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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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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一章 四麵開花皆得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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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這一年多家裏多事,多位親人罹患癌症,尤其是才四十出頭的表哥……每次醫院回來心頭都是沉甸甸的,惟願大家保重身體,健康為重!

    汪孚林剛剛躲懶,不想出去應付那個被人送來跪地賠罪的柳如鈺,接下來他就不得不麵對一個更讓人無奈的事實。那就是汪二娘汪小妹輪流在床前看護,硬是不許他起來。可憐他就是昨晚小小受涼,兩碗薑湯一灌,再出了一身透汗,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午飯晚飯都隻有清粥小菜,嘴巴都淡出了鳥來。然而,葉明月連同他家裏兩個妹妹又是搬出醫囑,又是搬出身體為重的口號,他也隻能自認倒黴。

    偏偏小北那丫頭竟然還好意思笑話他!

    至於此前跟隨汪孚林去浮香坊的那些鏢師,則是一個個全都自責得很。雖說汪孚林自己跳下水之後,他們嚇得魂飛魄散,也立刻跟著下水撈人了,可終究救起人的卻是朱擢的奶哥哥,所以今天早上汪孚林一被送回來,他們就苦著臉來賠罪,請求扣工錢。為了這事,葉明月私底下又嘲笑了他一番,還是汪二娘出麵,勉勵了他們之後,又慷慨地表示工錢不+,扣,日後注意就行了。這樣豁達的東家,自然而然讓每一個人為之感恩戴德,這當然就是題外話了。

    晚飯之後,百無聊賴躺在床上的汪孚林正想著金寶和秋楓怎麽還沒回來,外間就傳來了一陣喧鬧聲。不消一會兒,金寶和秋楓就一前一後進了屋子。秋楓沒等金寶開口就搶著說道:“小官人。我和寶哥今天去萬鬆書院。碰到那個張泰徵了!他竟然當麵說什麽小官人因故落水的鬼話。結果被寶哥頂得狼狽不堪,後來很快就狼狽走了。”



    “我就隻說了一句而已。”金寶有些小聲地辯解道,“那位張公子不得不走,那是被秋楓你擠兌的,方先生和柯先生也說,你那時候頂的那句太刻薄了。”

    “哦?”

    汪孚林本來就躺得已經快發黴了,這會兒聽到張泰徵竟然跑去了萬鬆書院,還和自家兩個小家夥碰上了。而且聽他們說的情形,張泰徵仿佛還在言語交鋒上落了下風,他登時大感興趣,趕緊一掀被子,繼而在汪二娘那嗔怒埋怨的目光下,他不敢下床,隻好就這麽坐在床沿邊上,饒有興致地追問了起來。等到從金寶和秋楓的你一言我一語中,聽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登時哈哈大笑。

    “好。好,經此一事。誰還不知道咱們家裏全都是厲害人!”

    他這話一出,金寶頓時覺得大為不好意思,秋楓卻感到自己不是個單純吃閑飯的陪讀,心裏大為高興。汪小妹聽不大明白,直到汪二娘大費唇舌向她解釋了一番,她才喜滋滋地說道:“今天二姐也很威風呢,那個害得哥哥落水的柳如鈺找上門來要賠罪,被二姐派人押去錢塘縣衙了!”

    金寶和秋楓那時候已經走了,不曾想還有這事,等汪孚林笑著解說了一下,他們方才意識到他剛剛為何說家裏全都是厲害人。汪二娘被金寶和秋楓那崇拜的目光看得臉色有些發紅,卻遮掩似的冷哼一聲道:“誰讓那些人當咱們好欺負?好了好了,你們也趕緊回房去,哥還要休息。”



    “我說二娘,你行行好,我今天實在是休息得已經夠了。”汪孚林雙手合十做了個討饒的姿勢,無可奈何地說,“下次我答應你再不冒險,這總行了吧?”

    “哼,說一套做一套,上次要不是明月姐姐說,我們還不知道你在杭州北新關做了那樣老大的事情。”汪二娘哪裏肯聽兄長的鬼話,直接把金寶和秋楓都趕到外頭去吃晚飯,這才把汪孚林重新推下躺著,臉上露出了計謀得逞的笑容:“你今天好好歇著,否則明天我就繼續讓你在床上躺一天!你別忘了金寶和秋楓也對外頭說你正在養病,你早早在人前露麵的話,豈不是給人落下話柄?”

    這小丫頭怎麽一下子也變得如此精明了!

    胳膊拗不過大腿,無可奈何的汪孚林隻能像頭豬似的繼續睡。這一天他也不知道睡了多少覺,乃至於第二天公雞還未打鳴,他就已經醒了過來。躡手躡腳下床披衣,見上夜的阿衡沒醒,他穿戴好之後就躡手躡腳往外走去。才剛撥開門閂,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阿衡的聲音。

    “小官人你到哪去?”

    要不要耳朵這麽靈敏啊?

    汪孚林無奈回頭一看,見阿衡已經坐了起來,他連忙低聲吩咐道:“你繼續睡,我實在沒法在床上呆了,就在院子裏站一會兒。”

    阿衡盯著這位少主人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沒有爭辯,依言躺下。可聽到人長舒一口氣開門出去的聲音,她仍是覺得心中好笑。真要比心眼,一萬個汪二娘也未必比得上汪孚林,可還不是因為他不忍心妹妹擔心,昨天方才勉強在床上捱了一整天?要說汪家也真奇怪,幾個小的在家裏撐門麵,把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條,父母卻居然都能放心地呆在外地不回來。



    這會兒大約隻是寅正二刻,也就是四點半左右,客棧之中也就隻有前頭店堂和廚房隱隱有些動靜,後頭客人誰都沒起得這麽早。汪孚林平日裏就算準時起床,那也得是卯時過後了,這會兒見四周圍的屋子全都沒動靜,而自己因為一整天的所謂臥床而渾身僵硬,索性就在院子中央練起了劍。盡管此刻手裏沒有家夥,可何心隱傳授的步法以及劍招他都深深記在心裏,這會兒用手比劃一個劍勢,卻也能耍得開。

    足足練了兩刻鍾,中間雞鳴聲,鍾鼓聲,漸次響起,不少屋子裏也已經有了動靜。出了一身透汗的他回轉屋子,卻發現阿衡已經不在了,卻已經有一套幹淨的換洗衣服已經準備好了撂在衣架上,不消一會兒,背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小官人,我去要了些熱水來,您擦身過後換一身吧,別再著涼。我去看看二位姑娘可起了。”

    汪孚林回頭時,隻看到阿衡放下手中銅盆,人已經匆匆出去,還帶上了門。他試了試那銅盆的水溫,覺得正好,趕緊擦洗之後換了一套衣裳。這一身透汗一出,仿佛那最後一絲病氣此時此刻也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神清氣爽。然而,這一天葉明月和小北約好了要去史家拜訪張泰徵那兩位表妹,他畢竟不好隨便在人前露麵,少不得和金寶秋楓一起,聽方先生和柯先生就杭州當地一些優秀生員的時文進行評點。

    盡管這應該是極其枯燥的,但在兩位先生的妙語連珠評點下,倒也並不算難捱,可接下來的破題接龍,那就大費周折了。這種遠比腦筋急轉彎更加考驗各種綜合能力,又不能犯上,又不能犯下,他在冥思苦想之中須臾就忘了時間,直到外間傳來了小北那招牌的嚷嚷聲。

    “竟然把人給說服了!姐你真的是太厲害了,史桂芳那麽古板的大儒,他居然同意讓女兒和咱們一塊做生意!”

    汪孚林差點想站起身出去問是怎麽回事,總算還想起先對方先生和柯先生賠笑告個罪。這時候,柯先生卻笑吟吟站起身來:“這樣吧,大家都休息一下!”

    見柯先生第一個出門去了,分明也很想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汪孚林不禁啞然失笑,趕緊跟了出去。院子裏,小北見人全都出來了,頓時眉開眼笑,趕緊將今天去史家的經過娓娓道來。

    盡管兩浙鹽運使的重要性比不上兩淮鹽運使,史桂芳這樣的大儒擔任這樣的職司,最初也讓人跌破眼鏡,但史桂芳上任以來秉公無私,卻也贏得了不少讚譽,鹽商們哪怕知道他油鹽不進,也隻能捏著鼻子應了。他本來不想妻女隨任,可妻子張氏很知道江南某些混蛋習氣,哪怕丈夫立身持正,她仍然放著老家那偌大的宅子不住,硬是帶著兩個女兒跟了過來。

    這次娘家的侄兒張泰徵過來,張氏故意放任張泰徵帶著她們去遊湖,心裏其實動了聯姻之意。畢竟張家乃是晉商豪門,張四維又很可能起複,張泰徵身為長子,不但能夠繼承偌大的家業,而且讀書有成,將來十有八九能中進士。結果兩個女兒回來,史桂芳卻對她大發了一頓脾氣,硬梆梆撂下一句話,道是齊大非偶,把她噎了個半死。因此,這一天聽說之前遊湖結識的兩位小姐登門來見兩個女兒,她忍不住埋怨了起來。

    “真是的,人家千金大老遠從徽州都能到杭州來遊玩,我家三娘四娘跟著表兄去遊一次西湖,老爺就發這麽大火!”

    “哪家千金從徽州到杭州來遊玩?”

    張氏看到史桂芳陡然之間推門進來,登時大吃一驚。她有些訕訕的站起身,等看到史桂芳滿麵陰霾地瞪著自己,她隻能趕緊禍水東引,將歙縣令葉家兩位小姐來拜訪女兒們的事情說了。下一刻,她就隻見史桂芳扭頭就走,長舒一口氣後,她立刻又提心吊膽追了出去。

    雖說人家官卑職小,可又不相統屬,老爺千萬別把人家女兒當自己女兒那般訓,萬一鬧出事情來,可就著實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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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二章 初會排毒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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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年輕俊逸,家境優越,而且又詩文無不精通的表哥張泰徵,他的兩個表妹,也就是史家兩位小姐,因為母親都那樣暗示了,她們心中當然不可能沒有想法。按照年齡來說,長姊史元春自然更有希望,妹妹史鑒春對表哥隻是純粹的崇拜。可一趟西湖遊下來,到西泠橋畔的那家林記小館吃過飯後,她們對於張泰徵那完美無缺的印象就比之前差了很多。

    她們又不是輕浮的女孩子,出身書香門第,針黹之外,書也沒少讀,人情世故也懂,明明是表哥下的邀約,吃到最後卻是自己先匆匆跑路,這怎麽看怎麽不對勁。於是,張泰徵和許二老爺在船上談話的時候,她們便差了個丫頭去打探,盡管具體情形不知道,可表哥在那位年紀不過十四五的汪小官人麵前铩羽而歸,而且似乎被人算計了,她們還是覺察到了。再加上葉明月給她們留下了無所不知的形象,那邊帖子一送過來,她們立刻就磨著母親答應了。

    此時此刻,聽到葉明月將林記小館那對店主夫妻的窘境原原本本解說了一遍,姐妹倆全都醒悟到陳老爺想營業的那是什麽去處,登時氣紅了臉。今年剛剛十四歲的史鑒春更是$,眉頭倒豎,怒聲罵道:“好不要臉的東西,西湖邊上少了一家好吃的館子,原本也不算什麽,可怎麽能……怎麽能開那種醃臢地方!”



    “妹妹。”史元春一口叫住了妹妹,見她還是氣鼓鼓的,她方才笑道。“不過。那位汪小官人還真是想得出來。明明是表哥帶他去的地方,他竟然主動管閑事,還把表哥和那位許二老爺一塊給捎帶上了。”

    “我爹對他的評價向來就是急公好義。”葉明月眼睛也不眨,直接說了一句瞎話,這才目視小北。

    “結果倒好,那天林老爹來客棧找他,去了府衙把契書辦好,當天晚上陳老爺就邀了他去浮香坊。結果那個見鬼的頭牌竟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手段都用了出來。”照顧到兩位史家小姐可不像自己二人那樣老在外頭亂跑,色誘下藥這種細節,小北就不說了,將汪二娘親自出麵把人捆了送去衙門的事一說,見史家姊妹全都是一臉讚同,她方才繼續說道,“不過雖說那個陳老爺不至於再逼林老爹賣地,可畢竟是地在三個人手裏,就怕張公子和許二老爺……”

    “許二老爺是鬥山街許老太爺的兒子,許家九小姐和我們也算是手帕交。所以我們今天來,也是想請二位史小姐和張公子說一說。對了。這是地契。”



    葉明月接上小北的話,繼而從懷裏拿出了一份地契,遞給了史元春。見她接過去之後,和史鑒春湊在一塊看,她便對小北笑了笑。果然,看完地契內容之後,這位史家大小姐立刻答應道:“回頭我就和表哥說,讓他把東西留在我這兒。橫豎還不到二十兩,我們姊妹拿體己還給他就行了!”

    “姐姐說的是!”史鑒春也連連點頭,心裏對之前還非常崇拜的表哥那就更加有些不滿了。這分明是你帶著人家汪小官人去的,那邊店主夫妻的窘境也是你告訴人家的,隻不過區區五十兩銀子的小事,怎就還要汪孚林起頭來幫忙?



    雖說那次在林記小館中一同吃過飯,隱約能夠感覺到史家姊妹倆的性格,可葉明月本來答應汪孚林來當說客的時候,還是有些擔心她們倆不好說話。此刻,發現史元春和史鑒春竟是這樣爽利而天真俠義的性子,她覺得接下來就不能隻用機心,否則也太對不起人家的信任。



    “你們既是這麽說,那我和妹妹這趟就來對了。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想和你們商量。林記小館既然改名為樓外樓,隻是純粹的平房,倒也無所謂,但那店堂實在是太小。林家夫妻倆的手藝,我們都是吃過的,何不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們湊一點私房錢,也不用多,幾十兩就夠了,讓他們把店麵稍稍翻修一下,然後置辦一些原木桌椅,幫他們稍稍宣揚兩句,那西林橋畔的好市口,又不用擔心人搗亂,他們如此好手藝,生意一定會好的。”

    見史家姊妹對此全都有些錯愕,葉明月這才接著說道:“我知道,史運使乃是飽學鴻儒,史家更是幾代書香門第,對於商賈之事恐怕有顧慮,但這樓外樓隻是小生意,幫襯的意味居多,另外就是,免得那陳老爺嘴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屆時林家夫婦把地也賣了,店又開不下去,五十兩銀子終究坐吃山空。當然,我不妨對兩位妹妹說句實話,別看汪小官人年輕,在徽州卻是以慧眼識珠出名的,至少我們湊的本錢虧不了。”

    史鑒春聽著聽著,冷不丁問道:“那他自己為什麽不投?”

    小北見葉明月躊躇不語,她便插嘴說道:“他給張公子和許二老爺出的主意,不太好意思摻和,便對姐姐和我提了提。姐姐覺得一來能幫人,二來還能給我們自己積攢幾個體己錢,就想問問你們是否願意……”

    話音剛落,便隻聽門外傳來了一個冷冽的聲音:“好一個如意算盤,我史家的閨秀,還不到需要靠這種小館來賺錢的地步!”

    門外竟然有人偷聽?

    刹那之間,別說葉明月和小北雙雙吃了一驚,就連史元春和史鑒春姊妹也都大為意外。等到看見有人推門進來,姊妹兩個慌忙起身垂手喚道:“爹。”

    竟然是史桂芳本人?這位被耿定向稱為排毒散,正氣到有些迂腐的兩浙鹽運使,怎麽會挑在這種分明該是正在前衙的時間回到了後院?

    葉明月雖說始料不及,但還是款款轉身,用無可挑剔的態度斂衽行禮道:“見過史運使。”她既然行禮。小北也跟著屈膝。心裏卻大不以為然。

    史桂芳本以為自己如此不留情麵地訓斥上來。剛剛蠱惑女兒的這兩位必定會窘迫萬分,慌忙告退離去,卻沒想到她們竟是如此鎮定自若,心頭的七分怒氣頓時稍減兩分。本來他的性子,一定不會聽壁角的,奈何剛到門口就聽她們提到什麽醃臢地方之類的事,頓時疑雲大起,於是有意站了一站。直到說起什麽開館子之類的事,這才耐不住闖了進來。此時此刻,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葉小姐,老夫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你莫非還有異議?”

    若是史桂芳一上來就不管不顧地趕人,葉明月自然不會繼續糾纏,可此刻史桂芳竟然如此反問,她頓時意識到還有機會。她當即不慌不忙地答道:“史運使剛剛說,史家閨秀不至於要靠區區一家小館子來賺錢,那麽我也大膽實話實說。葉家雖不算什麽頂尖的書香門第。但在寧波府也有少許微名,家業豐厚。並不用我和妹妹兩個女孩子考慮生計問題。但如今放眼天下,大多數人家都是農商並重,哪怕是閨閣女子,也總要懂得一些東西。”

    見史桂芳並未反駁,葉明月心中稍定。想來那位張夫人出自晉商張家,哪怕不是主支而是旁支,史桂芳總不至於對經商排斥到如此地步,更何況,史桂芳自己現在當的官,便少不了要和鹽商打交道。於是,趁著對方沉默的功夫,她微微一笑,又繼續往下說。

    “那家林記小館,是汪小官人給改的名字叫樓外樓,出典是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至於這一式三份的地契,也是他和張公子以及許二老爺打賭,為這家小館題了一副對聯,名曰一樓風月當酣飲,十裏湖山豁醉眸。這才讓張公子和許二老爺為之心服,不得不出了銀子。”葉明月不動聲色給張泰徵上了一劑眼藥,又發現史桂芳仿佛在細細沉吟自己這番話中透露的信息,她就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更何況,我和妹妹不是杭州人,轉瞬就要離開,能給那位店主多少支持,根本說不上來,而史運使卻剛剛上任不久,若是兩位史小姐能夠出手相助,至少這兩三年之中,樓外樓定然能夠安安穩穩開下去。日後若是成功,有了相應的名氣,史運使離任,他們也不用擔心。若是不成功,我們所費則有限。用我們手上可有可無的一點錢,卻能夠讓人過上靠勤勞雙手謀得溫飽甚至致富的日子,何樂而不為?”

    葉明月既然意識到史桂芳反對的是讓兩個女兒去賺錢,那麽她就繞過這一點,隻提助人。而在談到助人之前,她更是先用汪孚林那店招和對子這種風雅事物來勾一下史桂芳的胃口。果然,下一刻,史桂芳還沒開口,父親現身之後就一直不敢吭聲的史家姊妹終於齊齊上前了一步。

    “爹,那家店的店主夫妻人都不錯,若是爹不願意我們出資,那我們就借錢給他好了!”史鑒春快人快語,直到後進屋卻一直沒做聲的母親張氏橫了她一眼,她才吐了吐舌頭,閉上了嘴。

    而姐姐史元春則是開口說道:“爹,就是一家小小的飯館而已,表哥的地契人家都送來了,就讓我和妹妹試一試吧?雖說天下苦難人多,幫不了所有,但既然正好就在眼前,不過十兩銀子,難道爹還吝嗇不成?”

    聽到史元春竟然巧妙地把話題套到了史桂芳是否吝嗇上,小北差點沒撲哧笑出聲來。果然,她就隻見史桂芳臉色一變,隨即氣咻咻地說道:“罷了,隨便你們,隻不許亂打我旗號,哼!”

    張氏原本還擔心老爺盛氣而來出岔子,此刻見史桂芳竟是被說服了,登時瞪大了眼睛,好一陣子方才回過神來,囑咐了兩個女兒款待客人,自己連忙反身追出了屋子。她這會兒心裏還糊塗呢,哪裏能不問問到底怎麽一回事。真是奇了怪了,丈夫怎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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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三章 你在我們麵前還裝?(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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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看到麵前兩個十兩銀錠子,還有一張史元春和史鑒春蓋了私章,條款分明的契書,汪孚林不禁對葉明月豎起了大拇指。

    果然不愧是麵麵俱到啊,居然連史桂芳這樣的高官也能說服拿下!

    於是,他稍稍想了一想,隨即就看向葉小胖道:“明兆,回頭你和金寶秋楓一塊去一趟西泠橋畔那家店吧,和林老爹把事情說清楚。然後呢,交給你們一個任務,我撥出四個鏢師給你,他們在杭州本地時間很長,對市麵上很多東西都熟,你們呢,帶著他們到北關,把翻修房子,雇夥計,重新設計菜單水牌,這些事全都做起來。”他生怕柯先生和方先生反對,又補充了一句,“讀書很重要,但閱曆也很重要,不要你們負責到底,但至少先學起來。”

    葉小胖巴不得能放風,幾乎想都不想便歡呼一聲答應了下來,但金寶和秋楓卻還是先征詢了一下兩位先生的意見,見方先生皺了皺眉後,最終點了頭,柯先生卻爽快答應了,兩人方才鬆了一口氣。等到汪孚林立刻安排了人先去給林老爹報信,又囑咐金寶他們明日帶著銀子從水路出城去西湖的西泠橋畔,他就笑吟吟地追問起∠,了葉明月和小北今天去史家的一些細節問題,末了便問道:“你們今天去史家,沒碰到張泰徵嗎?”



    “據說他出門訪友去了。史家兩位小姐說,他白天很少在家,多是在外。畢竟他大老遠從山西老家跑來杭州。身上應當也是有其他事情的。”



    有什麽其他事情?難道張四維還要靠兒子四處奔走聯絡人脈才能起複?開什麽玩笑。張四維之前被免職是因為遭人忌恨,暫時退一步,可憑借這家夥八麵玲瓏的個性,和高拱張居正的良好關係,要複出就是找個機會的事,可比汪道昆容易多了!就算有任務,也肯定是為了自己未來的仕途打好人脈基礎,從這一點來說。其實他才應該跟著柯先生和方先生去萬鬆書院刷一下名聲,結識一些人,隻可惜那舍身一跳在粗暴破局的同時,帶來的後遺症也不小。

    這時候他這個對外聲稱正在養病的,要是被人看到到外頭亂晃,那像什麽樣子?

    正當他百無聊賴地準備回房,守在院門口的一個鏢師卻突然快步進來,到他麵前低聲說道:“小官人,外頭掌櫃跑進來,說是凃府尊親自來探望您了!”

    汪孚林登時目瞪口呆。他看了一眼周圍的其他人,見柯先生忍俊不禁。方先生則是苦笑不已,葉明月和小北一臉看好戲的架勢,頓時為之氣結。而汪二娘和汪小妹反應極快,雙雙拉住他的手說:“快快,床上躺著去!”



    一番雞飛狗跳之下,汪孚林不得不躺在床上裝病,而汪二娘和汪小妹甚至來不及回避,連躲到屏風後頭的功夫都沒有,探病的人就已經一前一後進屋,他方才發現除卻杭州知府凃淵,竟然連推官黃龍也一塊來了。隻不過,兩個人臉上絲毫沒有探病的凝重,反而是滿臉笑意。尤其是黃龍,一進門看到汪孚林半坐在床上的光景,立刻笑罵道:“你在我們麵前還裝?”

    汪二娘和汪小妹在徽州的時候,哪怕她們是汪孚林的妹妹,也僅僅是遠遠看過段朝宗,如今到杭州來遊玩,竟然能夠這麽近距離地看到杭州知府,頓時全都有些發懵。此時聽到黃龍竟然這麽說話,汪小妹不禁戳了戳汪二娘,低聲問道:“二姐,府尊身邊的這人是誰?”

    “小聲點,我哪知道,我又沒來過杭州!”

    黃龍耳朵很尖,見兩個小女孩子正站在床尾咬耳朵,想到剛剛急急忙忙回避的那些人,他便意識到這應該就是汪孚林的兩個妹妹,當即笑道:“我是杭州府推官黃龍,和令兄打過幾次交道,算是交情不錯。”

    “啊,原來是黃推官。”汪小妹想到那就和從前的徽州府衙那位和哥哥有仇的舒推官一樣,忍不住多看了黃推官好幾眼,繼而方才在汪二娘的提醒下,跟著她一塊上前行禮,嘴裏卻忍不住解釋道,“哥在那麽冷的晚上泡在西湖水裏那麽久,所以受涼了,才不是裝病。”

    這真是越描越黑!

    汪孚林本來就沒有在凃淵和黃龍麵前裝病的打算,奈何一幫人仿佛看笑話似的任憑兩個小丫頭折騰自己,他也隻能認了。這會兒就索性掀開被子說道:“府尊,都是舍妹二人太過緊張,其實就最初有一點點受涼,喝過薑湯都好得差不多了,卻硬是被她們當成了大病。”

    “哦,連我都聽說,鬆明山汪氏巾幗不讓須眉,把那個柳如鈺罵得狗血淋頭,然後直接捆了人送去錢塘縣衙,應該就是她們了?”凃淵一看就知道汪小妹形容尚小,還做不出那樣的豐功偉業,必定是汪二娘無疑。果然,話音剛落,他就看到汪二娘的臉刷的紅了,顯然大為不好意思。



    凃淵莞爾一笑,等到汪孚林打發走了兩個小丫頭,自己下床於屏風後換了一身衣服,再次正式和他們見過。他才開門見山道:“今天我來見你,於私是探望你一下,慰問慰問你這個不幸泡了西湖水的受害者,於公,是寧波府那邊剛剛送公文到浙江巡撫鄔部院,了結那樁水匪的案子。你這次派給蘇夫人的那幾位鏢師立功不小啊,這幫水匪交待,這半年不但在那條山陰古水道中劫掠往來商船,而且還擄賣過不少幼童,幸好拿下人之後,葉知縣那位夫人雷厲風行,讓人去端了他們的老巢,救出來七八個孩子。”

    蘇夫人真是女中英豪……

    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說了,隻是為了她的安全,以及鏢局第一票生意,這才派了八個鏢師隨行,誰知道竟然能夠順帶破了這麽一樁大案子!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問道:“然後呢,寧波府那邊還怎麽說?”

    “寧波府縣那麽多差役,頭功卻被人家給搶走了,當然是顏麵無光,如果不是葉家在寧波府是赫赫有名的大戶,說不定他們還會玩些小手段。至於現在,也就在文字上稍稍加了點潤色,把解救幼童的功勞分潤了一點在自己身上。”作為主管刑名的推官,黃龍便嘲弄道,“而葉知縣夫人深藏功與名,把功勞都歸在你那八個鏢師身上,他們又是格殺水匪,又是解救幼童,從官府總共拿到了五百兩賞金。就因為這個除暴安良之功,所以鄔部院才有些興趣。”

    “鄔部院感興趣的,應該是能把作惡市井之徒,收服成除暴安良,卻又同時遵守律法的良民這一點吧?”

    汪孚林反問了一句,見凃淵果然點頭,他就實話實說道:“凃府尊,你我不是外人,我也不瞞你說,鍾南風手底下那批人,是杭州所有打行之中,紀律和品行全都說得過去的。就算如此,倘若不是蘇夫人出自軍門世家,身邊還有懂得武藝的人,我又把霍叔以及幾個隨從借了給她,未必放心這麽一批剛剛從良的鏢師跟著護衛,萬一他們變身打劫的怎麽辦?”

    不等凃淵接話茬,他就繼續說道:“至於我身邊剩下這些人,帶回徽州之後,我全都丟給了戚家軍老卒嚴格訓練,每月供給食宿,發給工錢,就差沒有解衣衣之,推食食之,這才能夠初步讓他們歸心。這種鏢局的模式,不可能用到湖墅乃至於杭州的其他打行身上。畢竟那得多少人?”

    開一家鏢局,然後循序漸進鋪開攤子,在各大城市設立分局,盡量避開當權者的忌諱,免得在還沒發展起來之前就遭到打壓,這是汪孚林的宗旨。要是他真的包辦幾千名以打鬥為行業的青壯的出路問題,那就是沒腦子了。有心人肯定要問,這是要造反嗎?

    凃淵一聽汪孚林這推托,就知道他什麽意思:“鄔部院當然不是全都推在你身上,他隻是想問,如果其他打行也照你這樣開鏢局,可行得通?”

    “第一,錢哪來?第二,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卷了貨物,甚至幹脆綁架又或者打劫鏢主?第三……”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凃淵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想了想又繼續問道,“這些人充斥市井,擾亂地方,我之前雖不得已而放過他們,可終究不能如此放任下去。你的主意這麽多,就真的沒有什麽辦法?這不僅僅是鄔部院的意思,也是吳方伯的意思。布政司裏,林紹宗最近又占據了上風,”

    汪孚林頓時想起了那個身材微胖臉圓圓的麵團布政使吳大韶,沒想到原本占據上風的這家夥又落下風!想到當初左布政使林紹宗是和按察使謝鵬舉一塊來的,相傳還和都指揮使張鳴鳳有些勾勾搭搭的,還要再加上錦衣衛杭州分司的百戶駱邴原,再算算吳大韶這邊,頂多是凃淵這位揚州知府,黃龍這個推官,北新關朱擢和張寧全都指望不上,那麽,鄔璉這個巡撫的態度自然至關緊要。

    可他如何知道鄔璉究竟怎麽想的?

    他眼珠子轉動了好一會兒,最終微微笑道:“這樣吧,府尊能不能替我送一份拜帖給鄔部院?”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4:34:47 |


    聽到有人質疑店招,汪孚林隻是哂然一笑,可聽到有人竟然質疑店招和對聯上的字,他這時候心裏就差沒笑開花了。幸好他很有自知之明,前世今生加在一塊,那筆字用來考試也隻能說是勉強湊合,可用來充作門麵那就簡直是貽笑方家了。很顯然,那邊評頭論足的人不知道張泰徵是誰,可四周圍其他人卻顯然有知道的。如此評價一個和首輔次輔統統交好的翰林院前掌院學士長公子的字,還想不想在科場上進步了?

    於是,趁著那片刻的難堪寂靜,他信步走上前去,因笑道:“今天這麽巧,各位到這裏是來品嚐林老爹手藝的?”

    原本有人是打算立刻發難約汪孚林鬥文的,可在門口就鬧出了一個大笑話,險些得罪了人,眾人的氣焰就沒那麽高了。而且沒頭沒腦地直接文戰,顯然有些不合時宜,汪孚林上次還見過的那個柳侍英當即輕咳一聲道:“沒錯,我們聽說西泠橋畔有家小館不錯,所以一塊來嚐嚐。”

    你們都是陳老爺的座上嘉賓,還要聽說這地方不錯,結伴十五六人來嚐鮮?

    汪孚林心中鄙視,隨即笑容可掬地說:“那倒是有緣了。隻不過,店堂狹小,隻容得下三桌。”

    秀才們才不理會汪孚林的提醒,反正他們在船上酒足飯飽,眼下是特意來找碴的。可等到這麽多人真的一擁而進小館,發現一張桌子邊上坐著一個老者,兩副碗筷和茶杯,顯然應是和汪孚林一道來的客人,至於另兩張八仙桌,那得多擠才能坐下十六個人?在最初的麵麵相覷過後,立刻就有人惱火地用扇子重重一拍桌子。

    “這麽小的地方,讓我們怎麽坐!”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4:36:32 |
第三零五章 衣裳取人(求月票^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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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打量了一眼那說話的秀才,隻見其一身簇新的陽明衣,頭戴形似忠靖冠的淩雲巾,手上搖著一把畫著水墨山水的折扇,再加上眉清目秀,乍一看去,確實一副公子派頭。然而,從前在五福當鋪之中,汪孚林就曾經見識過那種窮得隻剩一身行頭騙人的家夥,再加上這幫人全都相當於陳老爺的專用捧哏,真正出身世家大戶的,絕對不屑於擔當這一類角色。因此,他在審視了對方一眼後,目光就落在了此人的鞋子上。

    那鞋雖是士人常穿的雲頭履,但顏色卻是青的。須知他到杭州這些天雖然出去得不多,可放眼看去,街頭巷尾穿雲頭履的很多,而且顏色大多用白緞或者蘭緞,上頭什麽雲頭紋,蝙蝠紋,如意紋,勾勒得十分精致,青色素麵的這還是第一次見。顯然,此人這一身行頭置辦到最後,到了腳底下就沒錢了。

    此刻就是這麽一個家夥一進店就埋怨地小,汪孚林便挑了挑眉道:“既然是來嚐鮮,若是還要計較店大與小,杭州城內外有的是金碧輝煌的豪奢地方,何苦跑來西泠橋畔?而且,又不是店家求著你來,是你自己兩隻腳走到這裏來的!”



    剛¥,剛汪孚林還對眾人很客氣,此刻卻如此出言不留情麵,那一身陽明衣的秀才頓時臉色大變。剛要反唇相譏,他隻覺得左右肩膀上兩隻手壓了下來,分明是同伴勸他忍耐。於是,他隻能忍氣吞聲地隨眾坐下。就隻見兩張八仙桌每邊坐兩人,十六個人八張條凳。那叫擠得滿滿當當。當看到汪孚林和那老者相對而坐品茗。坐得寬寬落落。繼而更有人送來了一道湯,一盤魚,哪怕他們之前早就肚中已飽,卻仍是忍不住大為不滿。



    “老先生嚐一嚐這道西湖醋魚,上次來時,我就對這道菜情有獨鍾,最要緊的是魚是早晨剛剛網上來的,新鮮活殺。這一勺醋味亦是調得絕妙。”

    對麵的老者到杭州已經有小半年了,西湖醋魚也品嚐過多次,此刻在汪孚林力薦之下,他方才不慌不忙挾了一筷子,可那魚肉入口鮮嫩爽滑,酸甜適中的口感,卻分毫不遜色於他在城中被人宴請時的幾次經曆,而且仿佛還多了些食材本來的鮮甜。他頓時大有興味,接連又品嚐了兩口,這才笑道:“怪不得你讚口不絕。確實是好手藝,這道西湖醋魚在杭州地域最是尋常不過。竟然能做到這水準,堪稱一流。”



    一旁兩桌的秀才們聽到汪孚林和那老者一搭一檔竟然把菜肴吹到了天上,大多嗤之以鼻。隆萬之交,豪奢之風大起,哪怕你家裏窮得叮當響,在外麵行走也得有一身綾羅綢緞的好衣裳裝門麵,至於下館子,首選就是城裏那些名氣響當當的大店,否則你都不好意思說出去。所以,對汪孚林竟然把這麽一家鄉野村店給吹得如此了不得,有人便存心卯足了勁,打算一會兒使勁挑剔,好好替陳老爺出一口惡氣。



    而汪孚林又親自舀了一碗蓴菜湯送到老者跟前,眼見其拿著湯勺細細品嚐,眉目舒展,分明很滿意,他便對來回穿梭的林千牛豎起拇指表示讚賞。得到肯定的小家夥立刻眉飛色舞,正打算跑回廚房去向爹娘報喜,卻不想那邊廂有人拍了桌子:“喂,客人來了這麽久都不招呼,這是想店大欺客?”

    林千牛剛剛在店外聽到那些人竟然對自家的店招和對聯挑刺,就知道這些不是好人。因此,他上前之後便中規中矩地說道:“小店正在準備翻修,水牌上的很多菜都沒有,今天隻有西湖醋魚、蓴菜、魚頭豆腐、龍井蝦仁、炸響鈴、宋嫂魚羹,叫花雞等幾樣費工夫的菜都沒有。”

    省得這幫家夥信口開河!

    “就這麽點菜還想做生意?”剛剛一口氣沒出完的陽明衣秀才又冷嘲熱諷了起來,見汪孚林隻專心致誌地和那個老者低聲交流什麽,沒顧上這頭,他隻覺得蓄意一拳打到了棉花團上。最後,還是柳侍英出麵,把這今天有的六道菜全都點了一遍。好容易等到菜一道一道漸漸上來,幾個人帶著極度的挑剔心思伸出了筷子,這下子登時表情各異。

    盡管跟著陳老爺能有肉吃,可陳老爺就是有萬貫家財,也不可能天天叫上他們所有人,算下來一個月能打上三五趟牙祭,那就已經很不錯了。捫心自問,這幾道菜的口味真的不比城裏大店差。然而,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陳老爺正在畫舫那邊等他們的好消息,怎能就此打退堂鼓?兩桌上的秀才們彼此對視一眼,大多都不想先開這個頭炮,到最後,大多數人都想到了已經出言挑釁過好幾次的陽明衣秀才周義清。

    這家夥性子最急,家境也最窮,攀附陳老爺的人裏,就屬周義清嘴臉最猴急,最俗不可耐,還得他上才最合適!

    柳侍英見同桌好些人都在衝自己使眼色,他上次在浮香坊上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已經不想貿貿然打頭陣,因此對眾人的意思心領神會,眼珠子一轉便低聲說道:“那汪孚林狡猾似鬼,就連柳如鈺那樣慧黠的性子都給折了進去,我們還是小心些,不要貿然行事,否則興許又會上了大當。”

    他素來知道周義清為人孤傲,此刻話音剛落,果然就看見自己對麵的周義清露出了譏誚的笑容。

    下一刻,周義清竟是啪的一聲摔了筷子,厲聲說道:“這魚肉簡直腥臭難當,讓人怎麽吃!誰掌勺的,給我出來說話!”

    外頭來了一堆書生,而且看樣子是專門來找碴的,這一點林千牛已經偷偷跑到廚房和林老爹夫妻通過氣了。這時候,圍著圍裙的林老爹急急忙忙從廚房裏出來,一邊抹著雙手,一邊陪笑問道:“這位相公,小店用的魚全都是今早新鮮打上來的,活殺現做,怎麽可能腥臭?”

    “怎麽,你是說我這個秀才訛你?”周義清刻意加重了秀才兩個字,見林老爹麵色一變,他冷笑一聲,拿起那一盤子西湖醋魚,劈手就往地上重重砸去,眼見那盤子摔得粉碎,魚連同醬汁以及盤子碎片就這樣灑落得四處都是,他才陰惻惻地說道,“你若是不服,把這條魚給我吃得幹幹淨淨,那我就信了你這活殺現做四個字!”

    他剛剛是驟然摔盤子,汪孚林和對麵那老者身上全都濺到了幾滴。這也就算了,再聽到這刻薄到極點的話,汪孚林眼神一閃,按著桌子就霍然站起身,可在他開口之前,對麵的老者卻搶先斥道:“身為讀書人卻如此不恤勞苦,尖酸刻薄,聖賢書都讀到什麽地方去了!”

    周義清沒想到自己這一起頭沒有把汪孚林逼出來,卻是他請來這裏的那個老者先發難,而且直截了當地說出這麽一番倚老賣老的話來,他登時心頭大怒。看看這老者相貌清臒,一身布袍布鞋,他登時譏誚地冷笑了一聲。要知道,東南習性向來奢侈,就算販夫走卒,出來做客又或者是什麽場合,也都會弄一身裝門麵的衣裳來穿,就像他這一身自始至終小心翼翼打理的行頭一樣。此人竟是連門麵都裝不起,可想而知就是窮酸而已。

    更何況,杭州城有名的書院他都去過,有名的年老大儒又或者鄉紳鄉宦,他也都記得清清楚楚,卻沒見過這老者!聽這口音也不像是本地的,可就算是外鄉過江龍,這裏是杭州,不是外地人能夠興風作浪的地方!

    “我吃我的飯,付我的錢,與你何幹?”周義清直接頂了回去,又衝著不知所措的林老爹厲聲說道,“別以為你這區區小館子找到了一個靠山就抖起來了,隻消我們在外頭一宣揚,你這鄉野村店就立刻臭不可聞!就這點微不足道的手藝,也敢在西泠橋畔開店攬客?這蓴菜是老的,豆腐是酸的,龍井根本就不是今年的新茶……”

    見這家夥唾沫星子亂飛,仿佛就要直接噴到林老爹臉上了,汪孚林看了看桌子上的白瓷茶盞,突然抄起這東西就往地上重重一摔。隨著那咣當一聲,正將這家小館數落得一無是處的周義清陡然一怔,繼而就感覺到隨著碎片四濺的茶水仿佛有幾滴落在了自己那一身最金貴的行頭上,這下登時心痛得差點沒跳起來。

    “你……”

    “對不住,林老爹,回頭我十倍賠給你,再聽下去我實在耳朵扛不住了!”

    汪孚林歉意地對林老爹笑了笑,這才淡淡地說道:“要找碴,直接明說,不用拐彎抹角假裝來這裏嚐鮮,然後挑刺找麻煩,這種戲碼太低級。就算陳老爺從前看中了這塊地,現在這裏是我和蒲州張公子,歙縣許二老爺一道買下的,至於這座你口中的鄉野村店,兩浙鹽運使史大人家的兩位小姐,歙縣鬥山街許家九小姐,歙縣葉縣尊家兩位小姐,我家兩個妹妹,每人出十兩銀子湊份子入股,交由林老爹經營,勞煩你們回去告訴陳老爺,讓他不用再惦記了!”

    這塊地現在屬於誰,經過汪孚林在徽州府衙親自辦理了一番契書交割易主的手續,已經人盡皆知。可這家小破館子竟然也還拉來了幾位千金鼎力支持,這卻實在出乎眾人意料。一大幫秀才當中,已有人暗自打起了退堂鼓,別人暫且不提,可史桂芳不是那些雜途出身的鹽運使,不但是進士,而且還是大儒!

    隻有周義清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是已經下不來台了。他把心一橫,決定豁出去造一個力頂權貴的典型。

    “那又如何?汪孚林,你有本事便不要隻憑財勢人脈壓人,拿出真才實學來!”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4:37:22 |
第三零六章 踢到鐵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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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柳侍英等人已經有息事寧人之意,而且光是汪孚林透露的消息,回去就可以對陳老爺交差了——非戰之罪,不是他們沒水平,而是敵人太強大,除卻凃淵原本就顯然和這位有交情之外,背後還站著一位在杭州乃至於整個浙江都屈指可數的高官史桂芳,就算是禦史,難道還能因為史家兩位小姐投了二十兩銀子就彈劾史桂芳?可周義清這麽執拗不肯退縮,甚至又挑釁汪孚林,他們頓時無奈了起來。

    汪孚林敏銳地意識到其他人有心退縮,正要說話,卻被周義清搶在了前頭:“前時你在萬鬆書院,仗著認識其中幾個夫子,以至於萬鬆書院下了禁止其中學生出入煙花之地的禁令,可你須知道,我錢塘之地,西泠橋畔,便曾經葬著一位流傳千古的名妓蘇小小。我這杭州本地人也不為難你,今日便以蘇小小為題,不拘詩詞歌賦,你可敢口占一首?”

    周義清說完這話,見汪孚林眉頭輕蹙,他頓時得意了起來。盡管蘇小小是否真有其人,不得而知,但從唐時李賀那一首詩開始,這錢塘之地也不知道留下了多少歌詠這位名妓的詩詞。他們這些秀才平日裏也多有遊戲之作,他便有幾∴,首被其他人捧為絕妙的好詩詞。



    就連其他本有退意的人,眼見周義清這死纏爛打竟然直擊汪孚林的死穴,不由得全都有些刮目相看。甚至有人隱隱後悔怎麽沒想到力抗權貴也算是刷名聲的不二捷徑,怎麽就全都讓周義清去出了風頭!



    見汪孚林還在沉吟,周義清得意洋洋地斜睨了一眼那個訓斥過他卻被頂回去的半百老者。見他正在和林老爹低聲說著什麽。顯然沒打算幫忙。又或者幫不上忙,他便火上澆油地說道:“若是你能做出讓我等全都心服口服的好詩詞來,地上這條魚我就全都吃下去,決不食言!”

    “哦,這可是你說的!”

    剛剛汪孚林與其說是沉吟,還不如說是在偷樂。他抬起頭來,笑吟吟地說道:“那你可就聽好了。”

    此時此刻,每一個人全都吃了一驚。這所謂的詩社文會。也是要思考時間的,時間常常會有一刻鍾甚至兩刻鍾,沒看曹植當年七步成詩被人津津樂道?汪孚林這才想了多久,一炷香應該不到吧?

    “小溪澄,小橋橫,小小墳前鬆柏聲。”

    一句起語之後,眾人不過竊竊私語,隻有周義清哂然道:“不過如此。”

    “碧雲停,碧雲停,凝想往時。香車油壁輕。”

    這後一句出口,店堂中方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那剛剛召了林老爹問話的老者也一下子停住了話頭。若有所思地捋著下頜胡須。

    “溪流飛遍紅襟鳥,橋頭生遍紅心草。雨初晴,雨初晴,寒食落花,青驄不忍行。”

    周義清聽到末了,臉上已經是一陣青一陣白,隻覺得自己那幾首得過盛讚的詩詞,相形之下簡直成了渣!他很希望四座的其他人能幫忙貶低一下這首詞,奈何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接話茬的。他隻能硬著頭皮說道:“這定是你早就做好的,有本事你再來一首!”

    可還沒等他繼續往下胡攪蠻纏,便隻聽砰地一聲,赫然是有人拍了桌子:“夠了!”

    見是之前自己頂撞過的那個老者,周義清哪裏服氣,正要再次反唇相譏,卻隻聽汪孚林開口說道:“老先生,既然人家不服氣,您老說了也是白說。”

    他拱拱手阻止了對方,這才看著周義清道:“你讓我再來一首,那就給我認認真真聽好了。西泠橋,水長生。鬆葉細如針,不肯結羅帶。鶯如衫,燕如釵,油壁車,斫為柴。青驄馬,自西來。昨日樹頭花,今朝陌上土。恨血與啼魂,一半逐風雨。”



    周義清這會兒臉色就猶如見了鬼似的,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紅,最後又變成了白,而且是沒有一絲血色的白。他僵立在那兒,整個人的腦子一片空白。而更讓他難堪到了極點的時候,卻不防汪孚林衝著他微微一笑。

    “怎麽樣,是否還要再來一首?又或者是……咱們換個題目?”如果是其他題目,我就直接攛掇身邊這位老人家,可既然是這個,那就別怪我了!



    看到汪孚林如此有恃無恐,分明是篤定絕不會敗北,周義清恨不得自己之前沒有傻呆呆地第一個跳出來出言挑釁。做詩詞又不是賣菜,哪有這樣的,左一首右一首,而且還全都在水準之上……不,應該是遠遠高過他們這些人的水準!他用眼角餘光瞥見,同桌的其他秀才生員或者慶幸不已,或者心有餘悸,仿佛都在想幸好沒有如他一般隨隨便便發難,他頓時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怨氣。

    憑什麽就我一個人丟臉,大家都是一夥的!

    他暗自一咬牙,立刻衝著其他人說道:“他既然做了兩首,我們這些杭州本地人也不能輸了給他!柳兄,你可是三英之首,總不能弱了名聲!”

    你自己丟臉就算了,為什麽還要帶上我們!

    柳侍英在心裏把周義清罵了個狗血淋頭,可他眼下也絲毫沒把握能夠壓下汪孚林這先後兩首詞。正在他絞盡腦汁思量怎麽應付過去的時候,周義清卻仿佛發瘋了一般,把其他人統統點了一個遍。這時候,就隻見一張張臉全都糾結成一團,恰是頗為喜感。

    奈何這種場麵汪孚林很想繼續看下去,尤其是那個挑釁的家夥怎麽把地上那條魚都吃進去,可還是有人看不下去了。原本坐在他對麵的五十開外老者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怒聲叱道:“身為生員,理當勤勉上進,苦讀不輟。爾等卻拉幫結派。橫行鄉裏。尋釁滋事,這哪裏是生員,簡直和那些街頭橫行的打行惡棍沒什麽兩樣!休說爾等是否真的才華橫溢,就算驚才絕豔,隻這品行二字,就簡直是士林之恥!本部院會行文兩浙提學,敦促他嚴加整頓學風!”

    本部院?什麽人竟然能夠自稱為本部院?等等,難道是浙江巡撫鄔璉!

    此時此刻。一群生員呆若木雞,等回過神來之後,他們頓時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柳侍英幾乎本能地踢開凳子站起身,慌忙來到鄔璉跟前,也不顧地上一片醃臢,直接撩開袍子就這麽往地上一跪。他這一帶頭,其他人秀才也趕緊有樣學樣,不消一會兒就呼啦啦跪了一地。

    隻有周義清失魂落魄,直到最後發現其他人紛紛矮了一截,這才直接癱坐在了地上。再也顧不上身上視若珍寶的行頭。

    “鄔爺,都是我等淺薄無知。還望撫院鄔爺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恕我等這一回!

    這時候,汪孚林倒是有些遺憾。他倒是打算扛死到底也不說出鄔璉身份,這樣才不會讓人誤以為人是他故意弄來的。誰讓他今天正好在這個清淨地方請鄔璉說話,那位陳老爺卻偏偏擠兌了這麽一群秀才到這裏找麻煩,然後硬生生踢到了鐵板呢?

    盡管一群秀才氣焰全失,可剛剛看到他們那趾高氣昂不可一世,鄔璉再想到東南一帶猖獗到極點的打行,這會兒的心情壞到了極點。還是汪孚林站起身到他身邊耳語了幾句,他才淡淡地說道:“本部院該說的都已經說了,爾等好自為之!”

    鄔璉沒說快滾兩個字,但態度已經擺明了,哪怕柳侍英等人心下再惶恐,也不敢再留下來死纏爛打,隻能一個個如喪考妣地站起身倉皇而去。等最後一個走到門口的人發現周義清竟然還坐在那沒動,趕緊對著前頭嚷嚷了一聲。哪怕剛剛還曾經有人羨慕周義清想了個擠兌汪孚林的好辦法,眼看就能出風頭,此刻卻全都痛恨此人招搖多事。奈何一起來的,卻把周義清丟那不管,恐怕鄔璉會更加看他們不順眼,因此幾個人不得不折返了回來。

    等到周義清被一群人抬手抬腳,就猶如一具無知無覺的屍體那樣被人弄了出去,汪孚林本打算幫忙林老爹收拾了一下。可林老爹聽到剛剛人家稱呼鄔部院,隻覺得最近簡直是祖墳冒青煙,否則別說他連見到三班衙役都要戰戰兢兢,更何況浙江巡撫?於是,他死活推了汪孚林回座,自己三下五除二將一切收拾得幹幹淨淨,待要回廚房的時候,卻被汪孚林又叫了過去,往他手裏塞了一小錠銀子。

    “這幫家夥連付飯錢都忘了,又讓老爹你受了一番驚嚇,這些你收著。”

    好容易說服林老爹收了錢,汪孚林這才誠懇地對鄔璉賠禮道:“原本是不想太多人紮在周圍敗興,所以才讓他們在船上等,沒想到卻鬧了這麽一出猴子戲。還請鄔部院見諒,都是學生的錯,沒想到人家對我的恨那麽大。”

    之前鄔璉一直在聽汪孚林解說,之前如何帶著鍾南風那家打行下頭的人改邪歸正的問題,他正在感慨東南民風滑胥刁狠,結果就見識了這麽一幫比打行中人更胡攪蠻纏的秀才!他原本還以為今天汪孚林是故意拿自己當槍使,可結果卻是哪怕自己不出頭,汪孚林也能讓這些秀才铩羽而歸。可他終究心裏有氣,這會兒對著汪孚林直截了當地問道:“今日實在敗興至極,之前我說的事,你若沒主意,我卻不饒你!”

    汪孚林頓時暗自叫苦。這真是強人所難啊!

    這年頭的勞動力閑置問題,哪裏就是那麽容易解決的,尤其是好勇鬥狠之輩!整個杭州就得好幾千,更不要說擴大到浙江範圍!最重要的是,哪怕清朝那些發展興旺的鏢局,那也是依附於權貴,在各處拜山頭的,在如今這年頭,這是腳踩地雷線的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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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七章 推人頂缸,夜市見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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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一大堆秀才們一攪和,鄔璉再沒了流連西湖的心情,這頓飯再也不想吃下去了。但對於受害者林老爹,他卻是撫慰有加。等到和汪孚林一塊上了畫舫,見汪孚林授意船家趕緊開船,不要管是否有船追上來,這位浙江巡撫就沉聲說道:“我曾當過應天府尹,離任時去過蘇州。那時候是大清早,天還沒亮,就隻見緞工站在花橋,紗工站在廣化寺橋,以車紡絲的那些車匠,則是站在濂溪坊。那不止是十人上百人,每一個地方站著等待上工的,整整有數百人!”

    他頓了一頓,仿佛在斟酌用什麽樣的言語形容心中的震撼:“東南那些機主之家,以日計酬勞,也就是說,這些機戶若是要養家糊口,就要一天不停地做下去。因為,你一旦哪天生病不能來,你的位子就會被那些原本在橋頭待雇的人頂上,這有個很生動的名字,叫做喚匠。然而,那個被頂替的人,飯碗就算是丟了,又得辛辛苦苦每日起早去橋頭等待活幹。那時候,我看到他們引頸相望,衣衫襤褸的樣子,就想到我在雲南見過的流民等舍粥的樣子。”

    汪孚林前世裏也去過人頭攢動的招聘市場,但那種場合,縱使再擠≌,,大多數人總會穿得衣冠楚楚,力求給單位留下一個最好的印象,哪曾見過鄔璉說的這番景象?能被這位浙江巡撫用流民兩個字來形容,顯然鄔璉對此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



    “那時候隨行的人告訴我,等待活幹雖說難熬,但最恐怖的便是綢緞積壓沒人買。商人不到機坊去收。而機坊要降低庫存和產量。於是便隻能停工。他們這一停工,往往便有數以千計的機戶無活可幹,衣食無著。若是那些隻讀聖賢書之輩,一定會說,為何不去耕田墾荒,可要知道,大明開國至今,已經二百年。東南幾乎全都是熟地,再無半畝荒田,現有的這些地,農人自種都不夠,地主則是雇佃戶雇長工,哪來的地可以耕?”



    說到這裏,鄔璉方才轉過身看著汪孚林:“所以,當初我上任浙江巡撫之後,第一件事並不是巡視浙江各府縣,而是由人帶路。去了一趟部倉院橋、六部橋、黑橋、通江橋一帶。和蘇州那邊類似,那一帶也是雇工雲集。等待機主挑選的地方。這些年四方絲綢大都出自蘇杭,日子還算過得,不至於日日枯守卻沒活幹。而就是這種地方,卻還有好幾夥打行中人穿梭其中,向那些已經極其艱難的機工收錢,稍有不從便大打出手,包辦了機坊雇工的渠道。所以,北新關之亂的那些暴徒固然該治,這些貪婪橫暴的市井之徒同樣要嚴加管控。本部院聽凃淵讚過你多次,這才找你問計,並非隻是隨便問問。”



    根據野史評論家振振有詞的一種說法,明末東南閑置勞動力眾多,卻有打行這種事物消化,再加上富庶的環境,市井一片繁榮,足以能夠養活這麽多遊手好閑無所事事之徒,所以明朝二百餘年來,除卻倭亂,東南還是一直挺安定的。相形之下,陝西四川則沒有辦法消化這些失去土地又沒有一技之長的冗餘人口,繼而方才在明末天災集中爆發的時候,被李自成和張獻忠鬧得天下大亂,最終被滿清入關。

    盡管這種邏輯推理有些牽強,但汪孚林絕不否認,如今這個年代杭州和蘇州這種大城市的人滿為患程度,絕對讓同時代任何一個大城市汗顏。

    所以,鄔璉之前在樓外樓中和他初步接觸,並未深談,此刻卻倒豆子似的說這麽一大堆,汪孚林便體悟到,這位浙江巡撫竟然是想動真格!很多人常常說東南之地民風積弱,但放在這年頭絕對要被人嗤之以鼻。要真的積弱,浙軍怎麽打贏倭寇的?可就連戚繼光這樣的名將,當初也很有先見之明地不要市民參軍,而是招募農民和礦工,那是因為東南市井之徒的作風刁頑橫暴,稍有不對就和滾刀肉似的,就和這次聚眾攻下北新關一個道理!

    然而,鄔璉是他招來的,他本來隻是想試探一下對方的態度,誰知道卻引來了大麻煩,而這份期待,他還不能不回應。哪怕隻是少許回應一點。想到今天盛氣而來狼狽而走的那些秀才,他突然心中一動,當即賠笑說道:“鄔部院,凃府尊之前對我的盛讚,其實太過獎了。我年紀小,鬼點子多,虧得府尊折節下交,肯聽我的,而且也運氣特別好,這才平安過了北新關那一關。至於收攏了一批打行中人,開了個鏢局,畢竟還隻是剛起步。若是鄔部院想讓那些從地上轉到地下的打行中人也能夠自食其力,我一個外鄉人能做的真有限。”

    不等鄔璉繼續施壓,他便搶著說道:“如果鄔部院不介意,今天那些被您斥責敲打的秀才其實是個不錯的切入口。我打著您的牌子去接洽一下那位老不死心的陳老爺,他那行當盡管很不好聽,可他是地頭蛇,於三教九流都有結交,這樣的話,讓他去出麵接觸那批由明轉暗的打行,就水到渠成了。鄔部院不用和此人接觸,隻要派個親信言語一聲。那些秀才給他惹了這麽大一個麻煩,隻要知道是鄔部院的意思,他必定會不遺餘力。”

    鄔璉沒想到汪孚林會弄出這麽一個主意來。他沉吟許久,最終微微點頭道:“也罷,本部院就借給你名頭。若有消息,到察院送個信。”

    盡管隻是個年方十五的小秀才,但隻憑汪孚林之前在北新關一事中有勇有謀的表現,剛剛在樓外樓把一幫秀才震得做聲不得那自信,他對汪孚林的建議已經有七八分信任。畢竟,這種事情讓讀書人去做,不如讓地頭蛇先去試一試。盡管他對陳老爺這種做皮肉生意的人沒有任何好感,但那遠遠沒有解決那顆毒瘤來得重要。

    當汪孚林回到客棧時。卻已經是申正過後了。然而。他卻發現。客棧中除卻留守的寥寥數人,竟然全都不在。柯先生和方先生約了萬鬆書院幾個老夫子,一塊去飛來峰了;金寶秋楓和葉小胖去忙活給樓外樓翻修的事了;葉明月和小北則是拉了汪二娘以及汪小妹一塊,把連翹和阿衡都一塊捎帶上了,受邀去了史桂芳家,仿佛是史家二位小姐做的東,竟然直到此刻都沒回來,分明賓主盡歡。

    百無聊賴的他本想睡個大頭覺。但想到答應鄔璉的事,突然起意去其提到那幾座橋看看。可騎馬一出門沒走多久,他便想起,眼下已經快要黃昏,找活幹的人怎麽都得回家去了,這時候跑過去也是撲空。想到城外北關夜市他見識過,壽安夜市卻還未領教過,他便索性讓隨從問了路途,徑直找了過去。此時正是大多數勞作的人往家裏趕的時候,路上塞車塞人那是家常便飯。哪怕他騎著馬,不時也要停下來等待。因此到了壽安夜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而夜市卻才剛剛開始,從不入流的飲食鋪子到上檔次的酒樓飯館,從各式南北貨商鋪到賣金銀綢緞的高級鋪子,應有盡有。行走其間,就隻見放眼都是綾羅綢緞,人人簪金戴銀,好似杭州就全都是富人似的!汪孚林就看到在一乘轎子邊上扶轎而走,分明婢女模樣的年輕女子,一身大紅衣裙,頭戴珠箍,雙耳赫然可見一對金丁香,要放在偏僻之地,非得以為是哪家大戶千金不可!

    汪孚林也就是隨處看看,憂心忡忡這種民間奢侈之風,那是朝中老大人們該做的事,用不著他杞人憂天。找了一家號稱最正宗十色湯圓的小店坐下,和今天跟出來的兩個鏢師各吃了一碗從顏色到餡料全都不同的湯圓,他卻仍舊隻三分飽,幹脆沿著一溜飲食鋪子吃過去,到最後肚子圓得有些吃不下了,他回頭一問,得知三個人已經花了兩百文,這才發現這夜市開銷著實不小。

    要知道,江浙之地雖說工錢較高,一個精壯長工每年也能掙到十二兩銀子,可未必就舍得到這裏來吃個肚圓!

    “孚林哥哥!”

    正環目四顧,為杭州城這物價消費水平暗中咂舌的時候,汪孚林陡然聽到了這一聲。如果他記得沒錯,會這麽叫他的人隻有一個!他有些訝異地側過頭去,就隻見不遠處一乘兩人抬的小轎已經落地,轎子窗簾正打起一半,露出一張又驚又喜的臉,可不是許薇?瞅見除卻轎夫之外,還有七八個隨從跟著,他連忙快步走上前去。

    “九小姐什麽時候來杭州的?你爹也在這裏,你大晚上出來逛,不怕他說你?”

    盡管上次汪孚林回徽州的時候,曾經來見過祖父和祖母,可也就隻來得及和自己說過小小一陣子話,因此,許薇此刻聽到這一聲很生疏的九小姐,忍不住有些小小的不高興。然而,聽到後半句,她頓時愣住了:“爹也來杭州了?他之前不是去湖廣了嗎?我今天剛到杭州,祖父怎麽沒對我提過?”

    許薇不回答自己那個最重要的問題,反而連續又反問了自己三個問題,言辭中透露許老太爺來杭州了,汪孚林頓時大為意外。等到得知許薇隻是對壽安夜市很好奇,所以坐著轎子兜一圈,許老太爺這會兒人還在這裏一家赫赫有名的戲館裏,到時候會一塊回去,他想了想便開口問道:“既然老太爺來了,那我總不能裝不知道,一會我跟你去拜會老太爺吧。”

    許薇頓時喜上眉梢。然而,她眼睛骨碌一轉,立刻便可憐巴巴地說:“祖父一進戲院就忘乎所以,再說那一出戲他很喜歡,肯定不會立刻就走。我連晚飯都還沒吃過呢。孚林哥哥你來杭州這麽久,肯定比我熟,找個地方先吃點東西好不好?”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4:37:59 |
第三零八章 隻偷得半夜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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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很討厭許二老爺這個人,但許薇不諳世事,天真爛漫,樂於助人卻又每每把好事變壞事,汪孚林哪怕對她說不上兒女之情,隻是把她當成妹妹,可此刻她如此軟言相求,他哪怕剛剛一路過來早就吃撐了,也隻好開口答應。向身後兩個地頭蛇問過這壽安夜市有哪家有名的館子,他便讓兩人帶路,自己騎馬跟在轎子旁邊,一路閑聊消食,一路慢慢晃過去。

    從許薇口中,他得知許老太爺是來杭州拜會兩浙鹽運使史桂芳的,頓時覺得事情實在有些巧,當即笑道:“那敢情正好,就之前我出來的時候。我家那倆丫頭正跟著葉家二位小姐還在史家做客,她們和史家姊妹都混熟了。據說她們都是很爽利可親的姑娘,你回頭也一塊交往交往,說不定能多個手帕交。小北一直嚷嚷,史家規矩固然大,但兩位史小姐卻比衣香社那些小姐好相處。”

    “真的?”許薇頓時眼睛一亮,剛要說好,隨即卻突然想到汪孚林剛剛的語病,立刻說道,“你都直呼小北姐姐的名字,怎麽還叫我九小姐?祖父祖母分明都把你當成自己人看待的,臻大嫂子也一直叫我小薇。”

    這男女能¥10,一樣嗎?

    汪孚林哪裏看不出許薇一腔柔情,想了想還是決定含糊一下稱呼:“好了好了,先帶你去祭五髒廟。看到前頭那家沒有,福雲樓,說是點心做得一絕。”

    許薇隻顧著欣喜於竟然能夠在壽安夜市重逢汪孚林了,此刻隨口應了一聲,等到門前停下來下了轎子。看到那匾額上的三個字。她頓時愣住了。



    而她這一愣。正快步上前迎客的夥計看到他們這一行人,哪怕許薇出轎子的時候還戴上了帷帽,可他仍然第一時間認出了人來,立刻滿臉堆笑道:“這位大小姐,是剛剛吃著咱們福雲樓的點心好,於是又引介了這位公子一同來?咱們福雲樓的點心在這整個壽安夜市都是鼎鼎大名的,再沒有人能勝過咱們,尤其是那各式糕團……”



    不等小夥計吹噓完。許薇立刻不管不顧一把拉住了汪孚林的袖子,急匆匆就往外走。直到自己直接鑽上了轎子坐下,她這才又羞又惱地說道:“這壽安夜市別的好地方多了,不在這兒吃!”

    汪孚林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敢情許薇對他說什麽肚子餓,晚飯還沒吃,那根本就是糊弄人,之前她無巧不巧,就是在這福雲樓中吃的東西。所以,短時間之內再度光顧,還帶著他這一行三人。那夥計才會有這樣的反應。瞧見剛剛殷勤迎客的夥計這會兒方才恍然大悟,懊惱地直捶腦袋。他吩咐隨行的楊文才上前打賞了幾個錢,這才敲了敲轎子的隔板,笑吟吟地說道:“實話實說,我剛剛逛夜市也吃得很不少,這樣吧,陪你繼續逛一會。”



    許薇最怕汪孚林因為氣惱自己騙人,拔腿就走,聽到他識破了自己的小伎倆之後,竟然還願意陪自己逛夜市,頓時欣喜若狂。她連忙把窗簾打開了一條縫,小聲解釋道:“我剛剛是在這兒吃過的,就是看到你之後,還想一塊走走。這大半年你到許家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清楚,就連我家祖父祖母,也都說你太忙了,成天不見人影。”

    “好好,我回頭見到老太爺一定賠禮。”

    汪孚林無奈給了一個承諾,接下來在夜市閑逛的時候,他就隻聽耳邊嘰嘰喳喳全都是許薇問這個問那個的聲音。到了最後,人還時常下了轎子來,好在戴著帷帽,旁人也看不清楚,再加上隨從多,把四周圍看住之後,卻也不虞被外人衝撞。這兜兜轉轉大約走了大半個時辰,騎著馬的他都覺得有些累了,再看兩個轎夫卻依舊四平八穩,腳下有力。就在他想要提出回去和許老太爺會合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轎子裏的許薇輕呼了一聲。

    “麵具!”

    汪孚林抬頭看去,見是一家店門口支著一個小攤,上頭全都是各式各樣的麵具,他不禁想起了當初在縣後街那小攤上買麵具,繼而看到許薇那轎子經過,她還戴著鬼麵嚇人的情景。他的臉色頓時柔和了下來,當即笑道:“你在這兒等一等。”

    走到小攤前,他便發現,這裏賣的貨色比歙縣的那些手工更精致,花樣也更多,但其中更多的卻是時下流行的那些戲曲中的角色。他對於那些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的戲沒什麽太大興趣,便有意挑了幾個猙獰的鬼麵具,還是店家好意提醒道:“小官人,這些都是村裏神漢驅鬼用的,您買這麽多回去沒用啊。”



    “沒事,圖個好玩而已。”汪孚林讓人付了錢,隨即抱著一大堆回到了轎子前頭,一股腦兒全都展示了出來,“你對這個有研究,自己挑一個,算是我送你的。”

    要是別的姑娘家,接受這種詭異的禮物,絕對會心裏犯嘀咕,轎子裏的許薇卻大為高興。她打起轎簾探出半截身子,在汪孚林手中的六七個麵具看了又看,選了又選,最終才把其中一個一把搶了攥在手中,整個人也縮回了轎子裏:“我就要這個!”

    汪孚林看著這些都是一樣的,也無所謂,見店家親自過來,卻是要用繩子將麵具紮好再拿紙包上,他就笑著謝了一聲。等上馬之後提著這一溜東西,他便開口說道:“時候不早了,也該回去見許老太爺,雖說他放你這麽出來,可回頭找不見人,免不了擔心。”

    才不會呢……她剛剛都注意到了,跟來的隨從少了一個,肯定是回去對祖父報信了!

    許薇心裏這麽想,嘴上卻乖乖答應了。果然,等到他們來到那家戲院,她就發現祖父根本就不曾出來。帶了汪孚林找到包廂之後,她剛一進去,就隻見許老太爺正搖頭晃腦做陶醉狀,立刻上前去一把抓住老人的胳膊:“祖父,您看誰來了?”

    “誰來了?”許老太爺裝模作樣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看到是汪孚林笑眯眯站在門口,他頓時坐直了身子,緊跟著就眉開眼笑地招呼道,“哎呀,是孚林你啊,快進來快進來,怎會這麽巧,難道是你和小薇在夜市上碰到了?”

    老狐狸,你就裝吧!當我眼睛是白長的,沒看到許薇的隨從少了一個?

    汪孚林對許老太爺這故意賣破綻的架勢倒不討厭,深深一揖行過禮後,便在許老太爺的招呼下坐了下來。麵對這麽個老狐狸,他就不像對許薇那樣客氣了。落座之後,他就開門見山地把自己在杭州偶遇許二老爺的事情給說了。當得知許二老爺和晉商巨室張家的張泰徵走在一起,許老太爺臉色紋絲不動,許薇卻隻覺得又氣又急:“爹怎麽可以幫外人欺負自己人?”

    話一出口,她陡然之間意識到父親一貫對汪孚林的惡劣態度,而聽汪孚林的口氣,張泰徵顯然是年輕才俊,那麽父親的某些念想不問自知。她一下子臉色蒼白,卻是牙關緊咬,再也沒有說話。

    看到孫女這心痛失望的樣子,許二老爺暗自歎了一口氣,隨即笑道:“後來呢?我就不信你這災星惹出的事就這麽一丁點!”

    然而,嘴裏這麽說,可聽到汪孚林從深夜落水,一直到今天和浙江巡撫鄔璉私談時卻遭到秀才詰難,最後來了一場漂亮的大反擊,許二老爺忍不住對汪孚林惹是生非的評價又提高了一個台階。他啞然失笑地拍了拍扶手,隨即沒有多說什麽,而是用很自然的口氣說道:“我還要在杭州盤桓一陣子,就住在城西水門街,你到那兒打聽歙縣許家,人人都知道,有什麽事你盡管來找我。至於小薇她爹,你不用擔心,我一來,他就猶如老鼠見了貓,早溜了。”

    聽到祖父如此形容自己的父親,許薇先是撲哧一笑,隨即卻又黯然低下了頭,一雙手忍不住死死捏住了汪孚林送給自己的麵具。盡管價值低微,也根本不是適合送給女人的東西,可終究是他單獨送給自己的,而不是每次拜訪鬥山街許家時,因為禮節而送給她的。

    這一晚,汪孚林自然又犯夜了。然而,到了杭州他方才發現犯夜根本不是事。尋常人家賄賂巡夜的壯班幾個錢,就能夠拿到臨時的牌子安然回家,據說這已經成了衙門創收的一條路子。至於有頭有臉的人比如許老太爺,還有壯班眾人專程一路提燈籠護送,他也沾光享受到了這樣的待遇。此時此刻已經臨近子夜,他踏進客棧時,還以為必定人都睡了,誰知道一個夥計迎上前,一個夥計卻拔腿就往後頭跑,不消一會兒掌櫃便一溜煙奔了出來。

    “汪小官人,你可回來了。”掌櫃對於這麽個年少卻又最會惹事的客人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是好。自從這麽一位住到自家店裏來,就不知道多了多少讓人瞠目結舌的事,多了多少想也想不到的訪客。他用袖子拍打了兩下汪孚林身上根本不存在的浮灰,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陳老爺等您一晚上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4:38:15 |
第三零九章 你給我賠罪就行了(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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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酉時過後到這家客棧,一直足足等到子時過後,陳老爺心裏自然是一團邪火亂冒。

    之前那個小廝隻報信說汪孚林在西泠橋畔那家小破館子,卻把同行者是浙江巡撫鄔璉這個大消息給漏過去,害得他捅出了這麽一個大紕漏,那些秀才們在狼狽回到畫舫上之後,全都翻臉不認人了,畢竟事關功名問題,他從前就算給過這些家夥再多好處也不頂事。氣急敗壞的他領著人回到家裏,就把那小廝痛打了一頓板子,自己則是動用全副關係到察院疏通關係。可一切都是徒勞,整飭士風的消息須臾就在傍晚從提學大宗師那傳了出來。

    於是,他隻能強忍火氣來見汪孚林,可汪孚林竟然不在!和他同行到杭州來的親朋雖多,可他想求見一下葉家的兩位千金一位公子,人家卻婉言謝絕,說是太晚了不便見客。至於汪孚林的兩個妹妹以及養子和陪讀,他哪能和這些乳臭未幹之輩去談正事?於是,他不得不耐著性子等待,甚至連晚飯都隻是隨便扒拉了兩口。那份憋屈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到了頂點。



    當臨時賃下的客房大門被人推開,緊跟著掌櫃進來的人赫然是汪孚林,一【5,貫為人強勢的他雖說很想發火,卻還不得不站起身來,擠出一絲笑容道:“汪公子倒是好興致,竟然在外遊玩到這麽晚才回來。”



    “正好我回來的時候,大家都不在客棧,閑著也是閑著。我就出去轉轉。哪裏想到陳老爺會在這時候過來。”汪孚林笑了笑。繼而輕描淡寫地說,“結果倒是巧得很,竟然在壽安夜市遇到了徽州府城鬥山街的許老太爺祖孫,這才知道許二老爺已經不在杭州了。因為許老太爺盛情相邀,所以我不免多留了一會,倒是讓陳老爺久等了。”

    這番話裏,前半截顯然帶著嘲諷之意,可後半截透露的訊息那就不一樣了。陳老爺隻知道許二老爺躲得沒了蹤影。沒想到人根本已經跑了,而許二老爺那位傳奇的父親,在兩淮鹽業呼風喚雨的許老太爺已經到了,聽起來甚至和汪孚林關係匪淺,他登時心裏咯噔一下。盡管可以拿強龍不壓地頭蛇來安慰自己,可他更知道鹽商在各地的強大影響力。於是乎,他不得不竭力調整了一下表情和心情,這才裝作對這消息絲毫不關注似的。



    “汪公子,我也不拐彎抹角,我這次來。是為了今天那幾位冒犯虎威的相公們來當個中人。他們自知輕狂無禮,得罪了你。所以……”

    “陳老爺這話就說錯了。”此時此刻,帶人進來的掌櫃早溜了,汪孚林一口打斷了陳老爺的話,似笑非笑地說道,“要說得罪,頂多就是那個周義清,可他也算在我這受到教訓了,我當然不會得理不饒人,硬是讓他把地上那條魚吃進去,有道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嘛。要賠禮,他們應該去找撫院鄔爺,須知他們在店裏一再無理取鬧,甚至對鄔爺口出狂言,鄔爺看不下去卻也是常理。”

    開什麽玩笑,若是能見到浙江巡撫鄔璉,我還來找你幹什麽?

    陳老爺又氣又恨,一想到那群白眼狼甚至還威脅,把他從前的某些違法行徑給張揚出去,他對這幫讀書人的觀感已經壞到了極點。這會兒他竭盡全力也擠不出一絲笑容來,隻能冷著臉問道:“那汪公子你到底想怎樣!”

    “今天的那些相公們,要說無理取鬧惹是生非的,也就是其中那個周義清,其他人頂多就是個勸解不力的小過失而已。提學大宗師要整飭學風,據我想來,殺一儆百估計就夠了。”汪孚林見陳老爺先是錯愕,隨即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顯然這個結果能夠接受,他這才收起了臉上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淡淡地問道,“但是,先有柳如鈺到這客棧前鬧了一場請罪的猴子戲,後有一堆秀才去樓外樓挑釁,陳老爺你是不是應該給我一個交待?”

    “你……”

    陳老爺一口氣還沒透完就被反將了一軍,頓時沒被噎死。他眯起眼睛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硬梆梆地說:“之前北新關那位朱主事開了五百兩的價碼,你這次想要多少,直接說吧!”

    “朱主事是不想留下訛人的印象,兼且對張公公有個交代,這才隨口開了個五百兩。若非我那時候正好身體不適不能見人,我是一分錢都不要,幹幹脆脆衙門討個公道,怎麽,陳老爺認為我很缺錢嗎?”汪孚林見陳老爺的臉色更黑了,這才話鋒一轉道,“其實,陳老爺也算是杭州城有頭有臉的名人了,西泠橋那塊地對你來說可有可無,有了也就是錦上添花,還沒到丟了就要死要活的地步,卻非要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緊逼,這是何苦?”

    “所以,我的要求很簡單,陳老爺你選一個杭州最好的酒樓,擺上一桌酒,請了許老太爺當中人,之前的事情可以一筆勾銷!”

    “你真肯這樣就一筆勾銷?”陳老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擺酒賠罪,聽上去折麵子,可要說真正的付出卻反而是最輕微的。就算他要麵子愛衝動,可之前確實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輕了人,現在發覺人家夠分量和自己掰手腕,他當然要正視一下這個論年紀都快能當自己孫子的小秀才。見汪孚林淡然若定地點了點頭,他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謹慎地問道,“還請汪公子把話說清楚,除了這一條,可還有其他條件?”

    “當然有事需要陳老爺你這個地頭蛇一塊參詳。”汪孚林不等陳老爺答應或拒絕,笑眯眯地說,“這是撫院鄔爺的意思,不過要等許老太爺回頭一塊談。”

    陳老爺聽到汪孚林直接掣出了鄔璉的旗號,本待冷嘲熱諷。可汪孚林末了說還要等許老太爺在場的時候一塊揭秘。他不禁將信將疑了起來。然而。眼下已經半夜三更,不是深究的時候,他想了想就點點頭道:“既如此,我明日中午在杭州城中煙雨樓設宴,許老太爺那邊,我會親自送帖子去。告辭了!”

    老子眼下就立刻去水門街的許家別院,倒要打聽打聽那位傳奇的老爺子是否真的來了,別上了你小子虛張聲勢的當!

    陳老爺這一走。汪孚林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嗬欠,暗想自己真是勞碌命。出了屋子回到自己這一行人租住的小院,他才剛一到門口,一個人影突然無聲無息閃了出來,嚇了一跳的他險些把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等認出是葉家的一個仆婦,他這才長舒一口氣:“夜半三更,嚴媽媽你也太嚇人了。”

    “兩位小姐一直都在等著小官人。”嚴媽媽卻也不廢話,直接笑眯眯解釋了一句。

    這都子夜過後了,葉明月和小北什麽事等他到現在還不睡?

    汪孚林隻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知道葉家這些仆婦全都是嘴緊的人,幹脆跟著她往另一邊院子裏走。一進堂屋。他就看到小北正坐在左手邊的椅子上頭一點一點打瞌睡,聽到動靜一下子跳了起來,一看是他,立刻一溜煙衝到了裏屋。不消一會兒,葉明月就出來了,而那劉媽媽已經悄無聲息退了出去,腳步和貓兒似的。

    “娘那邊有信送來。”因為實在太晚,葉明月的臉上有些困倦,停頓了一下方才繼續說道,“怪不得之前祖母派了人來接我們,原來,娘這次回去之後不久,我祖母就主持了分家,現如今我爹和我三位伯父算是正式分家了,祖母跟著我大伯父過。葉家雖說家業不少,可不是田地就是鋪子,現錢不多,要不是娘把你那幾個鏢師拉過去鎮場子,差點那時候三位伯父就要吵得打破頭。”

    汪孚林在腦子裏設想了一下,就知道葉家那分家場麵一定相當之火爆。可想想上次葉家那票人跑來接人卻鬧出了那麽一個笑話,還有個毛遂自薦要去給葉大炮當師爺的,他想也知道葉家是個什麽光景。可想想單單這些,應該還不至於讓葉明月和小北夤夜等著自己回來,因此他立刻問道:“怎麽,是分家結果不好?還是有什麽別的變故?”

    “有什麽變故?爹在家裏是最小的兒子,這次分到手的家產卻最少,大家卻都不信,懷疑是祖母私底下把東西給娘了,再加上娘這次回去帶了那些鏢師,他們更是懷疑娘帶著他們回來,是打算把金銀細軟給偷偷夾帶在身上,帶回歙縣去給爹,於是全都不肯放她走,天天鬧騰個沒完!”小北說到這裏,已經是氣得臉都青了,“汪孚林,你幫個忙,再借幾個人給我和姐姐,我們回去狠狠整治那些家夥一頓!”

    汪孚林知道小北也就是嘴上說說,眼睛卻在看葉明月什麽反應,頓時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向了葉明月。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葉明月在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最終有些遲疑地說道:“娘上次從寧波府到歙縣來,就說過家裏鬧騰不休,都想分家,這次有意帶人回去,就是想順著祖母的意思,把家好好分了,省得日後一大堆麻煩。今天傍晚送消息回來的人說,娘吩咐我們稍安勿躁。可她就算再能耐,畢竟弟弟還不到一歲,很容易被人絆住。孚林,小北說的也是我的意思,你挑幾個人借給我們,我們悄悄回寧波府去,看看能不能幫她一把。”

    聽到葉明月也想回去,汪孚林不禁摩挲著下巴。足足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光是你們回去,你確定真的能有用?你有謀,小北有勇,看上去正好彼此互補,但你們終究是晚輩,葉家卻又是寧波大戶,大戶人家規矩多,至於那些往日對你客客氣氣的親朋好友立場,恐怕也難說得很,再說,你們這一走,讓小胖子怎麽想?這樣吧,明天中午有趙老爺的賠罪宴,我爭取把鄔部院拜托我的事推出去,接下來我陪你們一塊回寧波一趟。”

    見小北目瞪口呆,葉明月顯然也有些意外,汪孚林便笑著說道:“金寶他們幫忙林老爹的事,明天差不多也該忙完了。既然出都出來了,我就索性帶著二娘小妹,金寶和秋楓走得更遠些,順帶去寧波玩玩。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們,今天還遇到了許老太爺和九小姐,說不準她明天就會過來找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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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零章 空手套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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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清早,汪孚林便帶人動身前往水門街。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詢問路人,許老太爺口中的歙縣許家宅院究竟在哪裏,就看到了一番他昨天想看卻沒看到的場麵。

    水門街邊上乃是一條縱橫交錯的水路,上頭從北到南,從西到東,總共橫跨了約摸七八座橋。此時此刻,就隻見黑壓壓一大片人聚集在橋附近,但卻沒有太多喧嘩。和之前汪孚林在杭州城內外看到的那些綢緞衣服不同,大多數人都是衣衫襤褸,上頭補丁疊補丁,有男有女,女子反而是少數。好幾個處街角還有粥桶,有人用大勺在桶裏攪動著和水差不離的稀粥,來去的人大多都會喝上一碗,卻不見給錢。

    “城南吳家機坊,要十個人,全都要緞工!”

    聽到這一聲吆喝,汪孚林本以為必定會應者雲集,可讓他詫異的是,那些喝粥的人並不見開口答應,而是有個衣衫較為整齊的中年漢子迎上前,和來人仿佛是討價還價了一陣子,繼而就回過頭來把手一招。須臾,便有十個人二話不說上前來,直接跟著之前那叫嚷的來人去了。至於其他的人,盡管有的麵露羨慕,卻沒有人敢爭執,隻是默默地◇♀,繼續苦等。

    汪孚林隻駐足旁觀了不到一刻鍾,前前後後來要工人的大約三撥,要的從七八個人到三四個人不等,可這一窩蜂到這等著上工的卻絲毫不見少。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浙江巡撫鄔璉昨日為什麽這樣感慨萬千。大明從立國之初就被太祖朱元璋設定為一個農業國家,發展至今工商業已經開始漸漸超過了農業。尤其在東南地域。這種站街似的招工方式。怎能不讓那些讀聖賢書的文官感到驚恐?又不是人人都像汪道昆出身商家,於是認為應該農商並重。



    他很快便悄然離去,找了個路人詢問過後,順利找到了地頭。許老太爺一見麵便對他笑言昨夜陳老爺親自過來打探,汪孚林對此早有猜測,倒也不覺得奇怪,而是提到了之前來時那座座橋頭人滿為患的景象。盡管許老太爺並不從事絲織業,但他走過的橋比汪孚林走過的路還多。當前去煙雨樓赴約的路上,他就少不得對汪孚林解釋一二。



    “到這裏來等人雇傭的織工緞工以及其他匠人,約摸有幾百人,免費供粥的,就是周遭幾戶兼做牙行的歇家。他們和城中內外那些機主多為商定好的,每人每日工錢抽成十分之一,他們則是負責在十日之內幫雇工找到雇主,當天幫雇主找到手藝嫻熟脾氣溫順的工人。所以,這三方約定俗成,人人得利。”

    聽到這裏。汪孚林就知道,這裏已經形成了一套相應的製度。和後世的人才中介類似,總之就一句話,隻要不是突然產能過剩,盡管日子苦些,勞動力市場還算是井然有序,不用官府操心。不過,鄔璉本來也隻是體恤這些雇工,痛恨的是那些收保護費的打行中人,他今天倒沒看見這樣的景象,因而,蹭坐許老太爺那寬敞馬車的他理所當然又問及了此事。



    “那些遊手好閑的家夥?”許老太爺頓時眉頭大皺,繼而便冷笑道,“農人種地,工人做工,商人經商擔風險,稍有不慎便連本帶利虧個精光,還要欠一屁股債,就連看似風光無限的朝廷官員,卻也是寒窗苦讀十數載,這才能夠崛起。隻有這些混跡市井,不肯吃苦也沒有一技之長的家夥,最叫人可恨。聽說你開了一家鏢局,收容了一幫這種家夥?你卻要小心,這種人多半都是滾刀肉,無情無義,關鍵時刻捅了同伴一刀也有可能。”

    許老太爺不會看不起農民,不會看不起雇工,更不會看不起商人,至於官員他更是一定會供著,可對於打行,他的態度卻至為厭惡。

    覺察到了他的這種態度,汪孚林想想同樣深惡痛絕的鄔璉,想想之前打算一石二鳥的浙江三司衙門主官,想想不得不捏著鼻子寬大為懷的杭州知府凃淵,汪孚林並沒有任何奇怪。就猶如舊上海那些青幫洪門之類的家夥,有多少人會喜歡他們?當麵客客氣氣,背後罵娘的不知道多少!

    煙雨樓位於杭州中心城區,比徽州城內最有名的館子狀元樓更大一倍不止,同樣是三樓。可這樣偌大的地方,今天卻被人包場,讓不少食客有些敗興。但汪孚林和許老太爺抵達的時候,掌櫃和夥計們早已把那些客人給哄走了,進去的時候卻沒有引來多少矚目。一進店,他就看到陳老爺頭戴馬尾羅巾,身穿一身玉色四合如意的細錦袍子,腳上一雙如意履上還縫著兩顆明珠。相較之下,許老太爺一身絲毫不顯奢華的純色細葛袍子,反而如同村塾老儒。

    但據汪孚林所知,老太爺那身行頭那才叫低調的奢華,根本不便宜!至於他自己,今天一身招牌的秀才裝扮,就猶如許老太爺的孫輩一般,毫不顯眼。

    對比之下,對於自己這一身珠光寶氣蓋過了對麵兩人,陳老爺起初倒有些揚眉吐氣,可看到許老太爺閑適自如打過招呼,反客為主向夥計點茶,卻是從茶葉,泡茶的泉水火候等等全都如數家珍,要求細致,他不知不覺就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自嘲地笑了笑。

    “我一個暴發戶可不像你們徽商這般懂生活,再好的茶葉到我嘴裏也喝不出滋味來。”

    “我除了喝不慣加了蔥薑以及蜜餞的調味茶,其他茶葉對我來說也都是差不多的味道,喝不出好壞。”汪孚林笑著附和了一句陳老爺,見其臉色立刻和緩了下來,而夥計已經知趣地下去忙活了,他便不緊不慢地用手敲了敲扶手,笑吟吟地說道,“今天請了許老太爺當中人。我便開門見山說話了。陳老爺。不知道你對從武林門到北新關之間湖墅那段區域中。各占地盤爭鬥不休的那些打行,可有什麽了解?”

    陳老爺正在琢磨今天該怎麽不丟麵子,卻又把汪孚林的嘴堵上,最好再能把自己引薦給浙江巡撫鄔璉,也好替那些秀才疏通一下關係,免得自己從前的投資白費,可汪孚林竟然離題萬裏,他頓時有些始料未及。

    思量了好一會兒。他幹脆直截了當地答道:“雖說往日他們也給我做過事,但這些上不得台麵的家夥,我也就是用的時候派人過去知會一聲而已。聽說當初汪公子你還跟著凃府尊進過北新關,還收服了其中一撥人,打算開個什麽鏢局?湖墅那些掛著標行牌號的家夥對此咬牙切齒,你可要小心些。”

    他終究有些忍不住氣,不知不覺就開了嘲諷模式。然而,他這風涼話說出口,卻發現許老太爺笑吟吟看熱鬧,汪孚林也根本沒有任何生氣惱火的表情。反而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哪怕他自詡為半輩子老江湖,這時候想到之前輕敵吃的虧。頓時忍不住大為警惕。

    果然,下一刻,汪孚林便開口說道:“陳老爺既然和這些人打過交道,那撫院鄔爺一直耿耿於懷的難題,陳老爺一定有主意。自從北新關之亂後,雖說當初參與聚眾作亂的那些打行全都被官府取締,但勞役未滿,便有人在下頭蠢蠢欲動,遲早還會為禍鄉裏,危害一方。撫院鄔爺一直都想能夠有人起個頭給這些人牽條路子,讓他們能夠自食其力,料想沒有誰像陳老爺這樣黑白通吃而又手眼通天的地頭蛇更有辦法了。”

    不等目瞪口呆的陳老爺醒悟過來,汪孚林便搶著說道:“如果陳老爺能夠壓服那些家夥,那麽,撫院鄔爺那邊,非但不會記你舊過,反而會記你的功勞。如若你願意,我可以引薦你見一見鄔爺身邊的親信。”

    陳老爺做了這麽多年風月生意,深知這年頭有一種人叫做空手套白狼,假裝和某某官員熟稔,然後騙你出錢出物,最終卻坑你沒商量。可他已經確定之前那幫秀才冒犯的是浙江巡撫鄔璉,而且提學大宗師已經開始行動了,汪孚林又能夠請到許老太爺這樣他見過的人來鎮場子,如果真的是騙子,他隻能說這騙子實在是高端了點兒。盡管汪孚林擺上台麵的難題實在很棘手,可交換條件也確實讓他怦然心動。

    那些烏七八糟的前事一筆勾銷不算,而且他這就該算是巡撫麵前掛上號的人了吧?

    “你此話當真?”

    “當然!”

    陳老爺左斟酌右思量,最終在夥計把酒菜茶水全都送齊全了之後,他終於下了決心。他親自給汪孚林斟滿了酒,繼而又給許老太爺滿上了一杯,最後自己才一手拿著酒壺,一手拿著偌大的酒碗滿上了,隨即雙手捧碗道:“總而言之,此前千錯萬錯都是我陳明芳的錯,多謝今日許老太爺給麵子來當中人,汪公子,這一大碗算是我給你賠罪!”

    眼見陳老爺一飲而盡,汪孚林笑著回敬幹了,接下來那一番賓主盡歡,自然不足為外人道。

    直到出門上了許老太爺的馬車,隻是淺嚐輒止喝了兩杯的他長舒一口氣,繼而就隻聽許老太爺問道:“敢情你是給鄔部院蹚水來的?”

    “我也沒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撫院鄔爺親自找上門來,我人小肩膀單薄,當然隻能挑個有能耐的人推出去扛一下擔子,看看鄔爺是否滿意。”

    汪孚林當然不會說,自己就算想要整合打行,那也絕對不會在明麵上挑頭,而是會在暗地裏操作。操縱地下王國的成功者一旦見光,有幾個好下場的?

    所以,他需要有人蹚水先過河。對不住了陳老爺,就請您先上吧,成功了他汪孚林不吃虧,失敗的話,他再上不遲!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4:38:48 |
第三一一章 今非昔比(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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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陳老爺牽線搭橋,把鄔璉身邊一個心腹親信給引薦了過去,汪孚林就撒手不管了。平心而論,他並不是很看好陳老爺,畢竟把這個已經在東南持續發酵了幾十年的曆史問題處理好,需要充分的智慧,陳老爺看樣子也不是如此能人,但鄔璉交待了,他給找了個地頭蛇,這就行了,太過顯擺能耐沒有必要。說句不好聽的,他小規模地洗白一批人,給他們一份正經行當做,人家會誇讚他有能耐有本事有愛心,可要是他招個千八百人,鄔璉都會有警惕。

    就算他要做,也要等陳老爺這邊有個結果之後,再徐徐圖之,不能心急。

    昨夜回來得晚,他還沒來得及對家裏其他人說要去寧波府的事。眼下出了煙雨樓後不多遠,他就下車和許老太爺就分道揚鑣,自己帶人回了客棧。正巧這會兒家裏人都在,他把事情一說,金寶和秋楓那是一點意見都沒有,汪二娘和汪小妹也覺得在杭州城裏呆得有些膩了,很願意跟著一道去寧波遊玩一番。方先生和柯先生是無可不可,反正他們往年也是滿天下閑逛遊蕩,居無定所。隻有葉小胖一蹦三尺高,笑得合不攏嘴。

    “太好了,我◎,好久沒回去過了,我要回去看祖母!”

    “要回去哪兒,這麽高興?”

    隨著這個清亮的聲音,門外就有仆婦說道:“九小姐來了。”

    不用加許家這個前綴,葉明月之前就和眾人提過許老太爺和許薇祖孫倆來杭州了,這會兒誰都知道是許薇來了。汪小妹第一個到門前去打起了簾子。笑著把許薇給拽了進來:“九姐姐。你來得正好。哥剛剛說我們要去寧波呢!明月姐姐和小北姐姐的老家就在那兒,你去不去?大家正好一塊去玩!”

    許薇一下子愣住了,臉色頓時變得有點複雜。正好得知祖父要到杭州來公幹,她好一番苦求,這才成功跟到了杭州,而昨天剛到就在壽安夜市遇到了汪孚林,那無疑更是意外的驚喜。然而,她正想著接下來如何與汪孚林這些人一塊在這號稱天堂的杭州好好遊玩。他們就要到寧波去了,最最讓人糾結的是,葉家就在寧波,這難道是汪孚林要去上門……



    葉明月一看許薇的眼神和表情,就知道小丫頭心裏在想什麽,連忙把人拉了過來在身邊坐下,卻是低聲說道:“是葉家分家的事情鬧得很大,我們擔心娘一個人在那兒孤立無援,所以才打算回去看看。汪小官人是熱心,其他人是一塊湊熱鬧。純粹去玩的。”



    一說到分家,許薇頓時心裏一跳。許家三房之間如今的巨大隔閡和矛盾。說到底,也是因為祖父把鹽業生意的主導權一股腦兒都交給了大伯父,所以父親和三叔全都心裏不舒服。她隻以為自家如此,唯有黯然神傷,卻沒想到葉家也同樣如此!她正躊躇,一旁的小北卻也湊了過來。

    “本來姐姐和我隻不過想借幾個人,誰知道他硬是管閑事要湊熱鬧,還帶這麽多人一塊去,真的當姐姐和我是回寧波遊山玩水啊,天知道那兒亂成什麽樣了,哪有那閑心!小薇,你還能在杭州呆多久?我們說不定很快就能解決事情回來,到時候咱們一塊去蘇堤好好玩玩!”



    許薇深知汪孚林確實是多管閑事,又或者說閑事會主動找上門來的性子,頓時撲哧一笑。見其他人都看著自己,她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寧波我是不好去了,祖父這次是來見兩浙鹽運使史大人的,應該會在杭州盤桓一陣子,我們就住在城東水門街那兒,到時候你們回來了,千萬記得到我那兒送信!”



    她一麵說,一麵不悅地瞪了汪孚林一眼:“要走也不對祖父說一聲,害得我還興衝衝過來,打算邀你們明天去蘇堤看桃花!”

    汪孚林頓時有些訕訕然,不過想想此去寧波應該快得很,他就爽快答應了下來。

    當然,臨走之前,汪孚林還是幫楊文才等人打探了清楚,鍾南風於宣判之後十日內就起解送去了薊鎮,其他兩人也一起。因為有原屬戚家軍的撫標官兵十餘人一塊押送,當然不用擔心路上會遇到什麽問題,而且肯定會滿足鍾南風遠遠看一眼戚繼光的要求。

    從杭州去寧波府這一路雖說水陸均可,但為了舒適,大多數人仍然會選擇坐船,汪孚林一行人自然也不例外。由於這一程路上有的水路是已經開鑿了很多年的運河水道,所以他們此次順水順風還好,若是又逆水又逆風,船吃水又重,很容易擱淺,那就一定要雇傭纖夫牽引。

    因為這一行人比之前還要更多,馬匹也很不少,於是汪孚林便索性分了水路陸路兩撥人。一撥人管著十幾匹馬打前站,另外一批人則是坐船。小北原本恨不得走陸路,可在葉明月的嚴正告誡下,她終究還是不得不繼續怏怏坐船。

    從唐宋以來,寧波就一直都是東南有名的大港口之一,明初洪武禁海,但永樂年間,鄭和都能一次次下西洋,這裏也曾經重設市舶司,後來龐大的遠洋船隊漸漸消停下來,所謂的市舶司也就隻是維持著入不敷出的朝貢貿易,但卻是官方和日本往來的唯一通道。直到嘉靖初年的爭貢之役。那一仗死傷軍民無數,因此朝廷一怒之下就徹底關閉了貿易渠道,嚴厲禁海。可正因為如此,才為後來的倭寇肆虐埋下了伏筆。

    曆經多年抗倭,隨著幾大交通倭寇的海商集團徹底覆滅,一度是東南主戰場的寧波自然也逐漸恢複了過來,但卻和杭州的興旺繁華不可同日而語。原因很簡單,盡管隆慶開關,封閉多年的海上貿易仿佛就此解禁。但官方的通商渠道月港在福建漳州。極其偏僻。甚至有說法聲稱是隻允許漳州泉州兩地商民出海,船引又極其有限,因此曾經比月港更繁榮發達,常年通航日本的寧波雙嶼,這些年盡管仍有在官府眼皮子底下的走私,但卻比從前蕭條多了。

    這些,都是汪孚林前往寧波這一路上,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方先生和柯先生對他少許解說的寧波局勢。用兩人的話來說。想當年的寧波大戶除卻極少數,幾乎是無人不通倭,而這個通倭,當然不是說裏通真正的倭寇,而是指和盤踞在雙嶼的海商許棟和李光頭往來,在他們的生意裏占股,平時官府有風吹草動則通風報信,這一局麵一直持續到朝廷下了死力抗倭,而胡宗憲一麵軟一麵硬向大戶施壓,戚繼光俞大猷等人更是節節勝利。這才最後翻轉。

    “隻不過,寧波這些大戶現在的日子比從前就難過多了。畢竟少了海上交易的大進項,故而葉家昔年何等大戶,如今就為了分家,也能鬧成這樣。”

    對於方先生這感慨,汪孚林猶豫之後,還是拿到了葉明月麵前求證,當然,他隻是隱晦地問了一下,葉家從前是不是也摻和過海貿。

    對於這個,葉明月卻是苦笑搖頭道:“具體的我不太清楚,隻知道當年家裏最鼎盛的時候,用的瓷器全都是景德鎮珍品中的珍品,爹私藏的那些印章石,也就是我曾祖母留給他的那些,亦是那時候積攢下來的。後來家裏就沒有這麽寬裕了,伯父伯母們天天吵,沒事就彼此擠兌,而娘因為善於經營,無論田莊還是店鋪都能打理好,再厲害的刺頭也能捋平,所以雖是最小的媳婦,祖母仍然很看重她。”

    小北這個冒牌的葉家千金卻反而比葉明月知道得多:“我倒是聽乳娘提過,葉家當年似乎是資助過雙嶼的一個大海商,後來鬧翻了,再加上汪直死了,仗一直從浙江打到了福建,節節勝利,那些海商餘孽逃得無影無蹤,那筆錢就打了水漂。當年還有人因此在父親麵前告過葉家一狀,母親平生唯一一次求了情,事情就不了了之了。父親也說過,寧波大戶,除卻那些世代清貧的書香門第,當年那些有錢的人家,幾乎無人不走私,換言之就是無人不通倭。說到底,都是禁海惹的禍。”

    所謂的父親和母親,區別於如今葉鈞耀和蘇夫人,當然指的是胡宗憲和小北那位生母。

    於是,汪孚林忍不住設想了一下胡宗憲說這話的背景。盡管胡宗憲本人的私人操守也不咋的,撈錢也同樣是一把好手,而戚繼光在薊鎮獨當一麵的時候,也和老上司差不多,但這無礙於兩人在抗倭第一線的判斷和戰績。他思量了好一會兒,最後一攤手道:“這麽說來,就是隆慶開海,一窩蜂的海商都跑到月港去了,雙嶼這邊走私風聲緊打擊嚴,算是斷了很多人家的生財之道,葉家也有些蕭條,所以這次分家才有人嫌分到的太少?”

    小北剛剛一說完,就意識到自己嘴太快。父親當然知道浙江福建那些海商為何鋌而走險,盡管說是商人逐利,但說到底卻是對朝廷禁海不滿。須知唐宋元以來,哪朝哪代像本朝這麽保守過?可汪孚林未必就如同父親這麽想,天知道他是否介意葉家當初也曾經摻和過海上營生。此刻,她立時偷眼瞥了一下葉明月,趕緊補救道:“反正葉家早就金盆洗手不幹,和海商再沒有絲毫瓜葛。分家的事就是有人借題發揮而已。”

    “不止是借題發揮。”此刻蘇夫人給自己的那幾個媽媽都在外頭守著,葉明月不怕有人偷聽,說完這句話後,她足足猶豫了許久,這才坦然開口說道,“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先後去世已經有七八年了,爹能夠考中進士,其中就有他們多年不斷拿體己資助,又為爹出書揚名,結交文人墨客提供方便的緣故,而娘擅長經營,也很得他們喜愛。曾祖父過世的時候,最後叫了爹娘單獨說話,娘對我提過,曾祖父念念不忘的,便是在寧波恢複市舶司,恢複和日本的貿易。我猜,也許曾祖父留了一筆私房體己給爹娘,希望他們能夠做成此事。”

    汪孚林頓時大吃一驚。葉家上頭那位已經去世的老人,竟然有這樣的雄心壯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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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二章 訟棍這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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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波和杭州一樣,也有水門直通城中,因此汪孚林一行人在碼頭上和陸路抵達的人會合,大船換小船,前往早已在寧波城中賃下的一處屋宅。先期抵達的人當中,並沒有出身寧波本地的葉家眾人。用葉明月的話來說,省得打草驚蛇。而用汪孚林的話來說,則是要帶給人家一個驚喜,提早揭開牌麵,那就沒意思了。正因為如此,他帶來的那些江湖習氣極其深重的鏢師們沒有定客棧,而是按照他的吩咐,直接大手筆租了一座宅院,付了一年的租金。

    汪二娘隻以為汪孚林是臨時短租幾天,若是知道他如此敗家,一定會免不了好一陣數落。當然,對於葉家這邊的境況,葉明月和小北根本提都沒提,她渾然不知道,隻以為這次是來玩的。而安頓好之後,汪孚林慷慨大方地大手一揮,說是她們想去哪就去哪,不用顧忌,她更是高興得無以複加。至於金寶和秋楓,哪怕方先生柯先生首先要帶他們去的地方總是寧波的各大書院,他們仍舊樂嗬嗬的。

    長這麽大第一次出徽州府,不但去過杭州,還來了寧波,回去之後其他童生有得好羨慕他們了!

    汪孚林不想讓這些孩▽,子們提早領略大人的世界,但唯有一個人他不準備瞞著,那就是葉小胖。

    發現到了寧波卻不能回家,而是住在外頭,小胖子就覺得事情不對頭了。而住了一晚上,甚至都沒有葉家人出現,他哪裏還能忍得住。第二天一大早。捱到汪二娘和汪小妹帶著連翹和阿衡去魚市。方先生和柯先生帶著金寶和秋楓又去參觀書院。見唯有自己沒人理會,他就直接奔向了兩個姐姐合住的堂屋,卻隻見汪孚林猶如大街上那些農夫工人似的坐在門前台階上,還朝他招了招手。

    “汪大哥,我姐她們呢?”

    “坐下說。”汪孚林拍拍身側,見葉小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坐了下來,他就直截了當地說。“葉家出了點事,所以她們回來的消息,不想讓別人知道。”

    “出了事?出了什麽事?汪大哥你別賣關子,說清楚啊!”葉小胖一下子急了,一把拽住了汪孚林的胳膊,“是不是我娘怎麽了……哎喲!”



    汪孚林毫不客氣地賞了小胖子一個爆栗,見他捂著腦袋卻滿臉的氣憤,他便哂然笑道:“笨,要是你娘真的出了什麽事,就是葉家龍潭虎穴。你姐她們也會帶著你回去,哪會先在外頭住?是葉家正因為分家鬧得不可開交……”



    言簡意賅地對葉小胖介紹了一下如今的局勢。見小家夥先是目瞪口呆,隨即便一下子失魂落魄,把腦袋埋在了膝蓋中間,汪孚林就拍了拍葉小胖的後腦勺說:“這種為了財產就鬧得不可開交的事,古今中外層出不窮,葉家不算獨一份。鬥山街許家不也是為了分家兩個字,三房就好像是仇人似的?你也許會想,你那些伯父伯母從前對你不錯,你那些堂兄弟堂姊妹從前對你也不錯,那就記住他們從前的好,至於現在的恩怨,你還插不上手。”

    雖說是以德報德,以直報怨,但汪孚林並不打算讓葉小胖隻記得人家的仇,不記得人家的好。所以,見葉小胖抬起頭,分明剛剛哭過,他就溫和地說道:“記住,你是你爹的長子,別看你爹正當著官,你娘精明強幹,也別看你兩個姐姐一個有謀,一個有勇,但以後都要靠你去支撐葉家擔子的!”

    葉小胖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使勁點了點頭:“汪大哥,有什麽事要我去做?”

    “暫時沒有。”汪孚林見小胖子聽到這話大為氣餒,不由得笑了起來,“不止是你,我也被人嫌棄了,還不是閑在這派不上用場?你兩位姐姐悄悄坐車去葉家附近打探消息了,硬是讓我留下看家。你若是想幫忙,那就好好想想,你娘這麽厲害的人,哪怕帶著你那還不到一歲的弟弟,可要真把她扣下不許走,葉家人怎麽突然就這麽能耐了?”

    “是打官司!”葉小胖幾乎想都不想就迸出來這四個字,霍然站起身來,“上次姐和小北姐回歙縣的時候,提到的那位十九哥,他不是自稱從前在鄞縣衙門給陳縣尊當過師爺嗎?呸,那是往自己臉上貼金,當我們人在外地不知道。就好比汪大哥你這麽厲害,爹也不能聘你當師爺,因為你是歙縣本地人。咱們葉家是寧波本地人,怎麽給陳縣尊當師爺?他就是個訟棍,娘之前斷了他去給爹當師爺的念想,說不定他趁機報複,唆使我那些伯父告狀!”

    葉小胖不錯啊,這邏輯推理挺棒的!

    想到這裏,汪孚林拍拍屁股站起身來,對著葉小胖勾了勾手指,等到人立刻知機地湊上前來,他就低聲問道:“外頭認識你的人多不多?”

    “我在寧波的時候又不太出門。”葉小胖翻了個白眼,繼而沒好氣地說道,“自從小時候那回險些被人拐了,爹娘還有姐姐都把我當小孩子似的。再說了,我都兩三年沒回過寧波了,個頭長了好多,肯定沒人能認出我來!”

    是因為你這兩三年又長胖了一圈吧?

    汪孚林心裏這麽想,臉上卻笑眯眯地說道:“既然別人覺得咱們沒用,那咱們就做出點成績讓人看看如何?你帶路,我們去鄞縣衙門轉轉。”

    葉小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下來。他剛剛隻是竭盡所能猜測一下,也很想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

    鄞縣衙門所在之地和汪孚林想象之中有些不太一樣,無論是歙縣衙門、徽州府衙又或者杭州府衙,全都在府城又或者縣城的核心地帶,然而,鄞縣衙門卻在寧波城的西城。據說。當年倭寇肆虐最烈的時候。原本那座衙門被城裏的內奸燒了。原本的地方就改造了一座廟,縣衙搬到了這裏。汪孚林在路上就聽葉小胖津津樂道著種種八卦,其中甚至包括鄞縣衙門鬧鬼這種很不靠譜的傳言,聽得他身後兩個鏢師都忍俊不禁。

    作為一個外鄉人,汪孚林當然不會貿貿然走到縣衙門前去打探什麽,隻是遠遠地繞一圈。可即便如此,見他張望,仍然有個身穿青綢直裰。一臉書卷氣的讀書人迎了上來:“這位小官人是來衙門辦事的?若是到戶房辦契書,我可以幫忙代辦,保證收費最少,效率最快。若是要打官司,我可以代寫狀紙,而且這鄞縣衙門的放告日可不一定就是三六九,旁人很容易撲空的。若是其他瑣事,我也都可以幫忙……”



    聽這人滔滔不絕就是一大堆,汪孚林頓時大為驚異。自己也算是沒少和衙門打過交道,就連杭州似乎也沒有這樣招攬生意的人。這寧波府的衙門好生“先進”啊!他給了要說話的葉小胖一個阻止的眼神,隨即故意抄著外地口音說:“若是打官司。怎麽收錢?”

    那青衫讀書人原本隻是瞅著汪孚林看衙門那眼神,覺得他像是有事過來辦的人,這會兒聽到對方果然有意打官司,他登時精神大振,立刻劈裏啪啦就開始報價。寫狀紙多少錢,幫忙疏通戶房和刑房多少錢,然後是析產多少,分家多少,人命多少……總而言之一句話,和現代律師有各種各樣的報價一樣,這位號稱資深的狀師,也就是俗稱的訟棍,同樣是分門別類明碼標價。到最後,汪孚林手中扇子啪的一合,笑眯眯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句話。

    “尊駕說了這麽多,還沒自報家門。另外,你從前打過的分家官司,輸贏如何?”

    “在下毛鳳儀,剛剛確實疏忽了。至於我打過的分家官司,那自然是穩贏的。”

    自報家門的青衫讀書人話音剛落,身後便傳來了一個冷嘲熱諷的聲音:“毛相公你省省吧,你雖說是個秀才,可平常也就頂多幫人家辦一下契書,弄兩樁討債官司,這分產的官司什麽時候輪得到你打?葉家那個葉十九仗著家裏背景雄厚,這寧波府所有的爭產官司幾乎全都他一個人包了。這次葉家的官司更是如此,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竟然幫葉家嫡支的老大老二老三告老四,也不想想葉四老爺現在是縣令,將來萬一官運亨通,他討得了好去?”

    真的打了官司!

    汪孚林心中一跳,見葉小胖陡然之間瞪大了眼睛,分明想要開口說什麽,他立刻伸出手來在其肩膀上重重一壓,見一個矮胖中年人越過那個毛鳳儀走上前來,他故意皺起眉頭問道:“這麽說,要打分產官司,就得去找那個葉十九?”

    “分產官司油水豐厚,誰不想打,隻不過,鄞縣戶房孔司吏是葉十九的拜把兄弟,這戶房的關係打通不了,分產的官司就必輸無疑。”矮胖中年人見毛鳳儀臉色鐵青,他就聳了聳肩道,“至於我們,那就隻能人家吃肉我們喝湯,接一點人家指縫裏頭漏下來的小案子糊口了。我說毛相公,你別掉到錢眼裏去了,葉十九不但在戶房有人,又是葉家旁支,這些年貪心想撈過界的人多了,可一個個都沒什麽好下場,你一個還能考舉人的秀才相公何苦摻和!”

    見矮胖中年人壞了自己的事就聳肩走人了,毛鳳儀頓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可發現汪孚林並沒有立刻撇下自己走,他頓時咬了咬牙說:“這位小官人,我看你不是本地人,這官司是否不在本地打?如果就是這寧波府其他幾縣,我願意跟你去,你可以打贏官司再給我錢……”

    “你很缺錢嗎?”汪孚林突然打斷人問了一句,見毛鳳儀頓時卡殼,許久才艱難地點了點頭,他突然笑道,“那好,咱們找個地方慢慢談。我得看看,你是不是真精通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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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三章 知己知彼(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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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葉小胖也算是寧波人,但葉家是地頭蛇,小胖子可不是,他年紀小,再加上離開家鄉已經數年,要單單靠這小家夥來打探消息,那絕對是癡心妄想。所以,能夠在鄞縣衙門前碰到一個毛遂自薦的訟棍,不,應該說是狀師,汪孚林確實很歡迎。

    隻不過,他找人談話的地方,卻很不上檔次,是在距離鄞縣衙門兩條街外的一座小茶館。這座大白天卻仍然漆黑昏暗的小茶館生意很不好,老板也完全沒有殷勤待客的意識,按照客人的吩咐上了茶水之後,就到櫃台後頭打盹去了。擺著六張桌子的店堂中,眼下隻有他們這一桌客人。

    毛鳳儀原本還指望要打分產官司的客人一定不會吝嗇銀錢,可眼下看到這麽個談話去處,他心裏就失望了一半。隻不過,想到外頭還有兩個隨從牽馬在外,沒有跟進店來,看著真的有些豪門大戶做派,他又生出了幾許希望,當下率先開口問道:“這位小官人要打什麽分產官司?”

    “首先,我要打的不是外地的分產官司,而是就在這鄞縣。你敢不敢接?”

    汪孚林直截了當拋出了問題,見毛鳳儀先是大為震驚,緊跟∑,著就露出了極其猶疑的表情,他好整以暇地等著對方的回答。他在寧波人生地不熟,既然來了,要想做什麽,當然得通過本地人。毛鳳儀自己送上了門,可如果連第一步都不肯邁出去,聽到是葉家的事,恐怕會逃得更加快。到時候又走漏風聲。又耽誤時間。所以他寧可先挑破這一層關節。

    “有什麽不敢的!”毛鳳儀終於嘴裏迸出來幾個字。隨即冷笑道,“葉十九不過就是仗著自己是葉家子弟,又和戶房孔司吏交好,這才大包大攬了鄞縣所有的分產爭產官司。可他也不想一想,這次葉家分家風波鬧得這樣沸沸揚揚,他如果還想維持自己的地位,就應該左右勸和,把大事變成小事。而不是挑唆人家告狀。葉家經此一事定然會元氣大傷,到時候他就算有了錢,沒了葉家做靠山,區區一個秀才還能這麽橫?”



    這時候,一直沒說話的葉小胖忍不住一拍桌子道:“就是!你這個外人都能看清楚,那幫葉家人卻簡直腦袋被雷劈了,娘希匹,這種事打官司有什麽好處?”



    葉小胖一怒之下,寧波本地話裏頭經典的經典立刻冒出了頭。見汪孚林滿臉古怪地看了過來,他頓時縮了縮腦袋。不安地說道:“我也是和爹學的……”

    汪孚林微微一笑,見毛鳳儀有些驚訝地打量著葉小胖。他便淡淡地說:“我不是寧波人,我這小兄弟卻是。我這狀師也是為了他請的。既然你能看破葉十九自取滅亡,也算是有些眼力,那我再問你,你既然是做這行當的,鄞縣衙門三班六房的人麵總應該熟悉吧?”



    問到這個,毛鳳儀的表情便有些不自然。他本待硬著頭皮吹噓一下自己都認識三班六房哪些要緊人物,可他發覺汪孚林那目光仿佛直入自己心底似的,能夠看穿他的某些念頭,不由得就打消了原本的打算,老老實實地說道:“我和戶房劉典吏說過幾句話。另外,刑房和戶房的幾個書辦也算是熟稔,三班裏頭,皂班秦班頭我見過兩回。”

    這根本就是完全不熟悉的節奏!

    汪孚林皺了皺眉,對毛鳳儀在衙門裏頭的人脈關係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可就在這時候,他陡然之間聽到了另一句話:“但我和陳縣尊身邊的一個親隨說得上話!”

    見毛鳳儀眼巴巴盯著自己,汪孚林頓時看向葉小胖:“陳縣尊什麽時候上任的?”

    葉小胖對寧波府的情形,那都是聽母親和兩個姐姐說起的,此刻努力回想了一下,這才不太確定地說:“好像是去年這時候?上任頂多一年。”

    這個自己明明能回答的問題,汪孚林卻不問自己,而是問別人,毛鳳儀不禁有些訕訕的。可下一刻,對方問出來的問題卻讓他猛地吃了一驚。

    “陳縣尊在縣衙裏頭威信如何,三班六房可都能鎮得住?”

    有了葉鈞耀的前車之鑒,再加上之前在杭州府衙發現凃淵這個堂堂知府都不能完全控製住底下的局麵,汪孚林如今對一縣主司的地位不得不持保留態度。發現毛鳳儀臉上表情頗有些掙紮,顯然那個結果理應不大好,他也不強求毛鳳儀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而是又問道:“陳縣尊是哪裏人,哪一科的進士,和寧波各家大戶的關係又如何?”

    此時此刻,毛鳳儀倘若還察覺不到對麵這個年方十五六的少年郎很老練,而且對縣衙事務不是有幾分熟悉,而是很熟悉,那他就是豬腦子了。之前那個問題他不太敢隨意回答,但這個問題如果再不好好應付,隻怕這所謂的分產官司絕對到不了自己手裏。斟酌來斟酌去,他隻能小心翼翼地說道:“陳縣尊是北直隸人,隆慶二年的進士,和各家大戶往來很少,逢年過節也不太大張旗鼓辦各種節慶活動。”

    “原來也是隆慶二年的進士。那他和如今官居歙縣令的葉家那位四老爺是同年,就沒有什麽往來嗎?”

    這種事毛鳳儀哪知道,唯有打馬虎眼道:“應該認識,但一科兩三百人,未必會太熟。”

    汪孚林並不指望從毛鳳儀口中打聽到葉家那樁官司的所有細節,之前那些隻不過是初步接觸的試探,雖說結果不太理想,但總歸還是有點小收獲。於是,他隨手從腰間摸出一錠約摸有三四兩的銀子,開口說道:“我住在吳門街街口,我手裏這樁官司,可以交給你去代理,但有一條,你既然說和陳縣尊身邊的那個親隨熟識,那就幫忙去打聽一下,陳縣尊的家裏情況,世交好友,師執長輩,反正越清楚越好,越快越好,最好今天傍晚就能有消息。另外,寧波知府那邊到底是個什麽反應,也一塊好好打聽。具體的我就不多說了。”

    眼見毛鳳儀猶豫片刻,一手抓過銀子,旋即答應下來,快步出了茶館,葉小胖方才終於憋不住了,起身直接到汪孚林旁邊坐了,低聲問道:“汪大哥,你打算從官府下手?”

    “什麽下手,官府那邊我一個人都不認識,隻是先打探著消息以備不時之需!”汪孚林笑罵了一句,這才輕聲說道,“三班六房那些角色,最是刁頑滑胥,不是輕易能打動的,先看看那位陳縣尊能不能打交道再說。走吧,我們在其他地方兜一圈,然後趕緊回去,別讓你那兩個姐姐知道我們的行蹤,回頭才能給她們意外的驚喜。”

    葉小胖巴不得能夠顯擺一下自己的本事,對此一點異議都沒有。接下來,他帶著汪孚林悄然造訪了寧波府好些大戶——當然隻是在門前遠遠參觀了一下,然後說出自己了解的情況——直到此刻,他方才有些氣惱自己往日對這些人情世故的事情不太上心,知道的東西有限得很。

    當汪孚林和葉小胖悄然回去,直到吃過午飯,葉明月和小北方才回來。姐妹倆的臉色全都很不好。原來,蘇夫人帶著幼子搬到了陪嫁的宅子居住,葉家長房二房三房竟是因為葉十九的唆使,每家派了十來人把那座宅子四周看得嚴嚴實實,仿佛生怕她跑了。至於葉家老太太,葉鈞耀的母親,據說已經好些天深居內宅沒人見到人了。葉明月和小北輾轉打聽了一下寧波各家大戶的反應,卻發現大多都在看熱鬧,其中甚至包括葉家的幾戶姻親。

    “氣死我了,一個個都是白眼狼!”回到屋子,小北一想到葉明月死死攔著,不讓自己立刻設法翻牆進去探望蘇夫人,就覺得肚子裏憋的都是火,“難不成就看著他們顛倒黑白?”

    “這種時候,光是氣有什麽用?我不是攔你去看娘,而是要進去,就得帶著萬全之策去,否則隻會打草驚蛇。”

    葉明月苦笑一聲,心裏第一次覺得很沒底。自從父親應考會試,在京候缺,而後又到歙縣上任,她前後離開家鄉也已經有三年了,親族之間隻是書信往來,逢年過節送點禮,也就談不上信任和倚靠。而母親的娘家遠在鬆江府,鞭長莫及,若是貿貿然送信過去,反而會把事情鬧得更大。

    她想了想,便叫了嚴媽媽進來,讓她去看看汪孚林和弟弟葉小胖在做什麽,可嚴媽媽過去打探回來的結果,卻讓她好一陣無語。

    “汪小官人和少爺正在一塊切磋製藝。”

    這下子,就連小北也差點沒一口茶嗆住:“切磋製藝?汪孚林和明兆?他們倆一個對科舉漫不經心,一個恨不得整天逃課,突然會這麽好學?騙鬼呢!不行,我得去問問他們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回來!”

    小北剛到門口,背後就傳來了葉明月的聲音:“別去管他們!”

    “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家夥鬼主意最多了……”小北把話剛說到這兒,見葉明月嘴角邊流露出一絲笑意,她陡然之間恍然大悟,“姐是說反正他一定是幫咱們家,要擔心也該別人擔心?”

    “你笨一點就好了!”葉明月站起身來,笑著在走回來的小北腦門上一點,隨即竟是生出了幾分期待。

    葉家這分產官司,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汪孚林到底想怎麽做?話說回來,娘那麽厲害的人,之前卻一直沒動作,是坐以待斃,還是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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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四章 何處為奧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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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寧波在富庶繁華程度比不上杭州,但在科場上並不輸給杭州,有些年份進士題名的人數甚至還會位居浙江第一。因此,在整個浙江,杭州府、寧波府、紹興府、嘉興府,這四府素來在科場上各領,官府營造的進士及第牌坊不可能像那些科舉小府一樣每人一座,而是每科一座。畢竟,有時候一府能有五六人七八人及第,一一造起來根本就放不下。至於私底下,各家但凡有人及第,仍然會在祠堂門外豎起一座牌坊。

    葉鈞耀雖說隻是三甲進士,可這並不妨礙他為葉家的榮耀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祠堂前那座牌坊就是鐵證。他是葉家大明朝以來的第四個進士,前三個官最大的當到布政司左參政,而他步入仕途之際還年輕,族中上下無不對他寄托厚望。因此,這突如其來的一場官司,寧波府其他大戶以及小民百姓固然隻是當笑話似的看熱鬧,葉家各支族人有葉十九這樣興風作浪趁機撈外快的,有平日羨慕人家富裕現在卻幸災樂禍的,也有不少老一輩的暗自憂心忡忡。

    奈何葉家在寧波府繁衍生息已久,族人男丁數量竟有數百,各家房頭眾多,族中祭祀的時候往往會發生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的窘境,所以合族大祭三五年才一次,大多數時候是各支大房自己祭祀自己的先祖算完。縱使是繼承族譜的宗房,也隻剩下了一個好聽的名頭,畢竟,話語權看的是家中是否有腰纏萬貫的商賈。是否有金榜題名的進士。是否有名震東南的大儒。宗房如今什麽都沒有,也就說不上太高的威信。



    一大清早,擔任族長的宗房老太爺慢吞吞地拖著步子在河邊散步,身後卻一個隨從都沒有,看上去就是一個尋常的布衣老頭兒。這是他一貫的習慣了,為的就是趁著這空氣最好人最少的時候,好好清淨清淨。當他在一處石凳上坐下來,閉目養神之際。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青爺爺。”

    聽到這個熟悉而又親切的稱呼,宗房老太爺不禁一怔,等扭過頭看清楚背後那胖墩墩的人影,他不禁失聲驚呼道:“明兆?”

    葉小胖憨厚地笑了笑,隨即接著說道:“青爺爺你果然還是老習慣,我就知道到這兒找您老準沒錯。”

    盡管葉小胖從小頑劣,一點都沒有葉鈞耀當年那點讀書本事,可宗房老太爺對於這個胖墩墩的族孫頗為喜愛,因為葉小胖固然貪玩了點,待人卻不錯。他幾乎是本能地問道:“你怎麽回來了?你爹呢……看我這記性。他這個一縣之主不能輕易離境的,可他怎麽能隨隨便便放了你這個兒子回來。現在葉家都亂成一鍋粥了!你娘那樣厲害的人都被人死死纏住脫不了身,你可千萬別輕易露麵,回頭住到我家裏去,我替你想想辦法。”

    葉小胖悄悄在背後對不遠處的汪孚林比劃了一個勝利的手勢,這才按照汪孚林的話,不慌不忙地說:“青爺爺,我娘身邊有人呢,雖說出不來,可別人也不能拿她怎樣,我不急著去見她。我前天才剛回來的,外頭的風聲都聽說了,青爺爺,自從官司打到了縣衙之後,您見過我祖母嗎?”



    見宗房老太爺歎氣搖頭,葉小胖便眼睛微紅地說道:“祖母一直都對爹娘很好,對姐姐和我很好。現在分明是大伯父聽人唆使,打官司告狀,然後又不讓外人見到祖母,再這樣鬧下去,祖母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葉家這麽多年的聲譽就全都完了!青爺爺,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不用您去到衙門說話,也不用您出麵奔走聯絡別人平息這場風波,更不用您出麵主持公道,隻要……隻要……”



    葉小胖前半截說的都是大實話,宗房老太爺當然能聽得出來,可後半截一說請求,他就有些猶豫了起來。可不用去衙門也不用奔走,他心思稍定,剛想要親切和藹地問葉小胖,到底想求自己做什麽,卻不防人湊上前來,站在他坐著的石凳旁邊,貼著他的耳朵說出了好一番話。等到他聽清楚這話裏話外的意思,頓時大吃一驚,盯著這個熟悉的大胖小子,竟是有些說不出話來。

    要做到這番話裏讓他出麵的前提條件可不容易,這小家夥真能夠做到?

    不等他發問,葉小胖便低聲說道:“如果那件事沒發生,青爺爺隻當沒見過我就是,如果發生了,那就拜托您了。我走啦。”

    見葉小胖深深一揖,隨即一溜煙跑了,不遠處分明有一個身穿直裰的小少年與其會合,也不知道是小廝還是別的,宗房老太爺索性不多想了。如果葉小胖說的事情真的發生,他的出麵便順理成章,否則一切休提!對於葉家這場窩裏鬥,他就是再痛心疾首,也不可能硬上。

    汪孚林對於葉小胖這番表現,那是相當的滿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兩人上了馬車之後,他就對臨時充當車夫的楊文才說:“去鄞縣衙門。”

    昨天傍晚毛鳳儀似乎想通了,送來的消息又多又全麵。其中最關鍵的一條就是,鄞縣那位陳縣尊在整個鄞縣沒有任何親朋好友,上任的時候和當初動輒放大炮的菜鳥縣尊葉鈞耀一樣,沒帶師爺,又不太擅長和城中各家大戶交往,所以孤家寡人的態勢更加明顯。至於陳縣尊與頂頭上司寧波知府鄭府尊,關係也隻是平平,不過陳縣尊卻能夠寫一筆好字,據說之前還因為一道公文受過浙江巡撫鄔璉褒獎,當然人既然不能把住局麵,這本事也沒什麽出奇。

    這會兒,汪孚林便打算以遊學秀才的名義,求見一下這位陳府尊。這裏不是徽州,也不是杭州,整個寧波府除了那個見過自己的葉十九,應該就沒什麽人認識他了,而葉十九那邊正有人盯著,不愁突然出現壞他的事。因此到了縣衙門口,他囑咐葉小胖在車上耐心等,隨即就下了車。他給了門子一個豐厚的門包,再加上打著浙江巡撫鄔璉的名義,門子自然忙不迭通報了進去,不消一會兒就笑容滿麵出來說道:“汪小相公,縣尊有請。”

    鄞縣衙門和歙縣衙門差不多的格局,而汪孚林見陳縣尊的地方,卻並不是書房,而是縣衙的三堂。地方不那麽私密,可因為他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這也是很正常的現象。甫一照麵,汪孚林見這位陳縣尊四方臉,大個頭,典型的北方漢子,心裏就對這位的性格有了點數。於是,他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說了之前和鄔璉見麵時,鄔璉對於東南打行猖獗這一現象的憂慮。

    “所以我這次正好來寧波,撫院鄔爺托我一探究竟,不知道寧波府是否如杭州府那般,打行猖獗,市井小民深受其害?”

    三堂外頭聽壁角的親隨和差役頓時都舒了一口氣,暗笑這位巡撫差遣來的秀才還真夠迂腐的。這種事自己到市井去轉一圈打探一下就知道了,正兒八經地來求見知縣老爺,豈不是紙上談兵?這位陳縣尊上任以來還沒到下頭去走動過呢,你問他,他怎麽說得上來?

    鄔璉上任時間雖然不長,卻已經在整個浙江境內各府兜了一圈,寧波當然也來過,陳縣尊盡管隻和鄔璉照過一麵,話也沒說過幾句,但聽著這口吻以及關注的方向,原本的半信半疑已經變成了七分信。然而,這個問題他卻真的答不上來!沉吟許久,他最終開口說道:“鄔部院既然想知道此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本縣就陪汪小相公一塊去看看吧。”

    這條命令一下,整個縣衙立時好一番雞飛狗跳,少不得有人到市井上頭去給那些尋釁滋事之輩打招呼,今天縣太爺巡街,千萬別亂來!然而在出門的時候,卻不防今天來求見的那個外地小秀才硬是不肯帶隨從,陳縣尊竟然還準了,他們也隻好派人遠遠跟著,心裏卻把這個多事的小秀才給罵了個狗血淋頭。誰也不知道,身穿便衣穿梭於市井的那兩位,最初談論的確實是打行之事,可漸漸就離題萬裏了。

    一個時辰後,當兜完一大圈,發現市井一片太平的陳縣尊,笑容滿麵地回到了縣衙,而那位小秀才也告辭離去,縣衙上上下下方才鬆了一口大氣。

    在縣衙門口的馬車上等得心浮氣躁的葉小胖一見汪孚林上車,立刻急不可耐地問道:“汪大哥,怎麽樣?”

    “陳縣尊應該會利用這個機會,好好立威,把人望建起來,總之他答應了,如果那件事成功,他就會名正言順地擺明車馬。”想到典型北方粗獷豪爽性子的陳縣尊在這鄞縣附廓府城的鬱悶,汪孚林不禁微笑了起來,“嗯,大功告成,回去找你兩個姐姐!”

    當汪孚林回到臨時的居處,院門剛一關上,他就隻見小北捋著袖子露出粉臂大步走上前,似笑非笑地問道:“你連續在外跑了兩天,是不是都準備好了?”

    “我該做的都做了,下麵就要看你和你娘的。你最拿手的那一套可以用起來了。”汪孚林笑了笑,見葉明月也跟了出來,他就直截了當地說道,“明天上午,請夫人一聲令下,把那些封鎖她那陪嫁宅子的家夥全都打跑,再抓幾個人,放話說要去鄞縣衙門告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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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五章 聲東擊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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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鈞耀從鄉試去杭州開始,曆經鄉試、會試、殿試、館選,而後又是候缺,上任,一直都沒回寧波府,雖則蘇夫人之前回家待產,但後來她又跟去了葉鈞耀任上,葉家老宅原本四房居住的院子,便自然而然遭到了雀占鳩巢,被長房葉大老爺理所當然地據為己有。

    等到一分家,葉大老爺更是迫不及待地把弟弟弟妹全都掃地出門,又在葉十九登門唆使下第一個答應打官司。

    葉家想當初多興旺發達,怎麽可能就隻剩下幾個鋪子,兩三千畝地,幾處房產,金銀細軟卻隻有那麽一丁點?那些好東西肯定被母親私底下留給當官的四弟了!

    因此,他名義上留著母親名為奉養,實質上卻是早晚逼問,直到把老人氣得要抹脖子上吊,他生怕釀成大禍,才不得不暫時消停了下來。氣不過的他聽了葉十九的話,到另外兩個弟弟那兒挑撥了一番,隨即派人牢牢看住了蘇夫人搬出去的那處私宅,唯恐把人給放走了。而遞去鄞縣衙門的狀紙,也是他親自過目修改了幾遍的。



    然而,一切本來還算順利,可昨天傍晚開始,二弟三弟突然就鬧騰了起來,全都要見母¤話。他生怕母親見了他們訴說自己不孝,左一個理由右一個借口拚命推搪,可眼看就要漸漸招架不住了。此時此刻,他正在書房中見族侄葉十九,打算讓其出麵安撫兩個弟弟。正說到關鍵時刻的時候,冷不防外間好一陣嚷嚷聲,緊跟著。一個小廝就不管不顧闖進了書房。

    “老爺。不好了!”

    “叫嚷什麽。天還能塌下來?”自從分家之後控製了老太太在手裏,葉大老爺就開始學著祖父當年的威嚴,這會兒眼睛一瞪,卻也威勢十足,“說吧,什麽事?”

    “四太太手下一批人打出了宅子,直接抓了我們的人到鄞縣衙門去了!”

    葉大老爺隻覺得腦袋一下子轟然炸開,一拍扶手就霍然站起身。竟是氣得七竅生煙:“她手底下才有幾個人,我們三家派了多少人?竟然能讓她打出來,全都是飯桶嗎!等等,去衙門,她一個婦道人家跑到衙門去幹什麽,簡直是丟盡了我們葉家的臉,快,給我多多地派出人去,到鄞縣衙門堵門,絕對不能讓她進去……等等。今天不是放告日吧?”

    見葉大老爺先是氣急敗壞,說到最後。那語氣中赫然多出了幾分驚恐的意味,一旁的葉十九也不禁吞了一口唾沫,心裏有些發毛。要說蘇夫人在葉家,那是鼎鼎有名的精明厲害,往日就連老太太見了她也都是客客氣氣的,更不要說底下其他人。分家之後他之所以竭力攛掇了葉大老爺他們兄弟三個打官司,正是為了報蘇夫人不讓他去歙縣,回程路上又讓他飽受一番驚嚇的一箭之仇,本以為成功把人軟禁了,可現在的結果和想象的距離仿佛有點遠……



    “大老爺,不巧得很,今天正好是放告日!要不我這就去衙門一趟。就算四太太再能耐,衙門三班六房可是講規矩的地方,別人可不吃她這一套。”

    葉大老爺本待點頭,可想想這個四弟妹的厲害,他還是心頭直打鼓,想了想竟是親自送了葉十九到書房門口,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小心行事。可葉十九前腳剛走沒多久,他還沒來得及坐下喘口氣,書房的門簾就又被人撞開了。這次進來的卻不是別人,而是葉大太太。雖說是結發夫妻,都已經抱孫子的葉大太太卻已經看上去很是蒼老,這會兒人卻是瘋了似的。



    “葉鈞文,我都說了做事留一線,你倒好,非要對四弟妹苦苦相逼,俊哥昨晚衝克了什麽魘著了,到現在還很不好!我不管你想怎樣,我要去普陀做法事!”

    葉大老爺甚至還來不及開口阻止又或者挽回,就隻見葉大太太氣衝衝地出了門,外頭立時傳來了她的大呼小叫。葉大老爺氣得直打哆嗦,可長孫突然發生了狀況,這也確實不可小覷,他隻能勉強把這樁突如其來的煩心事給丟到了一邊。



    然而,等到枯坐許久,他想起來到外間去問問妻子的情況,卻得知葉大太太已經叫了兒子媳婦,浩浩蕩蕩帶了三十多個家人,就這麽直接出發了!他險些給她這少有的效率給氣了個半死,可家裏一下子少了這麽多人,調派人手自然就不那麽充裕。再加上他著實不放心蘇夫人去衙門那邊的情形,生怕葉十九鎮不住場麵,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親自去衙門那邊走一趟。

    他這帶人一走,葉家頓時更加空空蕩蕩。後院服侍葉老太太的人雖說還是老一批沒換過,可沒分家之前,她們走到哪裏都要被人敬著,剛剛一分家,兄弟三個就鬧騰得幾乎翻了天,葉老太太更是連院門都出不得,她們自然也都憂心起了前途。



    此時此刻,門前兩個丫頭小聲商量著今後怎麽辦,最後唯有相對歎氣。就在她們情緒低落的時候,其中一個突然瞥見外頭一個熟悉的人影跨過院門進來,登時使勁揉了揉眼睛,等發現自己沒看錯人,她登時呆若木雞。至於另一個丫頭,則是一愣過後霍然起立,拔腿就鑽進了屋子裏。

    葉老太太從來就是個綿軟性子,她生了四個兒子,卻沒有女兒,從前當媳婦的時候一切聽婆婆的,自己當了婆婆,就撒手掌櫃一切都聽媳婦的,卻也從不覺得有什麽不好。然而,此次她唯一一次由了自己的意思分家,隻對小兒媳婦在信上說了一聲,誰知道真正分了家,她甚至還想著小兒子這些年讀書用了公中不少錢,於是特意少分了他們一些,誰知道轉眼間就鬧出了這麽多大的事情。這麽些天來,她的眼淚掉得比這輩子加在一起都多。

    她就想不明白。自己怎麽養了這麽一群白眼狼!

    此刻聽到動靜。見丫頭突然衝進門。她便低聲問道:“又是那個孽障來逼我了?”

    “不是,不是,老太太,是四太太來了,四太太來了!”

    葉老太太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通紅的眼睛,等看到蘇夫人進門快步走到自己跟前,她下意識地要起身,可隨即卻雙膝一軟。又癱坐了回去。直到蘇夫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她的眼淚一下子簌簌掉落,竟是傷心得無以複加。

    “慧穎,真的是你回來了!你再不來,我就要去陪你公公了!”

    蘇夫人見不過半個月功夫,婆婆就形銷骨立,整個人精氣神全無,眼睛更是紅腫得仿佛天天都在哭,忍不住心中暗歎。婆婆什麽性子她當然知道,所以給她的信上說分家。她少不得趕回來看看,結果竟然鬧出了這一連串猴子戲。此時此刻。知道對方心裏肯定是悔了,她就笑著說道:“好了,娘,長話短說,我這是趁著家裏沒什麽人這才過來的。你要是願意,就跟我走。若不願意,就當我今天隻是回來看你。”

    “願意,我當然和你走!”葉老太太就仿佛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哪裏還願意呆在這個被長子嫌棄威逼譏嘲的家裏。她使勁點了點頭,義無反顧地說,“我跟你走,我們去衙門告那幾個孽障忤逆!”

    盡管蘇夫人也非常想看看那幾位兄嫂被告忤逆的嘴臉,但她更知道如此纏夾不清下去,葉家在寧波府的多年名聲就要徹底毀於一旦了。故而,她隻是笑了笑說:“娘,若是告了忤逆,葉家今後恐怕會成了整個寧波府的笑柄。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外頭我都預備好了,娘跟我走吧。”

    見幾個丫頭仆婦全都傻了,蘇夫人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願意跟我走的人跟上,其他的想留下就留下。”

    話雖如此,丟了老太太,誰還敢留在這裏?很快,眾人便立時三刻跟著蘇夫人出了門。等發現各處門房全都被人把住,尤其是最前頭的大門,兩個門房更是被捆成了粽子,想到她們之前和葉老太太一塊被禁止出門,她們頓時心裏好不解氣。

    等到扶著葉老太太上馬車的時候,蘇夫人看到四周圍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便對婆婆說道:“娘,既然走了,您在這兒隨便撂下兩句話就是。”

    葉老太太顫顫巍巍上了車,聽了這話,她也顧不上坐穩,厲聲說道:“告訴那三個逆子,我這老婆子隻要還活著一天,這家裏就還輪不到他們做主!一個個貪心不足蛇吞象,眼裏哪裏還有天理王法!他們既然隻知道威逼我這個老婆子,我這就跟著小兒媳婦去小兒子任上,省得受他們的閑氣!”

    聽到葉老太太這話,四周圍的人們頓時一片嘩然。葉老太太的意思和三個兒子之前遞到衙門的狀紙截然相反,分明是向著小兒媳婦,怒罵那三個兒子貪婪。而且,誰家不是老太太依著長子長媳過活,這邊廂老太太卻要跟著小兒媳婦去小兒子任上,這得是受了多大的氣?

    “走!”

    隨著丫頭們先後上了兩輛馬車,蘇夫人簡簡單單的一個字下令,一眾人上馬簇擁了馬車飛快離去。

    等到葉大老爺聽到風聲,和兩個弟弟先後趕回來,看到的就是門房裏頭被捆翻的人,以及空蕩蕩一片的後院。到了這份上,他頓時意識到之前那一切突發狀況,竟然全都是聲東擊西。

    葉二老爺和葉三老爺隻是不忿大家都讀書,卻偏偏隻有弟弟考上了進士,他們止步於秀才就再也上不去了,因此長兄攛掇說葉家的私房全都留給了葉鈞耀,他們也就跟著鬧騰。直到有人傳話說母親都快被長兄逼得上吊了,他們方才覺得不好,一再鬧著要見。如今倒好,母親被四弟妹神兵天降似的接走了,臨走還撂下這麽一通話,可想而知他們會多丟臉!

    “別想這麽就算完了,老子……老子要到衙門去告他們!”葉大老爺氣咻咻地迸出這麽一句話,正好繼續撂狠話發脾氣,身後卻傳來了一個罵聲。

    “告什麽狀,你還嫌丟臉丟得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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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六章 開鑼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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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大老爺何嚐被人這麽訓斥過,此刻他正是心裏窩火的時候,登時霍然轉身就想反唇相譏,卻發現背後一溜站著五個老者。雖說他們與他不是一個房頭的,可全都是輩分比他高一輩甚至兩輩的族中長輩!這要是往日,自忖家裏有財有勢的他也許麵上應付一下就完了,心裏不會把這麽些人放在眼裏,可眼下卻不一樣,老母親被四弟妹打上門來帶走,而且臨走之際還丟出了一句說他不孝的話來,眼下他是最怕碰到這些族中的難纏老頭兒!

    “各位爺叔怎麽來了?”他強擠出一絲笑容,很不自在地說,“我那四弟妹不知孝悌,竟然蠱惑了家母跟她走,我這也是……”

    “是什麽,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

    隨著這句聲若洪鍾的話,幾個老頭兒身後,族長宗房老太爺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見葉家三兄弟見到自己,那臉色全都是烏漆墨黑,他方才用痛心疾首的語氣說道:“事情鬧到這份上,你們還不知道收斂一二,還要去告?說一句不好聽的,這些天老太太在家裏,外人一個都見不著,她究竟受了什麽委屈,大侄子你自己應該心裏清楚!你去告你四5,弟妹?笑話,要是老太太反告你忤逆,你自己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扛不扛得住?”

    葉大老爺本來就隻是一時氣惱大發雷霆,此刻聽到這話,見幾位族中長輩全都是臉上冷冷的,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替母親主持公道,再看看葉二老爺和葉三老爺也全都一副冷臉。這威逼親母的罪名到時候興許真的要自己背了。他方才一下子慌張了起來。再加上妻子突然去普陀拜佛。家裏人手少了大半,如今關鍵的母親也被四弟妹給奪了去,他手上的籌碼已經少得可憐!

    “族長,您可不能聽四弟妹一麵之詞……”

    “呸!”宗房老太爺不等葉大老爺把話說完,就重重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我連你家四弟妹人都沒見過,聽什麽一麵之詞?外麵這些天都在說什麽,你們都是聾子。一個個都聽不到?葉家在寧波府紮根已經一二百年了,什麽時候鬧出過這種兄弟鬩牆的醜聞?老太太親自主持的分家,也請了見證人,總共多少財產清清楚楚,四房少分那也是老太太明說的,因為這些年讀書花銷大,這才少分了他幾個。至於老太太私房,留待百年後再分,這難道有錯?”

    宗房老太爺既然起了個頭,擺出長輩的譜開始大罵三兄弟。其他幾個老頭兒連日都憋了一肚子氣,少不得也都拄著拐杖上來輪番教訓。葉二老爺和葉三老爺還算運氣。畢竟他們可沒幹軟禁母親的事,可葉大老爺就慘了,葉老太太臨走時那通話,聽到的人可不在少數,他就算氣得嘴唇直哆嗦,可終究不敢再犯了眾怒。而且想想忤逆兩個字的後果,他也著實有些扛不住。偏偏就在這節骨眼上,外間傳來了一個小廝的嚷嚷聲。

    “老爺,老爺,衙門來人了,說是陳縣尊要立刻審理葉家的分產官司!”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此時此刻,別說葉大老爺慌了,就連葉二老爺葉三老爺,也全都如同無頭蒼蠅似的團團轉,最擔心的就是蘇夫人到時候攙扶著葉老太太直接往公堂上一站,那才叫是他們竹籃打水一場空,反而惹了一身騷!而宗房老太爺眼見得剛剛還滿臉不服氣的葉大老爺簡直都要對自己跪下了,滿臉的求懇,他才深深歎了一口氣,隨即招手讓葉大老爺到前頭,對其低聲耳語了幾句。等到他這話一說完,葉大老爺滿麵愁容一掃而空。

    “族長,要是這一關能夠平安過去,我絕對忘不了您老的提醒!”葉大老爺撂下這話,立時威嚴地一掃兩個弟弟,沉聲說道,“老二,老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走,我們這就去衙門!隻要你們聽大哥我的,這樁案子不難辦,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嘛!”



    看到葉大老爺說得比唱的還好聽,死活把那兩個還沒鬧明白是怎麽回事的弟弟給拉了出去,宗房老太爺想到葉小胖對自己說的話一樁樁應驗,忍不住輕輕揪著幾根老鼠胡須,卻是忍不住思量給葉小胖支招的人到底是誰。葉鈞耀倒是有個聰明肖母的女兒,會是她嗎?他一麵想著,一麵對今天自己找來的其他幾個幫手言語了幾句,卻是決定都到縣衙去看看。畢竟,葉大老爺剛剛嘴上答應得好好的,萬一臨場變卦,這場官司就變數大了。



    聽說葉家這分產官司開打,鄞縣衙門外頭頓時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然而,當得知葉家大老爺二老爺三老爺全都到了,卻不見那位登門直接把婆婆給搶了回去的四太太,圍觀百姓先是竊竊私語,然後議論紛紛。在這種質疑聲中,街角牆根處停著的一輛馬車上,汪孚林給葉小胖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後笑著說道:“好了,一切準備就緒,接下來該你上了,可千萬別丟你娘和你姐姐們的臉!”

    “哪有你這樣給人壓力的!”小北嗔了一句,卻是對有些緊張的葉小胖說,“別聽他的,戲台子也搭好了,你隻管唱,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



    看到小北說到高個子的時候,悄悄指了指汪孚林,葉明月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卻是對弟弟說道:“就照著之前商量好的說,隻要你不慌不忙,壓力就都在別人身上。想想當初狀元樓那場英雄宴,你可是親眼看過大場麵的。”

    葉小胖這才猛地想起去年那會兒的場麵,那時候從徽州知府段朝宗、自己的老爹,再加上府縣一堆官員,六縣幾百名生員全都在場,他那時候也沒怎麽怯場嘛!他完全忘了那場大戲先是李師爺唱的,而後是汪孚林和秋楓唱的,他和程乃軒就是個湊熱鬧的。此時此刻,他重重點了點頭,下車之後帶著毛鳳儀開路,就昂首挺胸地往衙門走去。

    看到葉小胖下了馬車,帶上早就等候在那的毛鳳儀,徑直穿越人群,就這樣進了鄞縣衙門,外頭須臾傳來了巨大的議論聲,葉明月想到當初那個頑劣不肯讀書的弟弟,一時百感交集。如果不是父親來到歙縣擔任縣令,如果不是李師爺主動請纓來當門館先生,如果不是汪孚林替父親解決了這麽多麻煩,金寶和秋楓又給弟弟伴讀……如果沒有那麽多如果,就算母親和自己再能耐,弟弟也未必能夠成長到眼下這個樣子,她忍不住用手指擦去了眼角的水光。

    小北卻在想著自己偷偷潛入蘇夫人那座陪嫁私宅,與其商量今天那番大動作的情景。果然,娘就是厲害,二話不說就照著汪孚林的計劃,演了一出漂漂亮亮的好戲。隻不過,她著實對葉老太太有些發怵,畢竟從前自己可是丫頭,現在卻變成了庶出的孫女,也不知道葉老太太萬一跟著去了歙縣,會不會對自己有什麽看法……唉,不想了,相比自己那個沒擔當沒本事更沒人品的親哥哥,葉老太太終究好相處多了!

    葉小胖一走,汪孚林再坐在馬車上,他就覺得有些不合適了。見姊妹倆都在發呆,他咳嗽了一聲,隨即笑著說道:“我也去看個熱鬧,回頭見!”

    說完這話,他立刻閃人下車。盡管衙門大門口全都是人,但熟知公堂流程的他當然知道,這年頭隻要多出幾個錢,就能跑到大堂前頭去看熱鬧,於是輕輕鬆鬆掏錢進門。盡管大堂前頭看熱鬧的好位子已經給別人擠占得差不多了,可他要的隻是聽過程,是否看到卻無所謂,便索性找了個清淨的角落。不多時,他就聽到一聲響亮的驚堂木,繼而便是升堂聲,立棍聲,煞是威嚴。

    對於看過好幾次葉縣尊審案的他來說,這著實談不上太大的震懾力。隻看大堂之外那些依舊竊竊私語的觀眾,就知道這番做派小民百姓也早就不怕了。

    葉家四房來的是本該在歙縣的葉小胖,蘇夫人和葉老太太全都沒來,這樣的結果不止葉家三兄弟鬆了一口氣,葉十九更是鬆了一口氣。他用輕蔑的目光掃了一眼葉小胖身邊的毛鳳儀,根本就沒把這麽個在鄞縣籍籍無名的狀師又或者說訟棍放在眼裏,隻思量著如何消除葉老太太被蘇夫人給帶走,又當眾說出那麽一番話的影響。因此,等到陳縣尊升堂之後,他立刻就搶先陳述案情,誰曾想他才說了沒兩個字,就隻聽重重一聲驚堂木。

    “本縣聽聞,葉王氏已經為媳婦葉蘇氏接走,葉王氏更是親口在家門外曆數長子次子季子不孝,可有此事?”

    陳縣尊上任以來,也斷過各式各樣的案子,可突然采用這種快節奏單刀直入式問法的卻還是開天辟地第一次。因此,別說堂上原告被告一堆人傻眼,就連三班六房的吏役們也全都驚愕交加。葉大老爺剛剛還對宗房老太爺說得好好的,可升堂之後就免不了生出一絲僥幸。可這會兒一縣之主當堂就把一頂不孝的大帽子壓了下來,他頓時再也不敢希圖兩全其美了。他立刻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縣尊在上,我等兄弟三人是被奸人唆使的,還請縣尊明鑒!”

    此話一出,大堂內外登時一片嘩然。奸人?誰是奸人?葉大老爺莫非是說自己不想打這場官司,這又是一個大轉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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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七章 有如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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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十九根本沒有想到葉大老爺會突然來這一招,此時不但大驚失色,而且隱隱約約還有一種極其不妙的預感。倒是葉家二老爺和三老爺在路上就已經聽長兄低聲提過宗房老太爺的方案,那時候還隻覺得,未必會到最糟糕的時刻,未必用這個下策,誰知道縣太爺剛一升堂就突然發難,這根救命稻草竟要第一時間拿出來了!於是,在葉大老爺如此發話之後,他們倆對視一眼,也同時上前了一步。

    “縣尊在上,學生也是受人蠱惑,這才打分產官司的,本來並無與兄弟爭產之意!”這是葉二老爺的話。

    “縣尊明鑒,學生和四弟向來交好,別說他本來就分得少了,他就是分得多,那也是慈母一片心意!若不是奸人挑唆,學生怎會險些鑄成大錯?”葉三老爺比兩個兄長說得更露骨,事到如今,一想到四弟葉鈞耀畢竟已經是朝廷命官,萬一今後官運亨通,現如今他卻把人給得罪死了,那豈不是倒黴透頂?

    在三人爭先恐後的陳詞之後,葉小胖這才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下拜。他身上還沒有功名,再加上陳縣尊和他老爹葉大炮科場同年,也算是長輩,這個頭磕下去,←,他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縣尊,家父如今正在任上,聞聽家祖母主持分家,覺得不妥,雖說家母已經先行回鄉,但還是派我急急忙忙趕回來。葉家本是一體,更何況父母在,不分家。那才是常理。沒想到我剛回來就聽說此事鬧上了公堂。今日在此代表家父表明心意。若是覺得分家不公,不分也罷。”



    此話一出,堂上全都傻眼了。尤其是葉家三兄弟,此刻更是個個心中叫苦。不分家,各家雖說能夠各自藏體己,納私房,可說到底這都是不能見光的,而分家之後。各家捏著大筆財產,想幹什麽幹什麽,那是何等快活?一時間,哪怕先頭把責任推出去的時候,還有些不情不願的兄弟三個,這會兒不禁全都後悔起了打這樁勞民傷財又丟名聲的官司。



    葉大老爺更是搶先說道:“家母分家本是公允得很,全都是我葉家不肖子弟,一直當訟棍的葉十九因私怨挑唆我兄弟的!”

    “沒錯,他一個勁蠱惑我們,說是家母偏心四弟。分家不公。”

    “若非此人作祟,又一再花言巧語。我們怎會上當!分明是他和衙門胥吏勾結,希望借機染指我家的家產!”葉三老爺更狠,直接把主觀臆測給加上了,甚至連衙門胥吏也給一並掃了進去。

    升堂之後陡然之間出現這麽多變故,堂外旁聽的人群隻覺得應接不暇。要說豪門大戶的爭產官司一向是最轟動的,因為彼此互相揭短,甚至會爆出很多驚天大八卦!可今天這是怎麽回事?原告三兄弟直接把矛頭轉向了狀師,被告代言人葉家小胖子卻義正詞嚴地說認為分家不公那就回歸原樣,不分了,沒看那跟著的狀師也已經目瞪口呆,顯然打過這麽多官司就沒見過這樣的!



    此時此刻,汪孚林換了個角度,終於看清楚了堂上那一個個人的背影,就隻見葉家三位老爺身邊,原本身姿筆挺的葉十九渾身顫抖了起來,隨即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了。在這種意料之外的壓力下,他聽到葉十九一個勁為自己辯解著,辯解自己隻不過是因為三位族中叔伯的請求,這才接下官司訴訟的事,並無私怨,更沒有絲毫挑唆蠱惑等等,可就在這時候,葉小胖卻突如其來插了嘴。

    “十九哥,你之前奉了老太太之命,從寧波到杭州去接我娘和我姐姐她們,結果卻因為在路上擁妓招搖過市而遭遇水匪,回程途中遇襲又被我娘責備訓斥,到了寧波後四處詆毀我娘的名聲,這些話有很多人聽見,人證比比皆是,你還想抵賴嗎?”



    陡然插話砸了葉十九一個措手不及,葉小胖便提高了聲音說:“你身為葉家子弟,家境貧寒,是誰資助的你讀書,是誰推薦你去的書院,更是誰給你引薦的師長,讓你縣試府試道試一級一級考上來,最後得到的這秀才功名?是我家祖母,是我爹!可你卻得了個秀才便不知上進,整日裏行走於衙門,借著葉家的勢寫狀紙接官司,被人稱之為訟棍卻沾沾自喜,甚至忘恩負義挑唆恩人家內亂,白瞎了你這一身秀才的行頭!”

    葉小胖從前在葉家人眼裏,無非是頑劣不堪造就的不肖子弟,可今天火力全開之際,竟赫然又是一個蘇夫人,葉家三兄弟登時瞠目結舌。葉十九更是陣腳大亂,別說反擊了,他根本就沒反應過來。就在這時候,隻聽上首第一次發話後就保持了沉默的陳縣尊猛然重重拍下了驚堂木。

    “葉十九,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話說?”

    “縣尊,縣尊,學生冤枉啊!”

    葉十九做夢都沒想到今天這事情鬧到最後,罪責竟是全都落到了自己身上,整個人頓時都慌了神。他下意識地往邊上掃了一眼,見戶房孔司吏恰是在場,便用求救的眼神盯住了對方。見其猶猶豫豫不想動,他便把心一橫,哀聲說道,“縣尊明鑒,學生家業貧寒,確實是受叔祖母資助方才有今天,攬詞訟那也是為了能夠自食其力,為此甚至打算去任歙縣令的四叔父那兒當師爺,誰知卻被四叔母拒絕,但學生絕對沒有懷恨在心,是他們有意誣賴。這次葉家的分產官司,學生還為此請戶房孔司吏居中說和,絕無挑唆內亂之心,孔司吏可以作證。”

    孔司吏眼見今天這官司鬧得天大,原本是準備明哲保身的,可葉十九非得拉扯上自己,他見眾多目光聚焦於自己身上,也隻能硬著頭皮站了出來,含含糊糊地說道:“堂尊,葉相公確實提過,讓小的從中說合……”

    話音剛落,他就隻見陳縣尊這驚堂木又一次重重砸了下去,這一次卻是比之前更加疾言厲色:“孔佳,本縣上任以來便查閱前代眾多縣令的政令,發現早已嚴令在先,禁止衙門吏役與訟棍交接,你身為戶房司吏,主管縣衙各項事由,卻和葉十九這一刁頑訟棍私交甚篤,來往頻繁,視禁令於不顧,今天更是在公堂之上庇護此人,你莫非是覺得這鄞縣便無人能治你不成?”

    事到如今,哪裏還會有人看不出,陳縣尊今天從始至終都是有的放矢?雖說每一個人都不明白,上任最初絲毫沒心眼,被吏役輕易糊弄,後來就幹脆無為而治的陳縣尊,怎麽突然就變精明了。可這位抓準了矛盾中心點,硬生生把戶房資深老人孔司吏給扣住了。緊跟著,眾人就隻聽陳縣尊義正詞嚴,竟是又深挖出了孔司吏好幾次勾結外人,顛倒黑白的行徑,這下子,堂上內外全都意識到,這鄞縣衙門隻怕要變天了!

    而從頭至尾這一幕看下來,最最驚訝的不是別人,而是毛鳳儀!他本來還為今天這場官司精心設計了各種各樣天花亂墜的辯詞,自忖就算葉十九在公門內有人,自己也有不小的把握,卻沒想到從始至終就沒有自己發揮的任何餘地,旁邊這官司的被告代言人葉小胖有如神助,公堂上向來不哼不哈的陳縣尊更是猶如突然領悟了神目如電這一神技,而下頭葉家三兄弟齊齊倒戈,轉眼之間鄞縣訟棍第一人葉十九已經鐵定倒台,而孔司吏眼看就快倒了!

    對了,自己之前幫忙身邊這位葉公子和另一位小官人和戶房劉典吏見了一麵,難不成……

    啪——

    哪怕孔司吏在心裏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葉十九給罵了個半死,盡管葉十九連聲冤枉,但陳縣尊還是在一聲驚堂木後,當堂做出了判決。

    “家和萬事興,葉家因奸人所惑,兄弟四人對簿公堂,然事到臨頭幡然醒悟,善莫大焉。今本縣公斷,分產不分家,仍為一體,此前由葉王氏主持之分產協議,公正有效,葉王氏之私產待其百年之後再議。兄弟三人需得以禮將母親請回家中奉養,若再有所謂苛待傳聞,本縣決不輕饒!”

    頓了一頓之後,陳縣尊方才用厭惡的眼神掃了一眼麵前跪著的葉十九和孔司吏,痛心疾首地說:“然鄞縣葉秀才不讀聖賢書,一心兜攬詞訟,煽風點火,興風作浪,本當重責以儆效尤,然因其身為縣學生員,本縣當立時呈報大宗師。正值大宗師整飭學風之際,定然會嚴肅查處。而鄞縣戶房司吏孔佳,勾結奸民,顛倒黑白,竟在多項戶房事務中上下其手,中飽私囊,若不懲戒,難以整肅風氣,今日將孔佳當堂革退,以戶房錢科典吏劉銘署理!”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見堂上亂糟糟的,有人答應感謝,有人叫苦連天,有人高呼冤枉,也有人稱頌英明……他悄然退出,卻不想縣衙大門口一大堆等結果的看熱鬧百姓圍上前來,他不得不對眾人大略講了一下內中的結果。這下子,人群一下子為之嘩然,亂七八糟說什麽的都有,他趕緊趁亂閃人,繞了一個圈子才來到了馬車邊,輕輕敲了敲車廂壁。

    小北亟不可待地一把拉起窗簾,見是汪孚林頓時大喜:“你可算是回來了,怎麽樣?”

    見葉明月的臉從小北旁邊露了出來,滿是期待,汪孚林便笑著比劃了一個勝利的手勢:“那還用說?當然一石數鳥,天衣無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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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八章 孝道(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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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讓寧波城上下無數人津津樂道的官司,陡然之間以另外一種方式倏然結尾,怎不叫人一個錯愕了得。到頭來一度反目的葉家兄弟幾人看上去其樂融融地離開了衙門,而且個個對從歙縣趕回來的侄兒噓寒問暖,仿佛比自己親兒子還親。緊跟著,一群人就去蘇夫人那兒接葉老太太,雖說老太太暫時不肯挪窩,可據說宅子裏不時傳來歡笑聲,顯然上上下下全都心情很好。

    相形之下,失魂落魄的葉十九被剛剛丟了司吏之位的孔佳一路從衙門裏頭攆打出來,這樁笑話反而沒有太多人關注。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想要從葉家身上啃一塊肉下來,結果大敗虧輸,落得這下場也算是罪有應得。

    而那位新官上任的劉司吏,則是揪住了今天身為狀師卻一點用場都沒派上的毛鳳儀,那態度和從前的愛理不理大相徑庭,嘴笑得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發現從毛鳳儀身上竟是打探不到什麽,他便壓低了聲音說道:“總之,你給我牽線搭橋一下,讓我再見見那位小官人。”



    孔佳把持戶房那麽多年,劉司吏手裏捏著證據,卻從來就不敢往縣尊那兒送,這次毛鳳儀引薦的那位∞,汪小官人玩了那麽一招乾坤大挪移,卻是助他心願得償。而且看看今天公堂之上這神乎其神的變化,從前包攬了鄞縣大多數分產官司的訟棍葉十九別說功名保不住,看這情形興許要被驅逐出宗族,孔佳也丟掉了戶房司吏的肥缺。而葉家兄弟幾個竟然就這樣神奇地重歸於好了。這一係列變故實在是太讓他眼花繚亂了。所以。他怎能不好好拜會一下人家?



    毛鳳儀哪敢說自己引薦人的時候,壓根不知道其中一位便是葉家的少爺。劉司吏從前是典吏的時候他就很難說得上話,如今自然不敢違逆。當他匆匆趕到之前去過一次的那座宅子時,卻發現門前正好馬車駛出來,他趕緊讓到了一邊,隨即就認出了馬車後頭那位年方十五六的少年,少不得叫了一聲小官人,急急忙忙上前攔馬。



    認出人的汪孚林打手勢讓眾人先走。自己策馬上前,等問明白毛鳳儀的來意,他就笑道:“這個容易,我今天要去拜會一下葉家老太太,沒工夫。明天早上我要去拜會陳縣尊,讓他明天下午或者晚上過來就行了。”

    麵對這輕描淡寫的口氣,毛鳳儀心裏實在是羨慕得很。別看他是秀才,可浙江乃是科舉大省,秀才考舉人的成功率,大約是每五十個人裏頭才能出一個。所以,他既然選擇了走兜攬詞訟這條路。根本就不可能得罪縣衙小吏,可眼前這位同樣是秀才,卻偏偏有這樣的能量!他笑容滿麵地答應了下來,正要繼續說什麽,卻不防汪孚林突如其來岔開了話題。

    “你之前說很缺錢,能說說到底是什麽緣故嗎?須知你既然以有鳳來儀為名,可見長輩期許無窮,怎至於當個在縣衙門口兜攬詞訟的狀師就滿足了?”

    如果是別人問,毛鳳儀一定會敷衍過去,可想到剛剛那樁案子,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他就低聲說道:“家母紡紗織布,省吃儉用供我讀書,去年冬天生了一場大病,至今還不能下地,全靠我家娘子一肩挑起,照顧內外。之前為了我能考中秀才,我家的家底已經空了,所以我隻能仗著熟讀大明律以及教民榜文大誥等等,想著兜攬詞訟也許能賺到一點錢貼補家裏。”

    “那你至今為止賺了多少?”

    毛鳳儀有些羞愧地囁嚅說道:“加上小官人之前給的這些,總共不到九兩,還不夠給我娘買藥的。”

    “那你還打算繼續這樣下去?要知道,如果你繼續科舉,也許能夠考中舉人,光宗耀祖,也可以過上比現在好很多倍的生活。而且,令堂應該也不想看到你就這麽在科場上半途而廢吧?”

    “我的資質在書院都隻是中上,道試也是參加了三次才勉強考中的,與其浪費光陰浪費錢在科場上,娘有什麽萬一時隻知道悲痛欲絕,還不如現在盡力賺點錢,讓她過得好一點,讓她多活幾年。我家娘子自從嫁了我之後就一直吃苦受累,甚至嫁妝都貼了進去,我實在是不想再這樣了。再說,我下頭還有弟弟妹妹,弟弟才剛啟蒙正在讀書,興許他比我更有資質呢?”

    汪孚林看著這個二十五六歲的秀才,一直坐在馬上和人說話的他突然跳下馬來。如此一來,他甚至還比對方矮大半個頭。他笑著拱了拱手說:“毛相公,重新認識一下,我是歙縣鬆明山汪孚林。”

    毛鳳儀沒想到汪孚林突然會如此禮待自己,愣了一下方才慌忙舉手還禮,卻不知道自己該開口說什麽。下一刻,他便隻聽汪孚林笑著說道:“這樣吧,今天你好歹是為了葉家四房去當狀師的,便隨我們去見一見葉老太太。這次的案子能夠順利平息,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這樣的邀約,毛鳳儀自然求之不得,可卻仍有些難以置信。難道就因為知道他是為了病重在床的母親而放棄科舉當一個狀師,汪孚林就這樣禮待自己?這怎麽可能,那些有誌於科場的人,最痛恨的就是身為生員卻自甘下賤去兜攬詞訟的,不該是知道理由就鄙薄他沒誌氣,訓斥他應該為了重病在床的母親,努力拚搏考上舉人嗎?

    汪孚林倒不在意毛鳳儀心裏的想法。這年頭的科舉那才叫真正的獨木橋,浙江和南直隸的鄉試錄取率隻有百分之二,耗費光陰的同時,更需要很大的投入來養一個不事生產的讀書人。家裏若是殷實小地主,勉強也算供得起,可若是尋常平民溫飽之家,要供一個秀才出來。那簡直要拉低整個一家人的生活水平。而那些隻知道讀聖賢書的秀才相公往往不問家人疾苦。隻知道心安理得地享受家人供養。像毛鳳儀這樣自食其力反哺家人的,實在是值得欽佩。

    蘇夫人陪嫁那處私宅的所謂歡聲笑語,當然隻是給外人看的障眼法。事實上,葉大老爺兄弟三個一進去就被葉老太太給罵了個狗血淋頭。任憑哪個母親碰到親生兒子逼問財產,乃至於把人軟禁這種事,哪有這麽容易忘記的,因此,遭了池魚之殃的葉二老爺和葉三老爺一出來。對長兄那是甭提什麽好臉色了。然而,他們更不希望蘇夫人真的就把葉老太太給接到歙縣去,那樣的話,他們就別想抬頭做人了。

    可他們好說歹說,蘇夫人卻隻是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我會對娘說說看”。事情到這個份上,他們誰也不敢威逼這個實在是太厲害的四弟妹,甚至不敢去計較人家根本沒留下他們用飯,訕訕然告辭出去。臨出門的時候,好歹葉小胖還送了他們兩步。他們總算找回了幾分麵子。可就在這時候,恰逢幾輛馬車進了巷子。他們就隻見葉小胖眼睛一亮,撇下他們就一溜煙快步迎上前去。

    “汪大哥,你們可來了!”

    “我可是真的把一大家子人都拉來了,今天午飯夠吃吧?”

    葉小胖對三位伯父雖說客客氣氣,但剛剛說話相處,他都隻覺得萬分別扭,此刻卻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當即眉開眼笑地說:“當然夠吃,我已經吩咐了廚房,一定要做上幾道地道的寧波菜,給汪大哥還有金寶秋楓嚐嚐……啊,看我這記性,當然還準備了二位先生最喜歡的紹興女兒紅。”

    眼見兩輛馬車進門,葉小胖高高興興地拽著那個麵目陌生的少年進去,被撇下的葉家三兄弟你眼望我眼,尷尬的同時,卻更加疑惑這一群人到底是誰。然而,誰都沒臉留在這裏繼續打聽,當下冷哼一聲分道揚鑣,壓根沒注意到汪孚林還回頭招呼了一下今天給葉小胖當狀師的那個年輕秀才。

    蘇夫人這陪嫁宅子總共三進,是她出嫁之前置辦下來的,多年來並沒有租出去給別人,而是把後頭改造成花房,雇了兩個好手藝的花農侍弄,每年進項卻也可觀。如今葉老太太搬到這裏,蘇夫人便讓人把後頭隔斷,讓她住在第二進的正房中。此時此刻,當葉小胖風風火火闖進來的時候,葉老太太左手邊坐著葉明月,右手邊坐著小北,祖孫三人正笑吟吟地說著話。

    “祖母,祖母,汪大哥來了!”

    葉老太太今天被蘇夫人從葉家老宅接出來之後,就大略聽她說過汪孚林的謀劃,眼見得自己愁苦大半個月的事就這樣頃刻之間輕而易舉地解決,她對兒子媳婦孫兒孫女全都異常推崇的這個歙縣小秀才,要說不好奇那自然不可能。等見到一個少年低頭避過打起的門簾,跨過門檻就這麽進來,她端詳著那一身不務奢華的青緞直裰,那俊秀的容貌,觀之可親的笑容,得體的行禮動作以及稱呼,一時生出了更深的歡喜。

    “真了不得!從前四郎寫信回來,提到歙縣任上遇到一個聰明能幹的少年秀才,一個勁直說怎麽好,我還有些難以置信,可今天這樁案子竟然能如此收場,我才真的是信了!好孩子,要不是你,葉家這百多年名聲毀於一旦不說,我這老婆子隻怕也要被人活生生逼死。”說到這裏,業已在兩個孫女攙扶下起身的葉老太太來到汪孚林身前,示意葉明月和小北鬆手後,竟是肅容斂衽行禮,慌得汪孚林趕緊攙扶不迭。

    “老夫人,您這不是折殺我嗎?”

    “當得起,別說你幫了四郎這麽多,就說這次是我家大恩人,我也得謝你。”葉老太太說著便再次端詳起了汪孚林,竟是越看越喜歡,隨即笑道,“聽說你家裏人都來了,快請了他們進來,一起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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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九章 太搶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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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是年紀大的人,往往越是喜歡熱鬧,葉老太太生了四個兒子,自然也有一大堆孫兒孫女,往日大家麵上還算和睦的時候,她的屋子裏永遠都是最熱鬧的,一大堆小輩承歡膝下,那嘰嘰喳喳的聲音有時候仿佛能把屋頂掀翻了。可自從一分家,明明分了最多財產的長子卻疑神疑鬼要打官司,不容她出院子不說,那些小輩也都不放進來,一想到那種淒苦的日子,她眼下一看到麵前那些天真爛漫的孩子,臉上就不由自主多了光彩。

    她把汪二娘和汪小妹拉到身前,看了又看之後,贈送了一對玉鐲子。金寶和秋楓給她磕頭,她一把攙扶起來,笑著塞了一對長命金鎖。她也不理會汪孚林一個勁說太貴重了,隻笑說今天高興,一點小玩意算什麽。等蘇夫人又抱著繈褓中的幼子葉明堂進來時,她頓時再也忍不住了,雙手顫抖地接過孩子後,眼淚就奪眶而出。要知道,之前蘇夫人去歙縣任上,這個小孫子便是她請了乳母養在自己房中,那情分比隔代親更重,竟是今天離家方才久別重逢。

    直到用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孩子那吹彈得破的臉頰,葉老太太這才把孩子交給了葉明月和小北,眼¥,看那一群小家夥都去圍著看孩子了,她這才對蘇夫人低聲說道:“四郎這次去歙縣上任,因為時間急,你又有了明堂,連個師爺都沒帶,你也說不知根知底的人不能要,我還一直心裏擔心。誰知道卻因禍得福,四郎在歙縣有了孚林這樣的臂助。此次家裏出這麽大事。他竟然熱心地送了明月和小北回來。就連明兆也能在公堂之上表現出色,實在是……”

    葉老太太一麵說,一麵看向了正和眾人說笑的汪孚林,忍不住又壓低了聲音:“四郎可有那意思嗎?”

    蘇夫人哪裏聽不出葉老太太的言下之意,她也笑著端詳了汪孚林一會,繼而若無其事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孚林雖說是個有主意的人,可他父母都在漢口。就算是南明先生,也不可能越俎代庖。此事光是咱們一頭熱可不行,再說歙縣鬥山街許老太爺,對他也頗為愛重。”

    “這麽搶手?”要說人老了,對上眼緣最為重要,別說葉老太太聽說汪孚林幫了自家兒子這麽多,這次又給自己解決了最大的麻煩,就說今天這第一次見麵,她對汪孚林那印象就著實好極了,恨不得立刻認下這個孫女婿。然而。看到小北咋咋呼呼地和汪孚林開著玩笑,葉明月則是善解人意地和汪二娘汪小妹說著話。她又想起蘇夫人之前回來對她解釋小北怎會突如其來進了葉家門。那時候聽說是胡宗憲的女兒,她險些沒一口水嗆死。

    不得不說,她的這個兒媳太膽大,連帶著兒子現在也變得膽大包天了起來。

    於是,此刻她糾結的又是另一個問題,小兒子眼下算是有兩個女兒,哪一個合適這門婚事?

    “而且……”蘇夫人仿佛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此刻又貼著葉老太太耳邊,低聲說出了一句話,“那時候許家有意聯姻的時候,孚林曾經無奈在許老太爺麵前稟明,說是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定了一門婚事,後來人家退婚,他父親卻一直心不甘情不願,一心想挽回。雖說我看孚林連那一家人是誰都不知道,也沒有這重意思,可終究麻煩不小。他父親是個很不讓人省心的人,此事就讓孩子們順其自然吧。”

    葉老太太深深歎了一口氣,心裏卻有些懊喪。可她的目光很快就瞟向了顯然年紀最小的金寶,想到汪孚林自己才十五歲,卻已經有個這麽大的養子,她不由得再次糾結了起來。要說這麽大的兒子沒幾年也就能自立門戶單過了,可如果自家孫女真的嫁了過去,進門就要被人叫娘,這還真是……罷了罷了,既然兒媳婦都說了一切都是八字都沒一撇的事,她急什麽!



    汪孚林當然不會忘記,葉小胖帶他進來之後,就出去陪著方先生和柯先生以及那個毛鳳儀了,少不得抽身出來對葉老太太和蘇夫人說了一聲。聞聽是葉鈞耀延請的兩位門館先生,德高望重學問精深,葉老太太當然不會怠慢,就連毛鳳儀,能在關鍵時刻給葉家四房雪中送炭,她當然不吝撥冗一見。於是,讓葉明月帶著一群孩子們到後頭避一避,她便立刻請汪孚林幫忙傳話,把人全都請進來。



    方先生和柯先生肯來教書本來就隻是個人興趣,倒無所謂報酬不報酬,但葉鈞耀出手大方,如今葉老太太見了他們,又是一口一個先生恭恭敬敬,想到這位老太太剛剛經曆了一場家變,他們自然少不得安慰了葉老太太兩句,同時又給葉小胖說了幾句好話。陪著進來的葉小胖平時都是挨訓有份,褒獎沒門,這會兒簡直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可一聽到方先生和柯先生表示他明年就可以回寧波考童生了,絕對能考上,他就立刻苦了個臉。

    等到陪著兩位先生出去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這次出來玩了一圈之後,回去肯定是水深火熱的日子!

    看到隻剩下毛鳳儀,汪孚林少不得解說了兩句,道是其母紡紗織布供其讀書,如今臥病在床,毛鳳儀就想到做狀師來貼補家用,其實隻是剛剛初入行,葉老太太和蘇夫人聽了不禁同時動容。

    葉老太太更是眼睛微紅歎道:“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母親那樣一心一意為兒子,能夠一心孝順的子女又能有多少?妻子一心勞苦供丈夫讀書,丈夫知道體恤的又有多少?毛相公,你是個善良人,這次公堂之上也辛苦你了,慧穎,你替我找兩匣子好藥。算是我送給毛相公母親的。再挑幾匹料子。送給毛相公家中娘子和弟妹裁幾套衣裳。”



    毛鳳儀頓時臉上漲得通紅。他在公堂上幾乎一句話沒說,哪裏就辛苦了?他正要說無功不受祿,卻隻聽蘇夫人問道:“毛相公不打算繼續科舉了?”

    這話之前汪孚林問過,如今蘇夫人再問,毛鳳儀隻覺得心裏沉甸甸的。葉家乃是寧波大戶,家大業大,哪怕如今分家之後不如當年,如果能夠資助自己。那也決計是一句話的事。可是,想到母親和一雙弟妹,他還是低頭說道:“我資質有限,之前連科考都擠不進二等,根本沒資格去考舉人。與其困死在這一條道上,還不如急流勇退,畢竟我從小喜歡律法,說倒背如流也不為過,就算訟棍名聲不好聽,可隻要能養家糊口。那也無所謂了。”



    “那些代寫狀紙的也有急公好義之輩,更是替很多打官司的人解了燃眉之急。豈可都一概斥之為訟棍?”汪孚林笑著接過話茬,這才笑眯眯地說道,“從前分產這類的官司都被葉十九仗勢壟斷,也不知道讓多少人家兄弟反目。戶房新任劉司吏不是要見我嗎?你替我帶個話給他。曆來一縣之主,都不是以詞訟公平為上,而是以詞訟少,民風淳樸為上。分產爭產這樣的官司牽涉到天理人情,斷得好不如辦得好,辦得好不如勸得好。”

    他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不如毛相公找上幾個品行好的秀才,遇到這種事,幫人調解公證,然後到戶房收稅辦分產契書,這樣有了官府見證,一來二去,又能省掉一些原本不該訴諸公堂的詞訟。也許這樣做興許進賬未必豐厚,可卻是一舉數得,名聲也好聽。”

    見毛鳳儀兩眼圓瞪,顯然沒料到還有這樣的事,汪孚林又笑著說道:“若你不想做這個,我聽陳縣尊說,他看到江南之地讀書風氣很盛行,有心讓身邊人多讀點書,這雖說和一般意義的門館先生不同,但也是又讀書,又養性子的活,你要是願意也可以去應征試一試。陳縣尊說,一個月一兩銀子,報酬不多,但每天隻需要半日即可。”

    對於汪孚林指的這兩條路子,毛鳳儀千恩萬謝,告辭離開的時候,那份感激就別提了。而葉老太太則是看著汪孚林親自送人出去,忍不住對蘇夫人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別看他年紀小,卻真是想得太周到了……不過,他才到寧波府幾天,怎的聽口氣和陳縣尊這麽熟稔?”

    屏風後頭,小北聽到這樣的疑問,忍不住對葉明月咬耳朵道:“想當初他在歙縣還不是這樣,三兩下就和爹混熟了,緊跟著又給爹解決了一樁大麻煩!這位陳縣尊這次不但在縣衙裏頭立了威,而且還算是給了葉家一個台階,又給了爹一個麵子,他回頭不會挖爹的牆角,把汪孚林留下來當師爺吧?”

    葉明月險些沒笑出聲來:“你別說,興許還真有些可能。”

    話音剛落,她們就隻聽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老太太,四太太,縣衙陳縣尊派了人來送帖子,指名請汪小相公明日到縣衙一晤!”

    真的來了!

    葉明月和小北剛交換了一個眼色,汪二娘便瞪大了眼睛道:“哥怎麽走到哪都招惹官府?陳縣尊怎會知道他的?”

    “聽說爹之前打著浙江巡撫鄔部院的旗號去拜會過陳縣尊。”金寶倒是聽說過,一句話出口,見汪小妹立刻上來擺出小姑的架勢問東問西,他頓時後悔自己太多嘴。汪孚林對陳縣尊說了什麽,他哪知道?

    至於外頭,汪孚林尚未回來,葉老太太卻已經擔心了起來,擔心的事情卻是和小北截然不同。

    “陳縣尊家裏沒女兒吧?”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4:42:50 |
第三二零章 高深莫測的人形蓋印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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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汪孚林知道小北和葉老太太的擔心,一定會笑他們杞人憂天。

    他這次是借著鄔璉的虎皮做大旗,這才和陳縣尊搭上話,哪裏就能如同當初和葉鈞耀一樣,因為同仇敵愾而結成了統一戰線。隻不過,據毛鳳儀從陳縣尊的親隨那裏打探得知,陳縣尊的性格粗疏,上任之初犯了好幾個不大不小的錯誤,再加上北方人和南方人的脾性本來就是天壤之別,他和本地大戶打過兩次交道後就敬而遠之,既然沒有群眾基礎,三班六房又都是老油子,當然至今還是和當初葉鈞耀一樣的菜鳥縣令。

    那時,汪孚林在陪人微服視察了一下城中幾處集市後,便通過所謂鄔璉的告誡,把當初葉大炮在縣衙之中一來二去打好基礎當例子給解說了一下。也許是因為他的年紀太容易讓人放下警惕,也許是因為鄔璉的牌子非常好用,也許是因為這位北方大漢的陳縣尊好容易在放眼皆敵的寧波聽到真心話……總而言之,當他提出請求,希望陳縣尊在葉家發生某種態勢的變化之後,立時升堂審理這樁分產糾紛,而且提供了戶房孔司吏的罪證之後,一切水到渠成。

    這就是公堂上反映不出c,來的幕後交易!

    所以,次日依言前去拜見鄞縣陳縣尊的汪孚林,便不再是於縣衙三堂會晤了,而是登堂入室直入書房。書房門一關,他就隻見一個開懷大笑的豪爽北方大漢走上前來,笑容滿麵地說道:“不愧是鄔部院,我上任這麽久。始終覺得縣衙事務也好。民風民情也罷。全都插不上手,說不上話,他這一番告誡,最大的麻煩便迎刃而解,你回去之後務必替我多多拜謝。鄔部院吩咐的打行,我一定會嚴加查禁,也請你一並轉告。”

    就讓這位以為一切都是鄔璉提攜後進好了!

    汪孚林無意點破,隻有最後一句他嚇了一跳。這個借口他可不希望為人粗豪的陳縣尊當真。趕緊拿出了當初翁大立的例子作為警告。幸好有了之前那回的密談在先,陳縣尊立刻謹慎表示不會操之過急,他這才鬆了一口氣。接下來,他自然少不得分析了一下陳縣尊這次快準狠斷案所帶來的影響。

    “鄞縣各家大戶之前雖說都在看葉家的笑話,但平心而論,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尤其是涉及到財產,有私心的人很多,不少人也會想要看看葉家這官司打起來,縣尊會做出怎樣的判決。如今縣尊快刀斬亂麻。葉家內亂俶爾平息,而挑撥教唆的葉十九自取滅亡。希圖從中得到好處的戶房司吏孔佳被拿下,大家都看到了縣尊的手腕和魄力,而這樣的斷案無疑遮掩了他們的家醜,自然會對縣尊多幾分敬意。”汪孚林說著一頓,又加了一句,“這也是鄔部院說的。”



    至於浙江巡撫鄔璉怎麽會預料到小小的寧波鄞縣一場官司,陳縣尊之前都不懷疑,現在就更深信不疑了,當即重重點了點頭。



    “縣尊為一縣之主,縱使南北民風不同,和各家大戶也未必要時時來往,但該出席的場合還是不要避開,不喜與他們多言,那就不妨話少說。有道是高深莫測,讓他們猜測縣尊的心意就行了!至於縣衙事務也是一樣,縣尊可以仍然像平時那樣無為而治,但有了之前那樁案子的影響,哪怕縣尊不哼不哈,旁人也要多加三分忖度,縣尊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他總不可能一直留在鄞縣,隻能給陳縣尊出這麽一個最無奈的主意——你就可勁地裝吧,反正三年任期轉眼就到!

    這要是上進心很強的葉大炮,決計會反對,可陳縣尊竟是深有體會地點頭道:“鄔部院實在是太體恤我了。說實話我當初真沒想到會館選落選,這才選了縣令,這地方政務繁雜也就罷了,偏偏民風滑胥,小吏差役更是麵目可憎,我實在懶得和他們打交道!”

    合著這位根本就不是什麽無為而治,而是根本就不想治理!

    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話來:“既如此,那位毛相公縣尊便收了進來,教授左右讀書吧。他是本地人,遇到事情至少能對縣尊解說一下情勢。至於鄔部院這一番苦口婆心的告誡提點,不足為外人道,若是讓人知道他如此關心縣尊這樣一個縣令,隻怕其他府縣就要有想法了。”

    總之就一個意思,你千萬別和鄔璉去對質!

    就是這樣一個細細思量絕對有問題的牽強解釋,陳縣尊卻欣然點了點頭:“這你放心,我自然理會得。那個毛鳳儀既然侍母至孝,我自然會用他的。還有你提出的那個調解分產糾紛,這主意也很好。想當初太祖皇帝的時候,民風何等淳樸,鄉中老人調解各種糾紛,不許隨便訴訟,縣衙哪來的這麽多繁雜詞訟,兼且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真乃太平盛世也……”

    汪孚林沒想到陳縣尊就這樣在自己麵前忘情追憶朱元璋那個年代的美好,頓時又好氣又好笑。聽到陳縣尊絮絮叨叨地說那時候服製的簡樸,官員的勤懇,小吏差役的服從,民風的厚道……反正和那時候比起來,眼下簡直就是罪惡的時代。於是他隻好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好容易捱到頭之後,他立刻起身想要告辭。誰知道臨走之際,陳縣尊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對了,汪小相公你是哪裏人?”



    “我是南直隸人。”汪孚林笑容可掬地解釋道。這要是陳縣尊不是這種見事不可為就立刻撒手的懶人,他興許還會說一下實話,此刻卻壓根不提自己是徽州歙縣人。果然,陳縣尊也完全沒有追問的意思,隻是泛泛讚賞了他一番年紀輕輕就四處遊學的毅力,就放了他走人。而出門之後,汪孚林少不得厚厚打賞了書房前的那個親隨。這便是毛鳳儀口中能說得上話的那個,人是陳縣尊到鄞縣上任前臨時收的,非常之信賴,他當然不會放過這種細節問題。

    而得了足足五兩銀子打賞的親隨,自然對汪孚林那叫一個畢恭畢敬,親自把人送到門口不說,還特意低聲說道:“縣尊上任以來就沒怎麽微服在外走動過,之前和小官人一塊微服去集市,那還是破天荒第一次。縣尊更喜歡閉門讀書,再加上市井之間全都是說本地方言,他聽著覺得而多別扭。”

    這是暗示自己,就算糊弄了陳縣尊也不要緊,因為這位一縣之主就是個宅人,而且對本地話那是根本聽不懂,更沒興趣了解?好吧,幸虧他沒有對這位陳縣尊報太大的期望,橫豎這年頭縣衙內三班六房並不僅僅是擺設,縣令如果隻當個人形蓋印機,勉強也是能夠應付下來的。

    汪孚林想了想,決定幫陳縣尊繼續偷點懶,便對那親隨低聲說:“如果縣尊不喜事務繁雜,不妨給屬官加點擔子,縣丞,主簿,典史,人人分管一攤子,互相牽製,縣尊居中攬總,就能輕鬆不少。至於你,可以負責在那三位和三班六房以及縣尊之間做協調嘛。”

    那親隨之前身在書房外,聽到了汪孚林和陳縣尊的某些對話,很是覺得其中一些話有蹊蹺——浙江巡撫鄔璉哪來那麽大功夫理會一個小小縣令?當然,他也不想過於管閑事,這次戶房換人,劉司吏可是給他送來了一個厚厚的紅包。可現在汪孚林提醒了這麽一句話,他立刻體悟到自己可以從中得到多大的好處,須知汪孚林可是暗示陳縣尊裝高深莫測!於是,他僅有的一絲顧慮也立刻無影無蹤。

    這好事誰不答應誰傻瓜!

    而汪孚林見這家夥連連點頭,少不得提醒道:“有些油水千萬別胡亂伸手,畢竟陳縣尊將來的官路還長得很。他這性子,用人當然希望長長久久地用下去。”

    該說的都說了,回到自己賃下的那處宅院,汪孚林便發現一大幫人竟然全都撂下倒黴催的自己出去玩了,頓時有些氣惱。他這到寧波府來勞心勞力,這些家夥倒好,如此沒義氣。等到踏進了自己的屋子,看到桌子上用一個大紗窗罩子罩著,他打開一看,卻見裏頭是一樣樣精致的小菜和點心,旁邊還有一張信箋,上頭竟然有好幾個不同的字跡。

    “哥,我和小妹跟老太太和明月姐姐小北姐姐去逛城隍廟啦。”不用說,這當然是汪二娘。

    “桌子上的糯米糕團是我和姐一塊做的,不許說不好!”顯然,這是小北。

    “方先生和柯先生帶我和秋楓去天一閣了,雖說不能進去看書,可在外頭瞻仰瞻仰也好,兩位先生說爹你肯定嫌沒趣,就不叫你了。”囉囉嗦嗦這一大堆的,當然是金寶。

    “留個清淨的地方讓你好好睡一覺。這些小菜點心隻是給你稍稍墊一下肚子的,晚上祖母開大席請你當上賓。”這是葉明月。

    看到這四條留言,汪孚林忍不住大大打了個嗬欠,隨即捏起一塊糕團徑直塞到嘴裏,嘴裏心裏能夠感覺到的隻有一個字——甜!

    這趟寧波也算是沒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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