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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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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二零章 寶刀未老心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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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明朝謀生手冊 !

    薊鎮三屯營本來隻是遷州的一座小城,然而,自從天順二年將薊鎮總兵府設在這裏,這座小小的城池就成為了大明赫赫有名的九邊之一,除卻諸多將兵以外,也吸引了南來北往的不少商人。←小,o這裏靠近灤河,走水路可以抵達遷安、盧龍和灤州,而後者正處在前往山海關的官道上,可以說水陸都方便。

    但進入十月之後,南方還一陣暖一陣冷,尚未完全入冬,三屯營卻已經下過一場鵝毛大雪,灤河自然而然已經封凍了。如今已是十月末,薊鎮總兵府裏,間間屋子裏都已經燒上了火炕,擺上了火盆。對於從小就生活在山東的薊鎮總兵戚繼光來說,北邊的天氣並不陌生,但他麾下先後調來五千浙軍,這些都是典型的南方兵,盡管北上已經五六年,很多人還是不習慣這種冬天的氣候,故而每歲入冬,他都要親自巡營。

    此時此刻,一行約摸三四十人在總兵府門前停住。身穿黑色大氅的戚繼光下馬時,動作矯健一如當年。他這一年四十有五,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頜下胡須不見一根雜色,唯有鬢發微霜。



    他麾下訓練出了整個大明朝最精銳的一批兵馬,此外還有好些文士幕僚效力供職,每逢總兵府文會的時候,常常還有遊學舉子來湊熱鬧,酒酣之際,多年戎馬倥傯的他依舊會如年少時那般擊節吟詩,也不知道是誰傳揚出去燕趙之風四字,這便成了評價他詩才最常用的字眼。



    他摸了摸坐騎的頸子,見其不太安分地揚了揚頭,示意馬夫將其牽下去好好慰勞,他就徑直進了大門。因為之前天上還飄著小雪,黑色的狐皮大氅上滿是細碎的雪珠。他隨手解下遞給一個隨從後,揚手讓親兵全都回去休息,自己便帶著兩個親隨入內,卻是直接進了自己的書房。剛一坐定,他喝了一口熱茶,門外便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大帥。夫人說二公子病了,為了以防人進進出出,過了病氣,所以吩咐把內院的門關了。”

    “……”

    戚繼光沒有回答,門外的人顯然也沒有期待他有什麽回答,悄無聲息就退下了。這時候,仍然在屋子裏的兩個親隨都知道主帥心情不好,而他們也不是什麽可以說心裏話的對象,對視一眼便也一樣躡手躡腳出屋。於是。偌大的屋子裏就隻剩下了這位薊鎮總兵一個人。

    盡管書桌上的茶壺裏早就備好了熱茶,桌子上也有dian心隨時取用,房間裏燒得暖暖的,之前在外奔波的寒氣仿佛早已驅散得幹幹淨淨,但戚繼光隻覺得心裏冷冰冰的,沒什麽熱乎氣。



    他出自軍中世家,祖上曾經屢立戰功,故而世襲指揮僉事的軍職。但除卻那位拿到世襲恩典的老祖宗,世襲軍職一直傳到他父親戚景通。這才又有家門振興的跡象。父親破過青州賊,一路遷轉,最終當到過神機營副將,然則卻在告老還鄉之後疾病纏身,用光了宦囊所得。也就是因為父親的功勳,他在襲封世襲指揮僉事的武職之後。弟弟戚繼美也得以恩蔭千戶。



    可如果僅僅如此,他也不過是大批世襲軍官中默默無聞的一員罷了。可他先於山東備倭,然後調到江浙,在義烏人中編練出三千兵馬,民間竟是送了戚家軍三字。此後從江浙轉戰到福建,盡管也曾經有過失敗,但更多的時候都是戰功赫赫,甚至力挽狂瀾。而以這三千兵馬為骨幹的浙軍聲震東南,於是靠著譚綸的舉薦,內閣中高拱和張居正的支持,帶著這樣一支嫡係兵馬調到薊鎮之後,他以得力的練兵治軍手段,靈活的交際能力,完全站穩了腳跟。

    然而,如今想想貧賤時隻得一個世襲軍職的虛名,日子過得艱難窘迫,和妻子王氏相濡以沫,他有時候也忍不住悵惘,到底是當年貧賤的日子更輕鬆,還是眼下這富貴的生活更舒心。自從他為了子嗣悄悄納妾,王氏幾乎和他鬧翻,最後勉強接受了他的提議,把當時還年幼的庶次子戚安國記在名下作為己子,夫妻倆從表麵上看,仿佛重歸於好,但他很清楚,王氏在戚安國身上投注的精力遠勝過他。又或者更確切地說,昔日患難深情,幾乎已經不存多少了。

    而兩個妾室這些年隨著他在薊鎮,可因為這些天王氏帶著戚安國過來和他團聚,兩人全都如同老鼠見了貓似的搬到了外頭。一旦他去看上兩眼,王氏何止給他臉色看,甚至動輒勃然色變冷嘲熱諷。至於除卻戚安國之外另兩個庶子,王氏連看都懶得看一眼,他就幹脆把內院全都讓給了王氏,隻讓他們在外院起居。而王氏則將戚安國看得死緊,以至於兒子看到他這個父親隻知道唯唯諾諾,他也懶得管了,隻要她喜歡就好。

    此時此刻,一口氣灌下去半壺茶,戚繼光鬱結的心情沒得到多少排解,反而多了幾分尿意。出恭疏解過後,他就索性讓廚下預備酒菜,尤其指名了要烈酒,可幾口酒下肚,又勾起了他幾分愁緒。北地天寒,將卒多半喜歡度數越高越好的烈酒,但昔日他和王氏恩愛的時候,王氏往往會以各種理由阻止他飲烈酒,等到了東南之後,更是如同哄小孩子似的,拿著那些梨花白,東陽酒之類的黃酒讓他解饞。

    可現在,哪怕他把自己灌得死醉,也不會有人過問。

    下屬們是鑒於他這個大帥的積威,所以不敢勸告,至於王氏……說不定自己在她眼裏和死了差不多!可如果那樣,還特意從登州跑過來團聚什麽!

    “大帥,大帥!”

    “嗯?”有幾分醉意的戚繼光不耐煩地抬起眼睛,“難道是董狐狸賊心不死,又要興軍來犯?”

    “不是,是大帥從前的親兵衛長戚良戚百戶從南邊來,說是要拜見大帥。”門外通稟的親隨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此外來的還有兵部汪侍郎的兩個晚輩……”

    他正擔心主帥之前喝了酒,隻怕這時候無法清醒。可不一會兒,就隻見大門一下子被人拉開,緊跟著出現的就是麵色酡紅,臉上卻還滴著diandian水珠的主帥。意識到戚繼光竟是在臉上潑了殘茶醒酒,他連忙詳細解釋道:“人是剛剛搶在城門關閉前進城的。卑職已經把人安置在了總兵府前頭花廳……”

    “帶進來。”戚繼光壓下翻騰的心情,又沉聲重複了一遍,“把人帶進來。”

    盡管知道戚良當年是戚繼光身邊最得力的心腹之一,但人既然已經和那些傷殘老卒一起退出軍中回去養老,已經多年沒有回過薊鎮,那個通稟的親隨怎麽都沒想到,戚繼光竟然要直接在書房中見人。他遲疑片刻之後,想到同行的還有兵部侍郎汪道昆的晚輩,興許是因為戚繼光衝著和汪道昆的交情。這才對其子侄格外高看,他自以為理順了其中關聯,立刻答應一聲匆匆離去。

    而戚繼光虛掩了門重新回到座位上,卻是又潑了殘茶在手,直接往臉上灑了少許,隻覺得昏昏沉沉的腦袋複又清醒了不少,他才隨手拿絹帕擦了臉,繼而負手站在了那幅雕刻著薊遼地圖的木質屏風前。

    在那個血雨腥風的戰場上。他就算輸了也會很快卷土重來,創下更大的功績。但在某個戰場上,他卻是一敗塗地,早已忘了勝利是什麽滋味。

    當初讓戚良帶著那些老卒去歙縣安居投奔汪道昆,這也就是汪道昆深知他家中境況,換成別的文官,非得笑話死他不可!所以。當戚良七月時托人輾轉捎信過來,道是要親自來見,他一直心裏七上八下,哪怕隆慶六年汪道昆奉旨巡閱到薊鎮的時候私底下告訴過他,那些錢穩穩當當生息。其侄兒常常會親自指dian照管,他卻仍是放不下。畢竟,他不指望異日他有個萬一,家中分產的時候,妻子會分給另外兩個不是養在膝下的庶子多少,隻能自己想辦法留dian私房給他們。

    當門口處傳來輕響,隨即便是先後幾個腳步聲傳來的時候,戚繼光便頭也不回地說道:“劉允,你去院門外守著,便是天塌下來,也不許任何人進門。”

    這樣的死命令,劉允作為戚繼光這幾年來的親隨並不是第一次得到,可從前總是因為軍國要務,今天卻顯然不是這種情況。可他不敢多問,連忙領命退下。等到他一走,一直盡力克製的戚良便快步上前,直接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大帥,我回來了。”

    對於戚良來說,隨了戚繼光的姓氏,也就意味著,他新的人生之後的一切,都是戚繼光給的,這也讓他從根本意義上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主帥的家臣。此時此刻,他的動作根本沒有經過任何思考,而他的話也是自然而然就吐露了出來。

    “我在徽州無時不刻都想著回來,可想到大帥身邊有精兵強將,我這個瞎了一隻眼睛的能夠遠遠地給大帥看住一份家當,就心滿意足了,所以一直都忍著沒挪窩。可是,上次得到南明先生……就是汪侍郎捎的口信,知道大帥一切都好,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畢竟薊鎮不是東南,老兵油子多,弟兄們也都很掛念大帥,這次要不是被我一個個死死摁著,怕是都忍不住要跟到薊鎮來……”

    戚良並不是話癆,甚至汪孚林從前一直覺得,這個老卒常常隻笑不語,說出來的話有一句是一句,從不說廢話,可今天他卻聽到年紀很不小的戚良一口氣說了很多,其中不少都純粹是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的嘮叨。而最初背對著他們的戚繼光早已轉身,麵上帶著難以言喻的專注。因為此時此刻對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他有足夠的時間來觀察這位名聲在外的薊鎮總兵。

    戚繼光身材英偉,五官俊逸,當年肯定是個難得的美男子,如今也是個很有氣質的帥大叔,和張居正站在一起,恰是能顯出大明朝文武ding尖的外貌水平。隻不過,這是個文官居於ding峰,武臣奔走於下的年代。也不知道戚繼光在給張居正的拜帖上自書門下走狗的時候,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足足許久,戚繼光終於聽完了戚良的話,扶了人起身之後,他的注意力就落在了隨同戚良來的另外兩人身上。目光隻在汪孚林身上停留片刻,他就注意到了小北,麵色不由得一凝。他當初練兵多得胡宗憲支持,因此比尋常人看到胡宗憲及其幼女的次數更多,盡管女大十八變,小北這會兒又是男裝打扮,可他在洞悉了那層女扮男裝的偽裝之後,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道:“戚良,這位姑娘也是南明兄家中晚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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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薊鎮三屯營本來隻是遷州的一座小城,然而,自從天順二年將薊鎮總兵府設在這裏,這座小小的城池就成為了大明赫赫有名的九邊之一,除卻諸多將兵以外,也吸引了南來北往的不少商人。←小,o這裏靠近灤河,走水路可以抵達遷安、盧龍和灤州,而後者正處在前往山海關的官道上,可以說水陸都方便。

    但進入十月之後,南方還一陣暖一陣冷,尚未完全入冬,三屯營卻已經下過一場鵝毛大雪,灤河自然而然已經封凍了。如今已是十月末,薊鎮總兵府裏,間間屋子裏都已經燒上了火炕,擺上了火盆。對於從小就生活在山東的薊鎮總兵戚繼光來說,北邊的天氣並不陌生,但他麾下先後調來五千浙軍,這些都是典型的南方兵,盡管北上已經五六年,很多人還是不習慣這種冬天的氣候,故而每歲入冬,他都要親自巡營。

    此時此刻,一行約摸三四十人在總兵府門前停住。身穿黑色大氅的戚繼光下馬時,動作矯健一如當年。他這一年四十有五,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頜下胡須不見一根雜色,唯有鬢發微霜。

    他麾下訓練出了整個大明朝最精銳的一批兵馬,此外還有好些文士幕僚效力供職,每逢總兵府文會的時候,常常還有遊學舉子來湊熱鬧,酒酣之際,多年戎馬倥傯的他依舊會如年少時那般擊節吟詩,也不知道是誰傳揚出去燕趙之風四字,這便成了評價他詩才最常用的字眼。

    他摸了摸坐騎的頸子,見其不太安分地揚了揚頭,示意馬夫將其牽下去好好慰勞,他就徑直進了大門。因為之前天上還飄著小雪,黑色的狐皮大氅上滿是細碎的雪珠。他隨手解下遞給一個隨從後,揚手讓親兵全都回去休息,自己便帶著兩個親隨入內,卻是直接進了自己的書房。剛一坐定,他喝了一口熱茶,門外便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大帥。夫人說二公子病了,為了以防人進進出出,過了病氣,所以吩咐把內院的門關了。”

    “……”

    戚繼光沒有回答,門外的人顯然也沒有期待他有什麽回答,悄無聲息就退下了。這時候,仍然在屋子裏的兩個親隨都知道主帥心情不好,而他們也不是什麽可以說心裏話的對象,對視一眼便也一樣躡手躡腳出屋。於是。偌大的屋子裏就隻剩下了這位薊鎮總兵一個人。

    盡管書桌上的茶壺裏早就備好了熱茶,桌子上也有dian心隨時取用,房間裏燒得暖暖的,之前在外奔波的寒氣仿佛早已驅散得幹幹淨淨,但戚繼光隻覺得心裏冷冰冰的,沒什麽熱乎氣。

    他出自軍中世家,祖上曾經屢立戰功,故而世襲指揮僉事的軍職。但除卻那位拿到世襲恩典的老祖宗,世襲軍職一直傳到他父親戚景通。這才又有家門振興的跡象。父親破過青州賊,一路遷轉,最終當到過神機營副將,然則卻在告老還鄉之後疾病纏身,用光了宦囊所得。也就是因為父親的功勳,他在襲封世襲指揮僉事的武職之後。弟弟戚繼美也得以恩蔭千戶。

    可如果僅僅如此,他也不過是大批世襲軍官中默默無聞的一員罷了。可他先於山東備倭,然後調到江浙,在義烏人中編練出三千兵馬,民間竟是送了戚家軍三字。此後從江浙轉戰到福建,盡管也曾經有過失敗,但更多的時候都是戰功赫赫,甚至力挽狂瀾。而以這三千兵馬為骨幹的浙軍聲震東南,於是靠著譚綸的舉薦,內閣中高拱和張居正的支持,帶著這樣一支嫡係兵馬調到薊鎮之後,他以得力的練兵治軍手段,靈活的交際能力,完全站穩了腳跟。

    然而,如今想想貧賤時隻得一個世襲軍職的虛名,日子過得艱難窘迫,和妻子王氏相濡以沫,他有時候也忍不住悵惘,到底是當年貧賤的日子更輕鬆,還是眼下這富貴的生活更舒心。自從他為了子嗣悄悄納妾,王氏幾乎和他鬧翻,最後勉強接受了他的提議,把當時還年幼的庶次子戚安國記在名下作為己子,夫妻倆從表麵上看,仿佛重歸於好,但他很清楚,王氏在戚安國身上投注的精力遠勝過他。又或者更確切地說,昔日患難深情,幾乎已經不存多少了。

    而兩個妾室這些年隨著他在薊鎮,可因為這些天王氏帶著戚安國過來和他團聚,兩人全都如同老鼠見了貓似的搬到了外頭。一旦他去看上兩眼,王氏何止給他臉色看,甚至動輒勃然色變冷嘲熱諷。至於除卻戚安國之外另兩個庶子,王氏連看都懶得看一眼,他就幹脆把內院全都讓給了王氏,隻讓他們在外院起居。而王氏則將戚安國看得死緊,以至於兒子看到他這個父親隻知道唯唯諾諾,他也懶得管了,隻要她喜歡就好。

    此時此刻,一口氣灌下去半壺茶,戚繼光鬱結的心情沒得到多少排解,反而多了幾分尿意。出恭疏解過後,他就索性讓廚下預備酒菜,尤其指名了要烈酒,可幾口酒下肚,又勾起了他幾分愁緒。北地天寒,將卒多半喜歡度數越高越好的烈酒,但昔日他和王氏恩愛的時候,王氏往往會以各種理由阻止他飲烈酒,等到了東南之後,更是如同哄小孩子似的,拿著那些梨花白,東陽酒之類的黃酒讓他解饞。

    可現在,哪怕他把自己灌得死醉,也不會有人過問。

    下屬們是鑒於他這個大帥的積威,所以不敢勸告,至於王氏……說不定自己在她眼裏和死了差不多!可如果那樣,還特意從登州跑過來團聚什麽!

    “大帥,大帥!”

    “嗯?”有幾分醉意的戚繼光不耐煩地抬起眼睛,“難道是董狐狸賊心不死,又要興軍來犯?”

    “不是,是大帥從前的親兵衛長戚良戚百戶從南邊來,說是要拜見大帥。”門外通稟的親隨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此外來的還有兵部汪侍郎的兩個晚輩……”

    他正擔心主帥之前喝了酒,隻怕這時候無法清醒。可不一會兒,就隻見大門一下子被人拉開,緊跟著出現的就是麵色酡紅,臉上卻還滴著diandian水珠的主帥。意識到戚繼光竟是在臉上潑了殘茶醒酒,他連忙詳細解釋道:“人是剛剛搶在城門關閉前進城的。卑職已經把人安置在了總兵府前頭花廳……”

    “帶進來。”戚繼光壓下翻騰的心情,又沉聲重複了一遍,“把人帶進來。”

    盡管知道戚良當年是戚繼光身邊最得力的心腹之一,但人既然已經和那些傷殘老卒一起退出軍中回去養老,已經多年沒有回過薊鎮,那個通稟的親隨怎麽都沒想到,戚繼光竟然要直接在書房中見人。他遲疑片刻之後,想到同行的還有兵部侍郎汪道昆的晚輩,興許是因為戚繼光衝著和汪道昆的交情。這才對其子侄格外高看,他自以為理順了其中關聯,立刻答應一聲匆匆離去。

    而戚繼光虛掩了門重新回到座位上,卻是又潑了殘茶在手,直接往臉上灑了少許,隻覺得昏昏沉沉的腦袋複又清醒了不少,他才隨手拿絹帕擦了臉,繼而負手站在了那幅雕刻著薊遼地圖的木質屏風前。

    在那個血雨腥風的戰場上。他就算輸了也會很快卷土重來,創下更大的功績。但在某個戰場上,他卻是一敗塗地,早已忘了勝利是什麽滋味。

    當初讓戚良帶著那些老卒去歙縣安居投奔汪道昆,這也就是汪道昆深知他家中境況,換成別的文官,非得笑話死他不可!所以。當戚良七月時托人輾轉捎信過來,道是要親自來見,他一直心裏七上八下,哪怕隆慶六年汪道昆奉旨巡閱到薊鎮的時候私底下告訴過他,那些錢穩穩當當生息。其侄兒常常會親自指dian照管,他卻仍是放不下。畢竟,他不指望異日他有個萬一,家中分產的時候,妻子會分給另外兩個不是養在膝下的庶子多少,隻能自己想辦法留dian私房給他們。

    當門口處傳來輕響,隨即便是先後幾個腳步聲傳來的時候,戚繼光便頭也不回地說道:“劉允,你去院門外守著,便是天塌下來,也不許任何人進門。”

    這樣的死命令,劉允作為戚繼光這幾年來的親隨並不是第一次得到,可從前總是因為軍國要務,今天卻顯然不是這種情況。可他不敢多問,連忙領命退下。等到他一走,一直盡力克製的戚良便快步上前,直接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大帥,我回來了。”

    對於戚良來說,隨了戚繼光的姓氏,也就意味著,他新的人生之後的一切,都是戚繼光給的,這也讓他從根本意義上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主帥的家臣。此時此刻,他的動作根本沒有經過任何思考,而他的話也是自然而然就吐露了出來。

    “我在徽州無時不刻都想著回來,可想到大帥身邊有精兵強將,我這個瞎了一隻眼睛的能夠遠遠地給大帥看住一份家當,就心滿意足了,所以一直都忍著沒挪窩。可是,上次得到南明先生……就是汪侍郎捎的口信,知道大帥一切都好,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畢竟薊鎮不是東南,老兵油子多,弟兄們也都很掛念大帥,這次要不是被我一個個死死摁著,怕是都忍不住要跟到薊鎮來……”

    戚良並不是話癆,甚至汪孚林從前一直覺得,這個老卒常常隻笑不語,說出來的話有一句是一句,從不說廢話,可今天他卻聽到年紀很不小的戚良一口氣說了很多,其中不少都純粹是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的嘮叨。而最初背對著他們的戚繼光早已轉身,麵上帶著難以言喻的專注。因為此時此刻對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他有足夠的時間來觀察這位名聲在外的薊鎮總兵。

    戚繼光身材英偉,五官俊逸,當年肯定是個難得的美男子,如今也是個很有氣質的帥大叔,和張居正站在一起,恰是能顯出大明朝文武ding尖的外貌水平。隻不過,這是個文官居於ding峰,武臣奔走於下的年代。也不知道戚繼光在給張居正的拜帖上自書門下走狗的時候,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足足許久,戚繼光終於聽完了戚良的話,扶了人起身之後,他的注意力就落在了隨同戚良來的另外兩人身上。目光隻在汪孚林身上停留片刻,他就注意到了小北,麵色不由得一凝。他當初練兵多得胡宗憲支持,因此比尋常人看到胡宗憲及其幼女的次數更多,盡管女大十八變,小北這會兒又是男裝打扮,可他在洞悉了那層女扮男裝的偽裝之後,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道:“戚良,這位姑娘也是南明兄家中晚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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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2章 夜話悍婦,悍婦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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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繼光當初曾經在胡宗憲麾下效力多年,戚家軍練兵能夠成功,能夠節節勝利,也少不了胡宗憲的大力支持。畢竟,他每逢戰後都是厚賞將士,保舉有功,那得是真金白銀,再加上大批的官職,才能讓那些將士能夠服從嚴苛的軍法。要不是胡宗憲在軍餉、賞賜、官職各方麵都拚命向朝廷爭取,他沒法兌現對將士的承諾,自然也就沒有聲震東南的戚家軍了。

    當然,投桃報李,他也是用一個個勝仗來回報胡宗憲的。再加上他身為武將卻很會做人,和胡宗憲私交雖說談不上一等一的深厚,可行走於門下的次數卻很多。就連胡宗憲當初納得美妾時,他也曾經親自送去過厚禮。盡管後來胡宗憲罷官乃至於下獄之後,他並沒有上書保奏,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畢竟那是清算嚴嵩餘黨,胡宗憲又確實不算幹淨,他人還在福建抗倭。

    可這些年每次在心裏比較譚綸和胡宗憲的時候,他都很明白一點。

    論用兵以及為人,兩者可謂並駕齊驅。而論品行,胡宗憲當然比不上譚綸。可胡宗憲固然貪而好色,譚綸也不是真的如同海瑞那樣耿直到一文不取,身邊姬妾也一樣眾多。最大的不同,就是兩人立場不同。胡宗憲是因為趨附嚴嵩方才得以受到重用,譚綸卻是先後受徐階、高拱和張居正重用,始終屹立不倒,說起來譚綸確實是要明智多了。可黨同伐異,古今都是如此,他若不得閣臣重用,還不是和俞大猷一個下場?

    戚良猶豫片刻,看了汪孚林和小北一眼,決定還是讓人家自己解釋,當下就開口說道:“這位是汪侍郎家中侄兒,今科三甲傳臚汪孚林汪公子的妻室。”

    這麽說是汪道昆的侄兒媳婦?

    戚繼光想想汪道昆和胡宗憲都是徽州人,私交雖不像他和汪道昆那麽好,可同是抗倭戰線上的,再加上同鄉之誼,以及同樣的罷官經曆,讓侄兒娶胡家千金也並不奇怪,可他轉瞬之間便回憶起,胡家兒孫固然還有不少,可沒聽說過胡家還有女兒在!他疑惑地挑了挑眉,隨即就聽到了汪孚林的回答。

    “見過戚大帥。內子是之前擔任過歙縣令以及徽寧道,如今調任戶部員外郎的葉大人之女,不姓胡。”汪孚林見戚繼光聽到自己那最後三個字注解之後,反而眼神更犀利了一些,他就笑了笑說,“內子閨名小北,此行與我同來薊州,她是因為仰慕戚大帥威名,於是不畏嚴寒,特意前來拜見。”

    姓葉不姓胡……可同樣叫小北!難道是……

    “見過戚大帥。”小北目不轉睛地盯著戚繼光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斂衽行禮道,“我一直遺憾多年不見戚大帥,這次終於能有機會,我就厚顏一同來了。”

    戚繼光立刻明白了過來。他雖是武將,卻不像別人那樣粗枝大葉,而是心細如發,當即不再追問。

    他抬手示意眾人落座,見戚良執意不肯,仍要侍立在側,他便板著臉說:“你我如今並非從屬,你遠道從徽州過來,代表了眾多軍中老卒,若連個座位都沒有,傳出去豈不是道我不重戚家軍老卒?”

    見戚良這才為之啞然,老老實實在自己和小北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汪孚林卻沒有就座,而是解下身上一把佩劍,將其雙手捧了起來:“伯父托我捎帶來了他一直珍藏的這把佩劍,說是希望我親眼目睹這合劍的一幕。”

    “南明兄竟然把佩劍也讓你帶來了?想不到此次不過闊別兩年,雙劍便有重會的機會。”

    戚繼光不禁為之大喜,隨即轉身信手取下了壁上懸掛的一把佩劍,按動機簧將其拔出來之後,他見汪孚林也已經拔出了那寶劍,劍尖朝下呈上,他便接了在手,等到那同爐鍛製出來的兩把寶劍合在一起,他不由得長歎一聲道:“至今已經三合寶劍了,我在薊鎮為一邊總兵,而南明兄在兵部為少司馬,全都正當盛年,正在舒展抱負之時,沒有辜負當年分劍時的誓言!”

    “另外,伯父還有答戚大帥的詩,令我一並送上。”

    汪孚林這次臨走之前,翻看了足足厚厚一遝戚繼光送給汪道昆的書信詩稿,就隻見其中詩詞無數,那咂舌就別提了。見此時此刻戚繼光臉上再也不見最初相見時那點醉意,反而是興致高昂,他就直接吟道:“田士投知己,分懸比太阿。星文開瘴海,夜色倒明河。決勝千人廢,論功百戰多。審奸空眸睨,天意豈磋跑。”

    戚繼光隻覺得傍晚歸家時那點鬱悶全都煙消雲散,整個人精神奕奕,說不出的壯懷激昂,一時就著這首汪道昆的贈詩彈劍高歌。等心中舒暢,回劍歸鞘,將汪道昆那把寶劍又還給汪孚林,自己的那把寶劍懸於壁上之後,他重新落座時,已是沒有絲毫倦怠之色。



    此時是晚飯時分,戚繼光自然親自招待,當聽說汪孚林此來,是特意拜會自己,還想去喜峰口看一看,同時一睹軍中森嚴氣象,他二話不說全都一口答應了下來,隨即更是令人去安排汪孚林的住處。



    直到汪孚林又表示看過薊鎮,還要去遼東看一看,希望屆時能夠借幾個人,戚繼光仍是爽快答應。等到這對長輩全都和自己大有淵源的夫婦知機告退,隻留下了戚良時,他這才若有所思地問道:“那些東西現在如何?”

    “回稟大帥,最初汪侍郎賦閑在家,將我的事情多托付給汪公子。汪公子說,徽州田土貧瘠,出產有限,而各種產業也為徽商把持,所以將那些東西放在穩妥人家處生息,每年大約有一成的利,雖少卻穩妥。但後來汪公子開始施展拳腳,各項生意有聲有色,又在各地建有銀莊票號,我在征詢了汪侍郎家中二老爺等人的意見後,方才把東西又放了一半在銀莊,一半則是合股放在汪公子的產業中。雖說本錢有限,但現如今,所得已經五倍於最初。”



    盡管戚繼光知道汪道昆出身富商,輕財重義,其父也是樂善好施之人,並不擔心自己托付的那些東西有什麽問題,可他不過希望在保值的前提上少許增值一點,可沒曾想還能有這樣的利潤!而從戚良口中的汪公子三個字,他一下子想到了剛剛的汪孚林。

    “南明兄之前提到的,照管那些東西的侄兒,莫非就是……”

    “正如大帥所想。”

    戚繼光知道汪道昆前後兩位妻子都無子,年近四十方才納妾生子,而自己也是三十五歲方才納妾,後來總算陸續有了幾個兒子,可無論他還是汪道昆,要等到兒子長大成人繼承家業,那還有得好等了。可剛剛那汪孚林看看也還不到弱冠,竟然妻子也娶了,進士考中了,生意也做得不錯,實在讓人羨慕汪道昆家中子弟出賢才的好運。

    自己的弟弟戚繼美就算頗有出息,在東南抗倭中屢立戰功,如今在薊鎮亦是進入了高階將領序列,可統共也隻有一個兒子。自己妻子無出,至今也隻有三個庶子。其中戚安國記在王氏名下,另兩個也還小。所以,他不得不盡心竭力為那兩個兒子做打算!



    汪孚林和小北這次到薊鎮三屯營來,隻帶了碧竹和四個浙軍老卒。嚴媽媽原本是一定要跟的,汪孚林考慮到葉鈞耀初到京城,有些地方需要熟悉本地的人幫忙,就說服嚴媽媽留了下來。如今四個隨從安置在另外一間屋子,他們主仆三人則合居一間客房。客房雖說不上非常軒敞,卻也陳設整齊雅致,一應用具全都是簇新的。可即使之前一路車馬勞頓頗為疲累,可夫妻倆都沒有多少睡意,到最後碧竹被他們吩咐去先睡,兩人便盤膝坐在暖炕上出神。

    真正說起來,小北雖不像汪孚林那樣是第一次見戚繼光,可兒時的記憶早就不大分明了。那是父親的舊部,卻不能算是父親的舊友,更何況戚繼光真正飛黃騰達,是在福建平倭之後,是在鎮守薊鎮為總兵之後。而之前乍一看到人的時候,戚繼光和民間傳說中那種純粹英雄的形象實在相差太遠,能夠感覺到的隻有疲憊和倦怠,直到汪孚林拿出汪道昆托付的寶劍與其合劍之後,她才發現戚繼光身上方才多了一種與最初截然不同的精氣神。

    “孚林,戚大帥剛剛一句都沒提過夫人,伯父不是說,戚夫人已經到薊鎮了嗎?”

    汪孚林不知道該怎麽說,左思右想,到最後就把自己所知的傳聞中戚夫人王氏那點故事全都一一說了出來。講到戚繼光當年家貧的時候,王氏買回來一條魚,自己吃魚頭魚尾,把魚身全都留給戚繼光吃的往事,小北不禁有些不相信:“好歹戚大帥當年也是世襲的四品軍職,夫人又出自什麽王萬戶,怎麽至於就這麽窮?”

    “你想想,從洪武世襲至今的軍職,都快二百年了吧?而這麽多年來朝廷又許出去多少世襲軍職?可真正每個都司每個衛所的實缺又有多少?很多人就是掛個虛銜,如果等不到實職,就隻有窘迫兩個字,那點俸祿夠吃飯?想來戚大帥年少時,父親重病期間花光錢,也是這個光景。至於所謂王萬戶,本朝有萬戶這個官職嗎?說不定這人姓王叫萬戶,說不定這個人也就是和戚家一樣的世襲軍職,再說總不能把一家一當全都給女兒陪嫁,精打細算是必須的。”



    小北這才信了七分,可對於戚夫人王氏因為丈夫納妾,幾乎要捅刀子殺人的剽悍,盡管她跟著蘇夫人,也知道什麽叫做厲害主婦,更在外頭聽過不少悍婦的故事,還是有點難以置信。畢竟這年頭悍婦大多都是衝著婢妾去的,那端的是殺人如麻,畢竟律法總是偏向正妻,被人捅到朝廷之後,杖責令離異是最重的處分了,問題在於大多數懼內如虎的丈夫都不敢聲張。可即便如此,敢衝丈夫這麽狠的妻子那仍舊是鳳毛麟角。

    “要我說,戚大帥偷著納妾生子當然不對,可朝廷的製度也不好!我曾經聽爹娘說過,最初是官員上任三年之內則不許帶家眷,說是怕家眷受人請托,可你要這裏三年那裏三年,十年八年就過去了。也是這麽多年之後方才漸漸放鬆了管束,可民間還是不帶家眷上任的官員就被人嘖嘖稱道,這不是讓人為了名聲,就拋妻棄子不管不顧嗎?現在當一般地方官的還好,可九邊重鎮的督撫還有總兵,不少也是不帶家眷的,結果倒好,姬妾成群就順理成章了。”

    汪孚林最初沒料到小北會直接把矛頭指向製度,當發現這丫頭越說越離譜,已經嗤之以鼻,他趕緊把食指放在她嘴唇上。在家裏說說這些當然不要緊,但戚繼光是什麽人,薊鎮總兵!盡管張居正看似對其信賴備至,安知就一定沒有廠衛埋伏在家裏當釘子?

    “出門在外,謹慎點!”

    可他這話音剛落,窗外便傳來了一聲冷笑:“這年頭當官的男子都膽小如鼠,還不如我等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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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3章 拔刀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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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隻是防著有人聽壁角,可是,當真正發現有人聽壁角,他不由覺得一陣驚悚,可隨之就意識到說話的是女人。而在這總兵府,敢於對小北這樣大逆不道的評論說出這樣讚同之語的女人,毫無疑問隻有一個,就是那位戚夫人王氏。然而,在這大冷天的晚上,堂堂一位一品夫人不在內院好好呆著,而是突然跑到外院客房來,也不敲門就在外頭站著聽壁角,這算什麽?

    最重要的是,之前小北一點都沒察覺!

    他再次看了一眼小北,見其一點都沒有因為說話被人附和而高興,而是一張臉繃得緊緊的,顯然也正在懊惱自己的疏忽。他想了想便索性下床,穿好鞋子後走到門邊,撥開門閂後直接打開了門,見窗外那地方站著一個披了白色狐裘的女子,人正轉過頭來冷冷看他,他就直接拱了拱手道:“天寒地凍,夫人若有什麽話要問,徑直到屋子裏說豈不方便?”

    疑似戚夫人王氏的女子大步走上前來,毫不在意地從汪孚林身側進了屋子。在明亮的燈火下,汪孚林快速打量了一眼這位四十出頭身材高挑的中年女子。隻見其麵龐微豐,大約是在雪中站得時間長了,膚色略嫌蒼白,五官少幾分柔和,多幾分剛硬,眼神更是鋒芒畢露,竟有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壓迫感。她見汪孚林竟敢不閃不避和自己對視,不禁又冷哼了一聲,目光這才落在了後頭的小北身上,眼神稍稍柔和了一點。



    “沒想到汪道昆的侄兒媳婦竟然如此敢言!沒錯,若不是這些見鬼的規矩,別人好端端的一家人怎會不得不夫妻骨肉分離,哪來那麽多官員動輒絕嗣無後之事?年輕能生的時候和丈夫分隔兩地,等到不能生的時候,丈夫官也當得大了,可以養得起家眷了,那時候就看著那些妖妖嬈嬈的婢妾整天在麵前晃悠,怎麽可能不硬生生逼出幾個悍婦來?”



    小北卻和汪孚林注意到的東西不一樣,她的眼神從一開始就被王氏的右手袖子吸引。在她看來,那有些不自然的袖子之中,仿佛藏著一把短刃!在王氏說話的時候,她快走幾步和汪孚林並肩而立,隨即鎮定地問道:“敢問可真是王夫人嗎?”

    知道王氏和戚繼光的夫妻關係早已遠不如從前,小北聰明地避開了一個戚字,見王氏微微頷首算是回答了,她便開口答道:“剛剛我隻不過一時氣不過,這才如此說,細細思量卻其實很不妥,我家相公的製止並沒有錯。不為了別的,如戚大帥這樣鎮守一方的總兵,既然軍中都還有監軍太監在,說不定府裏有一兩個廠衛的探子也不奇怪,傳揚出去就不是我們夫妻的事了。夫人若是沒有什麽別的事,就請回吧。”

    別說被人靠近在窗口聽壁角,她卻一無所知,讓她覺得很丟臉,王氏這袖子裏藏的東西讓她太忌憚了!

    王氏目光倏然轉冷,見小北寸步不讓和她對視,她突然嘴角一勾笑了笑,右手猛地一拉,室內頓時亮起了一泓寒光。說時遲那時快,小北想都不想直接閃身擋在了汪孚林身前,兩隻手早已經把腰間一直都備著的四把柳葉飛刀扣在指縫中。她才不管麵前乃是那位妻以夫貴的一品夫人,任憑利刃就那麽距離眼睛隻有寸許,氣勢分毫不讓地低喝道:“夫人是想同歸於盡嗎?”

    汪孚林簡直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鬧得不知道說什麽是好。戚繼光這娶的什麽媳婦?簡直神經病啊!大晚上的跑人家外院客房窗外聽壁角,然後進門之後沒說兩句話就亮刀子,怪不得當年能做出險些揮刀謀殺親夫的事情來!



    王氏看著小北指縫中間夾的那四把柳葉飛刀,眼神一凝,盡管右手隻要輕輕一刺,她仍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可她今夜畢竟不是真的來打打殺殺的。她冷著臉收回了手,隨即又退後了幾步,這才哂然笑道:“好,好,沒想到汪道昆還給他侄兒挑了個厲害的媳婦。這麽多年了,我也見過不少自詡為將門虎女,卻隻知道在丈夫的侍妾丫頭身上逞威風,還是第一次遇到敢和我動手的女人。看在你份上,我就給你家相公幾句明話。”



    她盯著汪孚林,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早就想去一趟徽州,看看戚繼光和汪道昆背地裏搗騰的那些名堂了,既然你正好送上門來,和你說也是正好!戚繼光想要兒子,我當初也不是沒生過,可惜一個養不住,另一個還在娘肚子裏就因為倭寇圍城,不得不組織百姓自救而沒能生下來!再後來聚少離多,就更生不出來了。他自己當初答應我的,隻要我養了安國,其餘兩個他管我不管,可他卻私底下瞞著我偷偷往外藏私房錢,哪有這個道理!要是汪道昆不把這錢吐出來,休怪我不客氣!”

    這女人真的不可理喻!

    盡管汪孚林也認同小北的說法,這年頭文武官員納妾往往是因為家眷不得跟著上任,而且戚繼光又重視傳宗接代,又有點貪好美色,可王氏這種不依不饒要錢財的做法實在是讓人沒法同情。要是戚繼光在汪道昆那藏個十萬八萬私房錢,他也會覺得過分,可問題在於,別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戚良捎帶來的統共就隻有白銀兩千兩,兩千!想當初他家老爹欠汪道昆汪道貫兄弟的債務都有七千兩,這兩千兩放在徽州富戶眼裏就是根牛毛!

    “夫人打算怎麽個不客氣法?”

    王氏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問锝這樣理直氣壯的,登時氣得恨不得給這小無賴當胸一劍。可別說小北就那麽擋在汪孚林麵前,她也頂多隻敢嚇唬嚇唬人,不可能真的來硬的!她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說道:“很簡單,我就說戚繼光貪賄,汪道昆替其藏匿財產,而後把事情捅出去!”

    “我想問一句,夫人娘家難道人都死絕了嗎?”汪孚林毫不客氣地反問了一句,見王氏氣得麵露殺機,他便冷笑道,“如果沒有死絕,想來以戚大帥的性格,自己飛黃騰達,總不至於撂下妻子的娘家人不聞不問,總有提攜。他要是倒台了,牆倒眾人推,對王家難道有多大的好處?更不要說,夫人更是因此把我鬆明山汪氏得罪到了死處,我好歹是個進士,就算未必能做得了什麽很大的官,但隻要我在一日,便會遍求同年,把王家壓得死死的,你信不信?”

    王氏何嚐見過有人敢這麽威脅自己,心頭早已怒火高熾。她突然移開目光看向小北,聲音森冷地問道:“小丫頭,你呢?我難得碰到一個通曉武藝,出口不俗的奇女子,莫非你也和那等庸人一樣,隻知道為尊者諱,唯夫是從?”

    “夫人高看我了。”小北隨手將柳葉飛刀揣進腰帶裏,仿佛絲毫不擔心王氏繼續動刀子,隨即就笑著露出了一個小酒窩,“我就是隻知道夫唱婦隨。”

    “哪怕他將來和戚繼光汪道昆似的,等你年老色衰,卻沒有兒子的時候,他也一樣尋歡作樂,納妾蓄婢?”

    “那麽遠的將來,誰知道究竟怎麽樣?現在就想這麽多,成天提心吊膽,患得患失,那不是自尋煩惱,日子要不要過了?”

    汪孚林聽著不由得笑了起來。小北就是這樣的人,要是她真的毫不在乎地說不擔心,那倒不像她了。見王氏麵色數變,尤其看向他的目光中不乏憤恨,他暗歎沒來由為了汪道昆和戚繼光那點小秘密,又得罪了一位一品夫人,卻沒想到小北虛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夫人,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兩步吧。”

    王氏知道這是逐客令,當下冷笑一聲扭頭就走。小北連忙對汪孚林打了個眼色,匆匆追出去之後,見門外碧竹正抱著雙臂來來回回踱步,顯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到外頭守著了,她就衝著那丫頭打了個進屋去的手勢。等到送王氏走了沒兩步,她才突然說出了一句話。

    “其實,我爹也是怕我娘怕得要死的人,當然,也從來沒納過妾,這次他到京城去當戶部員外郎,連個女仆都沒帶。”

    王氏腳步一下子慢了下來,卻沒說話。

    “在家裏,娘說什麽就是什麽,爹從來都隻有點頭的份。可在外人麵前,娘從來不對爹說一句重話,事事以他為主,有些事情知道了也就當不知道。所以遇到別人說娘悍妒,說爹懼內,爹反而會和他們力爭。我知道我爹娘的情形,和戚大帥以及夫人不同,可我隻想說一句,戚大帥如果真的藏私房錢到那麽遠地方,也許不是生怕你知道,而是不想你知道,這樣夫妻之間就不至於更生分。我是外人,說這話不過隔靴搔癢,夫人聽不進就不聽吧。”

    等到小北轉身離去,王氏站在那裏,突然沒了繼續去尋戚良晦氣的心情了。她早就通過戚繼光身邊的人探知了丈夫藏私房錢的事,也知道那錢不過區區兩千兩,和她如今身邊積存的家底不可同日而語,可就是心底氣不過。可今天被這對小夫妻連消帶打,又看到他們那顯然夫妻和睦的樣子,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少年夫妻的日子,心底既有錐心的痛楚,也有難以消解的恨意。可在這漫漫寒夜,她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茫然。

    也許她這次到薊州來,本就來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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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4章 悔教夫婿覓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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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這突如其來的一鬧,剛剛抵達薊鎮三屯營的汪孚林和小北固然被折騰得夠嗆,得到消息的戚繼光更是驚怒交加。因此,剛關好房門的汪孚林和小北,就無奈聽到了又一陣敲門聲,打開門後就發現堂堂薊鎮總兵連件大氅都沒穿,就這樣站在了門外,麵色尷尬,竟仿佛不知道說什麽是好。汪孚林也不知道自己該說戚繼光是可憐呢,還是可悲呢,想了想,也就沒把人讓進屋。

    想必戚繼光進屋之後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大帥,夫人那邊我們把話都說開了,她應該不會繼續不依不饒追著不放。天色不早了,大帥還是先回去吧。”

    “那……你們一路勞頓,也早點休息。”戚繼光憋了老半天,到最後隻憋出這麽一句話,這才轉身往回走,步履蹣跚,原本挺拔的身材竟顯得有些佝僂。

    站在汪孚林身後的小北突然低聲說道:“想想你說的他們還是少年夫妻的時候,那日子雖說過得貧賤,但一定比現在要輕鬆舒暢得多……怪不得有句話說得好,悔教夫婿覓封侯。”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汪孚林關上門,輕聲念著這四句,隨即攬著小北的肩膀往裏頭走:“就像你之前說的,古往今來,別人隻看到做到高官的鮮衣怒馬,權勢赫赫,卻沒看到更多的官員之家夫妻別離,父子難聚,以至於多少名臣絕嗣,多少名臣子孫缺乏教導而不肖。家國家國,沒有家哪來的國?之前這位戚夫人問你的問題,你的答案很不錯,可我還得提醒你,咱們可是老早就有一個兒子,所以永遠都不用發愁沒有子嗣的問題。”

    小北這才想到了金寶,忍不住也笑開了。她故意輕哼一聲:“既然兒子已經有了,那我以後就生一堆女兒,你就等著準備嫁妝吧!”



    “女兒才好,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別的不說,真有一堆女兒,我的女婿運不會比嶽父大人差,這輩子就不用愁了!”



    “這可是你說的,回頭可別耍賴!話說回來,爹這樣一個人在京城行不行啊……我得寫信給娘,讓她早點上京來才行……”

    聽到汪孚林和小北拌嘴的話題從閨怨到生兒育女,然後又迅速跳轉到了葉鈞耀的問題,碧竹在外頭炕上蒙著被子,忍不住浮想聯翩。初到薊鎮,竟然便窺見了赫赫有名的戚大帥夫婦之間那不得不說的故事,想想都像做夢一樣。少女懷春,戚繼光名滿東南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少女夢想有這樣的大英雄當夫婿,可那位被人人當成幸運兒的夫人呢?還有那位曾被胡宗憲稱作是天下英雄的新昌呂公子,自從離開新昌後,都快三年沒回去過!

    男人們遊曆天下,建功立業,留守家裏的女人們何止是辛酸二字,就能夠道盡這翹首期盼的心情?

    一夜好大雪,次日一大清早,當汪孚林和小北梳洗用過早飯後,便得知總兵府節堂正在廷參。汪孚林早就聽說戚繼光到薊鎮之後,包括譚綸在內的先後兩任薊遼總督全都從不掣肘,甚至但凡和戚繼光有矛盾的將領動輒調離甚至貶官,故而上上下下的將領全都俯首帖耳,所以,他對點將的一幕頗感興趣。然而,自己雖說是個進士,可還沒有出仕,他就對奉命前來照管自己一行人的那親兵詢問了一句,是否能遠遠張望一下節堂上那番情景。

    對於這個要求,那親兵隻想了一想便爽快地應道:“大帥吩咐過,汪公子哪裏都能去,今天節堂不商量大事,也是無妨。汪公子若想瞧一眼不難,大帥身邊幕僚眾多,節堂議事時,不少都在節堂的後堂聽諸將進言,商討方略,這會兒大約也照例聚集在那兒。我帶您過去就是了。”



    小北雖說也很感興趣,可身為女子要想去節堂那種地方,那就太招人眼了,所以她隻是瞟了一眼汪孚林,言下之意不外乎是你看看清楚,回頭給我講講。汪孚林趕緊點點頭,跟著那親兵徑直去了。這時候,碧竹方才跟上來一步,低聲說道:“小姐,咱們回房,還是出去走走?”

    “回房吧,既然到了薊鎮,寫封信回去,免得伯父和爹惦記。”小北望著汪孚林的背影,突然想起王氏那動如脫兔的敏捷,腦海中生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王氏一個人帶著記在名下的庶子生活在登州,百無聊賴的時候,會不會恨不生為男兒身,如此一身高超武藝就有用武之地,可以上陣殺敵建功立業,天下之地哪裏都可以去得?所以,這位總兵夫人昨天晚上才會問她那樣的問題……說什麽通曉武藝出口不俗,其實她俗透了。

    她隻有兩手小巧騰挪的三腳貓功夫,隻希望能一家人好好生活,她的眼光很淺薄,隻能看到眼前這些,從前是爹娘姐弟,現在多了汪孚林還有公公婆婆小姑子,外加一個便宜兒子,還有身邊這些親友。既然有一個已經看得夠遠的汪孚林,她隻要把眼前這些周顧好,那就夠啦!

    當汪孚林跟著那親兵,踏入了節堂之後小議事廳的時候,果然就隻見五六個幕僚或坐或站,卻是一絲雜聲都沒有。哪怕是他這個外人進來,大多數人也隻是或皺眉,或驚訝,沒有一個人出口詢問。因為被屏風遮擋,外間情形如何自然暫時無法看清楚。但那親兵指了指屏風右側的一處角門,壓低聲音說道:“那邊撥開簾子,就可以看到外頭情形。”

    如果不是這邊幕僚全都屏氣息聲,對外人進來也無甚言語,汪孚林也許會好奇地湊過去看看,節堂上到底都有那些將領。可此地既然人多,他就不想沒事找事了。當下點點頭後,等那親兵悄然離去,他就找了個角落處站了,隻豎起耳朵凝神細聽外間動靜。先前行禮廷參應該已經結束了,他此時隻聽一個個將領正在稟報麾下練兵情況,以及喜峰口、漢兒莊、熊窩頭、冷口等長城關隘處的防戍情況。

    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戚繼光鎮守薊鎮期間,除卻幾次勝仗頗為引人矚目,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位重修了薊鎮長城,把這一帶打造成了銅牆鐵壁。尤其當有將領稟報朵顏部沒有任何進犯跡象的時候,他分明聽到戚繼光哂然笑了一聲。

    “之前董狐狸一敗再敗,最慘的時候僅以身免,但他們犯邊之心不死,容不得有半點懈怠。所以,練兵一刻不能停,薊鎮的那些墩台基本上都已經造好,邊牆卻還要抓緊繼續重修。隻要兵強馬壯,邊牆高聳,則即便再有攻勢,薊鎮也可立於不敗之地……”

    汪孚林聽到戚繼光向底下將領重申,練兵不得懈怠,邊牆還要繼續重修等等,隨即便令諸將散去,又聽到那齊刷刷的行禮聲以及馬靴踏地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知道外間已經散去了,他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這時候,他就發現一直氣氛安靜的後堂中漸漸有了雜聲,而且也有人朝他走了過來。

    “這位賢弟,是新來投奔戚大帥的?擅長行軍布陣,還是糧秣入賬,又或者是書啟上下?”

    呃,好像被誤會了……

    汪孚林愣了一愣,剛想回答,後頭就傳來了一個年老長者的聲音:“小齊,你考較錯人了。如果我沒猜錯,這位公子應該是兵部汪侍郎的侄兒,昨日傍晚前來拜會戚大帥的吧?聽說公子是今科三甲傳臚,還真是天下英雄出少年。”

    一瞬間,汪孚林就領受到了注目禮的待遇。他當然明白那種羨慕嫉妒恨的眼神從何而來,天下讀書人少說也有幾十萬,可秀才這道相對稍微好過一點的關卡過了之後,就是鄉試和會試兩道天塹,尤其是這些做幕僚的,其中舉人都很少見,大多數都是秀才,看他這個少年進士自然沒可能順眼。他正躊躇自己應該怎麽說話,可正好屏風旁邊的角門處簾子一掀,卻是戚繼光正好進來。這下子,後堂複又安靜了下來。

    戚繼光看到汪孚林竟然在這裏,隻是眉頭一揚,並沒有多少驚訝。他衝其點了點頭,旋即看向了其他幕僚,淡淡地吩咐道:“又要勞煩諸位了,我過幾日要親自巡視喜峰口,如有京城文書,請徐先生居中代轉;軍械及糧秣多少,請劉先生隨時前去查驗;子緒,標下左營遊擊吳惟忠此次我不帶,你多去見見他;文章和國為與我同行。我會在明日聚將時正式分派,屆時三屯營總兵府事務,由協守三屯營的副總兵史宸攬總,你們不要露出口風,先準備。”

    這一係列稱呼中,有的是先生,有的直呼其字,有些則是稱呼名諱,代表著這些人跟隨戚繼光的時間以及資曆各不相同。等到五個幕僚立刻答應一聲各自回去準備,戚繼光才用有些複雜的目光瞅了一眼汪孚林,繼而頷首示意人跟上自己。

    直到出了這座節堂,踩在地麵一兩寸厚的雪上,戚繼光才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就和我一塊去喜峰口。這樣的天氣,對於北人來說司空見慣,對於南人來說卻很難受得了。”

    汪孚林當然不會去問,夫人前來和大帥團聚,你卻為何跑去喜峰口這樣的愚蠢問題,直截了當謝過這番好意。然而,下一刻戚繼光卻又問道:“此去喜峰口,你還要帶你那小妻子?”

    麵對這麽一個問題,汪孚林想都沒想就開口說道:“若我去她留,她定不放心,況且她能騎馬,又有足夠的自保能力。我如今還不是朝廷命官,也並非軍中將士,此行也並非奉朝廷欽命,既然大帥通融容我同行,還請大帥再通融一下,讓她女扮男裝跟隨。”

    “不怕被人看破,風言風語傷及你前途?”

    “別人真要說,我也沒辦法。若她是深宅婦人,不能騎馬,蓮足不利於行,我當然不會帶個累贅,但她騎術比我還精通,武藝也絕不遜於我那點三腳貓功夫,既如此,我當然得趁著還沒出仕之前,攜妻一觀九邊形勝,因為日後,也許我也會碰到和戚大帥一樣,不得不和她分居兩地的時候。”

    戚繼光想到汪道昆從來就不是顧念兒女私情的人,沒想到侄兒卻如此特立獨行,不禁啞然失笑,最終淡淡地說道:“也罷,當年胡公蒙冤下獄,我不曾有隻言片語為其說話,如今先小小還他一個人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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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5章 磨刀霍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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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是過幾日去喜峰口,但汪孚林和小北一行人跟著戚繼光出發,卻已經是到了薊鎮之後第六天放晴的事了。畢竟,北邊的入冬和南邊不同,做什麽都要看天氣,如果路上全都是積雪,那麽即使是官道又或者行軍道,也全都會異常麻煩。盡管不少物資可以通過一條灤河直接送到喜峰口,但人員往來卻鮮有行船,畢竟灤河這一段固然因為淤積的關係,河麵開闊平坦,水運沒問題,可冬季封凍時間很長,而且春天又有淩汛,並不適合運人。

    如今灤河便已經封凍,厚厚的冰麵上甚至連馬蹄子踏上去,頂多也隻留個白印子。汪孚林甚至動過是否可以用狗拉雪橇又或者是滑雪板的主意。隻不過,他們這一行人整整有兩百多號人,其中還有兩個很有觀雲經驗的老手。正是因為他們確定了最近兩天都是天氣晴朗,一行人方才啟程,他這個初來乍到的當然不便於去指手畫腳,畢竟地理天氣他全都不熟。果然等到上路,這不到八十裏的路程,就讓他吃了不小的苦頭。

    其他人都是訓練有素,習慣了北邊的趕路方式,他哪怕學會騎馬之後就幾乎常拿這個當交通工具,可整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幾乎露出眼睛,在寒風中策馬疾馳趕上幾個時辰的路,這和從前任何一次趕路都不能相提並論。最驚險的時候,他甚至覺得凍僵的腳都幾乎掛不住馬鐙!至於路上交談,那就更加不大可能了,他甚至有一種說出來的話都直接凍在空氣中的錯覺。

    總算戚繼光還照顧他,路上停下來休息過兩回,第二次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戚繼光還難得多說了兩句當年舊事。

    “我之前到薊鎮的時候,調了五千浙軍過來一同練兵,可那些打倭寇時都沒叫過苦叫過累的精兵強將,到了薊鎮之後哪怕依舊軍紀肅然,精氣神卻大不如前。哪怕不敢在我麵前說,仍是有人私底下抱怨,在這種冬天撒尿都能凍成冰棍,稍不留神手都能和鋼刀凍在一塊的地方,哪是人住的地方?”

    “不過,這兩年薊鎮真的是越來越冷了。”戚繼光無心地感慨了一句,繼而就看了一眼汪孚林身邊同樣裹成一個球,眼睛卻還機警地四處掃來掃去的小北,出神片刻後,他又多解釋了兩句,“薊鎮的邊牆從我上任後就一直在斷斷續續地修,其中喜峰口一帶因為正當貢道要衝,業已完全竣工,故而我此行也有巡視之意。畢竟,大寧還在的時候,喜峰口的位置沒那麽重要,據此幾十裏外的鬆亭關方才是險峻雄關,喜峰口是因為處於長城,兀良哈朵顏三衛能夠從此入貢,除卻關口兩邊全都頗為開闊,又常開貢市,這才熱鬧起來的。”



    小北正看到那些將士在傳遞烈酒,一人一口喝得極其舒坦,她卻望而生畏,隻能在原地蹦了幾下活動身體,至於戚繼光這解說,她來之前早就好好了解過一遍,倒也不是太生疏。可聽到汪孚林對戚繼光的說法仿佛很在意,又在那小聲詢問貢市平時是個什麽光景,是否會有商人走私,她不禁心中一動,便朝著碧竹和自己這邊的四個隨從打了個手勢,幾人散在一邊隱隱警戒,生怕被外人聽到汪孚林的問題。



    戚繼光顯然毫不懷疑汪孚林是來刺探什麽軍中陰私,對於這問題隻是哂然一笑:“軍中走私,九邊之中就沒有哪一邊能夠真正絕跡。不靠著用關內貨物和關外換馬,從而各取所需,就憑朝廷撥付的那些錢,想幹什麽都不夠,從將帥到士卒全都得勒緊褲袋過日子。隻要不太過分,大多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兀良哈朵顏三衛畢竟名義上是臣服的,喜峰口的貢市也常常開,較之其餘諸邊要寬鬆得多。隻這兩年董狐狸那幫人太不安分,貢市自然就停了。”

    “可越是不安分,貢市不是會停得越久?”

    “不錯。”戚繼光點了點頭,卻是耐心解釋道,“但貢市和互市不同。兀良哈每次朝貢,隨行那些旨在貢市的商人,隻是一部分,更多的是那些想要從朝廷撈取大筆賞賜的部族首領和貴族。所以,所謂貢市,隨行交易的人是跟著朝貢使團一塊來的,既然朝貢使團進京的次數被限定,他們也當然不能想來就來。於是,首領和貴族得不到他們想要的賞賜,想要發財的人無法通過貢市發財,兀良哈人才會一次次興兵犯境,希望借此逼迫朝中鬆口,增加貢市的頻率,其實也就是朝貢的頻率。”

    汪孚林再一次深深確定,這種關係不比後世兩國邦交簡單到哪裏去。等到再次上馬趕路的時候,他就一麵騎馬,一麵分心思量戚繼光這番話中是否還有什麽弦外之音,最後才隱隱約約確定了一點。他說要去遼東,隻怕戚繼光也猜到了幾分。盡管他是自己想去看看,戚繼光卻會認為,他不是是作為張居正的眼睛跑去那邊瞅瞅的,就是汪道昆的授意,估計希望自己把眼下聽到的這些話帶回京去,在適當的時候重開貢市。

    當然,他也就是在心裏想想,這是高層人士需要把握的問題,現在的他也隻能負責傳話,還沒能力影響這個。

    清早出發,一路緊趕慢趕,卻因為路上積雪,要控製馬速,避免滑倒以及各種意外事故,因此,當一行人抵達喜峰口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因為兩個時辰前就得到先走一步的信使稟報,喜峰口參將沈端早早帶著一應將領等候在外。此時並無戰事,又是天寒地凍,他這個參將並未穿著甲胄在身,這會兒不顧冰雪單膝跪下行禮參見之後,因見戚繼光直接一手將他拽了起來,深感受到重視的他連忙快走兩步,跟上了主帥。

    “這就要快過年了,雖說喜峰口這段邊牆全部完工是要事,但大帥還特地跑來巡視,實在太兢兢業業了,之前第一撥信使從三屯營送信來的時候,卑職都有些不敢相信!但底下的將士們卻個個興高采烈,尤其是這兩天斷斷續續一直都在下雪,好多人都懊惱極了,沒想到大帥還是來了。”



    戚繼光不置可否地聽著這些恭維,心裏很清楚,自己畢竟是從外頭調過來的,薊鎮上下並不像表麵上那般服膺自己。他在朝中深受高拱和張居正兩任首輔器重,而譚綸劉應節楊兆這三任薊遼總督,都放手讓他這個薊鎮總兵去練兵用兵,故而高層將領中的刺頭早就被全部拿掉了,可中層以及底下的小軍官,卻總有不少人對他這個外來戶有各種各樣的意見。畢竟,他的戚家軍嫡係隻有區區數千人,他固然從中提拔了數百名軍官,可總不可能每一個都提拔。

    而且,之前在打倭寇的時候,他可以用最嚴峻的軍法治軍,從而用最快的速度打造出一支鐵軍,可在薊鎮練兵的時候,動輒斬首、割耳的軍法就要稍打折扣。畢竟就算他上頭有人,那些都察院的禦史時時刻刻虎視眈眈,隨時都會有苛虐士卒這樣的彈劾。所以薊鎮原本那些兵馬中,隻有他最初訓練出來的三萬人,那才是中堅。也正是以這樣的班底,他那時候方才能痛擊董狐狸,讓自以為鐵騎無敵的兀良哈人吃到了這十幾年來最大的一場敗仗。

    至於三萬人之外,於薊鎮各邊牆關口處鎮守的兵馬,就談不上完全如臂使指了,無論是軍官還是士卒。其中一部分不得不認可他的戰功,一部分對他不以為然,還有一部分則深恨他的苛刻作風。

    薊鎮總兵下轄三位協守副總兵,七位分守參將,此外還有各色遊擊將軍十六人,因此喜峰口參將沈端也算是已經一隻腳邁入了高層武將的圈子。然而,宣德之後,文貴武賤早已是根深蒂固的傳統,別看他在品級上早已經進了三品,但到兵部還得各種跪,而且一旦出了喜峰口到了三屯營,他的排位也早已出了前五。於是,在自己的參將署,當戚繼光簡略說了幾句之後,屏退那些喜峰口將校,最後留下汪孚林,對他少許介紹了兩句,他立時滿臉堆笑。

    兵部侍郎的侄兒,這就已經很值得巴結了,更不要說那位兵部侍郎汪道昆還是薊鎮總兵戚繼光的密友,前總督現任兵部尚書譚綸的老部下!而且汪孚林自己還是進士,相比自己自豪於出身軍中世家,直係旁係有好幾個世襲軍職,人家那才叫是宦門子弟,果然金貴!

    汪孚林發現沈端目光炙熱,他差點懷疑對方因為常年在軍中,有什麽不良癖好,登時有些頭皮發麻。好在戚繼光還有話和沈端說,找了個借口打發他先出來,他也就樂得趕緊跑路。

    等到出了屋子,之前指點過他如何進節堂的那個親兵又過來領路帶他去住處。屋子雖比不上薊鎮總兵府,但好在足夠溫暖,通風也還湊合,最重要的是,小北早就在桌子上擺好了一個攢盒,正是早上就準備好,一路上卻冷得根本沒辦法吃的那些鹵製品。

    在溫暖的房間裏,原本凍得*的鹵肉和鹵鴨已經化開了。汪孚林撕了兩隻鴨翅膀下肚,配了小北倒上的一杯濃濃熱茶,哪怕那種磚茶的滋味根本不合他的口味,但這會兒他需要的隻是熱水暖腹暖心,沒有什麽別的要求。想想剛剛在暮色中依稀看到一抹影子的來遠樓,那可容納萬人進關的雄闊場景,他不由得打了個嗝,隨即就看向小北問道:“大明立國兩百餘年,和蒙古幾乎斷斷續續就打了兩百餘年。你覺得這種仗還會打多久?”

    “打多久?”小北哪裏想過這麽遠的問題,更沒想到汪孚林為何突然問這個,眉頭頓時打成了一個結,“朝廷那些老大人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不過,想想遼宋對峙的時候,誰都沒想到偌大的遼國竟然會比宋先滅亡,要是照這麽想,蒙古肯定先滅國。”

    汪孚林沒想到小北先說不知道,緊跟著竟然拿遼宋舊事來打比方,忍不住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他就衝著小北豎起了大拇指:“由此及彼,聯想得絕妙。你說得沒錯,從春秋戰國的時候開始,兩雄爭霸,到最後卻被別國趁勢崛起,這種情形實在是太多了。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麽對伯父提出條件,來了薊鎮之後,還要去遼東?很簡單,當年女真人的金國是被蒙古所滅,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誰能說不久的將來,這種情形就不會倒過來?”

    當然,曆史上遼東的滿人並沒有滅蒙古,而是直接把一大部分蒙古人綁上戰車,征伐天下。人微言輕的他短時間之內不可能從朝堂下手,那麽能不能到遼東親眼看一看,然後挑選另一個角度下手?這就是他之前聽到來薊鎮,就立刻決定去遼東走走的緣由。

    小北卻不太明白汪孚林為什麽誇獎自己,等聽到汪孚林竟然認為遼東的女真人日後能勝過蒙古,她才瞪大了眼睛。這種軍略大勢有些超越了她的認識,因此她沒有接口,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汪孚林那側臉,心中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汪孚林在京師已經夠安分了,這還不由自主惹上了許多事情。可這次卻從京師出來,他卻好像本來就存著惹是生非的心裏,那他會不會把某些地方鬧一個天翻地覆?算了,反正他要是殺人放火,也肯定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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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二五章 他鄉釣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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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峰口的這一頓晚宴,汪孚林品嚐到了全桌山珍野味,從麅子到野兔再到蛇、鹿肉,還有從灤河冰麵上挖洞捕上來的魚,時鮮菜蔬不多,但各種山裏挖出來的幹菌菇卻不少,當然都是經過各種論證肯定可以吃的,非常豐盛的一大桌子菜,盡管廚子的水準算不上第一流,但禁不住食材ding尖,讓他這個吃貨非常滿意地大快朵頤了一頓。而小北因為生怕在主桌上被看出端倪,找了個借口在房裏沒出來,知情的戚繼光吩咐人各樣都送了一dian過去。

    等到一夜好睡養足精神之後,汪孚林次日一大清早起來,就去向沈端要了向導。當然,他少不得先對沈端把話挑明了:“我此來完全是候選期間沒事幹,可沒有什麽尚方寶劍。誰不知道薊鎮防務有戚大帥,絕無半dian紕漏。我隻是想著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所以想看看真正直麵蒙古的雄關要塞是什麽樣子,同時了解一下士卒的日常生活。我不像伯父那樣擅長詩賦文章,所以隻帶著眼睛來,沒帶嘴也沒帶筆。”

    沈端就怕汪孚林自恃進士出身,年輕傲氣,打算挑刺往上報,聽到他這麽直白的解釋,心裏何嚐不是鬆了一口大氣。即便如≌♀ding≌♀dian≌♀小≌♀說,2≡3↘o此,他還是把兩個最機敏的心腹親兵派給了汪孚林,一來有什麽事可以及時通風報信,二來也是鎮壓軍中可能有的刺頭。至於他自己,當然得把全副精神用在戚繼光這位主帥身上。潛意識中,他甚至希望那些兀良哈人能撞上來,如此在主帥麵前打上一仗。那份戰功說不定能夠把他送上副總兵的位子。



    沈端的兩個親兵全都姓沈。乃是沈家的家丁出身。帶著改易軍服的汪孚林四下裏轉圈時,全都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免汪孚林真正接觸到底層士卒。對於這樣的提防和顧慮,汪孚林心知肚明,也不強求。不論如何,他對喜峰口的第一印象,就是秩序良好,關卡建築維護得全都不錯,防戍狀態出色。當然,也有可能是早知道戚繼光要來的緣故。兜來轉去大半天,就快中午時,他來到一處看似是小校場邊上,卻隻見這裏已經圍了一大圈人,赫然正在起哄。

    “打!看那小子還嘴硬!”

    “小小年紀就那麽說大話,非得贏了他那副鎧甲不可!”

    “戚大帥已經來了喜峰口,回頭你要是贏了,咱就推薦你去見戚大帥!”

    聽到這亂哄哄的嚷嚷,汪孚林一時興起就立刻湊了過去。他身後兩個親兵對視一眼,有心阻止。可這軍中比武較量是常有的,他們也隻能無奈跟上。左推右搡終於擠占了一個好位子的汪孚林舉目場中,就隻見裏頭交戰的雙方正打得如火如荼。一方是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英武少年,一招一式顯然是名師交授,頗有章法,而另一個則是四十出頭的中年軍漢,麵相粗豪,出手虎虎生風,竟是純用蠻力以及悍不畏死的拚勁,看著依稀有幾分熟悉感。

    兩方都是用刀,不多久,這場交手就已經打到了後半段,中年軍漢竟是漸漸不低那少年的攻勢,露出幾分敗相,四周也從起哄加油變成了謾罵喝倒彩,甚至有人在那大聲罵娘,各種粗俗露骨的言辭不堪入耳。兩個親兵生怕汪孚林因此動怒,見其隻在那安安靜靜觀戰,這才如釋重負。等到最後那軍漢被人用刀背擊倒在地,觀戰的人群竟是一哄而散,其中有個小軍官模樣的漢子臨走時還氣咻咻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平時倒是挺橫充好漢,真正下場卻不禁打!呸,老子的臉都給你丟光了!鍾南風,給老子聽著,回頭刷一個月馬廄!”

    果然是那個被發配薊鎮的打行把頭!

    汪孚林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見鍾南風癱坐在地,麵色陰沉,那少年回刀歸鞘後,竟是還伸手去拉人,得到的卻是全然的漠視,一時有些尷尬,他就走上前去,輕輕拍了兩下巴掌:“好一場龍爭虎鬥,好英雄。”

    那少年扭頭一看,見汪孚林一身軍士打扮,瞧著卻白皙俊秀,身後兩個親兵亦步亦趨,顯然是以其為主,覺得必定是軍中世家子弟,便拱了拱手道:“不敢當英雄之稱,隻是磨練身手的小小比試而已。那位兄台應該是實戰曆練出來的身手,我僥幸贏了一招,也隻是因為他似乎空腹應戰,氣力不足,否則輸的就應該是我了,總算僥幸保住了那副鎧甲。”



    汪孚林剛剛就聽到,今天這場賭鬥的彩頭仿佛是這少年的一副鎧甲,聽到這話,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始至終就沒抬頭的鍾南風,笑了笑就走到人麵前,突然徑直蹲了下來,伸出手在其眼前晃了晃。直到這個有幾分沮喪的中年漢子終於抬起頭來看著自己,他才眨了眨眼睛。

    “一別三年多,還認識我不?”

    三年對於一個成長中的少年來說,正是長個頭,五官變化最大的時候,再加上汪孚林此刻這一身軍袍,鍾南風死死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終於和記憶中的某個人影重合了起來,當下失聲驚呼道:“是你!”

    “是我。”汪孚林繼續保持蹲著的樣子,笑眯眯地說道,“我之前還以為你興許遇赦回去了,沒想到你竟然在喜峰口,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你那些在杭州的兄弟如今都過上了安穩日子,不少人都娶上了媳婦,抱上了大胖小子,日子過得很好。杭州城外北關的那些打行,有實力的都整合成了鏢局,比從前打打殺殺搶地盤文明多了,當然,暗地裏總少不得某些爭鬥。”

    逐字咀嚼著汪孚林這些話,鍾南風仍是直勾勾地看著汪孚林,好一會兒方才聲音苦澀地說道:“汪小官人確實言而有信,我那些兄弟沒托付錯了人。可我卻沒用得很。到了薊鎮後根本沒能見到戚大帥。就被分到了喜峰口。又因為是南人而常常被人排斥,雙拳難敵四手,若不是去年有兩個充軍發配的浙軍舊部也被分到了這裏,隻怕再過幾年我就是一堆枯骨了,遇赦回去更是休想。我算是明白了,什麽英雄好漢,到了軍中就得像條蟲似的窩著!”

    剛剛和鍾南風對戰的少年沒想到後來的這看似軍中世家子弟,竟然與自己那對手認識。不由得有些好奇,索性在一旁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隱隱約約覺察到幾分端倪,便忍不住插嘴道:“這位鍾大叔,還有這位軍爺,你們也是南邊的人?我也是從南邊來的,我是寧國府宣城人!我這次隨叔父從京城過來,打算走遍九邊,看看邊防情況,前兩天本來想走的。卻聽說戚大帥要來,就特地多留了幾天。”

    “寧國府宣城?這就真巧了。咱們算是半個老鄉。我是寧國府隔壁,徽州府歙縣的,到宣城還不到三百裏。”汪孚林沒想到還碰見一個和自己同樣目的的少年小好漢,登時站起身來笑著答了一句,隨即就指著鍾南風說,“他是杭州人鍾南風,曾經是打行中響當當的一個好漢,當初因為他和幾個把頭被鎮守太監抓了,一群打行中人險些衝占了北新關,後來是他主動向塗知府坦白作為首犯,這才讓其他人都逃脫了處分。”

    “原來如此!”那少年這才了解其中關節,恍然大悟的同時,他趕緊自我介紹道,“我是寧國府宣城沈氏,沈有容。”

    宣城沈氏?那好像是宣城大族,書香門第,居然出了個擅長舞刀弄槍的武者?

    汪孚林因笑道:“徽州府歙縣鬆明山汪孚林。”

    “咦?”沈有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立刻嚷嚷道,“我聽叔父提到過你,你是今科三甲傳臚的進士……等等,你怎麽到喜峰口來了,你這一身軍袍是怎麽回事?總不成這才沒幾天,你就得罪了誰被充軍了?不會吧!”

    這沈小子真真是口無遮攔……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而鍾南風手一撐地麵站起身來,卻是哂然笑道:“汪小官人文武雙全,做得了文章,拿得了刀劍,就算不做官,也決計能夠過得很好。不過,沈公子肯定過慮了,汪小官人身後這兩位,似乎並非尋常兵卒,是軍中哪位將主的親兵?”

    此時此刻,最最無奈最最尷尬的不是別人,正是沈端的這兩位親兵。他們這向導才剛剛當了半天,汪孚林竟然無巧不巧遇到了一位熟人,還是一位來自南邊的熟人!此外,那對硬是賴在喜峰口不走的舉人叔侄,汪孚林竟然也能和人家攀上同鄉,他們這向導還怎麽當?兩人對視一眼,老成的沈義索性實話實說道:“汪公子是隨著戚大帥到喜峰口的,我等乃是沈將軍親兵,奉命給他當向導。”

    這下子,鍾南風倏然瞪大眼睛,隻覺得自己這三年多實在是熬得沒滋味。他想見戚繼光的沒能見著,汪孚林卻輕輕巧巧就成了戚繼光的隨員一同到喜峰口來,自己的夙願隻要汪孚林一句話就能達成!至於沈有容,那更是又驚又喜,絲毫沒有掩飾自己期待的眼神。

    “相逢就是有緣,二位隨我回去坐坐,興許能見到戚大帥?”

    汪孚林笑著提出了邀請,如果是最熟悉他的小北,決計能夠看到那笑容的背後,赫然有一條灰狼尾巴在搖啊搖,誘騙的正是不明世事的小白兔。奈何鍾南風根本就禁不起這種誘惑,沈有容大冷天逗留喜峰口就是為了戚繼光,兩人全都想也不想就dian了頭。至於那兩位親兵,誰能攔得住管得住汪小官人?

    隻在路上,汪孚林就把沈有容的底細給掏得幹幹淨淨,除了沈有容的表字,年紀,師承,還打探到其叔父是沈懋學,今科會試不幸落榜,叔侄倆便打算遊曆九邊,增長見識。其祖父是名儒沈寵,和王氏泰州學派的羅汝芳等人走得非常近,其父沈懋敬是太學生,連沈有容自己上頭還有個兄長沈有嚴,是秀才,正在寧國府學,去年鄉試不幸落榜。

    對於這查戶口問出的一堆信息,他在心裏盤算了一通,最終決定,不管用什麽方法,這次一定把人家叔侄一道拐帶到遼東去,好歹能多倆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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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二六章 禮賢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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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喜峰口參將沈端,戚繼光自然頗為器重,這才一直沒動這個扼守貢道的參將位子。畢竟,沈端勇猛善戰,至於表現出來的諂媚那一麵,在官場上完全不能作為缺dian,反而可以稱之為優dian,有多少做上司的能夠容得下特立獨行,自高自大的下屬?對於沈端隱隱之中流露出朵顏部似乎蠢蠢欲動,仿佛還沒被打怕這種訊息,戚繼光並不意外,談笑之間盡顯自信,和此前他在總兵府借酒消愁的樣子截然不同。

    在戰場上,就算他吃敗仗的時候,也從來不曾沮喪過,更不要說,自打他來到薊鎮,什麽時候在那幫韃子手上吃過虧?

    時值隆冬,汪孚林在路上就明確表示過,自己並不是奉命下來的,大閱之類勞民傷財的勾當就沒必要了,戚繼光自然也無心為了逞威風而折騰麾下士卒。隻不過,汪孚林要來喜峰口看看也就算了,他隻是沒想到這個初出茅廬的新進士會一時興起,在這種大冷天再跑去薊鎮下轄的其他各大關隘湊熱鬧,甚至還要去遼東。因此,在跟著沈端在來遠樓上轉了一圈之後,他少不得就囑咐顯然想和汪孚林結交一下的沈端,替人挑幾個護送上路的精兵強將。

    ≧←ding≧←dian≧←小≧←說,2︽3o♂

    可就在下了來遠樓進入關城之後,他就發現,自己有些低估了汪孚林。就這麽一會兒功夫,這少年進士竟然已經在喜峰口找到熟人了!盡管如此,麵對汪孚林引薦來的兩人,看到他們一見自己就兩眼放光的興奮樣子,哪怕他在軍中常常享受這種待遇,也不由得臉色緩和了下來。尤其是一問之下,得知鍾南風和沈有容都是東南人氏。經曆卻絕不相同,他也不禁有些感慨,尤其對充軍過來的鍾南風更是勉勵了兩句。

    以至於沈端在旁邊忍不住琢磨,是不是要把人調到身邊當個親兵,也好結個善緣。

    就在這時候,外間卻有親兵稟報道:“大帥。有人求見沈將軍。”

    沈端還想趁機在汪孚林麵前加深一下印象,希望人回去之後在汪道昆麵前替自己美言兩句,聽到這話頓時沉下了臉,可等到那親兵又說出了一番話,他才頓時舒展了眉頭。

    “來人自稱是來自寧國府宣城縣的沈舉人,不久前到喜峰口的,和沈將軍報備過,隻因為侄兒遲遲沒有回來,擔心出事。故而求見沈將軍幫忙找人。”



    “啊,是我叔父!”沈有容這才意識到自己因為太過興奮,也沒來得及回去給叔父沈懋學報個信,就糊裏糊塗跟著汪孚林到了戚繼光這一行兵馬駐紮的參將署。此刻,他趕緊對上頭兩位高階將領拱了拱手,“今日得見戚大帥,實在是了卻了我一大夙願。不敢攪擾大帥和沈將軍的公務,我先告退了。”

    “士弘。本來就是我邀你的,你且等等。大帥。我送士弘先出去吧?”

    汪孚林對沈懋學也挺有興趣,那還是汪道貫提到過的東南名士,因此向戚繼光言語一聲後,他衝著見過偶像後有dian腦殘粉架勢的鍾南風打了個眼色,也不管這家夥看得懂,又或者看不懂。就送了一臉興奮的沈有容出門。果然,等到出了參將署,他隻見一個三十出頭的文士正在那來來回回踱著步子,臉上分明滿是焦急。

    沈懋學確實是心急如焚。侄兒過了中午卻還沒回來,他讓人出去一打探。就得知沈有容年輕氣盛,竟是和一個悍卒打了一架,而後就跟著幾個軍士走了。他自己雖則文名頗著,但自幼習武,善騎射,甚至能在馬上舞動長槊,因此沈有容從小不喜文事,武藝倒有一大半是跟著教他的武師學的。此次他帶著這個侄兒進京考會試,也是為了增廣其見識,自己名落孫山後也沒忙著回鄉,而是打算帶人到九邊走走看看,可沒想到竟然在喜峰口捅了簍子。

    要真的是某些輸不起的軍中老油子耍詐,休怪他不客氣!

    汪孚林遠遠看到沈懋學走著走著,忽然一把捋起了袖子,忍不住暗笑不已。就在這時候,沈有容已經一溜小跑衝上前去,大聲叫道:“叔父!”

    聽到這一聲叔父,沈懋學立刻回過神,他倏然放下袖子,回頭看到完好無損的侄兒從參將署出來,頓時鬆了一口大氣。等看到沈有容身後不遠處,一個與其年紀差不多的便袍少年正朝自己這邊走過來,他就沒好氣地對沈有容說:“早上出門不肯帶人,又這麽晚都不回來,你想急死我?是這位公子為你解圍,帶你來參將署的?”

    “也差不多。”沈有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繼而眉開眼笑地說,“托他的福,我剛剛見過戚大帥了!”

    沈懋學這才吃了一驚。他雖說今科落榜,可憑著舉人以及東南名士的身份,自信一定能夠帶著侄兒見上戚繼光一麵。畢竟,那位薊鎮總兵禮賢下士也是出了名的。現如今侄兒提前完成了心願,還是因為這個與其年紀相仿的少年,他自然多了幾分好奇。這時候,他就隻見對方向自己笑著拱了拱手:“沈先生,幸會,在下歙縣鬆明山汪孚林。”

    這要是今科其他三甲進士,沈懋學未必全都能記住,可汪孚林當初引起的軒然大波實在很不小,故而他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當即回禮道:“原來是汪公子,竟然在喜峰口這樣的地方相逢,著實讓人意外,你可是三甲傳臚,今科進士不是應該都在京師候選嗎?”



    “僥幸考中,我這個年紀輕輕的三甲進士就不和其他人搶位子了,趁著吏部選官輪不到我,先出來到九邊走一走看一看,免得日後官身不自由,沒想到會這麽巧在喜峰口遇到沈先生叔侄。我剛剛還對士弘說,宣城到歙縣隻不過三百多裏,我們也算半個同鄉。”

    沈懋學聽汪孚林這樣說,倒覺得新鮮有趣,而更讓他對汪孚林很有好感的是,對方並不以科場騰達自矜。一口一個先生,叫得他都有些不太好意思。而沈有容則因為汪孚林給他留下了良好第一印象的關係,更是在旁邊使勁幫腔說道:“叔父,汪兄說還要去遼東,咱們不是也打算去嗎?到時候不妨同行。”



    “如若沈先生過些天真的要去遼東,可否捎帶我這一行人?我雖說馬術不算最佳。射箭則是一竅不通,但略懂一兩手劍術,帶的隨從也都身手不錯,其中還有浙軍老卒,應該不至於拖後腿。”

    汪孚林連拖後腿這三個字都說出來了,沈懋學哪裏還能找到反對的理由?他仔細思忖了一下,想想自己和沈有容也不是去打仗的,隻是為了增廣見聞,如此和有進士功名的汪孚林同行。有利無害。最重要的是,對方謙虛有禮的態度給他的印象非常好。他本想趁此求見戚繼光,可想想侄兒已經見過那位薊鎮總兵了,這會兒人都出來,他又連拜帖都沒準備,未免太不正式,所以請汪孚林轉達謝意,說明來日再拜後。他就把沈有容給拎了回去。

    而汪孚林看沈懋學的樣子,就知道沈有容回去很可能會吃上沈懋學一頓排揎。雖說宣城沈氏這三代人裏暫時一個進士都沒有。看似比不上鬆明山汪氏現如今的光景,可書香門第四個字卻比鬆明山汪氏更名副其實,沒想到卻出了這挺有意思的叔侄倆!以後趁著同行的時候,他是不是應該請教一下沈家叔侄會不會騎射?雖說他恐怕練不出一個文武雙全來,但多一項自保能力也是好的!

    當汪孚林重新回到參將署的大堂時,就隻見戚繼光也好。沈端也好,看自己的目光都有幾分古怪。他瞅了一眼略顯尷尬的鍾南風,心想這家夥肯定把知道的那些當初自己在杭州的事情全都一股腦兒說了,可那本來就不是什麽秘密,他也就沒當成一回事。將沈懋學的致意轉達之後,順便也多解說了一句:“我聽家叔說過,沈先生乃是東南名士,宣城世家子弟,今日一見,著實聞名不如見麵,見麵更勝聞名。”

    戚繼光之前在東南時除卻抗倭打仗,也曾和不少文人雅士有過往來,但大多人隻是應酬,隻有汪道昆是因為並肩抗倭結下的交情,因此格外不同。此時此刻,別說汪孚林特意dian出沈懋學的名氣,就憑其人正在喜峰口,他也不可能冷遇了人家,當下笑著dian了dian頭。

    “沈將軍,既然這位沈先生和你同姓,又在喜峰口盤桓多日,你代我下一個帖子,邀他叔侄後日同登邊牆。世卿,你此次也隨我西行到潘家口,等你們再返回這裏之後,既然你們要同行遼東,走內地官路,不若走邊牆內的行軍道。可以從喜峰口東行到熊窩頭,接下來我讓沈將軍派親兵十人護送你們,從青山口,然後到冷口、河流口、劉家口、桃林口、界嶺口、箭桿嶺、義院口、董家口,最後是山海關。”

    雖說如今薊鎮邊牆尚未完全修繕完畢,但墩台敵樓幾乎都完工了,頗為可觀。尤其是喜峰口一帶因扼守貢道,更是雄偉非常!

    後世叫長城,這年頭的人則大多稱之為邊牆。都說不登長城非好漢,汪孚林此時此刻聽到登完長城之後走這條邊路,倒是頗為心動。而下一刻,鍾南風就莽撞問了一個天真的問題:“大帥,既然薊鎮邊牆連成一線,為什麽不直接從上頭走?喜峰口附近這一帶的邊牆,寬敞得都能騎馬!”

    這一次,沈端隻覺得臉上直發燒,深深慶幸沒把這麽個家夥招進親兵中,當即喝罵道:“蠢貨,喜峰口左近這段長城比其他地方要寬闊,而且因為關城高聳,故而和兩邊山頭平齊看上去平坦,能夠騎馬,可走過了這段你試試看?上下坡的時候你騎馬,那簡直能摔死你,如果徒步,這大冷天上頭凍得嚴嚴實實,你怎麽走?大帥,此人沒有在敵台墩台上當過台軍,烽炮號令估計背過就算了,都是卑職的錯。”

    看到鍾南風被罵蠢貨卻不敢ding嘴,一臉的沮喪,汪孚林不禁心中一動,當即說道:“大帥的好意,我感激不盡,異日指派的十人當中,就加上這鍾南風如何?聽說和他一樣遭遇的還有兩名發配過來的浙軍老卒,索性湊在一起,我和沈家叔侄都是南直隸人,多幾個東南的熟人,也更加親切些。”

    戚繼光雖也覺得鍾南風是個夯貨,但汪孚林既然開口,他也就順勢答應了。等到汪孚林連聲道謝告退之後,他見沈端不多時也找借口溜了,當下便出了大堂抬頭看天。盡管沈端口口聲聲說,董狐狸也許會再次進犯,喜峰口就是目標之一,但他卻知道一切還是未知數。

    兀良哈三衛,泰寧部的目標多在遼東,而朵顏部則是騷擾薊鎮最多,他一次一次把董狐狸打得落花流水,估計董狐狸狗急跳牆,可朵顏部內中某些反對勢力也快忍不住了!開春之前,應該還有一仗,就看朵顏部內鬥之際,會不會傳來什麽要緊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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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8章 薊鎮的潛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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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有盧龍塞,煙塵飛至今。

    從漢、晉、南北朝到隋、唐、遼、金、元,不論現在叫潘家口還是從前叫盧龍塞,全都是兵家必爭之地。而由於喜峰口有官道通關外和關內,而潘家口自元以後卻沒有官道,從前內外聯通的道路漸漸荒廢,此地駐軍也就漸漸隻能走長城經喜峰口入關。關城是夯土所築,總計不過裏許,乃是戚繼光上任之後才重新修了一遍,駐守此地的把總路懷遠麾下總共不過幾百號人。

    因為潘家口進出交通斷絕,將士進出全都得走喜峰口,從喜峰口到潘家口這一段重修的百裏長城也和從前一樣,頗為平緩,可供騎馬,進墩台時則下馬牽引步行。汪孚林一路過來,約摸數了數,就發現從喜峰口經長城到潘家口這段路,總計二十一座墩台,每座墩台都有台軍駐守,戚繼光沿途過來考較哨守條約,傳烽之法,就沒有一個台軍的回答出紕漏,不但他大為欽佩,就連沈家叔侄也全都讚口不絕。



    清晨天不亮就出發,這一路走走停停,等一行人抵達潘家口時,已是傍晚時分。把總路懷遠親自迎接,把眾人迎進了關城。汪孚林就隻見的這關城直通長城,並無其他進出通道,小小的關城裏除卻營房,以及少之又少的幾個鋪子,再不見任何商人跡象,顯見這種交通斷絕之地,不是商賈們青睞的地方。果然,路懷遠在見了戚繼光之後,言談之間也多有抱怨,說是在此駐守的軍士多為受罰又或者充軍而來,隊伍不好帶,尤其是快過年了,關城中卻物資匱乏。



    汪孚林不禁瞅了一眼身後,這才想起鍾南風這次沒跟來,應是沈端擔心那夯貨再胡亂說什麽,把人留在喜峰口調教幾天。要是那個在喜峰口都混得慘兮兮的家夥之前被發配到這更加艱苦的潘家口,隻怕早就被逼瘋當了逃兵。而在他身後,沈懋學則是和沈有容交頭接耳,汪孚林隻聽作為侄兒的沈有容小聲說道:“這種地方的兵馬應該會換防的吧?若是長年累月在這裏鎮守,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了。”

    沈懋學沒好氣地白了沈有容一眼,這才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可即便換防,若是潘家口被當成懲罰有罪士卒,又或者充軍犯人發配的地方,一直這麽下去,軍紀渙散,出現逃兵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事。等等,說是內外交通斷絕,但從潘家口往南,就是一馬平川,有山也不過小丘陵,我記得弘治年間和嘉靖年間,蒙古兩次興兵就是從潘家口入關。這裏隻是沒有官道,並不是不能走。按照道理,不至於真的就商賈斷絕。”



    到底是兼修文武的東南名士,連這些都記得挺牢!汪孚林見沈懋學一句話就點到了根子上,不禁心中一動,果然就聽到前頭戚繼光沒有搭路懷遠的腔,隻是看著關城南麵城頭道:“那邊的木架子,應該是放吊籃上下城牆的吧?”

    隻是簡簡單單一句話,路懷遠一張臉登時僵住了。潘家口隻有防禦的職責,並沒有探敵的職責,就算探敵,那也是依靠長城上的墩台,根據台軍望敵人數,用烽火和放炮來通知敵軍數量,並不在於什麽斥候。再加上進出全都走喜峰口,吊籃這種讓人進出城的東西根本就沒必要。他在得到消息後緊急通知了城中那些商鋪關門躲避,可竟然偏偏忘了拆掉吊籃上下的木架子!

    此時此刻,即便是站在寒風中,他仍然覺得腦門有些出汗,不知不覺低聲下氣地說:“關城裏畢竟太過封閉,有時候下頭弟兄們要到臨近村鎮采買東西……”

    說到這裏,他自己都說不下去了。戚繼光到了薊鎮雖不像在東南那樣治軍嚴格,可軍紀也同樣不是開玩笑的,要是被質問可有滋擾鄉民,那怎麽辦?

    好在戚繼光點到為止,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路懷遠總算是如釋重負。而跟在後頭的汪孚林暗自思忖,怪不得汪道昆說戚繼光馭下有術,這點到為止就算是一招。果然,進了路懷遠這個把總的官署,戚繼光再也不曾追問其他,檢視了一些各種文書,又在將卒集合之後,清點人數,他甚至都沒有訓話,隻是讓人分發了這次帶來的各種幹菜。對於北地來說,這是比肉幹更加受歡迎的東西。

    下頭將士高高興興領這些過年物資的時候,汪孚林卻和沈家叔侄站在北牆眺望那白茫茫一片。這種隆冬時節,對於尋常百姓來說當然是恨不得窩在家裏,但對於馬背上的那些遊牧民族來說,卻並不是什麽不可逾越的天塹,趁著灤河封凍掀起戰火,在戰略上來說反而很正確。當然,真的要打,薊北長城的每一處關口都可能遭到襲擊,並不局限於潘家口這一個地方。

    至於南牆那邊的吊籃,是不是讓商賈入城,北牆吊籃,是不是用於去蒙古販貨,戚繼光都不管,他們當然更管不著。無論汪孚林還是沈懋學,都沒有越俎代庖上書言事捅破這種窗戶紙的意思。朝廷都沒辦法完全禁絕的事,他們又能怎麽著?

    回程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一早,汪孚林分明看見,路懷遠親自送行的時候,臉上滿是殷勤的表情。這兩天戚繼光自始至終就沒有對人介紹過他和沈家叔侄,路懷遠隻當他們也是幕僚,汪孚林當然不會去顯擺,沈家叔侄也三緘其口,真正的兩個幕僚誰都不做聲,路懷遠哪裏知道其中玄虛?

    就在剛剛上馬之前,汪孚林還收了路懷遠私底下的一份厚禮。並不是銀子,而是一本用油紙包裹的書,他這個不識古籍善本的拿去問了沈家叔侄,卻發現他們也都有份,用沈懋學的話來說,約摸價值百金之數。

    對於一個每年束脩大概也就百兩左右的幕僚來說,可稱得上一份厚禮,更重要的是不像送金銀那樣俗套,顯出了一分別樣的雅致。

    但既然不是幕僚,汪孚林總得對戚繼光打個招呼,這位薊鎮總兵卻吩咐他定心收下。等到通過一處墩台的時候,戚繼光有意暗示他一同落在了隊伍的最後。他雖說不解,但還是照做了。

    “路懷遠這樣懷有私心的將領,在整個長城沿線各口子的關城將領中,絕不是獨一無二。然則我不可能要求每個將領都一心一意兩袖清風,因此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一點,上次南明兄過來巡視的時候,我就對他說過。薊鎮雖不如遼東苦寒,但畢竟艱苦。所以,就和高新鄭公當初用殷正茂殷公一個道理。”

    高拱是說過,寧可多給殷正茂軍費,寧可殷正茂貪汙,但隻要能夠收拾得了爛攤子,打個大勝仗,那就行了!

    “所以,我上任以來,薊鎮的賬本,一年一燒,這是首輔和如今的兵部尚書譚公全都默許的。”

    如果不能打點好往來的牛鬼蛇神,尤其是某些禦史,還有籠絡下屬,他這總兵就算有上層支持,能當得這麽順心?更不要說,他自己還要養家眷過日子,沒有委屈自己吃糠咽菜的習慣。他不是俞大猷,做不到那樣的廉潔奉公。

    汪孚林不知道戚繼光為何獨獨對自己說這個,若說是讓他帶話給汪道昆,卻也不大像,畢竟以汪道昆和戚繼光的交情,之前又來過薊鎮巡視,這些東西應該早就知道。他隱約覺得,好像和之前戚夫人王氏跑到自己這裏來大鬧了一場有關。盡管理應隻有他們這幾個當事者,但事後王氏有沒有找戚繼光繼續大鬧一場,這他就不知道了。但最難堪的一麵給他知道了,戚繼光既然不能滅口,看在汪道昆麵子上,把他真正當成自己人也不奇怪。

    “這次從喜峰口到潘家口,你那媳婦沒有跟從隨行,你可知道是為什麽?”

    戚繼光突然問這個,汪孚林頓時覺得很納悶。小北昨夜啟程前夕的反應確實很奇怪,道是什麽身體不大舒服。可他怎麽想怎麽覺得詭異,因為認識朱宗吉這位太醫院國手,他對於自己夫妻倆的身體清楚得很,全都是好得能打老虎。而從京城啟程之後,他在房事上也比較有節製,畢竟出門在外弄出個意外的孩子那就麻煩大了。所以,他早上啟程時,思忖身邊有沈家叔侄隨行,又是跟著戚繼光,就索性把碧竹和其他隨從都留給了小北。

    此刻,他猜測著戚繼光問這話的緣由,佯裝疑惑地說:“難道不是不太舒服?”

    “我們到了喜峰口之後,打算啟程去潘家口的前一天晚上,內子命人送信過來,說是打算返回登州。我們夫妻相見不如不見,她卻希望小北能去送送她。雖說夫妻之間已經相敬如冰,但我思來想去,還是對你家媳婦說了一聲,沒想到她爽快答應了,甚至還對你說了個謊。想當初內子年輕的時候,也和你家那媳婦一樣執拗而天真。”

    聽到戚繼光如此回答,汪孚林忍不住愣了一愣。想想汪道昆同意小北跟著自己到薊鎮來,不無希望她勸一勸王氏的意思,可那天晚上和那位一品夫人打過交道後,他完全不覺得已經偏執到偏激的王氏是能夠勸回來——當然,戚繼光也不是沒責任,要是和汪道昆那樣,隻因為要延續子嗣而納一個妾,也許王氏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如今這樣夫妻雙方全都帶著情緒分居兩地,哪怕曾經有多深的感情,也肯定化成了烏有。

    因此,他沒有對戚繼光托小北去做的事情發表任何意見。可到傍晚回了喜峰口關城參將署,他還來不及去打探小北是否從三屯營回來了,就隻見這裏赫然一片亂哄哄的景象。戚繼光麵色登時冷峻了下來,可喜峰口參將沈端卻不見蹤影,還是之前沈端派給過汪孚林的一個親兵匆匆趕來報信。

    “大帥,是十幾個充軍的南人在軍中與人械鬥,傷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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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二八章 南北之爭(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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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可以,喜峰口參將沈端恨不得自己之前沒有善心大發,先派人把鍾南風等三人從原本隸屬的百人隊中拎出來,打算好好訓導一番後再借給汪孚林。

    就因為他這個很尋常的舉動,軍中突然有傳言大肆散布,說是這三人會被調為參將署的親兵,到時候一定會向上頭告狀平日在軍中百般受人欺淩。這下子,不少和鍾南風有類似境遇的其他充軍犯人就不像往日那般任憑欺壓,而是在遭到淩辱時,還嘴甚至於還手,這一打就打出了大問題。

    當沈端得到消息趕到的時候,何止所謂的隻傷了**個人,而是重傷**個,輕傷二三十,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還沒死人!而他固然因此暴跳如雷,心裏又哪裏不知道,歸根結底,這並不是什麽南人北人之間的衝突,而是原本的薊鎮軍和浙軍之間的矛盾。



    在譚綸上任薊鎮之前,薊鎮兵馬軍紀渙散,不服編練,因此譚綸獨木難支,上書把老部下戚繼光調了過來,同時還把戚繼光的嫡係浙軍精銳,也就是俗稱的戚家軍給調來三千。這三千兵馬一到薊鎮,就讓原本的那些老兵油子知道了什麽叫軍紀。傾盆大雨中,這些人屹立±ding±dian±小±說,2▲3⊥o如山紋絲不動。憑著這三千浙軍對於軍紀的絕對服從,以及強大的戰力,戚繼光成功立威,隨即一麵修築長城,一麵重新編練薊鎮兵馬,一dian一dian懾服了那些老兵油子,幾年間漸漸建立起了絕對的權威。



    可三千浙軍再加上後來的兩千,作為戚繼光的嫡係。除卻之前重修薊北長城時。他們也和薊鎮兵馬一樣勞作。其他時候,其中一部分分發到各大關城,但主力一直駐紮在三屯營這薊鎮總兵府所在之地,論功行賞常常都是頭一份,久而久之長城各關口駐軍自然有所怨言。

    這份火氣,沒人敢出在薊鎮總兵戚繼光的頭上,也沒辦法宣泄到浙軍頭上,既如此。那些充軍發配到薊鎮各大關口的浙人和南直隸人就倒了大黴。鍾南風這樣有些本事的,還不至於被欺負到最慘,而手無縛雞之力又沒人罩著的,幾年裏無聲無息也不知道病死了多少!畢竟,充軍犯人之中強橫的早就半路逃亡了,而家裏有錢的則會有人隨行過來照顧,上下打dian,隻有無權無勢更無錢的隻能在此硬捱時日。



    因此,哪怕這會兒才剛剛彈壓下去這一場械鬥,不少人還梗著脖子置辯。沈端仍是立刻厲聲吩咐道:“所有參與械鬥的人,給我帶下去。一律捆打四十,而後枷號一個月。要是再有下一次,就按照激變軍伍,又或者嘩變律,從重處置!”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親兵那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將軍,大帥他們回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沈端簡直更加怒火高熾。這些捅婁子的家夥早不打晚不打,偏偏挑選在戚繼光就要回來的時候動手,簡直是給他這個喜峰口參將臉上抹黑!他多年來兢兢業業在這喜峰口駐紮,從來沒出過什麽紕漏,如今麾下將卒偏偏在大帥巡視的節骨眼上鬧事,這讓大帥怎麽看他?他惡狠狠地端詳著下頭那一張張臉,下定決心回頭一定要好好整治磋磨這些該死的刺頭,卻不理會下頭大聲的解釋又或者抗議,徑直拂袖而去,隻想著怎麽對戚繼光解釋。

    而作為此次軍中械鬥鬧事的導火索,鍾南風和兩個浙軍老卒兩兩對視一眼,卻都覺得心頭有些沉重。鍾南風對汪孚林的心情很複雜,畢竟他曾被汪孚林反挾持過,前次又是汪孚林的緣故方才能夠見到戚繼光,再加上舊日兄弟全憑汪孚林才能過上好日子,潛意識中,他不禁希望汪孚林也能插手管一管今天的事情,至少讓那些被充軍到此的南人不至於再被人欺負。而他隻是在心裏想想,另兩個浙軍老卒就直接把話說出了口。

    “鍾老大,之前咱們倆被充軍到喜峰口,若不是你照應,就連命都沒了。我們兄弟倆身手隻是略過得去,當初在南京就險些被一直當兄弟的何四坑了,差dian就把胡部堂身後令名也給一塊陷了進去,就我們這腦子根本想不出什麽主意來。你能不能去求求那汪小官人,給喜峰口這邊從軍的南人找一條出路?”

    “是啊是啊,鍾大哥你幫幫忙,實在不行,幫我們引薦一下也行。他既然能夠因為你的緣故帶挈我們兩兄弟,總應該是古道熱腸的人。”說這話的漢子微微一頓,想起當初自己兩人在南京時,還曾經和何四在背後議論過汪孚林及其伯父汪道昆,不禁有些慚愧,但還是硬著頭皮說,“我和三哥可以一塊去求他,這次的事情,畢竟也是從我們勾起的。”

    鍾南風覺得汪孚林雖是進士,又看似是戚繼光帶到喜峰口來的,但對於這樣的軍務肯定無從開口,但想想兩人求的確實也在情在理,他猶豫良久,最終還是答應了。然而他們並不是沈端的正牌子親兵,哪怕遠遠能夠看到戚繼光,離著卻很遠,根本不到可以說話的地步,隻能在那幹著急。

    他們遠遠看到戚繼光和沈端似乎說了什麽,緊跟著,那位薊鎮總兵就和喜峰口參將一道,在眾多親兵的簇擁下往這邊來。他們還沒擠上前就被警戒的兵馬給趕到了後麵,又不敢隨便大聲呼喊,隻能眼睜睜看著一行人從麵前過去。就當鍾南風和另兩人滿臉失望的時候,突然隻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還以為你們也在那幫軍中械鬥的人裏頭,沒想到這次倒聰明了。鍾南風,你有長進啊!”

    鍾南風回頭一看是汪孚林,和自己打過一場的沈有容也在,登時大喜。他顧不得這調侃,三下五除二將自己所知道的內情全都一股腦兒倒了出來。一旁另兩個浙軍老卒也在那一個勁幫腔。在他們的解說下。汪孚林和沈家叔侄很快明白了此番械鬥的內因所在。這下子。曾經和鍾南風交過手的沈有容登時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我和鍾大叔打那一架的時候,一旁看熱鬧的那些人最初還在起哄打氣,最後竟然在那罵你,原來是因為這個。”

    而沈懋學則是歎了一口氣:“東南倭亂平定,之前福建就曾經出過軍中將卒擾民的事情,後來遣散安置更是非常草率,以至於昔日勇士散落民間不複當年之勇不說,甚至還被人當成是惹是生非的害群之馬。沒想到就連到了北邊之後,也依舊不消停……說來說去,這次鬧事,軍中陋習固然可恨,但九邊軍紀積重難返,也可見一斑!”

    汪孚林瞅了一眼鍾南風和另兩人,見他們對沈家叔侄的反應似乎不甚關心,三個人六雙眼睛全都看著自己,早就聽懂了剛剛那番弦外之音的他頓時有些無奈。怎麽都當他是萬能的?他這次到薊鎮隻是來見識一下戚繼光這位一代名將的,其他的他管不了也沒打算管。尤其是如今的問題症結,沈懋學都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戚繼光恐怕都隻能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然後和稀泥的方式,他能有什麽辦法?

    戚繼光是很難一碗水完全端平的,一方是跟隨自己轉戰東南威名赫赫的浙軍精銳,民間直呼戚家軍而不名,另一方是薊鎮那些積重難返的老兵油子,但也在其指揮下,打敗過那些野心勃勃的兀良哈人,戰力頗為不凡,最好的結局當然是兩邊能夠精誠合作,不分彼此,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地域分歧,戚繼光總不可能把浙軍全都給遣散回去,然後一心一意靠這些薊鎮兵馬來打仗?

    鍾南風見汪孚林沒做聲,不禁有些焦急。可就在這時候,沈有容突然輕咦了一聲:“叔父,汪公子,有些人朝我們圍過來了!”

    聽到這話,原本聚在一塊說話的眾人環顧四周,果然就隻見幾十號人往自己這邊圍攏過來,後頭更有人叫道:“弟兄們無辜要挨軍棍,我們扣下這幫南人,然後去參將署門前請願,請大帥出來主持公道,明辨是非,罷免了那個隻會捧南人的沈端!”

    見此情景,鍾南風三人不假思索就要去拔刀,沈家叔侄和幾個隨從則謹慎一些,隻是凝神戒備,汪孚林卻在最初的驚愕過後,突然沉聲喝道:“戚大帥都回來了,居然還有人想鬧事?要是不怕掉腦袋,又或者甘心情願被朝廷通緝,跑到韃子那兒去舔臭腳,那就盡管上來窩裏鬥!”

    他這話用足中氣,聲若洪鍾,一時間幾十個圍上前來的人全都聽到了,立刻有人猶豫不決了起來。可緊跟著,就有人嚷嚷道:“別聽這些南狗的……”

    “呸,南人北人全都是我大明的子民,誰在背後挑唆別人嚷嚷什麽南狗,有膽子滾出來說話,別在那藏頭露尾!”沈有容年輕氣盛,不等那人說完就大叫道,“有本事撒在那些蒙古韃子頭上,衝著自己人下黑手算什麽英雄好漢!有本事出來和我一對一,誰不敢誰就學狗叫!”

    聽到這話,再看到那原本氣勢洶洶的幾十個人被自己和沈有容先後拿話一攔,不少人左顧右盼,顯然有所分歧,汪孚林頓時笑出聲來。這沈有容真是宣城沈氏書香門第的嫡係子弟?可市井習氣很重啊,實在有趣!

    想歸想,可此刻最重要的是平息事態。眼看這幾十號人騎虎難下,他便笑吟吟地指著沈懋學說道:“這位沈先生乃是舉人,聲名連首輔大人都聽說過的名士,戚大帥禮遇非常。至於我呢,是戚大帥好友的晚輩。你們既然要求公道,我二人可以去聽你們說個夠,如若真有道理,我們陪你們去參將署,保證你們可以見到戚大帥。如何,可否去你們的營房,你們的地盤,好好聽你們叨叨?”

    沈有容登時大吃一驚,可還不等他繼續說什麽,就被沈懋學一手攔住。這位被譽為宣城沈氏數代之中最傑出的子弟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心想汪孚林不說自己是進士,隻道是戚繼光的後輩,而卻特意dian出他是舉人,這其中用意他實在猜不明白,可不論如何,這確實是一個機會。於是,他從容自若地說道:“我和汪公子都是南人,你們有什麽不滿,我們盡可以聽你們說個夠。要去哪說,帶路吧!”

    趁著這功夫,汪孚林便低聲對沈有容說:“回頭告訴大帥,不用擔心我二人安危。”

    直到汪孚林和沈有容上前去,那幾十號人你眼看我眼,最終糊裏糊塗簇擁了他們走人,沈有容還在那發愣。不用擔心安危?汪孚林怎麽就那麽有信心?這也太大膽了,不行,他得趕緊去找戚大帥!

    隻有鍾南風在兩個浙軍老卒的催促下,卻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心裏簡直是五味雜陳。這一幕和北新關之亂中汪孚林陪著凃淵一同來當說客,何其相似?隻不知道這次背後鬧事的頭頭,會和他一般下場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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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二九章 誰嚇誰,誰怕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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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蠢貨,廢物,一群腦子被驢踢了的夯貨!”

    當下頭人小心翼翼地報說,幾十個本意是挾持了汪孚林沈懋學一行去向戚繼光施壓的將兵,竟是不知怎的在人家一通言語之下,糊裏糊塗把人弄去了兵營,遊擊將軍石河隆簡直氣炸了肺。利用了沈端急於求成,把那三個南邊充軍的犯人當成寶貝這個機會,他故意讓人在軍中散布了幾句。本來隻是讓戚繼光看看,喜峰口參將沈端難以調和南北矛盾,隻會逢迎拍馬,如此一來,在鎮守喜峰口的將官中,官階僅次於參將沈端的他就能有上位的機會。

    當然,怎麽控製好分寸,怎麽把某些刺頭當成棄子,包括如何對那些充軍的家夥恩威並濟……林林總總他全都想好了——隻要那幾十個家夥把汪孚林沈懋學等人簇擁了往參將署門前一站,他就會立刻出手,利用混進其中的幾個釘子成功把人救出來,然後反手鎮壓那些刺頭。如此一來,他的殺伐果斷雷厲風行,戚繼光就能全都看在眼裏,一下子就把沈端比下去了。



    可現在倒好,一切都亂了套!別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那個沈懋學狗屁的東南名士,什麽首輔都知道≤ding≤dian≤小≤說,£o♀,戚大帥都禮遇,純粹都是汪孚林瞎掰!沈懋學哪裏比得上汪孚林自己一根小指頭重要,汪孚林是今科三甲傳臚,兵部侍郎汪道昆的侄兒,汪道昆和譚綸的關係誰不知道,那兩個可都是隻手決定他們這些武將升遷還是黜落的角色!汪孚林坑了沈懋學,這還能解釋成文人相輕的嫉妒心理,可汪孚林自個坑自個這算是怎麽回事?

    “將軍,軍營那邊……”

    “人在第幾營?”

    “在第七營。”

    石河隆的臉色一下子就黑了。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之前和人械鬥的就出自第七營。那麽想要繼續鬧事的刺頭當然也來自第七營。整個喜峰口駐防體係中,總共七營,每營人數卻並不是相等的,其他各營都有威風凜凜的名號,唯有第七營沒有,隻按照次序胡亂給了第七兩個字。第七營的人數也是所有七營人馬中最少的。總共九百五十人,但全都是各營剔除出來的刺頭,坐營千戶根本就彈壓不了,下麵的軍頭兵痞說了算。

    在這種情形下,要是之前那個顯然武藝嫻熟的沈有容也一塊去也就算了,可偏偏隻有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麵書生!

    “來人,備馬,去第七營!”

    哪怕石河隆自己也沒有太大的自信能夠一舉壓服那幫軍頭兵痞,可這時候想要抽身後退都已經晚了。畢竟他已經涉足太深。這時候,隻有試一試他能否在沈端插手之前,搶先一步把事情壓下去。於是,在麾下親兵中精挑細選出了五十個人之後,他立刻往第七營趕了過去。

    而汪孚林和沈懋學這會兒也確實正在第七營中享受圍觀待遇。一路經過時看到的那些低矮破舊營房,和之前他們親自走過的雄壯長城形成了鮮明對比。在戚繼光的親自監督下,薊鎮長城並不是夯土所製,很多地方都是用的特製青磚。敵樓墩台異常精美,足可見那幾年修繕的過程投入了多大的人力物力。



    可就是這些用雙手建造起長城的軍士。卻是一個個身穿半舊不新的軍袍,臉上全都帶著深深的風霜痕跡。一路上往兵營去的時候,汪孚林就有意和這些人拉家常,他的官話本來就不帶南方口音,再加上年紀小,又不是盤根問底。隻是在那一本正經地追問這些鬧事的兵卒對待遇有什麽不滿,對那些南邊充軍來的人有什麽怨言,又或者是否有其他不便……盡管他之前就聲稱是來聽人發牢騷的,但這樣合格的聽眾,自然讓一大幫亂軍更有倒個痛快的**。

    以至於最初還有人攔阻他們進入軍營。可在身邊這些原本理應是裹挾他們的亂軍叫嚷下,反而有不少人都倒戈了過來。顯然,憋得時間太長了,好不容易有幾個能聽他們說話的人,誰不抱著一線希望?



    而沈懋學眼看汪孚林巧妙呼應眾人的情緒,甚至不時罵一聲娘,來兩句不堪入耳的髒話,沒費多大力氣就融入了這些底層軍士當中,盡管他也不是自矜身份的人,可易位相處,他自忖絕對不可能在這個年紀做到這個地步。更何況,汪孚林把他放到了主角的地位,他自然少不得打足精神,設想著和煽動此次軍中南北對立的主謀該如何打交道。可是,當進入一間陳設簡陋的屋子,看到那團團圈圈或坐或站的十幾個人,他就意識到自己的判斷有所偏差。

    莫非不完全是有人煽動,而真的是薊鎮軍中原本的不滿鬱積到了,於是正好這個節骨眼上爆發了出來?

    沈懋學驚疑不定,汪孚林卻麵色如常,他剛剛就意識到,今天這情況莫名其妙亂七八糟,蹊蹺得很,可隻要不是跳出來一大幫刀斧手喊打喊殺,怎麽都不奇怪。他打第一眼就感覺到,他們在審視別人,別人也在審視他們,那眼神中除卻某些敵意,更多的是無奈,是忌憚,以及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屋子裏的都是喜峰口第七營中最讓上頭軍官們棘手的軍頭兵痞,但是,他們固然都有一股讓上位者最討厭的油滑陰狠習氣,可對下頭的弟兄卻非常大方,人心全都向著他們,因為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這第七營就會整個嘩變,再加上為了其他六營好統帶,曆任喜峰口參將也好,下頭的遊擊將軍也好,全都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這些軍頭兵痞們也都知道分寸,即便有時候因為分配軍需鬧dian事,可都不會鬧得很大。

    可今天不知怎的,因為幾句流言,第七營的不少人就和幾個充軍的南人械鬥了起來,雖沒鬧出人命,卻是重傷輕傷不少,這事情想要捂,那是絕對捂不下去的。擔心喜峰口參將沈端趁機想要拔除他們這些眼中釘肉中刺,所以剛剛方才有一個軍頭混在大堆人群中,打算看看風色行事,結果戚繼光一行人回來,其中汪孚林和沈家叔侄這些隨員卻悄然離開隊伍去和鍾南風三人說話,緊跟著,幾十個第七營的軍士就突然圍了上去,繼而在人家三言兩語之下,沒去參將署鬧事,而是把人給弄回了自己的軍營!

    提早拔腿跑回來給其他人報信的馬老大瞅著汪孚林和沈懋學,心裏直犯嘀咕。但最後,在上首一個四十出頭的漢子眼神支使下,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裝出了一副不耐煩的架勢:“沈老爺,汪公子,如果我沒記錯,二位在戚大帥身邊連個職司都沒有,憑什麽來說替咱們傳話?”

    “就憑戚大帥巡視喜峰口到潘家口這來回路上,沈先生和我一直相隨在旁邊。而且,在戚大帥正好回到喜峰口的時候,軍中卻鬧出了如此亂子,且不說戚大帥會不會因此大發雷霆,上頭那些將軍們若以此整肅軍紀,光是先前械鬥就已經夠嚴重了,更何況,若不是我當眾說可以替各位傳話戚大帥,甚至於傳話,各位就不曾想過會是如何結果?屆時外間有人少不得會將兵變、嘩變、叛亂,又或者各種各樣的帽子扣上來,各位誰受得了?”

    “小子,咱們可不是嚇大的,你別唬人!”

    聽到角落中傳來的這個聲音,汪孚林循聲望去,見是一個年約三十出頭的粗壯漢子,在滿屋子的人中顯然算是年輕的,他正要說話,一旁的沈懋學已經接過了話茬:“今天的事情可大可小,我二人坐在這裏,隻要我們咬死不過是被請來聽傾訴怨言的,那麽別人自然置喙不得。我和汪賢弟之前也聽人說了,這喜峰口的兵馬中,南北之間確實有些齟齬,可這些話何妨對我們剖白清楚,然後轉呈戚大帥?至於是不是危言聳聽,我想在座諸位都應該心裏有數才對!”

    沈懋學的話雖說稍顯文縐縐了一dian,但大體意思在座眾人當然聽得明白。可剛剛那個覺得是唬人的粗壯漢子卻依舊不服氣,竟是霍然站起身來:“我本來還以為之前那個在小校場和人較量的小子來了,沒想到竟然沒他!聽說他之前放話一對一,說是不敢就學狗叫?你們兩個白麵書生別說廢話,有本事和我比試一兩手。騎射兵器又或者赤手空拳,你盡管挑,要是能勝過我,大夥兒也樂意掏dian苦楚給你們聽聽。要是不能,哪來的哪去,咱們不稀罕!”

    麵對這**裸的挑釁,其他老油子兵痞根本就來不及阻止,發現沈懋學和汪孚林也都跟著站起身來,他們甭提多後悔沒製止那個大嘴巴了。可讓他們更意想不到的是,那個年長的書生竟是挑眉說道:“都說薊鎮兵馬是九邊兵馬中精銳中的精銳,既如此,那就比試騎射如何?”

    汪孚林聽到沈懋學主動接戰,原本他還想著實在不行就隻能自己出其不意去比劍了,此刻自然如釋重負,也不說話,就這麽看著那出言挑釁的家夥。

    果然,那家夥頓時想都不想地一口答應道:“好,就比騎射,隻不過,其他的弓沒有,隻有一石的強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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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零章 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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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汪孚林壓根從沒有練過騎射,但他至少讀過書,對於某些東西還是頗有了解的。所謂一石強弓,指的是拉開這張弓需要一石的力氣,也就是差不多一百二十斤的臂力。就比如這年頭的武舉,立射標靶時,那是用的一石弓,如若比拚騎射,那麽就是隻用七鬥的弓。所以要在騎射的時候用一石強弓,那絕對是一等一的騎射高手。所以,當沈懋學麵不改色地答應了下來,他心底對宣城沈氏的評價直接提高了幾個檔次。

    這年頭書香門第中,一代代出進士舉人不奇怪,可中間蹦出幾個子弟不愛聖賢書卻愛舞刀弄槍,這就很難得了,而若是再出個文武雙全的,那簡直是妖孽!沒看王守仁當初少年好兵事善騎射,一直都被人當成是異類嗎?

    而到了小校場上,眼見得沈懋學躍馬挽弓,離弦之箭一支支正中騎射所用的草人時,汪孚林站在一旁抱手純欣賞,隻覺得賞心悅目。他都已經考中進士了,哪怕隻是三甲,所以對於出風頭這種事已經不大熱衷,更何況他也確實沒那個本事。趁此機會,看到一旁一張張目瞪口呆的臉,還有那個尚未登場就已經臉黑如同包公的粗壯漢子,他就笑【↓ding【↓dian【↓小【↓說,2≧3o≤吟吟地說道:“沈先生文武雙全,各位想來都見識到了,還要繼續比嗎?”



    見沈懋學已經放慢馬速徐徐跑了回來,幾個往日從來都是讓別人無從下嘴的軍頭兵痞,這時候卻反而覺得騎虎難下。偏偏就在這時候,卻有幾個人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連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就大聲嚷嚷道:“遊擊將軍石河隆來了,帶著一百多人不分青紅皂白就闖進了軍營!”

    “石將軍說,立刻把沈先生和汪公子禮送出去。他還能在大帥麵前求情,否則從重處置!”

    “營中弟兄不少都被彈壓住了,這可怎麽辦!”

    麵對這亂哄哄的叫嚷聲,十幾個在第七營中紮根了少則十年,多則二三十年的軍頭兵痞登時感到事情不妙。一時間,看向汪孚林和沈懋學的眼神中。不少都充滿著懷疑和驚怒。而汪孚林聽到竟然不是戚繼光又或者喜峰口參將沈端先有動作,而是這個之前都沒接觸過的遊擊將軍石河隆出馬,有些意外的他便嘿然笑道:“真是奇哉怪也,我和沈先生奉戚大帥之命到這第七營中訪查軍情,關這位石將軍什麽事?”

    沈懋學一躍下馬,隨即丟下韁繩走上前來:“我記得,石將軍應該是遊擊將軍吧?竟然搶在大帥和沈將軍之前,好快的耳報神!”



    盡管第七營這些軍頭和兵痞每個人手底下都很有一批人,但誰也沒那個自信能和高層軍官抗衡。更何況石河隆是遊擊將軍,喜峰口這邊僅次於參將沈端的第二號人物。剛剛聽到石河隆如此強勢,不少人都萌生退意,可聽到汪孚林和沈懋學這麽說,其中那些一等一的聰明人不免便快速轉動起了腦筋。下一刻,馬老大這次都不需要別人授意暗示了,立刻開口叫道:“照汪公子剛剛這麽說,沈老爺可否和汪公子一塊和我們去見石將軍。做個見證?”

    “當然可以!”

    汪孚林爽快異常地答應了下來。而沈懋學已經大體明白了此番所謂南北衝突背後的某些微妙之處,也當即笑著dian了dian頭。有他們倆這般表態。就連最初那挑釁的大漢,也打消了還未下場就落敗的尷尬,紛紛打起精神準備去應付那位闖將進來的遊擊將軍。然而,一行十多人出了較量騎射這校場還沒走多遠,就隻見前方煙塵滾滾,緊跟著就是那一百餘人呼嘯而來。在眾人麵前不過十餘步遠處方才停下,端的是訓練有素。

    石河隆居高臨下,一眼就看到了和放眼看去那些軍袍顏色迥異的沈懋學和汪孚林。發現兩人雖是被人簇擁在最當中,可那樣子分毫不像是受挾持,而更像是眾星拱月。他心裏咯噔一下,隨即就立時衝著一旁的親兵使了個眼色,那親兵當即沉聲喝道:“軍中規矩如何,爾等不懂嗎?石將軍在此,還不行禮?”



    汪孚林心道這幫老兵油子好不容易有dian氣勢,要是真的被逼得先行禮下跪,那就再難生出任何對抗之心了,當即輕咳一聲道:“敢問石將軍,我是奉戚大帥之命,到這裏訪查之前那場械鬥前因後果,因此被人敬為上賓,適才聽說石將軍聲稱要人將我們禮送出去,否則就要從重處置,不知道這從何說起?”



    剛剛汪孚林在那些軍頭兵痞麵前就是如此信口開河,如今在石河隆麵前又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沈懋學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可是,瞅見石河隆的眼神倏然一閃,臉上凶光畢露,隨即複又強笑,他隻覺得原本那隱隱約約的懷疑一下子明確了許多。莫非是軍中高層爭權奪利,竟是利用了底下軍卒之間原本就存在的矛盾?如果真的如此,那簡直是……

    沈懋學倏忽間閃過好幾個念頭,最終也開口說道:“汪賢弟所言,也正是我疑惑的,不知石將軍口口聲聲來要人,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石河隆萬萬沒想到自己跑來是為了解圍,外加在汪孚林麵前刷一下好感度的,可卻到頭來碰了個硬釘子!他不敢把氣撒在汪孚林身上,可沈懋學隻是舉人,他還不放在眼裏,當即冷笑道:“沈公子倒會說話,汪公子乃是今科三甲傳臚,金榜題名的進士,戚大帥此來喜峰口的隨員,他說是奉大帥之命,我還信幾分,可你卻自恃舉人,大搖大擺帶著個侄兒在喜峰口一晃就是十多天,現如今又信口雌黃道說什麽奉大帥之命,你這真是好大的膽子!”

    汪孚林之前隻說自己是奉戚繼光之命,可沒有提沈懋學。他就不信,文人相輕由來已久,汪孚林年少卻是進士,沈懋學年長卻隻是舉人,沈懋學心裏就沒有不服不滿!更何況,要不是汪孚林沒事坑人,沈懋學怎會好端端陷入這般困境?如此一來,兩人肯定會互相指摘。

    而那幫軍頭兵痞全都大吃一驚。汪孚林的真正身份,戚繼光及其身邊人當然知道,喜峰口參將沈端以及很少幾個心腹親兵也知道,沈懋學沈有容叔侄,鍾南風三人都算是知道,可除卻這些人之外,並未在軍營其他地方散布,所以他們竟是剛剛知道,一直笑嘻嘻顯得很好相處,自稱乃是戚大帥好友晚輩的這位少年,竟然是位貨真價實的進士老爺!也就是說,汪孚林竟要比剛剛騎射水準一流的沈懋學在官場上更高一層!

    沈懋學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見其嘴角含笑,意味深長對自己眨了眨眼睛,想到汪孚林之前的那些言行舉止,他一時福至心靈,當即慨然說道:“石將軍既然不信,那麽正好,我要帶人見戚大帥陳情,你去當麵向戚大帥求證吧!汪賢弟,你說呢?”

    “石將軍既然來了,那就一同去見戚大帥?”

    石河隆一時鬧不清自己之前那番話究竟是起了作用,還是沒起作用,可這時候已經不容他多想,當下他隻能硬著頭皮一口答應了下來。等看到汪孚林在那些兵痞軍頭之中指指diandian,不消一會兒挑出了七八號人,而沈懋學隻抱手站在那兒,他自以為之前確實瞅準了空子,當即笑容可掬地跟在汪孚林身邊轉悠,不時試探一番。等到一行人出了第七營駐地,前往參將署時,他就更加露骨地戳了喜峰口參將沈端幾句。

    素無威望,難以調和士卒爭鬥,於軍中陋習束手無策……這些絕對和沈端對得上號的東西他張口就來,直到抵達參將署門口,他打算跟著汪孚林等人一同進去時,卻被門前親兵攔下。他自覺雖沒完成既定計劃,卻也做得有七分圓滿,頓時大為驚怒,隻以為是沈端授意人故意為難他。

    “我堂堂遊擊將軍,莫非連麵見大帥陳情的資格都沒有?”

    汪孚林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隻見那個攔下沈端的親兵,分明是自己熟識的那個戚繼光身邊的親兵。也就是說,命人攔下這位自命不凡的遊擊將軍的,不是喜峰口參將沈端,而是戚繼光!就在他停下步子這時候,那親兵麵對石河隆的質問,卻是一板一眼地說道:“大帥有命,令石將軍在門外候著。如果要你進去時,自會傳你!”

    大帥令人擋駕!

    石河隆隻覺得一顆心涼了半截,而更讓他惶恐的是,戚繼光是不是察覺了什麽,又或者已經證明了什麽!他不敢再有任何置辯,又或者任何讓人捅到戚繼光麵前會作為把柄的舉動,隻在心裏把自己做的那些事情過了一遍又一遍,可怎麽都找不到任何破綻。

    而在石河隆看不到的參將署大堂,汪孚林和沈懋學眼看那幫之前還口口聲聲要如何如何的軍頭兵痞跪在下麵,一個個全都大氣不敢吭一聲,戚繼光問一句,方才有人回一句,沒人敢主動多說一個字,他們不禁交換了一個眼色。戚繼光的問話隻持續了一刻鍾,卻每一句話都卡在了dian子上,仿佛不是回來之後才知道這場紛爭鬧劇,而是似乎親眼目睹,甚至又在軍中調查了一番。

    就在汪孚林發現戚繼光看向自己,還以為這位薊鎮總兵要問話的時候,卻不料戚繼光若無其事收回了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來人,傳令下去,令石河隆報名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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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一章 雷霆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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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初戚繼光初到薊鎮,掛銜神機營副將,總理訓練薊鎮兵馬,當時的薊鎮總兵郭琥乃是功勞赫赫的宿將,極其排斥崛起於東南的戚繼光,在各種方麵都不大願意配合,最終被調離,戚繼光這才得以正位薊鎮總兵。

    得到朝廷任命的那一天,戚繼光正是在總兵府節堂讓眾將報名入見。一石激起千層浪,也不知道多少人背後怨聲載道,尤其是不少先前就陽奉陰違的部將,而通過此事,戚繼光看清楚了人心向背,依靠內閣高拱張居正以及薊遼總督譚綸的強力支持,之後陸陸續續調離薊鎮的將校不知凡幾。隨著胡守仁的第一批三千浙軍抵達薊鎮,戚繼美也帶了一支沂州兵過來,他又不斷清洗薊鎮軍將體係,最後高中層將領中再沒有刺頭,報名入見這一手段就沒再用過。

    如今,當初不在薊鎮的石河隆再次品嚐到了那些前輩們感受過的羞辱滋味。盡管參將署從大門口到大堂不過兩道門,外加節堂大門也隻有三道,可每次在門口都要提高嗓音報名,他原本就七上八下的心裏更是充滿了挫敗和憤恨。當最終來到大堂門口時,他聲音嘶啞地叫了一聲遊擊將軍石河隆請見大帥,突然隻覺≡ding≡dian≡小≡說,v≤o得一個高大的黑影擋在了堂前。抬頭一看見是戚繼光,他原本還打算進入大堂後怎麽抗辯,此刻不知不覺就雙膝一軟,竟然直接跪了下來。



    “薊鎮自從三千浙軍北上之後,確實屢有各種流言蜚語,既然不敢衝著那些軍紀整肅,戰力突出的浙軍發邪火,那就衝著充軍的犯人撒氣,這是由來已久的陋習。你身為遊擊將軍,不思量如何安撫,卻為了一己之私挑動矛盾,鬧出此次傷人二三十的鬧劇,你可知罪?”

    “大帥,卑職冤枉……”

    不等石河隆一句話說完。他就隻見眼前寒光一閃,下一刻就隻覺得頭上一輕,等反應過來時,他就發現帽子係帶已經被割斷了,此時此刻帽子已經滾落在地。他知道眼下並非戰時,就算是戚繼光在朝中有張居正為靠山,也斷然不敢處置遊擊將軍這樣的高官,可那種生死一線間的戰栗感仍是瞬間充斥全身。他幾乎下意識地叫道:“戚繼光,你有什麽證據。我是朝廷任命的遊擊將軍,正三品的都指揮僉事,你怎敢如此羞辱我!”

    “我說的,便是證據。”戚繼光居高臨下看著石河隆,見其一下子噎得啞巴了,隨即雙目圓瞪滿是恨意,他便回頭看了一眼堂上那麵上表情各異的一群將兵,冷冷淡淡地說。“更何況,我身後有很多人證。這種煽動軍中械鬥,險些致使嘩變的醜事,想來也不會有什麽物證。但隻要把你那些親兵拎出來一一嚴加審問,你覺得我會什麽都問不出來?”



    沒想到戚繼光竟然如此簡單粗暴,這下子,石河隆頓時幾乎癱倒在地。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一躍彈起。就在戚繼光身後幾步遠處的汪孚林還以為這家夥想要行刺,可對比一下自己和戚繼光的武力值差別,他就很幹脆地站在原地不動。不但是他,比他更靠後的沈懋學也隻是遲疑片刻,不曾上前。然而。石河隆彈起身之後,既不是意圖挾持主帥行刺,也不是反身逃跑,而是猶如市井之徒那般,徑直去抱戚繼光的大腿!



    “大帥,卑職隻是一時糊塗,一時糊塗,還請大帥看在卑職曾經跟您打過韃子,再給卑職一個機會!您給卑職五百人,不,三百……就算隻帶一百親兵也行,卑職直接殺進朵顏部,把那些董家的老少全都拿到您麵前!大帥,卑職上有老下有小,求您……”

    汪孚林有些聽不下去了,他忍不住掏了掏耳朵,突然有些想念葉青龍。這上有老下有小的說辭,怎麽那麽像當初那個丟了當鋪飯碗後,當街耍無賴的小夥計呢?三品武官啊,就算這年頭的武臣被文官欺負得很慘,可這石河隆眼淚鼻涕一大把,苦苦哀求戚繼光給一條生路的架勢,和此人發狠似的願意帶人直搗黃龍這種贖罪方式,怎麽看怎麽不搭調!從他這個方向,能夠看到戚繼光嘴角流露出的一絲笑意,頓時有一種不大確定的感覺。

    戚繼光到底會怎麽處置這家夥?

    “你很聰明,還記得當初我讓人將功折罪的舊事。隻不過,那時候他是不合在接戰期間醉酒誤事,最後斬首幾十級,將功折罪,仍是功勞抹殺,挨了二十軍棍,可與你此次做下的事情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來人!”

    不等石河隆遽然色變,將抱大腿改成別的,戚繼光腳上突然用勁,一腳猛地把人踹開,整個人輕輕鬆鬆從對方死死的抱大腿動作中擺脫了出來,將距離拉大到了五步。眼見兩個訓練有素的親兵一下子將石河隆製住,他方才開口吩咐道:“拉下去,捆打一百,枷號示眾!”

    這可是正三品的武將,薊鎮遊擊將軍!如今不是戰時,戚繼光竟是如此厲害!

    眼見石河隆嘴裏被塞了一大團東西,根本沒辦法繼續抗辯又或者求饒,就這麽被硬拖了下去,沈懋學登時倒吸一口涼氣,而汪孚林想想自己在汪道昆那看過的戚繼光的《紀效新書》,其中臨陣連坐軍法篇裏,別說捆打,什麽斬首割耳比比皆是,反而覺得石河隆運氣真不錯。

    “若是戰時,我早將他斬首祭旗!”戚繼光重新回到堂上正位,這才對沈端吩咐道,“既是喜峰口的人,枷號期滿後,你先行看押。”

    “是是是,卑職一定嚴加看管。”

    “我會即日從三屯營調人,署理原屬石河隆的遊擊將軍之職,同時告薊遼總督,以及監軍及巡按禦史,聯名上書免石河隆官職。至於軍中那所謂的南北紛爭……”

    他掃了一眼堂上站著的那些軍頭兵痞,見這些往日招搖過市的家夥眼下一個個噤若寒蟬,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調防薊鎮的沂州兵也好,浙軍也好,之前在重修薊鎮邊牆時,他們也都曾經輪流出力,若論吃苦耐勞,你們誰敢說比得上他們?”

    此話一出,別說那些軍頭兵痞本就被戚繼光如此淩厲地處置遊擊將軍石河隆給震住了,就算沒有前事,重修薊鎮所屬這將近兩千裏長城期間,一應工程進度是都有存檔的,至少他們這些老兵油子幹起那種苦活來,無論如何都比不上大名鼎鼎的戚家軍。當然,誰都知道,戚繼光替沂州軍,隻不過是免得單獨提自己的嫡係,被人抓住口實。

    “小王子和董狐狸那次進犯喜峰口時,我以車營抵擋,八千兵馬直衝牙帳,大破其兵馬三萬。那時候為有功將士請賞,我可有分過南北?若是每逢出擊,衝殺在前,從無畏怯;若是每逢輪修長城,不畏艱難,吃苦在前。則人不分南北,我自然一體看待。不管是浙軍,沂州軍,又或者薊鎮兵,但凡我戚繼光手下編練出來的兵馬,哪個是孬種?還要到充軍的犯人頭上去找優越感,傳揚出去簡直是丟人現眼!”

    沈端見一群第七營中的刺頭竟是都不禁跪了下來,他暗自慶幸主帥給自己解決了何止一個大麻煩,而是一切都給捋平了,少不得也上前裝模作樣請罪一番。可他才剛剛起了個頭,就被戚繼光一個淩厲的眼神給製止了。直到另有人將這幫所謂人證的刺頭給帶下去,兩個幕僚也跟了出門,打算錄下所需供述,也好把石河隆的罪名給坐實了,戚繼光在沈端之外,隻留下汪孚林和沈懋學。

    “事已至此,石河隆身上,你不要再動什麽歪腦筋!你為將也算是機敏多智,騎射膂力全都不俗,統兵也有一手,但是,再多的優dian和功勞,如石河隆這樣耍一次小聰明,也就都抹消了,你最好也記住他的教訓。我給你一天時間,把此次爭端解決,此後防微杜漸,這種事沒有下一次了。”

    “是是是。”沈端趕緊連聲答應,見主帥再無他言,這才趕緊告退離去,出門之際還不忘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珠。

    幸好幸好,他雖說早就知道石河隆對自己這個參將的位子虎視眈眈,可找不到破綻也不能拿人怎麽樣,否則恐怕就如同石河隆這次一樣,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沈端也走了,戚繼光這才回身坐下,因見汪孚林一臉我不好奇我不多問的老實模樣,而沈懋學則是恰恰相反,仿佛按捺不住想要追問什麽,他對比一下兩個人的年紀,不禁覺得汪道昆這個侄兒實在是反常。

    於是,不等沈懋學發問,他就淡淡地說道:“喜峰口乃是貢道門戶,距離三屯營又不到百裏,那些的蠅營狗苟的事情,我雖不能說了若指掌,但也略知一二。本來不過是想詐一詐石河隆,他既然自己露出了破綻主動求饒,那就不要怪我的雷霆手段。”

    原來隻是使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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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二章 淩雲之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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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懋學頓時暗歎自己這軍略兵書看了那麽多,竟然都沒意識到戚繼光剛剛那看似濫用權威的舉動,竟然深合兵法進退。他忍不住去看了汪孚林一眼,卻見那位少年進士麵對自己的目光,笑著眨了眨眼睛。

    汪孚林壓根不擔心戚繼光鎮不住局麵,就算鎮不住,那還有張居正在後頭ding著,反正輪不到他去擔責。至於之前有意把沈懋學拉上去人家兵營半日遊,純粹是不願意光天化日之下大起衝突,到時候鬧得事情不可開交,他卻牽扯了進去,對他還是對戚繼光都沒好處。當然,順帶能夠和這位宣城沈公子打好交情,何樂而不為?隻沒想到,宣城沈氏出了個武藝高超的沈有容就算了,沈懋學還是個文武兼通的全才!

    就在這時候,隻聽大堂之外,傳來了一個親兵熟悉的聲音。

    “大帥,前日去三屯營的人回來了!”

    前日去三屯營的人?不就是戚繼光說的,小北也在其中嗎?

    聽到妻子平安歸來,汪孚林登時鬆了一口大氣。盡管薊鎮乃是九邊之一,蒙古人越過邊牆直擊三屯營的可能性無限近乎於零,但要知道這北邊的冬天和南方5ding5dian5小5說,∞¢o不一樣,到處都是結冰,下雪,萬一騎馬遇到dian閃失就是天大的事,哪怕小北這某些方麵比男子還強的丫頭也不例外。因此,他一dian都不想繼續就那件已經塵埃落定的鬧劇糾纏下去了,立刻起身以尿遁為借口告退了出來,隻留下沈懋學去和戚繼光大眼瞪小眼。

    至於戚繼光是否會和這位宣城沈氏的傑出子弟發展出某些友誼,建立起某種默契,又或者是以德服人,那就不關他的事了!



    熟門熟路回到自己之前住過那客房。汪孚林果然就看到一身男裝的小北正在那綁頭發,扭頭瞧見他進來時,她的臉上先是有些高興,隨即就又露出了心虛的表情。知道小丫頭在想什麽,汪孚林便反手掩上門,也不上前。就這麽抱著雙手說:“真是長進了,竟然幫別人騙你相公我!”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一遇到事情從來都是在人前裝沒事人,避重就輕,其實卻是一個人扛。”小北心虛歸心虛,可看到汪孚林那似笑非笑的樣子,她立刻就用理直氣壯的口氣反駁了回去,“再說了,我這又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不就是趁著你去潘家口的時候,我回了一趟三屯營,給那位夫人送行嘛!”

    “人家可是險些把刀架在了你脖子上,就你瞎好心。”汪孚林走上前去,伸手就想彈小北的額頭,卻被她敏捷地躲了過去,還順帶丟來一個大白眼。



    “別把人看扁了,這次我急急忙忙趕回去送人。她態度比之前好太多了,還讓二郎叫我姐姐。其實。她也挺可憐的。”小北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之後,她才有些躊躇地說道,“她還有口信讓我捎帶給戚大帥,說她是個俗人,戚大帥隻要一天還在位子上。隻要她膝下還有這麽一個兒子,那麽她就會認命做一天戚家婦,可如果哪一天,她什麽都沒有了,那麽就別怪她發瘋……汪孚林。你說她到底是什麽意思?”

    “別管她,這話也不用告訴戚大帥。”汪孚林隻覺得心底有些噎得慌,想了一想又說道,“她未必就是什麽好意,省得說出去給戚大帥添堵。”

    小北有些猶豫,可想想自己聽到那話也覺得心裏壓了塊大石頭,她就依從了汪孚林的意見。

    而汪孚林更關心的,反而是小北往來兩地時的路況天氣,以及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情。小丫頭最初還信誓旦旦地說一路順利,可禁不住他盤問細節,她還是說出路上遇到馬匹打滑,有一個隨從親兵受傷,然後被人送回三屯營的事。見汪孚林的臉色一下子就黑了,她趕緊顧左右而言他:“要不然,咱們等過年之後,天暖和了再去遼東吧?畢竟這種天氣上路,太冷了……”

    “是誰之前借口身體不舒服留在這參將署休養,然後在喜峰口和三屯營中間跑了個來回的?找不到理由搪塞就別給我瞎扯。”汪孚林沒好氣地打斷了小北的小花招,隻不過,對於接下來是否要這樣趕路,他也確實有些犯躊躇。薊鎮和昌平兩鎮的長城,從隆慶年間開始重修,至今已經有好幾個年頭了,但遠遠還不到完全整修完畢的程度,沿邊地行軍道走,確實更能夠看到一些冬日邊塞的真實情況,可風險也挺大的,最重要的是惡劣的天氣。

    就在這時候,外頭偏偏傳來了砰砰的叩門聲,卻沒有說話的聲音。滿心奇怪的他便揚聲問道:“誰?”

    “汪公子,是我,沈有容。”

    沈有容?雖說參將署沒那麽多空屋子,所以他和小北碧竹一塊住,四個隨從的浙軍老卒擠一間房,其他屋子住的都是戚繼光的親兵,可沈有容怎麽一直闖到這兒都沒人攔著?這要是這小子更莽撞dian兒直接闖進屋子,那不是麻煩大了?因為他提過,戚繼光身邊的人沒留守在這,可他自己的人呢?還有碧竹呢?

    這時候,小北方才醒悟了過來,連忙低聲說道:“碧竹和他們四個被我派去買皮毛了,路上那些親兵都說,喜峰口這邊將校手裏的皮毛存貨,僅次於山海關,禦寒是一等一的,所以幾個人特意帶了他們去買。我們倆的禦寒衣服差不多夠了,但他們跟去山海關,光是棉襖和議件羊皮襖還不太夠。尤其是皮帽子暖耳得多備一些替換。而且,喜峰口這邊的馬匹,據說更耐寒,耐力也更好,所以……”

    知道外頭是真的沒人,這才會讓沈有容一路直闖到這裏,汪孚林不等小北說完,就趕緊diandian頭,吩咐小北先躲到床上,直接把簾子拉了下來,自己則是走到門前,確定回頭看不見,他方才把門拉開了一條縫。見沈有容滿臉焦急,他便幹咳一聲問道:“士弘這是有什麽急事?”

    “汪公子,我是特意來謝你的!”

    見沈有容直接一揖到地,汪孚林隻覺得莫名其妙,趕緊伸手把人扶了起來:“好好的這是幹什麽?我可不記得做了什麽要你特地來道謝的事。”

    “難道不是汪公子你把家叔推薦給戚大帥的?據說戚大帥在大堂和家叔暢談兵法,對家叔讚不絕口,還說要舉薦給首輔大人。”

    “……”

    盡管之前同登長城,從喜峰口一直走到了潘家口,但沈家叔侄畢竟不是軍中人,又不是官身,戚繼光和他們雖有交流,但還隻是泛泛之談。可今天沈懋學一展精通騎射,顯見文武全才,汪孚林一走,隻餘下兩人在大堂上,這當然是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但要說推薦,那還談不上。汪孚林可不願意冒領這種隨隨便便就會被人戳穿的功勞,當即少不得把在第七營中的經曆,戚繼光如何處置石河隆等等都明說了,以表示自己並沒有什麽功勞。

    而聽到這些,沈有容很是懊惱沒能跟過去見識一下,更不曾見戚大帥令人將堂堂遊擊將軍拖下去捆打的威嚴。突然,他左右看了一眼,低聲說道:“汪公子,不管怎麽說,家叔能有如此機緣,也都多虧了你。其實,我還有件事想求你幫忙,能不能到屋裏說話?”

    汪孚林對少年意氣的沈有容很有好感,但這會兒小北被堵在屋裏,他實在不想讓沈有容進屋。可外頭寒風呼嘯,兩人已經在門口站很久了,如果沈有容沒開口也就算了,這一開口,他怎好硬是把人拒之門外?正在他頭疼的時候,身後就傳來了小北低啞的聲音:“兄長,我就是一dian小病,讓沈公子進屋說話吧。”

    “舍弟身體有dian不適,之前就留在喜峰口沒有與我們同行,大冷天的門窗緊閉不通風,所以剛才我就沒有請士弘你進來說話。”汪孚林畫蛇添足解釋了幾句,回頭看了一眼完全拉下來的床上簾帳,這才把沈有容給讓進了屋子。而這位比汪孚林還小一歲的少年連道不妨事,進屋之後本還打算問候一下病人,給汪孚林攔住了方才作罷。雖說有個外人在,但他所求之事並沒有什麽需要避人的地方,或者說要避,也隻是暫時不想讓叔父沈懋學知道而已。

    “汪公子,你知道的,宣城沈氏也算是書香門第,所以我從小就被家裏逼著讀書,但我對製藝文章全都沒什麽興趣,隻喜歡舞刀弄槍,以及看那些前輩留下的兵書。幸好叔父兼通文武,家裏有練習騎射的馳道,而且他還練過馬槊,又用他的名義請了武師教我,所以我才能練出一身好武藝。可我並不是隻為了強身健體,我想從軍!”

    終於把心底深處的這句話掏出來,沈有容終於覺得整個人舒服多了。而汪孚林沉默了片刻就問道:“那你是打算先考武舉,再去考武進士?”

    “不,我打算想先去投軍做個小卒!”見汪孚林驚訝地看著自己,繼而則是露出了激賞,沈有容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次真正到了邊塞看一看,我就覺得,若是先去考武舉,未免太過閉塞了。我知道自己是世家子弟,沒吃過苦,先曆練一下,否則所謂從軍也就成了笑話。”

    躲在床上裝病的小北大為驚歎。她是去過宣城的人,雖說來去匆匆,可也聽說過宣城沈氏,那可不是尋常小康的書香門第,而是真真正正的縉紳名門,富庶殷實名聞鄉裏,生於這種富貴之家的沈有容卻有從軍之誌,真是太難得了!可如果是這樣,沈有容求汪孚林什麽,莫非是推薦給戚繼光?

    “我求汪公子不是為別的,此事我從不敢對家裏啟齒,就連對我最親近的叔父也不知道,還請回頭我告訴叔父的時候,你幫我求求情。如果能有叔父的支持,回頭我回宣城時,再要說服家中長輩,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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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三章 隆冬的一塊臘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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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繼光到底和沈懋學談出個什麽結果,汪孚林不得而知,更絲毫沒有興趣去探問。但他很清楚的一dian是,不論沈懋學對戚繼光這個馳名東南的名將如何推崇,不論戚繼光對沈懋學這位東南名士如何欣賞,那隻是私底下的事,絕對不可能出現戚繼光在明麵上向朝廷又或者向張居正推薦沈懋學這種事件。大明朝到現在這個時段,文官可以推薦武人,可武將推薦文人……那便等同於把那個文人置之於大多數文官的對立麵上。

    當汪孚林小北這一行人和沈家叔侄等人從喜峰口出行時,已經是戚繼光離開此地,回歸三屯營後的第三日。

    因為是隆冬出行,眾人做好了足夠充分的準備,從備用的坐騎,駝運行李的騾子,以及供惡劣天氣下宿營用的油氈帳篷,再加上沈端借調的,包括鍾南風三人在內的十餘名親兵,最熟悉這一段路的三個向導,一個號稱頗通人畜醫術和望雲術的百搭獸醫,總計人數將近三十人,馬匹加上騾子則是足足五十匹,可以說是相當龐大的隊伍了。

    即便如此,三個非常熟悉地形的資深向導仍是提早給眾人提了個醒。如果不遇到大雪,這一路上∴ding∴dian∴小∴說,2£3o有驚無險,但如果遇到天氣驟變,那就會拖慢行程,但投宿絕無問題。



    薊鎮三屯營往東的薊鎮長城,在整體修繕的進度上要比西邊慢不少。原因很簡單,西邊的各關隘更靠近昌平和密雲,而那邊是京城的西北門戶,一旦有所閃失,就會危及到京師,故而在邊牆的修建上自然擁有最高的優先級。即便如此。汪孚林這一路行來,還是深深體會到了所謂長城並不隻是一道薄弱的邊牆,其後不到百米,甚至八十米,就是關口、關城、堡寨、營城堡,整一個眾星拱衛的放射型防禦體係。

    他算是真正能見識到了。什麽叫做不到三四十裏,就有一座城!

    然而,並不是所有關城堡寨都如喜峰口那樣因為扼守貢道,第一時間就得到了重修。從喜峰口到青龍河畔的劉家口,眾人跋涉了整整八天,倒不曾露宿過,但經過的青山口、太平寨和冷口等地,有的已經完成,有的還修了一大半。所以,眾人的住宿條件也是有好有壞,有時候隻能取雪水燒開解渴,把帶的炒米和肉幹菜幹燒成雜燴粥充饑。對於這樣的條件,世家子弟如沈家叔侄和汪孚林,女扮男裝如小北和碧竹,全都沒有說半個字。

    畢竟這一程是他們自己願意走的,別人都隻是陪著他們在這寒冬趕路而已!

    抵達劉家口關城時。參照之前在冷口時的情形,因為向導在路上沒特意提醒過。眾人原以為能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喝dian熱湯吃dian好的,可到了地頭,憑著沈端的親筆信以及汪孚林那順天府尹親自簽發的路引,一行人穿過那老舊的過水關樓,看到關城中不少倒塌尚未重建的房子的時候。除卻常來常往這些地方的幾個向導,就連喜峰口參將沈端的親兵也不由得嘴角抽搐了一下。

    怎一個蕭瑟殘破了得!比路上最簡陋的堡寨都破!

    讀書破萬卷的沈懋學甚至還低聲說道:“我記得成祖皇帝當年就是避開喜峰口,從劉家口出關,星夜北上,到大寧活捉寧王。收服朵顏三衛的,一直都想瞻仰這座關城,沒想到竟然成了這個樣子……”

    “劉家口關城背後,有劉家營城堡,屯兵屯田,支援此處,從前一直都還算好。估計是一個月之前那場暴雪壓塌了房子,因為時值隆冬隻能粗粗整理。好在戚大帥之前已經上奏朝廷,修繕邊牆時,會連劉家口關城一並加以重修,下次沈先生和汪公子一塊來時,必定能看到雄關景象。”向導之一老黃極其善於察言觀色,解釋了此地破舊的同時,又給主帥臉上貼了金。可與此同時,他卻意識到,今夜在這劉家口城的住宿,顯然非常成問題。



    因為汪孚林的請求,戚繼光巧妙地把汪孚林一行人和沈家叔侄要東行山海關的事,完全交托給了喜峰口參將沈端,把自己摘了出來,也免得驚動太大,但造成的後果就是,沈端的品級雖說僅次於總兵和協守副總兵,軍功挺多,威信卻欠缺dian兒,要讓沿途所有關城都能無微不至照料這一行人就很難了。比如這時候,駐守劉家口關城的千總葉思忠連個影子都沒有。

    然而,葉思忠是戚繼光在抗倭時的老下屬,其父葉大正當年身為太學生,跟著戚繼光平倭,戰功累累,最終卻因為箭瘡複發而死,葉思忠是戚家軍中為數不多的跟著戚繼光北上薊鎮的軍官之一,老黃哪怕從沈端那裏聽說過汪孚林的家世,卻也不敢隨便給葉思忠上眼藥。他囑咐其他兩個向導照應一下一行人,自己則匆匆去找老關係,威逼利誘的手段全都用上了,最後方才匆匆跑回來告訴眾人,弄到了總共四間屋子。



    出門在外,和衣而臥的事情,汪孚林和小北也早就習慣了。可劉家口關城中因為不少房子倒塌,住宿尤其緊張,再加上千總葉思忠避而不見,眾人竟是不得不七八人擠著住一間。汪孚林的四個隨從都是知道夫妻倆身份的浙軍老卒,知道要擠在一間房,全都大為緊張,那種別扭勁就別提了,更讓他們無法接受的是,這屋子四麵漏風,連個爐灶都要他們自己解決。要不是汪孚林硬摁住了,他們忍不住就想衝去找人評理。

    “省省吧,喜峰口參將沈將軍的名頭都不好用,難道還打著戚大帥的名頭去?不就是砌個臨時爐灶嗎,之前又不是沒幹過這個!”

    “就是,不過住一晚上,那麽計較幹什麽。”小北說到這裏,突然笑眯眯地看著汪孚林說,“一路上老是吃雜燴粥,你要不要露一手?剛剛老黃因為隻弄到這幾間屋子。大概過意不去,剛剛特意送了一塊臘肉來,也不知道從哪弄到的。”

    對於汪孚林來說,住得差勉強可以忍,畢竟就算到薊鎮是汪道昆吩咐的,去遼東也是他自己要求自找的。可吃的東西成天就那樣簡陋粗糙,作為吃貨,他早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因此,看到碧竹拿出來的東西,他立刻二話不說捋袖子道:“那還用說?娘子,給我把辣椒末找出來,你們幾個,砌個臨時的灶台,再有。把臘肉上的肥肉剔下來,否則還得找地方去弄油,還有找把木鏟子來,把菜幹用水發一發……”

    汪孚林猶如總調度似的,把人全都支使了去幹這個幹那個,等到在房門外灶台搭好,火生起來,鐵鍋是路上本就帶著的。洗刷過後支到灶台上,他就開始親自動手。看到這一幕。正好出屋的沈有容不禁呆了一呆,片刻之後就鑽進自家那屋子,死活把叔父沈懋學給拖了出來。叔侄倆看到汪孚林在灶台旁邊上躥下跳地折騰,全都不知道說什麽是好。可沈懋學到底三十多歲的人了,隻是搖了搖頭。

    “君子遠庖廚,但那是聖人隱喻。並不是說君子就不能下廚。世卿賢弟為人本來就真性情,估摸也隻是為了好玩。”

    見叔父笑了笑就進屋去了,沈有容卻偏不服氣。他之前那麽誠心誠意為了從軍的事去求汪孚林,汪孚林偏偏卻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而是敷衍了過去。這讓他心裏很不痛快。此時此刻,他幹脆決定留下來看看那鍋子裏究竟是什麽,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耳尖的他聽到汪孚林吩咐了一句:“娘子,加辣椒!”

    娘子?哪來的娘子?等等,那個人是……汪孚林之前聲稱是舍弟的?沈有容頓時想到汪道昆曾經當過福建巡撫,而他聽沈懋學說過,福建那邊,什麽契弟之類的風俗極其盛行,難道汪孚林也有那什麽癖好?可就在他隻覺得雞皮疙瘩掉一地的時候,一股極其嗆人的味道卻突然隨風飄來,猝不及防的他被熏得連聲咳嗽,這下子登時驚動了那邊廂的人。差dian沒咳破嗓子的他根本來不及反應,就發現汪孚林那四個隨從神色不善地把自己圍在了當中。

    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得汪孚林揚聲叫道:“你們幾個圍著士弘幹什麽?他肯定是聞香知美味,想過來蹭飯的。把人拎到屋子裏,好東西要大家分享。”

    沈有容正想說他才對這嗆死人的菜沒興趣,可禁不住四個冷著臉的家夥推推搡搡,偏偏又不能動武,隻能身不由己地被推進了汪孚林他們那屋子。一進門,他就又聞到了那股強烈的刺鼻味道,然而,更加吸引他注意力的,卻是汪孚林身側的小北。見其伸手在一旁水盆裏洗了個臉,等直起腰時,那張臉上浮灰洗盡,恰是一張勻淨的素顏,解下那條狐皮圍脖之後,更是明顯沒有喉結,他登時倒吸一口涼氣,意識到自己看到了極其了不得的東西。

    “想來士弘你剛剛都聽到了。介紹一下,這是內子葉氏。”

    內子葉氏?內子似乎隻能用來形容妻子的,可他還記得,路上汪孚林的這個“義弟”好像拿飛刀射過野兔……真是汪孚林的妻子?

    沈有容一張嘴已經張得老大,見身邊四個隨從絲毫不奇怪的表情,他忍不住向他們求證道:“汪公子說的,是真的?”

    得到四人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神,又看到汪孚林開始分發鍋子裏那幹菜辣炒臘肉,沈有容什麽都來不及再說就被分了一份,昏頭昏腦地吃了dian,他立刻感覺到了不同。因為辣椒存貨有限,這次是貨真價實隻作調味,沒有太重口味,他一下子就習慣了。可就著烤熱的饅頭沒吃兩口,他突然開口叫道:“寧國府城之前開了一家徽州菜館,我記得很多人就說過裏頭用什麽辣椒炒的菜很好吃,莫非這就是?”

    “嗯,如果我沒記錯,那家菜館還有我三成的股。”見沈有容滿臉的不可思議,汪孚林方才笑眯眯地說,“沈公子,你之前告訴我一個你的秘密,今天呢,我也算透了個我的秘密給你,扯平了。所以你讓我幫的那個忙,等以後再說吧。”

    沈有容這家夥挺有趣的,怎就沒看出來沈懋學其實不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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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四章 姑爺(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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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在劉家口關城停留了一個晚上,次日一大清早便上路啟程。自始至終,駐守此地的千總葉思忠就沒露過麵。對此,汪孚林半dian沒在意。別說不知道,就算知道他是新進士,人家身為貨真價實提著腦袋在東南殺過倭寇的武將,也未必會上杆子巴結,又不是人人都像沈端又或者路懷遠似的。畢竟,葉思忠出身義烏大戶,不同先前那兩位,一直都是戚家軍中的中堅人物。

    說來也巧,汪道昆和戚繼光是在福建因為抗倭並肩作戰,方才結下的交情。戚繼光親自一手打造的戚家軍幾乎清一色都是義烏人,而汪道昆出仕之後的初任官就是義烏縣令,兩人可謂和義烏都有不解之緣。由此可見,兩人能有那樣的交情,也脫不開義烏兩字。

    沒能見到葉思忠,汪孚林隻是有dian小小的遺憾,但繼續東行的一路上,和向導和親兵們熟稔了,彼此全都談笑無忌,他得知了另外一個消息時,那就是真正的遺憾了。因為原薊鎮東路副總兵,統轄燕河營、台頭營、石門寨、山海關四路的胡守仁,就在今年剛剛被調回福建擔任總兵官,追剿倭寇——其實也就是盤踞在那一帶的幾個海盜集團。作為戚●▼ding●▼dian●▼小●▼說,︾◎o繼光麾下官職最高的將領,此人從東南到薊鎮,能打仗,能吃苦耐勞,是戚繼光最得力的臂膀之一。

    “當年去義烏招兵的,就是胡大帥,誰都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快就當到總兵啦!”

    盡管之前正是汪孚林親口借了鍾南風三人。但這一路上。鍾南風並沒有主動湊上去。彼此之間也就談不上很多交流。另兩個浙軍老卒顯然也因為在南京被何四騙了的那一次,對人對事全都多幾分提防和警惕。久而久之,三個人和其他人之間,就有一層明顯的隔閡。他們也都察覺到了,可汪孚林身邊的人是一個圈子,沈家叔侄一行人又是一個圈子,剩下的親兵向導還是一個圈子,他們自己不主動套近乎。隻能是被排擠在外圍。

    此時此刻,聽到向導老黃在那唾沫星子亂飛地說著胡守仁的戰績,鍾南風和另兩人卻破天荒一改往日的心不在焉,聽得很起勁。



    “胡大帥這才多少歲?嘉靖三十五年,他開始跟著戚大帥抗倭,現在才三十五六,戰績全都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



    “民間不是有傳言說,胡大帥嘉靖四十二年襲封世襲指揮僉事軍職的時候,才二十歲?現在當上總兵也還剛剛三十?”

    “那是瞎胡鬧,胡大帥因為家裏是軍中世家。沒襲職的時候就是百戶,那時候好像是嘉靖三十五年?總不成他十三歲就從軍了吧。家裏也不讓啊!”



    發現一幫人漸漸開始爭論胡守仁的年齡問題,鍾南風也就沒了興致,當看到身旁兩個浙軍老卒不停的往汪孚林那邊瞟,他這才想到三人這些日子的處境,忍不住低聲說道:“汪小官人也算是仗義的好人,我這人牛脾氣,拉不下臉去套近乎,你們要是願意,可以去道個謝,總好過凡事被人撇在外麵。”

    兩個浙軍老卒都是當年胡宗憲命人編練出來的兵卒,並不是義烏出身的戚家軍,上陣少,戰功也就遠比不上戚家軍的輝煌,可此刻聽其他人閑扯的時候,他們注意到的並不僅僅是胡守仁的那些戰績,而是一直注視著汪孚林身側的幾個人。盡管這些人沒怎麽說話,離開也遠,但他們注意對方不是這一天,而是之前天天都在關注,故而此刻竟沒怎麽聽清楚鍾南風的話,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屁股都沒挪動一下。

    鍾南風隻以為他們並不願意,也就沒放在心上。可沒過多久,休息夠了要上路的時候,他就聽到背後兩個人低聲說起了話。

    “你瞅準了,真的沒錯?”

    “不就是在南京城裏抬過轎子,當過車夫的李二龍,趙三麻子嗎?雖說交道打得少,可我絕不會認錯的!”

    “可要是這樣,他們也應該認識我們,怎麽這一路都走了十幾天,他們就一個招呼都不打?”

    “往日他們都是最愛起哄說話的人,現如今卻都成了悶嘴葫蘆,我也心裏納悶得很……幹脆就去問問,否則我心裏憋得慌!”

    鍾南風正聽得有些莫名其妙,暗想這都說得誰跟誰啊,卻沒想到,兩人竟是牽著馬真湊過去了。他想著這兩個家夥剛來喜峰口的時候,比自己當初還要莽撞冒失,很有些不放心,趕緊也牽著馬跟上。等快到汪孚林跟前時,他眼看兩人並沒有去和那位汪小官人搭訕,而是直奔了幾個隨從,不禁更加摸不著頭腦。他這種說不出的疑惑,在聽見人開口問出來那句沒頭沒腦的話時,更是達到了。

    “這兩位兄台,我們之前是不是在南京城裏見過?”

    突兀的問題過後,便是長久的沉默。足足好一會兒,被問到的兩個人之一方才笑了一聲:“居然能忍到現在,還真是不容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等晚上找到住的地方再說!”

    在鍾南風看來,這隻不過是搪塞,可看到自己的兩個同伴雖有些不滿足,卻真的就此放過了,他不禁更加奇怪。可接下來要趕路,在這寒風呼嘯的季節,一麵騎馬趕路,一麵說話,那簡直是給喉嚨裏灌風,自找苦吃不說,回頭病了就是大麻煩。所以,他這滿腔疑問就一直憋到了界嶺口關城。這邊駐守的把總比較殷勤,騰出了不少屋子安置他們,眼看兩個同伴又跑去找人了,好奇的他幹脆就又跟了過去。這一次,他就被自己撞破的事實給嚇了一跳。

    “你們是說,汪公子在南京把當年被遣散的那些浙軍老卒都收攏了來,合股開了一家鏢局。所以你們才跟了他?”

    鍾南風情不自禁問出口。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一驚一乍在別人看來不但交淺言深。而且問得有dian蠢。他遲疑了一下,就把汪孚林在杭州時,幫忙安置他那些打行兄弟的事說了,誰知道那四個隨從中,為首的李二龍一dian都不奇怪,反而嘿然笑道:“就是因為姑爺說了杭州的事情,咱們這些人才不服氣。要說你們打行那些烏合之眾訓練訓練,都能開鏢局。咱們好歹當初是經過正規訓練,還打過仗的,難道還能不如打行?”

    受過鍾南風不少照應的兩個浙軍老卒,都是家境貧寒的農人出身,自從胡宗憲當初招募農人練兵成軍,家裏的田地就給兄弟親戚給分了,回去之後他們沒田可種,又沒什麽大出息,也就懶得回鄉,隻在城裏混。兩人一個叫封仲。一個叫劉勃,但別人都按照排行。叫他們封老二,劉三子。這會兒他們不禁異口同聲地問道:“姑爺?”

    就連鍾南風也忍不住問道:“你們不是汪公子收攏招募的嗎?為什麽稱呼汪公子姑爺?”

    李二龍這才發現自己叫順口了,剛剛竟是不知不覺帶了出來,頓時生硬地遮掩道:“我樂意,你管我?反正不止是我,張喜和張兵在南京鏢局裏頭各管一趟事情,我們幾個沒別的能耐,就跟著姑爺出門上京。封老二,劉三子,你們兩個上次在南京險些捅了天大的馬蜂窩,要不是自己硬氣把事情鬧開了,險些就累及一大堆兄弟,所以之前我們就怕你們又犯渾,都沒搭理你們,想不到你們總算還長dian眼睛,竟然湊了過來。”

    要是別人那麽說,封仲和劉勃都能跳起來,可這會兒被李二龍這樣譏諷,他們卻隻是嘴角抽了抽。南京城就那麽多老卒,彼此之間不說都交情很好,也總有些往來,如今汪孚林把那幫人幾乎一網打盡了,他們卻被何四坑得險些害苦了一大堆人,哪裏會沒有愧疚?

    鍾南風畢竟沒有真正從過軍,想法卻又和屋子裏這幾個老卒不同。他仔細算了算,突然發現汪孚林那個新科進士的名頭也許對於尋常百姓很能唬人,可他們這些真正打過交道的,方才能夠領會到其在其他方麵的能耐。隻在杭州和南京,這位汪小官人就聚攏了多少人?哪怕不能說一聲令下就讓人替他殺人放火,可他很清楚自己那些兄弟的講義氣,這些老卒料想也絕不會差,如果汪孚林在其他地方也和在杭州南京一樣遍地施恩,為其效力的人會有多少?

    “李二哥,趙三哥,你們在不在?”

    突然沉默下來的鍾南風以及封仲劉勃乍然聽到外頭那個清脆得有些過分的聲音,這才回過了神。可搶在他們之前,李二龍已經去打開了門,側身讓了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的後生進來。三人認出那似乎是汪孚林最貼身的兩人之一,可還不等他們多看一眼,其他人就已經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就隻聽李二龍和趙三麻子與人低低交談了許久,他們隻能隱隱約約聽到幾個字眼,似乎是在向人解釋他們的來意。很快,那後生就離開了,隻不一會兒卻又折返了過來。

    而這一次捎過來的話,卻是讓李二龍陪著封仲和劉勃兩人過去一趟,唯獨沒有鍾南風。對此,鍾南風隻覺得心裏撓癢癢似的,說不出什麽滋味,尤其是看到封仲和劉勃帶著深深的提防和警惕過去,約摸兩刻鍾之後回來的時候,恰是眉飛色舞神清氣爽,他就更加滿腹疑問了。偏偏封劉二人壓根沒注意到他的鬱悶,封仲竟是對李二龍說道:“李二哥,你放心,我和劉三子雖說沒有赦免不能回南京,但接下來我們一定好好幹,不會丟了姑爺的臉麵!”

    鍾南風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就這麽去了一趟,轉身回來也叫上姑爺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就在他糾結的時候,冷不防李二龍開口對他說道:“小官人說了,要是你想回杭州,他會設法替你操作操作,找個機會弄個赦免不難。你要是想紮紮實實在戚大帥身邊從軍,也可以請求戚大帥把你調到三屯營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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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6章 小沈求說情,參將如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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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想想……這一想,鍾南風就一直想到了董家口,還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答複自然更談不上。

    至於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眾人竟是在石門城過的,汪孚林和小北夫妻以及沈家叔侄倆,這都是第一次在外頭過春節,感受到的是和從前那般富貴喜慶氣象大不相同的氣氛,至於其他人感觸則是沒那麽深。雖說過年期間還在外頭不能和家人團聚,難免有點感傷,可這一路行來那豐厚的打賞,也讓每一個人都覺得對得起路上這般辛勞。

    而到了董家口,遼東就已經近在咫尺,畢竟,山海關就是薊鎮和遼東的分界線。

    相比之前跋山涉水經過的那些關口和堡寨,汪孚林這一行人還在路上,就已經聽幾個向導說明了董家口的不同。駐守這裏的,其中有不少都是當年從南邊調來的浙軍,不乏戚家軍嫡係。盡管人數約摸隻有數百,但為了解決他們的後顧之憂,他們當初北上的時候全都帶著家眷,和原本的駐軍的家眷加在一起,竟是使得地處偏僻險峻的董家口關城有幾分興旺氣象。

    董家口關城也是薊鎮第一批修繕完畢的關城,隆慶五年完工,而且附近的長城從最初的次邊規模提升到了大邊的等級,也就是說,是一級邊牆。



    正因為這座關口的規格頗高,所以駐守此地的不是千總,而是守備。而且,當汪孚林一行人入城的時候,卻得知了另外一個很不小的消息。山海路參將吳惟忠,這一日竟是正在董家口視察!戚繼光從東南帶到薊鎮的原戚家軍將領中,胡守仁、吳惟忠、樓大有、葉思忠是最知名的,但後兩者都是千總把總一層的中級軍官,而胡守仁和吳惟忠卻早就進入了高級軍官序列,而除卻胡守仁之外的其他三人,都是出自義烏。



    相較於之前葉思忠避而不見,眾人入城沒多久,便有一隊親兵過來傳令,道是吳將軍宣見,指名了要見汪孚林和沈懋學。發現自己又沒份,沈有容簡直是鬱悶得無以複加,叔父和汪孚林一走,他和其他一行人跟著親兵前往宿處的時候,便是始終沉著一張臉。等分配屋子的時候,他瞧見之前汪孚林介紹過的小北正帶著碧竹要進屋,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念頭,突然追了上去。盡管還沒到門口,他就被人攔了下來,但他也看到小北詫異地回過了頭。

    沈有容轉身衝著自己那些隨從打了個眼色,見這些沈氏家丁訓練有素地各歸各屋,他方才壓低了聲音道:“少夫人,我有事求你。”



    小北這一路上常聽汪孚林說沈家叔侄如何如何,又聽說沈有容要從軍,心裏很佩服他,此刻雖覺得意外,想了想還是點點頭讓人進了屋子,但除卻碧竹之外,她少不得又叫上了李二龍在旁邊陪侍。可是,等到她在主位坐定,沈有容那突出其來的稱呼頓時讓她的笑容一下子定格了。

    “嬸嬸,求你出麵向汪叔叔說個情,我隻是求他在叔父麵前替我講幾句話,讓叔父答應我從軍而已,這麽簡單的事情,他為什麽就不肯答應?”

    又不是同姓同族,更不是親戚,哪來的汪叔叔,我又是你哪門子嬸嬸?

    小北在家被金寶叫聲娘那也就罷了,畢竟這是早就有心理準備的事,可年紀輕輕就被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叫嬸嬸,她實在是很想翻白眼。就因為沈懋學常常叫汪孚林賢弟,平輩論交,沈有容平日都管汪孚林叫汪公子,剛剛叫少夫人也沒什麽問題,可現在這稱呼真是……好容易調節了心態,她想到汪孚林之前話裏話外透出的口風,當下就咳嗽了一聲:“其實這件事他不是不答應你,而是覺得,你叔父肯定會答應你的。”

    “啊?”沈有容不想得到的是這麽一個回答,呆滯了片刻方才不可思議地說道,“可叔父之前對我的課業都抓得很緊,還常常拿大哥在進學的時候考了第三,一下子就進了寧國府學的事來敲打我,他怎麽會讓我去從軍?”

    我怎麽知道,反正汪孚林是這麽說的!

    小北暗自腹誹,看到沈有容一副乞求的模樣,她想了想汪孚林之前對汪道昆提條件的時候,一說要她同行,二說要去遼東,她心中一動,故意仿佛為難似的蹙起眉頭想了好一會兒,這才勉強答應道:“好吧,我替你再去問問他。不過,還希望你能答應一件事。”

    仿佛是生怕沈有容多想,她立刻補充說道,“相公雖會幾手劍術,但卻因為之前一門心思都在讀書上,自然遠遠不及你叔侄的造詣。但他此去遼東,其實是特意向伯父汪侍郎請求的,畢竟遼東和薊鎮隻直麵韃虜之患不一樣,遼東一麵正當察罕兒蒙古,一麵是泰寧衛,一麵正對女真,常常不得不麵對各部合擊的局麵。相公頗有平虜之誌,若是到時候有機會,還請沈公子能夠助他一臂之力!”



    “這還用說?如果有那一天,我當然都聽汪叔叔的!”沈有容還以為是什麽為難的大事,一聽這正是自己平生所願,他立刻興高采烈一口答應了,隨即一揖到地,“多謝嬸嬸。”

    小北想起當初汪孚林因為叫呂光午師兄,而調侃自己該叫汪叔叔,現在自己連聽到兩聲嬸嬸,隻覺得心頭那種複雜感著實是任何語言都表述不出來的。她勉強端著儀態,直到沈有容神采飛揚地告退離開,她又少不得謝了剛剛請來助陣外加幫忙避嫌的李二龍,直叫李二龍受寵若驚連道不敢。

    等兩人都走了,她這才衝著碧竹抱怨道:“這位沈公子和汪家又不是親戚,大可和他叔叔各論各的,再說汪孚林不是叫他叔叔沈先生嗎?他一上來就是嬸嬸,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他!竟然就隻是為了怕他叔父不同意他從軍,我看那位沈先生早就知道了,隻沒點破他而已。”

    “小姐,你以為誰都是和姑爺似的,年紀輕輕就天不怕地不怕?不過,姑爺如果知道小姐用言語把沈公子套了進去,回來一準笑個不停。”

    正在吳惟忠麵前的汪孚林覺得鼻子有些莫名發癢,但這會兒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這位山海路參將身上,沒顧得上這小小的不適。正如他猜測的那樣,吳惟忠竟然已經早一步得到了他和沈懋學沈有容叔侄要走邊路行軍道到山海關的消息,而消息來源不是別處,正是戚繼光。

    “大帥說,如果你們在二月初一之前沒到董家口,自是一切休提,可如果你們正月初來的,那就在董家口停留一些時日,正好趕得上一場好戲。”

    這是為什麽?

    汪孚林和沈懋學對視了一眼,同時看到了對方眼神中流露出來的疑惑,可緊跟著,兩人便同時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莫非接下來會有戰事?

    主位上的吳惟忠一直在留心汪沈二人的表情,見他們顯然明白了,他便笑了笑說:“總而言之,董家口關城乃是山海關北翼的要塞,絕對堅實可靠。你們可以放心地在這裏過完元宵和正月再走,那時候,遼東的天氣也不如之前那麽寒冷,否則,你們要這時候上路的話,得做好被凍掉手腳的打算。”

    吳惟忠既然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打算,汪孚林和沈懋學也不好追問,當即答應了下來。兩人起身要告退的時候,沈懋學先走,汪孚林卻被這位山海路參將給留了下來。吳惟忠詳細追問了一番他和戚繼光相見的事,隨即就提到了汪道昆那把劍,眉宇間不無好奇。汪孚林隻好實話實說道:“因為來見吳將軍,佩劍太不恭敬,我就把劍交托給了家人保管。”

    “這麽重要的東西,除非你到遼東見李大帥,否則都大可佩戴在身上。我曾經在戚大帥身邊看到過兩次雙劍相合,這一次卻漏過了,想想也有些遺憾。南明先生當初在義烏的時候,斷案公允,賦役公平,我們這些義烏出身的都很敬服他。要說大帥從東南抗倭開始,也不知道和多少人共事過,但交情最好的,除了南明先生,再沒有別人,就算大司馬譚尚書,單論和大帥的私誼而不是公義,也要遜色些……”

    汪孚林見吳惟忠也要對自己叨叨汪道昆和戚繼光的戰鬥情誼,不禁覺得頗為有趣,但他更慶幸的是,戚繼光沒有對吳惟忠透露小北的事情,也免去了他再次解釋說明的功夫。吳惟忠這一年還不到四十歲,正當盛年,又是平易近人的性子,閑話家常起來,一如鄰家大叔。汪孚林發覺對方絲毫沒有借拉家常來試探什麽的心思,隻純粹是對晚輩的態度說話,一來二去竟叫起了叔叔,吳惟忠本來還不肯,可見汪孚林這新科進士半點沒有傲氣,自然也就順了他。最後,他竟是硬被吳惟忠留了飯。

    當他回到安排給自己一行人的宿處時,已經入夜了。一進屋子,他就看到小北和碧竹主婢二人正在燈下拿著毛皮做針線。雖說知道趕製這些,是因為這一路緊趕慢趕,風裏來雪裏去,行頭多有耗損,再加上遼東比薊鎮更冷,所以需要更防寒的裝備,但想到吳惟忠的吩咐,他還是上前去搶了東西丟到一邊,因笑道:“晚上別趕著做這些,小心傷眼睛。別說什麽白天要趕路的話,接下來我們要在董家口住到正月過去才能走。”

    小北本待搶回東西,可聽到這話不禁目瞪口呆:“這是為什麽?難不成吳惟忠故意扣著我們?”

    “不是,你聽我說……”

    聽完汪孚林的解釋,小北這才明白了過來,倒也心有餘悸地鬆了一口氣。這一路冒著寒風鞍馬勞頓,她確實累慘了,能有個地方暫時休整也好,至於董家口可能會招致的襲擊,她半點都沒放在心上。畢竟,戚繼光既然早有提防,她還怕什麽?既然心情輕鬆,她少不得把沈有容今天來過的事說了,隻省去那嬸子的奇葩稱呼,果然就看到汪孚林笑了起來。

    “我正愁回頭如何哄他入彀,既然他主動送上門來答應了你這條件,那就再好不過了!我這次去遼東,除卻想會一會遼東總兵李成梁李大帥,還想到撫順看看有沒有機緣。如果運氣太好的話,真的很需要高手。說實在的,真希望呂師兄在……”汪孚林見小北破天荒沒有因為這個稱呼而瞪視自己,不禁有些奇怪,但還是繼續說道,“如果有天下勇士呂公子在,此行把握就大多了。”

    雖說現在隻是萬曆三年,而不是萬曆四十六年,但有備自然無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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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六章 正月裏的烽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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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家口關城中,近半的兵卒和家眷全都是義烏以及鄰近縣鎮的人。所以,在這裏逗留,出身南直隸的汪孚林小北以及沈家叔侄,聽到各種南方方言充斥在北地的官話當中,頗有一種回到東南的感覺。盡管徽州和寧國府一帶的方言,和義烏話並不相通,可南方人碰到南方人,言談間總不免會說起江南氣象,背井離鄉多年的兵卒和家眷們都忍不住會問個不停。

    這其中,去過杭州、寧波、普陀山、新昌這幾個靠近義烏地方的汪孚林和小北,自然更受歡迎。夫妻倆沒過幾天就和不少軍中將士家眷都廝混熟稔了,小北的女兒身也被好幾位熱心大娘給看破了。可人家小夫妻結伴出來遊曆,她們又不清楚對方的身份,誰也不好當麵說什麽,背地裏卻不禁覺得如此眷侶實在有趣。

    而吳惟忠這位山海路參將在逗留兩日之後就回了山海關,守備馮靜中和幾個將領便邀了汪孚林和沈家叔侄一塊準備元宵。盡管這樣的節日不可能像中原腹地那些太平城池一樣通宵達旦,一連數日燈火通明,但也是董家口關城這種地方最難得的節日。當一盞盞將卒家眷們親手做的兔子燈高高掛起,將簡陋的燈《♀ding《♀dian《♀小《♀說,︾≥o市也映襯得頗為應景的時候,一塊出來看燈的沈有容就忍不住說道:“若是能年年太平,再不打仗,那就好了。”



    “東南尚且會有倭亂,更不要說直麵韃虜的薊鎮了。”沈懋學毫不留情地打斷了沈有容的癡心妄想。自從汪孚林幫忙,巧妙在沈懋學麵前挑破了沈有容的誌向之後,他就一直沒有表態,此刻見侄兒訕訕的,他就淡淡地說。“你要從軍,就得丟掉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朵顏三衛當年得到大寧為遊牧之地,老實過一陣子,可後來怎麽樣,永樂末年宣德初年,那時候我朝還是兵馬雄壯之際。可他們還不是一樣蠢蠢欲動?指望虜寇不圖南侵,根本不可能!”



    見沈有容一時狂喜,沈懋學方才歎了口氣道:“真正說起來,也是我不該從小對你灌輸封狼居胥這些東西,以至於你不好文章好武裝,來日你父親那邊,我會出麵去說。隻有一條,從文從武,都不要丟了宣城沈氏的臉!”

    沈有容隻覺得渾身一身輕。趕緊連聲答應之後,見身後的汪孚林和小北並肩而行,正笑吟吟地看著他,頓時心頭一熱,趕緊轉身來到他們麵前,深深一揖道:“謝謝汪叔叔,謝謝嬸嬸……”



    小北頓時很想捂臉。這簡直是愣頭青啊,想要道謝你回頭找個機會好不好。也不看看這什麽地方!叫汪孚林叔叔也就算了,可你也不瞧瞧後頭的沈懋學什麽臉色了。不管不顧就是一聲嬸嬸叫出來!果然,她隻是斜睨了一眼,就瞧見汪孚林已經嘴角抽搐了,當下隻能沒好氣地低聲說道:“沈公子,這是在燈市,你要高興也等回去了之後再說吧?亂叫什麽!”



    最後四個字。她的嘟囔很輕,可回轉身走過來,此刻幾乎和沈有容並排的沈懋學卻聽了個清清楚楚。他已經聽出了小北這會兒的聲音和從前那低啞聲音截然不同,因為寧國府和徽州府毗鄰,先後任歙縣令和徽寧道的葉鈞耀在徽州嫁了兩個女兒這樣轟動的事情。他自然聽說過,此刻,他見汪孚林那臉上又尷尬又無奈的樣子,心裏自然如同明鏡似的敞亮。果然,下一刻,他看到汪孚林把沈有容給拽起來之後,就衝著自己笑了笑。

    “讓沈先生見笑了,這是內子葉氏。”

    沈有容已經醒悟到自己一高興又犯錯了,當下壓根不敢抬頭和沈懋學以及汪孚林對視,而沈懋學見汪孚林身邊的小北落落大方拱手為禮,不禁也鄭重其事還了個禮。哪怕他心裏有再多話想要提醒,也清楚這燈市上不好說,隻能一把揪起沈有容,找了個借口先走一步。

    看到這叔侄倆和跟著的沈家幾個家丁都走了,小北見四周圍喧嘩依舊,她這才有些鬱悶地向汪孚林問道:“沈家人應該不會那麽大嘴巴吧?”

    “沒事,從前你手刃格老大的時候,因為還沒談婚論嫁,傳揚出去怕人家嘴碎議論,嶽父嶽母這才讓碧竹ding了這件事,可現在你都是汪家媳婦了,還怕人說?董家口萬一真有戰事,咱們說不定得拚一下,到時候殺兩個進犯的虜寇,就說是你英勇救夫,那不就行了?”

    “……”

    你還真敢想……

    小北隻覺得汪孚林的思路實在是和尋常人截然不同,一時小小的擔心登時煙消雲散。

    這一夜上元節的燈市上,董家口關城之中男女老少齊齊湧上街頭,然而關城之上,墩台敵樓之中,卻依舊有眾多台軍在瑟瑟寒風中守在崗位上,ding多隻能回頭看向那座燈火通明的關城。但每一個人的心裏都是暖乎乎的,不是因為晚上加菜的那一碗熱湯,也不是因為墩台敵樓都是新造的,格外避風,隻是因為家人全都就在目光可及之處,他們守著這條防線,便是守著自己的家園。

    正月十五過後,董家口關城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寧靜。驟然多出了汪孚林這一行三十多人,對於這裏來說,供給的負擔看似會大一些,但因為汪孚林他們一路上帶足了騾馬駝運補給,肉幹菜幹更是沒少帶,來自喜峰口的那些親兵們也都是打獵一把好手,倒也最終堪堪持平。最重要的是,回到山海關的吳惟忠還讓人額外送過一次物資補給,再加上董家口關城原本的存貨,足夠支持大半個月。

    正因為如此,汪孚林和沈家叔侄漸漸喜歡上了這裏,沒事還去教一些幼童識字讀書,久而久之,除卻知道他們身份的守備馮靜中之外,大多數將校對這些來自南方的客人都大有好感,甚至有人私底下說,不如大家合力湊幾個束脩,把這些讀書人留下來,如此說不定家裏也能出個秀才舉人,甚至進士。然而,這議題捅到馮靜中那兒,就被又好氣又好笑的守備大人給打了回來。

    “人家是出來遊曆的,接下來還要去遼東,喜峰口參將沈將軍這才借了幾個人給他們,哪裏就會在董家口久待?等到開春天氣轉暖,人家就要出發了!”

    嘴裏這麽說,馮靜中心裏卻暗自歎氣。打算留下一個進士一個舉人在這開私塾,這幫家夥也真敢想!可被這麽一鬧,當他親自出官署下去巡視的時候,聽到某些地方傳出來的琅琅書聲時,仍是心底有些說不出的盼望。他不是義烏人,但想到麾下這些本來生活在東南太平富庶地方的將士,如今卻要帶著家眷紮根在薊鎮苦寒之地,總不免心裏感慨。要不是大帥上任的前十幾年,整個薊鎮可以說是糜爛透ding,將熊熊一窩,又怎會非得從東南的義烏調人?

    一時興起,他就循著讀書聲進了一家小院。董家口關城總共就這麽一dian地方,大冷天很少有外人進城,所以他隻帶著兩個親兵,看到正在洗衣服的婦人慌忙站起身抹手相迎,他衝著人打了個手勢,就笑著鑽進了正房。就隻見不大的屋子裏擠著十幾個孩子,顯然左鄰右舍的全都在一起,正跟著汪孚林搖頭晃腦地念著三字經。聽著一段念完,汪孚林開始逐句逐句地講解,他也不由覺得自己回到了當年在蒙學中讀書的情景。

    汪孚林早看到馮靜中來了,但既然人家守備大人沒出聲,他也就隻笑著dian了dian頭,沒有驚動底下這些孩子。他可不比大多數私塾中隻會照本宣科的老夫子,除了解說典故,還順便引申開來,不一會兒就能跑題萬裏。可對於孩子們來說,枯燥的文字又怎麽能和故事相比,一個個全都聽得聚精會神,不時還嚷嚷著問問題。臨到最後,汪孚林說今天就上到這兒的時候,還有稍大dian的孩子忍不住叫道:“先生,以後還講嗎?”

    麵對這一個聲音後,孩子們此起彼伏的類似問題,汪孚林不禁想到了後世的支教。他很想說以後還會繼續講,但最終還是摸了摸那個大孩子的頭:“以後,你們也能像我這麽給人講課的,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馮靜中見屋子裏這些孩子大多失望得很,隻能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候,他隻聽得隱隱一聲悶響,留在外頭的兩個親兵似乎在嚷嚷什麽,頓時什麽都來不及說,立刻轉身衝了出去。才一出屋子,他就厲聲喝道:“怎麽回事?”

    “墩台那邊放炮了!”

    果然,隨著那親兵的聲音,緊跟著又是第二聲炮響,不多時便傳來了第三聲。院子裏那原本正在洗衣裳的婦人已經是麵色發白。即便是晚一步跟出來的汪孚林,當他聽到第四聲炮響之後又跟著第五聲,又看到遠處墩台上那五道狼煙的時候,也有一種呼吸摒止的感覺。

    薊鎮自從戚繼光上任以來,便定下了烽炮示警的規矩。一烽一炮,代表百人進犯;二烽二炮,則是五百人;千人以上三烽三炮;五千人以上四烽四炮;至於五烽五炮,則意味著來犯之敵超過了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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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七章 攻防和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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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汪孚林事先從吳惟忠那邊得到了消息,盡管連日以來他甚至還有些隱隱盼望,認為如此一來便能觀瞻薊鎮強軍的風采,可是,此時此刻真正看到五道烽煙,親耳聽到五聲炮響,院子裏那洗衣婦人臉上分明流露出幾分驚懼,而守備馮靜中則是二話不說帶著兩個親兵離去,那種大戰迫在眉睫的窒息感頓時壓過了興奮。畢竟,他ding天了就是見過暴亂,這樣兩軍對壘的殺伐場麵,他從來都沒有看到過,更不用說經曆!

    “先生,我爹他們一定會得勝歸來的,是不是?”

    “先生,我大哥是台軍,他們一定會把那些虜寇打跑的,你別怕!”

    “先生,要是虜寇來了,咱們會一塊打跑他,保護你!”

    聽到這亂糟糟的聲音,看到有孩童舉著木刀木劍,有孩童拉扯著自己的衣角,還有人則揮舞著拳頭做無畏狀,汪孚林頓時百感交集。他這些天在關城中這裏走走,那裏轉轉,教過的孩子很多,這些孩子不過是第一次教,哪曾想到童言無忌起來,竟是連他也納入了保護範圍。他笑著伸手安撫了這些孩子,隨即說道:“你們有這份心,先生當然很高興。∫ding∫dian∫小∫說,2⊙3$o隻不過,先生是大人,怎麽也該先生保護你們才對。好好回家去呆著,不要讓家裏人擔心,來,聽話,快去。”

    把別家的孩子都給哄了出門,又見那洗衣婦人攬過自家兩個兒子,汪孚林才diandian頭道:“大嫂,戚大帥鎮守薊鎮以來。那些韃子從來沒能破關一步。你就在家好好等著得勝的好消息吧。放心。一定不會有事的。”



    那婦人正是跟著丈夫從義烏遷到董家口來的,她使勁dian了dian頭,見汪孚林轉身出門,她突然忍不住叫道:“先生也別逞強,打仗是當兵的事,你是讀書人,真的要你上陣殺敵的時候,那這董家口也就保不住了!”



    要從前聽到這話。汪孚林肯定會嘀咕這實在是把他看扁了,但此刻他卻壓根沒有猶豫就dian了dian頭。他那dian三腳貓的功夫,當然不奢望在兩軍對壘的時候能夠建功,此時此刻他最想做的,無非是親眼見證一下虜寇壓境的情景。畢竟,朝中那些把人命當成數字的高官們,很多都根本沒有親眼見過兩軍對壘的殘酷一幕。就好比當年東南抗倭的時候,前線文武拚命力挽狂瀾的時候,後方多少又有多少人指手畫腳上躥下跳?其中蹦躂最歡快的就是言官!

    當他匆匆趕回住處,沈家叔侄和小北等人都等候在了那兒。見他回來,沈有容更是急忙問道:“我們怎麽辦?”

    “等馮將軍的消息吧。這時候我們去前頭是添亂。”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氣,很有自知之明地說,“如果真的ding不住,我們這二三十號人畢竟也是寶貴戰力,馮將軍不會忘記了。而如果遊刃有餘,總會讓我們有觀戰的機會。”

    沈有容原本還有些躍躍欲試地想去邊牆上殺兩個虜寇練練手,聽汪孚林這麽說不禁有些失望。偏偏沈懋學卻也附和道:“不錯,幫不上忙不要緊,給人幫倒忙添亂就糟糕了。不過與其在這等消息,不如去守備府門前等著。不說其他的,一旦有什麽變故,那邊消息總是最快的。”



    對於沈懋學的這個提議,汪孚林覺得很有道理,和小北交換了一個眼色後,便吩咐其他人一塊跟上。等到他們來到守備府,就隻見這裏已經戒備森嚴,進進出出的將士無不披掛整齊,那棉甲又或者罩甲上,從前交戰留下的斑駁痕跡清晰可見。除卻間或有人往他們這邊掃上一眼,大多數時候,一撥撥人都是來去匆匆,根本沒工夫往他們投來一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有一個挺麵熟的親兵快步朝眾人走了過來。

    “沈先生,汪公子,馮將軍之前吩咐過,虜寇第一輪攻勢如若被擋下,那麽就可以帶各位上邊牆,現在還請諸位在這兒等一等。”

    對於這樣的要求,汪孚林自然沒有什麽異議,而沈有容卻忍不住插嘴說道:“我們這還有喜峰口沈將軍的親兵,沈家的這幾個家丁也都驍勇得很。如若用得著,不如……”

    還不等沈有容說完,沈懋學便打斷道:“士弘,不懂就不要瞎逞能。薊鎮這些關城堡寨,其中將士也不知道經過多少訓練,一遇到戰況自有一套彼此配合的戰法,外人若是貿貿然幫忙,隻是打亂了別人的步調。耐心在這等著,少說話!”

    見沈有容怏怏閉嘴,那親兵又看到汪沈兩邊赫然是人人佩劍,還有人拿著幾把弓箭,尤其是汪孚林和沈家叔侄這三個文士都是如此,不由得相當好奇。可這時候什麽都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戰事重要,所以他也沒多說什麽,客客氣氣拱了拱手後便迅速上馬往邊牆處衝去。

    此時此刻,守備府中隱約還有不少人影在,也不知道是文職官員,又或者是留下以防萬一的後備軍。聽到邊牆那邊不時仍能傳來聲聲炮響,夾雜著呼嘯的箭矢破空聲,火銃聲,敵我雙方的喊殺聲……汪孚林不由得緊緊握住了小北的手,心裏雖不至於擔心自己這些人的安危,可想到也許會有曾經在這董家口關城打過照麵,又或者打過招呼,甚至認識相熟的人死傷,他還是覺得心頭沉甸甸。

    小北覺察到汪孚林手心有些微微的潮濕,一時想起他從前遇到各種事端時沉著冷靜的模樣。哪怕吳惟忠已經吐露過口風,哪怕他知道戚繼光已經有了完全準備,哪怕他知道此刻虜寇也許被引入了一個陷阱,可在這種生死搏殺麵前,他依舊表現得像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她緊緊回握住他的手,耳邊仿佛又傳來了記憶中父親胡宗憲對人說過的話。

    “戚繼光這個人,有野心。也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他會練兵!義烏礦工就算是因為年年月月歲歲搶礦,自有一股狠勁,但畢竟還是烏合之眾,再加上一群農民,就更加雜亂了,可他卻硬是能夠在幾個月裏把他們擰成一股繩!別看那一條一條的軍規嚴厲到令人發指,可古往今來,但凡以練兵用兵出名的大將。不管是孫子,還是嶽武穆,全都是軍法如山,怕就怕隻有罰沒有賞。戚繼光能夠把繳獲所得全都分給將士,但凡有功一定保舉,這才有戚家軍。”

    所以,哪怕是戚繼光設下埋伏引人入彀,為此會造成死傷,麾下將士也沒有什麽不能接受的!

    小北心裏這麽想,卻沒有說出口。

    守備府距離邊牆。還有六七百步的距離,哪怕臂力再強的弓手。也不可能在騎射當中把箭矢拋射到這樣的遠處,因此,相比城中某些地方零星落下來的箭矢,守備府門前可以說是最最安全的地帶。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尖的汪孚林隻聽得邊牆那邊突然傳來了震天響的歡呼聲。他一下子霍然起身,而身邊其他人也幾乎同時跳將起來。每一個人都沒有出聲,而是側耳細聽,很快,就有天賦異稟聽力出眾的人從那雜亂無章的歡呼聲中聽出dian了什麽。

    “說是虜寇退了!”

    退了?是第一波攻勢已經挺過去了,還是真的退了?

    汪孚林想到馮靜中的承諾,心裏頓時頗為高興,竟是忍不住和小北相互輕輕擊掌。而沈有容則是在高興之餘有些小小的遺憾,畢竟,平生第一次恰逢戰事,自己卻躲在大後方,別說幫忙,根本連看一眼都不成,這是多鬱悶的事?隻有沈懋學輕輕吸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五烽五炮,過萬的虜寇,打一個區區隻有不到兩千人駐守的董家口,就算一次攻勢被打退,應該還會重組攻勢才對。”

    依稀聽到沈懋學的自言自語,汪孚林盡管出於前世裏聽說過太多戚家軍的神話,對戚繼光很有一種盲目的信心,可如今自己設身處地,他也就趕緊收起了那高興勁,派人到守備府兩頭的巷口去打探消息。沒有等太久,之前見過的那個親兵竟是再次出現,一見眾人便笑嗬嗬地說道:“沈先生,汪公子,將軍請各位趁著太陽還沒落山,登上邊牆看一看。”

    夕陽如血,映照在黃色的邊牆上,將一個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盡管汪孚林也曾經登上喜峰口長城,更是通過這蜿蜒曲折的道路,到潘家口打了個來回,然而,此時此刻登上這激戰之後的董家口長城,聞著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硝煙味,以及那股淡淡的血腥氣,他仍是在心裏告誡自己說,這裏是戰場,不是憑吊瞻仰的古跡。扶著垛口的他還能看到那遠去如同黑色螞蟻,又或者說黑色潮水一般的隊伍,但很快人影就被馬蹄揚起的塵土掩蓋。

    “來犯之敵約摸在萬人之數,但真正攻上來的,不到三千,而且並未出死力。”馮靜中說到這裏,見身旁那三位來自南直隸的讀書人神情不同,可眼神中的疑惑卻一模一樣,他方才解釋說,“今天的這一場仗,我軍隻有傷兵,並未有死難者,敵軍估計也差不多,也許就算有屍體也被搶回去了。看這攻勢,與其說是勢在必得,還不如說是虛應故事,有驚無險。隻不過,既然要興兵犯境,當然就不可能那麽便宜讓他們來去自如。”

    不能讓其來去自如?什麽意思?

    汪孚林聞言一愣,下一刻,他就隻覺得身下的長城仿佛傳來了一陣震動,緊跟著便是馬蹄陣陣,俯身下探,他就隻見從關門處風馳電掣一般馳出了一條黑色長龍!那黑色長龍越奔越快,前後隊伍猶如一支尖銳的三角,在夕陽完全落下之前,竟然已經攆上了剛剛攻董家口不得,就此折返的虜寇後軍之中!

    敵軍並未潰敗,此時追擊是不是太早了?

    這時候,馮靜中方才沉聲說道:“虜寇那邊此次來襲,是內部紛爭,其中一股被人趕鴨子上架,所以攻勢雷聲大雨dian小,兼且他們早已得到某些訊息,會當成這裏是戚大帥親自率兵追擊,所以隻會以為董家口早有準備,加速奔逃。其實,不止山海路參將吳將軍從董家口追擊,戚大帥早已布置妥當,率銃騎從榆木嶺出兵包抄朵顏部老巢!”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9:50:06 |
第五三八章 薊鎮遊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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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沈有容從沈懋學和汪孚林口中,得知吳惟忠之前來董家口時召見兩人,讓他們一行人留下,就是因為早預料到這場戰事,他不禁鬱悶得直想撞牆。他甚至忍不住抱怨,沈懋學和汪孚林真是嘴太緊了,這要是及早知會一聲,他肯定會軟磨硬泡吳惟忠,想辦法在出擊的兵馬中求一個位子,這總好過隻能在邊牆上極目遠眺,還因為逐漸昏暗下來的天色看不見那邊到底是個什麽光景!

    當然,他立刻就被沈懋學強勢鎮壓了下去,也隻能到一旁幽怨地生悶氣。

    汪孚林當然也少不得遺憾,除了邊牆上遺留下來的箭矢,將士負傷而留下的血跡,餘下的就隻能看到遠處那煙塵,人馬的身影,聽到那喊殺以及兵刃交擊聲,要想看清楚,聽清楚,那卻想都別想,更不用提之前和小北開玩笑時,說起的那什麽聯手殺幾個虜寇了。這個時候,他第一次遺憾自己從前應該多像幾個技術宅朋友取取經的,也就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想搞個發明創造,卻是兩眼一抹黑,連玻璃都做不出來,更不要提望遠鏡了。

    馮靜中看出了這些董家口的客人那不同尋常的心情,但此時該看的,該聽↓ding↓dian↓小↓說,£☆o的,已經都給他們看到聽到了,要緊的是收拾善後,撫恤傷員,查看城中損失如何。於是,當天黑下來之後,他就借口邊牆防戍為由,很強硬地把一行人都給趕了回去。直到目送了人離開,左右親兵方才湊趣地說:“戚大帥上任以來,薊鎮就從來沒有虜寇進來過,這次希望能夠一勞永逸。據說,前幾次損兵折將之後,董狐狸已經威望大減。這次強硬打一下。說不定薊鎮就太平了。”



    “古人常說,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戚大帥到薊鎮之後,不像之前在東南抗倭時左一個勝仗右一個勝仗,可是。從前動不動就大肆入寇的虜寇,現如今的攻勢卻越來越雷聲大,雨dian小了。”說到這裏,馮靜中想到剛剛那淺嚐輒止一般的攻勢,心裏總有些說不出的疑惑。其中,遺憾沒有出擊的機會隻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猜不透戚繼光的布置。



    盡管“英雄”無用武之地,但回到住處之後,汪孚林卻也談不上什麽太大的遺憾。不過。草草用過晚飯之後,他卻沒有多少倦意,而是拿出粗製的炭筆,鋪開紙張寫寫畫畫,從修長城,練兵,擊退兀良哈人,到此次的引誘、追擊、包抄……他突然扭頭看著小北。若有所思地說道:“你覺得,是戚大帥在朵顏部之中埋了釘子呢。還是本來他們內部就分成好幾個派係,彼此之間各有爭鬥,於是早就給戚大帥通風報信呢?”

    小北愣了一愣沒來得及答話,一旁的碧竹卻驚呼道:“姑爺的意思是,那些虜寇也是被人賣了?”

    “你是說那邊有些人已經打煩了,又或者說被打怕了。既然打著沒好處,還不如服個軟,求重新開貢市?”

    “就是這樣。對於薊鎮來說,不打仗就沒有死傷,不用撫恤。朝廷能節省一大筆,但真要說起來,這些發朝貢財的韃子也是要錢打發的,所以朝廷是希望人家稱臣,又希望人家別老是來朝貢。比如說,規定他們三五年朝貢一次,省得每年他們一來,又要賞賜,又要大批兵馬護持,擔心傷及沿途百姓。所以,對朝廷的老大人們,還有薊鎮的戚大帥而言,最理想的就是在薊鎮喜峰口等幾個主要關口開通互市,長保太平。不過花錢買太平,還是朝廷的宗旨。”

    說到這裏,汪孚林突然放輕了聲音,“其實說到底,從前還有北平行都司的時候,大寧、營州、東勝、會州、開平、興和,這一係列長城之外的防線連成一片,既可養馬,又可震懾蒙古,隻可惜,和從前唐時一樣,最強盛的時候,不論西域、突厥、契丹、室韋,全都有都督府又或者都護府,但到後來龜縮的時候,這些就成了孤懸在外的雞肋。互市換馬看似低廉,可哪裏又有自己養馬來得後顧無憂?用銀子換鹽引看似方便,又怎如開中納糧換鹽深謀遠慮?”

    “歸根結底,朝廷有製度卻無人監督,沒人核算,缺乏一個自上而下的統籌體係,地方賦稅留存下來一部分後,有的送朝廷,有的送這裏,有的送那裏,甚至有時候為了送二十兩銀子,要搭上十倍價值的腳力。至於朝廷,一旦遇到打仗之類的大事就往下攤派,動輒幾十萬兩甚至上百萬兩攤派各布政司,所謂輕徭薄賦就成了笑話。國初之後,養馬的人虧空慘重,不得不逃亡。而邊關有事就無休止地發鹽引,讓人一等就是幾代人幾十年,鹽運司中又弊政重重,銀子換鹽引這一條一出,自然人人都覺得方便。”

    碧竹隻是丫頭,雖說念過幾本書,但哪裏懂得這些,聽了隻是懵懵懂懂。小北雖也隻是懂了一小半,但汪孚林這是指斥朝政,甚至涉及祖製,她還是聽明白了,連忙閃出門去迅速一瞅,見沒人窺伺偷聽,這才如釋重負回轉來。她回到桌旁的汪孚林身邊,忍不住低聲抱怨道:“你當初在揚州幫程乃軒的父親整合徽州那些鹽商,還有給汪家推主事人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麽憤世嫉俗,什麽時候你也變成那個海瑞海筆架了,我聽爹娘說,他就提過恢複開中舊製。”

    “娘子,有些人,就拿我打比方吧,不管實際性子是怎樣懶散,又或者世俗功利,在某些時候,他都會搖身一變成為憤青。”汪孚林笑著向小北解釋了一下憤青的含義,見其又好氣又好笑,卻又覺得新鮮,他就聳了聳肩道,“當然,你家相公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說說而已,純粹嘴炮。好了,不早了,都睡吧。”

    盡管如此,當上床躺下的時候,汪孚林卻知道,自己是個懶散的人,逼一逼才會動一動,但從骨子裏說,就隻看自己從前幾次麵對危機的做法,他就很清楚,自己是個賭性很大的人。這一次受汪道昆之命到薊鎮來走一趟,他卻主動提出還要去遼東,要應付的卻不是現在的危機,而是打算投機取巧,看看能不能盡早解決幾十年後的那場危機。他本人也許活不到那麽久遠的時候,可卻總得為將來可能會有的兒子孫子想一想。

    畢竟,連張居正都免不了人亡政息,被人清算,他根本就不認為自己能從朝廷入手,隻手補天裂,挽狂瀾!他是尚書做不到,是首輔也做不到,除非他能維係一個龐大的自上而下組織嚴密的朋黨,又或者幹脆篡位!後兩者基本上是殫精竭慮掉光頭發的,他還不如先賭一賭運氣。

    四天之後,率軍追擊的吳惟忠派人給董家口傳回了消息。戚繼光帶標下左營以及銃騎從榆木嶺出擊,生擒此次進犯董家口的主帥董長禿及其麾下十六人,餘者潰散四逃,數以萬計。消息一經散布開來,整個董家口歡聲雷動,從將士到老幼婦孺,人人興高采烈。盡管這邊董家口追擊的隊伍並沒有動用董家口的駐軍,而是山海關以及黃土嶺抽調的兵馬,但這並不妨礙人們的喜慶氣氛。

    甚至那些汪孚林曾經教授過的孩子家裏,問了他的住處後,就拿著雞蛋臘肉之類的東西上門,邀他共同分享這捷報後的喜悅。不止是他,沈家叔侄,小北和碧竹,全都有人送東西,其中最多的是自釀的米酒,一時間,他們就仿佛成了這薊鎮董家口的一份子。也正因為如此,拖到了二月中旬從董家口啟程的時候,一行人全都有些依依不舍,尤其是看到不少相送的孩子時,就連身下坐騎馬匹的腳步都有些遲緩沉重了起來。

    抵達山海關時,眾人得知,山海路參將吳惟忠還未凱旋回師,但卻打聽到了關於之前那場大戰的更多細節。之前兩路兵馬約摸一萬多人,包抄的卻是總人數號稱超過三萬的朵顏鐵騎,原本就算要啃也是一塊硬骨頭。然而,朵顏部在之前一次次出擊入寇卻打了敗仗之後,早已是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之前進犯董家口的那支大軍在吳惟忠追擊的路上就已經分崩離析,而以戚家軍以及薊鎮兵馬精銳為主的主力則是從榆木嶺奔襲一百五十裏,直搗黃龍。

    至於倉皇逃到那裏的董長禿等人是如何發現大本營空了,自己又一頭撞進包圍圈,諸如此類等等,在汪孚林聽起來,簡直好像是說書中那些反派似的,稀裏糊塗就被主角光環籠罩的主人公給拿下了。

    “此戰之後,朵顏部肝膽俱裂,薊鎮能有十年太平了!”

    當一行人出了山海關,真正踏上遼東之地的時候,汪孚林回望那座天下第一關,輕歎了一聲之後,隨即打起了精神。

    出了山海關,按照後世的概念來說,這就算是出關了。但現在這年頭,長城到山海關並不是結束,而是另外一個開始,一整個遼東,尚有兩千裏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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