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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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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零一章 莫談國事莫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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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北對於去張府一遊,沒有太大興趣,畢竟張居正和胡宗憲可不是什麽惺惺相惜的朋友,而是政敵。再加上她也不希望被人識破自己的女扮男裝,回頭給汪孚林惹來什麽麻煩。所以,她隨便找了個借口就先行閃人。

    對此,張敬修倒是沒太在意,他的注意力自始至終就全都集中在汪孚林身上,隻以為小北是汪孚林的朋友。至於那兩個隨從,今天這事情要是沒汪孚林收場,他們真不知道丟了玉墜的大少爺回去會被怎樣責備,而他們又會遭到怎樣的處罰,所以甭說汪孚林自己也曾經見過張居正,就算是完全不相幹的外人,少爺請人回去,他們也不會掃興地阻攔。所以,虛張聲勢以南城兵馬司驅散人群的小北要走,他們哪裏會胡亂開口說什麽。

    張敬修回家不是走車水馬龍,人山人海的張府前門,而是帶著汪孚林往側門走。進門之後,他還不忘解釋道:“從前也有人專門在這兒守株待兔,後來父親發過話,如有敢窺伺家裏側門後門的,別說想辦什麽事情,直接就讓禦史參本。總算立了規矩,這裏就清淨多了,否則家裏人進進出出都不方便。當然,我們兄弟幾個平時功課很緊¥↙,,不太出門,今天要不是去湖廣會館見幾個和張家交好的江陵府舉人,我也不會去外城,更不會一時興起去了人市。”



    汪孚林這才明白,張敬修今天原本是和自己一樣去訪友的,可訪著訪著。竟然就跑去人市了。說實在話也確實是因緣巧合。第二次蒞臨這座不是宰相生死宰相的首輔府邸。因為不是見張居正,他的心情就輕鬆多了,一路進去,他多了幾分欣賞建築和花木的餘暇,也時不時多打量那些仆役兩眼。



    也許張敬修很少帶人回來,沿途汪孚林遇到的那些仆役雖說訓練有素,但不少都會投來好奇的目光。這次走的路徑和他前一次去張居正書房不同,乃是張府西路。因此遇到的下人也大多不認識他,尤其是看到張敬修把他徑直往內裏其他幾個少爺讀書的院子裏帶,這就引來了更多的關注。兩個隨從跟到院門口就非常自覺地停下了,而張敬修則是熱情地把汪孚林往東廂房裏帶,一進門就嚷嚷道:“二弟三弟,你們想見的人我給帶回來了!”



    汪孚林就隻見屋子裏一南一北兩張書桌,正納悶張家就算兒子多,可張居正當了首輔之後,這宅子皇帝親自令人修繕擴大過,也不至於連個書房都那麽緊張。需要兄弟倆合用。下一刻,他就隻見北邊書桌後頭的少年丟下手中書卷。無奈地迎上前來。

    “大哥,你說話不要沒頭沒腦的好不好?這帶來了客人就應該先介紹客人,什麽叫我們想見的人?”他一邊說,一邊笑著拱拱手道,“張懋修見過這位公子,我家大哥有時候就是這樣的性子,還請不要見怪。”

    “三弟說得沒錯,大哥,哪有你這樣待客之道,而且也不先給我們打個招呼。在下張嗣修,見過汪公子。”

    這一次,換成張敬修驚咦了:“我還沒介紹客人呢,二弟你怎麽就知道了?”可他這般表情,張懋修卻恍然大悟一般,竟輕輕拍了拍額頭。

    “你都說了是我們想見的人,又是這般年紀,不是那天父親在見完客人後,對母親和我們提起的汪孚林汪公子?”張嗣修挑了挑眉,隨即帶著幾分審視端詳著汪孚林,眨了眨眼睛問道,“未知汪公子怎麽會遇到大哥的?”

    第一眼的印象,汪孚林就覺得張敬修有些書呆,張懋修簡樸而灑脫,張嗣修則顯得機敏圓滑。此時此刻,他還不及答話,張敬修就立刻搶過話頭:“那不過是小事而已,汪賢弟你說對吧?”

    看到張敬修拚命對自己眨了兩下眼睛,分明很不希望今天出醜的事被兩個弟弟知道,汪孚林也當然不會煞風景揭穿他,便輕描淡寫地說道:“嗯,隻不過是在外城偶遇,張兄得知我是誰之後就硬是拉著我到了張府,我到現在還一頭霧水呢。”

    盡管汪孚林略去了前因後果,但看到張敬修那明顯想要避重就輕的笑容和口氣,張嗣修和張懋修兄弟倆也就心裏有數,暫時放了過去。這東廂房總共兩間,平時兄弟兩人各溫習各的課業,倒也不會互相打擾,但因為這裏從來就不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多了兩個人就顯得逼仄了,而且也沒有待客的椅子。這時候,還是張懋修開口說道:“大哥,去你那,你那地方足夠大,順帶也和四弟五弟說一聲,讓他們出來一塊見客,免得他們說能偷懶卻不帶上他們。”

    等到汪孚林來到正房,他就發現這裏確實地方寬敞,居中高高的地平上隨意放著七八個坐墊,如同會客廳的設計,倒是可以隨便不拘禮數地坐著。等到張家四公子五公子一塊過來,一個十歲出頭,一個才八九歲,恰是滿屋子人聲,讓汪孚林這個家中獨子很是體會了一番什麽叫做熱鬧。

    在七嘴八舌亂七八糟的問題中,本來就心情輕鬆的他更加忘了周遭這些是相府公子,談笑自如,說到之前走南闖北的那些經曆,說到那些山河壯麗,建築雄奇,更是引來了四周一陣陣驚奇的呼聲。

    在他這個年紀的讀書人,能有這番行走天下經曆的,絕對是鳳毛麟角,張家兄弟幾個就算是離京,那也是從運河坐船到南京,然後從長江坐船到江陵府探親,沿途不許亂走,不許隨處停留,更不要說四處遊覽名勝。張敬修甚至挑明,父親母親管束之嚴,絕對是其他官宦人家少有的,甚至嚴禁他們接觸任何外官,唯恐別有用心的人把他們給帶壞了。而張嗣修雖說對長兄如此交淺言深有些微詞,但見汪孚林反而對這樣的防微杜漸頗為稱許。也就釋然了。

    汪孚林連他們的父親張居正都見過了。還贏得了不錯的評價。何必和他們這些絕不可能影響父親行事以及觀感的張家公子浪費時間?

    隻談風土地理人情,不說官場百態,不提詩詞歌賦,這是汪孚林給自己今天來張府定下的宗旨。今天確實是無巧不巧遇見張敬修,反正他也不指望別的,也就樂得這樣的交往來得輕鬆一些。他說起天姥山,張懋修張口吟誦李白那首夢遊天姥吟留別,一時感慨古來詩仙口中名勝。如今卻落拓無人知;說起玄武湖,張敬修感慨一番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城的恢弘;說起杭州,兩個最小的孩子無不羨慕他能夠泛舟西湖,能夠瞻仰蘇小小墓……

    反正,隨著汪孚林口中的地名越來越多,年長的三兄弟倒還能夠自持,可張家兩個小兒子無不眼睛亮閃閃的,就差沒開口央求汪孚林異日帶他們出去見識見識了。

    期間,有書童進來上茶送過點心。卻都知情識趣地沒有在屋子裏停留。至於門外窗外有沒有人聽壁角,汪孚林就不得而知了。突然。張敬修忍不住問道:“汪賢弟,聽說你過了年也就十八歲,怎麽就去過那麽多地方?”

    “這個……其實原因有點複雜。”

    汪孚林倒不怕什麽家醜不可外揚,隻想著自己這個當兒子的說老爹那點不靠譜的事,會不會讓人覺得子不掩父醜。見張嗣修唯恐天下不亂連連催促,他就言簡意賅介紹了一下家中負債累累,老爹跑到湖廣販鹽多年未歸的背景。當聽說他第一次跑去杭州是去販糧,五個聽眾眼睛瞪得老大,年紀最小的張允修甚至掰著手指頭,最後一驚一乍地叫道:“汪大哥,兩年多前去的杭州,那時候你不是才十五?”

    “呃,沒辦法,那時候家裏窮啊,一百多畝地出產有限,七千兩債務雖說伯父提都不提,可總不能當成不存在吧?我那兩個妹妹為了當家,甚至還親手串珠子做首飾……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汪孚林最後一本正經地借用了這樣一句老話,心想我當年要是真的十四,隻怕早就被那個老爹坑死了!

    這句話登時激起了張敬修和張懋修的強烈共鳴。張懋修點了點頭,鄭重其事地說道:“父親當年也是起自微寒,讀書不輟,才有今日,我們也不能因為富貴就忘了根本。”

    張敬修更是看著自己身上紗袍,有些慚愧地說道:“今天要不是我身穿這樣貴重的紗袍,興許也不會遇到那對演戲訛詐的母子,說來說去,都是不經世事惹的禍……”他話還沒說完,就隻見四個弟弟齊齊用非常古怪的目光看著自己,而汪孚林一臉又好氣又好笑的模樣,他登時醒悟到說漏了嘴,不禁尷尬地咳嗽道,“我不是想瞞著你們,實在不是什麽光彩的經曆……”

    在張懋修和張嗣修的聯手“威逼利誘”之下,張敬修隻得無可奈何地說出了今天差點被人又騙又偷的經曆,這下子,同樣生於富貴長於富貴的兄弟四人不由得心有餘悸。就連最是機敏的張嗣修,捫心自問,他也絲毫不覺得自己若是遇到這種坑蒙拐騙的家夥,能夠幸免於難。一時間,眾人看向汪孚林的目光,不免又多了幾分敬佩。張敬修更是把汪孚林那時候勸自己趕緊走的提醒複述了一遍,但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那時候就真的不能讓官府管一管?”

    “市井上這種坑蒙拐騙的家夥很不少,五城兵馬司又或者宛平大興二縣以及順天府若是全力施為,牢房再加上班房也根本塞不下。”汪孚林想了想,還是決定拿出這樣一個比較不容易引來這些張公子們太關注的理由。果然,張敬修立刻就蔫了。可就在這時候,張懋修突然又問出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汪賢弟,聽說今天你伯父汪侍郎家中文會,你怎麽沒去?”

    此話一出,剛剛還見汪孚林高談闊論的五位張公子就看到這位臉色僵了,緊跟著,他們隻見汪孚林咳嗽一聲,隨即一本正經地說:“其實我很不喜歡和人吟詩作賦,談文論詩,這才婉拒了伯父的好意,溜到了外城去散心。當然,真正原因是,其實我是江郎才盡了,這才躲著不去。”

    咱可是實話實說的老實人!

    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了抑製不住的噗嗤一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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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零二章 不愛虛華愛實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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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有人偷聽!

    汪孚林眉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想還真是一如自己所料。然而,比他動作更快的,是張家年紀最小的兒子張允修,隻見九歲童子一溜煙跑了出去,一把打起了門簾,衝出去後就大聲嚷嚷道:“姐,怎麽是你!這次可被我抓住了,回頭看我不告訴父親母親!”

    然而,在他這樣的威脅下,外間卻沒有任何的反詰。到最後,竟然還是張允修討饒道:“好,好,姐,算我錯了還不行嗎?我知道你肯定是不放心我們,所以代母親過來看看……我這就去陪客人,不在這耍嘴皮子!不敢,我哪敢胡說八道,否則下次我再想吃杏仁豆腐,誰幫我求情啊!”

    自始至終,汪孚林就沒聽到外頭那位理應是張小姐有隻言片語出口。不一會兒,出去的時候一溜煙跑得飛快的張允修耷拉著腦袋回轉了來,坐下之後還有些怏怏不樂。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張簡修顯然很明白弟弟的鬱悶,因為他自己遇到這個姐姐的時候也一樣沒轍,隻能小大人似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小聲安慰道:“好男不跟女鬥,別生氣了。大不了回頭請大哥二哥三哥去說她。”



    張∈,家三個年紀不小的哥哥彼此對視了一眼,卻露出了苦笑,但默契地全都不提剛剛這一茬小插曲。至於汪孚林,他哪怕猜到剛剛門外偷聽的是張居正的女兒,可也不想節外生枝。因為那位千金隻有笑聲,又比張允修和張簡修大,比其他三個小。應該就是十二歲到十五歲之間。小得很。而自己如今是成婚有家室的成年人了。和一個聽壁角的小丫頭計較豈不是太沒風度?



    隻不過,思忖自己今天被張敬修硬是拉來張府做客時間已經挺長了,這會兒眼看就快太陽落山,汪府的文會估計早就結束了,他也該回家了,汪孚林就適時提出了告辭。

    他今天是臨時登門,兩手空空,從側門走的時候。想起上一次也同樣是如此登門,接過張府仆役遞來的坐騎韁繩時,他心裏突然生出了一個很滑稽的念頭。貴如戚繼光,也要自稱門下走狗,重如李成梁,也一樣要費盡苦心為張居正準備禮物,他這灑脫的張府兩次遊,倒是兩袖清風省心得很。而且,回頭汪道昆要是質問怎麽不去文會,他還可以理直氣壯地頂回去。

    這能怪我嗎?誰讓我這麽運氣不好。閑逛也能遇著張公子?

    而送走汪孚林,張敬修轉身就立刻去內院見母親王夫人。可一踏進屋子。他就看到幾個弟弟全都在,唯一的妹妹張畹正嫻靜地侍立在母親身邊。即便身為長兄,他也不禁在心裏為這個妹妹暗歎了一聲。若光從容貌來說,張畹雖隻有十三歲,卻神秀天生,麗質天成,可從性子來說,卻實在讓人太頭疼了,因為你無論怎麽逗弄她,她的反應都是平平淡淡,絕不多說一個字。今天竟然會在門外偷聽,而且還笑了一聲,這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在張敬修進來之前,張家其他四兄弟你一言我一語,已經在王夫人麵前將汪孚林剛剛說的話重新賣弄了一遍,這其中就包括汪孚林自嘲江郎才盡。當然,也著重點出就是這句話逗得張畹發笑。王夫人訝異地看了端坐不動的張畹一眼,見其麵色如常,依舊古井無波的樣子,她忍不住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接下來,她少不得責備了張敬修之前在外城時的莽撞,但既然有驚無險,也就須臾過去了。



    如此小事,本來沒有人會稟告張居正這位一家之主。然而,這天張居正從內閣回家時還算早,坐著八抬大轎路過門前街巷時,正好打起窗簾的他看到汪孚林單騎讓道。雖說汪孚林不是走的門前那條常年車水馬龍的大街,但素來熟悉自家側門後門通向何處的他怎會沒有猜測?一進家門召來管事一問,他就得知是張敬修把人帶回來的,五個兒子還與其攀談了約摸大半個時辰,他便幹脆把人都叫到了書房,不問不知道,一問之後,堂堂首輔大人便氣樂了。

    “白龍魚服的道理你不懂?去人市那種亂糟糟的地方,虧你想得出來!”

    張居正自己也知道,幾個兒子一貫被自己嚴厲管束,更嚴禁外官走他們的路子,一心希望他們讀書有成,將來繼續光耀門楣,而不是像某些閣老那樣自身持正,兒子卻被養廢了。所以,不輕不重敲打了張敬修兩句,他就考較起了其他幾個兒子的功課。等到這些都告一段落,他才少許問了問今日汪孚林到家中的情景。聽到其隻說風土人情,山川地理,間或提了提家事,他還算滿意,可聽張允修提了一嘴汪孚林那玩笑,他突然把目光轉向了張懋修。

    “三郎,今日兵部汪侍郎家中文會,你怎麽知道的?”

    張懋修沒想到矛頭一下子轉到了自己身上,先是一愣,隨即方才趕緊解釋道:“是我聽竇先生說的。竇先生今天也受邀去了汪府,早一天就說好的。”

    張居正當年那一榜中進士的同年中,最有文壇名士之風的,一個是王世貞,另一個就是汪道昆。王世貞如今接了汪道昆當年擔任過的鄖陽巡撫之職,而汪道昆則因為對兵事頗有見地,再加上譚綸一再寫信竭力舉薦,再加上張居正那時正在和高拱掰手腕,就用了些心任命其為兵部侍郎,但要說對那種動不動就召集文人雅士集會的脾氣,他非常看不慣。須知大明朝首輔之中,如當年的楊榮、李東陽、楊廷和,全都頗愛以文學提攜後進這一套,他偏不喜歡。



    會詩詞唱和,把一份本該三五十字就說清楚的奏疏寫個洋洋灑灑幾百字,全都是華麗的駢文,那算什麽本事。有本事把一縣賦稅全都給收齊再說!

    所以。聽到自家延請的門館先生都去了汪府赴約。張居正登時沉下了臉,但一想到汪道昆看重的侄兒汪孚林卻躲懶不去,他又有些好笑,最終不鹹不淡地說:“汪孚林性子務實,沒有當下那些生員舉子浮躁的風氣,你們也算是交對了朋友。但課業要緊,尤其是大郎,你明年就要下科場。給我好好用功,不要墮了張家的名頭。接下來你每天做的時文,全都一篇篇拿給我看!”

    而汪孚林辭了張府獨自回家,一到家門口,他就看到芶不平迎了上來。今天他和小北出門的時候,恰是瞞著這個汪道昆的心腹,此刻就隻見對方恭恭敬敬行了禮,旋即就眨了眨眼睛說:“小官人總算是回來了,老爺在書房等了你老半天。”

    老爺?如果是汪道貫來了,那麽稱呼應該是二老爺。如果是汪道會。那麽應該會加一個叔老爺加以區分。那麽,難道是汪道昆直接來了?不會吧。他隻不過就是沒去文會,汪道昆用得著這麽興師動眾?

    汪孚林嚇了一跳,當下不敢怠慢,趕緊快步進去。當來到自己的書房時,他就看到汪道昆正坐在書桌後頭一張一張翻著自己之前那些練字的字紙,而書房中竟再也沒有別人。見此情景,他就笑道:“伯父要來怎麽不提早說一聲,我也好早點回來。”

    “哦,難道我弄錯了,你不是因為我家中開文會,於是特意帶著小北躲出去的?”

    麵對這麽直截了當的拆穿,汪孚林頓時啞口無言,繼而幹脆直截了當地說道:“伯父恕罪,我確實是故意躲出去的。這種詩社文會我之前在南京應付得頭疼,實在不想費那腦子。您就當我江郎才盡了。”

    汪道昆簡直被汪孚林這種不正經的口吻給噎得嗆咳起來,當下有些慍怒地一拍扶手。可還不等他想好怎麽教訓這個有才情有手段,但卻太有自己想法的族侄,卻不防汪孚林搶在了他的前頭:“伯父,詩詞歌賦自然能夠流傳千古,也是躋身名士才子的必備條件。但並不是詩詞歌賦文章寫得詞采華茂,就能當好官。我對那個真的不怎麽擅長,而且,恕我說句實話,當今首輔張閣老很不喜歡人把力氣都花在這種風雅之事上。”

    前頭半截也就算了,可聽到後頭半截,汪道昆到了嘴邊的嗬斥不禁吞了回去:“胡說,張閣老何嚐排斥過文會詩社這種風雅之事?他年輕的時候……”

    “伯父也說了,那是張閣老年輕的時候,那時候他一直都是清貴窮翰林,終嘉靖一朝,基本上就沒有什麽參政的機會,可隆慶入閣之後,你看看他是否有在家中召集過後生晚輩品評詩文?”見汪道昆果然沉默了,汪孚林便繼續說道,“當然,也不是說,我就為了投其所好,故而躲著伯父好心舉辦的這種文人雅集不去,而是我和伯父不一樣,隻是有點急才,沒有下筆便能落英繽紛的華茂文采,所以寧可藏拙。”

    汪道昆終於被汪孚林層出不窮的理由給說得無可奈何了。他無力地支撐著腦袋,疲憊地說道:“好好好,我說不過你。說吧,之前還是夫妻二人一塊出城去的,後來怎麽隻有小北一個人早回來,你上哪去了?”

    聽到這裏,汪孚林方才大吃一驚,少不得小心翼翼地問道:“伯父,小北沒告訴你?”

    “嗯?”汪道昆想到汪孚林那極其擅長闖禍的本事,登時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她之前就支支吾吾不肯說,我總不能逼問侄兒媳婦……快說,你到底去哪了?”

    小北你真是好樣的,竟然有膽子給伯父大人下了這樣的圈套!

    汪孚林這才明白,原來自己藏著個殺手鐧,當下輕聲說道:“其實今天我和小北在外城偶遇了張敬修,於是,他請我到張府和他四個弟弟一塊坐了坐。”

    汪道昆當然不會問出哪個張敬修這樣的蠢話。除了首輔大人家長子,還有哪個張敬修那麽巧還有四個弟弟?他死死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後發出了一聲冷哼。從前倒還好,隻發現汪孚林能折騰也會折騰更能折騰贏,現在倒好,這小子的運氣也實在是讓他這個伯父也有點嫉妒!

    “到底怎麽一回事,你給我如實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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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零三章 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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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如實招來,外加輔以一些自己分析的結果,就是汪道昆在離開這座小宅子回自己家的路上,心裏上上下下很不是滋味。

    張居正這一年多來正位首輔後的手段做派,他不是看得不清楚,但汪孚林的剖析,還是讓他有些悚然。法後王,治體用剛,外法內儒,試圖恢複秦皇以及本朝太祖時期的景象,甚至於不少思想和秦相李斯類似,但更推崇的是漢宣帝的王霸並用……驟然聽到汪孚林的那些說法時,他一度覺得匪夷所思,當時還痛加駁斥,可如今在回家的這一路上,他逐字掰碎了,將其和自己對張居正的了解互相印證,卻不得不承認汪孚林的推斷恐怕會有七八分準。

    “遇到這樣強勢的首輔,妄自對抗不但碰得頭破血流,而且徒勞無益。還不如做官以清廉為表,孤直為體,不偏不倚,擺出務實而不是務虛的姿態,少發空談,多做實事,如此哪怕日後遇到情勢變化,也足可自保。”

    回憶起汪孚林這最後一番話,汪道昆不禁煩惱地歎了一口氣。有這樣的後輩,真不知道是福是禍!

    婉拒了許府以及汪府的這兩場文會,汪孚林在過年前一1∟,直都深居簡出,縱有出門會一會舊友,又或者遊覽一下京師內外的名勝,但那些風雅之事他幾乎是點滴不沾。因此,與當初鄉試時,他在南京城裏不小的名聲相比,此次參加會試的他在京師之中卻著實是籍籍無名。畢竟,無論是那場雪夜殺機。還是見過張居正。又或者是被張敬修請回張府。無人張揚的結果就是無人所知。但這樣的低調卻讓他自己很滿意,他可不想像在南京那樣繼續惹是生非。

    雖說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甚至為了他,這一科全都不下場,但會試實在是太大的事,與其急功近利,還不如賭一賭運氣!



    這一年的除夕夜,他自然是帶著小北在汪道昆那兒過的,卻沒有留宿。畢竟家裏還有個不適合在人前露麵,而且還得嚴密保護其安全的帥嘉謨。而寄居汪府的三個小的卻軟磨硬泡死活跟了回來,大年初一守歲一晚後,一大早他們還在臨時住所小宅院門口大放了一通鞭炮,又就著厚厚的積雪堆了大雪人,還引來了同一街巷的好些頑童過來湊熱鬧。嬉笑玩鬧聲讓整條小巷都充滿了過節的氣氛,以至於汪孚林攬著小北在門前看熱鬧的時候,忍不住有些嫉妒。

    “說起來這幾個小子和我當年差不多大,我那會兒整天被老爹和嶽父坑得焦頭爛額的,哪來他們這麽逍遙!”

    “是啊是啊。誰像你當年那麽妖孽?姐當初就對我嘀咕過,爹三十多歲的人都解決不了的事。居然你這十幾歲的人一拍腦袋就想出一個個坑人的絕招,挺厲害的。”

    “這怎麽叫坑人呢?我是被逼到絕路,不得不奮起自保!等等,你姐姐這麽說我的,你呢?”

    小北哪裏怕汪孚林瞪眼睛,她嘿然一笑,裹緊了身上那件貂毛領子的鶴氅,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我那時候對姐姐說,什麽挺厲害的,就是個賊兮兮的吃貨!兩次都是餓得饑腸轆轆撞見姐姐,虧你不怕丟臉。”

    “民以食為天……再說了,你敢說請那麽多廚子輪番到家裏來,不是假公濟私,祭祀你自己的五髒廟?”汪孚林趁其不備猛地偷襲,成功地在小北最受不了癢的腰間狠狠抓了一記,見其驚呼一聲慌忙閃開,他正得意洋洋,可就在這時候,一個雪球迎麵而來,不偏不倚正中他腦門。他惱火地三兩下把殘雪從臉上弄幹淨,就隻見一群頑童一哄而散,而那邊廂三個目瞪口呆的自家小家夥則是好一會兒才有人慌忙辯解。

    “姐夫,可不是我幹的,是那些跑了的小子闖禍!”

    “爹,對不起,是我手滑了。”

    “小官人,沒傷著吧?”

    相較於趕緊推卸責任的葉小胖,金寶的老實坦白和秋楓的關切讓汪孚林氣不打一處來,他二話不說蹲下身便捏了一團雪球反砸了過去,這下子換成葉小胖被砸得齜牙咧嘴。倏忽之間,一大三小就全都加入了戰團,雪球一時滿天飛,就連小北也挨了兩下,惱火地反擊了上去。等到這一通鏖戰完畢,五個人不得不全都進去換了衣服掛著烘幹,但臉上全是樂嗬嗬的。

    京師的元宵節又比外地格外不同,尤其東城燈市口大街的燈會,乃是天下之冠,東華門那邊據說還有皇家燈會,那就不是尋常百姓能湊的熱鬧了。盡管每年元宵,觀燈的百姓也不知道要丟多少東西,又或者會出多少拐賣婦孺的案子,但哪怕一茬接一茬的官員要求廢止元宵燈市,甚至拿出了虛耗錢糧這種理由,卻一直都沒能阻止這個舉國歡慶的佳節。於是,頭一次進京的汪孚林也少不得帶著家人頂著瑟瑟寒風湊了一回熱鬧。



    等到這個年節過完之後,正月落下帷幕,三年一度的會試就真正開始拉開了大幕。紅羅廠開始往貢院拉去一車一車的無煙優質紅羅炭,正副主考官、同考官等開始籌備進貢院的諸多事宜,考生們開始緊鑼密鼓地預備考具,以及各式各樣的考前封建迷信活動。這其中,去佛寺祈求今年必中的卻隻是少數,更多人求懇最多的便是入場會試那三場九天能夠有個好天氣,首先別下雪,其次別下雨,另外就是能夠分個結實的號房,少挨凍……

    林林總總的紛亂,不可盡數。

    當三月初一,貢院開龍門放考生入場的時候,才剛參加過南直隸鄉試的汪孚林看到那更壯觀的一幕,不禁想起了唐太宗李世民看到科舉場上文士雲集的一幕,感慨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的話。隻可惜科舉從唐宋發展到現在,路子越走越窄。發揮的餘地越來越小。對文人墨客的鉗製卻越來越大。想歸這麽想。當來到自己的號房時,他還是第一時間掛上簾子,放上板子,審視是否結實牢固,正忙活的時候,他就看見了自己隔壁的難兄難弟。

    這一看,他頓時愣住了,而對方竟也是同樣目瞪口呆。兩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最終會心一笑。原來,汪孚林的鄰居不是別人,正是張居正長子張敬修。前時被張敬修拉回去做客之後,汪孚林又去過張府兩回,但都是張居正不在的時候。他和張敬修探討過一些文章經義,絕口不談詩詞歌賦,雖還不能說是什麽所謂的密友,可總算也有些交情了。

    此刻趁著大家都在安頓的時候,張敬修突然小聲問道:“汪賢弟,父親為了避嫌。這次會試出題等等均未插手。”

    汪孚林隻記得張居正執政期間,好幾個兒子都中了進士。其中還有狀元榜眼這樣的一甲,可究竟是什麽年份倒是沒太在意。正因為如此,聽到張居正這次竟然大公無私地避嫌,他不知道是真是假,當下順口讚頌了一下這位首輔大人,反正誇人又不要錢。而張敬修似乎對汪孚林的稱讚很高興,當下笑著說道:“總而言之,咱們一塊加油,竭盡全力就是!”

    等到把自己的號房安頓好,順便安置好腳爐手爐,汪孚林就坐了進去。朝廷為了表示對會試的重視,將專供宮廷的紅羅炭也撥出不少來供應會試舉子,這是多年以來的規矩,但說到底靠份例的那點是完全不夠用的,所以有條件的總得額外帶點,又或者賄賂一下巡場的差役,讓人能多供應自己一點。汪孚林深諳其中黑洞,當然不會舍不得銀子,待見張敬修那兒也有人勤加關照,他心知肚明這就是首輔長公子的特權,當然不會有任何不平衡。



    此次會試雖不是張居正出題,可三場的考題四平八穩,倒也談不上多難,汪孚林也沒打算另辟蹊徑,隻按照臨考前汪道昆的特意囑咐,把字寫好,文章寫圓潤。至於第一場四書題的破題,本就是他的強項,總算得心應手。

    然而,相比應天府那鄉試三場,此次應考春闈,最大的難處反而在於已經進了三月初卻依舊驟寒的天氣。尤其是晚上入睡更是折磨。就算是白天,也時不時會發生墨汁凝結,手腳凍僵發麻等等狀況,甚至常常聽到傳出有人病倒的消息。

    九天的春闈會試,完全是一場腦力和體力的大比拚。托隔壁首輔長公子的福,汪孚林竟然也得到了時常有人主動送熱湯的待遇,當熬到九天離場的時候,他雖說形容憔悴,蓬頭垢麵,可總算是捱了過來。看到前頭漫長的提著考籃扛著棉被等候出場的考生隊伍,他也不急著出場,自顧自哼著小曲用草繩捆紮那絲棉被子,卻發現張敬修沒要那床棉被,正提著考籃站在自己身後。

    “汪賢弟就這麽輕鬆?”

    “考都考完了,想再多也白搭,苦中作樂。”汪孚林見張敬修一臉患得患失的表情,不禁笑道,“別問我考得如何,那些考完了就背出文章四處求教的人,要我說最是無謂,人人說好,也及不上同考官主考官說好。反正我才十八,下一屆再考也才二十一。想當初兵部汪侍郎考中進士被人稱之為年輕才俊的時候,也已經二十四了,首輔大人則好像是二十三吧?反正我不貪心,中了最好,不中我就先做生意去。”

    張敬修被汪孚林這輕鬆的口氣給逗樂了,四周圍的其他進士大多年長過二人,有的暗中嘀咕年輕真好,也有的咂舌於汪孚林隨口提起朝中大佬的口氣。當汪孚林和張敬修跟著漫長的人流,終於出了這座貢院時,兩人不約而同長舒一口氣。隻不過,和盼著早日發榜的別人不同,汪孚林心裏卻思量著回家之後等待自己的犒勞品。

    好像小北說過,會讓廚子弄一隻烤全羊,程乃軒也會過去,這一餐犒勞宴應該不會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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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零四章 又發榜了(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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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萬曆皇帝登基以來的第一次鄉試,當朝首輔張居正來當這個正主考,原本是人心所向。然而,因為張居正長子張敬修今年下場,首輔大人要表示高風亮節而要避嫌,呂調陽這位次輔就順理成章地頂上了主考。而翰林院掌院學士張四維堅決辭了副主考,這個位子就歸屬了另一位掌院學士王希烈。至於同考官,則從翰林院和詹事府中抽調了一批進士出身且頗有才名的官員,在會試結束後短短數日之內鎖院閱卷。

    幾千名舉子中遴選出三百名參加殿試,差不多是十取一的比例,較之南直隸和江西浙江那五十甚至八十取一的比例來說,自然已經算是很高的錄取率了。即便如此,仍然不乏在地方上名聲赫赫的舉人依舊落榜的往事。而這一科參加會試的,還有當朝首輔的長公子,正副主考也好,同考官們也好,心底無不壓著某種說不出的情緒。甚至還有人旁敲側擊試探過呂調陽的心意,可呂調陽三朝元老,權相嚴嵩都對他很無奈,更何況其他人?

    於是,在裝聾作啞的呂調陽這個正主考坐鎮下,某些人迅速地就某些要緊人物的中與不中問題達成了一致。同考官的薦卷一份又一9,份到了正副主考麵前,其中暗流卻隻有當事人自己方才明白。在一般人看來,閱卷過程緊鑼密鼓卻又平穩有序地進行。



    而在貢院之外,眾多考生則正在猜測著今科會元花落誰家。隻不過,這種事從來都隻是人們嘴上說說。很少有哪一年能夠被人猜中。隻有那些在各省赫赫有名的才子會被人拿出來津津樂道一番。除此之外。人盡皆知當今首輔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也參加了這次會試,而張敬修今年不過二十一歲,不少人都在猜測他是否會一舉中的。



    發榜那一天,汪孚林就沒有之前那次帶著小北去湊熱鬧的興致了。就在兩天前,他剛剛把帥嘉謨送走,如今家裏徹底太平了下來,閑著沒事寫點雜七雜八的東西,卻也逍遙。難得今天程乃軒也沒有離開許家到他這來。顯然是生怕發榜結果送到許家,自己會失之交臂,汪孚林就更樂得耳根清閑。這會兒,他麵前坐著大眼瞪小眼的金寶秋楓和葉小胖,尤以最後一位最沒耐心,在那一個勁東張西望,抓耳撓腮,最後突然迸出了一句話來。

    “怎麽這麽慢啊!”

    “看這時辰,榜單估計才剛拿出來,要貼好。然後報子還得滿城奔波報喜,真要是有那希望。至少也得是兩刻鍾之後。”汪孚林一麵漫不經心地說著這話,一麵提著筆在那琢磨,自己要不要寫本金瓶梅出來消遣。隻不過,他從前聽說過一種說法,那就是金瓶梅的真正作者很可能便是汪道昆,甚至還信誓旦旦地舉出西門慶所住的某城地理和徽州府有多相像等諸多理由。如果真是那樣,他要把書寫出來,就是直接拆了伯父大人的台,這好像有點不太地道。

    可汪道昆這麽正經的人,真會是那個寫金瓶梅的蘭陵笑笑生?話說回來,他記得當年看過萬曆野獲編,作者沈德符還曾經信誓旦旦地說,金瓶梅的作者乃是嘉靖間大名士,如果按照那麽說法,王世貞也好,汪道昆也好,確實都有不小的可能。當然,他又不是熟讀金瓶梅到過目不忘的地步,估計要複刻一本還是挺懸的,倒是開篇那詩詞還記得一些……



    心裏這麽想,他不知不覺就下了筆去:“詩曰:豪華去後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可幾行字才剛寫好,汪孚林就聽到身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姐夫,這詩不怎麽樣啊。”

    汪孚林扭頭看見是葉小胖不知道什麽時候湊到了自己身邊,他不禁挑眉問道:“哦,你怎麽看出這詩不好?”

    “太淺白,而且對仗也不那麽平整,韻腳和意境更是不咋的,姐夫是你做的?”

    見小胖子問到最後一句,才有些小心翼翼,汪孚林不禁笑了起來,隨手就寫了紅樓夢裏林黛玉那首杏簾在望。葉小胖如今也是跟著柯先生和方先生學過多年的人了,看到開頭那“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不過微微撇了撇嘴,等看到“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這才微微動容。等到汪孚林一氣將最後四句一並寫上,他竟是忍不住念出聲來:“一畦春韭綠,十裏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讀到最後,他就嚷嚷了起來:“姐夫,你這詩可真夠吹捧頌聖,尤其是最後一句!”

    “小胖子,不是我寫的。”汪孚林笑著在葉小胖頭上敲了兩下,見其滿臉疑惑,他方才眯起眼睛說,“是一位名叫曹霑,號雪芹的大名士寫的。”

    “別聽你姐夫糊弄你。”小北正好進來,見金寶和秋楓正在交頭接耳,她便沒好氣地說道,“他之前也這樣蒙過人,煞有介事地說認識某某名士,還把人家的詩到處宣揚,其實真要找,誰都找不到那個人在哪,上次竟然連臨淮侯世子也給糊弄過去了。要我說,天知道他從哪些亂七八糟別人都不知道的書裏看出來那麽多好壞不一的詩,偏偏別人還都沒聽說過。”

    聽到小北這麽說,汪孚林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這麽久了,他糊弄過不知道多少人,也就是小北竟然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竟然猜到他是從書裏看來的!他也沒理會目瞪口呆的葉小胖,隨手將字紙揉成一團丟到紙簍裏,隨即鄭重其事地對葉小胖說:“小胖子,姐夫我告訴你,有時候,走捷徑確實能夠須臾名揚天下,但有時候,低調一點沒有壞處,這得看上頭的人是誰。如今那位首輔對詩詞歌賦頂尖的人不大感興趣,所以呢,我就藏拙一下。”

    “哦哦,姐夫真狡猾!”

    汪孚林作勢欲打,見葉小胖一溜煙跑開,一把拉了秋楓和金寶一塊出去,他也就聳了聳肩,沒再理會。隻不過,要說他眼下心情真的那麽鎮定,倒也未必。但被小舅子這麽一鬧,小北又猜中了他心頭最大的秘密,他總算是輕鬆了一些。他四下一看,突然看到書架上擺著兩盒雲子,立刻笑著取了下來,指了指一旁一張蒙塵許久的棋桌道:“殺一盤消磨一下時間?”

    小北沒好氣地撇撇嘴道:“這種風雅的事情,找姐姐還差不多,我哪會。”

    汪孚林一本正經地擺好兩盒棋子,隨即神秘兮兮地說:“其實我也不會。”

    小北差點沒被汪孚林這話給噎得咳嗽起來,等到汪孚林說明了下的是五子棋而不是圍棋,又聽了那簡單的規則,她才一下子恍然大悟,當下便興致勃勃地搶過了黑子。這一下便是整整十個來回,恰是有輸有贏,若非汪孚林自陳他在五子棋上也是個臭棋簍子,她險些認為自己這個隻會圍追堵截的新手是個大高手。但這麽一來,她那患得患失的情緒也消解了許多,到最後甚至輸贏之心大增,不時還絞盡腦汁皺著小眉頭長考。

    就在兩人殺了個平手,正開始了第十三盤勝負,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大聲喧嘩。這下子,哪怕小北正卯足勁打算贏下這一盤奪取最終勝利,也毫不猶豫丟下手中棋子一溜煙衝了出去,不消一會兒人卻悻悻轉了回來,氣急敗壞地罵道:“這該死的明兆,竟然耍我!”

    汪孚林這才明白是外頭三個小家夥搗鬼,不禁啞然失笑。壓著小北坐下來繼續這一盤,他一麵在棋盤上圍追堵截,一麵思量著徽州府這次能中幾個,更確切地說,是歙縣能中幾個進士。就在他若有所思摩挲著光潤的白子時,突然猛聽得外間又是一陣喧嘩。這一次,小北先是等了一陣子,最終還是忍不住,起身就衝了出去,可沒一會兒功夫就又氣衝衝扭頭回來,撂下了一句氣話。

    “說是隔壁家那個男人養外室,家裏正在打架,真是的,晦氣……”

    這下子就連汪孚林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被這麽兩回打岔,小北這一局當然是毫無懸念地輸了。清理了棋局,他就聽到小北在嘴裏念念有詞,捏著棋子的手竟是在那狠狠用力,仿佛想要找回場子。他也沒太在意,笑吟吟地讓了妻子先行。等到十幾手過後,外頭又傳來了大呼小叫的聲音。這一次,小北恰是安如泰山一動不動,汪孚林也被之前兩回鬧得有了心理準備,照舊還在摩挲著手中白子思量下手。就在這時候,門簾一下子被人撞開了。

    “姐夫,姐,你們太沉得住氣了,趕緊的,報子來了!”

    這一下,小北登時霍然起身,這莽莽撞撞的動作帶翻了旁邊的棋盒,黑子滾得滿地都是,一不留神就能讓人摔個四腳朝天。可禁不住她伸手敏捷,足尖找準地上沒棋子的地方輕輕一點,兩個起落就竄出了門,隻可憐汪孚林起身之後不得不小心翼翼挪步出門,正好聽到了那報子高高的聲音。

    “恭喜徽州府歙縣汪老爺諱孚林,高中會試二百七十二名!”

    二百七十二名,敢情是擠進了倒數三十名。這要是放在殿試,毫無懸念就是一個三甲同進士,想進二甲那是門都沒有,畢竟,據說殿試名次和會試相差出入並不大。但汪孚林已經完全心滿意足了,能進入三百名大名單,那就意味著他回頭可以在歙縣的進士題名牌坊上撈到一個名字,這得是多大的運氣?

    更重要的是,那些製藝範文集子,等殿試過後就全都可以扔了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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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零五章 張居正的遷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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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自己高興的時候,當然也沒忘了往汪府去報信,同時讓人去程乃軒的嶽父許國那兒打探消息。他可沒想往好朋友心裏戳刀子,特意囑咐人見機行事。就算自己是倒數的,好歹得到了殿試機會,穩穩當當一個進士撈到手了,就別刺激了別人。

    然而,汪道昆和汪道貫汪道會原本就對他寄予厚望,後兩者甚至硬生生放棄了此次參加會試,老早就派芶不平蹲點看榜了,竟是比他還早得到消息。盡管對於名次並不滿意,可想想汪孚林不過十八歲,兄弟三人就都釋然了。

    總不能好事全都給自家人占了,回頭殿試的時候如果不出意外落到三甲,那就三甲吧!

    坐在主位上的汪道昆長舒一口氣,隨即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對了,今科會元是誰?”

    一提到這個,那親自去看榜的芶不平就笑著說道:“老爺,是餘姚孫公子,孫鑛。”

    “餘姚孫家……”汪道昆輕輕吸了一口氣,“對了,一定就是那個死難在寧王叛亂中的孫忠烈公的孫子,果然,那可是餘姚赫赫有名的書香門第。”

    汪道貫和汪道會對於各地書香9,門第,世家大族,自然不如汪道昆了解全麵,但被這麽一說,也都立刻想了起來,因為餘姚孫氏實在是太赫赫有名了。所謂的孫忠烈公,就是當年的江西巡撫孫燧,他察覺到寧王朱宸濠的逆謀之後,曾經七次上書朝廷,奈何一直都被置若罔聞。最終自己被害。嘉靖皇帝登基之後就將其追贈為禮部尚書。諡號忠烈,江西不少地方都為這位巡撫建起了忠烈祠。



    最可貴的是,他三個兒子聞聽父親被害後,挾刀赴南昌準備去刺殺朱宸濠複仇,正值王守仁擒下朱宸濠,這才扶柩回鄉。這還不算,長子孫堪因為悲傷過度,雙耳一度失去聽力。卻還憑著善騎射和不俗的膂力,最終奪得了嘉靖五年武狀元,一路當到了管前軍都督府的都督僉事。孫堪之子孫鈺也中了武進士,如今已是都督同知,孫子孫如津亦在武職。

    孫燧次子孫墀官至尚寶卿。三子孫升則是嘉靖十四年榜眼,官至南京禮部尚書。三人均已過世,子孫卻大多成才。

    “這才是真正的書香門第,世家氣象。最難得的是家中文武雙全,遠遠勝過某些顯赫名門。什麽武將鄙俗,還不都是家中子弟不屑為之的偏見。”

    汪道貫感慨完之後。突然有些後悔年少的時候也好過武藝,怎麽就沒想過好好學下去。說不定也能當個武將光耀門庭?他這無稽的思緒很快就被汪道會打斷了,隻見這位汪氏二仲中的小仲突然驚呼道:“等等,如果是大哥說的那個孫家。我記得已故孫升孫尚書家中一共四個兒子,孫鑛應該是最小的,他前頭三個哥哥都已經中了進士。”



    “光是孫尚書這一支,祖孫三代六個進士,再加上長房一支兩個武進士,餘姚孫氏如今是毫無疑問的浙東第一家。”汪道昆臉上又是羨慕又是向往,畢竟,哪怕鬆明山汪氏如今人口眾多,不少支脈也還算豪富,可在讀書上卻根本別想和餘姚孫氏這樣的世家大族相比。

    這時候,蹲點看榜的芶不平又補充了一句:“孫會元今年才三十一歲。”

    三十一歲的進士並不算最年輕,但也稱得上年富力強,更何況其前頭兩位兄長都比其年長十幾二十歲,足可在官場上替其遮風擋雨。因此,汪道昆少不得因此而鄭重告誡了一番兩個頗有文名的弟弟。這一屆會試給汪孚林讓路算是卓有成效,下一次會試卻要上場一搏了。

    “對了,孚林的好友程乃軒呢?”

    說到程乃軒,芶不平的臉色頓時有些微妙,隨即恭恭敬敬地說:“程公子也上了榜,隻不過是……第三百名。”

    此話一出,汪家三兄弟彼此對視一眼,最終全都笑了起來。所謂三百名看上去是會試所有進士的倒數第一,但取中的卷子都是同考官薦上去給正副主考斟酌名次的,三甲的卷子其實說不上多大差別,但能夠放在末位,在誰看來那都是頂尖的運氣。汪道昆因此說笑了一陣,這才突然想起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立時正色問道:“那首輔張閣老的長公子呢?”

    芶不平最是穩妥的人,這麽重要的事情又怎會不放在心上。可這事著實詭異,之前老爺不問,他當然不會主動提起。他不安地動了動肩膀,低聲說道:“小的沒看到張公子的名字。”

    沒看到張敬修的名字?這怎麽可能!

    別說汪道昆三兄弟因為這個消息而震驚得無與倫比,汪孚林在確定了這件事後,也驚訝得合不攏嘴。而正焦急等待消息的張府眾人,也同樣是麵相各異。張敬修此次下場,端的是拚盡全力,對於中進士抱著非常高的期望,再加上底下四個弟弟也全都看著,一得到消息,他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裏,什麽人都不想見。確定長子隻是想不開,卻還沒到做什麽傻事的地步,王夫人隻好讓其他兒子在門口勸解,一麵又命人打探張居正那兒的動靜。

    然而,這天張居正卻沒早回來,而是和平日一樣的時辰回家。來到張敬修的書房外頭,他絲毫沒有寬慰的意思,而是隔著門冷冷說道:“一點挫折都受不起,哪裏是我張居正的兒子?哪裏跌倒就哪裏爬起來,這還不簡單嗎?有時間自怨自艾,還不如去好好讀書,也好給你幾個弟弟做個榜樣!”



    見丈夫撂下這話就拂袖而去,王夫人沒法,隻能吩咐張嗣修和張懋修繼續勸長兄,自己則跟在張居正身後回了正房。一進屋子,原本隻是臉色陰沉的張居正往居中太師椅上一坐,立刻就恨恨地一拳砸在扶手上。顯然心裏並不像嘴裏說的那樣放得下。

    “呂調陽竟然好意思把事情都推在同考官頭上。說是那些愣頭青推送上來的薦卷根本就沒有大郎的!想當初謝遷還隻是三輔。他兒子卻可以中探花,我張居正的兒子也一樣才學過人,便連一個進士都中不得?那孫家倒是不知收斂,左一個右一個全都是進士,到底孫氏三代尚書,門生滿天下,走到哪裏都有人照拂,孫鑛早就是各式各樣的文章四處傳。此次會試倒是一個會元就穩穩當當到手了!”



    王夫人剛剛跟進來時,就把人全都留在了外頭,見張居正如此大光其火,她就不再火上澆油了,而是軟言勸慰道:“好歹大郎也還年輕,說不定等到孫鑛這年紀的時候,也能躋身一甲。”

    “哼,是會元卻未必進得了一甲。殿試的讀卷官隻要有我一個,他孫鑛就休想!”張居正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淡淡地說道。“再者,館選本來就不是每屆都必選。我已經決定了,今年翰林院不選庶吉士!”

    庶吉士號稱儲相,曆來內閣的閣老之中,出身一甲的,遠遠要少過出自庶吉士的。因此,張居正此言竟是將今科三百名進士中,除卻一甲之外其他進士的命運一下子敲定了。王夫人雖覺得如此有些不妥,也許會招致人言,可看到張居正那暴怒的樣子,最終還是沒有試圖勸解。就連她都有些不忿地覺著,此次長子落榜,未必就不是某些人看不過張居正那些政令,故意以此給張家添堵。畢竟她也聽說,之前丈夫強推的考成法激起了軒然大波。

    “下一次會試之前,我可不會如此束手旁觀,別說這個主考官我不會再避嫌,少不得要給兒子們造造勢,免得人認為我張家軟弱可欺!”

    撂下這硬梆梆的話之後,張居正長長吐出一口氣,用手輕輕揉了揉右邊太陽穴,這才信口問道:“汪家那個汪孚林此次如何?”

    因為汪孚林和兒子們幾次往來,再加上會試居然無巧不巧就在隔壁,王夫人確實也讓人打聽過,此時就苦笑道:“記得是中了二百多名,挺靠後的。”

    聽說是三甲倒數,張居正本想冷笑說倒是好運氣,可再一想倘若他自己的長子會試名次如此靠後,殿試想要將其拔入一甲又或者二甲前列,那簡直難如登天,到時候一旦落在三甲,自己隻怕會更加怒發衝冠。於是,他忍不住哂然道:“不到二十歲的進士,登榜大多都在三甲,汪南明太心急了。就連當年神童如楊文忠都難逃此劫,更何況那小子自陳就不以文學見長?不過楊文忠當年還選了庶吉士,今科若是沒有館選,汪南明恐怕要暗中埋怨我了。”

    說到這裏,張居正若有所思地輕叩扶手,突然覺得今科不館選,可以趁機看看那些自己這邊的中堅究竟是個什麽態度,畢竟他們的子侄輩有好幾個上榜。接下來他還有很多政令要推行,容不得那些心懷異誌,和自己步調不一樣,又太過貪心的人。朝堂之上不需要那麽多雜音,隻要每一個人各司其職,領會貫徹他的意誌,那就行了!

    而晚飯時分的汪家,這會兒也有不速之客來湊熱鬧,竟是攜妻而來的程乃軒。對於自己那第三百名,程大公子顯得格外委委屈屈,最後還是書童墨香忍不住拆穿了主人:“汪小官人,您別聽少爺的,聽到中了之後,他歡呼慶祝,高興得圍著院子跑了好幾圈,甚至都想上樹表示慶賀,多虧少奶奶使勁把人拉了回來。他得意地說就算三百名,也比三百零一名好一萬倍。”

    “去,我這不就是遺憾沒和雙木名次緊挨著嗎?”程乃軒瞪了墨香一眼,這才笑嘻嘻看著汪孚林說,“話說還有殿試呢,雙木,你說到時候我不至於再吊榜尾吧?”

    “我怎麽知道!”汪孚林根本沒理會程乃軒的擔心,而是掰著手指頭算道,“黃雲龍、程有守、陳與郊,加上我們倆,這次歙縣一共考中五個進士,簡直是大年中的大年啊,回頭歙縣城裏一定會沸騰了!”

    隻不知道張敬修落榜,張居正會不會因此大發雷霆,殃及池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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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零六章 殿試和賜宴(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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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十五殿試日,恰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大晴天。

    一大清早,天還沒亮,寒風依舊徹骨時,通過會試的貢士們便已經在皇極殿東西兩側的丹墀內排列整齊。除卻他們之外,文武百官亦是如平日上朝一般侍立東西。對於汪孚林來說,不是作為遊客,而是作為未來的朝官踏入這座紫禁城,這種新鮮的體驗蓋不過大半夜起床趕到這裏,而後被人折騰來折騰去的不耐煩。當遙遙望見那傘蓋車輿漸漸行來的時候,想到這位萬曆皇帝如今這幾年的境遇不會比臣子更幸福,他就心理平衡了。

    皇帝尚且都不能想幹啥幹啥,更何況自己?

    三聲靜鞭之後,便是百官先行叩頭行禮,沒錯,暫時他們這些貢士還可以先站著。直到今次殿試那道時務策的策題經過繁複的程序,被一步一步交給最終的禮部試官,這才算輪到了他們當磕頭蟲。五拜三叩頭禮之後,他隨其他貢士一同起身,恭送了萬曆皇帝上鑾駕離開,又直到文武百官也一一告退,這才看到數百名軍校開始安放試桌。如果天氣不好,刮風下雨,試桌安放在兩邊廡殿,而今天這大好天氣,他們這些貢士就要體會一下露天10≡,考試的快樂了。

    盡管皇帝都走了,文武百官也散了,但在禮部官員正式宣布考題之前,仍有跪領試題,叩頭就試的一項程序。汪孚林自忖這輩子磕頭都不如眼下多,卻也不得不隨波逐流。等到終於在自己的試桌旁邊坐下,他便看到一大幫軍校開始分發早粥。



    因為貢士總共也就三百人,不像鄉試會試那樣興師動眾,而且殿試後轉眼間便會成為官身,故而待遇自然也和從前那些大考不能相比。就比如此時此刻送到汪孚林手中的那碗熱粥。且不說他腹誹一番這白瓷碗的好壞,一看左右,他甚至能看到不少參加殿試的準進士們正在那兩眼淚汪汪,仿佛多感謝這恩典。他一邊琢磨著之前那試題,一麵用勺子在粥裏頭攪動著,累計撈到了豬肉粒、香蕈、麻菇、花椒粒。上頭還飄著香油,嚐一口,胡椒味十足。



    總的來說,這是一碗豬肉菌菇粥,加入胡椒花椒作為調味,適合暖身子,理應出自光祿寺的手藝,所以味道湊合,就是不夠熱。

    雖說之前是提早吃了早飯又或者說夜宵出來的。但汪孚林還是三下五除二解決了這碗粥,隨即專心致誌地開始琢磨今天這道時務策。洋洋灑灑數百字,沒加標點的這道策問,先是說古論今,講述了古今多種所謂治國之道,然後闡述小皇帝以衝齡即位,戰戰兢兢勤於聽講學習,對於這些各式各樣治國論點的疑惑。而後請今天應試的諸多貢士折衷眾多論點,詳細闡述最該學的是什麽。政令以何為先,古今情況有什麽不同,創業守成又有什麽不同。



    乍一看去,仿佛是萬曆小皇帝請貢士直言,但細細剖析,汪孚林才不信張居正會任由十二歲的天子親自出題。鐵定是站在皇帝的立場上一手包辦。此時此刻,他想著自己這次名次總不脫三甲同進士,盡管他對張居正的種種改革舉措絕對比眼下的張居正自己都更加清楚,卻也沒打算標新立異,一鳴驚人。研好墨之後就開始隨手打起了草稿。反正所謂的時務策總是老生常談,那就談一談吧。

    殿試的讀卷官早就定下來了,不出意料,張居正呂調陽兩位閣老為首,六部尚書中則是以工部尚書朱衡帶頭,緊跟著是吏部尚書張瀚、戶部尚書王國光、兵部尚書譚綸、刑部尚書王之誥,而禮部尚書反而缺席,是因為禮部尚書萬士和去年十二月剛到任,是前禮部尚書陸樹聲舉薦的,張居正用得不甚得心應手,就以萬士和資曆相比前頭那些有些欠缺這個理由,把人排斥在讀卷官之外。

    除此之外,汪孚林還聽汪道昆說,如會試副主考王希烈,翰林院掌院學士張四維,就連還是翰林院侍讀學士的申時行都在讀卷官之列。許國則沒戲,也不知道是不是回避女婿的參考,又或者是張居正還沒看得上他。

    殿試總共十幾個讀卷官,兩天之內看三百份隻有一道時務策的卷子,似乎是平均到每個人頭上不過二十多份,看上去負擔沒這麽大,但實質上每個讀卷官都要看過所有三百份卷子,看中的就在卷子上畫圈,最後結果便是圈多者在前,圈少者在後。因為殿試糊名卻不謄錄,讀卷官有時候能看到親朋好友的字跡,但架不住人多,所以要在名次上動手腳,就得看個人的權力手段了。

    哪怕汪孚林知道如今的殿試絕對不會讓人落榜,也沒啥辦法後發製人,但更沒打算丟臉。他較之如今這些讀書人,最大的好處就在於思路眼界開闊,因此六七百字的草稿沒到中午就已經差不多了,當然,肚子也差不多空空如也。抬頭一看,他就發現軍校們抬著桶又開始送午飯了。

    大概是考慮到貢士們忙著答卷,午飯沒什麽功夫吃,因此發的東西端的是方便充饑,每人兩個白麵大饅頭,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雖說羊肉每碗裏不過兩片,但一大碗和著饅頭下去,肚子也就差不多飽了。捱到這時候,少不得便有人要起身離開去方便,等到軍校們又過來收拾了雜物,這才是下午的答題。相比會試三場的高難度大題量,今天便是完全的精益求精,每個人都在不停潤色草稿,直到時間所剩有限,這才開始謄抄。

    汪孚林不早不晚在日暮到來之前兩刻鍾左右完成了試卷,揉著手腕看前頭和左右,他便發現大多數人都差不多趕完了,而不遠處已經有太監和軍校提著燈籠在那等著。殿試和會試不同,考完之後還能額外享受一下禮部的晚宴,算是表示朝廷禮賢下士之意。所以,等到東角門交卷之後,自有人在前頭吆喝。吩咐貢士們各自列隊跟著燈籠走,去領殿試晚宴。

    和之前考試時的座次一樣,每桌座位都是排好的,總計三十桌,按照會試名次從高到低。汪孚林坐下時,就發現四周圍隻有極力抑製的竊竊私語。但很少有濃重的鄉音。原因很簡單,要做官的人,哪怕家中再貧寒,總會在進京之前狠練一陣子官話。既然是大鍋宴,還不等汪孚林熟悉同桌的未來同年們,飯菜就一一送了上來。

    先是茶食五碟,果子五碟,全都是白瓷高腳小盤子,分量有限。他客客氣氣讓年長者先吃,隻見眾人無不矜持,等輪到自己時竟然還有大半。可一嚐味道,汪孚林自以為就懂得了眾人謙讓的理由。真是沒什麽好吃的,就是吃個氣氛吃個名頭。

    這些之後,方才是三瓶酒,而後是兩大碗湯,湯是火腿雞蛋豆腐湯。豬肉粉絲湯,雖說是溫的而不是滾熱的。但還算鮮美,對於一天考下來饑腸轆轆的人來說,頗有補益。四色葷菜是一道熏鵝,一道紅燜羊肉,一道鹿肉絲炒青瓜,鹿肉絲完全數得出來。一道白切肉,四色素菜則都是時令鮮蔬,當然,每人米飯管飽。至於最後點心,則是厚道的豬肉白菜餡饅頭。每桌按人頭一人一個。

    這頓飯談不上珍饈,汪孚林卻吃得還算滿足,畢竟出宮回家還有一段路,有東西管飽卻是不差。誰料他旁邊一個看上去便出身富貴的白淨年輕人竟是低聲嘀咕道:“原來宮裏酒宴也不過如此,真是比民間大富人家還要簡樸,不容易啊!”

    汪孚林正在心裏嘀咕外頭的東西賣到宮裏轉眼就能漲十倍,皇帝的錢都給層層揩油去了,當然吃不到好東西,卻有貢士在那即興賦詩,潸然淚下。麵對這科場眾生相,他四處張望,很快就找到了坐在末尾一桌的程乃軒,見其滿臉鬱悶,便笑著丟了個眼色過去。

    按照道理,他們在會試結束後就去拜過座師,呂調陽為人不哼不哈,不黨不群,所以有心巴結這位次輔的算是碰了個軟釘子,同年之間倒來不及串聯過,趁著此刻的晚宴,便有人在各桌之間走動攀交情,汪孚林瞅見程乃軒那桌須臾人就空了,便悄然湊了過去。他一坐下,程乃軒便抱怨道:“一個個都在那感慨會試的時候這個沒做好那個沒寫好,就仿佛落在最後幾名是多丟臉的事似的,害得我一頓飯都沒吃高興。三甲就三甲,三百進士一多半都是三甲!”

    “你既然知道,生什麽氣。”汪孚林見好些人都在盡力往前頭湊,心想嶽父葉鈞耀也經曆過這一幕,不禁微微笑了起來。他倒沒心思到前頭去認識天之驕子,卻沒想須臾就有三人聯袂往他們這兒來了。他認得其中一個是出自歙縣的黃雲龍,連忙拉著程乃軒起身,等到三人上前自我介紹,他見果然是歙縣此次會試題名的三人一塊來了,少不得拱手見過。亂哄哄互相行過禮後,就隻見黃雲龍看了看四周那些空蕩蕩的桌子,笑了一聲。

    “別人都是往前頭擠,二位賢弟倒是巋然不動。不過,這次咱們歙縣雖說是大年,一下子考中五個,可名次卻都靠後得很。”

    汪孚林知道,他和程乃軒且不用提,麵前這三位也都在百名開外,最好的陳與郊是一百五十多名,其他兩位在兩百名左右。不過這也沒什麽可計較的,想當初汪道昆和殷正茂同科及第的時候也都在三甲,殷正茂的名次也同樣是倒數的。他灑脫地笑了笑,聳了聳肩說:“能考中就不知道多少人羨慕,名次強求不得,畢竟每科三百人,能在一二甲的多則七十人,少則不到六十人,咱們都算是很幸運的了。”

    就在這時候,汪孚林隻聽前頭傳來一個嚷嚷:“孫兄家學淵源,又是今科會元,不知道能不能會元狀元兩元及第,也給這萬曆年頭一次春闈增加點喜氣!”

    對於這樣的鼓噪,陳與郊卻皺了皺眉道:“這不是給那孫鑛添亂嗎?聽說外頭已經有很多人非議餘姚孫氏出了太多進士,說什麽的都有。話說回來,這次會試取中了三百貢士,最終來考殿試的卻是二百九十九人,據說那位陳公子突遭父喪,隻能等下一科了,實在是時運不濟。”

    見黃雲龍和程有守也是惋惜之色溢於言表,汪孚林便也附和了兩句。

    隻是某人因服喪不得不晚了一屆,到底是不幸還是幸運,眼下這些人自然全不知情。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9:12:57 |
第五零七章 乾綱獨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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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的東閣中,十餘名讀卷官已經開始閱卷工作了。而在他們讀卷之前,所有的卷子已經由收卷子的受卷官送去給彌封官彌封,然後預審。而這便是殿試潛規則發揮作用的時候了,每次殿試,會試前幾名的卷子總會被分門別類挑出來,而閣臣也往往會有看好的人囑托受卷官,這些都會被放在最前列,預先送給讀卷官,至於第二部分,叫做上一等,讀卷出來則判為二甲,至於次二等的就是三甲了。

    相比宋時殿試需謄錄的嚴謹,明朝的殿試動手腳確實要容易多了。

    這其中,張居正和呂調陽作為內閣僅有的二位閣老,首輔和次輔,雖受命讀卷,卻也不會荒廢正經的政務,尤其是張居正執掌票擬大權,因此兩天的讀卷不可能都是全天,必須要周顧內閣事務。再者,張居正竟是迥異於從前那些閣老的光景,事先沒有任何囑托。每一個讀卷官都知道張家長公子此次會試落榜,所以對此失去興致,故而也不以為奇。然而,呂調陽這位次輔可以安之若素做自己的事情,當初擔任會試副主考的王希烈就沒那麽逍遙了。

    他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張居正不時c,投過來的目光中,頗有幾分冰冷。

    為此王希烈無可奈何,可捫心自問,他在會試中沒有半點徇情,因此也隻能在心裏安慰自己,張居正若是因為長子落第就記恨自己,那便是沒有宰相度量。如此自我調節之下,整整兩天的讀卷。他總算是熬了下來。

    這天日暮時分。當所有這些讀卷官緊趕慢趕交叉閱卷。最後終於把二十幾份圈數最高的卷子送到了張居正和呂調陽麵前時,張居正飛快地掃過一份份卷子,目光最終落在了其中一份上。



    前幾天他特意讓人找來了孫鑛的原筆文章,對那筆跡自不陌生,分明就是那位會元的。此刻一掃那篇策問文章,但隻覺文字中正和平,確實很見才學。但既然心中有些偏見,在他看來就算比長子張敬修出色半分。也隻不過如此。再看其餘的文章,他就更加覺得老生常談,味同嚼蠟。他也沒有否定這些讀卷官的兩日辛苦,當即輕描淡寫地問道:“其他卷子就沒什麽出色的了?”



    眾人你眼望我眼,都不太明白首輔大人到底是什麽意思。論理說張敬修既然本次殿試無緣,張居正應該就沒有什麽親朋子侄參加這次殿試了吧?此時此刻,還是呂調陽開口轉圜道:“這樣,時辰還沒到,元輔和我不如隨便翻翻其他人的卷子?也許有珠玉遺落其中也不一定?”

    之前會試自己因為避嫌長子下場不能插手,三千多份卷子更不可能一一看過來。但如今不到三百份卷子,張居正此刻卻借著呂調陽這話。起身搜卷。此前,他除了看過孫鑛的筆跡,也特意要來汪孚林幾次到家裏來時,和張敬修兄弟幾個遊戲之作的文字,記住了那筆跡,因為卷子不多,沒過多久就找到了。那卷子前頭沒什麽出奇,也難怪十幾個讀卷官看下來,上頭隻有寥寥四個圈,但看到最後,張居正品出了幾分儒法貫通的意味。

    一時興起,他甚至忍不住用手指甲在其中幾句話上掐出了幾個印子。

    然而,他最終還是將這份卷子放到了一堆其他卷子中,沒有再流連,徑直又去取了幾卷一一翻看。隻不過,跟在他後頭的呂調陽雖不哼不哈,卻又撿起了汪孚林的那份文卷仔仔細細地讀了起來。因為前頭太過平淡無奇,他心裏不禁納罕,直到中後部分方才輕咦了一聲。以他對張居正的了解,哪裏還會不明白這位首輔剛剛為何多站了片刻。隻不過,張居正既然沒別的意思,他也沒多事,隻是暗暗記下這筆跡,同時也用指甲在卷子上末尾幾處掐出了印子。

    這一番裝模作樣的搜卷,張居正隻又取了一份卷子,算是添到之前那二十幾份卷子當中,大多數讀卷官對此都毫無異議。身為首輔,張居正自然有這個權力,更何況接下來要定禦前評定的十二份薦卷,這份卷子就算進去也隻不過是其中之一。讓他們疑惑的是,張居正仿佛撒手掌櫃,接下來真的一切隻聽大多數人的意見,十二份禦前展讀的薦卷須臾就定了下來,哪怕他剛剛拿過來的一份被摒除在外,卻也沒有置喙。

    這讓每一個人心裏都有幾分不確定,首輔大人從前有這麽好說話?

    想歸想,但大多數人都希望不要節外生枝,因此張居正既然沒意見,接下來便是定三甲。無巧不巧的是,張居正赫然看到,在眼下的默認排序中,孫鑛的卷子就列在第一!

    他深知孫鑛的三個哥哥如今兩個在朝,一個在地方,上一輩的伯叔雖都不在世,可堂兄弟們未必沒有將其筆跡泄露出去的意思。因此,他不動聲色地將這第一份卷子挪到了第四,又將第四份卷子放到第一。



    隻是這一挪動,他就敏銳地察覺到,有不少人瞳孔猛地一收縮,仿佛沒想到他這樣的措置。對於這樣的反應,張居正處之泰然,接下來又是兩次調換,前頭一甲三名的卷子已經是和從前截然不同。對此,哪怕呂調陽是內閣次輔,卻也沒有隻言片語,資曆深厚的工部尚書朱衡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被兵部尚書譚綸拉了一把,最終還是悻悻閉嘴。

    盡管禦前呈送十二份薦卷跪讀是曆來規矩,但閣臣定前三,也是嘉靖隆慶以來的慣例。就是天子,殿試閱卷當中對於一甲前三名有所更動,十次裏頭也難得有一兩次。如今首輔張居正乾綱獨斷,次輔呂調陽不敢插手,他們還能怎樣?

    等到這一番調整完畢,張居正抬頭看了一眼眾人。見人人沉默不語。他方才一錘定音地說:“我們一起去文華殿呈送皇上吧。”

    萬曆皇帝今年不過十二歲。每天早上在乾清宮被李太後讓人強行拖起床,每月逢三六九上朝聽政,其餘時間讀書習字,沒有休息日,沒有娛樂,日程表被填得滿滿當當,因此也讓他猶如一架時鍾一般,顯得有些呆板。文華殿中。對於麵前張居正呈送上來的十二份殿試卷子,他沒有任何怠慢,因為任何怠慢都會被侍立在身後的馮保稟報給母親李太後,因此他認認真真地聽讀卷官誦讀了每一篇策問,沒聽出任何好壞,卻還是小大人似的點了點頭曰可。

    等十二篇全部讀完,他在一直惜字如金地僅僅說一個可字之外,又多說了一句話:“就依照張先生的意思。”

    皇帝對內閣閣老尊稱先生,並不是從萬曆皇帝開始,如從前尊崇閣老的弘治皇帝。隆慶皇帝,都曾有過這樣的先例。因此張居正也並沒有任何誠惶誠恐。他行禮之後,瞥見其他讀卷官中,有些人臉上失望之色一掃而過,他心中哂然,隨即沉聲說道:“皇上,如今翰林院中儲才甚多,而考成法剛剛推行於天下,臣以為必定有不少不稱職的地方官員被黜落。因此,臣意下今年進士不再館選庶吉士,榜下即用,以填補地方官員空缺。”

    對於萬曆皇帝來說,什麽庶吉士,什麽考成法,那都無所謂,他看了一眼身邊的馮保,見其微微點了點頭,他就不假思索地說道:“就依照張先生的意思。”

    先後兩個就依照張先生的意思,讀卷官們聽到前麵那一次,隻覺得有些感慨,定一甲前三果然是閣老的專屬權力,旁人染指不得。可聽到後麵那一次,他們就貨真價實驚駭欲絕了。翰林庶吉士並不是每次殿試後都選,總有幾屆進士不那麽運氣,可如今萬曆朝第一次開科取士就不館選,對於那些誌在入閣的讀書人來說,是多大的打擊?更有人想到了身為會元的孫鑛被硬生生壓到了二甲傳臚,不出意外便失去了進翰林的資格,這可是天大的損失!

    然而,皇帝金口玉言,此事便這樣定了,他們還能如何?即使是不少人心有不忿不平,也隻能在心裏替孫鑛惋惜。等到一甲三名確定,剩下的二甲三甲則是回到東閣再拆開填榜,至於一甲前三,則要等到次日一大早再拆,這是曆來的老規矩了。等到眾人一一叩頭行禮告退,前去領受讀卷官的賜宴,張居正剛要一同走,馮保就笑著說道:“張先生請慢走一步,太後有話要咱家捎帶給張先生,咱家送您兩步。”

    馮保既如此說,萬曆皇帝自不會說什麽,張居正便和馮保一道並肩出了文華殿。站在大殿門口,見那些讀卷官都去偏殿領賜宴了,身邊沒有閑雜人等,馮保方才輕聲說道:“太嶽兄,江陵那邊有人傳言說,令尊和令弟收了不少往來官員的重禮,我已經吩咐馮邦寧去追查嚼舌頭的人。”

    父親和弟弟們的那些勾當,張居正心知肚明,可寫信告誡沒用,他又離不開,讓遊七過去送禮,也不是沒有通過母親婉轉勸告的意思。隻不過,他更厭惡的是那些行賄拉父親和兄弟下水的官員。因此,他謝過馮保好意的時候,少不得又低聲說道:“也勞煩雙林查一查那些送禮之徒,若是官聲還好的也就罷了,若是居官無能,卻又一味走歪門邪道的,卻是饒不得!另外,此次會試是否有結黨營私之事,也請查一查。”

    “這你放心,我回頭便召見錦衣衛都指揮使劉守有。”

    又言語了幾句,馮保就目送了張居正離開,自回私宅。他比張居正年輕十八歲,今年不過三十出頭,如果說張居正是最年輕的首輔,那麽他便是最年輕的司禮監掌印。出身內書堂的他並不缺少學識,風雅猶如翩翩儒生,如今在他管轄下,司禮監秉筆無不出自內書堂,鮮有什麽討好了貴人就能躋身其中的鄙陋之徒。外結強援張居正,內有李太後和萬曆皇帝,他這個司禮監掌印無可匹敵。

    當錦衣衛都指揮使劉守有應召匆匆趕來之後,竟猶如僚屬一般叩頭為禮。當起身之後垂手侍立聽完馮保的吩咐,劉守有雖有心多問兩句,可思量再三,他隻應了一個是,別的一個字都不敢多說。而馮保等到人走了之後,便看向旁邊一個隨侍的宦官,隨口吩咐道:“殿試閱卷到最後定名次的時候,除了那些薦上來的十二份卷子,張太嶽還都翻過那些卷子,去打聽一下。”

    這次張居正可真是下手忒狠,隻怕那些自以為是的進士要捶胸頓足了。少了館選躍龍門的機會,那可不是等閑。隻可惜孫鑛在考中會元之後,孫家一度推波助瀾,大造輿論,就想家裏能出個連中兩元的人物,如今卻是連翰林都進不了,還真是虧本!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9:13:20 |
第五零八章 三甲傳臚(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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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甲三甲所有彌封一一拆完,名字全數在黃榜上填好,殿試讀卷官的任務大功告成,自然還有一頓算是犒勞眾人的文華殿讀卷官宴。相較於之前的禮部晚宴,這一頓飯並沒考究到哪去,總體來說,隻是湯多一品,豬肉羊肉用得多些,加了一道雞,鹵製豬肉羊肉還有兩斤,其餘就平淡無奇了。官當到這十幾個讀卷官這一層級的,雖也有節約簡樸家境貧寒的,但大多都看不上光祿寺炮製的這一頓飯,不過是喝兩口酒,動兩下筷子意思意思算完。

    想到剛剛拆彌封填榜單時,填到某個名次時,恰是幾家驚駭莫名,幾家會心一笑,不少人便沒什麽胃口。

    奈何在發榜之前,他們還要在禮部再住一晚上才能回家,以免泄露機密。可是,製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怕榜單尚未公布,大臣們多數還能謹慎地不泄露名次,可今科不選庶吉士,這個消息他們卻用最快的速度吩咐人往家裏送。哪怕各家收到消息的時候已經入夜了,赫然宵禁時分,可這種程度的夜禁攔得住小民百姓,攔不住高官顯爵,一時間,各家信使滿街亂跑,時不時還會在大街上打個照麵,卻都心照不宣隻管往各家關係@,戶送。

    以至於汪孚林半夜三更香夢正酣的時候,卻被門外連聲敲門給驚醒了。外頭房中的碧竹披了衣服去開門,隨即就在門簾外叫道:“是汪府派來的人,有汪侍郎的緊急手書送過來。”

    大半夜的,明天就要張榜,什麽消息值得汪道昆這樣火燒火燎地送來,都不肯等到清早?

    汪孚林心裏直犯嘀咕,終究還是翻身下床趿拉著鞋子到門口。見碧竹兩手空空,他醒悟到手書還在信使手上,就趕緊讓碧竹去叫了人進來。見那個進屋的人赫然是這幾天回去伺候的芶不平,他也懶得多說,直接伸手接過對方送來的信,打開封口拿出信箋一看。他就笑了。

    “就這事?我還以為是什麽殿試作弊,又或者試題泄露之類了不得的驚天大案,敢情就為了這個。你回去稟告伯父,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元輔大人高瞻遠矚深謀遠慮,此意深得我心。”見芶不平還在那瞪著眼睛記自己的原話,顯然不太習慣這文縐縐的詞,他就補充道。“意思就是我很高興,一點不失落,請伯父大人放心睡覺,不用替我擔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都是沒辦法的事,還是睡覺正經!”



    芶不平這才算是聽懂了,暗想汪道昆都那麽氣急敗壞叫了汪道貫汪道會兄弟去商量的事,汪孚林竟然就這麽心大不在乎。著實令人咂舌。可他不知道信中是何內容,行過禮後就趕緊回去複命了。汪孚林吩咐碧竹把門關好。打著嗬欠重新回到裏屋,就發現小北已經坐了起來,臉上滿是睡意,卻還不忘問道:“什麽事?聽你的口氣好像不要緊,怎麽伯父卻好像十萬火急?”

    “沒什麽,今科不選庶吉士。”

    汪孚林蹬掉鞋子上了床。聽到身邊一聲輕呼,他便懶洋洋地說道:“沒什麽好糾結的,三甲同進士要選庶吉士,本來就難如登天,再說了。伯父沒進庶吉士,殷正茂也沒進庶吉士,你父親和你爹當年都沒進庶吉士,大家都是三甲的難兄難弟,想這麽多幹什麽?再說,庶吉士號稱儲相,可有多少人臨到頭來折在半路上,而且又不是選不了庶吉士,翰林院就一定進不去。說實在的,我真怕要館選,那時候我這半吊子水平怎麽應付?要把我調那種動不動就要修書抄書的地方去,非得愁死不可。當年李師爺那麽好學問的人,還不是沒能留館,放出去當山陰縣令了?”

    小北被汪孚林曆數長輩名人的口氣給逗樂了,想想也是,一堆父執長輩都是三甲,也都沒進翰林,除了姐姐的公公,也就是程乃軒的嶽父,還不是都官當得好好的?當然,等到汪孚林躺下,她還是小聲嘀咕道:“可人家都說,少年進士留館希望很高的,比如當年楊廷和……”



    “楊文忠公那是少年神童,從小就無數人看好的,誰看好我?大家都知道我拳打三山,腳踢四海,惹禍的本事很厲害,可要說文名,你相公我還差得遠。不用去館選,真心是太好了。當然千萬別放出去當縣令,從前不要緊,可在考成法下要放出去和豪族死磕,和小民硬頂,我可敬謝不敏。我的所有勤勞,都在當初輔佐嶽父大人的時候用完了。”

    “這也不想那也不幹,怪不得伯父說你憊懶。”小北嘴裏這麽說,但心裏卻很讚同。汪孚林既然想偷懶,那老天保佑,讓他尋個地方偷幾年懶唄?



    次日一大清早,張居正和呂調陽先到中極殿,將一甲三名彌封拆開,將黃榜最後空缺的一甲前三名填妥,這才來到皇極殿麵聖,請萬曆皇帝正式傳製。早就等候在那裏的三百缺一名貢士昨夜也不知道有多少被親朋好友的傳信給驚醒,但更多的人尚未有機會得到那個可能會影響一生的好消息。然而,站在第一位的會元孫鑛卻是並沒有多少患得患失的心思。哪怕當一甲三名公布之後,發現自己與之無緣,失去了立刻進翰林院的可能,他也仍舊安之若素。

    昨晚得到消息的時候他失落了一陣子,但想想也就釋然了。就算自己選了庶吉士,難道就一定能入閣?既然不能,那想這麽多幹嘛!

    後頭那些不知道今年停選庶吉士的進士當聽到孫鑛的名次在二甲第一傳臚,卻都覺得這已經算是不錯了。曆來會元絕少能夠榮膺狀元,但一般都能在二甲前十,孫鑛這第四名已經算得上是很高的名次,畢竟,前四代表了所謂的巍科人物,不但傳臚時還會由鴻臚寺官一次次傳唱,還能引入皇極殿中拜見天子。至於其他人,不過是在大殿之外聽到自己的名次而已。

    每個人都在豎起耳朵捕捉自己的名次。都希望自己能夠躋身二甲。而位子極其靠後的汪孚林則老神在在,還有些犯困的他極力抑製住打嗬欠的衝動,以免被糾儀的鴻臚寺官給抓個正著。當聽到整個二甲的名單報完也依舊沒有自己,他便在心裏念叨了一聲。

    這才是合理。能通過會試就已經是得天之幸了,再盼望好名次,讓別個白首老進士怎麽活?

    “三甲第一名。汪孚林。”

    正這麽想著的汪孚林冷不丁聽到這麽一個聲音,登時傻眼了,竟是愣了片刻方才想起應該出列。此時此刻,他不用看都知道多少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可他自己都還懵懂著,哪裏知道究竟怎麽回事?這要是三甲第二都不會有這樣的集體注目禮待遇,畢竟,要知道三甲第一也能算是傳臚,隻沒有二甲第一那樣引人矚目而已。在自己身後。那將是整整兩百多名龐大的同進士隊伍,怎麽他就從當初會試的兩百七八十名一下子跳到這麽靠前的位子了?

    誰幹的?張居正?不至於啊,他那篇策論絕對算不上花團錦簇,淡如白水還差不多,貌似就在結尾的時候忍不住發揮了一點儒法貫通的意思,可讀卷官不都是一掃而過,開頭不夠精彩又不是關係戶就不會受到太大關注的嗎?

    好在前頭已經有黑壓壓六七十號人,他並不算鶴立雞群。接下來一個個名字念過去,他好一陣子才想起來找熟人。最後還是漏過了陳與郊,程乃軒總算可喜地脫離了吊榜尾的命運,名次進到了二百八十名,至於另外兩位則和原先差不離,隻有他獲得了一個巨大飛躍。不用想都知道,回頭會有多少人認為他上頭有人。博得了哪位讀卷官的青睞。畢竟,相對於會試的同考官,殿試讀卷官的層次實在是高太多了。

    禦前傳臚之後,黃榜便被護送出宮,懸在長安左門之外。早有好事者手腳麻利地抄了黃榜,送到各處客棧去報喜。而後世所謂的三甲遊街,現如今卻並非如此,唯有狀元享受傘蓋儀從護送回家的待遇,至於其餘進士,那就得自己各回各家了。腦袋還有些暈乎乎的汪孚林剛出宮就被幾個歙縣進士給圍在了一起,和他最熟絡的程乃軒更是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說道:“雙木,你行啊,一下子就掙了個傳臚回來。”

    “是三甲傳臚,謝謝。”汪孚林沒好氣地頂了回去,隨即就衝其他人拱了拱手說,“各位別看我,我現在也一腦子漿糊,就不知道卷子對了哪位老大人的口味。”

    也許是有人嫉妒汪孚林這麽年輕卻得到了這麽高的名次,也許有人正好因為今科不選庶吉士而心中懊惱,他這話一處口,旁邊就有人冷笑道:“三甲傳臚很了不起嗎,反正也一樣是同進士!別說三甲傳臚了,就算是二甲傳臚也沒用。今科不選庶吉士,除了一甲三位進翰林院,其他的不論名次高低,都一樣,全都是榜下即用的命!”

    此刻正值進士出宮高峰期,乍然聽到這個消息,不少提早得知這個消息的新進士無不默然,但更多沒聽說過的卻為之大驚失色,紛紛擠過來打聽虛實。隨著也有其他知情者忍不住再次印證了這個消息,這就猶如地震似的,一下子全都傳遍了。汪孚林見那個信口開河的新進士終於後知後覺地體會到了這是在闖禍,一張臉瞬間煞白,他可沒心思去安慰這泄露機密的家夥,朝歙縣的幾位招了招手,叫了他們先行溜之大吉。

    等到他們在東江米巷找到一家茶館坐了,陳與郊就迫不及待開了口:“汪賢弟,是真的?”

    “是真的。”汪孚林坦然點了點頭,見程乃軒也聳了聳肩,他就說道,“隻沒想到有人會為了心頭不忿當場就嚷嚷出聲,不說就此黜落,至少多了個不謹的名聲。我這三甲傳臚又不是二甲傳臚,就因此羨慕嫉妒恨,至於嗎?”

    “怎麽不至於?雙木你小子不知道,據說你的卷子雖說沒得幾個圓圈,卻不知道被多少讀卷官用指甲掐出了印子。”

    指甲掐?汪孚林頓時更加納悶了,又不是不太會寫字的慈禧,那得用指甲掐表達意思,那些讀卷官至於嗎?至於把他排到三甲第一,究竟誰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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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零九章 風頭正勁的汪小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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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能夠拿到三甲第一,對於汪道昆來說,也著實是個不小的驚喜。徽州府這二十多年來的科舉前輩,大多都是在三甲,就連程乃軒的嶽父許國當年還曾經是南直隸鄉試解元,可頭一次會試落榜,三年之後也不過是三甲同進士,在館選中發揮優異,這才留館成了庶吉士。至於如他自己,殷正茂,胡宗憲,全都在三甲的名次中窩著。不管汪孚林這個三甲傳臚究竟是怎麽來的,他隻在乎那絕佳的名次!

    可昨夜不知道名次的情況下得知今年不選庶吉士,他又倍感挫折。自己這輩子頂天一個尚書,若是能讓鬆明山汪氏出個閣老,那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不過現如今,這個願望已經很難實現了。

    正因為這種複雜的情緒,散朝之後,麵對老上司兵部尚書譚綸的恭喜,他著實有些茫然。想到昨夜就是譚綸給自己通風報信,兩人關係又非同一般,他就低聲問道:“子理兄,我眼下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沮喪,隻不過考場出來之後孚林就對我說過,他那篇策問估摸著最多能得個中上的評價,怎麽就突然比會試有了那樣的躍升,竟然點了三甲第一?”



    此刻這兵部正〖4,堂屋子裏,隻有他們這尚書侍郎兩個人,譚綸鑒於在福建並肩作戰,之後自己又推薦了汪道昆接自己巡撫位子的情分,也就不吝多解釋兩句。



    他示意汪道昆更靠近些,隨即低聲說道:“伯玉,首輔在看完我們的薦卷之後。特意去搜了其他卷子。這其中。看你家侄兒那份卷子的時間最長,他自己興許沒察覺,但我們都發現了。不但如此,呂閣老還看到他在上頭掐了指印,於是依樣畫葫蘆也掐了印子,結果你知道的,每個讀卷官就又看了一遍。也不知道是誰下的手,把你家侄兒挪到了三甲那一堆卷子最前列。但別的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首輔更沒說什麽,於是就這樣定了。”

    這個……

    當汪道昆把譚綸那聽到的事批發轉零售,原原本本告訴了汪孚林時,汪孚林終於體會到,什麽叫做首輔的權威。張居正這還什麽都沒說呢,事情就輕輕巧巧被知情識趣的人辦了下來。可譚綸說不知道是誰下的手,那是什麽意思?三甲第一從名次上來說是好事,可從不選庶吉士這個角度來說卻又沒個屁用,反而猶如告示一般。讓每個人都知道他汪孚林後頭有大佬罩著,指不定什麽時候還會傳出那是張居正。他還想著日後低調呢,結果全都泡湯了!

    這麽想來,那個看似幫他一把的人,其實是坑了他一把?誰這麽損人不利己啊,譚綸既然都這麽說了,肯定不是和汪道昆交好的這一位,而其他的讀卷官他又不認識……不管了,張四維,我就認準是你了!



    出了汪府的時候,汪孚林忍不住在心裏給自己樹立了一個假想敵,也不管張四維是否純粹被自己的臆想誤傷。一想到自己很可能被劃到張居正這一黨中,日後興許會遭到莫名清算,他就恨得牙癢癢的。等到回了家,在一家人亂糟糟的賀喜聲中,尤其是柯先生和方先生那看進士弟子怎麽看怎麽樂嗬嗬的眼神中,他總算是把這點不痛快拋到了腦後。

    畢竟,中了進士還隻是開始,不說今後的仕途,接下來光是折騰,就夠人喝一壺了。

    第二天便是進士恩榮宴,也就是民間俗稱的瓊林宴。除了之前殿試的讀卷官,受卷官,彌封官,今天侍宴的還多了一員大臣,不是別人,正是禮部尚書萬士和。畢竟,科舉向來是禮部的事,他這個尚書作為提調官,沒有躋身讀卷官之列,若是連主持進士恩榮宴的資格都沒有,也會招人怨望。在開宴之前,自有侍者用木盤托著一支支宮花,送到了一桌桌席麵上的新進士麵前。

    進士簪花乃是唐時流傳至今的老規矩了,裁製精巧的大紅堆紗宮花上,還有一麵小小的銅牌,上頭鈒刻恩榮宴三字。汪孚林入鄉隨俗,也就隨著眾人一塊將其簪到了鬢邊。此時此刻,最引人矚目的無疑是狀元孫繼皋,須知會元孫鑛三十出頭已經夠年輕了,孫繼皋今年卻不過二十五歲,如此尚在青年的狀元,國初到現在都沒有幾位,再加上狀元簪的並非尋常堆紗宮花,而是枝葉用銀,飾以翠羽,中間那恩榮宴牌子用的是銀抹金事件,更顯年輕俊秀。

    而眾人再看二甲傳臚孫鑛,三甲傳臚汪孚林,就有人忍不住笑道:“看看今年這一甲第一,二甲第一,三甲第一,一個二十出頭,一個三十出頭,一個甚至隻有十八歲,皇上登基以後這第一次開科取士,便是年輕俊傑匯聚一堂,實在是不凡氣象!”

    汪孚林本來好好地坐在那兒,這下子發現好些目光再次匯聚到自己身上,他就甭提多無奈了。進士恩榮宴的席麵,是按照三甲的次序,分為上桌、上中桌、中桌三種,他既然是三甲,自然便是中桌待遇,少了鳳鴨,取而代之的是甘露餅,最難得的是還有所謂嚴禁宰殺的牛肉。至於湯菜酒,也就那樣了。因為在朝廷大員麵前,人人都要保持矜持,再加上教坊司的禮樂盡顯莊肅,這頓飯自然還不如當初殿試後的晚宴,吃不出半點熱鬧氣氛來。

    混了個半飽之後,眾人便被提溜到鴻臚寺學習禮儀,這一學就是數日,期間狀元得到了禦賜的冠帶朝服一襲,至於剩下二百九十八名進士,對不住,還得自己掏錢請人做這一身朝服。至於及第後賞賜每人五錠寶鈔的祖製,總算是如今朝廷沒有再拿那相當於草紙的東西來糊弄,進士們每人得了一個宮製小銀錁子作為賞賜,分量不超過二兩。據說就連這點福利都是好些官員再三上書勸諫的結果。要朝廷給每人定做一身當官的冠服是絕對不可能的。

    也就是說。在還沒收到俸祿之前。每個人就得先賠上少則十幾兩,多則幾十兩的置裝費!

    上表謝恩,詣國子監,謁先師廟,行釋菜禮,這一係列流程全部完畢,已經是發榜之後的第六天了。因為今科沒有館選,所有進士都要吏部選用。這自然便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沒門路的比拚運氣,有門路的則比拚背景。而對於汪孚林來說,這會兒他自己能做的已經全部盡力,再使勁也白搭,唯一慶幸的便是逃掉了館選,也不用像唐朝那樣需要吏部關試。總而言之,便是他可以太太平平歇幾天。

    畢竟接下來不出意外便是漫長的官途,那就不是想去哪去哪了。直到現在。他還不大相信自己一次過關考了進士,從此進入了官身不自由的行列。

    這世上。有幾人能夠在半年多之內完成秀才到舉人到進士的三級跳?

    京城居大不易,汪孚林還沒做官就已經倒貼出去一筆置裝費,當然說不上宦囊頗豐,可他如今家底已經不菲,自然少不得琢磨著如果留京任官,是不是花點錢,從汪道昆那兒把目前這座小宅子買下來,省得名不正言不順。再有就是,之前是帶著三個小家夥打算上京來曆練一下,現在自己這一來就回不去了,秋楓還好已經是秀才,考舉人暫時不著急,金寶和葉小胖卻還沒過道試那一關,總要回去考秀才的。還有柯先生方先生……

    那兩位到底是葉鈞耀聘請的門館先生,總不能就這樣不回去吧?

    這一天,正巧柯先生和方先生把金寶秋楓和葉小胖全都帶了來,汪孚林少不得征求眾人是走是留的意見。結果,方先生和柯先生覺得這幾年當先生當得很成功,錢也賺夠了,打算把金寶和葉小胖帶回徽州府,等兩人道試之後,不論是否考出秀才來,他們都會功成身退,去湖北探望在那兒講學的何心隱。盡管金寶和葉小胖都有些不舍得,但也知道一個功名非常必要,自然也隻能咬咬牙答應了回去。至於秋楓,已經是秀才的他當仁不讓要求留下來。

    對於這樣的安排,汪孚林想了想,最終也就答應了。

    到了四月初,北邊的天氣也漸漸不再是之前的乍暖還寒,正適合南下趕路。他和小北親自出城,把一行人送到了張家灣運河碼頭,眼看著金寶和葉小胖在船頭拚命招手告別,柯先生方先生倒是一臉習慣別理的模樣,他不禁心中感慨,側頭一看,卻發現旁邊的秋楓已經是滿眼淚光。

    他笑著在小家夥肩膀上拍了一下,安慰道:“今年道試約摸在七八月,隻要他們兩個和你當初一樣爭氣,很快就會團聚的。”

    秋楓這些年一直都和金寶葉小胖朝夕相處,因此才會舍不得分別,此刻連忙點了點頭。就在這時候,他隻聽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喲,這麽巧?汪賢弟這是在送人?”

    眾人齊齊一回頭,就隻見朱宗吉笑吟吟地走了過來。對於這位因為臨淮侯世子李言恭舉薦而到太醫院供職的未來太醫,汪孚林一直都頗有好感,這會兒連忙拱手笑道:“朱先生這是來送人還是接人?”

    “我嘛,要等到五月初一進太醫院,現在趁著還閑,就四處逛逛,連真定府的大菩薩我都看過。之前黃榜我都錯過了,沒來得及恭喜賢弟傳臚。”朱宗吉見汪孚林一臉無奈的表情,知道這個三甲傳臚汪孚林未必高興,他嘴角微微挑了挑,隨即湊上前來低聲說道,“據說,有人覺得你不過三甲,應該外放縣令;也有人覺得你夠格去行人司當個行人;但也有人覺得至少得和二甲靠前的名次一樣,如果不能留京,就可以外放知州;更有人覺得你適合到製敕房誥敕房做個中書,又或者到六部當個觀政主事。總而言之,爭得很厲害。”

    這位怎麽消息這麽靈通!

    汪孚林剛生出這麽個念頭,朱宗吉便無所謂地說:“我昨天剛去過武清伯府,給那位世子爺的愛寵號過脈,別看那是國戚,卻喜歡津津樂道這些朝中事。我既然今天正巧碰見你,就順嘴告訴你一聲,你也不用謝我。以後有什麽疑難病例,盡可找我,我就住在東城江家胡同。太醫院的本職沒幾個錢,不找點外快,我這大夫難道在京城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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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零章 新進士的分配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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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新科進士的分配問題,尤其是當這個新科進士是三甲傳臚,來自南直隸這種科舉極度發達地區,又是當朝兵部侍郎的子侄晚輩,甚至還通過種種彎彎繞繞,和當朝說一不二的首輔扯上關係,那麽在今年已經鐵板釘釘不選庶吉士的情況下,自然牽動著方方麵麵的神經,不管本人情願還是不情願。

    所以,汪孚林既然從朱宗吉那兒得到了這些消息,哪怕他之前因為無能為力,沒怎麽理會自己的分配問題,從張家灣回京第一件事,還是直奔汪府。

    不得不說,相較於同年滿朝都是,自己又是兵部侍郎的汪道昆,朱宗吉從武清伯世子那兒得到的消息,竟然還更加詳盡。至少從衙門回來的汪道昆聽了之後便半晌無言,他自己聽到的說法隻有行人司行人,以及六部觀政主事,中書舍人以及什麽外放知縣知州,他根本連聽都沒聽說過。



    當然,其中關節,好歹當了將近三十年官的汪道昆,那還是非常清楚的。此時此刻,他少不得對汪孚林一一解釋清楚。



    “進士授官,看的是殿試成績。一甲前三且不必說,按照規矩就是進翰林院。而如果是二甲進⊕■,士,倘若不能留館,再因為同籍貫的官員名額已滿,也不能留京,隻能外放,那麽為了彌補,會在品級上小小調動,這就是外放知州的由來,有人提出這麽安置你,便是把三甲傳臚的你當成二甲進士來對待。可須知一州往往要比一縣大得多,而以你的年紀,如徐州這樣的富庶大州絕不可能,這種提法明顯不懷好意,多半想把你放到偏遠地方去。”



    “至於行人司行人。雖然隻有正八品,卻是清貴之職,和中書舍人、大理評事、國子博士,合稱為進士初任四大美官,一旦入選,新進士一定會引以為榮。所謂行人。但凡出使冊封番邦,奉旨慰問,征聘賢才,護喪祭祀,護送丁憂重臣回家,奉旨獎諭,甚至巡茶川陝,全都在職權範圍之內。而且一旦三年考滿,往往可以升為都察院的禦史。六科給事中,六部主事,甚至進翰林院,全都有可能。”

    “至於六部的觀政主事,自然和一般的主事有所區別,初進就是後輩,三年考滿才能正式實授主事,這和新進都察院的禦史往往要試用一年是一樣的道理。而且六部事務繁雜。沒有經驗很容易被排擠,更何況我在兵部。你隻能在其餘五部中選,南直隸出身的人本來就多,很容易分到工部刑部這種地方。”

    大費唇舌把除卻縣令之外的幾個選擇全都解釋了一遍,汪道昆知道汪孚林在賦役麵臨大變革之際,肯定最不願意去牧守一縣,吃力不討好。但他還是繼續說道:“至於縣令,天下雖有一千餘縣,但每年新進士能輪的上的有二三十個,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而且往往在貧瘠之地。所以你嶽父當年苦苦守候一年,能夠分到南直隸徽州府首縣歙縣,算得上是三甲進士當中頂尖的運氣。須知其他和他差不多名次的……”

    汪道昆頓了一頓,語氣便沉重了不少:“如前前任徽州府推官舒邦儒,也屬於運氣不錯。更多的不得不去雲貴河南為縣令或者府推官。而運氣最差的,甚至不得不屈就從七品的府學教授,雖說不是親民官而隻是教官,但至少能有個官做!”

    所有可能性全都一一解說了,這時候,汪道貫立刻搶著問道:“大哥,你既然說行人司行人和中書舍人、大理評事、國子博士合稱進士初任四大美官,其他三個職分呢?”

    這一次,汪道昆斟酌了片刻,這才說道:“製敕房誥敕房都在內閣,而在如今那兩位閣老眼皮子底下做事,看似近水樓台先得月,可也不是那麽容易應付的。雖說中書舍人的慣例是,舉人出身的中書舍人不得入九卿,並沒有說進士出身的中書舍人不得入九卿,可終究好處多,也容易出事。至於大理評事和國子博士,如果我沒記錯,這次的缺額是有,但都在南京。孚林出身南直隸,在南京也和臨淮侯世子相熟,但我覺得,他應該在京城熟悉一段時間。”

    當個官還有這麽多門道,不在其中定然別想弄清楚,汪孚林此時又長見識了。他聽出了汪道昆的弦外之音,毫無疑問,這行人司的行人,自然是汪道昆給他設計的最好路線。可問題在於,他是三甲傳臚,又不是二甲傳臚,現如今的行人品級上去了,不比洪武初年,品級隻有正九品,有足足三百多號人,現如今的行人司是正七品衙門,主官司正是正七品,而下屬除了從七品的兩個司副之外,便是三十七個正八品行人了。

    而這三十七個名額不是全都留給新進士的,有的還安置了上一屆進士選官時,為了留京而擔任順天府學教授等等各種極低品秩京官,又或者候選這個缺的時間長,因而才上任不足一年的人,還有從其他各種途徑升上來的人。總而言之,用汪道昆的話來說,現如今的京城行人司,確定可以留給新進士的名額,隻有六個。

    區區六個!

    而南京那邊的行人司員額隻有七人,如今隻有一個缺額,南京北京一塊總共七個缺。再加上國子博士、大理評事、中書舍人另外三大美官的缺額,總共一十五員。六部觀政主事大概能勉強擠出六個名額,這些算得上頭等和次一等的京官美缺也才二十一個。再把再次一等的兩京府學教授這種京官缺額算上,也還不到二十五,安置二甲七十個人根本不可能,枉論他這個三甲傳臚?所以,等候吏部選官這是普遍現象,當初葉鈞耀就等了一年。

    歸根結底,今年不選庶吉士是最大的問題,否則就簡單多了。足可見張居正說,要讓今科進士去填補地方官的空缺,這句話絕不是說說而已。

    就連汪道昆在解釋完所有新進士可以授予的京官之後。也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道:“其實,我最怕的就是首輔心念一動,打算讓你去當一縣之主。雖說你實在太過年少,等閑不會如此,可首輔心思莫測,我也猜不準。”

    汪道會想到張居正突然拋出不選庶吉士這一條時。明明早已事先知道汪孚林今科應考,他和汪道貫兄弟甚至為此讓路,心裏也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不確定地說道:“大哥就不能去求見一下元輔?也許誠懇挑明,比如今瞎琢磨好些?”

    看到麵前這汪家最負盛名的三兄弟一副亂了方寸的表情,汪孚林想想這幾年來被壓榨得固然挺狠,但有了鬆明山汪氏這座強硬的靠山,他做事少顧忌,也沒少得益。如今還要讓這三位長輩給自己拚命想對策,自己若隻是坐享其成,那也有些說不過去。他想了又想,最後就開口說道:“伯父和二位叔父就別憂心忡忡了,我想,還是我主動去一趟張府吧。自從會試之後,我不太好意思去見張敬修和張家其他兄弟,這次就幹脆去一趟。”

    不等汪道昆反對。汪孚林就笑眯眯地說:“放心,我絕不會提到選官之事半個字。我會帶個妙人過去。”

    有之前張居正的當頭棒喝。張敬修從表麵上來看,仿佛恢複了每日勤奮讀書的樣子,但在他下頭幾個弟弟看來,卻無不覺得,長兄隻是看上去恍然醒悟了,實際上還沒能從會試失利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和張敬修最交好的三弟張懋修以及五弟張允修。倒是想過各種辦法讓長兄振作,奈何效果都非常有限,反而讓張敬修更加謹慎地佯裝無事。而機敏圓滑的二弟張嗣修卻看穿了旁人勸慰無用,在私底下就說,這事得等大哥自己醒悟。

    因此。當汪孚林的拜帖遞進來的時候,張嗣修拿著東西在手,左看右看,最後向張懋修問道:“三弟,你說要不要告訴大哥?”

    張懋修糾結地皺了皺眉,但最終還是說道:“大哥眼下心情恐怕不太適合去見汪孚林,我們代他待客吧。”

    平心而論,張嗣修倒讚成用一劑猛藥來刺激一下張懋修,可想想事情萬一不成,父親若因此認為自己毫無兄弟情義,那就弄巧成拙了。於是,張懋修的建議他也同意了。可是,等到發現跟著汪孚林過來的那個青年——也許和汪孚林比起來,這一位不能用年輕兩個字,畢竟汪孚林的父親也許就在這個年齡——他們倆還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畢竟,不通過主人就隨便另外帶客人上門的客人,實在是少見,尤其是主人乃是當朝首輔的情況下。

    “這位是臨淮朱宗吉朱先生,五月初一將進太醫院當值。”見張家年長兄弟三人組中的兩位都有些迷惑,汪孚林就笑了笑說,“朱先生擅長各種疑難雜症。”

    汪孚林知道自己這樣一個解釋無疑會激怒兩位首輔的年輕公子,因此趁著他們發怒之前,他便誠懇地說道:“想當初今年南直隸鄉試結束之後,出身徽州府婺源縣的解元江文明江公子因為在等待發榜的時候折辱於隸卒之手,聽到發榜結果就大喜大悲暈了過去,又在鹿鳴宴的時候被人當眾揭短,身心一度有些不妥當,便是我正好遇到臨淮侯世子,於是有朱先生登門,妙手回春之外又加當頭棒喝,纏綿病榻月餘之久的江公子就此恢複了過來。而且,經朱先生開導,本來打算一鼓作氣的他沒有冒著嚴寒趕路到京應考,而是選擇了養精蓄銳再等三年。”

    張嗣修和張懋修原本認為汪孚林帶個未來的太醫來,有嘲笑自家長兄的意思,可聽到這裏,他們心裏的氣便消了一大半,但要說就此完全相信,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而下一刻,他們就隻見這位絲毫沒有謹慎樣子的未來太醫收回東張西望的目光,點頭笑了笑。

    “二公子可是夜裏常有三四次驚醒,清晨起床喉嚨幹渴,每到黃昏便倦怠渴睡,嘴裏不時有苦味?”

    “三公子可是夜間常要輾轉反側方才能夠入睡,腦海中常常浮現白天誦讀又或者寫過的文章,經曆之事,清晨常有眼圈泛黑,精神不振?”

    兩句話一出,汪孚林就隻見張家兩兄弟兩眼圓瞪猶如見了鬼似的。那一刻,他唯一的感慨就是自己沒帶錯人來。臨淮侯世子李言恭當然不會舉薦庸醫進太醫院,而進京之後能夠輕而易舉博得武清伯世子的青睞,給拉回去為愛妾診脈,這朱宗吉醫術之外,忽悠人的本事足可見一斑。

    最重要的是,朱宗吉自己說要他介紹去看疑難雜症賺外快,他把這位妙人領到首輔宅邸來,豈不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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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一章 當頭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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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說張府家規森嚴,張居正對幾個兒子又看得最緊,嚴禁他們和外官交接來往,等閑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們的狀況,就是張嗣修和張懋修自己聽了朱宗吉這話,也全都大吃一驚。須知父親要求嚴格,最恨他們裝病偷懶怠慢課業,所以這種根本談不上病的小狀況,他們從來就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不管是父母兄弟,抑或是伺候的人。如今被朱宗吉點穿,他們忍不住彼此對視了一眼,全都從對方目光中看出了深深的驚駭。

    “年輕的時候失於調養,以後雖不至於落下病根,但長此以往,終究會傷了身體的底子,損及元氣。些許小事,也不用驚動首輔和夫人,更不用服用什麽名貴藥材,隻要兩位每日飲用我調製的藥茶,就能有所起色。二公子可以用這幾種材料……”

    見朱宗吉娓娓道來,張嗣修和張懋修凝神細聽,分明已經信了八成,汪孚林自己也暗自琢磨著記了下來。就算沒那麽用功的他用不著,金寶秋楓葉小胖說不定也能用著呢?等到朱宗吉一番話說完,張嗣修立刻長揖謝道:“朱先生醫者之心,我和舍弟實在感激不盡。從前就是因為隻不過一點小事,倘若驚動了母親之後引來家中上下忙亂,說不定還要讓外人猜測,我才從來都沒提過,這症狀也就是這幾個月而已。若是能夠因此``痊愈,定要重謝先生妙手回春。”



    張懋修則說話更直接:“孚林你今天還真是帶來了及時雨。我和二哥這狀況不過小事,可大哥連日苦讀不輟,但我看他精氣神都和從前迥異。心中實在擔心。既然來了。還請你和朱先生跟我們一塊去見見大哥。要是能和當頭棒喝那位解元郎一樣把大哥點醒,那……”



    汪孚林順口接道:“其實我之前都不敢來,還不是因為怕他過不去這個坎?滿口的話不敢說,不過朱先生應該可以試試。”

    朱宗吉看到汪孚林丟來那個眼色,他微微一笑,很有風度地做了個請的手勢。等到張家兄弟匆匆帶路,他和汪孚林不緊不慢跟在後頭,便趁人不備小聲說道:“話說張敬修可不比江文明。江文明那人出身貧寒。心理承受能力看似很差,其實卻很不錯,所以才能一棒子打醒,可張敬修說起來那是相府長子,萬一當頭棒喝弄出個什麽問題來,那就麻煩大了。我可不想還沒進太醫院,就被首輔大人趕出京城。”

    汪孚林登時無語了:“我說朱先生,你昨天可是把握十足的!”

    “可今天一見張家這二公子三公子,我就沒把握了。小小年紀就熬成了這樣子,我之前把症狀說輕了。就他們這樣,藥茶固本培元那也得至少三年。要知道張家門庭太高。藥材太多,平時各色補藥估計沒少吃,結果反而補得身體不咋的。所謂跛腳走路,說的就是他們這種四體不勤閉門讀書的,和你比起來身體差遠了。”朱宗吉毫不客氣地拿人和汪孚林相比,聲音卻壓得更低了些,“我現在就怕見到一個油盡燈枯的張家長公子。”

    “你別烏鴉嘴!”汪孚林明明知道張居正的兒子們就沒有在其執政期間夭折的,可聽到朱宗吉這話,他還是忍不住心驚肉跳。確定前頭的張家兄弟二人沒聽見這話,他趕緊提醒道,“這樣吧,我對前頭那兩位也提醒一聲,一會你就別對張大公子說自己是就要進太醫院的,我隻說是臨淮李小侯的密友,白雪山房的常客。沒事就先說點白雪山房往來那些名士的趣人趣事,其他的見機行事。”



    朱宗吉當然沒意見,汪孚林快走兩步趕上張家兄弟,說了這安排,張嗣修和張懋修也全無異議。他們沒病的人遇到這位未來太醫,被唬得一愣一愣,大哥這顯然強撐的人萬一聽到兩句被嚇著了怎麽辦?可聽說朱宗吉是白雪山房的常客,臨淮侯世子李言恭的好友,他們原本的另眼看待已經變成了高看一眼。因此,當張敬修看到汪孚林,猛地為之一怔的時候,他們趕緊把朱宗吉給介紹了出去,總算稍稍轉移了張敬修的注意力。



    南京臨淮侯世子李言恭那座別業白雪山房,在東南一帶頗有名聲,原本一味閉門苦讀的張家兄弟幾個未必會知道,但張居正隔一兩年就會給他們換一個先生,以免兒子受師長影響太深,而這些飽學之士往往來自東南,尤其是現在這個竇先生,學問非常好,可名士情結也非常重,他們對那邊的盛況也知之甚深。

    朱宗吉能和李言恭交好,天生就是健談之人,信手拈來的又是種種東南趣人趣事,別說張嗣修和張懋修,就連張敬修都漸漸生出了幾分興趣,汪孚林則是一邊聽故事,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張敬修。



    最初見麵的時候,張敬修精神看上去尚可,但眼下因為放鬆了下來,疲態以及倦怠就再也藏不住了,形容有些憔悴,顯然是會試失利的後遺症了,所以身體上有什麽不妥當暫且不提,精神是肯定不對,還在鑽牛角尖也是確鑿無疑。

    汪孚林這麽想著,隨即卻注意到窗外人影晃動,依稀有人來偷聽。雖不知道是張家兩個小兒子,又或者是其他什麽人,他也沒太放在心上,隻讓朱宗吉盡情發揮唱獨角戲。果然,這位在說到興起時,竟是抓著張敬修的手,念了一首當初某名士的打油詩,哪怕張嗣修和張懋修知道朱宗吉的真根腳,也忍不住笑得直打跌,張敬修也就忽略了這個動作,沒太往心裏去,反而有些向往地說道:“若是有機會去南京白雪山房就好了。”

    “李小侯那個人最好客,一句話的事。”朱宗吉直接就把李言恭給賣了,料想他也不會把首輔長公子拒之門外。盤腿而坐的他毫不見外地在張敬修大腿上一拍,繼而笑著說道。“南京那地方。三山街。奇望街,大中街等幾條街連著,直通三山門外,鋪子最多,和京城外城的前門大街有點相似……”

    這又改成說南京的風土人情了,汪孚林這個就在南京呆過一個多月的人尚且覺得新鮮,更不要說屋子裏三位張公子。就隻見張敬修的眉目更加舒展,整個人更加放鬆。張嗣修和張懋修也不知不覺放開了心頭擔憂。至於門外頭碰頭偷聽的張簡修和張允修兄弟倆,那就更加咂舌了。

    “這位朱公子真能說。”

    “從前那些最能說的夫子也比不過他,不過真新鮮,就和之前那個汪孚林說起各地情形時一樣。”

    “怪不得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當朱宗吉自斟自飲一氣把一壺茶喝掉大半,一個人的表演終於告一段落,屋子裏其他人方才恍然驚覺過來。這其中,張嗣修和張懋修是趕緊沒話找話說,打算繼續活躍一下氣氛,張敬修是麵色變幻不定,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麽。而這時候,汪孚林才率先開了口。

    “張兄。屋子裏有些悶,出去走兩步吧?”

    這直截了當的邀請讓張嗣修和張懋修齊齊微微色變,可看到張敬修順勢站起身,分明沒有反對,他們想著接下來能和朱宗吉交流一下大哥到底什麽狀況,最終硬生生忍住了。等到眼看那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屋子,張懋修趕緊敏捷地挪到朱宗吉身邊,低聲問道:“朱先生,怎麽樣?”

    “不太好。”朱宗吉輕輕吐出三個字,見兩兄弟那張臉登時僵住了,他就笑了起來,“隻是相對於你們倆的狀況來說,他要差一些,還沒到什麽嚴重的地步。調養的事我自有主張,絕不會驚動首輔和夫人,但開導的事情就得交給外頭的汪孚林了。想當初我可是險些把那位解元郎差點給說得暴跳如雷,真正安撫的還是汪孚林。你們不知道,他和那位李小侯認識沒兩天,就把李小侯和金陵赫赫有名的盛家拉了去做生意……”

    汪孚林之前隻對他們說過各地見聞,包括因為家中欠債販米賺錢的事,其他都沒怎麽說,張嗣修和張懋修哪裏知道汪孚林竟然還有這本事,一時忘了關注長兄,趕緊願聞其詳。等到聽朱宗吉說了他知道的那部分,兩個人全都覺得,比汪孚林略大的那點年紀全都白活了。人家就這麽點年紀已經考出了進士,而且瀟瀟灑灑在東南湖廣兜了一大圈,可他們呢?連出家門都要向長輩報備,就如同沒成年的孩子!

    而汪孚林帶著張敬修出門的時候,就看到兩個拔腿跑回房的小家夥,因為他們比家裏金寶還小,他微微一笑,沒太在意。走到空曠的院子中央,他就開口說道:“張兄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被首輔大人召到張府來問話,是因為什麽事?”

    張敬修沒想到汪孚林由此起頭,頓時有些訝異,想了想張居正隻說起汪孚林小小年紀便處變不驚,很有自知之明,都是泛泛的誇獎,他就搖了搖頭。等到汪孚林將關於帥嘉謨之事的前因後果,包括最初的徽州夏稅絲絹糾紛都從頭說起,他理了老半天頭緒還是不甚分明,一時便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汪孚林。

    對自己說這個幹什麽?

    “此事前因後果,我當然都對首輔大人一一稟明了。”

    汪孚林先把這一點說透,隨即才繼續說道:“而首輔大人也好,我以及伯父也好,全都心領神會的另外一點就是,徽州其他五縣斷然沒有在京城雪夜派人劫殺這種膽子,更沒有這樣的能量,此事背後有別人指使,確鑿無疑,而且幕後黑手居心叵測,磨刀霍霍,意在賦役。由此可見,首輔大人固然執掌內閣,敵對者卻隱藏在黑暗之中。在這種情況下,張兄今科參加會試卻落榜,除了才學不夠之外,你應該想到還有別的可能。”

    張敬修之前會試之後一直都有些自我封閉,而且他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怨天尤人不如怨自己,張居正之前也隻是讓他自己去想通,此刻汪孚林卻借著訴說前事,將此歸咎於外人,他那瞠目結舌就別提了。

    而汪孚林才不管自己是不是歪曲事實,是不是憑空給人樹立了一個假想敵,反正張居正自己肯定都這麽認為,否則也不會停選庶吉士。他隻要張敬修別鑽牛角尖,這次的任務就完成了大半。

    “而我這個三甲傳臚的名次,本來也不是該得的,據說就因為首輔大人多看了兩眼我的卷子又放回原處,不知道是誰就把我的卷子放在了三甲頭,以至於外頭人人都說我背後有人。雖說對我對你一揚一抑手段各有不同,但殊途同歸。現在首輔大人的情況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窺伺者不知凡幾,你身為長子,總不能讓親者痛仇者快吧?以首輔大人的洞察力,這次你被人算計,三年之後的下一科,別說你苦讀三年肯定更勝往昔,隻要有準備,還愁什麽?”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敬修終於接受了:“多謝賢弟剖析利害,我明白了。”

    汪孚林這才心滿意足。反正隻要把人拉回來就行了,至於這番話有沒有歪曲事實……至少他在文章學問上真比不過張敬修,他尚且能通過會試,張敬修卻落榜,這貓膩還有什麽好說的?這一茬揭過去,剩下的就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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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二章 首輔的大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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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汪孚林和張敬修從屋子外頭回來的時候,張嗣修和張懋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兄長,當發現人表情輕鬆了不少,眼神中卻閃著某種決意,他們頓時喜笑顏開。沒了心理負擔,兄弟倆就想起了剛剛朱宗吉說的南京那些事,少不得拿出來追問,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地斜睨了一眼那個出賣自己的準太醫,想到今天早有腹案的計劃,他也就沒有藏著掖著,少不得從江文明和自己與盛祖俞那點齟齬展開。

    講故事嘛,要求一個前因後果,有高潮、有起伏、有懸念,再加上渲染,添加各式各樣的佐料……這種事他幹多了,端的是駕輕就熟。

    說完這個經過層層包裝演繹的故事之後,他就笑吟吟地說道:“所以這些天,外間有不少言之鑿鑿的傳言,說我要選這個官那個官,其實都是胡說八道。今科不選庶吉士,料想不少進士大為意外,吏部銓選肯定名額吃緊,我想我就不和人家去爭了。反正我今年也才十八歲,等到明年後年都不打緊。正好這空閑時間,我還可以回一趟南直隸,打理一下這新開張還不到一年的票號銀莊,然後帶父母妹妹一道去一趟內子的寧波老家,這是我鄉試之後就答應內子的,結果卻爽約了。”



    登科的新進士每個人都盼望著第一時間選到美官,縱使願意等的人,也往往是因為好缺沒希望,差缺不想去,這才隻能耐著性子幹等,可就張家三兄弟知道的。汪孚林的兩位叔父為了他寧可避考。伯父汪道昆也極其關切。再加上其三甲傳臚的名次得益於不知道哪個讀卷官的私下操作,人人都認為那是父親的默許,既然如此,要選個美官應該不算很難。可汪孚林竟然表示打算候選一兩年,又或者說,那根本就是優哉遊哉玩兩年!



    “汪賢弟你這是為了博得弟妹一粲,連做官都可以先丟下,就不怕汪侍郎暴跳如雷?”張嗣修忍不住出言打趣了一句。

    “而且你家現在已經不窮了吧?用得著這樣鑽錢眼?”問得如此犀利的。自然是為人直爽灑脫的張懋修。

    “我徽州府向來左儒右賈,喜厚利而薄名高。”汪孚林知道這種思想是別地方人不可能立刻接受的,所以隻是如此答了一句,就立刻詞鋒一轉道,“再說了,我又不是中個進士掛了名頭就立刻回去經商發財,帶著家人遊山玩水,這不是因為今科選官吃緊嗎?既然如此,那就不要給老大人們增添麻煩,等各種官職缺額不那麽吃緊了。再來等待安排。當然就像你們說的,我已經做好了被伯父和二位叔父當頭怒噴一頓的準備了。”

    當汪孚林和朱宗吉離開張府的時候。朱宗吉留下的是三張一蹴而就的藥茶方子,汪孚林留下的是一個愛妻顧家商業天才的形象。至於他去了汪府後經曆了那一通狂風驟雨的洗禮,則是連汪府門上都津津,汪道昆向來是儒雅謙謙君子,從沒見發這麽大火!



    而小北在聽說汪孚林那番搞怪之後,笑得前仰後合,可最後醒悟過來後,她忍不住擔心地問道:“不會弄巧成拙吧?”

    “如果真的弄巧成拙,那便索性這十年我就不做官了,掛個進士名頭,在外經商,有些路子容易趟平。”汪孚林嘴角翹了翹,心想那樣正好躲過張居正和張四維先後當權這十年的巨大風波,反正自己那時候也還不到四十,現在靠著首輔之力得到的三甲傳臚名聲,就會變成鄉居不仕的賢達之名。

    “一種可能是,那位首輔大人真的就這麽讓我候選一兩年。一種可能是,他對我已經有所安排。還有一種可能是,他因此責我倦怠,派我去哪個犄角旮旯當地方官。這最後一種可能是最壞的可能,但也沒關係。調查清楚風土人情之後,聘上足夠有能力的師爺,大不了我賠上一大筆,把這三年官當好,然後直接掛冠而去。三年之後金寶應該已經是秀才了,努力一下,他十年八年考個舉人總不成問題吧。他隨便當個官,就可以支撐家裏了。”

    “說來說去,你竟然就想著撂挑子!”小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忍不住擰了汪孚林一把,“你別忘了秋楓特意留下,就是想幫你。而且伯父他們為你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所以啊,那隻是最壞的可能性。你就放心吧,今天我去見伯父故意挨訓的時候,他還告訴我,說是傳言道,讀卷官中間有人會錯了首輔大人的意思,硬是讓三甲傳臚落到了我這個毛頭小子頭上,如今正在捶胸頓足!”

    汪孚林說著便輕薄地在妻子下巴上勾了勾,眼睛奕奕有神地說:“反正我已經被某些人給拱到風口浪尖了,現在既然已經對張家三位公子道明心意,接下來別人要怎麽折騰悉聽尊便,我索性就閉門當瞎子聾子!”

    “那些人難道就忘了,京城還有錦衣衛和東廠?”

    “曆經嘉隆,現在的錦衣衛和東廠遠不及當年最巔峰的時期,唬不了人,否則那次雪夜的事情怎麽發生的?不過,幕後黑手躲著不現身,在前頭上躥下跳的某些人總要倒黴的。這幾天我閉門思過,正好我這次進京帶了幾卷胡梅林文集,我們就著書研究一下,以後我要是有可能和嶽父大人那樣做那麽大的官,該怎麽給後人著書立說,寫點東西傳世……”

    汪孚林開始一心一意蝸居家中,兩耳不聞窗外事,但外頭的風波卻漸有彌漫之勢。畢竟,不選庶吉士的結果就是,二三甲中那些文名卓著的新進士們平白無故少了一條最好的青雲之路,再加上對有身世有背景的官宦子弟擠占美官缺額的擔憂,所以某種流言幾乎一經傳出就旋風似的醞釀發酵。最後竟是有人信誓旦旦地說。汪孚林已經內定了一個行人司行人的美缺。為此。汪道昆氣得在頂頭上司譚綸麵前抱怨了不止一回,恨得牙癢癢的。

    在這一片不平的浪潮中,當朝首輔張居正召見了吏部尚書張瀚,問及新進士授官的進度之後,便淡淡地說道:“今科三甲傳臚汪孚林,年不滿二十,不用急著放缺選官。今科進士選官,年資四十以上的先選。五十以上的也需優撫,須知當年太祖皇帝在時,曾經從儒林中廣選年紀在四十以上,卓有經驗的,在太學曆練之後,一外放就是布政使之類的高官。如今一味推崇年輕,失了太祖選官尚沉穩之道。翰林院今歲不選庶吉士,天下又不是沒有儲才的地方,那麽多府學教授都出自舉人甚至雜途,以至於各地生員聒噪無人管束。正好調一批新進士坐鎮各地府學!若是能扭轉風氣,三年後我親自調他們入科道!”

    張瀚聽到張居正授意把汪孚林的選官擱置下來。連年限都沒提,原本還在懷疑外間傳言說哪個讀卷官會錯張居正的意思,誤將汪孚林放於三甲傳臚,這消息是真的,可聽到張居正後麵這些話,他就忍不住心底直冒寒氣了。

    從前考中進士的人中,年紀在四十左右的還可能進翰林,但前提是名次非常高,又或者館選成績非常優異,但年紀超過五十的基本上就選不到什麽好官,反而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很容易得人青睞,選為翰林庶吉士。而曆來進士之中,隻有那些成績糟糕的三甲進士可能會因為想留在京城或是東南,於是屈就一個七品府學教授,可這次張居正顯然打算來真的。顯而易見,張居正對外頭那場風波中推波助瀾的某些人,是深惡痛絕了。

    當看到張居正信手推了一張字條過來,張瀚一掃上頭那些名字,心中再無任何僥幸。顯然,馮保的東廠已經去調查過了,某些蹦躂得最是歡快的已經羅列在了這些名單上,甚至每個人都注明發配到哪裏去。其中,有什麽貴陽府學教授,零陵府學教授,長沙府學教授……從貴州、雲南、湖廣、廣東、河南,總之沒啥出眾的好地方,這一色官職派下去,足夠這些進士喝一壺了!

    相形之下,汪孚林候選不管多久,隻要避開眼下,無疑就躲過了這一劫!

    “至於餘下的,之前各地巡按禦史報上來的不稱職州縣主司當中,革退一批,正好就可以安置一批新進士。府推官也是一樣道理,我想多安置二十個人還是沒有問題的。而今歲行人司行人,二甲傳臚孫鑛算一個……”張居正隨口說出三個名字,見張瀚一張臉已經很不好看,顯然這些缺額興許早就有人打好了招呼,他就沒有再建議剩下的名額,而是不動聲色地說道,“至於其他美官,優先照顧那些籍貫在雲貴、瓊州、河南等地的進士。”

    如此一來,倒要看東南那些最喜聒噪的進士們還敢怎麽鬧!

    盡管張瀚乃是吏部尚書,六部之首,堂堂天官,但他很清楚,自己能當上這個吏部尚書,完全是因為楊博致仕後,廷推的三個人選中,張居正不喜歡左都禦史葛守禮的戇直,討厭工部尚書朱衡的自大,這才拔擢了資望都比較淺薄,隻列在第三位的他。就因為他登上天官之職,滿朝都真正見識到了張居正的一言九鼎,趨附的人一時遠遠多過了還敢直言的人。

    所以,他就算不滿,也不敢忤逆張居正的意思,更不敢在背後玩什麽花樣。他這個資曆比其他各部尚書都淺薄的吏部尚書和當朝首輔掰腕子,還遠不夠資格。而這次如若遵照張居正的意思選官,也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最重要的是,傳言中得張居正之力才得到三甲傳臚的汪孚林會擱置起來,而不會和其他進士爭搶那些一等一的美官,而張居正的安排沒有任何出格,其中甚至還有沿用洪武祖製的地方,誰能說什麽?哪怕再挑剔的科道言官,也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處!

    心頭苦澀的張瀚猶如僚屬一般應了張居正,等到離開文淵閣之後,這才倍感屈辱地長歎一口氣。

    他的年紀比張居正大十五歲,在外又有政績,又有戰功,功勞苦勞一樣不缺,可吏部尚書廷推時卻位居第三,就是沒當過翰林,人人說他資望淺薄,可張居正呢?張居正幾乎就不曾離開過翰林院,所謂資望又在何處?若要真的複洪武舊製,什麽翰林儲才,全都應該一體革除,連親民官都沒當過的人卻執掌天下大政,何其滑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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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五零章 新進士的分配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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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新科進士的分配問題,尤其是當這個新科進士是三甲傳臚,來自南直隸這種科舉極度發達地區,又是當朝兵部侍郎的子侄晚輩,甚至還通過種種彎彎繞繞,和當朝說一不二的首輔扯上關係,那麽在今年已經鐵板釘釘不選庶吉士的情況下,自然牽動著方方麵麵的神經,不管本人情願還是不情願。

    所以,汪孚林既然從朱宗吉那兒得到了這些消息,哪怕他之前因為無能為力,沒怎麽理會自己的分配問題,從張家灣回京第一件事,還是直奔汪府。

    不得不說,相較於同年滿朝都是,自己又是兵部侍郎的汪道昆,朱宗吉從武清伯世子那兒得到的消息,竟然還更加詳盡。至少從衙門回來的汪道昆聽了之後便半晌無言,他自己聽到的說法隻有行人司行人,以及六部觀政主事,中書舍人以及什麽外放知縣知州,他根本連聽都沒聽說過。



    當然,其中關節,好歹當了將近三十年官的汪道昆,那還是非常清楚的。此時此刻,他少不得對汪孚林一一解釋清楚。



    “進士授官,看的是殿試成績。一甲前三且不必說,按照規矩就是進翰林院。而如果是二甲進士,倘若不能留館,再因為同籍貫的官員名額已滿,也不能留京,隻能外放,那麽為了彌補,會在品級上小小調動,這就是外放知州的由來,有人提出這麽安置你,便是把三甲傳臚的你當成二甲進士來對待。可須知一州往往要比一縣大得多,而以你的年紀,如徐州這樣的富庶大州絕不可能,這種提法明顯不懷好意,多半想把你放到偏遠地方去。”



    “至於行人司行人。雖然隻有正八品,卻是清貴之職,和中書舍人、大理評事、國子博士,合稱為進士初任四大美官,一旦入選,新進士一定會引以為榮。所謂行人。但凡出使冊封番邦,奉旨慰問,征聘賢才,護喪祭祀,護送丁憂重臣回家,奉旨獎諭,甚至巡茶川陝,全都在職權範圍之內。而且一旦三年考滿,往往可以升為都察院的禦史。六科給事中,六部主事,甚至進翰林院,全都有可能。”

    “至於六部的觀政主事,自然和一般的主事有所區別,初進就是後輩,三年考滿才能正式實授主事,這和新進都察院的禦史往往要試用一年是一樣的道理。而且六部事務繁雜。沒有經驗很容易被排擠,更何況我在兵部。你隻能在其餘五部中選,南直隸出身的人本來就多,很容易分到工部刑部這種地方。”

    大費唇舌把除卻縣令之外的幾個選擇全都解釋了一遍,汪道昆知道汪孚林在賦役麵臨大變革之際,肯定最不願意去牧守一縣,吃力不討好。但他還是繼續說道:“至於縣令,天下雖有一千餘縣,但每年新進士能輪的上的有二三十個,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而且往往在貧瘠之地。所以你嶽父當年苦苦守候一年,能夠分到南直隸徽州府首縣歙縣,算得上是三甲進士當中頂尖的運氣。須知其他和他差不多名次的……”

    汪道昆頓了一頓,語氣便沉重了不少:“如前前任徽州府推官舒邦儒,也屬於運氣不錯。更多的不得不去雲貴河南為縣令或者府推官。而運氣最差的,甚至不得不屈就從七品的府學教授,雖說不是親民官而隻是教官,但至少能有個官做!”

    所有可能性全都一一解說了,這時候,汪道貫立刻搶著問道:“大哥,你既然說行人司行人和中書舍人、大理評事、國子博士合稱進士初任四大美官,其他三個職分呢?”

    這一次,汪道昆斟酌了片刻,這才說道:“製敕房誥敕房都在內閣,而在如今那兩位閣老眼皮子底下做事,看似近水樓台先得月,可也不是那麽容易應付的。雖說中書舍人的慣例是,舉人出身的中書舍人不得入九卿,並沒有說進士出身的中書舍人不得入九卿,可終究好處多,也容易出事。至於大理評事和國子博士,如果我沒記錯,這次的缺額是有,但都在南京。孚林出身南直隸,在南京也和臨淮侯世子相熟,但我覺得,他應該在京城熟悉一段時間。”

    當個官還有這麽多門道,不在其中定然別想弄清楚,汪孚林此時又長見識了。他聽出了汪道昆的弦外之音,毫無疑問,這行人司的行人,自然是汪道昆給他設計的最好路線。可問題在於,他是三甲傳臚,又不是二甲傳臚,現如今的行人品級上去了,不比洪武初年,品級隻有正九品,有足足三百多號人,現如今的行人司是正七品衙門,主官司正是正七品,而下屬除了從七品的兩個司副之外,便是三十七個正八品行人了。

    而這三十七個名額不是全都留給新進士的,有的還安置了上一屆進士選官時,為了留京而擔任順天府學教授等等各種極低品秩京官,又或者候選這個缺的時間長,因而才上任不足一年的人,還有從其他各種途徑升上來的人。總而言之,用汪道昆的話來說,現如今的京城行人司,確定可以留給新進士的名額,隻有六個。

    區區六個!

    而南京那邊的行人司員額隻有七人,如今隻有一個缺額,南京北京一塊總共七個缺。再加上國子博士、大理評事、中書舍人另外三大美官的缺額,總共一十五員。六部觀政主事大概能勉強擠出六個名額,這些算得上頭等和次一等的京官美缺也才二十一個。再把再次一等的兩京府學教授這種京官缺額算上,也還不到二十五,安置二甲七十個人根本不可能,枉論他這個三甲傳臚?所以,等候吏部選官這是普遍現象,當初葉鈞耀就等了一年。

    歸根結底,今年不選庶吉士是最大的問題,否則就簡單多了。足可見張居正說,要讓今科進士去填補地方官的空缺,這句話絕不是說說而已。

    就連汪道昆在解釋完所有新進士可以授予的京官之後。也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道:“其實,我最怕的就是首輔心念一動,打算讓你去當一縣之主。雖說你實在太過年少,等閑不會如此,可首輔心思莫測,我也猜不準。”

    汪道會想到張居正突然拋出不選庶吉士這一條時。明明早已事先知道汪孚林今科應考,他和汪道貫兄弟甚至為此讓路,心裏也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不確定地說道:“大哥就不能去求見一下元輔?也許誠懇挑明,比如今瞎琢磨好些?”

    看到麵前這汪家最負盛名的三兄弟一副亂了方寸的表情,汪孚林想想這幾年來被壓榨得固然挺狠,但有了鬆明山汪氏這座強硬的靠山,他做事少顧忌,也沒少得益。如今還要讓這三位長輩給自己拚命想對策,自己若隻是坐享其成,那也有些說不過去。他想了又想,最後就開口說道:“伯父和二位叔父就別憂心忡忡了,我想,還是我主動去一趟張府吧。自從會試之後,我不太好意思去見張敬修和張家其他兄弟,這次就幹脆去一趟。”

    不等汪道昆反對。汪孚林就笑眯眯地說:“放心,我絕不會提到選官之事半個字。我會帶個妙人過去。”

    有之前張居正的當頭棒喝。張敬修從表麵上來看,仿佛恢複了每日勤奮讀書的樣子,但在他下頭幾個弟弟看來,卻無不覺得,長兄隻是看上去恍然醒悟了,實際上還沒能從會試失利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和張敬修最交好的三弟張懋修以及五弟張允修。倒是想過各種辦法讓長兄振作,奈何效果都非常有限,反而讓張敬修更加謹慎地佯裝無事。而機敏圓滑的二弟張嗣修卻看穿了旁人勸慰無用,在私底下就說,這事得等大哥自己醒悟。

    因此。當汪孚林的拜帖遞進來的時候,張嗣修拿著東西在手,左看右看,最後向張懋修問道:“三弟,你說要不要告訴大哥?”

    張懋修糾結地皺了皺眉,但最終還是說道:“大哥眼下心情恐怕不太適合去見汪孚林,我們代他待客吧。”

    平心而論,張嗣修倒讚成用一劑猛藥來刺激一下張懋修,可想想事情萬一不成,父親若因此認為自己毫無兄弟情義,那就弄巧成拙了。於是,張懋修的建議他也同意了。可是,等到發現跟著汪孚林過來的那個青年——也許和汪孚林比起來,這一位不能用年輕兩個字,畢竟汪孚林的父親也許就在這個年齡——他們倆還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畢竟,不通過主人就隨便另外帶客人上門的客人,實在是少見,尤其是主人乃是當朝首輔的情況下。

    “這位是臨淮朱宗吉朱先生,五月初一將進太醫院當值。”見張家年長兄弟三人組中的兩位都有些迷惑,汪孚林就笑了笑說,“朱先生擅長各種疑難雜症。”

    汪孚林知道自己這樣一個解釋無疑會激怒兩位首輔的年輕公子,因此趁著他們發怒之前,他便誠懇地說道:“想當初今年南直隸鄉試結束之後,出身徽州府婺源縣的解元江文明江公子因為在等待發榜的時候折辱於隸卒之手,聽到發榜結果就大喜大悲暈了過去,又在鹿鳴宴的時候被人當眾揭短,身心一度有些不妥當,便是我正好遇到臨淮侯世子,於是有朱先生登門,妙手回春之外又加當頭棒喝,纏綿病榻月餘之久的江公子就此恢複了過來。而且,經朱先生開導,本來打算一鼓作氣的他沒有冒著嚴寒趕路到京應考,而是選擇了養精蓄銳再等三年。”

    張嗣修和張懋修原本認為汪孚林帶個未來的太醫來,有嘲笑自家長兄的意思,可聽到這裏,他們心裏的氣便消了一大半,但要說就此完全相信,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而下一刻,他們就隻見這位絲毫沒有謹慎樣子的未來太醫收回東張西望的目光,點頭笑了笑。

    “二公子可是夜裏常有三四次驚醒,清晨起床喉嚨幹渴,每到黃昏便倦怠渴睡,嘴裏不時有苦味?”

    “三公子可是夜間常要輾轉反側方才能夠入睡,腦海中常常浮現白天誦讀又或者寫過的文章,經曆之事,清晨常有眼圈泛黑,精神不振?”

    兩句話一出,汪孚林就隻見張家兩兄弟兩眼圓瞪猶如見了鬼似的。那一刻,他唯一的感慨就是自己沒帶錯人來。臨淮侯世子李言恭當然不會舉薦庸醫進太醫院,而進京之後能夠輕而易舉博得武清伯世子的青睞,給拉回去為愛妾診脈,這朱宗吉醫術之外,忽悠人的本事足可見一斑。

    最重要的是,朱宗吉自己說要他介紹去看疑難雜症賺外快,他把這位妙人領到首輔宅邸來,豈不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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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一章 當一頭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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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說張府家規森嚴,張居正對幾個兒子又看得最緊,嚴禁他們和外官交接來往,等閑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們的狀況,就是張嗣修和張懋修自己聽了朱宗吉這話,也全都大吃一驚。須知父親要求嚴格,最恨他們裝病偷懶怠慢課業,所以這種根本談不上病的小狀況,他們從來就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不管是父母兄弟,抑或是伺候的人。如今被朱宗吉點穿,他們忍不住彼此對視了一眼,全都從對方目光中看出了深深的驚駭。

    “年輕的時候失於調養,以後雖不至於落下病根,但長此以往,終究會傷了身體的底子,損及元氣。些許小事,也不用驚動首輔和夫人,更不用服用什麽名貴藥材,隻要兩位每日飲用我調製的藥茶,就能有所起色。二公子可以用這幾種材料……”

    見朱宗吉娓娓道來,張嗣修和張懋修凝神細聽,分明已經信了八成,汪孚林自己也暗自琢磨著記了下來。就算沒那麽用功的他用不著,金寶秋楓葉小胖說不定也能用著呢?等到朱宗吉一番話說完,張嗣修立刻長揖謝道:“朱先生醫者之心,我和舍弟實在感激不盡。從前就是因為隻不過一點小事,倘若驚動了母親之後引來家中上下忙亂,說不定還要讓外人猜測,我才從來都沒提過,這症狀也就是這幾個月而已。若是能夠因此痊愈,定要重謝先生妙手回春。”



    張懋修則說話更直接:“孚林你今天還真是帶來了及時雨。我和二哥這狀況不過小事,可大哥連日苦讀不輟,但我看他精氣神都和從前迥異。心中實在擔心。既然來了。還請你和朱先生跟我們一塊去見見大哥。要是能和當頭棒喝那位解元郎一樣把大哥點醒,那……”



    汪孚林順口接道:“其實我之前都不敢來,還不是因為怕他過不去這個坎?滿口的話不敢說,不過朱先生應該可以試試。”

    朱宗吉看到汪孚林丟來那個眼色,他微微一笑,很有風度地做了個請的手勢。等到張家兄弟匆匆帶路,他和汪孚林不緊不慢跟在後頭,便趁人不備小聲說道:“話說張敬修可不比江文明。江文明那人出身貧寒。心理承受能力看似很差,其實卻很不錯,所以才能一棒子打醒,可張敬修說起來那是相府長子,萬一當頭棒喝弄出個什麽問題來,那就麻煩大了。我可不想還沒進太醫院,就被首輔大人趕出京城。”

    汪孚林登時無語了:“我說朱先生,你昨天可是把握十足的!”

    “可今天一見張家這二公子三公子,我就沒把握了。小小年紀就熬成了這樣子,我之前把症狀說輕了。就他們這樣,藥茶固本培元那也得至少三年。要知道張家門庭太高。藥材太多,平時各色補藥估計沒少吃,結果反而補得身體不咋的。所謂跛腳走路,說的就是他們這種四體不勤閉門讀書的,和你比起來身體差遠了。”朱宗吉毫不客氣地拿人和汪孚林相比,聲音卻壓得更低了些,“我現在就怕見到一個油盡燈枯的張家長公子。”

    “你別烏鴉嘴!”汪孚林明明知道張居正的兒子們就沒有在其執政期間夭折的,可聽到朱宗吉這話,他還是忍不住心驚肉跳。確定前頭的張家兄弟二人沒聽見這話,他趕緊提醒道,“這樣吧,我對前頭那兩位也提醒一聲,一會你就別對張大公子說自己是就要進太醫院的,我隻說是臨淮李小侯的密友,白雪山房的常客。沒事就先說點白雪山房往來那些名士的趣人趣事,其他的見機行事。”



    朱宗吉當然沒意見,汪孚林快走兩步趕上張家兄弟,說了這安排,張嗣修和張懋修也全無異議。他們沒病的人遇到這位未來太醫,被唬得一愣一愣,大哥這顯然強撐的人萬一聽到兩句被嚇著了怎麽辦?可聽說朱宗吉是白雪山房的常客,臨淮侯世子李言恭的好友,他們原本的另眼看待已經變成了高看一眼。因此,當張敬修看到汪孚林,猛地為之一怔的時候,他們趕緊把朱宗吉給介紹了出去,總算稍稍轉移了張敬修的注意力。



    南京臨淮侯世子李言恭那座別業白雪山房,在東南一帶頗有名聲,原本一味閉門苦讀的張家兄弟幾個未必會知道,但張居正隔一兩年就會給他們換一個先生,以免兒子受師長影響太深,而這些飽學之士往往來自東南,尤其是現在這個竇先生,學問非常好,可名士情結也非常重,他們對那邊的盛況也知之甚深。

    朱宗吉能和李言恭交好,天生就是健談之人,信手拈來的又是種種東南趣人趣事,別說張嗣修和張懋修,就連張敬修都漸漸生出了幾分興趣,汪孚林則是一邊聽故事,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張敬修。



    最初見麵的時候,張敬修精神看上去尚可,但眼下因為放鬆了下來,疲態以及倦怠就再也藏不住了,形容有些憔悴,顯然是會試失利的後遺症了,所以身體上有什麽不妥當暫且不提,精神是肯定不對,還在鑽牛角尖也是確鑿無疑。

    汪孚林這麽想著,隨即卻注意到窗外人影晃動,依稀有人來偷聽。雖不知道是張家兩個小兒子,又或者是其他什麽人,他也沒太放在心上,隻讓朱宗吉盡情發揮唱獨角戲。果然,這位在說到興起時,竟是抓著張敬修的手,念了一首當初某名士的打油詩,哪怕張嗣修和張懋修知道朱宗吉的真根腳,也忍不住笑得直打跌,張敬修也就忽略了這個動作,沒太往心裏去,反而有些向往地說道:“若是有機會去南京白雪山房就好了。”

    “李小侯那個人最好客,一句話的事。”朱宗吉直接就把李言恭給賣了,料想他也不會把首輔長公子拒之門外。盤腿而坐的他毫不見外地在張敬修大腿上一拍,繼而笑著說道。“南京那地方。三山街。奇望街,大中街等幾條街連著,直通三山門外,鋪子最多,和京城外城的前門大街有點相似……”

    這又改成說南京的風土人情了,汪孚林這個就在南京呆過一個多月的人尚且覺得新鮮,更不要說屋子裏三位張公子。就隻見張敬修的眉目更加舒展,整個人更加放鬆。張嗣修和張懋修也不知不覺放開了心頭擔憂。至於門外頭碰頭偷聽的張簡修和張允修兄弟倆,那就更加咂舌了。

    “這位朱公子真能說。”

    “從前那些最能說的夫子也比不過他,不過真新鮮,就和之前那個汪孚林說起各地情形時一樣。”

    “怪不得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當朱宗吉自斟自飲一氣把一壺茶喝掉大半,一個人的表演終於告一段落,屋子裏其他人方才恍然驚覺過來。這其中,張嗣修和張懋修是趕緊沒話找話說,打算繼續活躍一下氣氛,張敬修是麵色變幻不定,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麽。而這時候,汪孚林才率先開了口。

    “張兄。屋子裏有些悶,出去走兩步吧?”

    這直截了當的邀請讓張嗣修和張懋修齊齊微微色變,可看到張敬修順勢站起身,分明沒有反對,他們想著接下來能和朱宗吉交流一下大哥到底什麽狀況,最終硬生生忍住了。等到眼看那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屋子,張懋修趕緊敏捷地挪到朱宗吉身邊,低聲問道:“朱先生,怎麽樣?”

    “不太好。”朱宗吉輕輕吐出三個字,見兩兄弟那張臉登時僵住了,他就笑了起來,“隻是相對於你們倆的狀況來說,他要差一些,還沒到什麽嚴重的地步。調養的事我自有主張,絕不會驚動首輔和夫人,但開導的事情就得交給外頭的汪孚林了。想當初我可是險些把那位解元郎差點給說得暴跳如雷,真正安撫的還是汪孚林。你們不知道,他和那位李小侯認識沒兩天,就把李小侯和金陵赫赫有名的盛家拉了去做生意……”

    汪孚林之前隻對他們說過各地見聞,包括因為家中欠債販米賺錢的事,其他都沒怎麽說,張嗣修和張懋修哪裏知道汪孚林竟然還有這本事,一時忘了關注長兄,趕緊願聞其詳。等到聽朱宗吉說了他知道的那部分,兩個人全都覺得,比汪孚林略大的那點年紀全都白活了。人家就這麽點年紀已經考出了進士,而且瀟瀟灑灑在東南湖廣兜了一大圈,可他們呢?連出家門都要向長輩報備,就如同沒成年的孩子!

    而汪孚林帶著張敬修出門的時候,就看到兩個拔腿跑回房的小家夥,因為他們比家裏金寶還小,他微微一笑,沒太在意。走到空曠的院子中央,他就開口說道:“張兄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被首輔大人召到張府來問話,是因為什麽事?”

    張敬修沒想到汪孚林由此起頭,頓時有些訝異,想了想張居正隻說起汪孚林小小年紀便處變不驚,很有自知之明,都是泛泛的誇獎,他就搖了搖頭。等到汪孚林將關於帥嘉謨之事的前因後果,包括最初的徽州夏稅絲絹糾紛都從頭說起,他理了老半天頭緒還是不甚分明,一時便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汪孚林。

    對自己說這個幹什麽?

    “此事前因後果,我當然都對首輔大人一一稟明了。”

    汪孚林先把這一點說透,隨即才繼續說道:“而首輔大人也好,我以及伯父也好,全都心領神會的另外一點就是,徽州其他五縣斷然沒有在京城雪夜派人劫殺這種膽子,更沒有這樣的能量,此事背後有別人指使,確鑿無疑,而且幕後黑手居心叵測,磨刀霍霍,意在賦役。由此可見,首輔大人固然執掌內閣,敵對者卻隱藏在黑暗之中。在這種情況下,張兄今科參加會試卻落榜,除了才學不夠之外,你應該想到還有別的可能。”

    張敬修之前會試之後一直都有些自我封閉,而且他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怨天尤人不如怨自己,張居正之前也隻是讓他自己去想通,此刻汪孚林卻借著訴說前事,將此歸咎於外人,他那瞠目結舌就別提了。

    而汪孚林才不管自己是不是歪曲事實,是不是憑空給人樹立了一個假想敵,反正張居正自己肯定都這麽認為,否則也不會停選庶吉士。他隻要張敬修別鑽牛角尖,這次的任務就完成了大半。

    “而我這個三甲傳臚的名次,本來也不是該得的,據說就因為首輔大人多看了兩眼我的卷子又放回原處,不知道是誰就把我的卷子放在了三甲頭,以至於外頭人人都說我背後有人。雖說對我對你一揚一抑手段各有不同,但殊途同歸。現在首輔大人的情況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窺伺者不知凡幾,你身為長子,總不能讓親者痛仇者快吧?以首輔大人的洞察力,這次你被人算計,三年之後的下一科,別說你苦讀三年肯定更勝往昔,隻要有準備,還愁什麽?”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敬修終於接受了:“多謝賢弟剖析利害,我明白了。”

    汪孚林這才心滿意足。反正隻要把人拉回來就行了,至於這番話有沒有歪曲事實……至少他在文章學問上真比不過張敬修,他尚且能通過會試,張敬修卻落榜,這貓膩還有什麽好說的?這一茬揭過去,剩下的就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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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三章 別想老偷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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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大人物說汪孚林太過年輕,不如等一等放一放,不急著選官的消息,和之前汪孚林被人誤認為卷子極得首輔大人賞識,因而被人放在三甲傳臚的消息彼此一印證,自然而然便引來了無數自以為是的恍然大悟。誰都知道,如果不是第一時間占據位子,那些一等一的美缺,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於是,某些進士們原本對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少年出了大風頭而心懷譏誚,如今就越發得意了起來。

    更有人認為正是因為此前的輿論,這才壓製住了某種不正之風。然而,這些初出茅廬的進士們很快就體會到了,什麽才叫做天有不測風雲。

    吏部尚書張瀚的動作非常快,第一時間就定下了二十幾個出為府學教授的進士,清一色都是三甲進士,正是之前聒噪最厲害的一批人,全都分在天南地北,壓根沒有順天府又或者南直隸浙江那些好地方的缺。然而,府學教授畢竟也是正七品,安置進士並無不可,因此哪怕被派官的人覺得天大的委屈,可頂著三甲的名頭,今年又不選庶吉士,竟也隻能淒淒慘慘戚戚地離京前去上任。

    而這僅僅是五月間事。

    六月初,前半年累計下來的,因為各地巡按禦史彈劾而罷官的府縣主司足有十幾個,再加上空出來的缺,從二甲到三甲進士,一下子又派出去三十多個縣令,再加上十多個府推官,全都鮮少有一等一的好地方,而是在各種艱難困苦之地。安置的無一不是今科進士中剩下的刺頭。如此一來。前後兩批。已經安置了七十多名今科進士,效率之快,對於從前的吏部來說簡直是少有。為此,吏部尚書張瀚得到了萬曆皇帝很高的褒獎。

    可誰都知道,小皇帝今年才十二歲,三六九的上朝那就是虛應故事,平時票擬批紅都是張居正和馮保一手包辦,誰該褒獎。誰該貶斥,都是張居正和馮保一句話的事。張瀚得到褒獎,無疑是張居正的授意,這下子還未派官的那些進士誰能不噤若寒蟬,誰還敢跟在別人背後鼓噪喧嘩,傳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來,不怕自己被打發到嶺南貴州那些一等一的窮縣去數星星嗎?



    在一片安靜之中,新進士心目中的四大美官終於開始發派了,發現二甲傳臚孫鑛赫然出任行人司行人,其餘得到美官的也是新進士中有名望有才學同時名次又高的。大多數翹首盼望的同年們也全都無話可說。而發現汪孚林並不在其中,又有傳言說是汪孚林自己要求多候選一兩年。甚至為此遭到長輩責備,之前流言信誓旦旦地說三甲傳臚是某個讀卷官給錯了,現在卻又變成了是某個讀卷官故意耍詐,這才把汪孚林放在那個招人嫉恨的位子。



    於是,那些被發配到艱難困苦地區去當府學教授,去當縣令以及府推官的刺頭們,在人們心目中,便成為了朝堂某位大佬挑戰首輔的犧牲品。至於汪孚林那個少年進士,反而成了人們同情的對象。據說這位連日以來閉門不出,老老實實,怎麽就礙著大人物的眼了?

    天知道閉門不出的汪孚林放著好好的正門不走,帶著同樣喬裝打扮的小北翻牆出門,把京師內外很多名勝古跡全都給兜遍了!



    當然,汪孚林也知道沒得到上頭首肯之前,真的想要像對張家幾兄弟說的那樣,自顧自離開京城跑東南去料理生意,探望葉家老太太,那還不太可能,所以這番放縱也都是悄悄的。他也擔心被赫赫有名的廠衛特務盯上,化妝的時候特意把自己的年齡加大了不少,和他前世裏相當,如此在外待人接物分毫不露破綻,就連小北也為之嘖嘖稱奇,常常忍不住打趣他是不是妖怪變的。

    可連程乃軒程大公子幾次上門也全都被拒之門外,某人自然氣悶非常,想要硬闖卻無法突破浙軍老卒的阻擋,有一次還在門口大叫大嚷,引來了不少人圍觀。奈何汪孚林一心一意要塑造閉門不見客的形象,他也隻能悻悻而歸。

    這天傍晚,當汪孚林和小北夫妻倆再次在嚴媽媽和碧竹接應下,翻過後牆回到家裏。還不等他們換衣服,前頭就傳來了聲音:“小官人,汪侍郎來了!”

    汪道昆來了?是了,他這兩個多月沒去過汪府,隻有小北隔三差五去過,常有書信捎過來。但在外人看來,那邊沒人過來,瞧著就像是鬧矛盾似的。

    汪孚林看看自己這一身裝束,還來不及趕緊換上家常衣裳,門外卻已經傳來了一聲咳嗽。意識到汪道昆竟然直接闖到了這裏,他隻能授意小北趕緊躲裏屋去,自己則親自上前打起門簾。一打照麵,他看到汪道昆發現自己的偽裝,臉色頓時極其微妙,他就坦然笑了笑說:“剛出門回來,伯父請進。”

    汪道昆又好氣又好笑,抬腳進了屋子就指著汪孚林說道:“我就想,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老實,竟然能夠足不出戶,天天呆在家裏,原來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對,你連棧道都沒修,我記得這座宅子連後門都沒有,你是直接翻牆出去的是不是?”

    見汪孚林一本正經點了點頭,這位兵部侍郎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竟然很想翻白眼。他氣呼呼地在居中主位上一坐,等到汪孚林笑嗬嗬地過來侍立在身邊,一副恭聆訓示的樣子,他索性一手支著下巴斜眼看人,似笑非笑地說道:“你這一閉門,先是前前後後七十多個進士都被派了各式各樣的外官,全都是刺頭,全都不是去什麽好地方,然後又是幾個素來頗有聲望才華的派了美缺,這下對你的評價來了個大逆轉,都覺得你是受害者,倒是給你辦成了。”

    “要是沒有伯父和二位叔父的幫忙。狠狠批了我一頓。那當然是不可能的。”汪孚林趕緊拍馬屁。見汪道昆絲毫沒有罷休的樣子,他少不得又加了一句,“當然,最重要的是首輔大人早有成算,我隻不過是一個推手。”

    “你知道就好。”

    汪道昆也沒料到,張居正在不選庶吉士的背後,對今科進士的安排竟然這麽絕,打壓刺頭。對某些人則少許給個甜棗,這種揚抑手段立刻讓剩下的人噤若寒蟬。而對於汪孚林這三甲傳臚的質疑風波,張居正則是絲毫沒去理會,也不追查流言,也不抑製流言,冷眼任其發展,無非是給某些讀卷官一個警告。可是,他能夠理解汪孚林這是以退為進,但對於其明麵上老實,實則上懶散卻非常不滿意。

    “可你這也太胡鬧了。萬一出門被人識破呢?是不是還帶著小北一塊出去了?”

    見汪孚林老實承認,他知道這小子不管怎麽說都不會改。頓時有些氣餒。此時此刻,他索性站起身來,恨鐵不成鋼地說:“我本來不指望你今科一蹴而就,可你既然一蹴而就了,就別隻想著偷懶!之前我叫你上京就是想讓你曆練一下,現在帥嘉謨也回徽州了,柯方二位也帶著金寶和葉明兆回去了,你和小北秋楓搬回到我那裏,我那書房各種事務堆積如山,幕僚我也不請了,你給我把擔子挑起來。但凡徽州來人,你見,你兩個叔父本來就不耐煩這些,文會詩社才是他們最喜歡的!”

    裏屋門簾後偷聽的小北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但這下子,她也不能躲著不出去見人了,隻能就這麽一身走出去,不好意思地行禮見過汪道昆,卻看也不看汪孚林就說道:“伯父說的是,他這些天都閑夠了,是應該好好做做事。”

    媳婦都胳膊肘往外拐,這叫什麽事!

    汪孚林無奈地搖了搖頭,卻也知道這事沒得商量,而且在做官之前,熟悉一下某些官麵來往的東西,也確實是曆練。然而,在這獨門獨戶的地方住慣了,一下子要住到別人眼皮子底下去,他還是不得不小小抗爭一下:“伯父,我就住在這裏,每天帶著秋楓過去幫忙不行嗎?你那地方有限,人口又多……”

    “不行。”汪道昆一口回絕了汪孚林的軟磨硬泡,隨即淡淡地說,“而且眼下就走。晚間的時候,子理兄會但我那去,他對你頗有興趣。”

    譚綸譚子理?曾經在東南抗倭,名聲不下胡宗憲,而後又在薊遼坐鎮多年的那位兵部尚書!

    汪孚林這下再也不討價還價了,鄭重其事點了點頭。至於收拾東西,他在這新家還沒有添置什麽,不過一些衣物書籍,但帶上兩個廚子才是最正經的。兩刻鍾之後,一輛騾車就跟在汪道昆的轎子後頭出發,不多時穩穩停在了汪府門外。這一天是汪孚林在汪府少有吃的一頓安穩飯,雖說有食不言的規矩,但飯後上茶時,汪無競便對汪孚林的到來表達了毫不掩飾的喜悅,以至於汪道昆都不禁麵露微笑。

    他年近四十方才得子,而且汪無競又是庶出,另一個庶子更小,若非吳夫人賢惠,親自教導,汪無競性子養得很好,隻怕他若有個萬一,這孩子的將來總難免坎坷。所以,他越發覺得自己把汪孚林拎回家裏住是正確的選擇。

    一家人正說著話,外間便通報說譚尚書到了。這時候,汪道昆便站起身道:“仲淹,仲嘉,你們和大家繼續說話,我和孚林一塊去見客就行了。”

    出了屋子之後,汪道昆就低聲說道:“之前你在徽州加冠成婚的時候,雖說歙縣學宮馮教諭給你起了一個表字伯信,你那時候是秀才,所以可以接受這份好意,也是表示你不忘本。但如今進京之後,另外由朝中名臣取個表字,則表示你已經步入官場。我本意是請首輔大人定奪,但沒想到你居然和張家扯上了這麽深的關係。現在看來,譚子理最合適。”

    聽到這裏,汪孚林忍不住大為感激汪道昆的周到。他其實並不太想和張居正這位強勢首輔關係太深,可一切的發展根本由不得他。好容易這次把關係給扯清楚一點,那麽就把這件重要的事托付給汪道昆和戚繼光的老上司譚綸,那肯定絕對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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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四章 大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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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部尚書譚綸這一年五十有四,比吏部尚書張瀚小十歲。£∝小,o和張瀚從廷推第三位蓋過呼聲最高的葛守禮和朱衡,一下子掌管吏部相比,他這個兵部尚書雖說因為在東南抗倭有功而名至實歸,但實則並不是沒有和他一樣資曆雄厚的人,比如說王崇古。盡管王崇古還要年長五歲,但往日朝會上相遇,別人暫且不提,就連譚綸自己,都覺得王崇古更顯得年輕些。

    究其原因,他先在福建這樣氣候溫暖濕潤多風雨的地方幹了很久,而後又在酷寒的薊遼呆了多年,兩邊迥異的氣候讓他的身體負擔很大。此時此刻,哪怕在通著地龍的溫暖室內,他仍然坐在火盆旁邊,身上披著厚厚裘袍,不時咳嗽一兩聲。

    當汪孚林看見這位疲憊老者的時候,幾乎難以相信,那是在胡宗憲之後一度叱吒風雲的人物,而且還是比胡宗憲更深通自保之道,能夠在倭寇之亂漸漸平息之後,又在薊遼保定總督任上練兵有成,大受褒獎,成功證明了自己不但適合東南,也能鎮得住北麵蒙古人的中流砥柱,真正能文能武的全才。隻是眼下,當年那位意氣風發的譚部堂,成了一個蜷縮在火盆旁邊的年邁老人,隻有這會兒那完全睜開的眼睛中,透出了犀利的光芒。

    “拜見大司馬。”

    見那個隨汪道昆進來的少年上前下拜,譚綸便微笑著擺了擺手說:“無需多禮,我和伯玉是相交共事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晚輩也就是我的晚輩。不過,就是他嫡親的弟弟,堂弟,他也從來沒有這麽上心在意過。可之前因為你遭人非議,他背地裏對我倒了一堆苦水。所以,風波既然過去了,我就想著來看看他這個如此維護的侄兒到底怎樣。畢竟,我這個兵部尚書時時刻刻有人盯著,要是哪天不在衙門。不稱職三個字立刻就上來了。”

    這是說的譚綸自從回京任兵部尚書之後,就被幾個禦史彈劾體弱多病的舊事了。那時候先有高拱的門生禦史雒遵彈劾譚綸不稱職,打算推舉海瑞取而代之,而後隆慶去世萬曆登基,譚綸在陪萬曆皇帝祭祀的時候咳嗽不止,又有兩個禦史先後彈劾,若非最初有吏部尚書楊博助言,後來又有張居正殺雞儆猴,哪怕就是譚綸這樣戰功彪炳之人。也坐不穩兵部尚書的位子。即便如此,譚綸也曾經三次上書請辭。



    因此,汪道昆忍不住皺了皺眉道:“子理兄,事情都過去了,那三人全都降三級出京,如今那些科道沒那麽大膽子!”



    “還是小心一些好,某些人賊心不死。否則,你的侄兒又怎會無巧不巧處在三甲傳臚的位子。而且被人傳得什麽似的?”譚綸哂然一笑,等到汪孚林起身上前。在相隔三步遠處站定,眼神自然,神情自若,他就笑道,“十八歲的進士,這確實是少見。即便隻是運氣,那也說明他的氣數確實不尋常。伯玉,你我中進士都算得上年輕了,但還是一個二十四歲,一個二十八歲。他比我們早十年進入仕途。將來自是不同。”



    聽到譚綸這類似於閑話家常的語氣,汪孚林也就頗為放鬆。但這是譚綸和汪道昆說話,他也就沒有胡亂插嘴。果然,汪道昆代他謙遜了幾句,而後便在譚綸對麵坐下了,隨即用眼神吩咐他倒茶。他當即照做,畢竟跟著方先生和柯先生,茶道之類他也算是駕輕就熟了。葉鈞耀又私藏頗豐,他之前準備鄉試期間一半時間在鬆明山,一半時間在徽寧道官衙,沒少給ding頭大上司兼嶽父大人斟茶倒水。專心致誌的他沒注意到,譚綸一直在看著他。

    直到他將分好的茶水雙手呈給譚綸,這才發現這位年老的兵部尚書一直都在看著自己。雖說奇怪,但他還是把茶水送了給汪道昆,這才自己也在一邊坐下了。還沒來得及喝口茶歇口氣,他就聽到譚綸開口問道:“若是讓你外放薊遼,你可願意?”

    嗯?

    汪孚林有些訝異地抬起頭,見譚綸一臉認真,他想了想就搖搖頭道:“我不通兵法,也不懂軍事,薊遼軍政一體,即便州縣主司不能插手軍務,可什麽都不懂的人去那裏治民,隻怕總不是辦法。當然,不懂可以學,如今蒙古封貢稱臣,邊境看上去太平多了,但也隻是看上去。更何況,白山黑水之間還有女真人。蒙古也好,女真也好,都是曾經建立過王朝的,不可等同於一心圖利的倭寇視之。”

    “嗯,那東南一地的縣令呢?”

    見譚綸不置可否,又直接問東南,汪孚林這一次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認真地說道:“平心而論,我覺得如唐時那般,新進士初授官往往是縣尉之類的佐貳官,其實更能讓人知道如何做官。現如今不少州縣主司一上任都是帶著積年師爺,自己則是半dian不通政務,驟然接手一縣,哪裏知道怎麽處置?於是前任弊政不能革除,自己任上更添疏漏,說一句實話,東南我也是不大敢去的,如蘇州之地豪族林立,稍有觸動便會唆使生員鬧事,縣令知府都要受其轄製。不熟悉某些東西,上任之後便猶如提線木偶。”

    “那你想做什麽官?”

    “大司馬這話,其實我也一直在想。我去年秋闈沒想到能中舉人,今年春闈沒想到能中進士,所以之前腦袋暈乎乎的,一直在想自己能做什麽官。但之前謠言起時,我就明白了,不說我年輕能不能服眾,最重要的是,我固然比起別人來,曾經遊曆過多地,也曾有過處理緊急事件的經驗,但對做官了解還很膚淺,畢竟,之前一心忙著科舉就已經很費勁了。與其立刻就去削尖腦袋和人爭,我不如在伯父身邊好好看看學學,伯父多年的手劄經驗就便宜我了。”

    如果不是汪道昆之前才見識過汪孚林那憊懶模樣,真的會被這小子給騙了,認為汪孚林真的一直在思考,所以,他眼睛看著汪孚林,心裏卻在哀歎這小子的滑頭。居然把原本不情願的差遣說成磨礪和獲取經驗的方式,還振振有詞在譚綸麵前頭頭是道。可是,他再轉念一想,汪孚林不但有急智,而且能多想數步,他今天到那邊小宅子去把人給拎回來,安知那小子不是早就料想到了,等著他開口?如果是那樣……

    汪孚林不知道汪道昆一下子轉過那麽多念頭。他隻是非常誠懇地看著譚綸,心想這位兵部尚書應該不至於搶了吏部尚書的活吧?總算不負他所望,在他的坦然注視下,譚綸最終笑了起來:“好吧,我這老頭子算是相信你真的打算候選一兩年了。年輕的時候我覺得銳意進取很好,可現在年紀大了,我卻覺得有自知之明更好,免得碰個頭破血流。之前,你的伯父讓我給你取個表字,我還笑他不找別人卻找我這個屠夫,你呢,就不怕不吉利?”

    “我聽伯父說過,大司馬當年曾經在戰場鏖戰太酣,以至於佩刀上的鮮血全都流到了手腕上,暗紅之色不知洗了多少遍才最終洗幹淨,是有這事吧?”汪孚林巧妙借著反問捧了譚綸一句,見其一時眉飛色舞,仿佛想到了馳騁戰陣的年輕歲月,他方才繼續說道,“萬裏河山能得保太平,便是幾千裏邊疆上無數甘為屠夫的人舍生忘死拚來的,何來不吉?要我說,能得大司馬取一個表字,興許能夠萬邪不侵,諸惡不入。”

    “你啊你,太會說話了!”即便譚綸也不知道聽過多少奉承,但能夠聽得那麽舒服,卻非常少。他本來就是興致勃勃過來的,此刻被汪孚林勾起了興頭,就用手指叩擊著扶手,若有所思地說,“孚者,信也。林者,多木多植。據說你在家中行長,可用伯字。也可用諸多美字修飾。據我所知,你之前的表字伯信,便是這麽起的。可那畢竟隻是歙縣學宮一介教諭起的,期望雖好,終究平庸。”

    說到這裏,譚綸看到汪道昆和汪孚林叔侄全都訝異地看著自己,他就有些得意地一捋胡須,一字一句地說道:“信者,卿君子必備之品行;林者,眾木成林,生生世世繁衍不息。因此,表字世卿為佳。”

    汪道昆頓時拍案叫絕,世卿是什麽意思?春秋戰國的時候,世家林立,掌握實權,以至於原本並不世襲的卿為一家一戶所獨占,因此有世卿世祿的說法。若以這兩個字為表字,確實符合譚綸在某些時候的性格,夠霸氣!

    而汪孚林見譚綸那神采飛揚的樣子,他本來是打算隻要還湊合就收下的,更別說這兩個字還不錯!因此,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起身下拜謝道:“多謝大司馬賜字!”

    譚綸這一次卻親自伸手把人扶了起來,這才笑嗬嗬地看著汪道昆說:“我家幾個兒孫的表字,都不是我親自取的,這些年我也不曾送過表字出去,也沒人來求過我。伯玉,你是第一個,你家世卿若不是已經成婚,我又沒有適齡的女兒,我們兩家還能結個親家!”

    汪孚林頓時很想擦汗。這年頭隻要兩家長輩談得攏,往往二話不說直接給小字輩的結親,幸好他的運氣不錯。他剛打了個哈哈,卻隻聽譚綸開口說道:“既然你伯父說,你曾經手刃過太湖巨盜,來日你自己上我家來,挑一把趁手的好兵器去!別的沒有,好刀好劍我那裏卻多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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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六章 師爺麵試會(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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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國那一進的小院子東廂房裏,小北從進門之後就一直坐在許大小姐床頭,一個個問題就沒停過。←小,o

    “什麽時候有的?叫來的大夫怎麽說的,有沒有提醒都要注意什麽?”

    “聽說有喜的人都喜歡吃酸的,怎麽你之前就一dian跡象都沒有?”

    “我聽汪孚林說過,要孩子之前忌諱這個忌諱那個,得把身體調養好,你這突然從南邊到北邊,身體吃得消嗎?”

    “程乃軒怎麽偏偏在這時候要去安陽上任,之前許學士就沒提過希望他能夠授什麽官?”

    許大小姐本來就是靦腆的人,小北這一連串問題,她回答得上的也就是關於自己的那幾個,至於丈夫的官路仕途,這都是父親和丈夫翁婿兩個商量的,她恪守婦道不敢多問,程乃軒告訴她多少就是多少。可不管怎麽說,對於小北大晚上和汪孚林一道急急忙忙趕過來,她心裏自然感激,不過嘴上說的話卻全都是偏向丈夫和父親。到最後,發現小北忍不住握著她的手,她還以為小北也正在憂心子嗣,不由得安慰道:“你別擔心,你比我還小呢,很快就會……”

    “姐姐,不說我。雖說程乃軒那家夥有時候不著調,但也算是很把持得住的人,可在外做官不比在家裏,揚州程老爺那邊得知他中進士之後,有沒有送人過來?當縣令不是那麽容易的,你看看我爹那會兒狼狽成什麽樣子。要不是有汪孚林,險些就出大亂子了!娘當初本想依著爹不帶師爺,讓他先吃dian苦頭,也就能改了老說大話的毛病,誰能想到險些就攤上徽州夏稅絲絹糾紛這種大麻煩。別的不說,程乃軒身邊可靠的師爺人選有嗎?親隨人選有嗎?還有就是。女仆帶不帶?”



    小北正在那替許大小姐操心,汪孚林在許家書房,當著翰林侍讀學士許國的麵,他也問了程乃軒一連串類似問題。要比學問,他完全承認自己和翰林院公認的“記不得問老許”相差猶如天壤之別,可許國在考中進士之前一直在苦讀。在中進士之後就一直沒出過翰林院,為官之路和張居正如出一轍,所以,他也顧不得是不是搶了人家嶽父的工作,直接把一個縣令的必備條件給羅列了出來。和跟著葉鈞耀耳濡目染的小北提到的那些相比,還多了幾樣。



    比如,熟悉當地人文地理的當地人幫手;比如,有關當地豪族大戶鄉宦以及各種刺頭的信息……在他看來,知己知彼。方才能夠立於不敗之地。

    看到自己最鐵杆的朋友如此熱心,程乃軒自然覺得在嶽父麵前很有麵子,當即幹咳一聲說:“祖母和母親之前給了我四個親隨,爹先頭聽說我中了進士,又送來四個,都是有家室兒女在程家的,忠誠可靠。身邊人我有墨香,女仆就先不帶了。畢竟娘子在京城待產,需要人伺候。至於師爺。我之前就算到我這三甲進士多半可能要外放縣令又或者是府推官,所以接觸過兩個說是擅長刑名的,還沒定,至於其他的也還沒來得及,畢竟之前放出去那麽多縣令和府推官,我以為至少還得候選大半年。”



    見汪孚林一邊聽一邊dian頭。隨即偷偷看了自己一眼,許國頓時有些不自然。要是問誰的文章寫得好,最是才俊,他絕對隨口就能說出十個八個落第舉子的名字來,但他走的是標準翰林儲相路線。對於師爺這種真正處理事務的人才,那就真的是不太熟悉了。所以,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實話實說道:“子昂雖然做好了外放的準備,但我之前原本是已經與人提過,打算放他京城或是南京國子監博士。雖說隻是從八品,但重在清貴,沒想到會有變故。”

    程乃軒從來不知道嶽父竟然打算給他謀國子監的職務,別看國子博士看似從八品不起眼,但那是新進士視之為美官的好缺!當然,他是真的敬謝不敏,半dian興趣都沒有,畢竟他才多大,根本不想和那些老學究混在一起。再說,從行人司行人到國子博士、中書舍人、大理評事,早就都派完了。可許國之前沒提,顯然不是因為出了岔子不好說,就是主意和汪孚林類似,打算拖個半年一年候選。

    “當然,我本打算讓他候選一年,所以這次他突然外放縣令,我也有些措手不及。當縣令需要的師爺,我雖說不太熟悉,但已經請同僚幫忙舉薦。至於掌眼,我想世卿你應該比我更熟悉,就隻能拜托你了。至於河南彰德知府是誰,與誰交好,姻親故舊,以及其他當地鄉宦縉紳,我自會讓人詳細整理出來。另外,彰德府安陽城不比其他地方,那裏還有皇族,自從趙王分封在彰德府之後,趙王一係的郡王都在那裏,再加上各種宗室,絕對不是易與之地。”

    許國把話說得這麽透徹,程乃軒對這位嶽父本就敬畏有加,此刻當然談不上什麽怨言,可一想到管轄之地竟然還有那麽一群皇族祖宗在,他臉色也好,心情也好,全都非常糟糕。而汪孚林更是皺了皺眉後,直截了當地問道:“許學士可知道吏部這官是怎麽派下來的?是和之前那批人一樣,天官大塚宰張大人親自定的,還是文選司的手筆,抑或是還有什麽別的名堂?”

    “這一批隻定了子昂一個縣令,兩個推官,所以我也無法確定。”許國頓了一頓,似乎猶豫是否該說,最終還是吐露了一絲隱情,“據說還是和首輔大人有關,當然也許是有人向首輔大人進言。”

    之所以是“還是”,自然意味著張居正對於這一科進士真是關切備至,之前那七八十個進士的去路問題,汪孚林就通過汪道昆從譚綸那的消息渠道得知,是堂堂首輔直接給吏部尚書張瀚授意的。此時此刻,他見程乃軒那張臉和見了鬼似的,當即一合手中扇子說:“事已至此,想別的無益。還請許學士把那些舉薦來的師爺明天都找來,程兄你也一樣,那兩個師爺都叫來,我親自把關。安陽那種地方可不是什麽師爺都能勝任的,不求有功,至少決不能有過!”

    次日午後麵試師爺的地方,當然不會是在逼仄到隻有一進院子的許家。汪孚林既然覺得程乃軒被放到安陽去,說不定也是被自己牽累的,那麽不想袖手旁觀的他直接就把地dian選在了自己搬出來後空著的那座小宅子。幾個籍貫天南地北的師爺先後抵達,見這小宅子看上去小門小戶不太起眼,當下便是神情各異。有知道翰林院那位赫赫有名的許學士實則非常清貧的,自然反而覺得言過其實;有隻知道程家豪富的,此刻也不由得犯了嘀咕。

    直到芶不平出來帶他們入內,看到外院裏正站著幾個垂手侍立一動不動的隨從,看上去規矩森嚴,五位師爺方才顯得鄭重了一些。然而,一進明廳,他們就發現正中的位子上坐著兩個年紀相仿的弱冠少年。兩個程乃軒曾經見過的師爺自然認得誰才是正主兒,另外三個許國同僚舉薦來的師爺雖說不知道誰才是將來的東家,可卻無不清楚,程乃軒的密友便是今科三甲傳臚,那位兵部汪侍郎的侄兒,傳聞中得到當朝首輔青眼相加的。

    盡管那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到現在都沒人說得準。

    而汪孚林在眾人跨進明廳的時候,就和程乃軒一塊站了起來。這年頭當師爺的,一般ding天就是一個秀才的功名,但畢竟隻是主幕有別,不同於普通的上下之分,所以哪怕不是他給自己挑師爺,也總得客氣一些。此時此刻,他不等程乃軒介紹自己,就笑著說道:“程兄和我乃是多年至交,他這次要出京牧守安陽,所以今天是我借了地方給他見人。想來各位大概聽說過我,我便是和程兄今歲同年登科的汪孚林。”

    這下子,就連最初隻接觸過程乃軒的那兩位師爺,也都清楚了。於是,哪怕是最初一看到今天競爭對手這麽多,難免有些不快情緒的人,也一下子想到,倘若談吐能如意,就算程乃軒那邊不需要那麽多人,那麽能讓汪孚林中意,絕對也是不錯的選擇。在汪孚林自我介紹之後,程乃軒隻說了沒兩句客套話,他們便少不得彼此謙讓按照年紀也介紹了一下自己,這才一一落座。

    可是,在他們看來,今天做主人的兩位乃是少年進士,總難免要在他們麵前炫耀文章學問,文采詩賦,也準備好了奉承幾句,可誰知道汪孚林一開口說出來的話,便讓他們齊齊吃了一驚。

    “各位可知道,彰德府安陽縣每年夏稅秋糧之外,還有什麽其他的方貢之物?”

    見五個師爺一下子都卡了殼,汪孚林笑了笑,神情輕鬆地說:“畢竟各位從前就算是積年的師爺,也不可能一張口就能說出一個沒去過的地方都有什麽樣的出產,每年除了夏稅秋糧,方貢何物,歲派何物,可有分攤各種軍費。不過,各位有的是和許學士共事的老大人們推薦來的,有的是之前和程兄接觸過的,全都對縣衙事務頗為了解,未知可知道,縣衙三班六房,三班班頭一般都是誰人統管?而三班再加上鋪兵、驛夫、禁子,又如何分割統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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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七章 露底的汪小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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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很簡單的問題,隻要真的在縣衙呆過,絕對不難,甚至張口就能回答,但汪孚林卻清清楚楚地發現,左手邊程乃軒自己接觸過的兩個師爺倒是神情自若,另外右手邊的三個人中,坐在最下首的那人卻是麵色一僵,另外兩人倒是用一種驚訝莫名的眼神端詳他,仿佛發現了什麽珍稀動物。》小,o而坐在汪孚林一旁的程乃軒卻已經暗自笑痛了肚子,心想要是這些人知道,想當初汪孚林在歙縣那可是編外師爺,影子縣尊,那會怎麽想?

    而率先開口的,正是程乃軒很看好的那個刑名師爺馬明,他客氣地欠了欠身,從容答道:“縣衙快班、壯班、皂班的班頭,在名義上全都是歸典史管,然而國初典史位卑職低,權責卻大,大多有功名,如今卻因為不入流,大多都是在吏役中簡拔有功者充任,魚龍混雜。如果是當地人出任典史,那麽便形同土皇帝,縣令都難以轄製。如果不是當地人,則無職無權,三班班頭根本就不會聽。”

    他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至於皂隸、捕快、禁子,照例由刑房管帶,司吏說話會很有用。而民壯、鋪兵、驛夫由兵房管帶,也一樣是司吏說話管用。然則在實際操作上,刑房往往會越權把皂隸、捕快、民壯這三班全都掌握在手裏,所以縣衙三班六房之中,刑房權責最大,戶房統管戶籍賦役,亦是讓人趨之若鶩。相形之下,反而是名義上作為六房之首的吏房要差很多,兵房多數隻管鋪兵和驛夫。權責被刑房侵奪的地方很多。”



    見其說到這裏就打住了。汪孚林大略判斷出。這位馬師爺確實紮紮實實在縣衙幹過,理論經驗很豐富。他笑著dian了dian頭,當下拿出當初自己在歙縣衙給葉鈞耀當參謀的時候遇到的幾樁疑難案子,前因後果一說,見馬師爺雖不至於樁樁件件都有獨到見解,但刑律了解得紮實,人情世故分明,他少不得看了程乃軒一眼。後者聞弦歌知雅意。立刻滿臉堆笑地說:“馬師爺若是肯屈就,便隨我一同去安陽如何?我當即日禮聘,絕不會怠慢。”



    馬師爺剛剛被汪孚林那一連串問題問得都有些出汗了,暗想這些案子顯然都不是書本上的,絕對是實際發生過的,可汪孚林一個少年進士當年忙著應付科舉都來不及,怎麽有時間關注這種東西?可不管如何,聽到程乃軒如此相邀,喜出望外的他立刻起身長揖道:“自然願為東主效力!”

    師爺挑東家有一個最大的原則,那就是最好是家境殷實的有錢人。如此出手大方,自己當官期間也不會太貪。隻要能夠聽得進去師爺的意見,把考評做到中上是很容易的,相反那些太窮的,要麽就清廉剛正到古板猶如海瑞,要麽就是恨不得刮地皮三尺,再要不然就是自不量力去和豪紳巨室打擂台。所以,程乃軒這樣的東家不止馬師爺自然滿意十分,其他師爺也都頗為眼熱。眼見一個名額定下了,其他人免不了麵色微變,卻見汪孚林又開口了。

    “各位都是在縣衙時間很長的,未知可知道三班六房中,某些收銀子的陳規陋矩?”

    之前汪孚林和那馬師爺說案子頭頭是道,對於三班六房也顯見了解得一清二楚,此刻自然誰都不認為,汪孚林真的不知道其中奧妙。有了馬師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此輕輕巧巧就被程乃軒聘為師爺的例子,其他人自然搶著回答,一時間,從心紅銀、掛號費、傳呈費、紙筆費、出結費等等,各種收銀子的名目從他們嘴裏迸出來,隻有之前聽到關於三班六房問題就已經麵色不好的那位師爺,此刻一動不動,整張臉都已經僵得不能看了。

    到最後,這位什麽都答不上來,年紀足有四十許的師爺忍不住冷笑道:“汪老爺對於這些陳規陋矩如此在意,莫非是想讓程老爺一上任就革除這些弊政?”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汪孚林不慌不忙地答了一句,這才環視眾人道:“想當年海剛峰海公剛到淳安縣之後,就曾經革除各種常例陋規六十八項,全都是胥吏從百姓手裏搶錢的,隨即又在打官司時一味偏向弱勢,所以才被人稱作是迂闊。在那些胥吏差役眼中,壞他們財路,便如同殺他們父母,輕易自然動不得。可若是一縣之主心裏有數,便可以通過這些陋規製約這些胥吏差役,而不至於為人所製。不可不廢,不可盡廢,卻要盡知,蔡師爺認為是不是?”

    蔡師爺被問得臉上漲得通紅。他突然咬咬牙站起身來,言辭生硬地說:“我突然想起家中還有要事,程老爺這幕賓,我隻怕是無能為力,先告辭了。”



    見人竟然轉身就走,程乃軒登時心頭惱怒。這一表情變化立刻就被下頭右手邊第一位的劉師爺給看到了,當即說道:“程老爺還請不要見怪,這位蔡師爺是有名的風雅之人,平時當東主的要是與文人墨客交接往來,又或者接待縣學教諭,府學教授,本縣生儒,他是最適合的,但要說這種刑名錢穀,三班六房陳規陋矩,他卻是一樣都不知道,這一走,他隻怕是把程老爺和汪老爺都當成了俗人。”

    “要是去江南,帶著這位蔡師爺風雅人,那倒也就算了。可河南安陽是什麽地方?較之宋時的安陽隻得一半大小,我粗略了解了一下,城池四周不過九裏,總共四座城門,總人口不過七萬,戶數大約在八千多,教化都來不及,每年能出一個進士就ding天了,哪裏有功夫說什麽風雅?”

    程乃軒說完就憤憤冷笑了兩聲,這才對剩下的四個人說,“我實話告訴諸位。今天我請了好友汪世卿過來。就是想讓他幫我掌眼。他在歙縣的時候。賦役刑名都有所涉獵,若非他也是今科進士,每年一千兩銀子我直接綁了人走。各位還請不用懷著藏拙的心思,我年輕資淺,如今要出為縣令,不嫌人多,隻怕人少不足以麵麵俱到,還請諸位盡管展露所能。”

    有程乃軒這話。又替汪孚林大大做了一通宣傳,剩下三個還沒敲定的師爺當然就再無他心,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從前當師爺的種種政績。汪孚林間或挑dian刺,同時把歙縣遇到的種種賦役又或者刑名問題,乃至於在給各級衙門行文時的種種注意事項,全都拿出來“請教”,更確切地說是考問,最終,他幫程乃軒又挑了兩位師爺。至於剩下的那位。他也本著絕不浪費的原則,笑著說道:“桂師爺如若暫時沒有東家。可否屈就在我那兒待一陣子,也好請教。”

    這位對於縣衙實務好像不那麽精通,但可貴的是,年輕的時候竟然曾經幹過戶部的吏員,後來雖說因為家裏喪事丟了位子,但在錢穀事務上還是有dian造詣的。

    桂師爺正是之前程乃軒在馬師爺之外接觸過的另外一位錢穀師爺,知道程乃軒在馬師爺之外挑中的另外那兩位是其嶽父許國推薦的,他原本已經有些失望,畢竟汪孚林自己看著就對賦役和刑名頗有造詣,看樣子以後也不需要他。因此驟然得到這樣的邀請,他先是一愣,隨即立刻滿口答應。這下子賓主盡歡,程乃軒和眾人一一約定了登門禮聘的時間,算是給他們大大的麵子,而汪孚林則和桂師爺約好,請其來日到汪道昆那兒相見。

    等送走其他這些人之後,程乃軒大大伸了個懶腰,總算是如釋重負。他卻沒想到,這五個師爺並非人人嘴緊,尤其是那個不忿丟了麵子的蔡師爺,更是將今天選聘師爺的經過四處張揚,而其他幾個中選的被牽扯進去,少不得要對推薦自己的人講清楚經過。如此一來,三甲傳臚汪孚林竟然深通刑名賦役這種雜學,一時間竟是不脛而走。等這樣的風聲重新傳回汪道昆耳中,這位兵部侍郎忍不住當著譚綸的麵罵了一句少有的粗話。

    緊跟著,汪道昆又恨鐵不成鋼地罵道:“這小子就不知道收斂一dian?他如此招搖,要是別人以此為據,推薦他去牧守一縣又或者一州呢?虧他之前還在子理兄麵前說什麽沒把握治理好一縣之地。”

    “我們都是當過地方官的,知道這其中奧妙。你既然說世卿曾經當過他嶽父半個師爺,他當然更清楚說和做不一樣,可那些隻在朝中兜兜轉轉,壓根沒看到天下民生疾苦,卻又喜歡在背後算計人的卻不一樣,隻會據此認為決不能放他地方官,讓他能夠一展所長。”譚綸看著桌上汪道昆之前還得意洋洋炫耀給自己看的那些讀書筆記,都是汪孚林看了汪道昆之前那些手劄文稿後記下的,又笑著說道,“你放心,我會在首輔麵前給世卿再上dian眼藥。”

    譚綸所謂的上dian眼藥,就是在前去內閣商討了之前戚繼光上的練兵以及邊牆修葺的題本之後,直接把汪孚林給朋友選師爺的這件事當笑話說了。盡管這是六部堂官郎官都聽說過的話題,可往首輔麵前傳這個,別說中書舍人們沒一個敢的,就連大佬們也多半不至於如此莽撞。笑話說完之後,譚綸就隻見張居正眉頭擰得緊緊的,問出來的正是他很期待張居正問的問題。

    “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竟然會在外瘋傳?”

    “是啊,據說是那位最好風雅的蔡師爺不忿俗人得選,他這個雅人反而落選,所以四處宣揚。其他幾個入選的師爺有人和他打嘴仗,事情就鬧大了,可怎麽也不至於朝中都有人傳這種閑話。不過據說那個程乃軒已經帶人離京去安陽上任了,他有一句話我倒覺得不錯,安陽不過是方圓九裏的小城,教化都來不及,每年能出一個進士就ding天了,哪裏有功夫說什麽風雅?”

    張居正聽到這裏,一張臉微微沉了沉,繼而就若無其事地問道:“子理,你覺得如今每年天下各府縣取中的生員數量,是不是多了些?”

    就是朝廷太寬厚,這些年錄取的秀才太多,才讓那些人不好好讀書,一天到晚就知道遊手好閑,高談闊論!

    譚綸沒想到張居正突然拐到這麽一個話題,愣了一愣後便字斟句酌地說:“國朝素來優待儒生,這生員最初隻有廩生,後來多了增廣生,附生,確實是越來越多了。”

    張居正不置可否,就仿佛隻是一時興起提到這個問題似的。他當然不會特意去囑咐一個進士的安置問題,所以許國之前對程乃軒出任安陽縣令的猜測隻是臆測,而眼下也是一樣。他詞鋒一轉,淡淡地說道:“那個蔡某人不過區區秀才,若能通曉刑名錢穀,好好當個師爺輔佐幕主也就罷了,偏偏還以風雅自居,真以為是什麽名士?此等人長留京師,無事生非,敗壞綱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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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八章 詩劍風流,嶽父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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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張居正對於譚綸的笑話,隻是隨口問了幾個問題,然後說了這麽幾句評價,但內閣直房不比張府私宅,張府自然沒人敢往外傳那些主人家的隻言片語,而中書舍人們哪怕都受過特殊的保密教育,但那些並不牽涉到軍國大事的話,總免不了要對各自的親朋好友傳。》小,o再加上如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也在內閣安插有私人,所以,張居正和譚綸的這次公事之後附帶笑話的會麵,很快就在種種高層人士中間傳開了。

    毫無疑問,這就是張居正的態度!

    因此,當某個倒黴的蔡某人好端端呆在屋子裏,結果發現錦衣校尉闖了進來時,差dian沒嚇得魂不附體。讀書人在某種程度上是最死硬最賴皮的,但那得看是麵對什麽樣的對手,自己又處在什麽樣的地位。蔡師爺前半生做過的那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被翻了出來,以至於當他收拾鋪蓋行頭狼狽出京的時候,心裏的委屈恰是別提了。在他看來,不過是在外說了兩句氣話,這就把錦衣衛給招惹了出來,難不成那兩個少年不止是進士,還是什麽天潢貴胄?

    而整個京城中對於今科新進士授官的種種議論,也一下子平息了下來。吏部仍是一有空缺官職,便會按照新進士的名次把人分派下去,其中有公平的,也有不公平的,但和往屆也差不多,畢竟門第家世籍貫本來就是讀書人的資本。



    汪孚林則在送走了上任安陽縣令的程乃軒之後,繼續把自己關在汪府書房看劄記手稿,指導一下汪無競和秋楓待人接物,同時應付往來的親朋故舊,人們ding多感慨汪府現在是大的撒手,小的做主。卻再也沒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傳言。



    在這一片平靜的氛圍中,汪孚林卻收到了一封有些讓人意外的信。信是從徽州府送來的,來自他的嶽父徽寧道葉鈞耀,而信上的內容,讓他看了之後就覺得有些頭疼。原來,葉大炮這次又是三年尚未考滿。就因為平穩的政績,良好的官聲,以及相當不錯的民望,被指名上調戶部,將擔任福建司員外郎。

    別看員外郎也隻是從五品,和分巡道看上去旗鼓相當,但經過六部員外郎這一過渡,再次外放至少便是大府知府,又或者是布政司參政這樣高一級的分守道。而且。福建司除卻福建布政司的諸多錢糧事務之外,還帶管順天府,在京燕山左、武驤左、武驤右、驍騎右、虎賁右、留守後、武成中、茂陵八衛,五軍、巡捕、勇士、四衛各營,及北直隸永平、保定、河間、真定、順德、廣平、大名七府,延慶、保安二州,大寧都司、萬全都司,並北直隸所轄各衛所。山口、永盈、通濟各倉。也就是說,聽上去是隻管福建。其實還包括一整個北直隸,外加大寧以及萬全再加上薊鎮昌平的眾多衛所!



    而偌大一個福建司,隻有一個郎中,一個員外郎,四個主事,其中兩個主事還是宣德後增加的。可以說龐大的事務其實更多都是依靠書吏來做。所以,在汪孚林看來,如今的京官在考成法那柄利劍高懸之下,實在不好當,葉大炮還不如順順當當把這一任三年分巡道給當完。

    可這種事又不是他說了算。所以他也隻能請小北帶人把自己空出來的那小宅子收拾休整一下,預備葉大炮進京後暫住。這一次葉鈞耀是貨真價實單身上路,因為葉小胖已經回本籍寧波,準備參加道試了,蘇夫人不放心,就帶著幼子葉明堂一塊先去了寧波,葉明月又已經出嫁,葉鈞耀自然隻能當個光杆司令。而在等待這位嶽父上京期間,小北繼之前參加過史家長女史元春的婚禮之後,又去參加了史鑒春的婚禮,再加上許大小姐的身孕,竟比汪孚林還忙。

    轉眼間便是十月,京城早已經隨著一股股寒潮而驟寒了下來。想想進京已經快一年了,最初以為根本沒希望的會試殿試一蹴而就,名次竟然也很不錯,可之後卻是風雲迭起,汪孚林總覺得自己這災星的名聲有越來越名副其實的架勢。

    這天,他照例在汪道昆的書房中,一本一本整理架子上的各種書籍。自從他把這裏當成白天起居的地方之後,這裏就沒再用書童,汪道昆這個主人幹脆把他當書童使了,而汪道昆自己都沒有他在此逗留的時間長。

    當他挪開一個掛著銅鎖的長條形檀木匣子,用雞毛撣子拂去下頭灰塵的時候,卻不想那蓋子竟是突然一下彈開了。吃了一驚的他連忙伸手去合蓋子,這才發現之前那銅鎖沒有扣上,所以才會一碰就開。可隻一看裏頭的東西,他的動作就忍不住一慢,卻是因為發現其中不是什麽書信尺牘,也不是什麽古籍珍本,而是一把長劍,比尋常佩劍稍短,約摸兩尺半左右,然則劍刃光亮,劍刃處卻有幾個細碎的缺口,顯然用過,而主人也時時拂拭保養。

    這是什麽東西?汪道昆當年在福建抗倭時的紀念品?

    汪孚林心裏納悶,但還是趕緊合上了蓋子,又吧嗒扣上了銅鎖。盡管如此,眼尖的汪無競還是看到了,他立刻站起身來,上前小聲解釋道:“應該是父親昨晚收拾過後,因為得到了薊鎮那邊戚大帥的信心中高興,就忘記鎖了。父親一次喝醉了酒時提過,匣子裏頭那把劍,是父親當年在福建時,戚大帥找名匠鑄成兩把寶劍,請父親作詩銘之。後來因為共事日久,又見倭寇肆虐,福建滿目瘡痍,戚大帥便送了父親其中一把,約定一同佩戴。”

    盡管早就知道戚繼光和汪道昆相交莫逆,往來書信中甚至還有詩詞唱和這種文人常幹的事,想當初戚繼光想著藏私房錢,都是首選歙縣,派人來見汪道昆托付,可從汪無競口中聽到這種當年舊事,汪孚林還是有一種奇妙的感覺。然而。汪無競的話竟是還隻說了一半。

    “父親還和戚大帥約定,盡心竭力平息閩中倭亂,不負此劍。後來父親嘉靖四十五年被人彈劾,從福建巡撫任上被罷官回鄉,隆慶二年戚大帥奉命入朝,兩人曾經在杭州見了一麵。兩把劍得以複合。而後戚大帥鎮守薊鎮,等到父親起複後,隆慶六年作為兵部侍郎大閱薊鎮兵馬,又和戚大帥合劍於薊門。父親說,這兩年來兀良哈人常有犯邊,因而戚大帥寸步不得離,即便就在京師邊上,也不能進京,也不知道下一次相見合劍。要等到什麽時候。”

    汪孚林看了一眼那顯然被常常摩挲,以至於蓋子包漿油光水滑的匣子,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他笑著拍了拍汪無競的肩膀,沉聲說道:“交友如此,夫複何求?人人常說詩劍風流,本朝以來,這樣的例子其實很多,以後你要是能繼承伯父文韜武略。記得也交一個如戚大帥這樣的朋友!”

    說歸這麽說,汪孚林心中卻不免有些悵惘。武將縱使功勞再大。然則功高則必定蓋主,最後總免不了要猛虎入柙,霸王卸甲,能夠安然老死就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而文官有武略的,有好下場的更少,甚至會因為戰功彪炳而被其他文官視之為異類。頻頻排擠,甚至連王守仁這樣的一代心學大家也不能例外。究其根本,並不是完全因為黨爭,而是因為戰功不比一般的政績,從君王到朝臣。全都牢牢記著八個字,功高震主,尾大不掉!

    說起來,自己還沒見過戚繼光呢!隻見過人家帶出來的戚良那些老卒,隻見過曾經在其指揮下奮戰過的一些浙軍舊部,隻見過視其為軍神甚至發配都希望去薊遼的那個打行頭頭鍾南風,隻見過那些戚繼光送給汪道昆的書信,那一手書法讓他都有些汗顏,詩詞也寫得頗為可觀。

    然而接下來的某一天,當汪孚林根據報信人提供的時間,帶著小北準時來到通州張家灣運河碼頭接人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嶽父葉鈞耀之外,隨行的還有一個他完全沒有料到的人,那竟是眇了一目的戚良!這一別就是將近一年,兩邊契闊了一陣子之後,戚良就笑著說道:“我很久沒見過大帥了,既然葉觀察到京城上任,我就想著順路一道走,先見一見汪侍郎,然後就去薊鎮拜見大帥、兄弟們都托我問個好,還帶了提早的年禮。”

    葉鈞耀看著個頭已經和自己仿佛的小女婿,那份滿意自是不消言語。而聽到汪孚林連住處都給自己準備好了,他自是不由分說硬拉了人同上騾車進京。至於戚良,雖說早就習慣了北邊入冬後就天寒地凍的氣候,可在南邊呆的時間長了,也就一同坐在了車裏。他固然曾經是戚繼光的心腹,但在歙縣這麽好幾年,汪孚林和葉鈞耀兩邊托他辦的隱秘事何止十件八件,所以葉鈞耀說話一dian都沒避他。

    “據說推薦我的不是別人,正是應天巡撫張佳胤。你也知道,就是因為我在歙縣任上打下的基礎,歙縣這兩年夏稅秋糧基本上都能收齊。當然,最重要的還有你和程乃軒的義店,每逢收糧時節,糧價往往都能均平,百姓就不用發愁賤賣糧食換成銀錢去交賦稅,拖欠的固然還有,可相比從前就好多了。這兩年義店反哺鄉間,修路造橋引渠之類的好事沒少做,所以徽州府還算太平。可之前帥嘉謨回來往府衙遞交的狀子,鬧得事情還是很不小……”

    葉鈞耀為離鄉快一年的汪孚林介紹了一下徽州府的某些情況,這才有些躊躇地說:“孚林,我這幾年雖說對於地方政務頗為熟悉,但對戶部真是兩眼一抹黑,回頭你陪我見見南明先生……不,汪侍郎,他從前在戶部呆過一段時間,至少可以給我幾個建議。”

    汪道昆從前在戶部江西司總共才當了半年的主事……你問他怎麽打仗還差不多!

    汪孚林暗自嘀咕了一句,臉上卻綻放出了笑容:“嶽父放心,小婿早就給你備好了一個好幫手!”

    一旁的戚良見葉鈞耀瞬間喜笑顏開的樣子,不禁有些好笑。而小北更是暗中感慨,爹這嶽父真是當得太舒坦了,什麽事都有女婿想在前頭!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9:18:34 |
第五一九章 望君成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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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鈞耀當初剛剛上任歙縣的時候,不過小小一個菜鳥縣令,鄉宦胥吏全都沒把他放在眼中,汪道昆彼時雖是山居賦閑,卻也沒太在意這位父母官。小,o可如今不過區區數年過去,哪怕汪道昆已經重新起複入朝為兵部侍郎,堂堂少司馬,對待葉鈞耀的態度卻比從前更多幾分親近。無他,那不但是汪家的姻親,也是許家的姻親,更不用說葉鈞耀自己仕途也還在上升期,頗具潛力可挖。

    葉大炮也許有這樣那樣的缺dian,能力也談不上出類拔萃,但卻為人仗義,關鍵時刻敢說敢拚敢負責任,算是極其靠得住的人。這種不會在背後捅刀子的盟友,恰是官場上最難求的。

    所以,特意提早從兵部衙門回來,而後親自接見過葉鈞耀和戚良之後,見汪孚林親自把兩人送去那邊小宅子安置,甚至連之前自己請的廚子都給一並送了過去照料飲食,汪道昆便對身邊兩個弟弟感慨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葉鈞耀當年那個徽寧道還是歪打正著,可如今躋身戶部司官,卻輕輕鬆鬆。而他離任徽州府的時候,還進了名宦祠,上千父老親自相送,徽州府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地方官了。有孚林給他物色的幫手,我倒不擔心他。而戚良這次要去薊鎮三屯營,我想讓孚林隨他走一趟,你們覺得如何?”



    汪道貫之前跟著汪道昆走了薊鎮,遼東卻沒去,對那邊的士氣自然印象深刻,可地理條件實在夠惡劣的。更不要說這種天氣上路。嘴上不說。心裏卻素來偏愛汪孚林的他皺了皺眉。最終便另辟蹊徑:“可孚林到底還是在候選的新進士,萬一他不在的時候,吏部突然派官可怎麽辦?”



    “我會提早對首輔稟明,也會對張瀚打一聲招呼。若是他吏部非得挑在那種時候授官,就隻為了惡心人,那他這個吏部尚書也就不用當了。”

    說起這話的時候,汪道昆赫然有幾分殺氣騰騰,但旋即就鄭重其事地說:“孚林天性聰明機敏。舉一反三,而又敢拚敢冒險,可以說我們年輕如他這年紀,全都沒有那樣的魄力。然則我想讓他看一看,天底下真正的艱難險阻是什麽。是那些塞外賊心不死的異族,是人力不能抗衡的天氣,以及……最難揣測的人心。”



    “大哥說的是,孚林雖說算不上順風順水,經曆過的各種事情也多,但想來絕對沒見過北麵練兵用兵的情形。”汪道會之前也曾跟著汪道昆北巡薊遼。對於這個建議非常讚同,帶著幾分深深的期待說道。“再說,孚林和戚大帥也算是相當有緣,該去見上一麵。”



    汪孚林並不知道汪家三兄弟已經給自己安排好了接下來的一應事宜。他將葉鈞耀和戚良送到那座小宅子後,早一步在那兒準備的小北就迎了出來。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曾經和自己較量過的戚家軍老卒,都不是外人,她自然不會拘束,先帶著戚良看過他那屋子,見汪孚林仿佛有話要對人家說,她就留下那兩人,自己帶著葉鈞耀到了內院正房。見其東張西望頻頻dian頭,她的嘴角就露出了笑容,誰料葉鈞耀突然轉過身來歎了一口氣。

    “你也嫁了,孚林也中了進士,我又升了官,明兆這次道試也是信心十足,要說我這個當爹的已經沒多少遺憾。可你和你姐姐前後嫁人,你都快兩年了,她也已經一年多了,卻都沒什麽動靜,我這外孫什麽時候才能抱上?”

    “爹!”小北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說道,“我和他都還小呢,急什麽,公公婆婆也說不著急。”

    “你啊,就是沒規矩,什麽他,要叫相公!”葉鈞耀一本正經地糾正小北的稱呼,隨即就歎了口氣說,“你公公和婆婆不同,因為當初和胡家定親又退親那場風波,你公公心裏那疙瘩大了,所以能夠讓孚林把你娶回去,他是如願以償,自然會比平常公公更偏向兒媳幾分。可他年紀大了,總想著要抱孫子,時間長了心裏犯嘀咕的時候,那就晚了。你們兩個好好調養身體,別以為年輕就不當一回事。”

    “好好,我知道了。”小北無奈dian了dian頭,卻是小聲說道,“這話換成娘來說還差不多,爹你越俎代庖了。”



    “死丫頭,你爹我還不是沒辦法,誰讓你娘擔心明兆回寧波去道試出岔子,又或者被人欺負,竟然丟下我不管了!”葉鈞耀氣得直哼哼,但一屁股坐下來之後,他又眉開眼笑地說道,“話說回來,我這次進京到戶部福建司當員外郎,原本心裏很沒底的,卻沒想到孚林那麽周到,竟然已經找到了一個曾經在戶部當過書吏的桂師爺。有這樣的幫手,我就不擔心被人糊弄了。”

    小北當然不會說,汪孚林原本隻是留著人以備自己萬一所需的,沒想到這麽巧葉鈞耀要進戶部為官,這簡直是瞌睡的時候有人送上枕頭。她樂得父親和丈夫的關係更親密些,當即笑著說道:“那當然,爹進京的日子定了之後,相公就見了桂師爺好幾次,還讓他設法聯絡幾個舊識,還在書房裏整理了一些爹你用得著的手劄以及筆記。爹你剛上任之後記得低調一些,多聽多看少說,等回頭突然來一記殺手鐧,他們就肯定服你了。”

    “嗬,那是,吃一塹長一智,你爹我可不是當年吳下阿蒙了。”

    “嶽父大人有這準備,我們就放心了。”

    說話間,汪孚林已經進了屋子,重新又笑吟吟一揖見過之後,他便言說這裏借給葉鈞耀暫住。就在得知葉鈞耀進京之後,他就把這座小宅院從汪道昆那兒買了過來,省得老是占人便宜。畢竟,他此後在京也得有個落腳dian。不能一直借住汪府。

    對於這份好意。隻帶著幾個仆人。別無家眷的葉鈞耀自然不會推辭,反正他占小女婿的便宜也不是第一次。而對於汪孚林外頭有房子不住,卻被汪道昆提溜在那邊府裏擠著,葉鈞耀也能夠體會出作為長輩的苦心,當然不會多囉嗦一個字。隻不過,當汪孚林和小北這就要回去的時候,他少不得把剛剛對小北叨叨的話又對汪孚林說了一遍。

    這種話如果是丈母娘來叨叨還差不多,可老丈人一本正經吩咐這些。汪孚林實在覺得有些不搭,回去的路上縮在這裏,他不由得嘴角微微抽了抽。最後還是小北沒好氣地說道:“也不知道是誰說的,要孩子之前得把所有準備都做好,不宜太早太急,還讓我多騎馬。就為了這個,我剛剛還被爹說了一頓。”

    “這是為你好,隻要你二十歲之前生一個,那不就行了?太年輕生孩子真的不好,朱宗吉那家夥不是也認可了我這說法?他連婦科都能兼看。信誓旦旦地說過你的身體好得很,完全沒問題。再說。以你的個性,有了孩子之後總得自己親自帶吧,不至於樣樣托付給乳母丫頭吧,那時候還能有空騎馬和我一塊四處亂跑?”

    “說來說去,原來你是為了自己啊!”小北忍不住在汪孚林手臂上掐了一下,心裏卻很高興。不論如何,一個重視自己更勝過重視子嗣,而且還喜歡帶著自己同進同出的丈夫,作為女人又怎麽會真的有意見?

    正因為如此,當汪孚林和她回到汪府,這大晚上的汪道昆竟然又叫了汪孚林和她去書房,說出了那番安排時,她不禁有些措手不及。她張了張口想說自己也與汪孚林一塊去,可最終還是忍住了。畢竟,薊鎮是九邊之一,到處都是將兵,她是可以男裝前往,可萬一露出dian破綻,會不會招人非議?可就在她心中有些糾結的時候,卻隻聽汪孚林突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這事我沒意見,不過,我有兩個要求,伯父可能依我?”

    汪道昆早就知道汪孚林不是那麽容易擺布的晚輩,當即大度地diandian頭道:“你說,能答應的,我就答應你。”

    “第一,既然去薊鎮,能不能讓我順道也去一下遼東?遼東李大帥,薊鎮戚大帥,並稱為薊遼兩大支柱,我可不想錯過任何一個。”

    汪道昆沒想到汪孚林還願意在這大冷天往更加苦寒的遼東跑,躊躇片刻方才若有所思地說:“此事我得對首輔和子理兄言語一聲。畢竟,你若是去遼東,來回至少得多上兩三個月才能返京,萬一有美官出缺,就趕不上了……不過你去見識見識也好,我答應你。”

    對於汪道昆答應這件事,汪孚林絲毫不覺得意外,接下來才拋出了另外一個條件:“第二,我想帶小北一塊去。”

    這一次,汪道昆就有些為難。當初他對於汪孚林和小北這樁婚事素來就是讚成的,此時想到其中關節,他不由得心中一動,隨即便若有所思地沉思了起來。足足好一陣子,他才微微dian了dian頭。

    “戚南塘祖籍登州,如今鎮守薊鎮三屯營為總兵官,其妻王氏在他赴東南抗倭的時候就跟了去,後來他上任薊鎮,也一樣跟了過去。朝廷既是在調浙軍五千入薊鎮的時候,把家眷一塊調了過去就地安置,對此自然不會說什麽。這些年,對邊鎮大帥帶家眷上任,不像從前那麽嚴苛了。但這兩年,王氏卻帶著記在名下的長子戚安國住在登州,而其餘幾個兒子隨父親在三屯營。夫妻父子分別已經有一陣子。我聽說近日那位夫人正好前去薊鎮與戚南塘團聚幾天。你帶著小北去也好。戚南塘在歙縣的那些產業固然頗為隱秘,萬一戚良露出口風,被王氏察覺到,有個女人方便些。”

    說到這裏,汪道昆的臉上已經露出了幾分尷尬的表情。他和戚繼光是當官方才認識的,又因為彼此鼎力支持的袍澤之情,最終成了朋友,珍藏的那把寶劍便是憑證。他自己家有賢妻吳夫人,哪怕他不肯因無子而納妾,吳夫人卻硬是促成了此事,他如今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可戚繼光的那位夫人王氏卻是悍妒非常,戚繼光背地裏納妾生子,她被逼無奈接受了庶子,卻硬是逼著戚繼光每年把宦囊所得的大部分都送回去,以至於堂堂戚大帥往他這藏私房錢!

    這都叫什麽事!

    見小北有些狐疑地看看汪孚林,又看看自己,汪道昆最終苦笑道:“小北就不要女扮男裝了,畢竟孚林這次出去不是公務,而是遊曆,就算帶上妻子,別人也沒資格非議,非議你也不用去管。戚南塘總會照應你們一些,但到了遼東就要你們自己小心了。”

    直到出了書房,小北還是有些糊裏糊塗的,等到了無人處方才拉著汪孚林的袖子問道:“戚大帥在歙縣置辦產業幹什麽?還有,伯父幹嘛讓我勸戚夫人?”

    汪孚林聳了聳肩,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撣去了飄落在小北頭上的一截枯枝,哪怕她催促,他仍隻是含含糊糊地說道:“到了你就知道了,現在說了也白說。”

    兩京風流人物,他已經見過不少,卻不知道那薊門關上,昔日抗倭大將,如今尚威風否?山海關外,李成梁可已經對女真人揮起了屠刀?

    第七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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