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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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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4:43:08 |
第三二一章 殺去普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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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對陳縣尊吹牛,說是一切都是聽浙江巡撫鄔璉吩咐做的,汪孚林接下來當然準備低調一些,蘇夫人和葉明月小北都知道他的心意,這一晚的家宴,連葉大老爺他們三兄弟也全都一個沒請,隻有自家人再度熱鬧了一場算完。至於方先生柯先生提到的天一閣,汪孚林也沒有任何興趣,他記得天一閣的藏書旁人根本看不到,隻能在外頭望樓興歎而已,要一直到黃宗羲那個年代才漸漸開禁,但尋常人依舊望書不可得。

    等以後自己有錢了,那綠野書園辦大了,絕不會像天一閣這樣隻知道成天鎖著門。天一閣在東南文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遲早會成為過去式!

    盡管如今隻有漳州府月港開海,寧波這些沿海之地依舊還在禁海,可富商們偶爾還在偷偷摸摸走私,漁船自然也不可能如同開國以及嘉靖年間最森嚴的時候那般禁絕出海。汪孚林這一行少不得又去了一趟定海,在海邊好生飽了一番吃海鮮的口福。



    奈何如他這樣好腸胃終究少數,就連從小在寧波長大的葉小胖,那也完全消受不起某些貝殼類的海產品,葉明月連吃三頓也有些吃不消,隻能眼看汪孚林大快■☆,朵頤,白灼、辣炒、鹽焗……多虧他還記得隨身帶了辣椒。一樣好牙口好胃口的小北跟著吃了個不亦樂乎,最後還是被蘇夫人警告了別吃出你爹那樣的痹症,兩人這才消停。



    至於年紀大了,難得興致勃勃出一趟遠門的葉老太太。則是看著一群小輩們胃口好。她也是胃口大開。每頓飯都能多吃幾口,原本消瘦下去的臉龐不知不覺微微豐滿了起來,臉上愁苦盡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滿足的笑容。

    這一天,窩在定海城外葉家別院的眾人正在籌劃接下來該去哪兒,該再嚐試點什麽好吃的,外間就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仆婦便來稟告說。道是葉大太太一行人從普陀山回來了。對於這位長嫂,蘇夫人都快忘了,當初就是自己讓留在葉家老宅的人對侄孫的乳母授意,故意謊報小孩子的病情,然後請來了一個與她關係密切的大夫,把小病說成大病,嚇唬了葉大太太帶走了一大批人,這才能夠趁虛而入把葉老太太給劫走。



    至於葉大太太,一趟普陀山跑下來,長孫的病情竟然真的好了。她也不知道在心裏念了多少聲阿彌陀佛。回程要經過定海,她自然想在自家別院之中歇息一下。誰知道就得知葉老太太和蘇夫人婆媳一行人正在這兒!再從下頭人口中打聽得知那場官司的經過,她簡直後悔透了往這兒走一趟,卻還沒辦法過其門而不入,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拜見婆婆,為了能夠少吃點排揎,她還把長孫給捎帶上了。

    果然,衝著重孫的臉麵,葉老太太的態度總算尚可,蘇夫人也沒提別的,甚至還送了她出來。

    “四弟妹,你回頭千萬對娘說一聲,老爺那都是豬油蒙了心,昏了頭,這才鑄成大錯,回頭請娘千萬搬回去住,我們一定會好好孝順的!”

    蘇夫人對於痛打落水狗沒什麽興趣,對葉大太太隻是淡淡的:“這得娘自己點頭。既然俊哥才剛好些,大嫂快些回去吧,不要苦了孩子。”

    如果不是長孫病剛好,葉大太太倒想厚著臉皮留下來伺候婆婆,也好挽回之前那場官司以及丈夫軟禁婆婆的惡劣影響,可如今蘇夫人這句提醒,她自然沒法不放在心上,隻能訕訕答應了,立刻啟程離開。她這一走,蘇夫人長舒一口氣,等再回到裏間時,就看到剛剛避開的汪孚林一家人正在情緒熱烈地對葉老太太說著什麽,尤其是最小的汪小妹更是嚷嚷道:“都說普陀乃是海天佛國,從定海過去,開船沒兩天就到了,老太太,去嘛去嘛!”

    小北坐船走運河都吃不消,聽汪孚林說過海船要比運河航船更顛簸,心裏就已經怕了七分,偏偏還要裝淡定,在那一本正經教訓汪小妹說海上有風浪,普陀山上島之後還要背淡水,爬山更是要累得半死。蘇夫人聽著忍不住笑了起來。等看到葉老太太十分心動,她就知道這一趟恐怕不可避免。

    果然,就隻見葉老太太側頭看向汪孚林道:“孚林,你可急著回徽州嗎?如果不急,就陪我這老婆子去一趟普陀山還願。我之前是許過願的,倘若能托此困厄,一定大辦道場還願。”

    汪孚林不禁看了一眼葉明月和小北,想到當初她們也邀自己去水西十寺遊玩,而後還遇到了一場風波,說起來自己和佛寺的緣分真的不怎麽好。可要說他經曆了人生中最詭異的一遭,對於神佛那倒是不敢不信不敢全信,既然來都來了,算算時間也無所謂,他就看向了柯先生和方先生。

    果然,天下為家的這兩位那是完全無所謂到哪去,至於金寶和秋楓,平生第一次出門就走這麽遠,興奮還來不及,哪會反對?就連葉小胖也對他拚命點頭,仿佛在攛掇他趕緊對葉老太太答應下來。

    “既然這麽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四五月間正是最適合遊覽普陀山的時節。太晚就有台風,太早則是天氣太冷。而開往普陀山的船,當然和之前內河水路的那種畫舫截然不同,講究的不是精致好看,而是扛得起海上風浪。畢竟,海上天氣多變,若遇到萬一,一艘好船是保住船上人性命的不二法寶。當汪孚林看到那條六桅木船的時候,聽人說起載重量過千石,又炫耀說是什麽根據當初永樂年間大明寶船的設計圖造的,諸如此類雲雲,他不禁想起葉明月提到的葉家祖上遺願。

    寧波到了後世也是被列強槍炮逼著通商的開埠地之一,從古至今都是很優良的港口,到了大明朝也曾經是朝貢貿易的小窗口之一。現在卻讓給了小小一個月港。實在是暴殄天物。可惜啊!這年頭歐洲那些小國的一條條船隊正在海上耀武揚威,可這邊的海軍卻無限等於零,後世人常常說這年頭的文人是腐儒,他到了這年頭,接觸到的人還不算很多,但總體而言,其中開明的並不少,而在海禁這一點上卻始終無法放開。實在讓人嗟歎。

    坐海船的滋味,開航不到一個時辰,海麵上從風平浪靜到稍有風浪,立刻就讓起頭興高采烈的一群人吃到了苦頭。

    小北暫且不說,那是坐內陸航船也要受不了的主;汪二娘也懨了,倒是汪小妹照樣趴在船舷邊上看無邊無際的大海,竟然還不嫌煩;金寶秋楓和葉小胖竟然在船艙無聊對對子打發時間,葉明月稍好些,正在照顧少許有些頭暈的葉老太太;蘇夫人沒事人似的,吩咐仆婦們守著最上層的出入口。至於下頭那些護衛隨從鏢師。即便不少都是浙江人,但去普陀山卻還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因為這個年代。普通人也許終其一世,步子都不可能離開一府一縣,甚至自己的鄉村。

    汪孚林還記得後世從上海去普陀山,坐車和坐快艇都隻要幾個小時,坐船則是要夕發朝至,至於如今這年頭,盡管定海到普陀山的距離要近得多,風向也正好有利,卻仍然花費了一個白天,傍晚時分方才堪堪抵達碼頭。這裏是佛教四大名山之一,觀世音菩薩的道場,因此哪怕從前禁海,普陀山卻還是不禁的,隻是倭寇肆虐的時候,因為一大幫海商糾集的海盜占據了雙嶼,除非是和這些海盜往來極其密切的大戶,尋常小民再難登上海天佛國一步。

    但如今就不同了,碼頭上停著十幾條各式各樣的海船,有如同他們這一行一樣堅實的六桅大船,也有那些簡陋的小船,小北隻看一眼就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一個勁質疑這樣仿佛一個浪頭就能打翻的船,怎麽可能橫渡剛剛那樣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要知道之前那一一整個白天的航行,就連起初看到海鳥跟隨就興奮大叫的汪小妹,也早就沒了一點勁頭,隻一個勁問什麽時候才能到。在她們看來,這片海實在是太大了。

    葉老太太由蘇夫人攙扶著,卻是笑著說道:“你們也別驚訝,他們說,如果一片誠心來拜觀音,一路就會乘風破浪平安抵達。再說,大船要多少開銷,這樣的小舢板才要多少開銷?你們都太小,這些年我也不大耐煩走動了,我當年年輕的時候來普陀山,也不知道見過多少下了船就沿著石梯三步一拜,直接拜到山頂的,為的大約都是求家人平安。所以說,心誠則靈。”

    蘇夫人笑著給了眾人一個眼神,見小北吐了吐舌頭,立刻和葉明月上前,接替了自己攙扶葉老太太,她便招手叫來人去雇車。這普陀山孤懸海外,靠的就是山上的泉水和下雨儲水,從而維持整個島上的日常運轉,而香客的開銷以及捐獻,則是島民生活的重要來源,更勝過打魚,所以經營客棧旅舍的很不少,車馬行更是做慣了大戶人家的生意。蘇夫人當年未嫁之前,嫁人之後,先後來過三次普陀山,對這些門道都很精熟。

    因此,一行人從下船到上車來到落腳的客棧,前後不到半個時辰。然而,搬行李的人剛進去,汪孚林才跳下車伸了個懶腰,他就看到客棧裏頭幾個人出來,頭前第一個人正和其他人言笑盈盈,等注意到有人入住看過來時,正好和汪孚林的目光對上。這一對眼,兩人全都呆了一呆。

    怎麽就這麽巧,不是冤家不聚頭,你來普陀山我也來普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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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二章 潮音洞遇洋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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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泰徵一點都不想見汪孚林,尤其是自己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在普陀山這座海天佛國見到汪孚林!

    之前第一次在西湖之上照麵,他認為自己是有心人碰到無心人,不說試探一下對方根底,在心理上占據上風那是一定的,可誰能想到,汪孚林竟然隻憑著張泰徵這三個字,就知道他是蒲州張氏,知道他父親是張四維,更在他做東請客的地方擺了他一道!他還以為自己和許二老爺抽身後退,接下來那位杭州地頭蛇陳老爺的淩厲反擊,一定會讓汪孚林這條不算很強的過江龍吃足苦頭,結果呢?

    汪孚林在西湖水裏泡了一下,陳老爺付出的則是一個浮香坊頭牌,五百兩銀子。緊跟著那些往日作為陳老爺座上賓的秀才們到剛改名的樓外樓鬧事,別說在吟詩作賦上頭被汪孚林弄了個灰頭土臉,而且還踢上了浙江巡撫鄔璉的鐵板。據說汪孚林從杭州啟程出發來寧波之前,陳老爺還請了歙縣鬥山街許老太爺作為中人,在杭州最大的酒樓煙雨樓擺下宴席給汪孚林賠禮道歉,須知汪孚林從始至終都沒把汪道昆的招牌拿出來招搖過市。



    更不要說,在萬鬆書院的時候,他竟然$,還被汪孚林的一個養子,一個伴讀給擠兌了一番,險些大丟臉麵。如果以丟臉就是結仇這種角度來衡量,那就顯然是一來二去,仇結得大發了。哪怕他從小被父親張四維耳提麵命,戒急用忍這四個字出神入化,眼下也難以避免地流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



    但張泰徵在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中。絕對屬於城府不錯的。甚至遠勝過許二老爺這樣的富家子弟。因此。在一愣神過後,他便主動笑著迎上前來:“汪賢弟,沒想到會這麽巧在這兒遇上你,不是說你去寧波了?”

    “張兄安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再說實際上是他主動算計了人家,人家卻對自己沒什麽危害,因此汪孚林也同樣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我送了葉縣尊家的公子和兩位千金回了寧波。順道帶著家人在寧波遊玩了一圈,如今應葉家老太太之請,大家一塊到普陀山來拜觀音,可巧就遇上張兄了。我們是從定海過來的,朝發夕至,張兄應該是從杭州來的吧,路上走了幾天?”



    張泰徵純粹客氣,可汪孚林這樣親切熱絡地打招呼,解釋,又問自己此行經過。他就不得不定了定神答道:“路上遇到了點風浪,所以在龍山所避了一天的風。路上總共走了五天。”見周圍其他幾個人用征詢的目光看著自己,他便笑著替眾人引薦了起來。

    “這位是歙縣鬆明山汪孚林汪賢弟,鄖陽巡撫汪部院的侄兒。”他當然不會用族侄這種太過於表示親疏遠近的說法,以免加大矛盾,見其他人有的恍然大悟,有的麵露好奇,有的則是眼神閃爍,但都少不得和汪孚林一一見過,他就接著介紹起了眾人。這一趟和他一塊來普陀山的,沒有一個是杭州本地的士子,其中有鬆江人,有蘇州人,有紹興人,但無一例外,全都是萬鬆書院的學生,身上也無不擁有秀才的功名。

    畢竟,一旦考到舉人,也就很少會有人繼續在書院深造了,那時候至少都能賺到個夫子的名分,又或者謀個一官半職。

    汪孚林察覺到其中那些躍躍欲試的目光,就知道說不定下一刻就會有人約戰。幸好他剛剛選擇主動打招呼的最大原因,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車人當中,自己是最先下來的,接下來還有兩位壓得住場子的人物。於是,他笑著一一打過招呼後,隨即裝作是才想起來似的,趕緊讓開一步,笑著對身後下車的人說:“方先生,柯先生,之前你們不是帶金寶他們去過萬鬆書院,這會兒卻又在普陀山遇故知了。”

    別說其他那幾個萬鬆書院擁有秀才功名的學生,就連張泰徵,一看到方先生和柯先生,也恨不得有多遠躲多遠。這兩位自從出現在萬鬆書院,那就猶如挑事的一般,使得那座浙江第一書院多了好幾條規章製度,而且每一條都有理有據,卻偏偏讓人難受十分。而他們兩人在書院當中卻偏偏有不少好友,就連山長也和他們倆交好,學生們隻能在背地裏罵黑風雙煞,甚至還聽到過山長熱情延請兩人留下當夫子的傳言,差點沒把很多學生嚇個半死。

    “哎呀,真巧啊!”柯先生笑眯眯地向眾人招了招手,很有長輩的派頭,“我這正想著普陀山在海上,這要上製藝時文課的時候,沒有伴當,各位若是有興趣,回頭去普濟禪寺的時候,一塊邊走邊切磋如何?別看我這三個學生小,根底卻是不錯的。”

    張泰徵等人到普陀山那是為了遊玩散心,吟詩作賦隻是附帶,誰高興在這裏還要被人揪著做時文?於是,挑戰又或者說挑釁汪孚林的這碼事,每個人都丟到了九霄雲外,張泰徵立馬用自己最強大的話術技巧把這個話題岔開,繼而以還有邀約為由,帶著一群友人趕緊開溜。等到他們都走得遠遠的,柯先生還在那一個勁遺憾著,直到耳邊傳來了方先生冷冰冰的聲音。

    “別裝了,人都給你嚇走了!”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有進取心,時文就是要時時研修,這才能夠上進。”

    “那是你在萬鬆書院的時候太沒有為人師表的自覺了,這才讓人畏如蛇蠍。”

    “喂,老方你別蹬鼻子上臉啊!我可告訴你,咱們倆的梁子還沒完,要不我們再比一場?”

    汪孚林對於這兩位師長的這種小口角,那是司空見慣,因此撂下兩人不理會,徑直去笑著請葉老太太等人趕緊進客棧。而老人家顯然不知道兒子身邊這兩位溫文有禮的門館先生竟然還會有這樣的衝突,擔心得不得了。直到小北也在旁邊小聲揭短。說道柯先生和方先生往日的種種“對立”。她才放下心來,卻又追問汪孚林之前和張泰徵等人是怎麽認識的。這一來二去,一路坐船坐車的疲勞很快就消解了下來。

    等到安頓好用晚飯的時候,汪孚林看到滿桌子的各式新鮮海鮮,差點兒眉飛色舞,葉小胖卻再次險些沒哭出來。

    “全是魚蝦貝殼,沒有肉!”

    普陀山有名的地方很多,比如潮音洞中的不肯去觀音。比如四大寺,比如說一百多座庵堂,據說整座島上,僧侶比居民更多,當然,這些僧侶當中,不少都是身體力行親自種菜維持生計的,並不是人們印象中那種隻知道念經參禪不務生產的僧人。盡管在這裏附近,後世稱之為舟山的大島上,還有兩個百戶所的存在。普陀山上卻並沒有駐軍。所以,當這天汪孚林看到了兩個身穿明人服飾。卻金發碧眼的歐洲人時,著實吃了一驚!

    蘇夫人和葉明月陪著葉老太太去普濟禪寺了,同行的還有汪二娘她們,汪孚林看到那些沿著山路一步一拜上去的虔誠香客,有些發怵,找了個借口在半道上就下山了,打算換個時間再上去拜佛,誰知道竟然發現了這大明朝的普陀山上竟然有外國人。

    據他所知,明朝這時候雖說在福建漳州府月港開海,可外國人是嚴禁登上中國土地的。而且這裏是普陀山,是赫赫有名的海天佛國,這年頭的歐洲人幾乎都信仰天主教,到普陀山來幹什麽?天主教徒來拜佛,怎麽可能!

    眾多香客仿佛也同樣是初次看到這樣高鼻深目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但除卻少許人尾隨觀望,大多數人也就是遠遠看一眼,隨即竊竊私語議論一番,然後避如蛇蠍。汪孚林一看這光景,便故作好奇地朝旁邊人問道:“這是哪國人?居然也信普陀山上的觀音菩薩?”

    尋常百姓哪知道這是哪國人,有的說是異邦,有的說是南洋西洋來的,甚至還有的幹脆說那是妖怪。話裏話外都流露出,東南之地出現這種形貌迥異的外國人很奇怪,非常奇怪。最後,還是他身後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那還用說麽,當然是佛郎機人。”

    汪孚林訝異地回頭一看,這才發現今天借口還有些暈船留在客棧的小北不知道什麽時候換了一身男裝,竟然溜出來了!

    見周圍人顯然都被外國人吸引了目光,沒注意自己,他也懶得問這小丫頭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當即繼續追問道:“你怎麽知道?”

    “肯定沒錯,聽說佛郎機人高鼻深目,金發碧眼,和西洋南洋那些國家的人長得不一樣。嘉靖初年的時候,他們還占過雙嶼呢,後來給朱紈朱部院給打跑了。”

    也許是提到昔年舊事,小北不知不覺就引用了當年胡宗憲的話:“父親從前說過,朱部院這個人可惜了。他厲行海禁,打擊豪商,把佛郎機人以及那些海盜給打敗之後,甚至將雙嶼港都給填了,閩浙豪商無不對他恨之入骨,到後來反攻倒算的時候,他飲鴆自殺,沿海局麵反而比之前更糟糕,後來倭寇泛濫,也是因為他打壓太過強烈的關係。而且他好大喜功,不分首從抓了就殺,所以被人彈劾濫殺倒並不無辜。”

    朱紈的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汪孚林不想評述。而聽到佛郎機三個字,他倒若有所思,放在這年頭,佛郎機三個字應該特指的就是葡萄牙人吧?

    汪孚林心裏明白了,不過他不通葡萄牙語,也無意去和這兩個洋鬼子主動接觸。然而,他不去找人,人卻來找他,當他在潮音洞和小北相繼參拜了不肯去觀音,繼而打算回程和葉老太太等人會合的時候,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有些生硬的聲音:“這位公子,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詫異地回頭一瞧,汪孚林才發現,那兩個金發碧眼人士並不是在問自己,而是正盯著小北——準確地說,是盯著小北身上的衣裳。

    “請問這樣的絲綢,是不是最新的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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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三章 佛郎機人和張公子(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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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別的大家閨秀,當然不會女扮男裝私自溜出來,就算真的如此不守規矩,突然被兩個洋鬼子給纏上了,不說魂飛魄散,嚇一跳那是肯定的。然而,小北還記得當年很小的時候,就曾經在父親膝頭見過那些畫著這種金發碧眼男男女女的各種小器具,再加上她膽子一向賊大,這時候隻是皺了皺眉。

    緊跟著,她竟是直截了當地叱道:“在你們佛郎機,盯著人家的衣服看,總不會是一種禮貌的行為吧?”

    兩個佛郎機人頓時有些訕訕然,其中一個年紀大的連忙解釋道:“公子,對不起,我的同伴有些心急。我們來到普陀山,隻是為了了解這裏人信奉的佛。無意中看到公子穿的絲綢和別人的不一樣,所以冒昧詢問,絕對沒有其他的意思。”

    盡管汪孚林和小北雖說衣衫看上去並不華麗,但他們在澳門看慣了各色中國織錦綢緞布料,對於料子好壞很能夠分別,因此一下子發現這種看似普通的青緞,隱隱之中還夾雜了奇特的花紋,尤其是滾邊的那一層。奈何剛剛問得太過於直白,他們倆這一趟上普陀山,是偷偷從海上過來的,若萬一被那些百戶所千戶所之類的5,軍隊發現,又是一場軒然大波,因此,兩人道歉之後,趕緊就要走。

    就在這時候,汪孚林突然開口問道:“你們是不是澳門那邊的傳教士?”

    見兩個佛郎機人有些疑惑,汪孚林想到澳門在葡萄牙人口中的稱呼,又改口問道:“我是問你們。是不是macau的傳教士?”

    整個澳門島上。倒是有傳教士。問題是傳教士也好,普通人也好,等閑不能上岸到中國國土,否則驚動地方官府事小,鬧到軍隊介入事大。而整個澳門島上,能夠說漢語的人數絕對不會超過兩個巴掌,也就是十人,他們兩人便是其中之一。所以。聽到麵前的這個少年直接用葡人的習慣提到macau,又說起傳教士,兩人沒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反而感覺被人揭穿了身份。好在他們在澳門呆了不是一兩天了,立刻小心翼翼地賠笑。



    “這位公子,我們是來自macau,但並不是傳教士。用你們的話來說,我們是佛郎機人,從前也是名門出身。”見汪孚林的態度很平和,想到這次來普陀山的目的。年長者便決定冒個險試一試,繼而相當恭敬地說道。“我們這次來普陀山,一來是為了瞻仰一下這座美麗小島的風光,二來是為了完成主教大人的心願。主教大人希望了解一下佛教的教義,希望能夠從普陀山請一位佛法精深的僧人回去。”



    其實是讓他們不論用什麽辦法,哄一個或者拐一個佛教僧人回去!自從傳教士來到東方之後,在印度也好,在日本也好,總算能夠打開一下局麵,可唯有在中國那是根本連進都進不來,所以剛剛被任命為主教沒幾年的賈耐勞,想了解一下當初佛教在中國是怎麽傳播的,這才給了他們這樣一個任務。但他們是商人,對於傳教可沒有那樣的熱衷,所以之前才會先問絲綢,這會兒方才拿出了真正的目的。

    從剛剛的一番對話中,汪孚林感覺到,兩個人的語調稍稍有些奇怪,但行文卻沒有太多語法問題。他可不知道澳門島上就那麽一點點人懂得中文,暗想這要是一島上的洋鬼子全都能說中文,那可非同小可。所以,他對於這兩個人聲稱什麽要帶佛法精深的僧人回去並不在意,對於佛教之事閉口不談,接下來笑容可掬地詢問這些人澳門地理人情等等種種,最後甚至問他們可有來自佛郎機的書籍,可等到對方真的二話不說贈送了一本時,他就傻了眼。



    好像……似乎……大概是拉丁文?他怎麽就忘了,這年頭英語絕非統治地位,歐洲更加通行的是法語,拉丁語,葡萄牙語和西班牙語估計都比隻有區區一個島國的英語更流行些!看這厚厚一本小冊子的架勢,是聖經的可能性非常大!

    當然,這一番談話從表麵上看來,還是很投機的。而小北卻覺得汪孚林表現得仿佛是一個好奇寶寶,而那兩個佛郎機人則是一個勁鼓吹汪孚林問的macau如何如何好,仿佛在極力誘騙人去島上看一看。直到兩個佛郎機人告辭離開,小北方才忍不住問道:“你和他們囉嗦這麽多幹嘛,難不成想打佛郎機人的主意?我記得這些佛郎機人似乎租了你說的那個什麽什麽島,聽說就和普陀山差不多大小,是塊不毛之地,產出很少,所以那時候才會許租,有什麽好看的?”

    “那裏就是我之前說的澳門,macau隻是這幫葡萄牙人自己給澳門起的名字而已。”

    汪孚林見小北聽到葡萄牙三個字,異常驚訝,他就笑著聳了聳肩,然後瞎掰說自己閑書看得多,給她說道了一下歐洲大陸上那一個個國家,什麽英吉利,什麽法蘭西,什麽意大利,又挑了幾個歐洲國家亂七八糟的宮廷故事給小丫頭講了講。得知統稱為佛郎機的那幫子金發碧眼人還分成那麽多國家,小北隻覺得這個世界實在是太神奇了。於是,她自然而然就淡忘了剛剛汪孚林為何與這些葡萄牙人囉囉嗦嗦這麽多,又到底是打的什麽亂七八糟的主意。

    等到重新回到客棧,對於汪孚林半道尿遁之後,就再也不見人的行為,蘇夫人隻是說了兩句,葉老太太卻很是提醒了一番既然到了普陀山,就一定要敬佛禮佛,等汪孚林解釋說去普濟禪寺的山道上人多,他沒上去,於是去潮音洞參拜過了不肯去觀音,老太太才笑了起來,不再糾纏這拜佛的事。誰也沒有注意到,汪孚林悄悄把楊文才和三個鏢師給委派了出去,打聽那兩個葡萄牙人的動態。隻憑那金發碧眼實在突出的形貌,消息須臾就來了。

    “他們沒有住客棧,而是直接住在船上?”

    汪孚林頓時有些為難。別看他之前對這兩人麵上客氣,心裏可沒打好注意,一度打算把人綁了直接往自家船艙裏一塞帶回定海去,然後細細詢問盤踞在澳門島上那些葡萄牙人的情況。要知道,自從五十年前葡萄牙人開始把手伸向了東方之後,沿海各地仗就沒少打過,從雙嶼、屯門到其他小衝突,就算這幫家夥如今合法地租借澳門,可因為租金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問題,可是還有過不少衝突。這次抓到人偷上普陀山,正好名正言順地拿人下獄。

    但他的目的不是為了把葡萄牙人掃出去,而是為了打探一下葡萄牙人的貿易情況。如果他沒記錯,小小的澳門島上,交易金額絕對不是個小數目!因為中國的瓷器絲綢一旦運送到葡萄牙以及歐洲其他各地,賺的錢比國人通過海船去日本以及南洋西洋要翻幾倍都不止,當然,路上風險也高幾倍不止!

    “小官人,這兩個佛郎機人是坐了張公子他們那條船來的。”

    這樣一句話,算是徹底粉碎了汪孚林的綁人設想。開什麽玩笑,他隨便給張泰徵使點小絆子,那叫無傷大雅,總不至於把背後的張四維給驚動出來,可他要是放出消息說張四維的長公子夾帶佛郎機人上普陀山,這就叫直接去坑張四維,能否坑得成功還未必可知。而且,今天這兩個人算得上是正大光明出現在島上,若和張泰徵有關,背後肯定早就疏通了各層關係。要不要去試探試探那位張公子呢?總要知道對方在想什麽,那才好應手。

    “哥,你想什麽呢?”

    吩咐了幾位辛苦至極的鏢師去休息,汪孚林就開始沉思。此刻回過神來,見汪小妹正用手在自己眼前拚命地晃,他便若無其事地敷衍道:“隨便發點呆。怎麽了,這麽晚還不回房去?”

    “哥,我和二姐想爹和娘了。”汪小妹看了汪二娘一眼,隨即就在汪孚林身邊蹲了下來,“哥,娘一去都一年了,就來過那麽一封信,我們回頭去漢口看他們好不好?”

    看到汪二娘卻沒吭聲,眼睛卻骨碌碌直轉,汪孚林頓時覺得好笑。從前在家的時候倒也老實,這次一出門,就把兩個小丫頭的心思給帶野了。不過,他之前敢帶人出門,那是因為他在杭州打通了關節,好幾個熟人能夠罩著,這次到寧波也是,葉家總歸是地頭蛇,就算正鬧內亂,也可以借助內力和外力快刀斬亂麻解決。可是,漢口就不一樣了,湖廣那一畝三分地,尤其漢口作為淮鹽北下的要地,據說各種爭鬥,亂七八糟的事多,他怎麽可能帶妹妹去?

    “知道了,回頭等寧波回去,我就去一趟漢口,你們給我老實呆在家裏。”汪孚林不等兩個妹妹噘嘴,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要是你們聽話,回頭我還帶你們去別的地方玩,否則以後就給我呆在家裏哪都不許去!”

    汪二娘正想要最後爭取一下,卻不想外間有人輕輕敲了敲門,卻是阿衡的聲音:“小官人,那位張公子來了,說是找你喝酒賞月。”

    汪二娘和汪小妹頓時傻眼了。喝酒?還賞月?哥什麽時候和那個張泰徵什麽時候有這麽好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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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四章 喝酒談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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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心中納悶,可也慶幸有這樣一件事打岔,算是把兩個妹妹給應付了過去,再說,他也很想看看張泰徵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此時已經是四月的天氣,普陀山又是在大海上,入夜自然而然有些涼,因此,他特意拿了一件青色繭綢麵子,藍灰色杭絹裏子的大氅,免得這夜酒喝得著涼了。至於隨身佩劍,如今他是每時每刻不離身,反正書生佩劍雖說少見,可也能夠用特立獨行這四個字輕輕巧巧掩蓋過去。當他來到客棧後院中的一處葡萄架下,見張泰徵正獨自一人坐在那兒,便笑著打招呼叫了一聲張兄。

    “汪賢弟,一時興起晚來邀約,實在是有些唐突,但夜來獨酌實在是沒滋味,就請了你來。”張泰徵笑容可掬起身拱手,等請了汪孚林坐下後,他就執壺給汪孚林斟滿了一杯,殷勤地笑道,“你嚐嚐看,這是江南最有名的東陽酒。”



    這客棧雖說不是自己的地盤,可自家人口多,這會兒外頭還有人守著,汪孚林當然不會再擔心張泰徵在酒裏頭做文章,痛痛快快舉杯一飲而盡,繼而回味口中餘香,他就笑嗬嗬地點點頭說:“雖則我對品酒一竅不通,但∈★,入口綿軟柔和,還有些青梅的酸味,好酒。”



    “東陽酒就是金華酒,古來金華府所在,便是赫赫有名的蘭陵,有道是蘭陵美酒鬱金香,便是說的金華美酒。我特意加了青梅,便是為了提醒不要多飲。有一次我被人灌了很多,險些醉死過去。這酒的後勁最強了!”

    聽到張泰徵細說這東陽酒的特點。汪孚林不得不承認。撇開徽商和晉商那點子恩怨,撇開張四維和汪道昆之間可能有的政治和立場分歧,單單說張泰徵這個人,無疑是很容易讓人有好感的,前提是如果他真的是個十五歲小秀才。所以,他笑嘻嘻地和對方探討了一下紹興酒和金華酒的不同,就是閉口不談別的。果然,到了最後。還是張泰徵自己拐到了正題。

    “聽說汪賢弟今天在潮音洞附近,碰到了兩個佛郎機人?”

    來了!汪孚林心中一下子警醒過來,但卻一點都沒猶豫,直接點了點頭道:“沒錯,這兩個佛郎機人還真是不懂得什麽叫唐突,竟然問別人身上衣裳的料子。後來賠禮道歉後,我就隨口問了些他們從哪裏來,現在又住在哪裏之類的閑話,倒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廣東那邊早就把香山縣的澳門租借給了他們。”

    汪孚林這番話半真半假。可張泰徵聽在耳中卻一點都不敢小覷。畢竟之前他已經吃過虧了,還有如陳老爺這樣的人比自己吃過更大的虧。



    瞬息之間。他就做出了決定,當即麵露尷尬地說道:“汪賢弟,不瞞你說,這兩個佛郎機人是坐著我的船到普陀山來的,我們之前不止在龍山所避風,還在雙嶼那邊少許停留,接了這兩個人上船後到了普陀山。你不知道,佛郎機人信的是天主,但因為澳門那邊原本的住民都信佛,所以他們打算尋覓一個高僧,去澳門那邊安撫那些我大明百姓,據說,這也是香山縣那邊認可的。”

    如果汪孚林不是打後世來的,深知宗教的排他性有多重,那麽他一定不會懷疑張泰徵的話,可他既然深知那幫葡萄牙人忙著在本地人當中發展天主教信徒還來不及,哪裏會相信,這兩個葡萄牙人會這麽好心地大老遠從普陀山弄個和尚回去?退一萬步說,廣東又不是沒有名山大寺,用得著舍近求遠嗎?

    張泰徵見汪孚林哦了一聲,仿佛很不感興趣似的,他反而覺得心裏更不安,當下就耐心地解釋道:“雙嶼雖說一度被淤塞,但這些年海潮衝刷,勉強也是能夠停船的,和我同行的諸位相公中,有一位來自廣東,曾經和澳門這些佛郎機人打過交道,據他所言,這些人用刀劍的本事遠遠不如我明人,但火槍和利炮卻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汪部院擊敗這些佛郎機人後,就曾經上書仿製,所以我想多探聽探聽清楚他們的虛實,終究還是有用的。”

    “到底是張兄家學淵源,要是換成別人,隻以天朝上國自居,哪裏想得到這些。”汪孚林當然不介意捧張泰徵兩句,可見對方笑容有些發僵,他頓時覺得莫名其妙,怎麽著現在自己誇人也不行了?

    “隻是小見識,不值一提。”張泰徵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心裏卻越發覺得這麽一件事讓汪孚林知道,如果不能堵住他的嘴,萬一他出去一嚷嚷,別說他和其他那些同船秀才的名聲,就連自己父親張四維,興許也要被掃進去。都怪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佛郎機人,都和他們說了找高僧的事會辦好,卻非得大白天在島上亂晃,若非看在是一位和張家交好的晉商子弟引薦,他怎麽會接這種要命的事?

    於是,接下來張泰徵百般殷勤勸酒,努力拐彎抹角,直到最後才說出了真正的目的,那就是這件事千萬幫忙保密。對於這樣一個要求,汪孚林並不算太意外,但他更知道自己若是隻給一個輕飄飄的承諾,隻怕張泰徵不但根本不會釋懷,反而會疑神疑鬼。所以,他眼珠子一轉,最後笑著說道:“張兄,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確實對這兩個佛郎機人挺感興趣的,就不知道咱們明人上那兒和這些佛郎機人做生意打交道,官府可有嚴禁?”

    “嚴禁當然是沒有,但佛郎機人大多都不會說本地話,這次的兩個算是少有的異數。”

    汪孚林不意想還能探聽到這一重消息,心中不禁欣喜:“那就最好。之前他們兩個似乎對新式綢緞很感興趣,勞煩張兄問一聲他們,如果想要,便在雙嶼多停留兩天,我可以賣他們幾百匹。”

    反正小北那身男裝是他之前在寧波府逗留期間買的料子,裁縫剛趕出來的,他自己和金寶秋楓都有,隻是顏色不同,他還沒上身,小北就穿出去招搖過市了,這所謂的新式料子據說是寧波這邊幾家機坊和染坊的最新成果,如果能牽線做成這一筆大生意,有助於投石問路不說,還能小賺一筆。最重要的是,寧波府這邊商麵上的人物,也可以順便結交一下!

    而且這次出來一趟遊玩的花費那可就全都回來了!

    張泰徵險些一口酒嗆著,等發現汪孚林絕非是開玩笑,他不禁在心裏迅速合計了起來。如果這就是汪孚林的交換條件,那無疑是很能讓人接受的。又不要他出錢,也不用他去引薦什麽官員,需要的隻不過是居中牽線搭橋的一句話。而且,汪孚林自己都賣了東西給佛郎機人,那他夾帶人上普陀山,也就隻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了。於是,他迅速權衡了利弊之後,便爽快地點頭道:“好,此事容易,我回頭就讓人去說!”

    “張兄果然是爽快人。”汪孚林立刻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隨即親自回敬了張泰徵一杯酒後,這才訕訕然說道,“張兄,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之前在西泠橋畔那家小館,我一時做好人卻硬是拉了你下水,說來說去,其實是我看許二老爺不順眼,所以不得已也坑了你一下,你可千萬別見怪。許二老爺這人實在是心眼如針尖,我就是在歙縣小小得罪了他一次,他就處處給我臉色看……”

    張泰徵怎麽都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主動對自己解釋起了當初杭州那檔子事。聽到汪孚林把許二老爺形容成心胸狹隘,踩低逢高,出口傷人的那種富二代典型,他對照一下許二老爺給自己留下的某些印象,不得不承認汪孚林說的很可能是事實,心裏不禁信了八分。等到汪孚林又就萬鬆書院金寶和秋楓的冒犯失禮給他賠罪,他心裏除卻從前那點不舒服消解了很多,也生出了另一種明悟。

    汪孚林似乎很想和那些佛郎機人做成這樁生意,故而才對他這麽“坦陳相見”吧?既然如此,把事情說出去就不太可能了。而且,從這種種跡象來看,汪孚林的行事做派確實和那些徽商很像,在商言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現在看來,他之前在杭州聽到汪孚林傳聞之後的試探接觸,總算沒白吃虧。

    晉商和徽商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主要是當年改革鹽法,將晉商把持的以糧食開中,換成了如今的折色開中,以至於晉商幾乎再也插手不進淮鹽。但現在這件事都過去好久了,晉商也已經無奈接受了這樣的變化,再加上口外貿易幾乎全都捏在他們手裏,卻也不輸給徽商。而汪道昆當初沒點翰林,即便因為張居正的關係重新得到重用,可頂了天一個尚書,和目標直指內閣的父親張四維衝突有限。既然如此,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

    想通了這一點,他立刻對汪孚林的坦誠投桃報李,當即說道:“這樣吧,事不宜遲,我這就帶汪賢弟去船上一趟如何?”

    汪孚林絮絮叨叨給人賠不是,歸根結底就是為了這句話。他二話不說站起身來拱了拱手:“還請張兄等我片刻,我將那料子樣品直接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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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五章 真正的大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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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兩個於傳教興趣缺缺,對金錢卻瘋狂追逐的佛郎機商人,塞巴斯蒂安?佛朗哥和弗朗西斯科?埃斯特雷拉來說,早上見過的那個少年攜帶了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衣料到來,洽談這樣一筆生意,他們無疑欣喜若狂,甚至把這次奉了主教之命到普陀山來的正事都給丟到了一邊。停靠在雙嶼的那條海船並不算大,用時人的衡量標準來說,盡管不是小舢板,可不到八百石的載重量,運送一般的貨物自然力有不逮,可綢緞又不是糧食,重量輕,價值卻高。

    這些新花樣的綢緞才剛出來,如果不是走水路,而是從陸路運送到澳門,路上的損耗再加上運費,如果是他們在澳門向那些來交易的商戶收,絕對會比原產地的售價高昂很多!

    “這位公子,我們要最鮮豔的顏色,最好是大紅大紫,又或者寶藍色,這樣我們回到國內才好賣。”

    見汪孚林想都不想就點了點頭,年紀較大的弗朗西斯科想到中國人對銀子很看重,而銀幣在葡萄牙乃至於歐洲的價值卻要低一些,因此打著結交的念頭,他在心裏迅速盤算了一下,就痛快地給了一個很高的價格:“如果是紅色和紫色∫,,我願意出價二十兩一匹,如果是藍色,則是十八兩一匹,青色的我們那邊不好賣,十二兩,盡量少些。隻要不超過八百匹,有多少我收多少。隻不過我們這次出來,隻帶了一批金銀錠,恐怕不夠支付這一批價值高昂的綢緞。”

    他一麵說。一麵偷偷瞥了張泰徵一眼。見其微微挑眉。他就放棄了從人家那裏借錢的念想,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了起來。然而,從澳門走海路到雙嶼,然後再抵達普陀山,這一程海路非同小可,他總不可能提出讓汪孚林跟著自己去澳門取錢,人家也絕對不會答應。在想了又想之後,他便幹脆實話實說道:“公子。我們帶來了總共三百兩金子,四百兩銀子,此外還有一大批來自錫蘭的紅藍寶石,以及香料,能否用這個抵償綢緞的貨值?”



    張泰徵對於佛郎機人的印象,就停留在他們的堅船利炮,以及金發碧眼的國人身上,但汪孚林可不一樣,他知道,在如今這個年代。作為歐洲小國的葡萄牙、西班牙,甚至荷蘭。全都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侵略性,尤其是葡萄牙,以區區二百萬人口,統治了比自身龐大十幾倍的殖民地。比如錫蘭,也就是生產寶石的斯裏蘭卡,現在已經落到葡萄牙人手中了。而他如果沒記錯的話,十六世紀末到十七世紀初,葡萄牙似乎因為王位問題,被西班牙吞並了!



    好像斯裏蘭卡和巴西之類的地方就因此被荷蘭給搶了?至於具體年份問題……他又不是百科全書,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對於用香料和紅藍寶石抵償貨值這一建議,汪孚林並沒有任何意見,但他同時提出,自己會帶一個鑒定貨值的朝奉過來。兩個佛郎機商人自然表示認可,當聽說汪孚林雷厲風行,明天早上就會返回安排貨物,他們那高興勁就別提了。他們滿世界漂泊了這麽久,和各國人都打過交道,要數中國人做生意最守信用,從不拖遝,沒想到連麵前這個顯然未成年的少年都是如此。他們唯一擔心的就是,年紀太小的汪孚林是否有這個權限。



    當汪孚林半夜三更返回,竟然說明早要立刻經定海回寧波府采買一批綢緞,年紀大早早睡下葉老太太暫且不提,一直等著他的蘇夫人和葉明月小北以及葉小胖全都大吃一驚。等聽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上午也見過那兩個佛郎機人的小北就忍不住嘀咕道:“真是,走哪都想到賺錢,你鑽錢眼裏去了!”

    “這些料子又不是織金銷金,我當初買的時候,不過五六兩一匹,但一轉手就是幾倍的利,不鑽錢眼裏怎麽辦?誰讓我爹欠人七千兩的債務?”



    汪孚林既然這麽說,蘇夫人笑著叫了一個仆婦進來,隨即代葉老太太寫了帖子,這才交給汪孚林說:“這樣吧,你要的東西多,為了避免引人注意,又或者被人問東問西的,用葉家的名義去收。我回頭再挑幾個寧波本地的隨從陪你回去,這樣應該會更順利。”

    小北倒是想跟去,可想到來回水路這一番折騰,她頓時蔫了。葉明月則在沉吟好一會之後,最終開口說道:“娘,讓明兆陪著一塊去吧!”

    葉小胖雖說對普陀山挺好奇的,可進廟燒香拜佛,再看到四處都是虔誠香客,他也有些煩了,這會兒聽到姐姐的建議後,他立刻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答應。汪孚林當然不吝帶上這麽個小向導,征得蘇夫人同意之後,少不得謝了又謝。

    於是,等到第二天一早,葉老太太起床之後,準備去另外三座大寺上香拜佛的時候,就發現孫子葉小胖也跟著汪孚林一塊不見了。蘇夫人當然隻是說,汪孚林得到人緊急傳信,需要回寧波采辦一批綢緞,她就讓葉小胖陪著去了,至於和佛郎機人交易什麽的則暫且不提。雖說覺得奇怪,可有活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陪伴,老太太也就把狐疑給丟開到了一邊。金寶和秋楓雖說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可兩位先生都沒事人似的,他們也隻能把疑問藏在肚子裏。

    這一去一來,轉眼間便是五天,最後連汪二娘和汪小妹都死活從小北口中問出來,兄長拉著葉小胖去采買綢緞和佛郎機人做生意了,金寶和秋楓也從蘇夫人那兒得知,汪孚林竟然賣綢緞給佛郎機人,全都瞠目結舌。唯有蘇夫人出身軍門世家,對浙江沿海這些衛所頗有了解,眼見得兩個佛郎機人出現在普陀山之後,自始至終就沒有衛所派人上島查問。她就知道。不是張泰徵一行人隱瞞得好。就是那些衛所根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如今倭寇之亂已經告一段落,佛郎機人幾次三番得到教訓,早已收斂了氣焰,倒也難怪沿海如此鬆弛。

    當汪孚林再次上了自己的船上之後,等得心急火燎的塞巴斯蒂安和弗朗西斯科看到他身後的隨從先後展開三匹綢緞,他們慌忙趕上去查看。織金銷金這類的綢緞他們已經販賣回去很多了,在葡萄牙市場上雖說一度熱銷。可漸漸也有人開始學習東方的不少高人雅士,追逐某種內斂的優雅。最重要的是,這些料子的價格比那些織金錦,銷金緞便宜了很多。兩人當即拍板同意了這樁交易,等到親自去了汪孚林那條船上一一驗貨,他們就搬出了兩個錢箱子。

    其中一個全都裝了熔鑄成條狀的金錠和銀錠,顯然還沒來得及經過鑄幣這一工序。汪孚林這一次回來,帶了兩個朝奉,卻不止是雇人,而是買斷了他們二十年長契。打算留著人日後有用。此刻,兩個朝奉不厭其煩一根一根檢驗過秤。最後驗明無誤,方才看著塞巴斯蒂安打開了另外一個稍小的箱子。這裏頭卻是碼放著一個個匣子。塞巴斯蒂安親自打開其中一個匣子,就隻見裏頭都是未經琢磨的紅藍寶石原石。

    看到這一幕,兩個朝奉不禁對視了一眼,其中那個年長的就用不太確定的語氣說:“東家,這些寶石如果是打磨好了,那倒好鑒定,可這樣東一塊西一塊,實在不好說價值。我們都沒隻鑒定過幾次原石,估高了,萬一打磨出來成色沒那麽好,損失可不小。”

    汪孚林沒有實際見過寶石原礦,但這並不妨礙他看過圖片,因此深知這些看著不太起眼的東西在打磨切割之後有多大的價值——當然這年頭隻能打磨成素麵,切割成刻麵的工藝主要掌握在西方人手裏,但用後世人的眼光來看仍是簡直慘不忍睹——他知道,國人雖說更喜歡玉石,紅藍寶石卻也用得不少,尤其是在女人的首飾上。

    所以,他充分聽取了兩個朝奉的意見,和兩個佛郎機人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整整一匣子有大顆,即便小顆也頗為可觀的原石,便以一千二百兩銀子成交了。而這樣的貨色,兩人帶了不止一匣,還有整整六匣子,汪孚林一股腦兒都收了。至於他們帶來的那一批香料,汪孚林卻留得不多。

    因為乳香沒藥之類的東西,中國人用得少,反而是蘇木這樣的染色用品,胡椒這樣的調味品,市場更大些,他留了一部分下來。至於最後將近一千兩的缺口,汪孚林則是向塞巴斯蒂安和弗朗西斯科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那就是替自己搜羅當初程乃軒沒能找到的那些作物。

    從玉米、土豆、番薯、西紅柿……他全都用自己那慘不忍睹的畫功給詮釋了一遍,並且告知兩人,這些應該都是在所謂的新大陸上。他這樣的提法,張泰徵自然一頭霧水,可塞巴斯蒂安和弗朗西斯科卻都心領神會。而這樣的交換條件,也成功讓他在兩個佛郎機人心目中留下了慷慨大方的美名。

    至於作為中人的張泰徵,反而進一步堅定了自己對汪孚林本質上就是一個商人的認識。

    難怪父親張四維說,同樣出身商賈之家,汪道昆的認識卻更加激進,商何負於農這幾個字,舅公王崇古也好,張四維也好,全都不會說出口!

    張泰徵一行人在普陀山逗留的時間已經夠長了,兩個佛郎機人也擔心生意做成卻遇到的其他變故,回程不好走,因此等到晚上摸黑把東西全都一卸一裝上船,次日一大清早,他們便匆匆離開。臨走之前,塞巴斯蒂安和弗朗西斯科盛情邀約汪孚林日後到澳門去,他們一定會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至於張泰徵,也同樣盛情相邀汪孚林日後去京師做客。顯然,對於父親張四維的起複,這位張公子信心滿滿。

    而汪孚林笑著收了東西回到客棧後,直接捧了一個匣子來到女眷們聚集的地方,一股腦兒把東西全都倒在了鋪著桌布的小桌上。

    “等回頭到了寧波,去找幾個最擅長打磨的玉匠,然後挑一些首飾匠人,做好了大家喜歡什麽拿什麽!”

    長這麽大終於當了一次土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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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六章 等你送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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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東西呀,這麽難看怎麽打首飾?”

    這是小北那天在普陀山客棧中,見到那些外形粗笨,有棱有角的紅藍寶石原石之後,說出的第一句話。等回到寧波後,蘇夫人真的按照汪孚林的話,去請了那些打磨手藝最好,尤其是從前接觸過紅藍寶石的匠人,卻總共隻找到兩個。十天後,玉匠那兒就送來了第一批二十粒初步打磨好的寶石。

    當那個錦囊在眾人麵前解開,一粒粒動人的寶石在盤子裏墊著的黑色絨布上滴溜溜亂滾,紅的火紅,藍的幽藍,除卻平底素麵方形的,還有兩顆滾圓的小珠子,哪怕用汪孚林那挑剔的眼光看來,這兩個玉匠打磨的工藝都已經不錯,更不要說其他人。

    葉家豪富不假,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東西,紅藍寶石鑲嵌的也就是寥寥數件,其他的不是赤金,就是南珠,又或者是嵌玉點翠,這些來自異域的寶石哪怕並不是主流圈子中最令人喜愛的,可依舊叫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女人大多數都喜歡這種亮閃閃的東西,很少有例外,就連往日對配飾並不在意的蘇夫人,都忍不住拿起一粒細細端詳,就更不要說其他人了』,。小北特意按照大小把這些寶石分成兩堆,卻招手把汪二娘和汪小妹叫來,朝著寶石努了努嘴:“大的五顆,小的十五顆。”



    想當初汪二娘和汪小妹還幫人串珠子做首飾,賺了幾個私房錢都要興高采烈的,現如今這些往日想都不敢想的貴重東西擺在自己麵前。汪小妹年紀小還好。隻是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來看去。汪二娘卻拿眼睛去看汪孚林,最後低聲說道:“哥,你這麽辛苦來回寧波和普陀山跑一趟,這些東西也是人家拿來抵貨款的,明月姐姐和小北姐挑幾顆就行了,再送兩顆給大姐,我和小妹就不用了。”



    “傻丫頭!”汪孚林笑著揉了揉汪二娘的腦袋,神情輕鬆地說。“光是他給的那些金子銀子,就足夠抵我的本錢了。畢竟,這是那幾家機坊和染坊今年的新式樣不錯,可最要緊的是,那幫佛郎機人不敢輕易上岸,張泰徵那幫人顯然也是不諳生意經,或者對賺錢沒興趣,所以才能讓我賺到這樣一樁大便宜。這六匣子寶石可以說全都是白撿的,你們就放心大膽地拿,這才是第一批打磨出來的。以後還有更好的!”

    他這樣一說,汪二娘方才放下心來。她看了一眼正在笑著和蘇夫人說話的葉老太太,挑了好一會兒,小心翼翼挑了一顆個頭大的紅寶石,兩顆小小的藍寶石,然後心滿意足地說:“這顆紅的用來鑲一支簪子,送給小薇姐姐,這兩顆藍的正好鑲兩個丁香耳墜,小妹,你想要什麽,二姐給你選。”

    汪小妹這年紀,對亮晶晶的東西隻是覺得好看,並沒有太深的執念。所以,她隻是指了一顆形狀憨態可掬的紅寶石,笑著說道:“我要用來做扣子!”

    雖說汪二娘嘴裏笑罵暴殄天物,可終究還是由了汪小妹拿帕子包好,兩人卻是說什麽都不肯多拿。汪孚林見狀,隻好捧了盤子到葉老太太麵前,笑著說道:“老太太,這次要不是正好到寧波來,要不是您正好要去普陀山,我也趕不上這麽一樁好事,這些就算我借花獻佛,送給您老人家。葉縣尊可是我徽州歙縣的本管父母,他在歙縣我不敢隨便送東西,如今在寧波,我就不怕了。您可千萬別推回來,想當初夫人第一次見我,見麵禮可是送得很不少。”

    “我那隻是束脩,酬謝的是你給老爺打了那麽久白工的辛苦,哪比得上你現在一出手就送寶石?”

    蘇夫人又好氣又好笑,剛要勸婆婆回絕,卻不想葉老太太笑看著汪孚林,突然招手叫人走得更近了一些,隨即竟是貼著汪孚林的耳朵低聲嘀咕了一句。饒是她耳力很好,這會兒都竟然沒聽清楚。就隻見汪孚林嘴巴張得老大,臉色也有些發紅,也不知道葉老太太究竟說了些什麽。下一刻,隱隱有所猜測的她就看到婆婆笑著把汪孚林手中的盤子接了過來,又衝著葉明月和小北喚道:“明月,小北,你們都過來。”

    等一雙孫女來到跟前,葉老太太笑著挑出一顆絕大的圓形藍寶石,不由分說塞到了葉明月手中,這才說道:“明月,你性子嫻靜,便猶如你爹當年起的名字一般,猶如天上皎皎明月,這幽藍色最適合你,回頭打個項圈戴,一定好看。”

    說完這話,她又挑出一顆碩大的方形紅寶石,塞給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北:“雖說你爹娘才把你認回來,我也才知道你這個孫女,可既然進了葉家門,便是葉家人。你性子猶如烈火,紅色最適合不過了,回頭也和你姐姐一樣,打一個項圈。”

    一紅一藍,一動一靜,汪二娘和汪小妹不禁全都覺得異常貼切,隻有汪孚林想著剛剛葉老太太的話,尷尬也不是,惱火也不是,摸著鼻子退到一邊時,見葉老太太正把剩下的寶石放到一邊,攬著葉明月和小北輕聲說什麽。當看到這位相比初見那會兒完全恢複了神采的老太太笑著朝自己看來,眼神中滿是期許和笑意,他忍不住想到同樣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的許老太爺和方老夫人。

    唯一不同的是,葉老太太竟把話給捅破了。那時候她竟是說:“那好,老婆子我就收下了,我等著你將來到葉家送聘禮!”

    那會兒他隻是微微一猶疑,竟是錯過了否認的機會。或者說,他打心眼裏就不想否認?哪怕不從男女之情,隻從功利的角度來說,葉大炮當嶽父雖說有點不靠譜,可蘇夫人還是很給力的,更不要說葉老太太也同樣是明白人。他心裏這會兒有些糾結。故意不去看葉明月和小北。打了個哈哈說:“對了。我想起來那些香料也還約了幾個人商量價格,老太太和各位慢慢鑒賞,我先失陪了。”

    當汪孚林離開屋子,聽到背後傳來了歡聲笑語,他才有些煩惱地晃了晃腦袋,暗想葉老太太簡直比蘇夫人還要難纏。帶著這種情緒,他快步走到門外,立刻帶著兩個朝奉去談生意了。最終。那一批蘇木和胡椒,他雖說賺頭不算最大,可也好歹以一個公道的價格出貨了。而因為之前那幾個鏢師在護送蘇夫人從杭州到寧波這一行路上的豐功偉績,再加上他和陳縣尊拉上了關係,便順理成章選了個良辰吉日,把寧波長風鏢局分局的牌子掛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衝著當初那血淋淋的幾個人頭的關係,又或者是衝著葉家的名聲,鏢局一開張,便接了好幾樁護送商旅以及貨物的小生意,直叫楊文才等人喜不自勝。雖然都隻是在浙江境內。時人心目中太平富庶的地方,但時常出門的商旅卻知道。盜匪和各種惹是生非的棍徒在東南有多普遍。然而,等到那劈裏啪啦的炮仗放完,大紅的紙屑被清理幹淨,汪孚林在新鮮出爐的寧波分局中把人召集在一起後,卻給眾人當頭潑了一盆涼水。

    “別看今天捧場的人不少,大多都是看葉家的麵子,而且你們雖說能打能拚,但這些標的不過幾十兩的小生意,動用兩個人四個人已經頂天,若是遇到一撥十幾人的盜匪,你們能抗的下?就算能夠扛得下,你們算過損傷甚至說死傷沒有,嗯?”

    見一個個人全都愣住了,汪孚林就從懷裏拿出一本小冊子,隨手丟給了楊文才:“老楊,你認字,回頭給大家好好讀一讀,這是我特意整理的種種注意事項。從打行到標行,杭州其他幾家打行轉標行,走的是依附於豪商大戶門下,逐漸洗白的路子,保的是貨物,客串一下保鏢護院,和你們之前替我做的一個樣,但要徹底走出去,甚至走出浙江,走出東南,之前單純靠兄弟義氣,靠好勇鬥狠,那路子就行不通了。要的是人麵精熟,要的是名聲。所以,長風鏢局目前隻能做浙江的生意。”

    汪孚林這一番話,說得一群本來勁頭十足的漢子全都陷入了沉思。這時候,汪孚林方才繼續說道:“之前,凃府尊,甚至鄔部院,都來找過我,希望我能夠把當初參與過北新關之亂的那些打行爛攤子都接過來,我沒答應。一來,是因為我能信得過你們,卻信不過他們,二來,我暫時並不需要把攤子鋪開很大,求精不求多。因為,要真正把鏢局的旗號打出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幾個真正能夠打出名聲的人物。”

    楊文才得知杭州官麵上那些大人物還曾經想要汪孚林出頭收拾那一撥撥打行,吃了一驚,想要反對時再聽到汪孚林已經拒絕,他方才鬆了一口氣。等聽到最後,見同伴們個個好奇,他也忍不住問道:“小官人,還要什麽準備工作?”

    “老楊,你告訴我,不算那些軍中服役的勇士,杭州乃至東南地麵上,據你所知,武藝最高,最能打的人是誰?不要給自己人臉上貼金,我要真話。”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若不是汪孚林那句注解,楊文才差點想把鍾南風的名字報出來。既然不能這麽幹,他想了又想,最終才開口說:“要說東南大俠,首推丹陽邵大俠,那真是仗義疏財,交通官府,據說首揆高閣老這次複出就是他的手筆。而要說在咱們浙江,最有名也是最能打的,不在打行,而在……”

    他頓了一頓,抬頭問道:“小官人可聽說過何心隱何夫山先生?他有一個弟子呂光午呂公子,想當年胡宗憲胡部堂在杭州城內一座寺廟,養了七百僧兵,呂公子和一個少年前去遊玩被僧兵戲侮,一時獨力怒擊五百人,被徐文長徐先生稱之為天下勇士。後來呂公子從軍殺倭,徐文長先生還曾經賦詩壯行色,如今呂公子年過四旬,出來得少了,就隱居在老家新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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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七章 名門是一頓鞭子煉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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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李白那一首夢遊天姥吟留別,哪怕在這位詩仙不計其數的傳世佳作中,依舊能排在前列,無數文人墨客耳熟能詳。而這首山水詩中描繪的地方,便是新昌境內的天姥山。然而,新昌還有另外一位極其出名的人物,那便是陽明先生王守仁,盡管他根本就不是新昌人,而是餘姚人。但若是要在新昌本地問別的大儒,興許尋常童子答不上來,這位卻是人盡皆知。原因很簡單,王學泰州學派是這裏最受歡迎的學派,沒有之一。

    而極力倡導王學的中堅人物,好幾個便出自新昌呂氏。

    這是汪孚林帶著一行人經陸路從寧波府首縣鄞縣出發,南下新昌的一路上,從柯先生口中聽說的。這一次走陸路,從鄞縣到奉化還有官道,但從奉化到新昌,卻要翻山越嶺,因此汪孚林把兩個妹妹以及金寶和秋楓全都留在了寧波,和蘇夫人葉明月約定到時候帶了他們在杭州會合。而曾經去過新昌的柯先生卻聲稱要去新昌會友,再加上認識路途,便加入了進來。

    除此之外,這一行還加入了兩個∈,他根本沒料到的人,那就是小北和一個健壯仆婦。之所以會不得已帶上她倆,還是因為蘇夫人的一番話。



    “小北當年和乳娘逃出徽州之後,曾一度藏身於新昌呂氏的一處別莊。如今時隔多年,她已成了葉家人,總要上門去對那位呂公子道謝一聲。”



    因為有柯先生這位識途老馬作為向導。一行人先過四明山。再遊天姥山。先後在兩座道教七十二福地一遊之後,最終方才抵達了新昌,這已經是眾人從寧波啟程的一個月之後了。汪孚林起初還擔心小北受不了路上這番折騰,畢竟很多地方不能騎馬,隻能牽馬小心步行,可好在蘇夫人挑的那位嚴媽媽健步如飛,身強力壯不下男子,小北在最初那些天走路太多磨破腳時。她便二話不說背了人走,到後來小北漸漸習慣了趕路,一路上竟是順順當當走了下來。

    倒是汪孚林自己腳上磨出了好些大血泡,因為男人的自尊心還得硬挺著!

    從奉化出發這一路經過的大多是荒山野嶺,頂多就是小鎮子小村莊,當看到新昌城牆的時候,在之前一個鎮子上雇了輛車,換了女裝,這會兒正掀開窗簾往外瞧的小北忍不住歡呼了一聲。任憑是再好動好玩的人,這樣野在外頭這麽久。她也隻覺得人快瘋了。幸好她當年逃出徽州時還小,尚未裹腳。否則要真的像時下大戶千金那樣纖纖蓮足,這次哪能跟出來?

    隨著新昌城漸近,心情絕好的她便笑著說道:“新昌呂家如今雖說名聲赫赫,可前代家主最初卻是個橫行霸道的土豪,被人稱為新昌一害,人人都罵。”



    柯先生自然聽說過這樁往事,笑而不語,汪孚林卻想起了小北當初栩栩如生講故事,說耿定向把史桂芳當成是排毒散,這會兒他策馬走在馬車旁,就有意當捧哏似的笑問道:“哦,那新昌呂氏現在又怎會成了新昌人人稱道的名門?”

    “那就要從一頓鞭子說起啦。”小北笑吟吟地揚了揚眉,饒有興致地說道,“聽說那時候新昌縣令曹祥是個脾氣很大的人,三番五次派人訓誡,那位呂老爺卻就是不肯改,反而變本加厲,他就火冒三丈叫了差役把人捆了拿到麵前,劈頭蓋臉抽了呂老爺一頓鞭子,曆數他種種蠻橫行徑,訓斥他要是還這樣,將來遲早要惹上殺身之禍。結果吃硬不吃軟的呂老爺回家之後就改啦,還給幾個兒子延請名師教導,自己也每日行善,成了人人稱道的善人。”

    一頓鞭子的效果能有這麽好?汪孚林忍不住大為驚歎,可緊跟著,就隻聽小北繼續說道:“這還沒完呢,後來呂老爺的長子考中了進士,當了禦史,巡視太倉,而之前那位曹縣令已經年老致仕,在太倉老家養老。呂禦史聽說之後就去拜訪他,重提當年舊事。曹縣令那時候還以為人家是來報當初父仇的,心裏很不安,呂禦史卻千恩萬謝,說是多虧曹縣令,父親才能改惡行善,他們兄弟感激了曹縣令十幾年,走之前還厚贈了很多禮物,一時傳為佳話。”

    “正因為如此,那位呂老爺方才能夠子孫興旺,二小姐口中那位呂禦史,就是如今致仕回鄉的呂尚書呂光洵,而呂老爺前後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五十歲上頭又得了一子,就是我們這次要來拜訪的人呂光午。而呂尚書的弟弟,呂光午的哥哥呂光升,則是和徐文長諸大綬等人並稱為越中十子,可以說,新昌呂氏呂老爺的三個兒子,個個豪傑。”

    小北的故事聽完,柯先生又如此補充,汪孚林也不禁更生好奇。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一家兄弟全都稱得上一時人物,這確實絕對屬於光耀門楣的盛事。想當初何心隱教自己劍術時那般神乎其技,弟子呂光午一人怒擊數百人,還不知道是什麽光景。哪怕有誇大成分,卻也絕對有一身了不起的藝業!

    新昌乃是古時名邑,但在如今的紹興府,山陰和會稽兩縣方才是力爭鼇頭的主力軍,新昌不免稍遜。入城之後,汪孚林卻發現,這裏的街頭並沒有那麽多門麵奢華的鋪子,街頭行人也不像杭州又或者寧波那樣穿紅著綠,遍地綾羅,仿佛全都是有錢人。走路也好,說話也好,都帶著幾分慢悠悠的韻味,雖說未必都是文縐縐的,可少了幾分浮躁,多了幾分歲月的沉澱。就連他們這一行人抵達客棧時,客棧夥計的笑臉相迎也顯得很自然。

    問需求,說價錢,好與不好客官您自己看了便知。就連客房中的架子上。也整整齊齊摞著幾本書。不是四書五經,更不是淫詞豔曲,而是厚厚幾卷王陽明的選集!可是,當小北進了那一間號稱是專為女客準備的房間後,看到窗前的琴,她的嘴角就一下子抽搐了起來。

    琴棋書畫四樣,棋她勉強會下,寫字因為蘇夫人強壓著。也還算湊合,畫畫她是和葉明月一樣,完全不通,可這琴卻是她最發怵的。小時候父親胡宗憲就請過人教她撫琴,結果她彈得比人家彈棉花還刺耳。後來蘇夫人也請人教過她,說是不求彈得精,隻求娛情養性,結果……葉明月這個聽的人都學會了,她卻還是一竅不通!這會兒,她強忍著叫店家把東西收拾出去的衝動。對身邊的嚴媽媽說道:“媽媽,有沒用的布嗎?我找塊布包上。免得看著心煩。”

    嚴媽媽頓時笑了,正要打趣小北幾句,就隻聽門外傳來聲音說:“二小姐,我先親自去一趟呂家投帖,明天大家再一塊去拜訪。好好歇著,回頭給你帶好吃的。”

    嘴裏叫二小姐,說話卻這麽不客氣,我又不是你這個吃貨!

    小北簡直想要開門吼回去,可是,想想這麽做太孩子氣,就懶得回擊了。她這一個月折騰下來確實渾身疲累,等嚴媽媽讓人燒水進來,她痛痛快快洗了個澡之後,便立刻迫不及待撲上床睡了。這一覺她睡得昏天黑地,壓根忘了時辰,直到漸漸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她方才發現嚴媽媽正在床邊打盹。

    蘇夫人有哪些最信得過的人,她當然知道,如嚴媽媽的男人便是死在抗倭的時候,嚴媽媽自己也有一身好武藝,這次跟來不但是照顧自己,也是保護自己。自從乳娘過世之後,蘇夫人身邊那些媽媽,她早就都當成自己的親人一般。

    想著想著,她便忍不住躡手躡腳下床,可剛把一件披風蓋在嚴媽媽身上,她便看到人睜開了眼睛。

    “二小姐醒了?”嚴媽媽看了一眼身上的披風,笑了笑後,便這麽任由其搭在自己肩頭,輕聲問道,“餓不餓?我去廚房灶上熱點吃的?汪小官人之前回來的時候,買了春餅,但現在已經涼了,我去廚房下一碗榨麵吧?這是最容易的。”

    小北點了點頭,隨即卻又利索地穿衣梳頭道:“我也一塊去。”

    嚴媽媽知道小北的性子,也沒勸,隻是看著人把衣裳穿戴得整整齊齊,挽了個最簡單的發髻,兩人這才一塊出門。這種時候,廚房裏自然早就沒人了,隻有一個小炭爐還有火,就是為了防著客人半夜餓了想要自己弄點東西吃。就如同嚴媽媽所說,榨麵、雞蛋、青菜,每一樣都是現成的,可她們主仆二人正忙碌煮麵的時候,外麵卻傳來了一個聲音:“哎,正好餓了過來看看,這可真是太巧了。”

    汪孚林睡眼惺忪地閃了進來,看到熱氣騰騰一碗麵剛倒進碗裏,小北便端在手裏閃到了後頭,仿佛生怕他爭搶似的,他就看著嚴媽媽道:“媽媽,剩下的還夠下一碗麵嗎?實在不夠,我就把傍晚買回來的春餅拿來熱熱。”

    “這榨麵是夜宵最常見的,哪會沒有,下十碗都夠了。”嚴媽媽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正躲一邊填肚子的小北一眼,一麵忙活,一麵問道,“小官人明天就去拜會呂公子嗎?”

    “嗯,約好了明天去。”汪孚林不用看就知道小北的耳朵已經豎了起來,接下來卻故意七拐八繞,直到小北一碗麵不消一會兒吃完,氣咻咻地來到熱麵出爐正打算吃的他麵前,他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呂公子知道了你的事情,直說明天一定帶去給他看看,究竟是如何颯爽英姿。我倒想,他要是剛剛看到你唏哩呼嚕吃麵的樣子,一定會更感慨的。”

    “汪孚林!”

    不等小北發飆,汪孚林就已經端著麵碗溜出了廚房,臨出門的時候還轉頭笑道:“對了,你自己想想明天穿男裝還是穿女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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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八章 新昌儒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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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昌呂氏合族共居,在城東縱橫四條街巷之地,住的幾乎全都是呂家人。而呂光洵、呂光升、呂光午這三兄弟,也是父親死後仍然合居在一塊,照樣一個門內進進出出。年紀最大的呂光洵,如今已經六十出頭,呂光升也已經年近五旬,呂光午卻還不到四十,竟是和呂光洵長子差不多年紀。三家人加在一塊,人口超過五十,唯有呂光午這邊最簡單,妻子之外便是一子一女,如今女兒出嫁,身邊隻有剛成婚不久的兒子兒媳,拜在門下的弟子卻很多。

    除去已經出師的,還有五六人就住在呂光午這一路的宅子裏。

    這天早上前來迎候的,便是呂光午的兩個弟子,王敬和謝諳。當年東南抗倭,因為徐渭對呂光午異常推崇,詩詞歌賦猶如不要命地揮灑出去,因此這位呂家三公子曾經名聲大噪,可隨著胡宗憲都被狡兔死走狗烹清算了,這些年前來拜訪的人已經越來越少,而且呂光午也很少見客。瞧見今天這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一幫人,兩個弟子還是全都忍不住好奇。尤其是居中戴著帷帽的那個妙齡少女,他們更是頻頻用眼角餘光偷偷掃視。

    是老師哪個熟人的後£√,輩?還是老師的直係晚輩?又或者還有什麽其他的關係?

    尤其是把人帶到呂光午起居的院子,看到呂光午竟然親自站在門前的時候,兩個少年人全都傻了眼。下一刻,他們就聽到一向敬畏的老師淡淡地說道:“守在外麵,沒我的吩咐不許其他任何人進來。”

    聽到任何人三個字。王敬和謝諳兩人慌忙齊齊答應。等到看到客人們作揖的作揖。萬福的萬福,廝見過後跟著呂光午進了屋子,其中一個仆婦模樣的中年女子卻是守在了門前,卻還朝他們笑了笑,兩人趕緊回過頭去再不敢偷窺,但卻少不得交頭接耳,低聲議論這一撥來見老師的人究竟是誰。

    “呂叔叔……”

    一進屋子,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看到那摘下的帷帽,呂光午怔了好一會兒,心中忍不住想起那時候在杭州寺中大戰僧兵,而後被帶到胡宗憲麵前的情景。據說胡宗憲一直都把這支僧兵當成秘密武器,對於他的胡鬧,最初一度怒容滿麵,可徐渭不過在旁邊將當時情景栩栩如生描繪一番,胡宗憲便視他為上賓,而後許他來見不用通報,隨時登堂入室。他率軍解桐鄉之圍之後。胡宗憲召見他時,更是抱著時年不過三歲的幼女在膝頭。指著他笑言了一句話。

    “小北,此天下真勇士也!”

    恍惚了片刻,見小北竟是趨前下拜,他連忙上前將她扶了起來,上上下下又端詳一番,這才歎道:“倘使胡公在世,見你已經長大成人,還不知道怎樣欣喜若狂!你的事情,你娘早就讓人捎了信給我,胡公既有不肖之子,葉家於你又有撫育之恩,如果你是男子,當然不能混淆血脈,應該重振家門,可你既是女兒身,與其讓那些混賬兄長擺布,還不如入了葉家門。”

    說到這裏,他便鬆開手,欣然笑道:“隻不過,當年的你不是上房就是上樹,從來就沒消停過,現在應該不至於如此了吧?”



    汪孚林沒想到呂光午感慨完之後,就立刻開始揭小北的短,頓時笑出聲來,隨即才意識到小北是當著柯先生的麵見呂光午,而呂光午竟然就這麽直接揭開了她是胡宗憲女兒的這一茬。等到發現柯先生那絲毫沒有任何驚訝的臉色,他就醒悟了過來。這位作為葉大炮的門館先生,日日出乎縣衙官廨,而且交遊廣闊,見過胡宗憲,恐怕早就察覺到了。在這頃刻之間的思量之後,他就看到小北破天荒臉上通紅,竟是沒說話,他幹脆就接了上去。

    “二小姐現在也一樣藝業不俗。”

    盡管汪孚林就隻是這樣笑眯眯解釋了一句,小北卻氣得回過頭狠狠白了他一眼,隨即趕緊說道:“我娘也說過,女孩子應該學點防身之術。雖說不可能像呂叔叔那樣成為英雄,可有自保之力,遇到宵小之輩至少能有個還手之力。”

    “嗬嗬。”呂光午頓時笑了,他把目光移開到其他二人身上,對柯先生自然還留有印象,可汪孚林卻陌生得很。想到小北剛剛拿眼睛去瞪他,雙方顯然極其熟稔,他就笑問道,“昨日拜帖上隻說徽州歙縣鬆明山汪孚林與績溪胡小北求見,我猜你應該是汪南明的侄兒,你是不是應該介紹一下你自己?”



    這一回,小北壓根沒給汪孚林開口的機會,她立刻對呂光午說道:“呂叔叔,別聽他介紹,他慣會避重就輕,也不知道坑了多少人,你聽我說……”

    聽著小北就這樣開始繪聲繪色敘述他的豐功偉績,汪孚林頓時不知道該什麽表情是好。他在杭州時也曾經對陳老爺說自己曾經破家滅門,可簡簡單單留白無數讓人自己去想,哪像現在這樣她唯恐說得不夠仔細,呂光午了解得不夠明白?他幾次三番想要打斷,可看到呂光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聽得津津有味的架勢,他再一次後悔被蘇夫人給繞了進去,把小北帶了過來。



    柯先生倒無所謂小北講故事,他來歙縣的時候,之前汪孚林如何大展神威幫葉大炮立威的那些事,他也就隻是聽過李師爺的那些春秋筆法,哪比得上小北這會兒說得詳盡。若非隻有清茶相伴,沒有瓜子蜜餞相佐,聽戲的感覺差了些,他倒是無所謂小北說多久的。隻不過,看汪孚林臉上一抽一抽,顯然很糾結被人這樣賣了出去,他頓時笑得更歡快了。

    這小子也算計起別人來的時候又準又狠,對身邊親近的人卻最沒辦法了。

    小北當然不會什麽都說,汪孚林來見呂光午的真實目的。她讓嚴媽媽幫自己去套話。因此早就知道。汪孚林是想請呂光午推薦個牛人來坐鎮鏢局。所以,她在複述那些故事的時候,有意造懸念,起高潮,跌宕起伏就猶如說書似的。當最近汪孚林在杭州戲耍陳老爺的兩回故事說完之後,她便一攤手說:“呂叔叔,就這麽些啦。這一年多遇到的事情層出不窮,偏偏他就是有本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之前還在寧波幫我祖母解決了分家的案子。”

    這是葉家的家事,她就隻是一筆帶過了。

    呂光午當然能聽得出小北的避重就輕,對於汪孚林卻越發感興趣。徽州發生的事,杭州發生的事,對於經曆過倭亂,更親手解圍桐鄉的他來說,顯得很微不足道,可他卻也知道,小打小鬧之中,照舊需要大智慧。於是。他便笑吟吟地說道:“南明兄和我也算是相識一場,雖說因為很難碰到一起。相交不深,可全都是在抗倭第一線,到底袍澤情誼非比尋常。你這次從寧波翻山越嶺到新昌來見我,除了護送小北之外,可還有什麽事?”

    聽到呂光午把話說得這麽透徹,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扯動了一下,最終實話實說道:“其實就是小北說的鏢局之事。我的初衷是,這是用來給來往商旅以及行人提供貨物以及人身保護用的,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若是光靠打打殺殺,那麽就和官府的官兵沒有什麽兩樣了。官府的官兵都不可能把天下盜匪殺個遍,更何況鏢局?打行那些人隻不過匹夫之勇,而且有道是窮文富武,大多都隻靠一身蠻力,所以我希望能夠延請幾個有些聲望的人……”

    他這話還沒說完,呂光午就挑眉問道:“延請幾個人到你那兒去當鏢師?”

    “不完全是。”汪孚林當然知道呂光午這樣的人物,用後世的評價來說,英雄歸英雄,但還有一個更確切的名次來形容,那就是儒俠。對於這樣的人,妄圖用利去打動那簡直是腦抽,用名去誘惑,人家也不稀罕,所以需要的是解釋清楚,讓人家自己去判斷。所以,他欠了欠身,從容不迫地解說了起來。

    “呂公子隻說對了一半。若是真的要武藝精熟的鏢師,戚家軍還有幾個老卒在徽州養老,我大可讓他們幫我訓練出一批人來。但我又不是要造反,這樣做就太犯忌諱了。我隻希望呂公子能夠推薦給我幾個人,這些人能夠在浙江以外的地方憑借武藝打出名聲,震懾各處山頭,同時,我甚至可以付出一定錢財作為代價給部分難纏的大戶悍匪,讓鏢局的走鏢隊伍,能夠順順利利地在各地行走。做這事的人,不但需要武藝,需要膽色,還需要相當的手段。”

    呂光午算得上是這個時代很有超前意識的人了,甚至有時候會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慨,可此時此刻麵對汪孚林對於鏢局這種新鮮事物的清醒認識,他仍然不禁覺得自己有些遲鈍了。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肅然問道:“你這是想要鋪設多大的攤子?而且,你確定你的鏢局能夠接得到這麽大的生意?”

    “呂公子,不瞞你說,若是真的要鋪開這麽大攤子,自然不可能是一些小生意就能夠撐起來的。這些年豪商大賈走南闖北做生意,大額金銀不易攜帶,所以也有金銀鋪之類的地方可以用小額的錢票銀票,可大多數都隻能本地使用,若是異地,要麽不惜危險攜帶大額金銀,要麽通過熟人周轉,可終究不那麽方便。為了方便那些豪商大賈,能不能用一種異地匯兌的方式?比如說,開設票號,我在杭州存入一千兩銀子,付出一定手續費之後,憑著銀票,就能在寧波甚至浙江以外,甚至於東南以外的地方支取,就和當年唐時的飛票一樣。”

    聽到這裏,呂光午終於完全明白了過來。倘若真的有這種機構,那麽,大額的金銀自然就需要押運來去各地,鏢局的真正財路便由此而來!

    至於最重要的一條,汪孚林卻沒說。其實押運朝廷的稅銀,那才是最重要的財路……隻可惜,張居正那一關不好過,太監的路子不好趟,日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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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九章 無賴的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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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是明初,大多數讀書人對於金錢兩個字,哪怕背地裏再如何喜歡,當麵都是恥於言利的。然而,如今這年頭卻是世風奢靡,就連徐階這種當過首輔的,其家中亦是經營有整個鬆江最大的機坊,雇有機工數百上千。新昌呂氏既然乃是當地豪族,呂光午哪怕並不經管這些庶務,可當然不會嗤之以鼻,而是頗為重視。他早年就絕意功名,遊曆各地,眼光開闊,此刻既然覺察到了汪孚林的設想,他在沉吟良久之後,最終便爽快地點了點頭。

    “既然你有此雄心壯誌,也罷,我就引薦幾個人給你。但是,哪怕其中也有我的弟子,是否能說動他們,就要看你自己了。”

    至於票號,呂光午根本就不曾多言。汪孚林也說了這隻是設想,而且這需要的本錢之大,簡直非同小可,將來顯而易見也是需要協調各方的。新昌呂氏隻是新昌一地的豪族,長兄業已致仕回鄉,這種太過顯眼的事,他絕不會插手。



    最大的事情竟然談成功了,汪孚林自然心中振奮,可誰曾想,剛剛一直笑容可掬當聽眾的柯先生,卻是突然說起了何心隱此前到徽州績溪祭拜胡宗憲的情景。一談到自≌,己最尊敬的這位師長,呂光午立刻正襟危坐,繼而感慨道:“我之前正出門遊曆,等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遲了,便隻單獨去祭拜過,也沒有驚動胡家人,卻是因此和何師失之交臂。”



    然而,等聽柯先生說。何心隱竟然在當初的西園中住了一段時間。教授汪孚林劍術。他立刻饒有興致地說道:“哦?我的劍法雖並非出自何師親傳,但何師遊曆天下,劍術造詣極深,若是這樣論起來,你也算是我的師弟了,今日既然送上門來,怎能不稱量一下你的身手?”

    汪孚林沒想到呂光午竟然如此邀約,登時大吃一驚。可看到此人霍然起身,腰背勻稱,神光湛然,他不禁也生出了幾分豪氣。這位被徐渭和胡宗憲稱作為天下勇士的新昌儒俠到底有什麽本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當然,他到底還知道輕重,此刻趕緊起身笑道:“能夠有幸向呂公子討教,也是我的榮幸,隻不過我隻跟著何先生學過一個多月。恐怕要貽笑方家。”

    這話的意思很明確,我隻不過才練了沒多久。你指點可以,其他觀眾就不必了!

    呂光午心領神會,當他頭前帶路,把眾人領到自己這一路宅子中最後頭的演武場時,就把閑雜人等全都打發了出去。演武場邊上,觀戰的小北竟是比自己下場還要緊張,最後竟是忍不住對柯先生抱怨道:“先生你也是的,他就那點三腳貓的功夫,驟然突襲打人一個猝不及防,那確實挺管用的,可怎麽能和呂叔叔這樣自幼學劍,甚至在戰陣上磨礪過的勇士相比?你這不是平白讓他丟醜嗎?”

    “既然來到新昌,不見識一下真正的天下勇士,那不是白來一趟了?呂光午的劍術,相傳是宋時杭州刺史張詠一脈,雖並非為戰場殺敵獨創,但他經曆過一場倭亂,劍術早已洗練得去蕪存菁。”



    柯先生說到這裏,自己也有些悠然神往,竟是信口吟道:“海氣撲城城不守,倭奴夜進金山口,銅簽半傳鸊鵜青,刀血斜凝紫花繡。天生呂生眉采豎,別卻家門守城去,獨攜大膽出吳關,鐵皮雙裹青檀樹。樓中唱罷酒半曛,倒著儒冠高拂雲。從遊泮水踐繩墨,卻嫌去采青春芹。呂生固自有奇氣,學敵萬人非所誌,天姥中峰翠色微,石榻斜支讀書處。”



    這首徐渭徐文長的《贈呂正賓》,小北也曾經聽過好幾次,卻不能像柯先生這樣隨口吟誦一聲不差。就在這時候,隻聽場中一聲長劍出鞘的清然輕吟,竟然是呂光午率先出手。盡管柯先生剛剛說得輕巧,可此刻小北緊張得握緊拳頭,竟是屏氣息聲,唯恐汪孚林一時分心不及。

    這樣的廝殺到底是有風險的,對了,剛剛都沒來得及問,是不是用的沒開刃的劍,這要是萬一傷著怎麽辦?

    汪孚林也沒想到呂光午竟然會先出手,盡管呂光午嘴裏說自己算是他的師弟,可這年紀實在是相差老大一截,長者對晚輩的指點不應該是放手讓晚輩先攻嗎?那股劍風迎麵而來的刹那之間,他的腦海中轉過了無數應對的辦法,幾乎清一色都是退一步避其鋒芒,然而,他最終做出的選擇,竟是咬牙上前一步,筆直一劍當胸直搠,赫然是同歸於盡,又或者說兩敗俱傷的招式。

    僅僅這第一招,小北就終於忍不住驚呼出聲。而柯先生也不禁大吃一驚,喃喃自語道:“和天下勇士比勇?他什麽時候這樣自負了?”

    然而,就在兩人幾乎要正麵相交的一瞬間,汪孚林卻是側身一個翻滾,原本勇往直前的劍勢變成了護住麵目密不透風的防護,一彈起身後,竟是重振旗鼓往呂光午側麵攻去。這高低起伏的一幕終於讓兩位主要的觀眾齊齊舒了一口大氣,如小北便是嗔罵道:“比劍的時候竟然也耍無賴,裝得還挺像!”

    裝得確實挺像!

    這樣想的不僅是小北又或者柯先生,就連作為對手的呂光午,也有一種哭笑不得的衝動。一上來就搶攻,他是想看看何心隱教授過劍術的汪孚林究竟學到了幾分固守的真傳,可誰曾想那看似悍然一去無回的同歸於盡招式,竟然能後接如此無賴的一招。這又不是生死相搏,他也無意繼續搶攻,等接下來瞬息之間又是三四下劍刃交擊過去,每一次都是讓人難受的角度,每一次他無論如何加大力道,汪孚林的手卻一直都很穩,他方才有些認真了起來。

    確實是何師的傳授。但有些能夠看出深深的何氏劍法痕跡來,有些卻是很新鮮的路數,看得出是何師這些年來劍術有所精進變化的結果。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手腕一翻,之前隻不過用出三分的本事,此時此刻驟然使出了七分。

    在這樣的淩迫之下,汪孚林的騰挪空間一下子被壓縮到極其有限,整個人也狼狽了起來。若非比試之前呂光午丟了劍過來時,他確定劍刃沒有開鋒,這會兒簡直要狼狽不堪直接投降了。當接下極其刁鑽衝著右脅的一招之後,他突然反身就往前竄去,耳朵卻在極力捕捉身後的腳步,心裏則是默默計算。說時遲那時快,就當那劍尖已經堪堪刺到了自己背心的時候,他看也不看反手刺出去一劍,依稀覺得仿佛紮到了什麽東西,這才慌忙大叫一聲。

    “我投降!”

    小北正看得呼吸都差點摒止了,差點沒被汪孚林這突然一聲給嚇著,等聽明白他已經認輸了,她看看呂光午抵在汪孚林後背心的劍,心裏卻想起了汪孚林剛剛那舉手反刺出的一劍上。雖說這會兒汪孚林持劍的右手已經垂下了,可剛剛那無聲無息刺出去的一劍分明正中呂光午右肩,再差那麽幾分就是喉嚨了。隻看剛剛汪孚林被逼得左支右絀,狼狽逃竄的樣子,誰能想到他最後還藏著這麽一招!

    可惜還是輸了……咳咳,她想什麽呢,呂光午那可是抗倭戰場上大放異彩的勇士,汪孚林如果能贏那就是笑話了!

    呂光午也信手收劍而立,臉上卻沒有了之前的輕鬆之色,而是鄭重其事地問道:“這最後一招,是何師教給你的?”

    汪孚林也是到最後靈機一動,方才使出了何心隱教他的背後劍。然而,何心隱能夠無聲無息地用劍直指他的咽喉,他卻壓根沒那本事蒙蔽呂光午的感官,那一劍刺到哪兒他都不得而知,此時站直身體之後,便有些訕訕地說:“是何先生的壓箱底招數。他說未必能夠次次成功,要的是聽聲辯位,仔細計算,但我畢竟隻通皮毛,剛剛實在是在呂公子麵前班門弄斧了。”

    如果說之前呂光午戲言汪孚林可算是師弟,這隻是一個玩笑,那此時此刻他就再也沒有任何懷疑。這一招背後劍,他曾經在當年解桐鄉之圍時,看何心隱殺倭寇時用過,那端的是百試百靈,神乎其神,盡管汪孚林遠遠沒有達到那樣的水準,可何心隱弟子眾多,學到經史學問的不計其數,得傳劍術的卻少之又少,學到這一手背後劍的,他至少還沒聽說過。哪怕汪孚林並未從何心隱那兒學過半點其學問精髓,可至少證明他是何心隱信賴的人!

    “好了,是我強邀你比試,太過唐突。既然到了新昌,我便請一個東道,今日午間各位留下來吃頓飯吧。我讓人送個信給大哥,他若是有空,也許能夠同來……”

    這一天的午飯,不但呂光午的長兄,曾經當過雲南布政使,南京工部尚書的呂光洵來了,呂光升也同樣來了。盡管呂光午不提小北身世,隻說故人之後,可當觥籌交錯之間,說到身死名消,至今尚未正名的胡宗憲,說到如今尚在遭受牢獄之災的徐渭,一時醉酒的醉酒,悲歎的悲歎,小北更是被他們這些人引得大哭了一場,汪孚林則是直接被豪放的呂家老二呂光升給灌得酩酊大醉,就連呂光洵亦是破天荒喝醉了。

    最後,當喝了一大堆酒卻依舊清醒的柯先生和呂光午一塊安置了幾個醉漢,以及多喝了幾杯而昏昏欲睡的小北,來到了呂光午書房時。柯先生反手掩上門,繼而就從懷中拿出了一封信。

    “呂公子,之前夫山先生在徽州逗留期間,曾經托我捎帶一封信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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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零章 遍訪天下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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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一個陳述,就是尋常人細細一聽,無疑也是絕對有問題的。

    何心隱本來就是居無定所四處遊曆講學的人,別說呂光午住在新昌,又不是在窮鄉僻壤交通不便的地方隱居,就算真是如此,何心隱也大可自己親自來,何必要留一封信給柯先生?何心隱怎麽就能肯定柯先生會到新昌來,這萬一要耽擱很長時間呢?

    然而,呂光午是何心隱的親傳弟子,柯先生亦是王學泰州學派的中堅,如果以彼此老師的交情相論,他們是正兒八經的師兄弟。故而,呂光午絲毫沒有質疑柯先生的說法,而是直接點點頭接過了信。等到拆開封口,展開那薄薄的信箋一目十行地掃完內容,他就立刻變了臉色,竟是有些失態地驚呼道:“老師怎會突然有這樣的想法?他為何不親自對我說?”

    信中內容如何,柯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一貫沒個正經的他這會兒態度卻很鄭重,回憶了一下何心隱那時候的言行舉止,他就不太確定地說道:“何先生臨走時給我這封信,那會兒是這麽說的:你不必特意去新昌,隻管隨緣而行,路過那兒替我帶信給長離即可。這不是急事,而是耗日長久的事◆,,一旦長離答應,隻怕便要馬不停蹄奔走天下,故而晚一天是一天。我也沒想到,這次跟著孚林他們出來遊玩,他竟然會特地到新昌一行,我就跟來跑腿送信了。”



    呂光午字正賓,號四峰,長離這個別號。隻有何心隱以及極少的幾個友人才會這麽叫。此時此刻聽柯先生這番描述。他就知道這信中內容對方定然沒有偷窺過。否則絕不會說得這般閑適自如。足足想了好一會兒,他最終還是長歎一聲道:“適才我還答應了孚林,推薦幾個人給他,沒想到何師這封信上交托之事,竟是和孚林的請求有重合之處,柯兄,你看看吧。”



    柯先生不意想呂光午竟然以信示自己,愣了一愣方才接過。可等看完內容,他也忍不住失聲輕呼道:“孚林是要開鏢局,如若要想將來鏢車走遍天下,鏢旗四方認可,當然先得派人廣會天下豪傑,可何先生這是想幹什麽?請你出山訪求天下奇人異事,無論緇衣黃冠,販夫走卒,但凡有一技之長的豪傑,務必著力交接。然後暗自記錄成冊,這到底是想要幹什麽?”

    他連問了兩次想要幹什麽。心中的震動自然非同小可。可呂光午的反應,卻讓他最終沉默了下來。

    “我的兵法經史,無不出自何師教誨,他既然說了,我當然不問目的,隻要去做即可。也許他是為了著書立說,也許他是為了了解天下豪傑,也許是為了其他……總之,何師素來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我如今既然又不考科舉,家中又已經兒女雙全,也願意到天下各處走一走看一看。”說到這裏,呂光午突然又笑了起來,“所以說,你這封信送的真是時候,那汪孚林運氣不錯。”

    運氣不錯?這簡直是運氣爆棚了好不好!

    當汪孚林醒酒之後再見呂光午,聽說這位被胡宗憲和徐文長稱之為天下勇士的呂公子竟然願意親自出麵,帶上幾個徒弟,訪東南,去北直隸,踏遍遼東以及山西陝西,入川下西南,到湖廣、福建、廣東,天下全部給他轉一遍,替長風鏢局的未來發展鋪平道路,他簡直覺得天上掉餡餅了。當初楊文才提到這麽一位豪俠人物的時候,他是打過主意,可聽完人家的豐功偉績,以及是士林名流的時候,他早就退而求其次了,誰知還有如此美事?

    別說汪孚林,就連小北也有些傻了。她深深記得,呂光午是勉強考了個秀才,舉人都不願去考的人,特立獨行到了極致,如今答應下這件事,那已經不足以用熱心兩個字來形容了,而應該說是反常!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說道:“呂叔叔,這怎麽行,這種事又危險又辛苦,而且您年紀大了……”



    “四十就年紀大,那想當初那些伏櫪的老將呢?”呂光午見小北自知說錯話,低下頭去啞口無言,他便對汪孚林說,“但是,我之前答應你的事,還是作數。你那鏢局隻靠那些隻有一把力氣的打行中人,撐不起來,還需要幾個高手,這是名單和他們的住處,你按圖索驥,親自去拜訪試一試吧。”

    此次這一趟新昌,簡直走得太值得了!

    汪孚林隻覺得腦袋暈乎乎的,卻也不由得思量,呂光午緣何突然如此熱忱。隻不過,從相識之後的那些交談,以及短短一陣子交手的情況來看,他有一種直覺,呂光午是那種說一是一,做事全憑本心的人。哪怕就算有什麽別的想法,也決計不會對他有害。那麽,他刨根問底就不合適了,這個問題以後再想吧,畢竟,若要再遇到呂光午,隻怕要三年五載之後了。而他要做的是趕緊把名單上的人請出山。

    不消說,呂光午到時候再各處結交豪傑的時候,應該是順便替這些名單上的人打打基礎,將來出去總不可能呂光午親自上,而是要靠他們走鏢的。

    在新昌逗留了五日,按照呂光午提供的名單,汪孚林一一親自登門,雖說也有人婉言謝絕,可他最終還是請到了三位在他看來決計能夠勝任鏢頭的人,他們都是呂光午的弟子,家境不過溫飽,跟著呂光午學武的那幾年,正是倭寇橫行,東南各鄉鎮都編練鄉勇的時候,他們保衛鄉間,殺過倭寇,飽受尊敬,也得到了朝廷的不少金銀賞賜,甚至還掛著義民稱號,可如今時過境遷,他們這些昔日的英雄總不能坐吃山空,無非是在莊稼地裏刨食吃,維持生計。

    因此,汪孚林親自相請,又用重金安家費給他們家裏免除了後顧之憂,師兄弟三個就慨然答應了。

    而他還拜訪過那段呂光午在寺中大戰僧兵傳說的另一位當事者。然而,當初的少年顧子敬如今已經是英姿颯爽的青年,卻並非拜在呂光午門下,而是特意到莆田少林寺學了四年武藝,師從赫赫有名的扁囤和尚,可他同樣和其他人遇到了一個問題。那便是學成之日,東南沿海的倭寇已經蕩然無存,竟是毫無用武之地。用呂光午在推薦信上的話來說,顧子敬那竟然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扁囤和尚的功夫還要出色,不遜自己。

    哪怕呂光午有謙遜的成分,那也已經很了不得了。而且,汪孚林親自拜訪了顧子敬之後,卻發現此人不但武藝出眾,而且很有領導力,心裏不禁動了另外一個念頭。於是,等到他離開新昌時,顧子敬卻並沒有和他隨行,但已經請到的這三個人,已經很讓楊文才等人振奮鼓舞。

    人的名樹的影,在杭州那些打行心目中,呂光午身邊的人便已經頂天了!

    當最終從新昌啟程之際,汪孚林少不得再次到呂家道別,可門上認得他的一個門房一聽他說明後,便笑道:“小官人來得晚了,昨天三老爺便已經帶著幾個伴當啟程,說是要出外遊曆,大老爺和二老爺死活都沒攔住。問他何時回來,他說快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把大老爺給氣了個倒仰,可終究是拿三老爺沒有辦法。三老爺留言說,倘若各位來辭別,便捎話給諸位,日後有緣,當再相見!”

    好一個天下勇士!

    人家都這樣說了,汪孚林也就投帖向呂家大老爺二老爺告別,隨即啟程。此次到新昌,對於文會詩社沒有多大興趣的他並沒有去拜訪其他新昌名流,畢竟,他那半壺水晃蕩的本事不足以回回都能應付得了這種場麵。他這次從徽州出來的時間已經很長了,雖說之前到了寧波之後,蘇夫人一定會讓人給葉大炮捎信,可長時間把徽州那攤子事丟給程乃軒和葉青龍,估計那位程公子正鬱悶得無以複加,葉青龍也肯定忙得腳不沾地,所以他還得盡快趕回去。

    而回程這一路就好走多了。馬匹同樣從水路走,一行人從東溪放竹排到嵊縣,然後再從曹娥江坐船到梁湖鎮,接下來走的是之前從杭州到寧波的那條山陰古水道,也就是從春秋戰國時期便已經開鑿出來的運河。雖然遠比翻山越嶺平緩,然而連海船都已經坐過的小北還是有些發蔫。汪孚林知道她不但暈船,恐怕還因為這次見到呂光午,頗有些傷感,因此並沒有插科打諢,這天更是直接從支起的窗口往裏丟了一本書。

    “哎喲……你幹什麽?咦……”

    見小北先是怒瞪自己,等看清楚手中的書之後,立刻驚咦一聲,便再也顧不上自己了,汪孚林便笑了笑離開了窗戶。胡宗憲自殺於獄中,眾多幕僚奔走多年卻沒有平反,徐渭到現在還因為殺妻而關在牢裏,自然更談不上有人為胡宗憲出文集。可是就在小小的新昌,柯先生竟然找到了手抄本的胡宗憲文集,盡管很不全,但對於裏頭這位,也已經是很不錯的慰藉了,應該足以讓她忘懷從這裏到杭州全程水路的難捱。

    汪孚林四月中離開杭州前往寧波,在寧波、定海、普陀山、新昌先後逗留了許久,這次再回到杭州,已經是六月底的事了。此時暑熱正酣,哪怕是水路的船上,也猶如蒸籠一般。一行人一進城,船熟門熟路停在了之前已經住過兩回的那家客棧後門,他一下船就忍不住死命搖扇子。迎上前來的夥計一見是他,拔腿就往客棧裏頭跑,不消一會兒,一溜小跑迎出來的掌櫃就叫道:“小官人,您總算回來了,您再不回來小店就要被陳老爺活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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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一章 汪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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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陳老爺在杭州這邊的事情不太順啊!

    汪孚林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卻壓根沒有答複眼巴巴的掌櫃,而是先詢問蘇夫人等人何時抵達。得知人半個月前就到了,如今住在之前賃下的那兩處小院,他微微點頭,立刻請柯先生和小北先過去會合,自己則是又另外多租賃了一處小院,親自安置呂光午的三個弟子謝榮等人。三人全都是曾經出外遊曆過的,對於杭州並不陌生,但因為他們皆非殷實人家出生,出門在外省錢為上,此次被汪孚林請出山後,又得到如此禮遇,自然對將來更多了幾分信心。

    須知亂世出英雄,而到了太平盛世,便是一條龍,也隻能窩在淺水之中!

    三人當中,年紀最小的羅續對於杭州最熟悉。他曾經在這裏住過好幾年,想當初呂光午和顧子敬遊僧寺被戲弄,呂光午大戰僧兵,正是那時候還是小童的他跑去浙直總督府搬的救兵。此時此刻,見汪孚林安置好了自己這些人,拱了拱手就要離開,他突然開口叫了一聲:“汪公子。”

    見汪孚林立刻轉過身來,羅續躊躇片刻,最終開口說道:“不管汪公子之前所言之事是否能f,成,我都想先謝謝你一聲。不瞞你說,我曾經去過薊州,想要投效戚大帥麾下殺敵,然而戚大帥說,他成名於浙東,若是一再收納浙東豪傑,隻怕會招人疑忌,因此贈金送我回來。我至此心灰意冷,便想在家鄉當個尋常農人算了。隻是。一想到跟著呂師多年苦練的武藝就此白費。我實在是心中不甘。”



    其他兩人甚至家境還要比羅續更還不如。兼且南北氣候以及人物風俗都不同,他們壓根就沒有想過要大老遠跑到北方去從軍,所以,此刻羅續起頭,他們連忙先後都謝了汪孚林。年紀最大的謝榮更是實話,我之所以答應固然是因為呂師推薦了我,可這些年在新昌窩著,一身筋骨都要生鏽了。畢竟。呂師威名遠播,新昌城中內外,惡少地痞絕跡,想要痛痛快快打一場,卻隻能師兄弟之間交手,希望到了鏢局後,能夠多打兩場!”



    汪孚林頓時笑了:“各位實在太客氣了,說來應該我謝你們才對。若非呂公子,我就是踏破鐵鞋,也找不到武藝高強。人品高潔的高手,這次新昌之行能得諸位鼎力相助。實在是我之大幸。至於各位說要打個痛快,那是一定的,鏢局牌子一旦真正掛出去,隻怕上門找茬的會多如牛毛,到時候就要靠各位出馬應付了。”說到這裏,他深深一揖,這才轉身離去。

    這一別就是一個半月多,眾人甫一重逢,自然是有的是私話要敘。小北已經在水路這一程充分調整了心情,汪孚林進去的時候,她正在對眾人津津樂道於呂光午和汪孚林的那場比試。她本來就頗通武藝,這一番解說繪聲繪色,簡直和專業解說員似的,說到汪孚林無賴耍詐的時候,她壓根沒在乎人的臉已經變黑了,末了才笑吟吟地說:“不過,呂叔叔對他評價還是挺高的,說他有悟性。”



    “是啊是啊,所以呂公子之前已經改口叫了我一聲師弟。”汪孚林挑了挑眉,閑閑地說,“既然你口口聲聲呂叔叔,這時候是不是該叫我一聲汪叔叔?”

    這一次,汪二娘和汪小妹最忍不住,先是撲哧一聲,而後笑得前仰後合。金寶和秋楓使勁憋著,可架不住葉小胖哎喲一聲翻了椅子,後腦勺撞到牆壁,卻還在笑個不停,他們忍俊不禁的同時,趕緊都轉過身去拚命遮掩。柯先生和方先生那是老油條了,這會兒隻做看戲狀。葉明月自然知道汪孚林是故意的,嘴角微挑不做聲,就隻見小北臉上漲得通紅,一跺腳到蘇夫人身邊就告狀道:“娘,你看他,當長輩當上癮了!”

    蘇夫人似嗔似喜地掃了汪孚林一眼,汪孚林頓時有些訕訕的,趕緊一本正經地說道:“掌櫃剛剛說陳老爺似乎在找我,挺急的,事關他這家客棧是否會被拆的問題,我既然人稱急公好義,當然得去看看什麽情況。你們繼續聊,我先過去了!”

    眼見他就這麽溜了,而小北氣鼓鼓地站在那兒,葉明月頓時笑了起來:“誰讓你嘲笑他比武耍無賴,他總共才跟著何先生學過幾天劍法,怎能和新昌呂公子相比?輩分本來就是各論各的,你見到何夫山先生不是也叫叔叔?從這一邊算起來,輩分就平了,你呀,就是鬥不過他的心眼。”

    小北這才醒悟到被汪孚林耍了,登時大為不忿,可這氣來得快去得快,轉眼之間就消了。想起沒見葉老太太,她頓時東張西望了起來。在寧波那段時間的相處下來,她對葉老太太這位祖母已經沒多少發怵了,倒是多了幾分敬愛,此刻忙問道:“祖母呢?她之前不是說要跟著娘和我們去歙縣的?”

    “哪裏就真去,不過是幹晾你那些伯父伯母,發一下脾氣,免得日後再有人使心機而已。地方官不能帶家眷這一條,雖說如今早就沒人奉行了,可終究不能太過分,你祖母也是為了你爹著想。這次是二老爺把她接了過去,想來再也不敢苛待她老人家,等過年我們再回去探望就是了。”說到這裏,蘇夫人想起此次帶上的幼子,心裏對婆婆不禁平添幾分尊重,繼而便岔開話題道,“對了,你和明月的項圈,還有其他那些寶石,都已經鑲好了。”

    小北一愣神,就隻見汪二娘和汪小妹已經上來了,爭著讓小北看手中的赤金鑲紅藍寶鐲子,汪二娘耳朵上那一對藍寶耳墜亦是泛著幽光。等到葉明月笑著拿了項圈上來,就隻見居中那一顆紅似火的大紅寶石之外,作為陪襯,四周還鑲嵌著好些珍珠,她不自然地任憑葉明月給自己戴上之後,恰是襯托得臉龐瑩白如玉。她正想說自己不習慣這樣沉甸甸的東西,可看到葉明月那同一款式,隻有主石乃是一顆碩大藍寶石的項圈,她就沒話說了。

    “就連明兆,還有金寶和秋楓,我也讓匠人用金子鑲了之後做成小墜子,吊在玉墜上倒是不惹眼。”

    聽到全都有,小北這才鬆了一口氣,隨即卻突然想到另外一個問題:“等等,這麽重的項圈,得多少金子,誰出的錢?”

    “當然是你祖母。”見小北目瞪口呆,蘇夫人便笑道,“孚林送寶石,我們總不能白拿他的,再說又不是實心,沒用多少金子,你祖母拿出了體己的金子要給你們打首飾,順便給小芸小菡和金寶秋楓見麵禮,於是就一塊做了。就連許家九小姐的金簪,也一塊鑲好了,當然,是用小芸的名義送給許家九小姐的,否則不好聽。”

    汪孚林當然不會想到,葉老太太嘴裏說這是收他的禮,一轉身卻又拿出了金子給眾人打首飾,甚至連汪二娘汪小妹以及金寶和秋楓都給包括在內了。打趣了小北之後,他找借口溜之大吉,確實徑直去找了掌櫃,可卻撲了個空。據客棧的小夥計結結巴巴地說,掌櫃竟是沒有讓別人送信,而是親自去找陳老爺了。他本想打探一下陳老爺那兒究竟遇到了什麽難題,可幾個小夥計全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早知道就先向蘇夫人打探打探,省得和這幫小夥計纏夾不清。

    如果這會兒再出門去其他地方,那顯然是要把陳老爺氣瘋的節奏。所以汪孚林後院回不去,索性就在客棧前頭二樓找了個雅座,自得其樂地喝喝茶乘乘涼。此時此刻已經快要傍晚了,一整天的暑熱終於褪去,而且沒有空調尾氣之類的龐大熱源,清風習習而來,再加上土製的人工大風扇,坐了不一會兒,渾身的汗水和燥熱就漸漸沒了。正當他尋思著是否要找幾本書看看的時候,就隻聽樓下一陣馬蹄聲,隨眼一看,竟是身材發福的陳老爺自行翻身下了馬背。

    看上去還真是……十萬火急啊!

    下一刻,隨著一陣咚咚咚的踩樓梯聲,陳老爺竟是一氣衝上了二樓,當看到臨窗雅座的汪孚林時,他立刻毫不猶豫地快步到其麵前,卻是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我要在這兒談要緊事,若是各位客官願意騰地方,我奉送每人五兩銀子!”

    汪孚林聽這砰地一聲,還以為陳老爺又要在自己麵前逞威風,沒想到這竟然是驅趕閑雜人等的招數,倒是對這位刮目相看。也許是陳老爺氣勢洶洶的樣子有點磣人,也許是五兩銀子的誘惑著實不小,不消一會兒,剛剛還在這兒的七八個客人全都先後離座而起,自然有守在樓梯口的一個隨從負責給銀子。等到人全都走了,陳老爺在汪孚林麵前一屁股坐下,隨即咬牙切齒地說道:“汪小官人給我找的好差事!”

    “此話怎講?”

    陳老爺看到汪孚林那張訝異的臉,恨不得一拳打過去,可事情是他自己主動答應下來的,還是在許老太爺麵前答應下來的,此刻隻能暗自埋怨自己嘴欠,太好騙,竟然中了這麽一個大圈套。他恨恨地瞪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氣急敗壞地說道:“鄔部院要我勸服湖墅到北關那些打行洗心革麵,另找正經行當做,要不就想辦法安置他們。你知不知道,這些家夥不但不服管束,這幾天更是鬧將起來,竟是直接堵了我在湖墅的好幾家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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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二章 惡霸壓不住地頭蛇(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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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對於這年頭的灰色行業並沒有什麽歧視,但青樓楚館除外。如果是那些不願意靠辛苦工作賺錢,為了金錢自願賣身的女人,那是人家的選擇,外人幹涉不了。然而,他最清楚的是,如今這一行業之中的很多女子不但是被逼的,還有殷實人家甚至富貴人家的女兒,被拐賣之後送入這等暗無天日的所在,更有那等黑心黑肺的無良人士狠心賣妻賣妹賣女。所以,要說青樓楚館是全天下除卻宮廷官府監獄之外最醃臢的所在,那自然毫無疑問。

    所以,此時此刻他忍不住在心裏犯嘀咕,那些打行的人怎就沒有行動果決迅速一點,直接把這些青樓給拆了。當然,這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逝,隨即就無影無蹤了。真要如此,早已習慣了那等生活的女人們,又能到哪裏去?還不是被其他的樓子院子搜羅過去,又或者淪落到更加不堪的境地。

    “陳老爺究竟給他們找了什麽正經行當?”

    見汪孚林一臉純粹好奇的樣子,陳老爺頓時臉色耷拉了下來,好一會兒方才沒好氣地說道:“我好容易找了些熟人,打算雇了他們去當長工,誰知道這些家夥非但第一天上工就分頭鬧事5⊙,,而且還險些把人家的田莊給砸了,還把我派過去監工的人給打了!”

    盡管知道很不應該嘲笑陳老爺的窘境,但汪孚林這會兒就是忍不住,直接笑出了聲。見陳老爺一臉忿然地瞪著自己,他便笑吟吟地說道:“陳老爺您年紀大,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論理我不應該說什麽。可你倒是真敢想。這些人要是真的肯踏踏實實做工。無論長工短工,又或者那些機坊之中的車工緞匠織工,以至於泥瓦匠、馬夫、轎夫,賣苦力氣總能勉強混口飯吃,可他們既然選擇了打行那條路,再要回到天天幹活的這種日子,哪那麽容易?”



    陳老爺哪裏不知道汪孚林說的這些。隻因為浙江巡撫鄔璉的那個親隨暗示說,鄔璉很重視把這些打行化暴為良。他想著趕緊消除之前的不良影響,順帶也嗅到了幾分機遇,隻想著如果能借機樹立威信,日後一統湖墅地麵上的那幾十家打行,屆時地方官見了自己全都要恭敬三分。於是,忖度那些人因為北新關之亂,本來就是戴罪之身,他自己是杭州一霸,手底下也有不少好勇鬥狠的人,和幾家混得最好的打行也有些來往。把心一橫就直接用了高壓手段。

    可竟然碰了壁!那些泥腿子竟然直接和他扛上了!

    “閑話少說,你管不管?”

    “不管。”汪孚林見陳老爺一下子紫漲了麵皮。按著桌子仿佛就想翻臉,他便笑嗬嗬地說道,“不過我會找人去出麵管一管。”

    陳老爺本來都想掀桌子了,可聽到汪孚林這後半截話,他將信將疑,最終還是坐了回去。他實在是在這麽個少年手上吃了太多次虧,本能地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僵,今天來也隻是想求汪孚林在浙江巡撫鄔璉麵前給他說句話,把這燙手的山芋給丟出去算完。所以,他強擠出一絲笑容,低聲下氣地試探道:“小官人打算請誰出麵?”



    “陳老爺你在湖墅那邊除卻青樓楚館,其他的空置產業還有沒有?最好是門麵後頭連著小院的。放心,我不白要你的,市價交易,隻有一條,立刻就要,最遲不能晚過明天中午。我也不妨告訴你,到時候在那裏招牌一掛,你那邊的壓力就能小點兒。”



    上次已經領教過了北新關戶部分司主事朱擢的無賴扒皮做派,因此陳老爺一聽汪孚林這要求先是吃了一驚,等到其挑明市價交易,立馬就要,他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仔細想了一想,他就點點頭道:“有,門麵三間,院子兩進,但前後正房廂房也有一二十間,你如果真的要,旁邊一家我也能替你去談一談吃下來。就距離我那被堵的幾座院子不遠,市口是一等一的,可價錢不便宜,兩邊都拿下,至少一萬兩!”



    他這話剛說完,就隻見汪孚林突然站起身就走,這下頓時急忙叫道:“這價格你覺得高可以談嘛,哪有你這樣的!”

    “陳老爺,我不喜歡拖泥帶水,一口價,你再報一次,如果再這麽離譜,我扭頭就走!”

    見汪孚林一副隨時隨地要拂袖而去的模樣,陳老爺方才幹咳道:“好好,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也不哄你,八千兩,不能再低了。”

    “八千就八千。”

    汪孚林這一次答應得很爽快,橫豎他在普陀山上狠狠賺了兩個洋鬼子一票,而且蘇夫人做事雷厲風行,除卻兩匣子寶石之外,其餘的都變賣了,蘇木胡椒也都換成了現錢,否則他就是砸鍋賣鐵,也沒法在杭州一下子變出這麽多錢來!這時候,他才重新坐下,勾勾手示意陳老爺湊近過來,繼而低聲對其言語了一番,眼見人眼神閃爍,顯然並不十分相信,他便笑了笑:“總之,盡快收拾出來,明天就見分曉。就算不行,你總不會虧。”

    陳老爺現在是死馬當活馬醫,反正他眼下是完全沒辦法了,手底下那上百號人在那些打行麵前根本就不夠填的,甚至還有人和那幫殺千刀的家夥暗通消息。所以,想到自己睜眼說瞎話,好歹把那生意不好的兩個相連鋪子都給賣了出去,還賺了一千兩,把當初賠給汪孚林的總共五百兩銀子給彌補了回來,他也就姑且相信了一回。尤其是當汪孚林表示明天早上讓他帶房契過來,付清錢款後,直接到衙門交割契約,他的心也放下了一半。

    次日午後,湖墅的大多數店鋪,照舊人流熙熙攘攘,叫賣聲不絕於耳。然而,幾間門麵光鮮,大紅燈籠高高掛的院子又或者小樓前,一二十條大漢席地而坐,吆五喝六,擲骰子賭錢,把道路占據了一多半,路上行人卻敢怒不敢言,甚至有人幹脆繞道走。而這些院子或者小樓裏,穿著鮮豔的鴇母發愁地看著外間那些粗漢,免不了有人又啐又罵,可誰也不敢出去找茬。

    頭前第一天還有人自以為厲害,出去撒過潑,可緊跟著臉就被抽得腫成豬頭一般,到現在還在床上躺著直哼哼,這些好勇鬥狠的家夥誰惹得起!

    “這些家夥就沒人能收拾了?杭州府衙錢塘縣衙養了多少差役,關鍵時刻都幹什麽去了!”

    其中一個**衝著下頭的龜公唾沫星子亂噴一氣,為了這幾天晚上天天放空做不了生意都快氣瘋了。可她自己也知道,那幫打行的人選擇鬧事的地方無疑是很聰明的,若是在杭州城裏,官府中人的眼皮子底下,而且富貴人家少了這點樂子,自然也會鬧騰到府縣,那時候差役就不得不出動。可北新關這兒幾家院子到底檔次低,來往的頂多是中等商人,又或者小商戶,陳老爺發飆了之後都沒人管,足可見形勢。

    這幫子光棍家夥不好惹啊!

    就在她獨自生悶氣的時候,就隻見外間那幫粗漢身後,有個人探頭探腦,看模樣赫然是陳老爺身邊的一個親信小廝。外頭那些家夥堵門,倒也並不禁絕采買又或者其他日常生活事務,但卻把客人全都擋在了門外。此刻見那小廝盡鬼鬼祟祟東張西望,卻沒有進來的意思,鴇母頓時眉頭大皺。

    這小子躲躲閃閃的是在怕什麽?見鬼了,難道是怕挨打?

    說時遲那時快,轉了一圈的小廝還沒怎麽動作,卻隻聽一陣震耳欲聾的炮仗聲從不算太遠的地方陡然響起。這劈裏啪啦的聲音也不知道驚動了多少路人,不少全都在往放炮仗的地方張望,尤其是發現那炮仗放了一掛又一掛,分明這將要開張的店鋪是極其有錢的主,這頓時更引來了好些人的好奇。幾乎就在炮仗聲告一段落的同一時間,就有人大呼小叫了起來。

    “鍾南風充了軍,他手底下那批人卻翻身了,竟然在這湖墅新開了一家什麽鏢局,總共盤下了兩邊總共六間鋪子!”

    “全都穿上了筆挺的藍綢衣裳,看上去一個個人模狗樣的!”

    “快去看,那邊廂還有官府的人給他們發賞銀,總共五百兩,說是當初在水上抓水匪的花紅!”

    頃刻之間,大街上無數人奔走相告,全都去看熱鬧了。而在院子門口靜坐的一幫粗漢不禁麵麵相覷,繼而交頭接耳了起來。都是混街麵的,盡管鍾南風名氣大,可他手底下又不是每個人都名氣大,一想到這些人竟然洗白了,如今穿好的吃香的喝辣的,竟然還能從官府弄到了銀子,登時有人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來。一旁正有人要阻止他,那人卻叫道:“這大白天的誰會上這種地方來,先去瞧個熱鬧,一會再來堵門也不遲!”

    這話正中其他想看熱鬧的人下懷,一時間,拍拍屁股站起身的漢子比比皆是,在這大背景下,最初攔人的也沒了興頭。不過一小會功夫,就隻見這浩浩蕩蕩一二十人跟著其他看熱鬧的路人,竟是不消一會兒就走得幹幹淨淨。直到這時候,起頭那小廝方才一溜煙進了院子,對完全不明所以的鴇母說道:“六姨,老爺讓我帶話給你,收拾一下,晚上應該就能正經迎客。”

    被喚作六姨的鴇母卻覺得有些發懵。這湖墅地界開一家什麽她根本沒聽說過的鏢局,就能打發那些打行殺千刀的粗漢?老爺這是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4:46:53 |
第三三三章 開張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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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墅也就是湖州市中,一條不算太寬敞的街巷上,此時此刻恰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那掛著長風鏢局的大門前,一地鮮紅的紙屑還沒人清掃,這會兒卻又有舞獅的隊伍正在賣力表演。四周圍看熱鬧的百姓哪裏管什麽好歹,個個踮腳探頭,除了看那兩隻大獅子,便是往門前那一溜如同釘子一般紮在那兒,個個衣衫鮮亮的漢子們打量。都是在這十餘裏湖墅過日子的,其中很多人他們都眼熟得很,這會兒自然議論紛紛。

    “那是常小四,從前還在街麵酒肆那邊仗著有力氣討酒喝的,身上一年四季就沒怎麽見過有好衣裳,今天穿上這行頭,倒有幾分威武!”

    “那不是陳阿牛嗎?嘖嘖,當初不願種地從家裏跑出來的,這些年一直不務正業在打行裏頭廝混,也有人敢要他?”

    “各位莫非忘了,聽說鍾南風下頭那批打行的漢子,被那位和凃府尊一塊去北新關談判的汪小官人給收容了,沒想到人家大手筆啊,竟是給了他們這樣一個光鮮的門麵。”



    在越來越大的各種喧鬧和議論聲中,舞獅表演算是告一段落。緊跟著,就隻見一乘轎子從人群中讓開♂,的一條道進來,在鏢局門前坐下。這位今天說什麽都要來看熱鬧的朝廷命官,正是杭州府推官黃龍,他神態自若地無視了四周圍那些關注的目光,輕輕一拍手,自有隨從往後頭一輛馬車上,搬下來一個顯然很不輕的箱子。當箱子的木蓋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掀開之後。四周圍頓時傳來了一聲驚呼。



    “長風鏢局所屬鏢師此前在山陰古水道上。擒獲水匪以及花子幫拐子若幹,應得寧波府花紅五百兩。今開張之禧,寧波府鄞縣銀兩解送到,本官受杭州府凃府尊之請,當麵發放,以褒獎義勇,望諸位再接再厲!”



    盡管自從一兩個月前,就有類似的消息從寧波那邊傳來。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會兒眼看著白花花的銀子,眼看著那一溜藍綢衣裳的漢子,齊聲轟然應喏謝過,那氣勢和往日市井之上的烏合之眾不可同日而語,那些圍觀的閑漢就更加豔羨了。而羨慕嫉妒恨的同時,更多的人心裏都不免有些犯嘀咕,這些家夥上頭那位最有名望最能打的把頭鍾南風都已經充軍了,剩下的人雖說悍勇。可也就那點鄉下把式,真有那麽大本事?



    楊文才代表眾人接受了褒獎。同時命人把錢箱抬到鏢局裏頭。他知道這隻不過是做戲而已,要說賞金,之前在寧波的時候,那幫兄弟就已經領出來了,可後來汪孚林不知道嘀咕了些什麽,又通過鄞縣那位陳縣尊給送了回去,就是為了倒騰如今這麽一手,不過再做一場戲而已。此時此刻,見四周圍聚集起來的人越來越多,其中還有不少當年打過交道的熟麵孔,他就清了清嗓子,高聲說起了話。

    “各位鄉親父老,想必都認識我家把頭,還有我楊文才這張臉。從前那些往事,不提也罷,鍾頭已經充軍薊鎮,往戚大帥麾下效力贖罪,我等也洗心革麵,重新做人。剛剛黃推官提到的那撥水匪,正是幾個兄弟接下護送歙縣葉縣尊夫人前往寧波的路上,一舉擒獲的!如今既然已經有了第一票走鏢的開門紅,方才在杭州湖墅開張鏢局,多謝諸位今天來捧人場!”

    作為打行中人裏少有的知識分子,楊文才稍稍一頓,不等其他人做出反應,他便接著滔滔不絕了起來:“何為鏢局,很簡單,一是人鏢,二是貨鏢。走南闖北的生意人全都知道,出門在外,多會碰上那些預計不到的情況,就算自家有家丁,有時候還會陰溝裏翻船,甚至這些家奴裏通外人,累得主人受害。至於貨物,碰到各種各樣損傷的那就更不用說了。咱們這鏢局,承接的就是這樣的生意。此外,看家護院,保護家門,此等種種全都可以商量。”

    楊文才說話的這會兒,原本在附近陳老爺名下那些青樓楚館看門的那些打行漢子們,已經都匯聚了過來。看他衣著光鮮,神采飛揚,想當初都見過他落魄模樣的人們,不少都很有些妒火中燒。當下便有人起哄道:“光會吹有什麽用,想當初你們在湖墅可不算是頭一塊招牌,現在就靠你們這些家夥,真能夠保雇主人財不失?還有,誰敢保證,你們不會監守自盜,大夥兒說是不是?”

    聽到四周圍附和的聲音此起彼伏,楊文才早就得過汪孚林的囑咐,卻也並不惱怒,而是鎮定自若地說道:“關於監守自盜,各位有這擔心自也難免。然而局主考慮周到,命將這鏢局所在房屋地契房契,一並在官府登記,如有此事發生,當發賣房產作為填補。至於各位質疑我等兄弟這些人的本事,各位想來也看到了,不過數月功夫,兄弟們精氣神便和從前大有不同,武藝也各有精進,但隻憑我等,自然分量不夠,所以就我在內,不過隻是小小鏢師而已,真正押送的時候,自然有鏢頭領銜。”

    聽說楊文才不是攬總的,這次立刻就有人追問道:“那你們上頭的鏢頭是誰?”

    “便是曾經被胡宗憲胡部堂,徐文長徐先生稱讚不已的天下勇士,新昌呂光午呂大俠的親傳弟子,謝榮謝鏢頭,徐征徐表頭,羅續羅鏢頭!”

    就猶如南直隸一帶,丹陽邵大俠邵芳名聲赫赫,在杭州一帶,呂光午同樣名聲如雷震耳。僧寺之中獨力抗下五百僧兵,率軍解桐鄉之圍,甚至一人獨殺倭寇,救出主將阮鶚,其後不要封官,隻討米五百石散給饑民,全都為人稱道。隻不過,新昌呂氏乃當地豪族,甚至還有呂光洵這樣的朝廷命官,所以絕少有人用大俠二字稱之呂光午。但這並不代表別人就不知道他。隨著謝榮等三人出來。四周圍先是呈現出了片刻的寂靜。而又就有人鼓噪了起來。

    “你說是呂大俠的弟子就是呂大俠的弟子?有何憑……”

    那叫囂的人連話都還沒說完,就隻覺眼前猛然一花,隨即整個人就猛地騰雲駕霧飛了起來,眼看就要摔下地麵跌一個鼻青臉腫,他還來不及驚呼,卻隻覺得後領子又被人猛地一提,繼而再次高高飛起。如是重複了兩三次,當此人再次回到原位搖搖晃晃站著的時候。腦袋暈乎乎的他傻呆呆地看著四周,這才發現周遭五步之內沒有一個人,隻有那些糅合著驚懼和敬畏的目光。

    當事人沒看清楚,其他人卻看清楚了,就在那人說話的時候,出來的那三位中年人中年紀最大的一個猛地一躍淩空,將此人從人群中揪出來,在其本來站立的位子上落地借力,而後又後發先至追上了這個被扔出去的家夥,再次扔了其一回。至於接下來。將其當成雜耍的玩意一般扔來扔去的,則是另外兩位鏢頭了。想到他們適才舉重若輕將這個塊頭不小的家夥玩弄於股掌之上。直到這時候,圍觀的百姓方才叫了一聲好。

    謝榮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口保養極好的牙齒:“呂師如今不在新昌,找不到人求證。若是覺得不信,自己出來,咱們搭個手就是了。隻不過,想當年呂師就斥責過我,武藝不行,脾氣挺大,手撕虎狼就算了,打人的時候千萬悠著點,否則賠不起湯藥費。今天正好府衙黃推官在這兒,各位要下場的,還請自己簽個契書,死活不論。”

    黃龍頓時暗自苦笑。汪孚林從哪找來的這樣凶人,竟然要死活不論?就算簽了這樣的契書,官府也不能不管,這也太凶殘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四周圍人群嗡嗡嗡議論的聲音不少,真正跳出來挑釁的竟是一個人都沒有。仿佛是覺得老大沒意思,謝榮惱怒地冷哼一聲,突然叫道:“拿我的棍子來!”

    眼看鏢局內一個壯漢用肩頭扛來了一根看上去平平無奇的棍子,就隻見這位三十出頭的壯漢隨手一抄,身邊立刻就沒了人,也不見他如何作勢,一根棍子耍出了呼呼風聲,恰是水潑不入,末了他猛地跺腳一摔棍子,口中一聲如雷暴喝。聽到那喝聲,周遭眾人忍不住連退數步,等那棍子一著地,那地動山搖一般的錯覺又讓眾人連退數步。想不到這區區一下能夠有如此威勢,四周觀眾無不色變。

    可片刻的沉寂過後,人群中竟是蹭蹭跑出來一個尖嘴猴腮的漢子,嘴裏說道:“容我稱量稱量謝爺這根棍子究竟多重!”

    此人剛伸出一隻手去撿拾棍子,正以為能夠輕輕巧巧將其提起,可轉瞬之間就變了臉色。那入手硬梆梆涼冰冰,仿佛乃镔鐵所鑄,這得多少斤?他好容易才用一隻手搖搖晃晃把棍子抄在手中,可別說舞動了,就是連站著走路都不穩當。

    見他如此光景,圍觀人群一片嘩然,立刻有自負的人擠出來,想要奪過棍子顯擺一下,最終無不铩羽而歸。最終,就隻見謝榮大步走上前去,隨手將那眾人敬畏不已的镔鐵棍子搶了過來,隨手兩下舞出棍風把人驅趕了出去。

    “老子十八歲跟著呂師學藝,入門整整十年功夫全都在這一條棒子上,這一條镔鐵棍用掉了老子全副身家,還是呂師慨然相助了一筆銀子,這才最終鑄成,整整七十二斤。今天老子退而求其次,能夠把這根棍子像模像樣舞兩下,這鏢局就多一個人。鏢局的一星鏢師一個月工錢二兩,出外走鏢視地域遠近另有補助,年底有分紅,隻要兩條,能打,忠誠,其他全都無所謂。好了,想來試試的現在可以來了!”

    不遠處的一輛馬車上,汪孚林放下窗簾,這才看著對麵的顧子敬,笑吟吟地說道:“顧公子,之所以咱們路上分作兩路,到了杭州城之後這才第一次見麵,就是為了眼下的局麵。呂公子當初推薦你時,就對我說你雖年輕,卻有古來俠士之風,曾經在莆田少林寺訓過僧兵。今天這一鬧,這湖墅地麵上的打行必定會深受震動,很可能東施效顰。所以,我希望顧公子能夠憑借絕世武藝,做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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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四章 打進來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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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晚上,陳老爺那幾家開在蘇州北城武林門到北新關這湖墅一帶的青樓楚館,終於得以重新開門迎客。原因並不是因為,堵大門的那些人被今日白天高調開張的那家長風鏢局釣得心裏癢癢,再也顧不上這點小事了,而是新開張的長風鏢局接到了陳老爺保護自家產業的一樁生意。身穿整齊衣裳的漢子往門前一站,如同迎賓一般把客人給讓了進去,再加上有今天亮相的謝榮親自出馬,靜坐的一撥撥人最終全都溜了。

    可人走歸人走,不少人心裏卻都窩著一團火。想當初全都是在市井混飯吃的苦哈哈,現如今人家陡然之間攀上高枝過上了好日子,誰還能坐得住?

    今天謝榮那一鬧騰,有不少人衝著豐厚的工錢,當即摩拳擦掌去嚐試過,最終那長風鏢局真的收了二三十人,可是,就算他們是在街頭靠拳頭討生活的,又有幾個天生神力?看到楊文才那些人綢緞衣裳穿著,好房子住著,工錢拿著好吃好喝,每一個人心裏都在發癢。如果有出路,誰願意這樣混日子?



    這會兒,尤其是當初和鍾南風是對頭的厲老大最惱火。從前和鍾南風搶地盤時,他三番兩次被人打≧,得滿頭包,好容易把那個煞星熬到被發配充軍去了薊鎮,可如今倒好,楊文才那幫人非但沒有解散,反而混得更好了!這時候,他突然氣得砰地一聲砸了手裏的飯碗,高聲咆哮道:“他娘的,憑什麽那幫家夥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那長風鏢局才多少人。就算有三個高手又怎麽樣。咱們幾百號人打上門去……”



    “蠢貨。他們正兒八經做生意,不和我們爭地盤了,要是照你這麽做,明兒個巡撫鄔璉那老兒就敢把撫標那些戚家軍全都調上來,把我們全都一股腦兒送去充軍!”

    隨著這個不屑的怒斥,跨進門來的恰是一個四十開外的漢子,卻是之前在北新關鬧過事的一個把頭,此時此刻。見厲老大臉色猙獰,仿佛想要和自己火並一場,他側身一讓,卻隻見身後倏忽間就是五六個把頭齊齊進屋來。麵對這架勢,厲老大便醒悟到這幫狠角色竟然選擇了自己的地盤作為密議對策的地點,先是覺得好不得意,隨即立刻意識到,萬一事後被人算賬,卻是自己倒黴。他登時忍不住霍然起身,怒喝道:“各位這是想幹什麽?”

    “這是大手標行的秦爺。”

    聽到人群中有人這麽介紹了一嘴。厲老大登時閉嘴。打行那麽多,夠格成為標行的。整個湖墅也就是數得著的三家,可現如今那家長風鏢局橫空出世,官麵顯然能夠趟平不說,又幫襯了陳老爺這種地頭蛇,從事的業務又和他們不無重合,標行當然能夠察覺到背後的威脅。此時此刻,這位被人隱隱奉為首腦的秦爺一登場,就用有幾分傲慢和挑剔的眼神環視了一眼眾人,這才開了口。

    “那家長風鏢局打通了官府的路子,拿了五百兩花紅來招搖過市,又請來了呂公子的得意弟子撐場麵,咱們一下子全都被比下去了。可人家擺出了這樣一條陽關道,你們還願意走自己的獨木橋?一家人擋不住,我們合在一起,也開一家鏢局如何?雖說官麵上我們沒這麽大的路子,可不是我誇口,也認識幾家大戶,讓他們把押運貨物,看家護院這種事包給我們,也不是不可能。隻要能借著他們的聲勢打出我們的名號,比打生打死強多了!”



    這位大手標行的秦爺竟然能夠提出這樣的建設性意見,在場眾人先是一片安靜,緊跟著便騷動了起來,無數人興奮地叫囂好主意,可惱火於一開始就吃了一頓排揎的厲老大,此時此刻卻忍不住陰陰地說:“人家有像樣的門麵,據說那是相鄰的兩個鋪子,前頭六間,後頭還有兩個院子,前前後後的屋舍幾十間,加在一塊價值七八千兩。而且還開出了這樣豐厚的工錢,敢問秦爺,是否有這樣好地段可以開鏢局,是否能給下頭開這樣的工錢?”



    一向草包的厲老大,這會兒卻突然如此精明,秦爺頓時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很快便陰著臉說:“我那門麵雖說不如那長風鏢局,可也值個幾千兩。至於工錢,我不妨明說,如果是能打的,二兩銀子一個月不在話下,但不要混飯吃的!”

    厲老大頓時意識到,人家這是到自己的地盤上來招攬好手來了,這下子登時麵色鐵青,可看到其他幾個把頭仿佛早就知道似的,仍然團團圍在那秦爺身邊,他再看看自己麾下那些身手好的無不躍躍欲試,哪裏還不明白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他隻是眼珠子一轉,當即便冷笑道:“秦爺的如意算盤打得確實不錯,但今天你們想來也都看到了,那謝榮能把一根镔鐵棍使得這樣出神入化,那是什麽功夫!你們拿得出這樣的高手和人家比嗎?”

    此話一出,原本發現很多人心動,臉色得意的秦爺頓時惡狠狠瞪了厲老大一眼。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在軍中如此,在打行同樣是如此,要一個能打能拚的人才,這有多難,誰不是心中有數?鍾南風當初為什麽這樣名氣大,還不是因為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再加上不要命,誰都懼他三分?現在他們這麽好幾家打行如果聯合起來,數量是夠了,可質量那是完全不夠。正當他臉色陰晴不定,打算把這個話題岔開的時候,卻隻聽背後陡然之間傳來了兩聲驚呼。

    進屋的都是把頭,院子外頭守著的都是手下,聽這聲音依稀是有人進來了,秦爺第一個色變。而動作最快的卻是靠門邊上的一個把頭,可他轉身剛衝出去,外間的驚呼一下子變成了慘叫和**,那光景仿佛不但被人摸進來了。而且還被人打進來了。這下子。屋子裏的人紛紛趕緊出去。可當他們全都到了屋外時。就隻見一地都是躺著哼哼的人影,偌大的院子中央,唯有一個人赤手空拳負手而立。

    “烏合之眾。”

    聽到對方撂下這麽一句話後,竟是施施然轉身就走,眾人雖說憤怒,可瞧著滿地全都是人的光景,竟然沒一個敢出口將其叫住。就當其緩步走到院門的時候,秦爺終究看過的風浪最多。清了清嗓子揚聲叫道:“這位壯士,我等無冤無仇,你這樣打進來,就不給我們一個交待嗎?”

    話音剛落,他就隻見對方轉過身來。盡管隻是區區一個動作,他卻忍不住有後退的衝動,好容易方才堪堪忍住。等到對方重新緩步走近,借著屋子裏透出來的光,不止是他,每一個人都察覺到。來人很年輕,應該頂多三十。可就是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漢子,卻逼得他們這兒二十多號人誰都不敢妄動,而地上還有更多一倍的人躺著起不來,還不知道受了什麽樣的傷!

    “交待?今天看到那家長風鏢局開業,聽說裏頭的中堅全都出自湖墅一家打行,我在人群中瞧著紀律不錯,還想過來領教領教,湖墅其他打行是個什麽水準,誰料一觸即潰,簡直不堪一擊!我也沒下殺手重手,半個時辰之後人就都能起來,你還要我什麽交待?”

    對方說出的這個理由,無疑讓本來就因為長風鏢局的誕生而羨慕嫉妒恨的眾人更加窩火。而大手標行的秦爺卻從中嗅出了幾分不同的滋味,他排眾而出上前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說:“我等雖說身手絕對比不上壯士一根手指頭,但要說整個湖墅最講義氣的是誰,那肯定是咱們!這位壯士如此好武藝,不知道尊姓大名,若是弟兄們日後能有誰練到一身出眾的武藝,總不能不知道今日栽在誰手裏。”

    “顧子敬。”一身黑衣的顧子敬淡淡地吐出這個名字,見眾人無不愕然,他便哂然說道,“無名之輩,你們沒聽說過很正常。”

    “但過了今天,顧公子就不再是無名之輩了。”秦爺眼神中閃動著狡黠的光芒,因笑道,“顧公子的武藝,應該和今天謝鏢頭師兄弟三人差不多吧?”

    “比謝鏢頭略有不及,和其他兩位在伯仲之間。”

    顧子敬見麵前這些人露出了顯然不相信的表情,他便似笑非笑地說,“謝鏢頭在呂公子門下的弟子中,從前並不顯眼。呂公子教授武藝素來是隨手點撥演示一套,據說輪到謝鏢頭的時候乏了,隨手拿了條木棍舞了一番,最後一下信手砸了棍子,說了一聲去吧。誰知道心地憨實的謝鏢頭就苦心隻練這套棍法,包括最後一跺腳一砸棍,還有那一聲去吧也學得惟妙惟肖。十幾年下來,砸斷木棍無數,木棍換成鐵棍,鐵棍加大重量,最後才有了這麽一根镔鐵棍。”

    聽到他對謝榮仿佛極其熟稔的評價,厲老大忍不住問道:“聽顧公子的口氣,和謝鏢頭他們很熟悉,交過手?”

    “在新昌打過很多次。”顧子敬說到這兒,這才想起什麽,“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告辭。”

    “顧公子等等!”聽到顧子敬竟然也是新昌人,而且還和那三位打過很多次,這一次,秦爺幾乎如同兔子一般竄將出去,竟是鼓足勇氣直接擋在了顧子敬的退路上。見對方眉頭大皺,他便乍著膽子說道,“那長風鏢局裏除卻謝鏢頭之外的其他人,昔日也是湖墅地麵上的打行混出來的,如今珠玉在前,我們也想改邪歸正,奈何有地方,有本錢,也能拉到生意,就缺少一個能鎮場子的人。顧公子既然也是當世高手,能否到我們這家鏢局屈就?”

    “你們?”顧子敬挑了挑眉,隨即卻大笑了起來,“聽說長風鏢局那幫鏢師,都跟著一些戚家軍的老卒練過,這才有如今的精氣神,再加上謝鏢頭三人,更是如虎添翼,你們憑什麽?除非能把整個湖墅的打行全都聯合在一起,去蕪存菁,否則想都別想!”

    秦爺聽到最後半截,登時精神大振:“如果顧爺肯答應,整合所有打行又有何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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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五章 大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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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之間,湖墅十七家打行被挑。

    而等到了白天,這個數量提升到了二十六家。

    這還是因為光天化日之下,秦爺顧及到其他兩家標行的反應,讓顧子敬控製了一下進度,否則,這位猶如疾風一般的漢子,隻怕能單槍匹馬將湖墅所有打行全都給掃一遍。饒是如此,看到這位赤手空拳打過去,然後接下來就是躺倒一地隻能哼哼的人,跟在後頭的那些把頭們全都心裏直冒寒氣。尤其是厲老大那更是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第一次知道從前他們自詡能打有多可笑。

    等到知道這位在福建莆田少林寺中學藝多年,師從赫赫有名的扁囤和尚,這下子每個人都不懷疑了。一身武藝再加上絕快的速度,毫不糾纏的作風,他們真是碰到了一位太厲害的角色!



    最高興的人當然是大手標行的秦爺,每到一家打行,他先來軟的,顧子敬來硬的,接下來他繼續來軟的。聽到他許諾要開一家和長風鏢局平齊的鏢局,又見識了顧子敬的這般好武藝,除卻少部分太講義氣的人,大多數人能打的見識到昨天那長風鏢局開張的威勢,都願意加入。至於原來的那些把頭們,←,秦爺當然不會接納進來分去話語權,隻把不要錢的好話奉送了一籮筐。一日一夜之間,他就招攬了五六十個湖墅有名的打手,至於剩下的人,他才懶得搭理。



    這下子,湖墅這些打行可就倒了血黴了。昨天長風鏢局一開張,就有人衝著那豐厚的待遇前去應征。各家跑了好些最能打的精銳。接下來一個晚上一個白天。大手標行串聯起了五家打行。又奉了一位絕世凶神掃蕩一圈,這一次更是把各家班底撬得千瘡百孔。有些小規模打行的把頭看著麾下僅剩下的小狗小貓兩三隻,那簡直是欲哭無淚。可胳膊擰不過大腿,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他們還能說什麽?

    於是,曾經被堵門堵到要抓狂的陳老爺,便發現自己一下子解放了!頭一個晚上汪孚林還讓鏢局裏的人手幾乎全部出動,到各處給他維持了一下。可接下來的第二個晚上,每家門前放兩個人就足矣,那幫往日搗亂的家夥全都沒了蹤影。盡管不甘心也不情願,可他還不得不承汪孚林這個人情,第三天一大清早,他便再次來到了汪孚林一行人落腳的客棧。



    那掌櫃是見慣了這位的,此刻滿臉堆笑把人請到了二樓,這才解釋道:“這時分樓上沒客人,小的知會夥計不放人上來,這就親自去請汪小官人。”

    陳老爺當然也不想老是做拿錢趕人的冤大頭。便點了點頭。可坐了好一會兒,那掌櫃卻遲遲沒有把汪孚林帶來。他不禁又有些心浮氣躁。一想到自己因為汪孚林的關係,倒黴一次次,惹事一樁樁,他就覺得心氣特別不順。直到聽見樓梯口傳來一陣說話的聲音,他才趕緊側頭看去,就隻見掌櫃身後,一前一後兩個少年上了樓來,走在前頭的是一個比汪孚林年長兩三歲的少年,後頭方才是汪孚林。

    而那個自己頭一回見的陌生少年徑直走到他麵前,端詳了他一番方才笑道:“陳老爺,頭一回見,我是雙木的合夥人,歙縣黃家塢程乃軒。”

    見陳老爺被程乃軒的自我介紹弄得一愣一愣,汪孚林便不鹹不淡地解釋道:“他爹和許老太爺當年在揚州被人並稱之為程許,在淮揚鹽業上的話語權比汪家吳家更強,總之,程公子拔根汗毛比我腰還粗。”

    “喂,雙木你好好的提我爹幹嘛?小爺我現在也不差,杭州最近這糧價暴漲,我從徽州運糧過來,一進一出就賺了一萬兩!”

    陳老爺原本不想理會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程乃軒,可聽到他竟然是歙縣赫赫有名的大鹽商程老爺的兒子,到了嘴邊的話隻能吞了回去。等聽到程乃軒誇耀此次行商所得,他不禁為之氣結。可他的家產也就一二十萬兩,真沒法瞧不起人家徽商子弟。於是,他隻能強笑打了個招呼,直到對方二人在自己麵前坐了下來。而這時候,就隻聽汪孚林開口說道:“陳老爺,你既然來了,那些堵門的家夥應該不足為患了吧?”

    “散是散了,可現如今湖墅那些打行亂成一團。”陳老爺說到這裏,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就不怕人家開的鏢局和你搶生意?”

    “怎麽會呢?”汪孚林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茶,瞥了一眼程乃軒說,“杭州城內徽商不少,人客往來,貨物運送,兜攬一些生意是很容易的。而且,新店開張,暫時隻做浙江諸府縣的生意,回頭效果好,就把南直隸加進去。”

    怎麽就忘了這倆小子的長輩全都是徽商之中的頭麵人物,汪孚林背後還有個汪道昆,還愁鏢局沒生意?

    陳老爺頓時臉陰了,而汪孚林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正鬱悶喝茶的他為之愕然,心不在焉之下,一口水險些吞進氣管裏。

    “倒是陳老爺,之前因為有那些死硬能鬧事的家夥在,所以你沒法安置那些好逸惡勞的打手,可現在各家打行剛受過這樣的衝擊,人心思變,人心思動,你再出馬,應該就能容易多了。你之前讓人招募長工,不是我潑你冷水,他們有幾個會種地?與其如此,不如你也學一下兩家鏢局,另辟蹊徑,比如說,做一家保行,不走鏢,也不給大戶人家看家護院,專為湖墅各家商鋪提供安全保衛工作。”

    汪孚林見陳老爺瞪大了眼睛,他便信口開河地說道:“從前那些打行是反反複複地向商鋪訛詐收錢,現在呢,你可以向商鋪簽訂契書,直接收年費,幫忙提供安保解決方案,比如說。如何防竊盜。如何第一時間出動幫人解決尋釁滋擾……反正這種事我不在行。陳老爺你應該最在行才對。總之,鄔部院要的,是這些寄生蟲不再去勒索那些一窮二白的雇工和匠人,你隻要能做到這一點,鄔部院那兒就過得去了。”

    陳老爺這會兒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醒悟了之後就暗自大罵自己太蠢,這種事竟然還要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少年來教!他從前雖說也算是杭州一霸,可那隻是青樓楚館娛樂業一霸。現如今要是能把打行清理一遍掌握在手裏,豈不是要變成杭州城的地下霸主?他再也沒工夫在這呆著了,霍然起身之後,隨後丟下一錠銀子在桌子上,竟是連告辭的話都來不及說一句就匆匆離去。直到樓梯口,他才意識到自己太過失禮,於是扭過頭來說了一句。

    “汪公子,這事算我欠你的人情,後會有期!”

    程乃軒坐下之後還沒開口,陳老爺就這麽走了。他才叫瞠目結舌。好一會兒,他反應過來。立刻一把揪住氣定神閑喝茶的汪孚林,低聲提醒道:“你這不是讓他坐大嗎?這家夥本來就是做皮肉生意的,這要是日後再抓了那些打打殺殺的家夥,到時候就真的是杭州一霸。日後尾大不掉,官府都未必製得住他。他還和你有仇,以後要是記起那些仇怨,找你報複怎麽辦?”

    “問題是,你覺得這樣的好事,我會隻告訴他一個人?”

    汪孚林一句反問,見程乃軒立刻露出就知道你最賊的表情,他就聳了聳肩。連自家鏢局他都要再弄一家對手出來,分散一下官府的注意力,更不要說陳老爺這種有仇的人了。陳老爺是做皮肉生意的頭把交椅,但同樣黑白通吃的,還有車馬行,還有歇家掮客,這些行當他全都讓楊文才找了些地頭蛇去散布某些言論。要說他自己其實也挺想摻和一腳的,可奈何身邊人手還是不夠,再說這種地下王國的頭目,其實禁不住官府的認真掃蕩,還是少沾惹為妙。

    黑白通吃那是夢想啊!能把鏢局做大他就知足了!

    他在寧波和新昌停留的時間太長,從剛到杭州的程乃軒口中,他便得知許老太爺和許薇祖孫倆已經回去歙縣了。而這次某人急急忙忙來杭州做這一票生意,則是因為他拖了又拖的婚事終於就要開辦了,當然要跑來拖了頭號友人回去參加。汪孚林也不想錯過頭號好友的婚禮,打趣了一番之後,接下來便拖著程乃軒去各處拜訪了一圈。這其中,便包括浙江巡撫鄔璉,浙江右布政使吳大韶,杭州知府凃淵這一類頭麵人物,以及那些徽商大戶。

    鄔璉對於打行的分化瓦解自然很滿意,正期望於看到這種事物的式微,而對汪孚林提醒的各家勢力很可能瓜分那些打行,然後改頭換麵這一點,他也表示重視,決定進一步敲打。

    吳大韶有了鄔璉的支持,終於成功抗衡了林紹宗的反撲,對於讓自己橫空出世,擺脫麵團團這一形象的汪孚林自然也很客氣。

    凃淵也不知道怎的聽說了寧波府鄞縣葉家那一出分家的好戲,堂堂知府饒有興致地追問此中細節,還笑問是否要替汪孚林去葉家求親,嚇得汪小秀才落荒而逃……

    總而言之,程乃軒這一次杭州之行,跟著汪孚林著實領略了一番官場眾生相,深覺自己大有長進,用汪孚林的話來說,那就是level up了!

    而他們這哥倆四處拜訪拉交情的時候,葉明月則是帶著小北和汪二娘汪小妹,請了柯先生方先生以及金寶秋楓和葉小胖,又約了史家兩位小姐泛舟西湖,隨即再次造訪了樓外樓。不過兩個月的功夫,這裏的生意從最初的冷清到現在的爆滿,找回了自信的林老爹甚至還開發出了直接給那些畫舫外賣餐食的生意。因為岸邊畫舫停不下了,他幹脆竟是雇了幾條小船給一條條畫舫專門送菜,因為保溫措施做得好,菜肴上船都是滾熱的,深得好評。

    此刻,把廚房交給妻子和雇來的幾個幫手,親自上畫舫的林老爹先是在下頭對金寶等人好一通謝,等上了二樓,他在簾子外頭徑直跪下,對著幾位千金連磕了好幾個頭,這才在一個仆婦攙扶下站起身來,卻是千恩萬謝地說道:“若非汪小官人,若非各位小姐各位小公子鼎力相助,我這浮萍一樣的人隻怕連日子都過不下去,更不要說送哥兒去讀書。我家婆娘說,恨不得在家裏供上各位的長生牌位,天天拜日日念,才能謝過這些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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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六章 正義感爆棚的千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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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元春和史鑒春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被外頭人如此感恩戴德,這會兒姊妹倆都覺得整個人喜悅到了十分。然而,當林老爹讓仆婦送了一個匣子進來,打開看了之後,她們方才真正傻了眼。那匣子沉甸甸的,她們的力道根本捧不起來,裏頭一錠一錠碼放著雪花紋銀。

    整整一百四十兩!按照人頭分,每個人就是二十兩。

    直到回到兩浙鹽運使衙門的後頭官廨,姊妹倆吩咐丫頭在外頭守著,徑直進了屋子之後,把兩個碩大的銀錠子往床上一放,史元春和史鑒春方才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史鑒春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姐,你捏一下我的臉,這不是做夢吧?”

    史元春笑著在妹妹的臉上使勁掐了一下,聽到她哎喲一聲,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不是做夢,是真的呢。”

    “當初十兩銀子私房錢拿出去,我還有點心疼,畢竟能買好多小玩意,想著能夠幫助人,再加上那家小館子的菜真挺好吃的,我也就答應啦。可這才多久,十兩銀子就變成了二十兩!”史鑒春一邊說,一邊愛不釋手地把玩著屬於自己的那個碩大元寶,一邊對姐姐說道,“明月△∵,姐姐真的沒騙人,咱們不但能自己賺點私房錢,還能幫別人的大忙。今天那個林老爹謝我們的時候,我心裏可高興了。”

    史元春也覺得很高興。史家家境殷實,她們每個月零花錢就有二兩,買東西另算。可自己賺的錢。和父母給的錢。終究是不一樣的。此刻見妹妹財迷似的撥弄著兩錠銀子,赫然愛不釋手,她就打趣道:“不用看了,沒聽人家說嗎,以後每個月的盈餘,都會按時送來,多存幾年,你的嫁妝就都有了。”

    “姐!”

    史鑒春這下子頓時氣急敗壞了起來。張牙舞爪地衝著姐姐撲了上去,隨即姐妹倆全都倒在床上,笑成一團。對於婚姻,十五歲和十三歲的少女當然已經漸漸知道是怎麽回事,對於未來的夫婿也有些幻想,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們也免不了忐忑。彼此笑鬧了好一會兒,她們的話題便漸漸轉到了表哥張泰徵的身上。自從那一趟從普陀山回來,張泰徵就更少在她們麵前露麵了,而隱隱從下人那邊傳來的隻言片語。竟是說他又碰到了汪孚林。

    “表哥和那位汪小官人似乎很有緣分呢!”史鑒春眨巴著眼睛,裏頭閃動著惡作劇的八卦光芒。“會不會是像那些戲文還有話本似的,宿命的對手?”

    噗——

    史元春簡直快要被妹妹的奇思妙想給逗得噴了,可想想張泰徵在母親麵前高談闊論的時候少了,母親也不再一個勁暗示她們某些事,她們站在純粹看熱鬧的角度,倒是樂意閑侃些有的沒的。就在這時候,她們隻聽到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小姐,二小姐,表少爺回來了,老爺夫人請二位過去。”

    張泰徵回來,卻是父母叫他們過去,這著實讓姊妹倆有些糊塗,坐直身體看看彼此,兩人全都驚呼了一聲,慌忙叫了丫頭進來幫忙梳頭打理。等到收拾停當,去了母親起居的屋子,她們便發現果然是父親母親都在,而張泰徵正襟危坐在下首,顯然正麵對著號稱排毒散的史桂芳,就算是素來自視很高的表哥,那壓力也很大。姊妹倆乖巧地上前行禮,又和張泰徵見過,緊跟著就聽到母親張氏開了口。

    “你們表哥這就要啟程回蒲州了,今天晚上開一桌家宴,算是給他餞行。”

    史桂芳對於張泰徵的才學文章頗為認可,但對於其四處結交人的習氣卻看不太慣——他認為那些秀才生員誇誇其談,沒幾個真正的讀書人。隻不過張泰徵又不是他兒子,他提醒過一次之後,人家照樣我行我素,他也不打算替張四維教導兒子。此時此刻,他接著張氏的話說了幾句場麵話,接下來卻有些沒詞了,等看到史鑒春正和史元春挑眉打眼色,他頓時眉頭大皺,突然想起她們今天又跑出去了。

    “對了,你們倆今天去哪了?”

    父親突然問她們出去的事情,史鑒春頓時有些著慌。收分紅銀子的事她們倆自己開心可以,但如果讓史桂芳知道,那可就不得了了。然而,還不等她想好該怎麽糊弄過去,卻隻聽張泰徵突然開口說道:“是去了樓外樓吧?聽說那裏自從翻修重新開張之後,生意好得不得了,兩位表妹著實好眼光。”

    史桂芳的臉色頓時黑了。上次在葉明月的巧舌如簧之下,他鬼使神差答應了兩個女兒出資,卻不想事情竟然能夠鬧得這樣沸沸揚揚,不過看在浙江巡撫鄔璉也誇讚他教女有方,女兒急公好義的份上,他也就隻好作罷了。此時此刻,他便瞪著史元春道:“就算那邊有你和你妹妹出資的股份,也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去占便宜,說出去成了什麽?”



    偏偏在這個時候,張泰徵又插嘴道:“姑父這是哪裏話,既然是兩位表妹湊的銀子給人翻修房子,添置東西,便是東主之一,哪裏是占便宜?聽說最近樓外樓的生意興隆,日進鬥金,接下來按照賬目,隻怕還要送紅利銀子給兩位表妹。說起來,我這次去普陀山,正好又遇到那個汪孚林,他說是秀才,可賺錢實在是一把好手,竟然從兩個佛郎機人身上硬生生刮下一層皮來,也難怪樓外樓的生意如此紅火。”



    帶佛郎機人上普陀山的事既然沒被人抓到現行,汪孚林又拿了最大的好處,別人麵前不好說,但姑父和姑母麵前,張泰徵思來想去,卻最終拿了出來說。原因很簡單,他實在不希望已經當到兩浙鹽運使,前途可能不錯的姑父放任兩個表妹和汪家人往來太頻繁。別看汪孚林和葉家兩位千金走得很近,看上去極可能聯姻,但萬一汪孚林得隴望蜀,看上了官階更高的史桂芳,打算成為史家的乘龍快婿呢?

    雖說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但也不能讓汪孚林太得意了。

    於是,他把帶人上島推到了同伴身上,著重點出了汪孚林如何從塞巴斯蒂安和弗朗西斯科那兩個佛郎機人身上大賺了一票。等話說完,他果然就隻見史桂芳眉頭緊皺,而張氏則是驚歎不已,反而是史鑒春兩眼直冒小星星,若不是史元春一個勁給她打眼色,怕是她立刻就想讚歎汪孚林的厲害。

    “不務正業!”

    史桂芳迸出了這四個字,繼而就看著史元春和史鑒春說:“日後少和汪家人往來。”

    史鑒春還小,史元春卻品出了表哥這番話的弦外之音,原本對這位母親口中樣樣都好表哥的幾分欽敬,頓時化作了不滿。她按住了有些躁動的妹妹,不慌不忙地說道:“爹說的是,不過我和妹妹也隻是最初表哥帶我們遊西湖的時候,碰到過汪小官人一次,後來幾次都是和葉家小姐她們一塊,倒是聽說過汪小官人十四歲便中了秀才,歲考又在一等,讀書也是有成的,相處下來,更覺得他兩個妹妹都是天真爛漫的性子。”

    她一麵說,一麵斜睨了張泰徵一眼,繼而似笑非笑地說:“就是汪小官人太會算計人了些,在徽州府就鬧得雞犬不寧,到了杭州之後也讓不少人倒了黴,不過聽說鄔部院對其觀感不錯,前前後後見了他兩回,要說咱們浙江那些大才子都未曾有過這樣的麵子,他還真是運氣。”



    史元春這話又有貶,又有褒,纏槍夾棒,張泰徵聽著心情大為鬱悶,暗自惱火當初就不該帶她們姊妹出去。而張氏見侄兒不高興,正想打岔過去,卻不防史桂芳重重咳嗽了一聲。可這時候,史鑒春卻又低聲嘀咕了起來。

    “以後就是想來往也沒得來往,他們就要回徽州去了,人家又不是杭州人,不可能一天到晚窩在這,之前在杭州沒呆幾天就跑去寧波了。”

    史桂芳沒想到兩個女兒一搭一檔,竟是如此說話,頓時吹胡子瞪眼。可沒等他說出更重的話來,史元春便笑道:“好了,爹,我和妹妹都知道了。今天就算是給他們餞行過了,下次人家到杭州來,還不知道您是否在任上,說不定咱們也不在這了。現在該給表哥餞行了吧,一直說那位汪小官人有什麽意思?”

    被史元春這樣一打岔,史桂芳也就撂下了剛剛那點鬱悶。隻不過,這一頓餞行的家宴,張泰徵吃得絕對談不上舒服,史桂芳太會說教,張氏太殷勤,兩個表妹又老是拿某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他,反正絕不是欽慕,他隻覺得如坐針氈,到最後幹脆裝成不勝酒力,被下人攙扶了回房。直到離開那一家人的視線,他才總算鬆了一口大氣,暗自後悔今天在兩個表妹麵前說話說得太過頭。

    他這次到杭州的日子長了,為了進出方便,就沒有一直住在兩浙鹽運使衙門,而是搬了出去。這會兒回到自己臨時的居處,立刻就有精幹家人過來,將明日湖墅地區還有另外一家鏢局要開張的消息說了。這本來絕對不算是夠格稟告給張泰徵的消息,可之前他吩咐過如若事情和汪孚林有關,事無巨細都要稟報,此刻聽了之後頓時精神大振。

    “這樣,我明日照舊啟程,你去接洽一下那邊,以我蒲州張氏的名義入股,出兩千銀子,一半的股份!”

    總不能每每讓汪孚林一個人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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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七章 回家了,升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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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鮮出爐的長風鏢局開張的那一天,在湖墅掀起了老大一場轟動,而緊跟著湖墅地區的打行大洗牌,又再次將其推到了風口浪尖上。接下來,汪孚林和程乃軒依靠著汪程兩家在徽商之中的大麵子,成功地給長風鏢局兜攬來了好些在浙江諸府縣內的生意,當然也包括水路護送商旅及貨物回徽州這種輕省活,總的報酬總額達到了三四千兩,算是初步打開了局麵。

    而與此同時,大手標行的秦霖秦爺召集了比長風鏢局更多三倍的人手,宣布請到了新昌顧子敬作為總鏢頭,同樣高調開了一張鏢局。而出資人之一,赫然是前翰林院掌院學士張四維的長子張泰徵。這樣一個消息一經傳出,自然也引來了不小的轟動。已經離開杭州城的張泰徵當然不知道那幫下裏巴人竟敢如此拿著自己的名頭招搖,更不知道史桂芳得知此事後大不以為然,就差沒罵豎子招搖了。

    自然,在史家兩姊妹心目中,這位表哥進一步淪落到了拾人牙慧之外,還要和人爭利的境界。

    至於汪孚林,此時此刻再次踏上了泛舟回家的旅途。上一次到杭州一來一去加上路上時間,總共亦不過半個月,可~★,這一次他出來卻已經三個多月了,家裏從上至下全都玩了個痛快,而有柯先生和方先生隨行,學業也沒怎麽拉下。平生頭一回出遠門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姊妹也好,金寶和秋楓也罷,全都覺得大開眼界。增長了不少見識。以至於最終船停在漁梁鎮碼頭的時候。麵對闊別數月的故鄉。每個人都有些恍惚。

    就連小北在下船上了馬車之後,也忍不住大大伸了個懶腰:“終於回家啦!”

    “總算回家了。”葉明月想都沒想附和了一句,隨即便忍不住訝然。要說寧波鄞縣葉家老宅,這才是她們的老家,怎會不知不覺之間,對於歙縣竟有了這樣深厚的感情?這並不是因為爹在這當官,而好像是一種更深的認同感。

    汪家和知縣官廨就在縣後街上門對門,因此除了程乃軒帶人先回黃家塢之外。其他一大批人一直到門口,方才彼此告別,各回各家。說告別也就是個意思,平日裏大家彼此串門的時候,反正都是把對麵那一戶當成自己家似的來往。



    而當得知夫人駕到時,前頭正在午堂進行時的葉大炮立刻就沒了心情。一來是蘇夫人帶回來了自己還從未見過的幼子,二來則是因為老家那什麽分家的事讓他心裏很不痛快,於是,雷厲風行的葉縣尊三下五除二把事情處理完,隨即腳下生風地回了官廨。



    才到屋子門口。他就聽到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大哭聲。這樣的嬰啼對於他的官廨還是第一次,所以。他竟是愣了一愣,才想到幼子似乎快周歲了。見門前的一個小丫頭連忙打起湘妃竹簾,他趕緊衝了進去,卻見小北正手忙腳亂地把孩子還給蘇夫人,葉明月則是在旁邊調米糊,葉小胖正用胖嘟嘟的手往弟弟臉上戳。看到他進來,眾人全都笑著迎了上來。

    “爹,看弟弟,粉妝玉琢的,和姐姐長得好像。”說這話的自然是小北。

    “哼,成天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要不就是哭,我這個哥哥都被他哭得頭疼死了。”葉小胖嗤之以鼻,但昂首挺胸,頗有當哥哥的自覺。

    “爹,瞧他剛剛還在哭呢,你一來就消停了,到底是父子連心。”葉明月自然是最善於說話的。

    聽到這裏,葉鈞耀頓時眉開眼笑,等到從蘇夫人手中接過了幼子,見他的眼睛果然還帶著水光,此刻正好奇地盯著自己,他不禁咧開了嘴,露出了一個自認為最得體的笑容。結果就是這麽一下子,孩子就陡然之間再次大哭了起來。葉鈞耀最初還試圖哄一下,可發現那哭聲如同魔音裂腦,趕緊還給了蘇夫人,蘇夫人哄了兩下也不見好轉,隻得又交給了奶娘。等到最後這位小祖宗終於不哭了,一家人全都鬆了一口氣。

    葉大炮卻還逞強地說:“聽這哭聲,以後一定是個男子漢大丈夫。”

    爹你就省省吧!

    葉明月和小北對視一眼,心底同時冒出了這麽個念頭。重新見禮之後,眾人一一坐下,葉鈞耀這才問起了眾人此番出去數月的經曆,這下子,小北主講,葉明月補充,葉小胖插嘴,蘇夫人隻在旁邊笑吟吟聽著,最終足足講了大半個時辰!饒是葉大炮素來知道汪孚林就是個善於折騰的主,對於人跑到外頭竟然還是如此精力充沛橫衝直撞,甚至連鄞縣陳縣尊都給繞進去了,他還是不由得驚歎不已。

    隻是,聽說汪孚林竟是送了好些寶石給自己的兒女,葉大炮險些跳了起來:“這怎麽行,就算那一趟普陀山之行,他從兩個佛郎機人手中賺了不少,那也是他的,你們怎麽能收他的東西?還是寶石這種貴重之物。”



    “知道你清廉,娘早就讓人估算了送我們的那幾顆寶石多少錢,然後拿出了相應的金子,還有珍珠,給孚林家裏幾個小的打了首飾鑲寶石,這樣算下來也就持平了。”蘇夫人笑著解釋道,“娘這次總共拿了二百兩金子和好些珠子出來,除卻打首飾用掉了一些,剩下的都讓我拿了來,說是貼補你做官。你先別忙著拒絕,我當然不會白拿她老人家的錢,除卻給娘身邊添了兩個粗通武藝的媽媽之外,我還給娘添了三百畝水田做私房。”

    蘇夫人當然不會說,那都是被革掉功名的葉十九走投無路之下,低價賣掉的。這家夥害得葉家險些成了話柄,葉老太太都快被人逼死,如今這些地用來給葉老太太壓驚,自然是名正言順。

    葉鈞耀這才鬆了一口氣,隨即臉上就有些訕訕的。當官這種事聽著好聽,可竟然還要家裏拿錢貼補,實在得怪太祖爺對百官太過嚴苛,俸祿實在太少。得知母親如今被二哥接過去奉養,不至於再受苛待,他便捋起袖子表示要寫一封言辭嚴厲的信給長兄,為母親撐腰,蘇夫人自然笑而不語,由得他去折騰。這一番契闊之後,轉眼便是晚飯時分,等到外頭仆婦去傳飯了,葉鈞耀方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頓時眉開眼笑。

    “對了,剛得到的消息,南明先生以右副都禦史銜,巡撫湖廣,讚理軍務!”

    葉家那邊說起汪道昆升官,汪孚林這邊,也同樣得到了這麽一個消息。然而,蹺足而坐談及此事的,不是別人,正是汪二老爺汪道貫。這位先隨著長兄去鄖陽上任,而後又趕赴京師考進士,最終不幸落榜的汪家長輩,此時此刻正坐在主位上侃侃而談。

    “人家都說,大哥運氣真是不錯,起複的時候是以原職巡撫鄖陽,這才還沒到一年呢,又小升一級,現在總算是都察院右副都禦史了,比起當年的右僉都禦史又進一步。隻不過,大哥本人卻更銳意兵事,湖廣身處內陸,這讚理軍務四個字名不副實,所以他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寫給次輔張閣老,言辭中不外乎是說自己寧可去北邊,我勸都勸不住。”

    汪道昆複出之後,不到一年就升了一級,汪孚林當然高興,因為這意味著自己這個巡撫侄兒的名頭更加穩固了。然而,聽汪道貫說,汪道昆竟然一個勁寫信給張居正要求加擔子,而且是加那些疑難雜症的重擔子,他登時麵色一僵,暗想汪道昆還真是一個有追求的人。奈何他在別人麵前能夠拚命忽悠,可在汪道昆麵前卻沒辦法施展這一招了,此時此刻不禁大為憂愁。

    就憑汪道昆這性子,現在和張居正之間處於蜜月時期倒還好辦,日後怎麽辦呢?會不會一拍兩散或者幹脆被一擼到底?又或者一直你好我好到張居正死了,然後再被清算?可恨他又不可能把大明朝所有官員的仕途起伏曆程倒背如流,再說就算倒背如流,蝴蝶的翅膀一扇,一切也就說不好了。

    汪道貫起頭已經聽汪孚林說了這趟出去的經曆,當然,那是春秋筆法,所以,自然揪了金寶和秋楓過來作補充。現如今他端詳著這個小小年紀卻在那兒糾結成年人問題的小侄兒,突然出聲說道:“對了,大哥問我,你要不要去國子監弄個監生念念?”

    “不去!”汪孚林嚇了一跳,趕緊回絕。先不說這年頭的監生那根本就是官二代富二代的集中之地,汪道昆這樣的靠山都未必靠得住,就說那根本學不到東西的地方,他去浪費時間幹嘛?醒悟到自己這話說得太生硬,他還趕緊補救道,“我還小呢,等兩次鄉試之後考不中舉人再說。”

    那時候他就二十出頭了,全天下哪裏不能去,誰還管得了他?

    汪道貫猜也猜得到汪孚林究竟怎麽個想法,自然不會強求,微微一笑方才說出了今天守株待兔的最重要一件事。

    “孚林,你爹在漢陽府那邊樂不思蜀,這總不是個事,尤其是如今大哥剛剛升任湖廣巡撫,難免會有人打他的主意。你想個辦法,把他接回來吧。”

    盡管汪道貫沒把話說得太透徹,但汪孚林隻覺得渾身汗毛全都豎了起來。老爹的不靠譜他之前已經大為領教過了,尤其是那什麽退了婚之後不服氣還想把親結回來,這位千萬別給他再惹出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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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八章 欠敲打的葉大炮(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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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恨不得趕緊飛去漢陽府,立刻把老爹汪道蘊給接回來,但汪孚林這才剛回徽州,總得把剩下的事情結一結。尤其是他耿耿於懷的那位至今未曾謀麵的老爹,欠了汪道昆汪道貫兄弟多年的七千兩,如今遇到了汪道貫,他當然第一時間提出還錢!汪道貫之前回鬆明山已經大半個月,對於汪孚林那經營有聲有色的義店和林木軒倒也頗為了解,讚歎不已,可如今汪孚林跑了一趟普陀山,竟然還從佛郎機人手中大賺一筆,他就不得不嘀咕這小家夥的運氣了。

    所以,他雖說知道大哥並不急著讓汪孚林還那七千兩銀子,自己就更不急了,可汪孚林既然堅持,他也就沒再一個勁往外推。畢竟為著這件事,父親汪良彬一度對他們兄弟頗有微詞。從前汪道昆從福建任上回來的時候,別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了,根本就是兩手空空回來,帶去做官的幾千兩銀子花了個幹幹淨淨,一丁點俸祿更是全都填了進去。而汪家這些年經營兩淮鹽業的那位叔叔實在不怎麽樣,遠不如許家和程家,紅利銀子也已經很少了。

    汪道貫既然點了頭,汪孚林就立刻開始著手準備還錢。這樣一筆數目不算小≧,的銀錢往來,自然免不了要從各處抽調銀子,由專人重新核定重量,然後按照汪道貫的吩咐,一半兌成金子,這是準備送到汪道昆那兒去的,另外一半則是兌成現銀,直接送回鬆明山汪道昆的鬆園。



    因為三千五百兩很不少。汪道貫和汪孚林一塊走了一趟。汪孚林又見到了執掌家務的汪良彬侍妾何為以及汪道昆的繼室吳夫人。又年長一歲的汪無競如今也已經另外請了一位西席先生教授經史。他那個靦腆的姐姐正在備嫁。短短大半年,竟是人事已非。



    而整個鬆明山村中,自從汪孚林在這裏過了年離開之後,不過幾個月,生老病死的變故頗多,幾位他當年複健時,叫過叔叔伯伯大娘大嬸的村人,已經過世了。而那些年紀比他大或者持平的少男少女。不少已經成了家,動作快的如今已經帶球跑了。故而這趟回來,他自然而然生出了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當然變化最大的是族長汪道涵,去年時還在他麵前裝模作樣,後來則客氣熱絡了許多,如今卻竟是帶著幾分殷勤和奉承。



    汪道貫對此倒不以為奇。汪孚林其他的豐功偉績暫且不提,哪家剛過十五的少年郎能夠輕而易舉把父親都棘手的大筆債務給還清的?

    這次回鄉,汪孚林還有另外一個目的,那就是翻修家裏的老宅子。當初那座才兩進的宅院,從前兄妹三人再加上老仆汪七夫妻倆一塊住。那當然是足夠了。但現在多了金寶和秋楓,以及阿衡和連翹兩個丫頭。日後還要把父母給接回來,這麽小的地方就顯得太逼仄了。隻不過,當汪道貫開玩笑問是否要修座現成的園林,他卻趕緊拒絕。

    還了這七千兩銀子,他的剩餘本錢全都壓在了義店和綠野書園以及西園雅舍上,哪裏還能抽個幾萬兩修園子?打腫臉充胖子的事,他才不幹!不過,汪孚林還是花了一千五百兩,從汪道貫手裏買下了縣後街自己一家人暫居的那座兩進半宅子。住得久了就有感情了,更何況和葉大炮一家人正對麵,走動來往都方便。

    因為修繕綠野書園和西園雅舍的關係,汪孚林和徽州地界最有名的工匠吳三奇熟絡了,便請對方介紹了一批穩妥的人來,這才開始擴建修房子。原有的老宅並不推倒,隻是重新翻修,先把旁邊兩塊地造好了房子,汪七夫妻有地方住了之後,再對老宅動工。想到汪二娘當初喂雞的情景,還有汪七幫自己種的辣椒,汪孚林特意囑咐在家裏留幾畦菜地,就放在小花園旁邊。

    得知此事,長姊汪元莞第一時間請丈夫許臻陪著一塊回來,經曆過汪家興衰的她著實百感交集。就連住在岩鎮南山下的舅舅吳天保,也特意趕了過來幫忙參詳圖紙,他是親眼見證了妹妹如何嫁給汪道蘊的,對於當年汪家老宅的不少地方還有印象,因為這關係,圖紙又改過兩回。

    汪孚林自然千謝萬謝,又隨著吳天保去吳家,送了表兄弟表姊妹們一些從杭州寧波捎回來的綢緞和小首飾。等到汪孚林又上了鬥山街許家,把樓外樓的分紅銀子硬塞了一份給許薇,又在許家撒了一圈小禮物之後,他這散財童子的美譽算是在徽州府縣兩城內全都傳開了。

    盡管這時節又到了夏稅征收的當口,但出去告狀的帥嘉謨音訊全無,當初主導夏稅均平的汪尚寧被打擊得狠了,偃旗息鼓,其他鄉宦們雖說揪著葉大炮當初承諾過這一條,可葉縣尊慨然以節省縣廨公費作為補償,今年歙縣上下的正例夏稅可以少派銀子兩千兩,鄉宦們頓時蔫菜了。可借口是這麽個借口,葉鈞耀對縣衙幾個頭麵吏役卻表示,絕不會縮減下頭該得的銀子,這下子,本來可能會鼓噪的三班六房以及其他胥吏差役也就消停了下來。

    自然,這兩千銀子的差額,同樣來自歙縣預備倉跟著汪孚林的義店倒騰新糧陳糧賺的差價。盡管這絕對屬於擦邊球,說白了就是違規操作,可打著汰換陳糧換新糧的招牌,得來的銀子又是補貼賦稅缺口,而且下頭的倉吏也得了一部分好處,再說如今賬麵早已經平了,就算有人想彈劾葉大炮卻也難能。

    在這一片風平浪靜之中,歙縣再次第一個完成了夏稅征收任務,葉鈞耀在徽州一府六縣的縣令之中,又出彩了一把,而那位失了上官歡心,至今還掛著署理績溪縣令之銜的舒邦儒,則是吊榜尾,至今都還沒去掉署理二字。在這樣的氛圍之中。段朝宗終於迎來了新任徽州知府姚輝祖。

    交接之後。六縣縣令少不得全都雲集府衙行參見之禮。然而。從徽州府衙回來時,去的時候興高采烈的葉鈞耀卻有些無精打采,他隻覺得這位新知府實在難伺候,這天回到縣廨後就命人叫了汪孚林來。

    “孚林,這位姚府尊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夏稅交完之後才來,而且段府尊也是的,離任之前竟似乎什麽都沒說。今日姚府尊見我和其他五縣縣令,竟是一概淡淡的,都不知道怎麽與其相處!”

    見葉大炮一臉的忿忿不平,汪孚林不禁心中暗笑。想當初的菜鳥縣令能夠指使得動下頭三班六房都是奢望,在段府尊麵前更是常常吃排揎,如今卻已經到了府尊待人太過冷淡就暗中不滿了!想到葉大炮如今任期已經過半,他便好心提醒道:“縣尊,段府尊如果真的沒有在姚府尊麵前大肆誇讚褒獎你,那才是真正的愛護。須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府縣之間雖說沒有那麽誇張。但道理也差不多。要是姚府尊把你當成段府尊親信,一個勁敲打你。那會如何?”

    居然忘了這個!

    葉鈞耀忍不住一拍額頭,這才意識到自己忘了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是當然的,連續三次夏稅秋糧都排在首位,縣內雖不能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各種刑事案件的偵破率都是最高的,斷案也是最公正的,他隻覺得甭管誰是知府,都應該肯定自己,卻忘了上司就是上司,有些心意你猜不著!他不太自然地喝了一口茶,這才想起另一件事。

    “那此事就算了,倒是孚林,今年既然少征了兩千兩夏稅絲絹,為何不順便帶征從前的積欠,這樣隻要少派一千兩夏稅絲絹,我就能多帶征一千兩,算是補上了一千兩從前的積欠,那不是一舉兩得?”若是那樣,作為能夠追繳積欠的縣令,他的考評應該能夠再上一層樓!

    葉大炮果然要敲打,否則萬一因為之前的成就而太過得意洋洋,非得出大事不可!

    汪孚林心裏想著,嘴裏就把話說得嚴重了一些:“縣尊,你今年若是帶征兩千銀子,也就是清理了兩千銀子的積欠,那明年呢?明年是不是得帶征四千才夠?如此上官看來,你算不算清理積欠的高手,要不要把你派到那種賦稅缺口最大的府縣去扛重擔?”

    葉鈞耀登時再次啞巴了。如果清理積欠得力,卻被人調去那種刺頭地方,確實會苦不堪言。

    而汪孚林卻還沒說完:“須知減了那兩千夏稅絲絹銀子,是因為去年不得已之下,縣尊通過那些小吏,對鄉宦有所承諾,可帥嘉謨那連點消息都沒有,難不成縣尊你自己掏腰包去填補?正好預備倉那一倒騰賺了這一票,所以隻能這樣辦,不然的話還能給預備倉添點糧食。不是我潑涼水,這夏稅絲絹的坑遲早會爆發,能抽身則抽身。縣尊還不如想一想,下一任官有什麽打算沒有,也好參詳謀劃。”

    想到自己一上任就坐在一個炸藥包上,這段日子卻因為一片繁榮而忘了這一條,葉鈞耀不由得懊惱不已。說到下一任官,他想起汪道昆如今正在湖廣,那邊如今正是稻米之鄉,竟有湖廣熟,天下足的美譽,他的心思一下子就活絡了起來。

    “南明先生在湖廣,若是我去湖廣任職如何?”

    “縣尊想得真美。”汪孚林翻了個白眼,這才似笑非笑地說,“您算算南明先生這鄖陽巡撫當了多久?”

    還不到一年……看來如意算盤又打錯了,巡撫的任期實在是太短了,說不定等自己活動高升到湖廣去,人家汪道昆都已經離任了!

    沉默良久,葉大炮這才愁眉苦臉地說:“孚林,當著你的麵我也不說二話,我在歙縣的政績,多半都是靠你來的,要還是當地方官,若是去個太陌生的地方,萬一上峰再因為現在的政績而對我寄予厚望,我還真是心裏沒底。你有什麽好主意?”

    汪孚林對於張居正上台之後的那些改革,倒是了解頗深。其中最為後人津津樂道的考成法,他卻記得裏頭有最不切合實際的一條,那就是責成府縣主司追繳從前那些年積欠的賦稅,每年似乎規定要在正稅的時候帶征百分之十,結果逼得百姓怨聲載道,州縣主司叫苦連天,因為交不上稅就沒有好考評!而在此之前,朝廷都是無可奈何地隔一段時間蠲免從前積欠,這都是多年的規矩了。所以,在張居正上台之後做縣令或知府,那簡直要被逼死的!

    更何況,張居正還曾經派人丈量天下土地,鬧得全天下雞飛狗跳。可基本上是從小民和富農小地主手中奪食,卻不敢過於淩迫真正的大地主大豪強,這時候作為地方官就實在苦了。

    於是,想了又想,他最終隻能安慰眼巴巴的葉大炮說:“縣尊,我記得當年南明先生先為義烏縣令,而後就一度回朝為兵部職方司主事,足可見一任縣令之後回朝也是有可能的。總之,縣尊稍安勿躁,我近日會去一趟湖廣,到時候找南明先生探問探問這種事該如何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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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九章 成長的少年(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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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許老太爺大半年前從揚州歸來,鬥山街許家幾乎日日門庭若市,拜訪的人絡繹不絕。然而,許老太爺卻借口年紀大了,見人說話全都沒精神,大部分人都是讓兩個兒子許二老爺和許三老爺前去接待,十個人中難得親自見上一個。而此前他去杭州拜訪了兩浙鹽運使史桂芳歸來歙縣之後,許二老爺立刻就躲出了家去,不知道找借口上了哪裏會友。於是,這等接待客人的差事,自然而然便隻有許三老爺一人承擔。

    這當然是趁機擴大自己聲望的機會,許三老爺別提多高興了。可這天登門來拜的客人,他雖說心裏十萬分犯嘀咕,很不情願接待,還不得不打足精神滿臉堆笑與人說話。可這才剛剛起了個頭,就有小廝在花廳門口說道:“三老爺,老太爺請汪小官人進去說話。”

    想當初老爹常年紮根於揚州做生意,回來的日子裏,別說那些孫子們,就連自己這個當兒子的都沒讓老太爺這麽待見!



    許三老爺腹誹不已,卻還不得不親自把汪孚林送進去。見自己那年紀一大把的老爹親自站在堂屋門口,竟是笑著把汪孚林拉進了房去,他心裏就更加不痛快了。然而他》,不痛快的理由卻和許二老爺不同,許二老爺是壓根看不上汪孚林,隻覺得人倨傲浮誇沒家世,他卻是懊惱於自己的女兒不是太大已經出嫁了,就是太小,否則就憑那些衣香社小丫頭片子愛瞎掰外頭那些傳聞的性子,哪會對汪孚林沒好感?可年紀是天塹。所以現在老爹就想著撮合九丫頭!



    堂屋中。許老太爺一聽汪孚林開口說的話。頓時若有所思地揪了揪所剩無幾的胡子:“你是說,等程家婚事辦完,你就要去漢陽府接你爹娘回來?”

    “正是。”雖說對於湖廣的情形,找其他人打探也沒得差,但汪孚林聽說那邊是淮鹽的一大銷售中心,所以打算聽聽資深大鹽商許老太爺是個什麽意見。再說,都說那兒錢好賺,老爹跑到那裏做了多年的販鹽生意。怎就至於基本上沒幾個錢捎回來?



    “要去湖廣那地方,你多帶幾個人。”許老太爺一張口就先囑咐了這麽一句,見汪孚林二話不說點了點頭,他就不提什麽湖廣人士最是霸蠻之類的話了。頓了一頓,他就繼續說道,“這樣吧,你帶一張我的名刺過去,漢口鎮是從成化年間方才欣欣向榮的,最多的就是咱們新安商人,不但有新安碼頭。專供咱們徽人停靠,而且還有新安街。徽州一府六縣的人士過去,往往都在那兒落腳。所以,我建議你一半走陸路,一半走長江水路。”



    他生怕汪孚林嫌這樣一來繞路遠,又補充道:“從徽州到湖廣,陸路要翻山越嶺,小路太多。那些鄉野之地,盜匪出沒不說,而且很多村莊中更不乏見利忘義的,故而我建議你從官道先到寧國府宣城,然後再到太平府的蕪湖,由此走長江到漢口鎮新安碼頭,先在新安街上落腳,再去漢陽府見你父親不遲。”

    汪孚林對於許老太爺這個長者自然極其敬重,對方都這麽提醒了,他想也不想地應道:“多謝老太爺提醒,我就這麽走。”

    年紀大的人,最希望年輕人聽自己的意見,因此許老太爺對汪孚林的態度極其滿意,當下又笑著解說了一番湖廣的地理人情,尤其是隔江相望的武昌府作為湖廣首府是個什麽光景,漢陽府如今又是個什麽光景,這一滔滔不絕,竟是小半個時辰,直到外間傳來了一聲咳嗽,他聽出老妻的聲音,這才笑道:“年紀大了,愛嘮叨,你難得來了,吃了午飯再回去。”

    汪孚林還來不及拒絕,就隻聽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正是如此,彼此既是通家之好,上次你來就是急急忙忙走了,今天怎麽也得吃了飯回去。”

    看到許薇扶著方老夫人笑眯眯地進來,汪孚林頓時啞然。上次來他想到放了許薇鴿子,在寧波新昌總共呆了整整兩個月才回來,所以送了她花紅銀子,送了許家二老禮物,然後就落荒而逃,沒想到竟然被人記住了。可是,對於通家之好這四個字,他著實有些招架不住。不過真要如此說,那也不是說不通的,畢竟長姐汪元莞嫁到了許家旁支。於是,他隻能硬著頭皮吃了這頓午飯,誰知方老夫人聽說許老太爺要給他名刺,立刻嗔了起來。

    “名刺那是給外人的,孚林既然是去接他父親回來,你也不妨捎一封信給他父親。”

    許老太爺寫信給自己那個沒見過麵的爹?這要在信裏嘮叨什麽亂七八糟的,他那個不靠譜的老爹再添亂,他那自己事自己做主的願望可就全都泡湯了!

    因此,汪孚林趕緊拚命插科打諢,竭盡全力表示自己隻是不放心父母在外,一切等把人接回來再談,最終總算是把這一茬給岔開了去。飯後當許薇提到汪二娘送給自己的那隻簪子,托他去向汪二娘道謝的時候,他便幹笑道:“不值什麽,都是三錢不值兩錢從那兩個佛郎機人手中弄來的,畢竟是未經琢磨的原石,而且,這也不能算二娘一個人送給你的,須知打金簪的金子還是葉家老太太掏的腰包。”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等汪孚林一走,許薇扶著祖母回房時,一顆心便劇烈翻騰了起來。在早就對汪孚林很是崇拜敬慕的她看來,汪孚林是走到哪兒都會得到長者喜愛,葉家老太太的心意不問自明。而自己的父親偏生又不喜歡汪孚林,從前和張泰徵交往,說不定也動過某種意思。此時此刻,她拉著方老夫人的手,眼圈已經是紅了,可終究什麽都沒說。

    可即便她不開口,方老夫人也自然能夠察覺到這再清晰不過的苗頭。她輕輕拍了拍許薇的手。意味深長地說道:“他當初曾經教訓過你和小北。那是因為你倆那一鬧騰。險些出了大事,你本就對他有些好感,經此一事更加心折,並沒有什麽不應該,可你也該看到了,孚林對你更多的是兄長對妹妹那樣,否則那支金簪以他的名義送不是更好?別說是你,他雖和葉家二位小姐去過杭州寧波。可我瞧他在別的事情上聰明,在這上頭卻有些遲鈍。”

    方老夫人說到這裏,突然想起最初的謠言。程乃軒那小子就快成婚了,所謂斷袖之癖的傳聞也早就沒聲了,可汪孚林是不是有些遲鈍太過了些?若真是對葉家兩位千金之中哪一位有意,也該敲定了。又或者說,這次要把雙親從湖廣接回來,也是為了這個?

    程乃軒雖說在婚事正緊鑼密鼓籌辦的期間跑去杭州賣了一次糧食,但別說許家不在意,就連民間也都交口稱讚這位程公子大有其父之風。徽人本來就重利重義。夫婿又能讀書又能賺錢,這絕對屬於該豎起大拇指誇獎的。

    接下來。當汪孚林受程乃軒托付親自大老遠跑了一趟許村,充作男方儐相,商量婚事日程的時候,他就發現,哪怕連許家那位大小姐的長兄,當初因為程乃軒那番折騰而好好“教訓”了人一番的許公子,現如今對這樁生意,不,婚事也滿意得不得了。

    畢竟,許國在考進士留館進翰林院之前,家境在許村隻是平平,而程老爺不但是豪商,而且還考中了舉人,這比和單純的商人之家聯姻好聽多了。更何況,程乃軒年紀輕輕就是秀才,去年歲考一等,哪怕是吊榜尾,可仍然算得上前途無量。而鮑夫人看著汪孚林本人,雖說覺得汪孚林比程乃軒還要更加有潛力,能科舉,能經商,而且為人處事一把好手,可想想那次他來為許老太公賀壽時,屏風後頭摔破的那兩樣東西,做媒的心思隻能放下。

    可鮑夫人打消心思,別人卻仍然難免笑著恭維,東問西問,婚配否這種問題試探了何止一兩回,汪孚林最終幾乎是落荒而逃回到歙縣城中,隻覺得整個人都快癱了。等到迎親這一天又被抓差,幫著程乃軒應對了許村那一大堆人千奇百怪的刁難,成功把新娘子抬上了花轎帶回歙縣,他已經顧不上體諒花轎要坐上兩天的可憐新娘子了,因為他自己更可憐!隻衝著這繁瑣的禮儀,他甚至有一種打一輩子光棍的衝動。

    這結婚簡直是折騰人玩!興許從前那些私奔的人,也是受不了這些繁文縟節?

    新娘子抬回程家,自然還有一大堆複雜的禮儀要走,隻見平日嬉笑怒罵隨心所欲的程公子,現如今卻成了任人擺布的泥雕木塑,讓怎麽做怎麽做,而汪孚林卻算是丟下了職責,甚至不用像後世那些可憐的儐相一般幫著喝酒,但他卻倒黴地被程夫人硬是安在了上席。一整個席麵上,除了老頭子還是老頭子,他一個小少年簡直是鶴立雞群,幸好還有葉小胖陪綁。麵對那些猶如審視未來女婿一般的目光,他就連吃喝都無法自在,捱了兩刻鍾便立刻逃席溜了。

    他前腳剛走,後腳葉小胖就追了出來。代表父親葉大炮過來坐席的小胖子心有餘悸地按著胸口,苦著臉說:“我從前還覺得坐上席很風光,現在才知道那麽難受,以後我再也不替爹出來赴宴了!”

    “你別把話說得太早。”汪孚林直接給葉小胖潑了一盆涼水,“代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日後有的是你暫代的時候,這還隻是開始而已。”

    就在這時候,他們隻聽身後傳來了一個響亮的打嗝聲,回頭一看,卻發現當新郎官的程乃軒也溜出來了。見前頭是汪孚林和葉小胖,程乃軒來不及說話,找了個角落直接一摳嗓子,稀裏嘩啦吐了一堆黃水,好容易才站直身子。

    “希望我家娘子一定要長命百歲!”程乃軒背靠著牆壁,這才衝著汪孚林打了個手勢說,“我在想,那些續弦的人確定不是自己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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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零章 初到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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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歙縣城小北門,送行的程乃軒痛心疾首地看著汪孚林一行浩浩蕩蕩十幾個人,隻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我說雙木,你這家夥有沒有良心!你今年已經跑出去兩回了,第一次半個月也就算了,可第二次你算算你走了多久?將近三個月!現在我才剛剛新婚燕爾,你不應該把擔子扛起來,讓我好好休息一兩個月嗎?你居然又跑,你簡直太沒人性了!”

    同樣來送汪孚林的,還有金寶秋楓和葉小胖。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因為兄長不肯帶她們去漢陽府而鬱悶呢,汪孚林就索性勒令她們在家裏好好呆著,還把葉明月和小北一塊請了過去,以免兩個小丫頭萬一想什麽有的沒的,跟著跑出來。此時此刻,聽到程乃軒那樣埋汰汪孚林,就算金寶這樣的老實人,也不禁暗自偷笑,秋楓那就更是忍不住別轉身去。倒是奉了姐命來送人的葉小胖上去幫襯了汪孚林一把。

    “民以孝為天嘛。”小胖子一本正經地把那句俗話給改了,見程乃軒狠狠瞪向了自己,他可一點都不怕,笑嗬嗬地看了回去,“等到汪大哥把他爹娘都接了回來,那時候就能定定心心和程大哥你一塊幹活啦。大不▲∧,了下次他成親之後,你也塞給他一堆活幹……”



    “葉明兆!”汪孚林聽葉小胖起頭還幫著自己,可接下來就越說越不像話了,尤其是到了最後,這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態勢越發明顯,他少不得大喝了一聲。見葉小胖一臉無辜的笑容。他哪不知道這小胖子賊得很。當即招手把金寶和秋楓叫了過來,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們回去告訴柯先生和方先生,就說我說的,明年你們倆就要考院試,明兆呢要回寧波考童生,都是緊要關頭,請他抓緊一點。”



    這下子葉小胖才著了慌。正要上前分辨自己是開玩笑的,可汪孚林隻對他輕哼一笑,緊跟著就上了馬,招呼了隨從們呼嘯而去。眼看人就這麽走了,程乃軒幸災樂禍在那笑個不停,葉小胖才趕緊對金寶和秋楓說道:“你們兩個行行好,千萬別對兩位先生說。就現在這些課業,我都已經覺得快死了。再抓緊我就不要活了……”



    金寶見秋楓笑著不說話,他便好心提醒道:“昨晚上我就聽到,爹特意對兩位先生吩咐過這樣的話。剛剛隻是故意說給你聽的。”

    讓你小胖子和我作對!

    汪孚林可不在乎葉小胖接下來會過怎樣水深火熱的日子,橫豎他已經考出了一個最低限度的功名。上次歲考也捱了過來,而據說今年提學大宗師不下來歲考,而是在明年用科考的形式,一次性解決三年兩考的任務。所以,他現在是無事一身輕,策馬揚鞭北上的這一路上,心裏隻盤算著要用什麽樣的借口把樂不思蜀的爹娘給誑回來。平心而論,他其實不怎麽希望家裏多兩座大山,現如今這種凡事自己做主的日子挺好的,可畢竟這年頭是以孝道治天下。

    別看二老遠在漢陽府,真的要在那兒給他決定了什麽事,他甚至沒地方說理去,還不如趕緊把人接回去供起來,免得不靠譜的老爹再闖禍。

    許老太爺推薦的這條路線,前半程全都是通衢大道,也就是所謂的驛道,平整不說,沿途客棧旅舍一應俱全,就算錯過了縣城,還有不少頗具規模的小鎮,汪孚林倒有心學習蘇夫人,也抓幾個水匪換點花紅銀子,奈何除卻碰到過偷兒,什麽盜匪之類的都沒瞧見,就連幾個摩拳擦掌的鏢師也大為失望。畢竟,從前同伴們分到的那五百兩花紅人人眼饞。等到了蕪湖碼頭,換乘長江航船時,眾人才發現,這裏較之嚴州府碼頭更加繁忙,幾不下於杭州。

    原因很簡單,長江航運從來都是南北貿易往來的主幹道,又豈是新安江水路可以比擬的。也就是地處京杭大運河以及東西錢塘江水路匯合點的杭州,在浙江的水路地位上穩穩當當站著第一把交椅,但在南直隸,則以蘇州揚州居首,蕪湖僅次於鎮江。在此地進行大宗交易的貨物,最重要的就是糧食,堆棧頗為發達。畢竟無論太平府還是寧國府徽州府,全都不是南直隸主要的糧食產區。而經由這裏南下湖廣的船,則最多的是鹽船。

    “從揚州儀征縣那邊發船的時候,鹽一斤不過五六文,但隻要運到漢口,一斤立刻就能賣到二三十文,暴利啊!”

    這是汪孚林上船之後,船老大對他說的話。盡管許老太爺之前已經對他介紹過很多徽商在漢陽府、武昌府以及漢口鎮三地情況,可唯獨對於鹽業的暴利沒有細談,因此聽到這巨大的利潤,他著實吃了一驚,心中更是納悶自己那老爹這些年究竟在幹什麽。生在鬆明山汪氏這樣已經興旺發達的商賈之家,又好歹還有個頗有名氣的族兄汪道昆在後頭,這也混得忒淒慘了點。哪怕如今說什麽在漢陽縣令那邊當師爺,可他實在懷疑人家是不是看在汪道昆的麵子。

    如果老爹有那給人當師爺出謀劃策的本事,也不至於在外混得這麽慘吧?

    不過說起來,他還以為自己之前在普陀山和兩個佛郎機人做的那一票綢緞生意已經很賺了,現在看來,鹽商們才叫是真正搶錢!

    汪孚林很快便意識到,自己有些想當然了。他那一票生意是短平快,定海到普陀山的那一程海路又很短,可從鎮江到漢口就不一樣了。長江上沒有稅關,但碼頭上少不了各式各樣勒索要孝敬的小吏又或者惡霸,遇到惡劣天氣又或者其他的事故,有的時候還可能血本無歸。他從蕪湖啟程這一路上,因為是逆流而上,一路停靠的碼頭很多。從銅陵、安慶、彭澤、九江、蘄州。最終抵達武昌。全程水路走了二十來天。

    一來是逆水不好走,二來便是因為應付各路牛鬼蛇神。除了許老太爺的名刺,汪孚林還拿著一張汪道貫給他的新任湖廣巡撫汪道昆名刺。就算這樣,他租的那條船仍然被人盤查過好幾回,幸虧船老大是個老實人,並不曾夾帶鹽貨,否則一路上還會更慢。用船老大的話來說:“那些從兩淮運鹽到漢口的,都是行商。背景未必人人都那麽深厚,能敲一筆是一筆!”

    當汪孚林抵達新安碼頭的時候,已經是九月初的事了。這座新安碼頭綿延數裏,全都隻供徽商使用,其他商幫一律不許停靠。這裏到處都是徽州六縣方言,仿佛是這二十來天的旅程根本就是兜了個圈回到家裏一般。而碼頭上也比之前一路經過的各處碼頭井然有序,管理收停泊費的也全都是徽州人。汪孚林剛一下船,就有好幾個掮客模樣的人上前搭話,聽到他的歙縣口音,其他幾個就知情識趣地散去了。唯獨留下了一個操著歙縣口音的年輕人。

    “小官人來漢口是尋親、會友,又或者是采買什麽貨物?如果是尋親。我可以領路去新安會館。如果要投宿,有上中下各等旅舍。如果要先嚐個鮮,不如去天星樓。會友的話,新安書院和學堂也都好找得很。如果是采買貨物,牛羊皮和生漆,那得找山陝幫;買各色綢緞棉布,那是寧紹幫;如果是木材,那毫無疑問,湖廣本地寶慶府的木材商人最多;廣東那邊的商幫,最好的貨就是糖了……”

    這滔滔不絕的年輕掮客頂多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但卻是口齒伶俐,一樣樣信口拈來,汪孚林不禁大為佩服。他想了一想,最終開口說道:“這樣吧,我行李不多,人卻不少,先找地方安置下來,然後你帶我去新安會館和書院轉轉,再到天星樓吃個飯。我知道你平日裏應該以兜攬生意抽成為主,你自己開個價吧,當兩天向導多少錢?”

    年輕掮客隻是出於一貫的謹慎,所以才沒小看這麽一個像是富家公子哥的小少年,聽汪孚林這一番安排,又直接問價,他在心底迅速盤算了一下,最終賠笑開口道:“小官人,小可鮑舒城,平日做掮客生意,若是做成一筆,興許能賺個三五兩,但若是做不成,十天八天就是閑著。我看小官人出身絕不一般,還請看著給就是了,小可絕不敢嫌少。”

    “東南一個長工,一個月一兩銀子。蘇杭一個織工,看手藝好壞,一個月一兩半到二兩銀子。牙行裏頭的牙人,則是看能耐,一個月賺幾百兩,幾十兩,幾兩銀子的都有。我這兩天給你二兩銀子,但前提是你這兩天一路跟在旁邊,有問必答,我要去的地方,你隻管帶路,不許多問。”

    見汪孚林年紀輕輕,卻對行情這般了解,鮑舒城就知道,這必定是哪家徽商世家出來的公子了,從小肯定受過相應的教導。二兩銀子的價碼已經算很高了,他當即一口答應了下來,卻很謹慎地隻問了汪孚林姓氏,別的什麽都沒多問。等到領著一行人到新安街上一家規模最大的客棧住下了,見汪孚林隻留下兩個人看行李,其他人全都跟著出來,他就在心裏迅速用排除法進一步縮小了這位汪小官人的來曆範圍。

    總脫不了新安那幾家有名的汪家人!

    新安會館裏頭都是些徽幫商人名流,汪孚林並不打算立時三刻掣出汪道昆的名號來混臉熟,所以隻是走馬觀花溜達了一圈。而新安書院則大多都是些商人子弟,汪孚林稍稍見識過,就移步天星樓準備先祭五髒廟。好在今天這頓飯沒吃出什麽紕漏來,痛痛快快地品嚐了很多當地名菜。然而,後世的湖北菜那也是熱辣鮮香,現如今辣椒卻還沒傳過來,汪孚林不禁稍稍有些遺憾。打算下樓的時候,他就聽到一張桌子上傳來了大嗓門的說話聲。

    “汪部院剛調任湖廣巡撫不久,那幫家夥竟然又舊事重提,覬覦咱們的新安碼頭,簡直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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