽在耳中,倒是覺得有些親切。他又向葉鈞耀詢問了一番剛剛在預備倉中那場唇槍舌劍的較量,得知葉大炮把蔡應陽給擠兌了泡在糧倉查糧查賬,卻請了張佳胤監審這些被抓到的江洋大盜,他忍不住朝葉大炮豎起了大拇指。

    “縣尊高明!”

    一直但凡遇到疑難問題都問汪孚林,汪孚林不在則是求教柯先生方先生,以及自己的夫人,如今自己獨立麵對兩位南直隸最難纏的人物,做出的選擇卻被汪孚林如此恭維,葉大炮甭提多高興了。他得意地捋胡子笑了笑,心裏卻有些唏噓。

    當時隻是想對蔡應陽甩一下臉子,巡按禦史和縣令那是同一級的,他又不是犯人,憑什麽他非得看人臉色?可沒想到能夠爭取到張佳胤的支持,運氣啊!否則這會兒回來汪孚林就不是這樣一幅敬佩的態度了,非得埋怨他太過衝動不可。

    “對了,有件事差點忘了告訴縣尊。”

    汪孚林哪知道葉鈞耀這些心理活動,此刻想起縣衙官廨今天還進了賊,少不得趕緊匯報了一下。當然,小北的功勞又被碧竹領了,這一條他也沒落下。

    “反了,這簡直反了天了!”葉鈞耀登時覺得渾身汗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氣得直發抖,“今天晚堂,本縣就先審這一樁,明天把人一個個全都拉出去枷號示眾,倒要看看那幫子江湖宵小之輩還敢不敢覬覦縣衙!孚林,你去和戚百戶他們說一說,回頭得請他們幫忙,否則人放出去枷號恐怕是羊入虎口!本縣豁出去了,免得人說縣廨公費私用,我自己掏腰包請他們來幫忙!”

    對於葉大炮的這種擔心,汪孚林覺得絕對有道理。然而,釣魚執法釣來了難以想象的大魚,而且幕後還有非同一般的推手,甚至為此而來的巡撫和巡按都已經掐上了,一切都偏離了預定的軌道,他想到今天竟然有大膽之人窺伺縣廨,如果不把可能還留在歙縣城中的那些叵測之徒給清理幹淨,日後還有的是麻煩,他便快速思量了起來。

    於是,他沒有立刻答應葉大炮的要求,而是把人請了坐下,就在其耳邊低聲說道:“縣尊,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幹脆試一試能否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屋子裏傳來了汪孚林那極低的嘀咕聲,而葉鈞耀在默默聽了好一會兒之後,最終一砸扶手道:“好,就這麽辦,本縣全權托付給你!”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11:26 |
第三七九章 釣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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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歙縣預備倉中發生的那一場對峙,當天並沒有傳出去。

    於是,巡撫和巡按之間因為一個縣令而針鋒相對的這場紛爭,知情者一直都局限在很小的範圍裏。因為預備倉自打最初起,就從上至下被葉鈞耀用很細致的手段清洗了一遍,不管是不入流但卻有編製的,還是看倉老人。

    這些人裏,有的是真心實意服從於這位肯幹實事的縣令,有的是把柄被拿住了不得不認命,有的則是受惠於這位縣令新製定的預備倉種種獎懲製度,以及汰換陳糧所帶來的好處。總而言之,隻要一句吩咐,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他們自然心裏有數。

    而晚堂上審理的那樁飛賊潛入縣衙的案子,固然算得上是繼之前大盜冒充錦衣衛賺入縣衙之後,歙縣城中又一樁奇聞,可因為這種時候大多數百姓都已經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家,晚堂又是按照規矩不太會審案子的,那會兒圍觀的人也少,所以也幾乎少人得知。



    一直到第二天,素來人來人往的縣前街上,經過的人全都發現,縣衙門口陡然之間出現了一溜總共八個頭戴重枷的漢子,這頓時吸引了不少人駐足看熱鬧。縣衙門】,前的八字牆上除卻張貼了關於這些人的罪狀,甚至還列明了他們從前犯下的罪行案底,其中甚至有搶劫漕糧和稅銀的獨行大盜,這下子,圍觀人群頓時爆發出了好一陣喧嘩。



    這其中,幾個身穿短衫的漢子混在人群中,把那些灰頭土臉枷號示眾的人全都一一看清楚了。這才從幾個方向悄然散去。最後卻又來到了同一座簡陋旅舍的房間裏。其中一個人站在門內通過門縫向外望風。其他幾個人在一張小方桌前圍坐了下來,卻是老半晌都沒人說一句話。

    “老五那麽小心的人,在咱們五峰盜裏頭,這飛簷走壁的本事是頭一份,這次就算是大白天潛入縣衙打探,可也不至於那麽容易就被人抓到吧?”



    “老五剛剛認出我了,他沒敢出聲,隻是竭力頓了頓腳。我仔細觀察了一下,他可能是被什麽人傷了腳,這才會失手被擒。”

    “最擅長飛簷走壁的他隻要不落地,誰能傷到他?難不成是失足從牆上屋頂上掉下來了?又或者那座縣衙裏頭還藏著高手?”

    聽到幾個兄弟嘰嘰喳喳,為首的方臉漢子廖峰不得不重重拍了拍桌子,見眾人全都安靜了下來,他方才字斟句酌地說道:“這次的消息也許有問題。”

    這是什麽意思?

    其餘幾個人麵麵相覷了一陣,便有人開口問道:“大哥是覺得,那個歙縣令中飽私囊,家有數萬金的消息是杜撰的?可無風不起浪。那會兒到處都在傳。”

    “就因為到處都在傳,我那時候方才想著橫豎暫時無事。不如到歙縣來看看是否有機會下手,卻不想蜂擁而來歙縣的竟然這麽多,甚至還有格老大!格老大還冒充錦衣衛,簡直是賊膽包天!可他一死,餘黨被人一網打盡,歙縣城裏那些牛鬼蛇神就大多數都跑了,我那時候也想過要走。”

    聽廖峰這麽說,其他眾人麵麵相覷了一陣子,全都覺得尷尬而愧疚。廖峰那時候是說要走的,可他們都覺得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別人都溜了,那說不定就是他們的機會。而被打草驚蛇的葉鈞耀說不定會轉移那批金子,他們隻要監視了縣衙前後門就行。所以,幾個人輪番上陣,尤其是藝高人膽大的聶五自告奮勇去縣衙踩點,結果卻出了現在這檔子事!

    “大哥,是咱們太貪心沒錯,可是……”

    “我在想,之前在外頭散布消息的人會不會是故意坑人?小小一座歙縣城,坑了多少成名的大盜?說實話,格老大那樣的居然都陷進去了,事先誰能想到?我們這些兄弟往日雖說也會聽外頭的消息來選擇找誰下手,可這次消息實在是太多太密集,我在想,難道有人借此釣魚讓我們上鉤!”

    聽到他這樣說,其他人悚然色變。可想想早些時候要有人說那消息有問題,確實是誰都不會信。這時候再探討這個實在無益,於是,便有人岔開話題道:“現在老五那是個大難題,說是枷號一個月,然後再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可我們總不能看著他這麽被折騰。都是自家兄弟,要不救他,別說人家罵我們沒義氣,回頭他一個氣不過告發了我們,那咱們五峰盜就成笑話了!”

    “今天枷號示眾的整整有八個人,我們隻顧得上看老五,也沒來得及去問那重枷到底多重。要救人就得做萬全打算,而且,先得弄清楚老五究竟有沒有賣我們,這樣,弄個人去接觸老五一下,看看縣衙那邊有沒有借此釣魚,當然,得過兩天,最初風聲緊。如果沒有,就設法看看那重枷是否好打開,腳上手上的鎖鏈是否好解,尤其是老五腿腳上受的傷是否便於走路。”

    廖峰也知道這時候猜測是否有人設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當下就打起精神商量如何救聶五:“到時候趁機把其他人也一塊放了,如此方可製造混亂!”

    陰暗潮濕,甚至還彌漫著一股黴臭味的牢房裏,枷號了整整一天的聶五正趴在稻草堆上,整個人都快僵硬了。他高來高去的本事是所有弟兄們中間最強大的,所以藝高人膽大,這才大白天來探縣衙官廨,可誰曾想竟然會陰溝裏翻船——不,不是陰溝裏翻船,而是夜路走多了就會撞到鬼!好端端走在屋頂上偷聽會被人喝破,一個看似尋尋常常的仆婦竟然能夠翻牆上房追他,最可怕的是……一個貌似千金大小姐的少女竟然會用飛刀!

    因此,哪怕這一天枷號站得腰酸背痛,這會兒都覺得脖子發僵。手腳發軟。可聶五唯一的期望就是希望那個同伴看懂自己的暗示。千萬別冒冒失失來救人。今天他是背靠牆站在那兒,站姿和筆直挺拔談不上任何關係,因為昨天晚堂的訊問中,他因為堅持一口咬定隻有自己一個人潛入縣衙,他就是個想撈點好處的小偷,結果挨了二十小板,下手的皂隸非常狠,不過是笞責的細荊條。可他的屁股和大腿全都遭了大罪!

    “兄弟,你真是獨行的?”

    聶五今天一天實在是累得狠了,一想到還要這樣被折騰一個月,他就恨不得該打打,該坐牢坐牢,該苦役就服苦役,不要讓他再這麽枷號下去了。所以,聽到同一個牢房裏傳來這麽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他便無精打采地說道:“沒錯,老子要不是獨行會隨隨便便往縣衙裏頭摸?這次真是瞎了眼衝撞了厲害角色。認栽就是了。”

    “你認栽那是活該,可我當初都已經想出城了。卻硬生生被截了下來。這狗官柿子揀軟的捏,你要不是獨行,他也不會抓你!”

    “說對了,咱們這一間牢房裏全都是他娘的獨行盜,平時倒是得手多少都可以自己花銷享樂,可現在遭難,卻也別想有人來救!”

    牢房裏八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說了一陣子話,便有人突然陰惻惻地笑了起來。

    “不過,咱們雖說被認了出來,可那都是從前的案底,在這歙縣那可是比天上的雲都還白淨些。這裏倒有個膽大包天的,竟敢大白天溜到人家縣衙裏頭去偷東西,你戴的那麵枷似乎不止咱們那三十斤吧?別說捱一個月,就憑你屁股上腿上挨的那一頓,能挺上三天就不錯了。而且據說那位縣尊氣得都快瘋了,說不定一會兒就叫人來給你一頓私刑!這牢房裏頭可比班房還要沒規矩,任憑你在江湖上多大的名聲,到這裏也就是一個野牢子就能取性命!”

    聶五頓時心裏咯噔一下。今早那麵重枷一上頭,他就知道確實絕不止三十斤,少說也有五十斤重,光是如此興許能捱,可要是真和這些人說的……

    怕什麽就偏偏來什麽,就在這時候,外頭一陣鑰匙聲響,聶五勉強抬起頭一看,卻見外頭站著五六個牢子,其中一人打開門之後,身後兩人便彎腰進了牢房,徑直到了他麵前,提溜著他的胳膊就把他拽了出去。無力反抗的他隻能咬緊牙關,卻聽到背後傳來了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有同情的惋惜,有幸災樂禍的哄笑,也有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提醒……當在漆黑的牢房中七拐八繞好一陣子,最終被扔到了一處冰涼的地上,他不得不竭力提起精神。

    “縣尊著我問你,真是獨行盜?如若供出同夥,你的罪行可以減一等,明日便換三十斤輕枷,否則便給你上八十斤重枷!”

    聶五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但須臾便咬牙切齒地說:“我素來就是一人,哪有旁人可供?總不能讓我胡亂冤屈好人吧?”

    站在吳司吏身後的汪孚林摸了摸下巴,想到今天趙五爺混在圍觀人群中,親自時時刻刻盯著聶五的反應,果然發現了很可能是其同夥的可疑人,但趙五爺讓壯班的人去盯梢時,最終卻跟丟了,他不禁覺得有些棘手。果然,哪怕吳司吏沉下臉百般恐嚇,甚至讓人拿出了夾棍,眼看那聶五受刑片刻便痛得臉色發青慘呼連連,卻始終沒鬆口,汪孚林便在吳司吏肩膀上按了按。下一刻,吳司吏便沉聲說道:“冥頑不靈,把他押回去!”

    等人一走,吳司吏立刻沒了剛剛在人前的威風,而是滿臉堆笑地問道:“小官人,明天真給他換八十斤重枷?”

    “不用,照舊就行了。他今天腳上又受了點傷,明天同樣的分量他就會覺得更重。不論是死硬不開口,還是不喜歡攀咬別人,這人倒是條漢子。就照之前我們商量的繼續,如果沒人來救,真是獨行大盜,等過幾日就給他寬一寬。如果有人來救,那就順便一鍋端了,省的還有人貓在縣城等機會。”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5:11:49 |
第三八零章 釣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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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新的一天。

    圍觀的人也好,身邊一塊枷號示眾的人也好,聶五全都早已沒了感覺。他隻知道,腳底下就如同灌了鉛一樣沉,而腳脖子處受過夾棍之刑的地方,已經不止是痛了,而且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癢,而脖子上那麵木枷似乎越來越重。他已經無法確定是否換成了七八十斤的重枷,隻知道每天晚上那麵重枷從脖子上拿下來的時候,他都想感謝上天讓自己又撐過了一天。

    隻可惜每天晚上也沒法好好休息,別說那摘下重枷之後,連晚飯都不能好好吃就要麵對的訊問,隻說滿滿一牢房全都各懷心思的犯人,就已經夠讓他心煩了。對於他連續三天都被單獨帶出去,幸災樂禍冷嘲熱諷的人不少,可還有人認為他是官府的眼線,被帶出去不是為了問口供,而是讓他匯報獄中見聞。倘若不是他無奈之下,把夾棍的刑傷,以及大腿上後來兩次又挨了板子的痕跡給露出來,隻怕就能被牢裏那群人給活生生弄死!

    他現在已經看穿了,什麽劫富濟貧的俠盜,什麽同病相憐的淪落人,全都是些自私自利,自以為是的混蛋而已!

    往日縣衙門前若是有人◎,枷號示眾,總會有親戚朋友張羅飲食,可眼下這些大盜當然沒這麽幸運,中午能夠給你一個冷饅頭就不錯了,喝水那是想都不要想。此時此刻,聶五隻覺得喉嚨如同火燒一般,卻隻能竭力用舌頭去舔幹裂的嘴唇,哪怕知道這隻會越來越渴。他卻也隻能如此。就在這時候。眼前已經有些恍惚的他突然發覺有人站在麵前。竭力凝神一看,他就發現那是天天晚上審問自己的那個刑房吳司吏。

    “縣尊有命,你要是還不供出同黨來,明日便不止是枷號示眾,而是斷趾枷號,你自己想清楚!”

    聞聽此言,聶五臉上雖仍是一臉的桀驁之色,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一身本事全都在腳上。所幸之前挨的那幾次都是笞責,臀腿破皮傷肉,卻沒有動骨,腳踝因為受夾棍之刑的時間不長,也傷得不算重,養一養的話日後還能行走如常,可如果一旦斷了腳趾,他基本上就相當於廢了!就他這樣一個從前靠著高來高去的本事掙紮生存的人,今後一旦成了廢人,同伴們是否還願意養著他。就算願意,他自己又怎麽有臉繼續呆下去?

    怎麽辦?這個刑房司吏本事很大。竟然斷定他就不是一個人,他也不是沒想過胡亂供述一番同伴相貌,免得平白吃苦,結果昨天晚上隨口一招,卻被人識破供詞有假,傷痕累累的臀腿上又挨了十小板。說不定那些同伴已經懂了他之前的暗示,離開這座歙縣城了,他幹脆把他們供出來……不,不行,兄弟幾個都是境遇相似方才結識的,這幾年沒少相互拉扯渡過難關,他怎麽能出賣兄弟!



    “我一直都是單身一人,沒別的同夥!”聶五下定決心,竭力用沙啞的嗓子用力說道,“要打要殺隨你們的便,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混在路人當中假裝路過的一人聽到吳司吏和聶五之間這對答,先是被斷趾枷號的威脅給嚇了一跳,隨即又被聶五的義氣給感動。等他悄悄回到了最新的下處,就把聶五的慘狀一五一十說了出來,最後義憤填膺地說道:“大哥,不能再等下去了,老五就算之前一直能勉強捱,這斷趾枷號卻是傷殘肢體,老五那一身本事豈不是完全廢了!而且我看他衣衫一天比一天破,人一天比一天萎靡,就這樣還不供出咱們,這是多大的義氣?”

    首領廖峰見其他兄弟不是點頭附和,就是咬牙切齒,沉吟良久,他便點了點頭:“之前我讓你們去做的準備,都做好了沒有?”



    這下子,眾人你眼看我眼,一個個確認自己的任務。有人嚷嚷已經聯絡好了車馬行,租借了馬匹,有人說已經在歙縣小北門買通了幾個人,屆時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有人說已經聯絡好了小鋪子定了一箱陶碗……在鬧哄哄地商議停當之後,首領方才下了最後決心。

    “那好,就照之前做好的最壞打算,我們動手劫人!”

    既然下定決心,眾人立刻分散行事。誰都知道,倘若明天聶五就要斷趾枷號,那麽今天就是救人的最後機會。而最佳時間便是傍晚城門關閉前那一個時辰,因為一旦掐準時間出城,他們就可以趁著入夜逃得無影無蹤,根本不用擔心接下來的追捕。

    黃昏時分,縣前街的縣衙大門口,枷號示眾的八個人正東倒西歪地站在那兒,看得出來每個人都疲憊不堪。頭一天還有精神叫囂大罵的人,現在卻早已沒了那樣的精神,甚至有人把木枷的後半截靠在牆壁上,以此借力。而最邊上的聶五卻實在站不住了,整個人漸漸滑落,最後竟是坐在地上。眼看有差役朝自己這邊走來,他掙紮了片刻卻仍然沒能起身,心想哪怕就這麽再坐片刻也好,就算挨上一頓拳打腳踢也認了。



    可就在這時候,他感覺到有一隻有力的手突然拽住了自己的臂膀,硬生生把他從地上攙扶了起來,隨即那人竟開口說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看你瘦成這樣子也怪可憐的,喝口水吧?下半輩子可得好好改邪歸正,別再做這種作奸犯科的勾當!”

    聶五一下子聽出了這個聲音,整個人頓時僵住了,下一刻,感覺到有一股清涼的液體灌進了嘴裏,他也顧不得其他,趕緊貪婪地大口大口喝著,緊跟著就隻聽到了又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在和那差役幫他求情,還有人在和其他枷號示眾的犯人搭話。他如何還不明白,哪怕先頭自己設法提醒了,可這些兄弟們還是想要劫了自己逃脫苦海,可感動之餘,他仍是借著喝水的動作低聲提醒道:“大哥,別衝動!你們不用管我,趕緊走!”

    聽到聶五在這種關頭還如此說,首領廖峰不由得心生暖意,當即輕叱道:“咱們五峰盜就從來沒有放下兄弟不管的!少羅嗦,這麵木枷很快就卸下來了!”

    趁著其他人纏住差役的功夫,廖峰見其他幾個混到犯人麵前的同伴亦是齊齊動手,迅速撕開了那些木枷上寫著犯由的字條,將那木枷陡然朝差役丟去。趁著差役躲閃來不及叫人的功夫,擅長開鎖的兩人更是竄上前來,一個開手銬,一個開腳鐐,最終把聶五的桎梏全都給打開了,卻又忙著去給旁邊的人解封。麵對這樣從天而降的救兵,枷號幾天都快憋瘋了的群盜登時喜出望外,甚至有人急不可耐地叫道:“不用開鎖,砍斷了我就能跑!”

    在這一片亂糟糟中,衙門口那些本待跑出來的差役被三四個人劈手一個個陶碗砸得雞飛狗跳,而那些碎片飛濺在地上,稍不留神就會讓人絆倒受傷。而趁著這功夫,八個犯人之中,六個人都解開了刑具,其中好幾個手銬腳鐐不是砍斷便是解下,剩下兩個也奮起掙脫了木枷,甚至顧不上手上腳上還有鐐銬,竟是拔腿就跑!一時間,就隻見一群人分散四處如鳥獸散,縣前街上亂成一團。

    而就在這時候,又有人扯開喉嚨大聲叫道:“有人來劫那些太湖大盜啦!有人到縣衙劫獄啦!”

    夜色之中,被廖峰背著跑出縣前街的聶五根本來不及說話,就發現早有一輛馬車停在那。他被推搡上車後,廖峰便跟著上了車來,在他麵前一坐後就三兩下脫了他那一身破爛不堪的衣服,卻是拿出了一套女子衣裙!橫豎作為五峰盜之一,聶五為了能得手財物,什麽事都做過,當下也隻能苦笑著任由老大給自己換上。

    等到丟下破衣爛衫在路上,把一身衣裙穿好,濕巾擦臉,又是厚厚的脂粉直接敷了上來,就連頭發也用了一塊藍巾裹上,從梳妝匣的鏡子裏一看,他就仿佛是個病懨懨的黃臉婦人。

    在這樣的喬裝打扮之下,聶五隻覺得馬車東拐西繞,但勉強還能辨認出方向是一直向北,速度還相當快。

    “記住,城門快到了,你是我媳婦,我們出城去探望嶽父!”

    廖峰沒說話,聶五更沒力氣追問什麽,眼下能夠期望的是他們在馬車上變裝的速度足夠快,別人不能認出他們。一旦出城,那就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因此,當馬車被攔停下來,見幾個守卒上前問話,城門口赫然還攔著鐵拒馬,透過車簾悄悄看動靜的他忍不住咬了咬牙。

    這一關能過得去嗎?

    “官爺,我媳婦病了,嶽父不放心,讓我帶她回去看看。您能不能行個方便?”

    幹的是打打殺殺的事,廖峰卻能屈能伸,這會兒一身綢緞衣服穿在身上,坐著馬車,還有車夫在,竟有幾分小康人家的做派。他又慷慨大方地掏出十幾個錢給那些守卒,見他們上來盯著男扮女裝的聶五瞅了好一會兒,對那張蠟黃容長臉都沒太大興趣,沒好氣地退到一邊擺擺手放行,他正為之大喜,可緊跟著就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都已經黃昏了,還要出城回娘家?以為別人都是沒腦子不成,弟兄們,給我圍了,找個婆子給我好好搜查一下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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