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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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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1 15:14:43 |
第一二一章 正是夜梟出沒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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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一天傍晚時。

    當歙縣刑房司吏張旻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府城回到縣城中自己的吏舍時,他隻覺得渾身上下無不酸痛,但偏偏精神還無比亢奮。今天他又成功地幫助一個歙人要回了當初被騙的一張田契。整整五百畝上好的水田,這在八山一水一分地的徽州府來說,是極其難得的。當然,他也沒白幹活,對方送了他五十兩雪花紋銀,外加一個甜美可人的暖床丫鬟。

    這還僅僅是這一票的收獲,若是加上之前那四次成功虎口奪食的經曆,他這些天來勞心勞力的所得,足夠自己舒舒服服過下半輩子了!

    平生第一次,張旻覺得葉鈞耀這個縣令還算不壞。雖說胳膊擰不過大腿,正是因為葉鈞耀將這樁案子的主導權拱手讓給了徽州府衙,讓舒推官那個自命不凡的家夥接過了這樁案子,方才害得他不得不捋起袖管直接上陣肉搏,去爭回本該屬於自己的那些權益,可那些求他的人現在是心甘情願奉上重金,而不像如果案子落到歙縣衙門,雁過拔毛的時候,他們必定心不甘情不願,而且私底下甚至一口一個大人,直叫他飄飄然。



    一想到那個在$,家裏等著自己的俏丫鬟,張旻更是渾身發熱,嘴裏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恰便似嚦嚦鶯聲花外囀,行一步可人憐。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嫋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前……”

    就在他簡直要沉醉在這即將到手的美色前時,耳畔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老張!”

    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這歙縣地麵上除卻葉縣尊。誰敢叫他老張!

    張旻一扭頭。看清身後那張臉。他到了嘴邊的叱罵立刻吞了回去,隨即討好地叫道:“原來是陳爺,是汪老太爺有什麽吩咐?”

    被叫做陳爺的,正是汪尚寧的管家陳六甲,他矜持地點了點頭,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老張你最近可是大忙人啊,我在這等了你大半天。”



    “這可真是不好意思了。陳爺您來了,怎不屋裏坐。我家不就是您家一個樣?”張旻滿臉堆笑打了個哈哈,趕緊擺手把人往屋子裏請,卻不想陳六甲腳下絲毫不挪一步。麵對這情形,他登時有些驚疑,趕緊問道,“可是汪老太爺有什麽急事?”

    “你在那樁案子上分心太多了。”陳六甲直截了當地把汪尚寧的原話給撂了出來,見張旻臉色不自然,他就放緩和了語氣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抓牢縣尊。讓帥嘉謨打頭陣,然後由縣尊立刻陳情徽州府均平夏稅絲絹。而不是管那樁已經成了定局的案子。汪老太爺說,府衙那邊你隨便差個典吏盯著就行了,縣衙這邊你不能離開。那個汪孚林成天把知縣官廨當成自家後門那樣走動,你居然也聽之任之?”



    張旻心裏登時腹誹不已。他是刑房司吏,不是葉縣尊官廨的大總管,他能管得著汪孚林走後門?於是,他隻能陪了個笑臉,小心翼翼地說:“陳爺有所不知,那個小秀才實在是鬼得很。我這幾天去府衙,聽說段府尊對人提過,汪孚林說是之前被惡棍轎夫傷了之後,身體一直不好,所以找了葉縣尊禮聘的李師爺切磋製藝,這是在段府尊麵前都過了明路的。我一個刑房司吏,怎麽攔得住他?”



    陳六甲頓時啞然。他本想抓住生員不得幹涉朝政,以及插手地方政務這一點,授意張旻給汪孚林上點眼藥,可人家連段府尊這一關都給走通了,他再鬧大不啻是打知府耳光。段朝宗和菜鳥縣令葉鈞耀不一樣,那是個不哼不哈的狠角色!於是,他隻能拐回正題,要求張旻放下府衙那邊的事,回縣衙盯著。麵對這樣的高壓,張旻自然很不樂意,可汪尚寧是他最大的靠山,哪怕再撈錢心切,他也不得不無奈地答應了下來。

    “對了,戶房那個劉會,汪老太爺看他很不順眼!哪有犯罪吏員先逐出去,而後又覆水重收的?你想個辦法,把人趕出縣衙去。”

    那家夥和汪孚林走得近,又投靠了縣尊,正好拿來殺雞儆猴!

    陳六甲也不管張旻聞言如何愁眉苦臉,把該交待的話都交待了之後,他就打算離去。可才走了兩步,他就回過頭來,仿佛不經意地說:“剛剛之所以不在你家裏等你,是看到門上多了個生麵孔。那倚門翹盼的丫頭,倒是好姿色。”

    張旻一下子臉僵住了。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強顏歡笑地說:“陳爺喜歡她,趕明兒我送去府上就是了……”

    見陳六甲虛情假意地推托一陣子,繼而就答應下來,背著手悠然自得地走了,張旻須臾就斂去了臉上笑意,額頭青筋一根根爆了起來。這幾天府衙那邊正是最好的財路,陳六甲輕飄飄一句話斷了這條路子不說,竟然還要走了自己早已色授魂與的那個丫鬟!他咬牙切齒地回到吏舍,看也不看那個美嬌娘,直接吩咐人雇一乘小轎,將其送去陳六甲在歙縣城中的一處外宅,然後往廳堂裏一坐,摘下六合帽,摩挲著日益稀疏的頭皮,漸漸長籲短歎了起來。

    現在不比之前,要脅迫葉鈞耀答應陳情均平夏稅絲絹的事情,並不容易,畢竟這位縣尊在歙縣的威望已經很高了。萬一人豁出去拚個魚死網破,趙思成的下場可是就在那擺著!雖說他也知道,近來十五區糧長都遇到了各式各樣或真或假的麻煩,要是葉鈞耀不答應,今年的夏稅就可能收不齊,可葉大炮如今的行事常常劍走偏鋒,讓人摸不著頭腦,他不能冒這個風險!

    劉會那小子就更不用說了,吃了這個大虧,那簡直比泥鰍還滑溜,和戶房新任吳司吏的關係也仿佛還算融洽。怎麽輕易拿下來?

    “老爺。戶房吳司吏來了!”

    張旻正在那琢磨著怎麽給劉會上眼藥。陡然聽到劉會的頂頭上司來了,登時瞪大了眼睛,隨即連忙吩咐請進來。吳司吏的發跡之路實在走得太快,所以他至今都還沒習慣,這麽一個當了幾十年白衣書辦的角色突然和自己平起平坐,臉上笑容要多假有多假。而吳司吏也老大不客氣,進來之後就笑眯眯地說:“張司吏真是會享福啊,老爺……嘖嘖。我這輩子可都還沒人叫過我老爺。”

    沒想到對方竟從這找茬,張旻頓時麵色一僵,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不過是隨便亂叫,聽著圖個舒坦,吳司吏你別笑話我。今天你來這是……”

    “還不是為了劉會那個小兔崽子!”吳司吏眼神中凶光一閃,隨即就惡狠狠地說,“這小兔崽子竟然給我下套!”

    張旻隻覺得這是瞌睡也有人送枕頭,登時打雞血似的精神了起來:“願聞其詳!”

    這天晚上,送走舅舅的汪孚林留下劉會在家裏密商了許久,這才請康大護送了他們夫妻回去。隨即便站在明廳裏暗自發呆。他眼下已經是增廣生了,而看葉鈞耀和馮師爺那意思。隻要程奎等人的鄉試成績一出來,他鐵定能得手一個廩生名額,但問題在於歲考,廩生歲考考不中一等就會不發廩米,那他要這個名頭有什麽用?而且秀才隻是漫漫科場路的第一步,他這水平要考舉人不是一丁點懸,可要弄個歲貢監生,那還得跑京城去。

    最重要的是,監生可不像他現在這樣能隨便逃課,尤其是歲貢的監生,被拿住逃課是要送到繩愆廳打板子的!

    “爹。”

    聽到背後這聲音,汪孚林趕緊扭頭一看,見是金寶正站在隔屏那兒,他不禁幹咳了一聲,把那愁腸百結的一張臉給收了起來,努力想要擺出一副為人父的嚴肅表情。可是,他前世今生全都是第一次當爹,在金寶麵前大多數時候都是愛咋咋的,這會兒見小家夥規規矩矩的,他實在覺得沒意思,便索性招招手示意人過來。

    “偷聽了多少?”

    汪孚林早就知道家裏人全都有偷聽的壞習慣,索性在這明廳說話,反正後頭兩個妹妹加上金寶是最親近的人,嘴還是挺嚴的。至於前頭,葉青龍和秋楓彼此互相牽製,也不至於鬧出太大的事情來。這會兒他一問,就隻見金寶頓時有些心虛,遲疑好一會兒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都聽到了。”

    “那都聽懂了?”

    麵對這一句追問,金寶頓時氣餒了下來,神情低落地搖了搖頭。這時候,汪孚林才滿意了。有聽沒有懂,這才是八歲的孩子,否則豈不是妖孽?又不是人人都和他一樣,少年郎的身體,成年人的心,他都差點沒因為這強大的反差而瘋魔!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金寶竟是從背後伸出了手,將手裏的幾張紙送到了他的麵前。他有些納悶地接過,隻掃了一眼就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是他沒看錯,這似乎是一篇完整的八股文吧?他是聽說過李師爺已經開始給三個學生講製藝,可他以為還是從破題開始,可這已經開始寫文章了?

    他趕緊一目十行掃了一遍,發現破題倒仿佛符合李師爺的審美,文筆結構卻還比較稚嫩,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即便如此,這驚嚇也已經很足夠了。可還沒等他想好該怎麽點評這很可能是金寶第一篇製藝的文章,外頭突然傳來了吵吵嚷嚷的聲音。

    “走,進去說清楚!”

    “你還倒打一耙?別抵賴,白天我可看得明白,你和那個可疑人嘀嘀咕咕的!”

    說話間,就隻見秋楓和葉青龍彼此互相揪著領子,就這麽進了明廳來,臉上全都是氣鼓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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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章 奸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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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秀才,換房子,收田地,送丫鬟,這是汪孚林從前在某些小說中看慣的套路。在他看來,這才能算是一個大明朝小秀才應該有的美好生活。

    可事情攤到他頭上就不對勁了,他就猶如一個四處撲火的救火隊員,哪裏火燒起來就往哪上。房子是換了,問題是別人的,這房租他之前倒是想給汪道貫,人卻大手一揮說年底結算——到底沒說不收!丫鬟也有人送了,可連翹現如今在伺候他那兩個妹妹,他幾乎連影子都瞧不見。至於田地……誰說中秀才就一定有人投獻田地的?鬆明山有進士有舉人,還有好幾個或遊學或在外求學的生員,壓根就沒人對他提這一茬!

    但最最微妙的,是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兩個硬塞給他的這兩個小廝!

    所以,汪孚林看著這互相揪著彼此的一對少年,突然覺得有些牙癢癢。他放下手中那金寶的文章,按著扶手便似笑非笑地問道:“你倆又怎麽了?”

    這會兒他完全忘記了,之前是他自己把葉青龍交給秋楓管束的。這一對想當初在米行門口就能夠因為幾句話不合意吵得麵紅耳赤,眼下還要共處一室,那光景隻是想一≮±,想就已經很可怕了。於是,他開口一問,葉青龍立刻鬆開了揪著秋楓領子的手,隨即滿臉氣呼呼地往地上一跪。

    前米行當鋪小夥計是膝蓋骨最軟的,跪下之後就指著秋楓直截了當地說:“小官人,秋楓是奸細!”

    秋楓頓時臉都黑了。他到底是讀書人,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做不出來像葉青龍這樣沒臉沒皮說跪就跪。可是。麵對這樣嚴厲的指責。他再也無法淡定,直接往葉青龍身邊一跪,卻是聲音顫抖地說:“小官人,是他銜恨我老是盯著他的錯處,所以胡說八道汙蔑我!”

    汪孚林看著跪在麵前求主持公道這一對,忍不住有些頭疼。他這時候終於想起這倆貨的矛盾從何而來了,眼珠子一轉,看到金寶交了文章卻沒得到評價。還在旁邊不知所措地站著,他突然眼珠子一轉。他招手把金寶叫了過來,也不理會地上這兩人,笑眯眯地說道:“剛剛那文章寫得很好,假以時日,你一定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也是李師爺的期望。現在麽,交給你一個任務,把秋楓和葉青龍之間的事情搞明白了,再來回報我!”



    見汪孚林竟是當起了撒手掌櫃。站起身就這麽回隔壁屋子裏去了,金寶登時目瞪口呆。同樣不能接受的還有葉青龍和秋楓。兩人正要開口說什麽,汪孚林卻突然頭也不回地說道:“記住了,這是給你們三個的考驗!”

    其實他是奔波一天累死了,隻想早點倒頭就睡!

    金寶眼睜睜看著汪孚林消失在那邊門裏,頓時手足無措。下一刻,他才意識到兩人還跪在自己麵前,趕緊開口說道:“你們都先起來……唔,慢慢說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記下之後,一會兒就去稟告爹。”

    由金寶來稟告汪孚林,葉青龍和秋楓都覺得這是無可奈何的最好辦法了。於是,兩人彼此互瞪一眼,這才站起身來。正要搶著辯解,金寶卻一指秋楓說:“先來後到,秋楓,你先說。葉青龍,你等秋楓說完之後再說。不許搶著說話,否則我記不清到爹麵前一通亂說,到時候你們可別怪我!”



    小家夥老實歸老實,可跟著李師爺這麽久,耳濡目染,也學到了一點李師爺為人處事的方式。平時他們三個學生有什麽紛爭的時候,李師爺就是這麽幹的。於是,秋楓得意地看了一眼滿臉鬱悶的葉青龍,這才開口說道:“寶哥,你是知道的,之前小官人讓我教導這小子家規,所以我一直都提醒著他。可這小子油滑得很,總喜歡耍小聰明,一來二去就和我結下了仇。今天小官人出門,我就回家去看了看家裏人,沒想到他竟是跟蹤我,還胡說八道!”

    “我有名字,我叫葉青龍,而且我比你大,尊老愛幼懂不懂?開口閉口就是這小子,你怎麽讀書的?”要論吵架,葉青龍自認為水平不遜任何人,隻是從前當夥計要笑臉迎客,所以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會兒他兩句話噎得秋楓麵紅耳赤,頓時得意洋洋,等看見金寶瞪著自己,他想起剛剛金寶說不許搶著說話,又明白小主人和秋楓是同學,不得不收斂。果然,金寶又盤問了秋楓兩句,發現沒別的說辭,這才看向了他。



    “寶哥,我是不是胡說,你隻要聽我說完就知道了。秋楓回家確實是事實,可他家裏當初既然賣了他,很窮很窘迫,這是應該的,對吧?可今天下午,我遠遠跟蹤他回到家裏,卻發現他家裏竟然翻修過,而且家裏人穿戴得整整齊齊,這怎麽解釋?秋楓,你別說什麽那是你的賣身銀,十二兩銀子能做些什麽,我這個在米行在當鋪都當過夥計的比你清楚!”



    又是一句話把秋楓給噎了回去,葉青龍方才繼續賣力地說道:“而且,秋楓走之後,我還去他家裏附近鄰居打聽,他們居然說,那是秋楓跟了個好主人,近日拿回家裏不少銀子,這才翻修的房子,又給父母兄弟置辦的行頭,可寶哥你應該知道,壓根就沒有這麽一回事!而且,我急匆匆趕回來的路上,還看到秋楓和人進了一家茶館,鬼鬼祟祟的樣子,肯定沒幹好事!”

    這一次,連金寶都漸漸變了臉色。他示意還要添油加醋的葉青龍先住口,盯著秋楓看了好一陣子,這才認真地問道:“秋楓,你自己說吧。”

    聽到葉青龍竟然去自家的左鄰右舍打聽過,又窺見自己和人見麵,秋楓就隻覺得腦袋猶如驚雷劈過一般,完全炸裂了開來。他死死咬著嘴唇。足足沉默了許久。這才艱難地開口說道:“我今天是第一次回去。雖說爹娘對我這個兒子說不上好。家裏一遇到困難更是先賣了我,我還是忍不住。可我怎麽都沒想到,一回到家裏竟然看到房子翻修了,他們也穿上了新衣裳,還一個勁地說我跟了個好主人,讓我繼續拿錢回去養家!他們都已經賣了我,怎麽還開得出口?”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以手捧麵。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傷心失望的樣子,可那抽噎的聲音卻怎麽都藏不住。他仿佛忘了身邊還有一個指責自己是奸細的小夥計,斷斷續續地說道:“他們說錢是我托人捎帶回來的,我隻是小心試探了一句,說我沒捎過那麽多次錢,大哥立刻就變了臉色,警告我說不管到底錢哪來的,有錢不拿就是蠢貨,到了嘴裏的肉是不會吐出去的。爹也這麽說,娘倒是抱著我痛哭了一場。可她更惦記的,還是我那個小弟弟……”

    “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我腿都是軟的,所以,當我碰到那個家夥的時候,我連逃走的力氣都沒了。當初就是這個人許諾給我贖身,送我去婺源福山書院,讓我在狀元樓上說,那首詩不是小官人寫的,是我寫的。我好不容易才扛住了,沒有胡編亂造,我以為他再也不會來找我的,可誰知道他竟是從我的家裏人那下了手!他說我已經險些背叛了第一次,如果再有第二次,小官人是絕對不會饒過我的,邵家的下場,就是我和家人的下場!”

    即便葉青龍和秋楓一貫不對付,此刻聽人說起家裏那些涼薄的親人,聽人說起被人要挾逼迫,小夥計還是第一時間義憤填膺了起來:“什麽狗屁親人,隻知道敲骨吸髓喝血,簡直是太不要臉了!還有那個動不動就拿著別人的把柄要挾的家夥,更是卑鄙無恥下流!”

    看到金寶拿眼睛瞥自己,葉青龍方才意識到自己這角色轉變太快了。他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這才小聲說道:“我本來不是誤會他是奸細嗎?又不是故意挑刺的……”

    秋楓聽到耳邊飄來葉青龍那嘟囔聲,隻覺得當初根本不該收了汪孚林還給自己的那張賣身契。如果家人知道他已經是自由身,說不定還會毫不猶豫地再賣他一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人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隨即耳畔傳來了金寶那熟悉的聲音。

    “秋楓,忘了先生的教導嗎?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要昂首挺胸地麵對,不能傷春悲秋,哭哭啼啼。”金寶複述了李師爺的原文,隨即用力把秋楓給拖拽了起來,“走,跟我去見爹,不管是什麽事,隻要你把要挾你的人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他,爹都一定有辦法的!”

    然而,當金寶使勁拽著秋楓來到汪孚林那間寢室的時候,卻隻聽得裏頭傳來了陣陣鼾聲。秋楓根本沒想到汪孚林是說到做到,說不管就不管,哪怕是葉青龍指責自己是奸細這樣嚴重的問題都置若罔聞。他呆呆站在那裏,一時間突然萬分痛恨起自己的出身。窮不要緊,苦不要緊,可窮苦的同時卻又無知貪婪,他怎會有這樣的父母和親人?可什麽都能換,爹娘卻不能換……

    秋楓突然一把摘下腰間懸掛從不離身的一個布袋,往金寶手中一塞,反身跑了出去。金寶為之一愣,正要去追,葉青龍卻拔腿跑在了他前麵。於是,他不知不覺停下腳步,低頭看向了手中布袋。解開布袋,拿出裏頭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片,他展開一看,小眉頭頓時皺成了一團。

    那是秋楓的賣身契!爹說過早就還給他了,秋楓把東西又還了回來,難道不要自由身了?

    他仔細想了想,最終下定了決心,反身回房,竟是用力推搡起了鼾聲如雷的汪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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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 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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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汪孚林見過趙思成之後來回一趟鬆明山,再困再累,可在聽到葉青龍關於秋楓是奸細的指控之後,要是還能高枕無憂,那他就簡直太粗神經了。事實上,他人固然躺在床上,可外頭那些對話聲全都聽得一清二楚,隻是特意在金寶拉著秋楓進門時,假作鼾聲大起睡著了。此時此刻,他被金寶那一陣仿佛是在推石磨一樣的大勁道下,無可奈何地睜開眼睛,隨即才打了個嗬欠。

    “爹,秋楓他……”

    “說得很好,做得也很對,就是心眼太瓷實了。”汪孚林用金寶根本聽不清楚的聲音輕輕嘟囔了一聲,這才懶洋洋地問道,“什麽事連覺都不讓我睡了?”

    金寶立刻將剛剛秋楓說的話轉述了一遍。這時候,他那偷聽兩年中鍛煉出來的強悍記憶力發揮了巨大作用,從始至終竟是一字不差。汪孚林不得不感慨,這天賦卓絕而又好學的小家夥能讓自己撿到,簡直是太強悍的運氣。他不想讓金寶知道,自己是在故意讓其在秋楓和葉青龍麵前樹立威信,於是就這麽坐在床上以手扶額想了好一陣子,這才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見金寶瞪大了眼睛,≤↖,對這樣輕飄飄的回答顯然非常不理解,汪孚林就一本正經地說道:“等葉青龍把秋楓找回來之後,我會和他談的。明早你一個人去見李師爺,幫秋楓請個假。驟然遭遇到這麽多,他得先好好冷靜一下,想想怎麽將來怎麽麵對家裏人。當然有些話我也會問他的。”



    大約一頓飯功夫之後。葉青龍就一手揪著秋楓回來了。把人“扭送”到了汪孚林麵前。顯然。在米行和當鋪先後跑腿曆練過的小夥計,比秋楓這個前雜役還是要體力充沛,畢竟年紀也大了那麽幾歲。然而,汪孚林卻隻是吩咐葉青龍晚上睡覺的時候看著點,一句別的話都沒說,就把他們倆打發了下去。

    還是金寶把他們送出去之後,小聲告訴秋楓明天請假的事,眼睛紅腫的秋楓聽著咬緊了嘴唇。沒有做聲。

    次日一大清早,看到金寶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去李師爺那上課,葉青龍本想圍觀一下秋楓的八卦——就算他現在不怎麽認為對方是奸細,可好容易逮著一個這麽好的機會,他也想好好嘲笑一下這個不久前在自己麵前裝資深,秀就發覺自己想得太美了,因為他根本就抽不出空!汪二娘和汪小妹派了連翹來見他,交付給了他一個非常光榮的任務——那就是給姊妹倆找點力所能及的活幹!

    盡管小葉子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反對的意見說了一籮筐。最終甚至捅到了汪孚林麵前,可得到的答複隻有一個——按吩咐趕緊去辦!



    於是。他哪裏還顧得上秋楓了,隻得愁眉苦臉地去執行這個他怎麽想怎麽詭異的任務。要知道,上次他甘冒奇險在邵家做成那件事後,汪孚林一下子就賞了他二百兩,整整相當於他二十年的工錢!在他看來,既然汪小官人這麽慷慨大方,幹嗎還要讓兩個妹妹尋思怎麽掙錢?難道是打腫臉充胖子?可家裏開銷也不節省,怎麽就至於如此?

    家裏父母二老不在,汪孚林這個臨時家長的宗旨是,兩個妹妹一定要嬌養——這個嬌養並不是說,要讓汪二娘和汪小妹變成那種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而是說,凡事放手給她們做主。盡管汪二娘曾經在獨自應門當戶的那些天,險些釀成一場大禍,但總體而言,這是兩個堅強而又自主的小丫頭,他不想太拘束她們。而現如今她們想出的小花樣又正好可以把葉青龍支走,那就更好不過了。

    這會兒,坐在前院二樓秋楓和葉青龍裏外住著的屋子中,汪孚林若有所思地看了秋楓好一陣子,最後開口問道:“你真相信我有外頭傳言那麽心狠手辣?”

    聽到汪孚林不問聯絡自己的那人是誰,也不問其形容相貌,而是突然這麽問,秋楓大為意外。遲疑了好一陣子,他低聲說道:“外間都說,凡是得罪小官人的人,幾乎都沒好下場。前頭汪秋萬有方劉三挨了板子之後,又是坐牢又是丟飯碗;後頭趙思成兄弟一個至今沒出來,一個攤上了糧長;就連劉教授和陳天祥這樣的官麵人物都因此倒黴;邵員外更慘,家破人亡,眼下一群餓狼就等著分他家產。那人遊說我時,還信口說了一句寧罪葉縣尊,不惹汪秀才。”

    後麵還有一句話他不敢說,要惹就得把人打倒在地,狠狠踩上一百腳!

    凶名卓著啊!汪孚林摸了摸下巴,麵上笑容減了一些:“就連你也相信?”

    “我當然不相信!”秋楓趕緊搖了搖頭,但隨即就小聲說道,“可家裏有那樣無知貪小的家人,我……”

    “那就行了!”汪孚林不等他說完,便一蹬腿站起身來,走過秋楓身側時,輕輕壓了壓他的肩膀,“人都說生恩大如天,我卻覺得,生恩不如養恩。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你分不清,我還分得清呢。”

    見秋楓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便笑了笑說:“既然沒耽誤太多時間,一會兒你還是去李師爺那吧,他最恨學生因為各種緣故逃課!順便幫我帶個信給他,最近我太忙,天天要出門,沒時間去他那請教切磋了,等熬過了這陣子,一定日日前去騷擾,他到時候別嫌我煩就行!”

    又是一個放告日。

    然而,早堂上的六房以及承發房掌案司吏典吏們,卻大多心不在焉。就連三班正役,也都在三三兩兩打著嗬欠。

    這會兒葉縣尊還沒來,但他們誰都知道,連日以來最忙的是府衙那頭。而縣衙則是冷冷清清。除了刑房掌案司吏張旻以及兩個典吏並一群書辦。快班胡捕頭和幾個心腹正役因為葉縣尊之令。能夠名正言順去府衙那邊,為了本縣苦主和舒推官外加府衙刑房那幫子人打擂台撈好處,這樁一路上報到了南直隸以及京城的大案,縣衙其他人竟什麽好處都沒落著!

    可這也不能怪葉縣尊,葉縣尊本人收獲的也就是一丁點讚譽而已,實際好處全都被舒推官以及府衙刑房給截胡了!

    “縣尊升堂了!”

    隨著這麽一個長長的聲音,又是一天的排班升衙,磕頭奏事。每一個人都以為又要就這麽結束的時候,突然隻聽外麵傳來了好一陣喧嘩,聽動靜仿佛是從大門口的方向。果然,葉鈞耀沉著臉派人去過問後,不多時那邊的回報就來了。

    原來,這一大早的,兩個縣衙門子剛剛把放告牌給擺出去,便已經有百姓圍攏了上來,哭訴自家東西被騙走,如今去府衙請求歸還。卻被那邊的差役給亂棒打了出來。現如今他們沒有辦法,隻能摘了放告牌。放話說如若縣衙不管,就自盡在大門口。

    聽到這裏,葉鈞耀頓時嘴角直抽,那惱火的目光立刻看向了刑房司吏張旻:“本縣不是令你們去府衙嗎?如有歙縣出身的苦主,就盡力幫忙,怎麽還會鬧成這樣?你這個刑房司吏怎麽當的?”

    張旻又羞又惱,羞的是縣尊當場給自己下不來台,惱的是他早就命幾個白衣書辦常駐府城,應付好那些苦主,按照家資豐厚程度挨個幫忙索討被騙的東西,順便雁過拔毛。但凡沒油水的家夥,他打算放到最後,再象征性地幫下忙,成不成就不管了,可沒想到那些蠢貨竟然沒把人安撫好,還逼出這樣的滾刀肉來!於是,他隻能訥訥解釋了兩句,可沒想到葉鈞耀須臾便是重重一下驚堂木。

    “夠了,本縣不想聽解釋。這件事你要是做不好,縣衙其他五房還有承發房有的是人才,就讓他們替你!”

    眼見得周遭一雙雙眼睛立刻開始放光,張旻登時心裏咯噔一下。要的真是葉縣尊派了別人來接管此事,他在刑房威望蕩然無存不說,從苦主那撈到的眾多好處隻怕也會被人揭破,那時候方才是真正的麻煩。於是,他不敢再囉囉嗦嗦說些有的沒的,慌忙連聲承諾一定會把案子辦好。等到退堂之後,他想起陳六甲代汪尚寧傳的話,不禁愁腸百結。畢竟,撈錢再重要,也不能惹惱了汪老太爺這個歙縣第一號地頭蛇,可公然違抗縣尊之命同樣不妥!

    冷不丁瞥見那邊老神在在回戶房的吳司吏,想到昨晚上他對自己倒了一堆關於劉會的苦水,他想到昨晚上按捺著沒向人沒交底,可現在他縱有千般本事也不可能把一個人分成兩半,他便有了主意。於是,他一回刑房,就特地命人去請了吳司吏過來,這一次卻是把自己背後的底牌亮了亮。果然,一聽到是他背後是汪尚寧,吳司吏眼神就變了,那赫然是巴結諂媚,還帶著一絲小心翼翼。

    “張司吏果然不愧是咱們歙縣衙門第一人啊,拔根汗毛也比咱們的腰粗!”吳司吏也不嫌自己的奉承太粗俗露骨,搓著雙手滿臉堆笑地說道,“不知道張司吏能不能替我向汪老太爺引薦一下?”

    “這事容易,但現如今就有一件最要緊的。”張旻一見吳司吏那態度,就知道這事鐵定成了,他矜持地稍稍抬起了下巴,說了汪尚寧想要葉鈞耀盡快提請府衙,將夏稅絲絹均平到六縣的事,繼而就低聲說道,“你不是很討厭劉會在你那紮著礙眼嗎?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我現如今領縣尊之命,要去府衙那邊扯皮,沒辦法兼顧均平夏稅絲絹之事。你隻要借著辦成此事的東風,把劉會拿下,在汪老太爺麵前也有了臉麵,豈不是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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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拿下這廝!(求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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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城孝慈坊一家生意興隆的餛飩攤上,一個身穿半新不舊布直裰的書生正和其他客人一樣,埋頭吃著餛飩。直到對麵坐下了一個人,他才抬起了頭。看到這年少的來人正是自己等候已久的正主兒,他不禁得意地笑了,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湯,掏出一塊帕子擦了擦嘴,仿佛這不是在路邊攤,而是在哪家講究的上等好館子裏。等到把帕子收回了袖子裏,他才開了口。

    “怎樣,想通了?”

    “昨天你見我的時候,居然被人瞧見了!你知不知道差點害了我?”秋楓語氣激憤地瞪著麵前的人,想到第一次對方以贖身和婺源書院來誘惑自己的時候,竟然還喬裝打扮,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我見機得快,立刻將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坦白了出來,這會兒說不定就沒命了!”

    程文烈頓時笑了,他揚手吩咐夥計給秋楓上一碗餛飩,這才饒有興致地追問了一下經過,隨即輕輕擊掌讚歎道:“不錯不錯,關鍵時刻當機立斷,賭一賭那位汪小官人對你的信任,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那麽,你可是想好了?你家裏人前前後後收了我一百多兩銀子,如果你不答應,憑我的本事∷,,反手就能給他們安排一個把牢底坐穿的罪名!要知道,你那汪小官人頂多是在縣城兜得轉,但府城這邊,那可是我的天地!”



    “你都拿住這樣的把柄了,我還能怎樣?”秋楓死死捏住了拳頭,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說道。“不過,事成之後,除了你許諾的五百兩銀子,我得離開徽州府,我要去南京的崇正書院!你給我安排一個南直隸的戶籍,這樣隻會敲骨吸髓的家人,我受夠了!從此之後,橋歸橋。路歸路,他們沒我這個兒子,我也沒這些家人!”



    如果秋楓隻是開口答應,程文烈還要想一想,這會不會是對方的反間計,可現在秋楓直接獅子大開口,又對拖後腿的家人表示了深惡痛絕,他反倒覺得此事有戲。於是,他欣然點了點頭,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些條件我都可以答應下來。可你不覺得,空口說白話不是一個好習慣嗎?我已經對你家裏付出了這許多。你就不該回報一下?”

    沉默了片刻,秋楓就冷笑道:“那便告訴你一個消息好了,戶房吳司吏,還有小官人素來親近的那個劉會,如今兩個人看上去上下倒置,舊日的下屬成了上司,舊日的上司成了下屬,暗地裏有些不和,彼此都想把對方弄下去。但這不過是表麵功夫而已!吳司吏早就是葉縣尊的人,當初倒戈出賣趙思成,他是最大的功臣,小官人已經拉攏了吳司吏,許諾把他挪到同樣油水豐厚的刑房,但要他幫忙做一件事。事成之後,就請葉縣尊把他調到刑房做掌案!”



    程文烈本來隻以為秋楓會隨口說個什麽消息糊弄他一下,他也不打算一開始逼得太緊,可沒曾想從這小少年口中吐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消息!他猛地想到,今天歙縣衙門那邊傳來了訊息,說是張旻得了葉鈞耀嚴令,要繼續在府衙這邊替歙縣苦主討公道索還被騙財物,而張旻則憑借這個理由對陳六甲說,已經把逼迫葉鈞耀盡快推行均平事宜的任務交給了戶房吳司吏,就連刑房事務也托其幫忙看著一點,他隻覺得渾身汗毛都全部豎了起來!

    這要是真的像秋楓說的那樣,那可是調虎離山,雀占鳩巢之計!

    程文烈甚至顧不得對秋楓說什麽,隨手丟下一把銅子,立刻匆匆離去。他這一走,秋楓卻一把將這十幾文錢一股腦兒全都攏在一塊,叫來小二問清楚了兩碗餛飩的價錢後,就數了十文錢過去,自己把剩下的全都掃進了隨身錢袋裏,繼而開始一個個地吃餛飩,一直到毫不浪費地吃完,連碗裏的湯都喝得一幹二淨,方才起身離開。眼見人已經走得不見蹤影了,剛剛狀似急匆匆離開的程文烈方才從對麵一處店鋪門口現出了身形。

    這時候,程文烈已經非常能確定,秋楓說的話十有八九是真的!若是虛言騙他,得手之後立刻就匆匆回去對汪孚林稟報了,又怎會等到現在?就是多出來七八文錢都要收入囊中,很符合這小子出身貧寒,小小年紀又被父母賣了給人為奴的經曆。

    當張旻千辛萬苦和府衙刑房那幫子人扯皮,成功幫那幾個要死要活的苦主把一套清漆家具,一把家傳紫砂壺給要了回來之後,他看著手裏那一小錠頂多不到二兩的銀子,額頭青筋直蹦。可這是縣尊親口交代下來的事情,他隻能按捺下那口怨氣,隨即安慰自己說,蚊子雖小也是肉,好歹有這麽個借口,他可以敷衍陳六甲,繼續紮根府衙從事撈錢大業。畢竟,等到這樁案子一完,過了這個村也就沒那個店了!

    “司吏,外頭有人找你!”

    張旻隨手把那一小塊銀子往懷裏一塞,正有些不耐煩,就隻見大門陡然被人推開,緊跟著進來的赫然是陳六甲!他大吃一驚,趕緊衝那個快步跟進來,忠心護主狀的白衣書辦擺了擺手。把人驅趕出去後,他連忙上前關上了門,這才陪笑道:“陳爺有事讓人帶話就行了,怎敢勞煩您親自過來?我今天也是沒辦法,縣尊之命不可違,而且我也讓人給陳爺您送信了……”

    “好了,我不想聽你說這些!”陳六甲滿臉煩躁,喝止了張旻的嘮叨之後,他才陰著臉說,“你送信說,我讓你辦的事情,你交給了戶房那個吳司吏?”

    “是,陳爺不了解這家夥,他當了二三十年的書辦,如今好容易坐穩了司吏的位子,最怕被人取而代之……”

    “蠢貨,就因為他最怕被人取而代之,所以才會死命抱上葉縣尊那條粗大腿!這家夥根本就在糊弄你,他和劉會是穿一條褲子的,他也一樣是葉縣尊的人!你還讓他幫你看著點刑房,還讓他主導推進均平夏稅絲絹,你知不知道這是與虎謀皮?”陳六甲一口氣說到這裏,見張旻瞠目結舌,他方才怒喝道,“你總不會把汪老太爺這層底也泄了給他吧?”

    見張旻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微妙,陳六甲隻恨不得踹上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一腳。隻不過,在得到程文烈通風報信之前,他自己也怎麽都沒想到,戶房吳司吏那個不哼不哈,隻不過走狗屎運的老家夥,竟然還能玩這樣的花樣!於是,他立刻陰著臉說:“總之,你就算自己回不去,立刻派幾個穩妥的人回去,把這老家夥給我死死看住。一個劉會就已經夠麻煩了,再加上一個他,老太爺的計劃真要是泡湯,你到時候提頭來見!”

    等到陳六甲一走,張旻方才沒了剛剛的戰戰兢兢,神情一下子出奇猙獰了起來。終日打雁卻被雁啄,這口氣他怎麽咽得下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卻不想按照陳六甲的囑咐,派幾個心腹穩妥人回去把刑房的事情扛起來,而是決定給吳司吏一個出其不意!至於葉縣尊之命,橫豎他剛剛把在縣衙門口鬧事那幾個苦主的東西給要回來了,如若葉鈞耀再雞蛋裏挑骨頭,大不了一拍兩散,須知縣衙裏最近人事變動這麽大,有意見的人多了去了!當敢怒不敢言變成真怒,就算葉鈞耀是縣尊,也休想一手遮天!

    於是,他把帶來的人都召到了麵前,緊急分派了一下任務後,自己就帶著兩個白衣書辦,匆匆往外走。這裏安置的是他一個外室,家裏黃臉婆心知肚明,卻也不敢亂鬧,如今早已過了明路,他也常常到這兒盤桓,這次借著到府城公幹的機會,更是把這當成了安樂窩,幾乎樂不思蜀了。此時此刻,雖說這年輕貌美的外室一路送將出來,滿是不舍和柔情,他卻狠狠心不去理會。

    就在他親自一把拉開這別宅大門的時候,卻一下子愣住了。就隻見門外小街上赫然站著幾十個彪形大漢,其中還有幾張是熟麵孔,這會兒看到他出來,為首的那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張司吏,不好意思,上命在身,得罪了!兄弟們,拿下這廝!”

    幾乎就是那個廝字話音剛落之際,一群快手一擁而上,一條條鎖鏈把張旻捆得猶如粽子一般。甚至還有人妥帖地在他嘴裏塞了一團破布,以免他在驚慌之下大叫大嚷。同樣倒黴的還有他身邊的兩個書辦,也一樣三下五除二被綁上了。眼見得張旻那個別宅外室嚇得花容慘變,手足無措,剛剛那下令的中年人便笑眯眯踱上前,竟是在她臉上摸了一把,這才陰惻惻地說道:“跟誰不好,卻跟這麽個能當你爹的家夥?”

    說完這話,他再不看這個俏麗的少婦,厲聲吩咐道:“舒爺有命,給我把這宅子裏頭能喘氣的全都鎖了,拿回府衙等候勘問!居然勒索苦主,翻天了!”

    在前頭好一陣雞飛狗跳的時候,在這宅院後門,卻有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溜了出來。穿過暗巷和幾條街道,順利從德勝門到了歙縣縣城,他才有功夫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隨即一溜小跑就往縣前街的縣衙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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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五章 坑了一個又一個!(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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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之前汪孚林把在牢中見趙思成的經過說出來,葉鈞耀對汪尚寧在背後搗鬼坑自己,還隻是信了七八成,那麽,當戶房吳司吏把刑房司吏張旻托付的任務一五一十稟告了出來之後,葉大縣尊已經完全深信不疑了。這會兒,他掃了一眼毫無動靜的屏風後,隨即和顏悅色地對吳司吏點了點頭。

    “你能夠如此心向本縣,本縣也不會忘記了你的功勞!”

    吳司吏等的正是這麽一句話!他是縣衙資曆最老的一批書辦之一,不止在戶房幹過,在刑房和承發房也都幹過,如今劉會雖說是他的屬下,可他很清楚,這個腦筋活絡的前戶房司吏,自己就算死壓也壓不住其幾年,反而結下冤仇。既然如此,樹挪死,人挪活,汪孚林私底下接觸了一下他之後,他立刻就做出了選擇。此時此刻,他立刻順杆爬地說道:“縣尊乃是一縣之主,張旻吃裏扒外,罪大惡極,若是刑房出缺,縣尊可能首選考慮小的?”

    一個戶房現任掌案,竟是如此卑躬屈膝,而且求的是刑房之主,葉鈞耀登時愣住了。可一想到吳司吏一挪窩,他就能順理成章把劉會提上來主管戶房,而後,他∝,這個縣尊就能把戶房和刑房這縣衙之內最實惠的兩房給抓在手中,從前對於小吏的任免心存不屑,現在卻一心隻想努力抓大全的葉大縣尊立刻毫不猶豫地拍板道:“好,就這麽定了!”



    剛一開口答應,葉鈞耀陡然醒悟到。即便知道張旻和汪尚寧勾勾搭搭。可他總不可能隻憑這麽個理由就把人擼下來。哪怕他是一縣之主。做事還要講一個章法道理!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不是那麽容易收回來的,他正有些糾結,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不等他開口吩咐,吳司吏就主動請纓道:“縣尊,小的先去打探打探怎麽回事。”



    見吳司吏迅速閃出門去了,葉鈞耀才舒了一口氣,趕緊朝屏風後頭問道:“孚林。本縣總不能無端拿掉張旻,你說這事該怎麽辦?”

    然而,屏風後頭卻久久沒有聲音。此時此刻,身處狹小空間的汪孚林正和一個小丫頭大眼瞪小眼。剛剛吳司吏進來的時候,他依葉鈞耀吩咐又閃到了屏風後,可沒過多久,一個人影就猶如變戲法似的,從那扇他認為成人絕對不可能通過的小窗中鑽了過來,簡直讓他歎為觀止。好在他如今的神經已經足夠堅韌,所以對小北的出現保持了足夠的鎮定。沒有出半點聲。



    可不出聲不代表他就真的沒點想法。這會兒,他沒有理會葉縣尊的問題。隻是饒有興味地盯著小北。上回被她推出去的仇,在她從天而降給自己送了牌票之後,確實一筆勾銷了。但今天她又故技重施出現在此,那就不一樣了。要是眼下不給個交待,他很不介意讓葉大縣尊知道,葉明月身邊的婢女竟會玩這一招,料想當主人的肯定會大發雷霆!

    小北聽到葉鈞耀再次出口問了相同的問題,汪孚林卻依舊沉默著,她終於有些急了。她當然不會無緣無故跑來偷聽,可眼下一時半會怎麽能對汪孚林解釋清楚?而且她根本就不敢吭聲!不得已之下,她隻能拿出當初那一招,雙手合十懇求似的看著汪孚林,直到對方終於輕輕咳嗽了一聲。

    “縣尊不用著急,外間很快就有好消息來了。”

    汪孚林剛剛不出聲,葉鈞耀差點以為人睡著了,此刻聽到這賣關子的回答,他不禁有些狐疑。可汪孚林從來不會打誑語,他也就姑且沒有再發問。

    而趁著這機會,小北可不敢在這兒繼續呆下去了。她瞥了一眼剛剛來時經過的那窗戶,深深吸了一口氣,腳下突然橫移一步,迅速就要鑽窗離開。可幾乎是刹那之間,她就隻覺得自己的袖子被人抓住了。一側頭看到汪孚林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她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可她才剛露出了那一口雪白的小銀牙示威,就隻聽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了。她正寄希望於汪孚林聽到動靜,鬆開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可誰曾想這小秀才竟是臉色紋絲不動,鎮定得出奇。

    這哪是無賴,簡直是登徒子!

    “縣尊,刑房張司吏,以及我縣衙刑房的兩個典吏和幾個書辦,都被徽州府衙舒推官派了一群快手給拿了!”

    葉鈞耀聽到吳司吏如此稟報,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這才體味到,汪孚林所謂的好消息是什麽意思,可緊跟著,他就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最後幹脆咬咬牙說:“孚林,你出來說話。”

    汪孚林哪曾想葉鈞耀這個一縣之主會這麽沉不住氣,瞥見身邊的小北頓時眉飛色舞,就差沒為葉縣尊的及時解圍點讚了,他頓時挑了挑眉。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看見小丫頭袖子裏一塊帕子掉了出來,便鬆了手。下一刻,這最喜歡穿綠色衣裙的丫頭一溜煙往那小窗子一竄,猶如來時一般敏捷地一鑽而過,根本就是一會兒的功夫,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於是,他哂然一笑,彎下腰把這一塊水綠色的絹帕往袖子裏一塞,隨即方才出去了。

    盡管隻是耽擱了這麽一小會功夫,葉鈞耀還是有些焦躁,可看見吳司吏發現汪孚林從屏風後出來,居然一臉毫不詫異的樣子,他頓時對這樣的一幕有些不自然,片刻之後才開口問道:“孚林,此事你知道內情?”

    “學生知道一丁點。”汪孚林瞥了一眼吳司吏,這才笑著說道,“吳司吏應該是最清楚的。”

    雖說自己一路三級跳,從白衣書辦,到青衫典吏,一直到如今的掌案司吏,但吳司吏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他這個戶房司吏沒多少存在感。如今一下子被凸顯了出來。葉縣尊那驚異的目光猶若實質。他隻覺得有些飄飄然,同時對於給他這個露臉機會的汪孚林自是好感大增。要不是汪孚林誠懇地通過劉會找他談,他也不會在倒了一堆苦水之後,表達出對刑房司吏那個位子的濃厚興趣,然後和汪孚林一塊出謀劃策,設下了今天這場戲。

    當下,他就滿臉堆笑地說:“縣尊,事情是這樣的。刑房張司吏領縣尊之命。在府城那邊和府衙舒推官以及刑房那幫胥吏扯皮打擂台,為本縣苦主討還失物,但有人舉發他勒索敲詐!”

    他一下子斂去了臉上的笑容,痛心疾首地說:“縣尊信賴他,他卻給縣尊抹黑,實在是罪有應得!但是,府衙那些家夥也一樣是烏漆墨黑的,逃回來報信的刑房書辦蕭枕月還帶來了幾樣書證,是府衙刑房幾個書吏與奸人勾結,瞞天過海。把贓物據為己有的證據!”

    盡管在底層廝混了這麽多年,可關鍵時刻倒戈一擊把趙思成給扳倒了。現如今又動用了全部的人脈和手段,成功攛掇了本就對張旻虎口奪食心存不滿的府衙舒推官,把張旻給坑到了溝裏,同時還拿到了府衙那幫子撈錢撈得太痛快的刑房胥吏的把柄,這位人人認為不堪大用的吳司吏真正驗證了一句話。

    會咬人的狗從不亂吠!

    汪孚林見吳司吏適時住口,悄悄瞥了自己一眼,他暗想這老家夥還挺會適可而止,給別人留下餘地。於是,他就拱了拱手說:“懇請縣尊親自出馬,到府衙麵見段府尊,也好讓段府尊看看,我歙縣縣衙固然有張司吏這樣的害群之馬,卻也有敢於揭發府衙那幫奸吏的忠勇之士!省得舒推官又借此攻擊縣尊用人無方,要知道張司吏不過是敲詐苦主,而他府衙刑房卻是為虎作倀,騙取贓物,惡性程度不可同日而語!”

    葉鈞耀上任以來,戶房猶如拔草一般已經換過兩任司吏了,所以不再那麽菜鳥的他這才對刑房換血有些躊躇。所以,張旻被拿下這個結果他很高興,可被拿下的這個過程他卻很不滿意,為什麽是舒推官?為什麽是那個和他同年進士及第,名次在他下頭,對他很不服氣,逮著由頭就和他針鋒相對的舒推官下令,這才把人拿下的?可這會兒聽到吳司吏和汪孚林一前一後開口,他那陰雲密布的臉上立刻放了晴。

    “好!本縣這就親自去府衙!”

    看他不把舒推官那張趾高氣昂的臉踩出血來!府衙刑房可是歸主管刑名的推官管轄!

    汪孚林和吳司吏當然不會跟去府衙,兩人各遂所願,皆大歡喜,相視一笑也就分道揚鑣。汪孚林自然還是從原路走後門回家,可他還沒到官廨後門口,就被一個氣鼓鼓的小丫頭給堵住了。隻見她梳著兩個用綠絲帶綁著的鬏兒,耳朵眼上塞著兩個銀丁香,一身亮麗的玉色衣裙,通身上下再沒有其他累贅首飾,就猶如夏日荷葉那般清清爽爽,這會兒直截了當把一隻手直接伸到了他的麵前。

    “還給我!”

    “誰讓你不經我允許就先跑的?”汪孚林好整以暇地環抱雙手,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告訴我為什麽要偷聽,我就還你。”

    小北本以為汪孚林拿著自己的絹帕,一定會狠狠要挾自己做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沒想到是問這個,她頓時愣住了。她甚至有些不自在地躲閃他的目光,好半晌才小聲說道:“真的要說麽?”

    “當然,我可不想成天被一個神出鬼沒的人驚嚇。”汪孚林一本正經地說,還故意把袖子給攏緊了,“你要是不說,我回頭就稟告葉縣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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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六章 人生如戲,全憑演技(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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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氣鬼!欺負人!大無賴!

    小北在心裏拚命地罵著汪孚林,可那塊絹帕是她最喜歡的,怎麽也不希望落入別人手中,當下隻能低頭悶悶地說:“是夫人吩咐的。”

    汪孚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大為不可思議。在他看來,這十有八九是葉明月的授意,那個聰明伶俐的女兒擔心菜鳥父親在政務上出岔子,所以才讓小北進來偷聽。可如今聽說是葉夫人的授意,他實在是出離驚愕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板著臉問道:“你別隨口糊弄我!”

    “我怎麽糊弄你了!本來就是,夫人因為身懷六甲,沒法走山路到徽州府來,這才從京師坐船回寧波府待產,又擔心老爺為人意氣用事,所以就讓小姐和我多看著一點。再說,聽說不少地方那些鄉宦都是烏七八糟的,最愛給府尊縣尊送女人,夫人生怕老爺到時候栽倒在石榴裙下,要不小姐怎會成天和衣香社那些小姐們一塊廝混,不是想幫老爺打聽一下這徽州府的本土人情嗎?”



    小北一口氣說到這兒,方才陡然意識到自己嘴太快,把不該說的都說了出來,頓時更氣不打一處來,當即瞪著汪孚林道:“你到底△√,還不還我?”

    沒想到葉縣尊竟然還是妻管嚴啊!

    “最後一個問題。你之前在屏風後戴的鬼麵具是怎麽一回事?”

    他得搞清楚,這小丫頭和嚇得程乃軒滿身心理陰影的鬼麵女到底什麽關係!

    小丫頭沒想到汪孚林竟是突然問鬼麵具的事,頓時有些心虛,眼珠子一轉就有了主意:“那不是我的。是小姐從衣香社帶回來的東西。衣香社那些千金小姐最愛折騰。有時候就喜歡戴著麵具玩認人的遊戲。我那天也隻是一時好玩帶在身邊,誰知道你突然躲到屏風後頭來了,隻好戴上了!”

    反正我回頭就對小姐說,讓她幫我作證!

    那幫八卦閨秀團有這麽無聊?汪孚林實在表示懷疑。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死活不認帳的小北,他終究沒有繼續和小丫頭扯皮,隨手從袖子裏拿出那塊帕子丟了過去。見她手忙腳亂地一躍接在了手裏,又翻來覆去看是否有哪裏汙損,最後又瞪了他一眼。方才轉身蹬蹬蹬地跑了,他不禁摩挲了一下光潔的下巴。

    小北看上去身手敏捷,而且骨骼肌肉能夠隨意控製,這才能夠從那扇小窗中來去自如,絕對是練家子,但到底是怎樣的練家子,那就不得而知了。要說他也曾經有個武林高手的夢,這才去學了柔道,因為那年頭大多數武術都隻是花架子,懂行的老師傅他沒時間尋訪。如今兩世為人也不抱太多希望。

    但鬼麵女的傳奇,他實在是好奇得很!

    出了知縣官廨後門。汪孚林沒有再繼續去想葉縣尊家裏那些事,思緒已經飛到了府衙那邊。雖說他人沒跟去,但這並不妨礙他盡情想象。葉縣尊和舒推官那場碰撞定然非常激烈,說是火星撞地球也不為過,而段府尊興許也保持不住那張雲淡風輕的臉,總得出麵調停一下這一場激烈的紛爭。就不知道那位在徽州府資曆很深的段府尊會不會看破背後的角力,又會擺出一種什麽樣的態度。

    拿下張旻不是目的,這隻不過是在一盤很大的棋上拿掉了一顆棋子,一場大戰才剛剛開始。接下來落子之前,得和裁判打好招呼!

    正如汪孚林想象的那樣,府衙二堂中,葉鈞耀和舒推官正猶如兩隻鬥雞似的,彼此爭得麵紅脖子粗。

    “葉縣尊真是調教的好屬下!勒索苦主,威逼利誘,每要回一件被騙的東西就非得要抽成一大筆,收的從財物到女人無所不包,這難道不是敲骨吸髓?”

    “舒推官你還好意思說我?是誰主管的這樁案子,卻看不破府衙刑房那幫子胥吏做的手腳,竟然把贓物給了那些奸民棍徒?我這裏隻是出了幾個貪小之徒,你那裏卻是內外勾結,巧取豪奪,這已經不是失察了,這是縱容,是犯罪!”



    主位上,看著這兩個同榜進士你一言我一語爭個沒完,徽州知府段朝宗這一次確實再也維持不住鎮定的臉色了。他有些煩惱地揉著眉心,隻覺得腦袋都有些脹痛了起來。舒推官拿問張旻等歙縣刑房胥吏,給出了確實的人證物證,可葉鈞耀跑到這裏來對他陳情,卻拋出了更觸目驚心的證據——府衙那些吏役和外頭奸民串通,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騙取邵員外家起獲的那些贓物!



    見能言善辯的舒推官被葉鈞耀駁得步步後退,到最後完全啞口無言了,段朝宗最終不得不一拍扶手。等到兩邊終於消停了下來,他方才沉著臉說:“歙縣刑房司吏張旻等人勒索苦主,革職勘問自不必說,但府衙刑房所有涉事人等,也全都擼掉,一個不留!所有涉事奸民,立刻下文海捕捉拿,決不能讓一樁好事變成了奸民奸吏漁利的壞事!舒推官,善始善終,本府還是將這件案子交給你!”



    如果之前覺得這是一樁給自己刷政績賺好處的案子,那麽現在,舒推官恨不得有多遠推多遠。且不提那幫子被擼掉的人會有多大的怨氣,就說府衙刑房一下子大換血,他這還怎麽開展工作?很多已經做完的事還要推翻重來,這得增加多少工作量!他用憤恨的目光掃了一眼得意洋洋的葉鈞耀,心裏恨不得把這個家夥掐死,可還不得不畢恭畢敬答應了下來。

    他一個推官,根本不可能違逆主管徽州一府六縣的段朝宗!誰讓他進士考得太差,竟然落到了三等同進士?否則雜途官員趨之若鶩,進士們最不屑的推官一職,又怎麽會落到他的頭上?葉鈞耀和他同年,運氣卻比他好。至少是個正印官!



    一通舌戰把舒推官逼得大敗虧輸。葉鈞耀自然分外得意。然而,等到舒推官退下,他的高興勁還沒持續多久,段朝宗就開口說道:“葉知縣,據本府所知,歙縣今年的夏稅征收,似乎不那麽順利?”

    這簡直是興頭上一盆涼水直接澆下來,葉鈞耀登時心裏咯噔一下。好在他已經不是剛剛上任時那個自命不凡的菜鳥縣令了。經過一係列棘手事件的洗禮,他即便沒有脫胎換骨,可也總算邁進了一大步。再加上汪孚林從鬆明山回來就對他說過,最好試探一下府尊對夏稅絲絹一事的態度,畢竟,接下來不管發生了什麽,很多要緊之處都絕對繞不過段朝宗這個徽州知府。

    所以,他立刻鄭重其事地說道:“府尊垂詢,下官不敢不如實稟報。前幾天確實有好些糧長前來訴苦,但本縣卻義正詞嚴地把他們駁了回去!”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即卻沒有如從前那樣,濃墨重彩地烘托自己是如何富於詞令義正詞嚴的。而是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偷眼瞥見段朝宗似乎微微有些不耐煩,他方才起身說道:“府尊,下官有要事造膝密陳,府尊能否屏退左右,容下官單獨相告?”

    段朝宗頓時眉頭一挑,隨即對左右微一點頭,等到屋子裏隻剩下他和葉鈞耀主從二人,他本待示意不要賣關子,卻不想這位歙縣令竟是又前進兩步,在距離他不過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了。這樣的距離完全逾越了他平日能夠容忍的範圍,可葉鈞耀竟是一撩袍角就這麽跪了下來。按照規矩,縣令謁府尊時,確實要行跪禮,但他並不是妄自尊大的人,往日能免也就免了,於是,他不禁臉色沉了下來。

    “葉知縣,你這是什麽意思?”

    “自從洪武年間以來,歙縣一直獨自承擔夏稅絲絹至今,府尊應該是知道的。”開門見山拋出了這麽一個話題後,葉鈞耀看到段朝宗那張臉刷的拉長了,他頓時腹誹不已。看來段朝宗知道此事,其他相關人士也全都知情,可一個個人卻誰也不告訴他,要不是那次汪孚林打探之後對他捅破了,他這個歙縣令還不知道要被蒙在鼓裏多久!心裏破口大罵,他卻迅速整理了臉上表情,赫然是痛心疾首。

    “下官自從上任以來,民間和縣衙便一直有將這筆夏稅絲絹均平到六縣的呼聲,如今更是愈演愈烈。這麽多年來,徽州一府六縣夏稅秋糧的額度,一直都是遵從祖製,不敢變易,所以之前下官麵對下頭陳情時,隻能暫時推脫說,等今次夏稅收齊解送出去之後,再來討論此事。可誰曾想,有人連這麽一丁點時間都不肯給,煽動了各區豪紳大戶以及小民叫苦連天,不肯繳齊夏稅!”

    接下來,葉鈞耀就開始原原本本把今年夏稅的窘境對頂頭大上司一一道來,甚至還誇大了幾分。當然,他不會去點出背後汪尚寧這麽一尊前從二品高官在搗鬼,隻是著重說明,今年歙縣的夏稅危機很嚴重,如果不好好對付,隻怕會拖整個徽州一府六縣的後腿。到最後,他更是用一種悲壯的表情說:“府尊,下官上任不到一年,這第一次夏稅收繳就如此,大不了卷鋪蓋回去當我的富家翁,從此不複仕途之望,可下官實在是看不得有人利用此事做文章!”

    早在年初那個帥嘉謨先是跑到府衙鬧騰,而後又陳告到南直隸巡按劉禦史那裏,段朝宗就知道這是個無底深淵似的大坑,就連自己這個知府稍不留神,也會被一府六縣那強大的鄉宦勢力給帶到坑裏去。如果葉鈞耀隻是喊苦叫困難,他根本就不屑理睬,可這位歙縣令最後一句話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葉知縣莫非有所定計?”

    “下官決定破釜沉舟!”葉鈞耀那慷慨激昂的樣子,仿佛是下一刻就要赴刑場的烈士,帶著幾分悲壯,“下官不希望朝廷正稅這樣的大事,卻被有些人因為一己之私而耽誤了。下官隻求府尊能夠允許下官放手去做,出了事,責任自有下官擔著!”

    說了這麽多,敢情隻是為了打個招呼?

    段朝宗仔細沉吟了片刻,一貫寡淡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葉知縣既然有此決心,本府怎能不體恤?”

    你有本事就去做,責任你自己背,功勞你自己得,我不摻和!
 樓主| 發表於 2023-7-21 15:18:20 |
第一二七章 大洗牌和閑人造訪(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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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房司吏張旻以及兩個典吏和幾個書辦被府衙舒推官下令拿了,這個消息在歙縣縣衙引來了一場軒然大波。然而,葉縣尊憤而親自出馬,去府衙段府尊麵前打擂台,雖然沒有把張旻等人給弄出來,可卻憑借唯一逃出生天的刑房書辦蕭枕月收集到的證據,成功把府衙一整個刑房也給拖下了水。而後段府尊各打五十大板,兩邊一體開革,之前那些案卷重新磨勘,一片嘩然的縣衙吏役最終消停了下來。

    畢竟,葉縣尊雖說沒能把張旻等人保下來,可終究把場子找了回來,又大勝舒推官贏回了麵子。再說段府尊已經拍了板,縣衙裏的人有功夫對張旻等人表示無用的同情心,還不如瞅準刑房空缺出來的一個司吏兩個典吏。一時間,昔日風光無限的張司吏,立刻被掃進了曆史的垃圾堆。

    次日早堂,其中兩個人事空缺就有了結果。戶房吳司吏平調去了刑房,擔任掌案司吏,而舉發府衙刑房貪賄舞弊的蕭枕月,則是從刑房白衣書辦榮升青衫典吏。至於戶房司吏一職,劉會這個錢科典吏暫時署理,可誰都能看得出來,他這署理兩個字最終拿掉,隻不過是時間問題。到了這份上4≤,,誰要是還不知道,曾經深得前任縣尊房寰信賴的劉會又成了現任葉縣尊紅人,那就真是瞎子了。至於剩下的一個典吏人選,葉大縣尊卻是矛頭一轉,請方縣丞舉薦。



    自從上次糧長初上任的那一回,方縣丞這個代理縣令著實狐假虎威了一把。他在縣衙之中的存在感也大為增強。甚至還代葉縣尊主持過幾次不算太重要的外事活動。而這一次這從天而降的舉薦權。更是讓方縣丞險些沒樂瘋了。他那從前少人踏足的官廨一下子門庭若市,提著東西前來巴結奉承的人險些沒把門檻給踩斷了,以至於他推薦了一個人選,看到中午自己桌上那豐盛的午餐時,握拳發誓,一定要報答葉縣尊的知遇之恩!



    而汪孚林卻在家中迎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造訪者。他怎麽也沒想到,汪二老爺汪道貫竟是不請自來,這會兒正笑吟吟地坐在他麵前。不管他怎麽說張旻的落馬不關自己的事。汪道貫卻根本不聽,一副我知道就是你的表情。到最後,他隻能氣餒地歎了一口氣,索性一五一十地把如何坑掉張旻的經過給挑明了。這下子,汪道貫方才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怪不得之前別人都說,寧罪葉縣尊,不惹汪秀才,你這敲人飯碗的名聲可是坐實了,萬有方、劉三、趙思成之後,這張旻是第四個被你敲掉飯碗的人了吧?不過這次終於是算在了舒推官頭上。否則你這凶名就要傳到咱們徽州府外去了。”他絲毫不理會汪孚林再三強調,這是吳司吏主導的計劃。翹起二郎腿後就饒有興致地說道,“這次我好說歹說,大哥才同意讓我到縣城來給你撐撐場麵,怎麽樣,我這個叔父夠意思吧?”

    這家夥從前不是遊野泳的閑人嗎,這次怎麽這麽喜歡湊熱鬧了,我可沒請你來!

    汪孚林頓時大為頭疼,可他沒可能對汪道貫下逐客令,畢竟連眼下這屋子都是人家的!更何況,他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秀才,倘若不是背後站著鬆明山汪氏,站著極有可能起複,再度前途無量的汪道昆,早就不知道被人掃到哪個犄角旮旯了,怎會像現在這樣看上去風光無限?然而,他絕對不希望汪道貫在現在這種要命的節骨眼上住在自己這裏,於是不得不迅速開動腦筋。想到之前想過卻沒能力實現的計劃,他突然心中一動。

    “叔父,撐場麵的話,倒不在於區區徽州府城又或者歙縣縣城,其實我本來有個主意……”

    他剛剛對汪道貫解釋了一個大概,眼見得這位叔父眼神閃爍,分明很有興趣摻上一腳,他還沒來得及解釋更多,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緊跟著便興衝衝地跑進來一個人,赫然是葉小胖!葉小胖沒想到這會兒屋子裏還有個自己不認識的人,臉上先是有些尷尬,隨即覷著對方年紀,像模像樣行了個揖禮,隨即就眉開眼笑地衝著汪孚林說:“汪小相公,我姐來啦,說是我在這搭夥這麽多天了,她要來答謝你兩個妹妹。”

    答謝的話也該找我才對,和我家兩個妹妹有什麽相幹?

    汪孚林大不以為然,可那是葉縣尊的千金,人都來了,他也不可能把人往外趕。於是,他隻得趕緊起身出去安排。

    汪道貫卻沒有動彈,見葉小胖也沒出去,他就笑眯眯地衝著人問道:“聽說葉公子天天在這搭夥,不知道覺得這怎麽樣?”

    葉小胖又不笨,他不知道對方什麽路數,可對方能夠在汪孚林當做寢室的穿堂東耳房中大喇喇坐著,很有可能是什麽親長朋友,他的回答充分沿襲了其父的冠冕堂皇:“先生和我都覺得這裏很好,劉家嫂子做的飯菜也很好吃,要不是爹午堂常常沒個時間,姐又常常出門,先生和我也不好意思常常攪擾。飯後我還能夠和金寶秋楓一塊探討探討經史文章,聽聽先生閑談外間之事,汪小相公又妙語連珠,我受益匪淺。”



    汪道貫盯著一本正經的葉小胖,突然笑了起來。他一彈袍角站起身,走到葉小胖身邊,比劃了一下對方的身高,這才笑眯眯地在葉公子那頭頂上輕輕拍了拍:“你這年紀,還沒到年少輕狂的時候,可卻也不必小大人似的裝正經。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下河摸魚,上房揭瓦,爬樹掏鳥蛋,什麽事都幹過,三天兩頭給我爹提著棍子追打。別學那小子,從前像個書呆子,現在像鬼似的讓人防不勝防。”

    除了父親和姐姐。葉小胖最敬畏的是李師爺。因為李師爺除了正常講課。還教給了他很多他從不知道的東西;又愛又恨的是金寶和秋楓,因為這兩個小家夥讓他有了伴,卻也讓他不得不委委屈屈接受自己老是最差的事實;但他最佩服的卻是汪孚林!他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爹爹,竟然對汪孚林滿口讚歎,就連素來評價人時有些苛刻的姐姐,竟也對汪孚林頗為關注。所以,這會兒聽到汪道貫這麽評價汪孚林,他登時不樂意了。

    “你是汪小相公的客人。怎麽能夠這麽埋汰主人?我家先生都說,別人隻看到汪小相公他威風八麵,卻沒看到他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拚命努力,也不知道每天要掉多少頭發……”葉小胖一邊說,一邊努力回憶李師爺對汪孚林的評價,隻想不遺餘力地把這個敢於把自己當小孩子的家夥駁倒,“再說了,你做的這些事隻不過是普通頑童都做過的,想當初我可還悄悄在我爹睡著時剪過他幾根胡子……哎呀!”

    葉小胖終於醒悟到自己說漏嘴了,登時趕緊捂住了嘴。而在他身後。金寶已經進了屋,一看汪道貫在。他趕緊做了個大揖道:“見過叔爺。”

    “什麽,金寶,他是你叔爺?”葉小胖登時瞠目結舌,一下子想到當初自己聽到汪孚林是金寶他爹時,那番大驚小怪的言辭。那一次,要不是因緣巧合,他鐵定會被爹狠狠教訓一頓!他陡然又回憶起事後緊急去打聽過的汪家人員情況,當下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汪二老爺,仲淹先生?”

    “沒錯,是我。”

    這個回答登時讓葉小胖哀嚎了一聲。汪道貫是能夠直入縣衙拜見他爹的,萬一被人捅破了他剪胡子的那件事,他的屁股就別想保住了!

    汪道貫很滿意金寶這一聲叔爺,他衝著葉小胖勾了勾手指頭,見這小家夥老老實實挪上前來,他就半蹲了下來,隨即在其耳邊低聲說道:“要是不想讓你爹知道你剪他胡子的事,那就替我做一件事。回頭隻要汪孚林開口,你就好好幫他的忙。若是你做好了,回頭我去拜見你爹的時候,另替你說幾句好話!”

    汪孚林絕不會想到,都已經是舉人的汪道貫竟然會去蠱惑葉小胖當眼線。此時此刻,他引了葉明月和小北主仆二人進內院,見汪二娘和汪小妹帶著連翹也出來了,他就簡略地對她們介紹了一下彼此。葉明月本來就是最最自來熟的,這才能夠在衣香社那些本地閨秀之中如魚得水。反倒汪二娘和汪小妹都是外向活潑的性子,這會兒卻偏要在縣尊千金麵前裝淑女,那叫一個忍得辛苦。到最後,還是汪孚林有些看不下去了。

    “二娘,小妹,葉小姐是自己人,你們該怎麽招待就怎麽招待,不用太客套。她和許家九小姐也很熟,總之不用拿她當外人。”說到這裏,汪孚林又拿手指著小北說,“小北也不是尋常婢女,她……”

    “喂,不許說!”小北登時大急,一個箭步竄到了汪孚林的身邊,簡直想捂住他的嘴,“揭人不揭短,哪有你這樣的!”

    看著這個猶如被人踩了尾巴小貓似的小丫頭,汪孚林這才好整以暇地說:“我說什麽了?我隻不過想說,你當初奉葉小姐之命給我捎過話,又曾經在危急時刻往邵家送過牌票,機敏能幹,難道我說錯了?”

    葉明月見小北輕而易舉就被汪孚林撩撥得炸毛了,這會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等看到汪孚林一拱手,就這麽把她們主仆倆留在這裏了,她方才對目瞪口呆的汪二娘說道:“芸妹妹,其實事情是這樣的,小北這丫頭,和你哥哥有些過節……”

    她麵帶微笑,對著汪二娘和汪小妹,竟是直接把汪孚林和小北在屏風後那兩番交鋒的經過給捅破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7-21 15:18:38 |
第一二八章 八卦閨秀團招新人(第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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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二娘在鬆明山鄉間長大,家裏人口不多,從前不和那些殷實富裕的同宗親戚往來,母親為人秉性又不是極其強硬的人,於是她反而養成了潑辣的個性,管過佃仆,田間地頭也常出沒。之前汪道貫把她接到了家裏去,和汪道昆的幼女真娘做伴,規矩多多,她差點就憋得受不了。直到汪孚林把她又接到了城裏,她方才終於透了一口氣。可接下來去許家裝淑女的經曆,還是讓她心有餘悸。所以,最初對這位來訪的葉縣尊千金,她是很有幾分忌憚的。

    要是對方常來,她豈不是每次都要端出一副笑不露齒的閨中典範模樣?

    可聽到葉明月身邊這個小北,竟爬窗去偷聽葉縣尊如何見人,還被自己的兄長撞破,而且前後是兩次,她立刻就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汪小妹更是眼睛閃閃亮,渾然沒注意到小北那氣鼓鼓的模樣,好奇地問道:“小北姐姐難道就是紅線女那樣的人物?能不能教我?”

    汪二娘頓時頭疼了,有些後悔把從前汪孚林珍藏的那些傳奇話本給小妹念得太多了。什麽紅線女、聶隱娘,諸如此類的故事,小丫頭全都背了個滾瓜爛熟,平時不要緊∫,,可這會兒在客人麵前直接一嗓子嚷嚷出來,這就很不妥當了。要知道,誰家閨秀不是在外宣揚讀的是閨範閨訓之類的,哪會張揚自個從小就沉迷於那些話本小說?於是,她隻能板著臉訓道:“小妹,別胡說!”



    這是在自己家。汪小妹哪裏會像之前在許家那樣乖巧。當即鼓起雙頰道:“姐。你自己當初看紅線隱娘那些故事的時候,還不是長籲短歎,說是自己也希望有這樣高來高去的本事!”



    看到這一對姊妹大眼瞪小歐眼,剛剛還氣鼓鼓的小北終於撲哧一聲笑開了。見汪二娘有些訕訕的,她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跟隨小姐出沒於府城縣城那些豪紳大族,她見慣了各式各樣的閨秀,此刻倒是對汪家姊妹很有些好感。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小時候跟著父母跑江湖賣藝,也很喜歡聽這些俠女故事,那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和紅線隱娘一樣,飛簷走壁,當一個絕世高手,可後來我就知道,那不過是讀書人杜撰出來的。”

    她稍稍頓了一頓,看了一眼衝自己搖頭的葉明月,卻還是繼續說道:“那種顛沛流離的日子很辛苦,每天要發愁吃穿。爹娘後來一場大病過世的時候,我才十歲。要不是小姐收容了我。隻怕我早就餓死在街頭了。所以,我可沒有紅線隱娘那樣的本事,頂多就是爬牆爬窗子,最多爬幾棵樹而已。”



    那段故事,除卻自家夫人小姐,其他人她從未透露過。而父母臨死前交待她的話,她更是藏在心裏,連至親至敬的小姐都沒敢說過半個字。

    汪小妹頓時有些失望,汪二娘卻沉默了。見葉明月走到小北身前,安慰似的對她說什麽,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好奇:“葉小姐,那小北為何要爬窗戶到葉縣尊書房偷聽?”



    果然是兄妹,汪孚林問這個,汪二娘也問這個!葉明月笑了笑,卻是先開口說道:“我比你們隻大一丁點,我家小弟又常靠你們照顧,以後你們叫我葉姐姐也好,叫我明月姐姐也好,不用這般客氣。至於小北和汪小相公的過節,說來都是我不好。家父初上任,又是過剛易折的性子,我隻怕他對下屬太嚴厲苛刻,所以想讓小北打探打探,抽空子也好婉轉勸解。誰知道一來二去,竟然和汪小相公撞到兩次。”

    小北早就知道葉明月不會說實話,此時隻是笑嘻嘻的,看到汪二娘竟然還有些不好意思地替汪孚林道歉,汪小妹也過來拉著自己的手問東問西,她不禁對這沒架子的汪家兩姊妹更有好感。於是,對於她們問那些跑江湖賣藝的舊事,她就半真半假說了一些,氣氛融洽得很。



    而連翹抽空子上了茶和點心之後,靜靜聽了一會兒,隨即躡手躡腳出了屋子。她繞過穿堂的隔屏,在東耳房門口張望了一下,卻正好被陪著汪道貫和葉小胖隨口胡謅的汪孚林眼尖看到了。汪孚林連忙快步出來,低聲問道:“怎麽,是二娘和小妹和那位葉小姐有什麽不妥?”

    不是不妥,是一見如故,談得太投機了!

    連翹微微苦笑,繼而就小聲把剛剛屋子裏那一番經過說了。見汪孚林臉色微妙,她不敢離開太久,就知機地告退而去。她這一走,汪孚林頓時拉長了臉,有些氣不打一處來。果然是有其仆必有其主,居然在他兩個妹妹麵前直接把那事給捅破了!而且這一拉上關係,以汪二娘和汪小妹那直腸子的個性,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要把他給賣了。至於葉明月往葉鈞耀臉上貼金這種小事,此時此刻都已經變成了無關緊要!

    葉小姐這語言藝術和其父如出一轍——葉大縣尊那根本就叫無知者無畏,和過剛易折有什麽關係?最初被一個戶房司吏要挾,後來被一群小吏逼宮,那叫對下屬嚴厲苛刻?那叫差點被下屬挾製好不好!要是沒有縝密的計劃盤算,葉大縣尊早就掉到深坑裏去了!

    就在他正尋思著日後如何防火防盜防葉家主仆的時候,就隻見穿堂門口有人探頭探腦。見是葉青龍,他便索性走了過去:“又怎麽了?”

    “小官人,大姑奶奶來了。”

    得,今天可真熱鬧!

    汪孚林拍了拍腦袋,雖說有些頭大今天人來得太多,可想想還能通過汪元莞去給兩個妹妹敲敲警鍾,他趕緊迎了出去。可寒暄兩句,他這目的還沒說出口,汪元莞就從懷裏掏出了一張大紅帖子:“小弟,許家九妹妹把二娘和小妹的事捅到了衣香社。這是衣香社十幾個閨秀聯名給二娘小妹下的帖子。她們幾乎囊括了府城縣城所有知名的大戶人家。到時候隻怕我也要陪同她們去一趟。”

    “……”

    這算什麽。八卦閨秀團招新人?

    想到裏頭還有衣香社的正式成員葉明月,到時候二娘小妹還會遇到許家那位嬌憨的九小姐許薇,汪孚林終於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防火防盜防騙……可防不住這些女人啊!於是,他隻能簡略地對自家姐姐說明了一下,汪道貫也正在這兒,後頭葉明月和葉小胖姐弟正在家裏做客。

    汪元莞哪曾想今天這兒竟然如此熱鬧,吃了一驚。她連忙先去拜見了汪道貫這位族叔,又和葉小胖這位縣尊公子打了照麵。隨即就跟著汪孚林去內院見兩個妹妹了。孚林眼見長姐把衣香社那聯名帖子拿出來,葉明月立刻笑說也有她的簽名,他頓時沒力氣潑涼水了。果然,葉明月滿口答應會全程陪護她們同去,哪怕對裝大家閨秀很不感冒的汪二娘,也猶猶豫豫答應了下來,就更別提不省心的小妹了。到最後,汪孚林隻能把希望寄托在了汪元莞身上。

    這位長姐到時候應該能約束住他那兩個妹妹,至少管住她們的嘴!

    安頓好這些,汪孚林方才重新回了自己的屋子。卻發現葉小胖已經不見了。得知李師爺之前約了葉小胖和金寶一塊去逛書鋪,他就沒多理會。反倒是汪道貫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怎麽不見秋楓跟去?”

    “他家裏還有父母兄弟,我準他閑時回去看看。”汪孚林隨口答了一句,隨即就看著汪道貫說,“剛剛說的那件事,叔父意下如何?”

    “你啊,膽子真不小。”汪道貫眯了眯眼睛,最終站起身來,眉眼已經笑到一塊去了,“不過很好,肆無忌憚,我喜歡!憑什麽每次都是別人算計咱們,不許咱們算計人家?這事情我幹了,大哥那萬一有什麽反應,我替你兜著。不過你可記住了,這次欠我一個人情,日後得幫我做一件事!”

    汪孚林對汪道貫試探性地提出這件事的時候,就知道以汪道貫的性格,至少有六成可能答應自己的提議——因為,這位汪二老爺是自詡為狂放不羈的閑人,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閑人,而最重要的是,他是鬆明山汪氏,絕對不可能容忍別人一天到晚來摸老虎屁股!於是,對於這最後一個條件,他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了,可緊跟著卻隻見汪道貫不懷好意地對自己笑了笑。

    “你答應的時候,怎麽就沒想過加一個前提?要是我讓你去做的事很坑人呢?”

    “叔父怎會是那樣的人?”汪孚林臉皮極厚地直接拍了一記馬屁,繼而方才笑吟吟地說道,“如果傷天害理,情理難容,南明先生也不會答應的。”

    “好嘛,居然學會了拿大哥壓我!”汪道貫嘿然一笑,卻是背手往門外走去,跨過門檻的一刹那,他頭也不回地說道,“等著我的好消息!”

    “祝叔父馬到功成!”

    把人送到門口後,汪孚林一句話直接丟了過去,反正汪道貫的肩膀堅實得很,這點小壓力根本不算什麽。思忖家裏頭有葉明月和小北主仆,再加上自家三個姊妹,隻怕一時半會散不去,他就幹脆安步當車去了一趟黃家塢程家大宅。這次一到門口,雖說門上還是說老爺少爺外出未歸,可當他折返時,經過前頭一個三岔路口,卻隻見一個人影猛地竄了出來,正是墨香。

    “汪小官人。”墨香雙手扶膝,雖說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堅持把話說完了,“之前您幾次過來,小的都脫不開身,也沒能替少爺捎話。您之前托他找的那些種子已經找到了,但少爺他……”

    墨香這話還沒說完,汪孚林就隻見他背後幾個家丁模樣的漢子匆匆跑過來,到了自己麵前之後就不由分說地把墨香夾在了當中。緊跟著,其中一個為首的歉意地和他打了招呼,剩下的就立刻提溜了這個小書童回去。隱隱約約的,那邊廂還傳來了幾個家丁惱火的喝聲。

    “老爺是體恤你那時候被少爺捆成了粽子,這才隻關了你幾天以示懲戒,你居然又四處亂跑!”

    “回頭找不到少爺,看不把你賣了!”

    聽著這些話,汪孚林要是再不明白,他就是豬腦子了。程乃軒十有八九逃婚逃家了,可他眼下自顧不暇,隻能祈求這家夥自己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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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九章 征輸庫開打!(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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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六,過了中元鬼節,就是徽州六縣糧長正式開始在征輸庫收夏稅的日子。歙縣因為是嘉靖年間方才建的縣城,縣衙征輸庫也是新修的,在府學的西麵,地方極為軒敞,正廳後堂各三間,東西旁屋一共三十間,十五區大糧長正好各居其二。如今這些大糧長出自豪紳大戶的很少,如吳天保這樣帶在身邊幫忙的,就是兩個族弟,兩個年長的侄兒。而諸如其他那種鄉間一霸的大糧長,身邊則是跟著三四個滿臉橫肉,猶如青皮打手一般的角色。

    明初的時候,大糧長隻負責收,催科自有裏長甲首代勞,可現如今大糧長如果不深入到各鄉各裏,與裏長打好招呼,到了收糧的日子,那是鬼影子都休想有一個。吳天保之前幾乎跑斷了腿,可下頭十一個裏的裏長,他卻隻說通了不到一半,隻有五個裏長通情達理地表示一定會盡力催科,其他的都是愛理不理。如今第一天征收,眼看別人那兒陸陸續續有一個個裏長帶著鄉人,或押著長長的車隊,或捧著銀箱進來完稅,他隻覺得坐立不安。

    而官複原職的戶房司吏劉會,這會兒正在正廳當中坐著。他起家就是戶房的白衣書辦,也不知道〗∟,經曆過多少年的夏稅秋糧征收了,隔著簾子影影綽綽看個大概,他就知道今年這光景比任何一年都要糟糕。別說什麽縣尊上任第一年給麵子,就連往日縣尊離任時那一年,也沒見完稅的時候這麽拖拖拉拉的。

    “司吏。吳糧長那兒。至今隻來了一個裏長。隻交了大約五十石的麥子,是實物,不是銀子。”

    說是夏稅,但同時征收的還有夏租,因為歙縣有民田,還有官田,這些官田除卻課稅之外,還會如同民間佃租田地一樣。向租種的百姓收取租子。整個歙縣,夏稅加夏租,總共要交麥子總共是一萬零三百餘石,分攤到十五個糧區,每區約摸六百餘石,每裏也就是五十餘石的樣子。這一部分有的裏是交實物,有的是交銀子,這也是從早年開始就變通的規矩,原本是為了方便起運,畢竟。銀子比沉甸甸的麥子可輕多了。

    而這是正稅,在正稅之外加上各式各樣的貼役、空役。又或者運費,各式各樣的朝廷加派,官府征派,軍費,再加夏稅絲絹,少說也會在原本的基礎上多一倍。



    這個數字是趙思成核定的,但下頭典吏和書辦都有參與,除卻他加派的兩成之外,其餘並沒有謬誤,所以之前戶房依舊是沿用了那樣一批數據派給下頭各區大糧長。此時此刻,劉會一聽到那個前來交稅的裏長隻交了五十石麥子,他的眉頭就緊鎖了起來,繼而問道:“絲絹銀子呢?”



    “一文都沒有。”那書辦是劉會當年的鐵杆,趙思成上任就被找個由頭革退了,現如今又召了回來,自然唯劉會馬首是瞻。見頭頭臉色鐵青,他就壓低了聲音說,“不過這絲絹不止吳糧長一家,我去其他糧長那兒晃了一圈,下頭裏長根本就沒有一個帶著鄉民來交絲絹銀子的。”

    果然是有人煽風點火,興風作浪!

    劉會輕輕咬了咬牙。前時葉縣尊和那些吏役達成的交換條件,是今年夏稅之後再議絲絹。可現如今這時候就鬧了開來,顯然是在逼葉縣尊就範。他經曆了一次大起大落,對這些鄉宦的伎倆已經有些深惡痛絕,自然不如起頭對均平夏稅絲絹一事那般熱忱。

    而且他身在戶房,又不是容易被愚弄的小民百姓,深知歙縣民眾之所以負擔越來越重,對這筆龐大的絲絹夏稅越來越難以忍受,都是因為那些鄉宦一文大錢都不交,都是因為每年攤派下來的軍費和歲辦越來越重。



    今年歙縣出身的殷大帥正在南邊打仗,為人性子頗為貪婪。據說首揆高拱說過一句話,那就是給殷正茂百萬兩軍費,哪怕貪汙了一半,這場叛亂也能夠立刻平息下去。而繼續用李遷那樣的無能之輩,隻會花費更大。當然,事實上並沒有撥下百萬軍費那麽誇張,但也多給了殷正茂二十萬兩。可代價就是,天下各大府縣都攤上了一筆軍費,其中,被人視為富庶的南直隸和浙江是攤派數額最大的,歙縣要負擔數千兩,再加上分兩季的歲辦,光是夏稅的時候一共要帶征四千!

    那些鄉宦怎就沒人抗爭過,軍費和歲辦攤派並非國初祖製正稅,也不應該征?

    當然,這種想法,劉會也隻是在腦子裏想想。嚴格來說,這已經屬於大逆不道了。想到汪孚林對他推心置腹,挑明了汪道昆不讚同立刻把均平夏稅絲絹之事提上日程的態度,而是認為要緩緩推行,至少把其他五縣的一係列反彈都考慮好,再緩緩推動,謀求一個六縣都能夠接受的方案,他再對比私底下來接觸自己的那位代表汪老太爺的掮客程文烈,不禁長長吐出一口氣。

    雖說他壓根算不上士,也談不上為知己者死,但知恩圖報的道理他還是懂的。那會兒要不是汪孚林伸手拉他一把,他也許都死在充軍路上了。戶房又不隻是自己一個資曆深的老手,吳司吏不就相當識時務?

    “要不要我派幾個差役下去,幫吳糧長一把,讓那些裏長加快催科?”

    “這追比的規矩,本來就不是用在糧長身上,是用在裏長身上。交不上賦稅,他們一樣是要挨板子的。”劉會想都不想就把這個蠢主意給打了回去,“現在那些人就寄希望於縣尊惱將上來出個大錯,這樣就能利用交齊夏稅這個誘餌,逼迫縣尊衝鋒在前。先看看再說,不要慌!”

    “你這戥子有問題!”

    又是約摸一個時辰,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一直竭力鎮定心神安坐正廳的劉會陡然從桌上那堆案卷中移開目光,霍然站起身來。這一次,他沒有等外頭眼線稟報,而是快步來到了門口,打起了那細密的斑竹簾。就隻見西邊靠近前頭大門的旁屋門口,這會兒正起了騷動,一大堆人正圍在那兒,有人嚷嚷,有人跳腳,還有更多人從其他地方圍上去。就在這時候,一個書辦滿頭大汗地衝到了他的麵前。

    “司吏,是有糧長在收銀子的時候,私自用大戥,那邊一個完稅的裏長交的是十兩一錠的官銀,竟然被人稱出來說隻有九兩七錢,那個裏長就炸了。”

    這是往年都有的弊政了,一般戶房司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糧長不要太過分,裏長也往往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可這會兒劉會跟著那書吏趕過去的時候,就隻見兩個人已經在地上扭打在了一起,衣服上滾滿了塵土,此前那個身穿青綢衣裳的糧長,這會兒臉上一片青紫,而另一個人已經將他騎在了身下,如鐵錘一般的拳頭正猶如雨點一般衝著對手的身上擂去。

    “十年裏你當過三次糧長,每次都是小等換大等,拚命加收鄉裏鄉親的銀子,貼役空役要收到一兩銀子一個人,你這心也太黑了!我今兒個就是拚著挨板子坐牢,也要出這口氣!”

    “還愣著幹什麽,拉開他們,真要出了岔子,你們誰擔得起責任?”

    今天奉命前來維持的,正是趙五爺和麾下那些民壯,此刻他們聽到劉會這叫聲,立刻如夢初醒,趕緊上去分開這廝打的兩人。那個嘴裏依舊罵罵咧咧的裏長大概二十出頭的年紀,虎背熊腰,剛剛他一出手之下,被打糧長的幾個跟班無一反應過來,要上去幫忙的時候,卻被年輕裏長帶來的幾個壯漢給逼住,一時隻能看著自家糧長挨揍。這會兒等到民壯把兩邊分開,他們方才如夢初醒,一個個上去手忙腳亂地扶住了那個臉腫得猶如豬頭的糧長。

    “劉司吏,趙班頭,這糧長我沒法幹了!”那個糧長本就是個鄉間無賴,仗著舅舅家有點勢力錢財,橫行鄉裏,別人畏之如虎的糧長他卻甘之如飴,挨打還是第一次,他哭天搶地正要耍無賴,卻隻聽一聲重重的呸,登時條件反射一般一哆嗦。

    “你不幹最好!這次老子豁出去了,就是捅到南京巡按禦史劉爺那兒,這案子我告定了!”那年輕裏長從一個跟自己來的壯漢手中接過大等,用力揮了揮,這才對包括劉會在內的圍觀眾人說道,“看到沒有,這就是他一兩銀子至少加了七八分的大等!不但如此,趁著這次完稅要交金花銀的機會,他舅舅還趁機提高銀兌錢的比率,一前一後坑苦了鄉裏鄉親!我特意拿出了祖上傳下來的這錠官銀,沒想到他連這都要坑,狗東西!”

    正在劉會思忖眼下這情形應該如何收場的時候,就隻聽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口口聲聲說他坑苦了人,難不成你覺得你代他為糧長,就能比他做得更好?”

    因為是人群之後傳來這聲音的,那年輕裏長眉頭一挑,竟是毫不退縮地說道:“若是收一區十一裏的稅,我自然不敢打包票,可若隻是本裏征收,我自信絕不會坑了鄉裏鄉親!本來就是各裏長帶著人手解送到征輸庫來,多了這黑心糧長一環,少了公平,多了盤剝!”

    “好!若本縣說,日後就不要這糧長,你們裏長各裏收各裏,那又如何?”

    隨著這說話的聲音,再加上那個熟悉的自稱,劉會頓時打了個激靈。說話的那不是歙縣令葉大縣尊,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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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零章 把所有人架到火上烤(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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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裏長終於也意識到,說話的不是尋常人。果然,當他回過頭時,就隻見身後眾人呼啦啦一片都跪下了,而那個微笑看著自己的中年人身穿官袍,舉手投足盡顯官威,即便他不認識,卻也能意識到這就是本縣之主!最初的呆愣過後,他慌忙跟著其他人一塊行禮不迭,可這一次,他卻不像剛剛那樣聲音洪亮,老半晌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話來。

    葉鈞耀瞅了一眼一大片行禮的人,心想自己這縣尊也就隻能在這種地方逞威風了。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擺出了嚴厲的臉色:“剛剛這裏什麽情形,本縣都瞧見了!征收夏稅這樣大的事,有的鄉裏拖拖拉拉,有的糧長私換大等,多收銀兩。甚至於就在征輸庫大打出手,簡直是丟人現眼!”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葉鈞耀當然不會冒出娘希匹這樣的違禁字,但也已經足夠義正詞嚴,至少那糧長也好,年輕裏長也好,誰都不敢抬頭吭聲。至於其他事不關己的糧長,則是全都在尋思葉鈞耀之前那最後一句話——什麽叫各裏收各裏,這豈不是說,日後就不需要糧長了?還是說,縣尊打算從現在開始,就推行這新的製度?葉縣尊上任以來最2c,初沒什麽政績,後來就突然強硬了起來,可這次要更易的畢竟是祖製!



    就在這時候,葉鈞耀突然痛心疾首地說:“今日乃是征輸庫大開,征收夏稅的第一日,可如今這般景象。傳揚出去。徽州府其他五縣會如何看我歙縣?”



    仿佛是映襯他這一句話。一個青衫身影一溜煙地從征輸庫大門跑了進來。還來不及站穩,這個人就氣喘籲籲地說道:“回稟縣尊,不得了了,婺源和績溪那邊出了大事,鄉民聽說徽州府有意將獨派我歙縣的絲絹夏稅均平到其他五縣,一時群情激憤,有上千人擁到縣衙陳情,絕不接受!”

    此話一出。這邊征輸庫中頓時一片嘩然。自從嘉靖年間,歙縣這筆數額達到八九千匹,金額達到六千餘兩的絲絹夏稅被人揭開蓋子之後,就有不少人記在了心裏,尤其是今天來的不少糧長中,有人便是得到汪尚寧授意的,這會兒更是又意外又震驚。他們還隻是在遵照汪老太爺的意思給縣太爺施壓,那邊婺源和績溪怎麽就這麽鬧騰了開來?這種事不是應該先打口舌官司,接下來再是往上陳告,比拚各自的手腕勢力。最後才動用廣大的民間輿論嗎?

    怎麽一開始就鬧騰得這樣厲害了?

    葉鈞耀眉頭倒豎,怒聲說道:“本縣還未曾來得及正式梳理此事。徽州府段府尊也從未有過這重意思,是誰膽敢以訛傳訛?”

    他立即招手把人群中的戶房司吏劉會給叫了上來:“本縣這就去府衙一趟,征輸庫這邊,本縣就交給你了!”

    眼見葉縣尊仿佛來不及交待其他,就帶著隨從們匆匆離去,征輸庫看上去漸漸平靜了下來,但糧長們已經無心收糧,三三兩兩聚在一塊交流。這時候,劉會方才把吳天保叫到了跟前,得知汪孚林的這位舅舅確實總共隻收到一個糧長交上來的五十石麥子,他就安慰了對方兩句,隨即方才低聲問道:“可有人對你提過夏稅絲絹之事?”

    吳天保隻影影綽綽知道一點風聲,剛剛見葉縣尊就這麽氣急敗壞得走了,他更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於是,他老老實實搖了搖頭道:“我也隻是從前聽到過,這幾千匹夏稅絲絹獨派歙縣很不公平,其他的並沒有人對我提過。”

    這麽說,因為汪孚林的關係,本來就有人打算坑吳天保這個糧長!

    劉會擠出了一絲笑容,這才對吳天保說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你不用太擔心了,小官人自不用說,我也不會坐視。”

    吳天保連忙千恩萬謝,可當他回到自己收稅的兩間旁屋時,眉頭卻擰成了一個大疙瘩。即便因為吳氏岩鎮南山下這一支並不顯赫,他對官麵上的事情也隻是一知半解,可眼下的凶險他已經隱隱感覺到了。他甚至願意傾家蕩產,賠補到時候夏稅不夠的困窘,也不希望汪孚林蹚到這樣的渾水中去。

    可那孩子他是真管不住!

    徽州知府段朝宗確實有些焦頭爛額,年初歙人帥嘉謨陳情的時候,雖說一直捅到了南直隸巡按禦史劉世會那裏,可他火速與這位巡按交流了一番,劉世會終究也不敢輕舉妄動,於是這麽一件大事就含含糊糊蒙混過去了,正好各縣主司大多不在,也就暫時拖延了下來。前時葉鈞耀一度被人挾製,可總算那個菜鳥掙脫了,他還鬆了一口大氣,以為這事至少能拖到自己任期結束。可歙縣那邊還隻是暗流洶湧,婺源和績溪卻這麽毫無預兆地爆發了開來!

    “府尊,要知道歙縣這邊的呼聲,我一直都在盡力彈壓,希望能夠拖到夏稅之後。我剛剛在征輸庫,甚至打算把糧長收一區,改成各裏收各裏,進一步打壓那些鄉宦豪強,今天征輸庫一鬧,本來是最好的機會。可沒想到,這婺源和績溪怎麽會……”



    葉鈞耀這會兒卻仿佛不會看段朝宗眼色似的,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甚至又突然驚咦了一聲:“府尊,會不會是那邊婺源績溪兩縣先下手為強,希望用這樣的態度讓徽州府乃至於朝廷不敢輕易動此事?又或者……根本就是歙縣有人興風作浪,借此逼得我這個歙縣令不得不出頭,讓府尊不得不選一邊支持?”

    “夠了!”

    段朝宗惱火地喝止了葉鈞耀,揉了揉眉心後,卻不得不承認葉鈞耀這後頭兩種猜測全都極其有道理。因此,一想到徽州府雖有那些富甲天下的徽商,鄉宦勢力也盤根錯節。可田地貧瘠。百姓困頓。每年就是收這麽一筆絲絹夏稅,竟然還要來回扯皮,他不禁也生出了一股深重的怨氣。

    欺人太甚!你們有本事鬧,怎麽不知道替百姓把這筆錢給負擔了去!

    “你先回去,管著你那邊歙縣收夏稅要緊,此事本府自有計較!”

    葉鈞耀已經第一時間跑過來府衙倒了一番苦水,既然段朝宗下了逐客令,他自然就趕緊告退了出來。等一路出來。上了自己的四人抬大轎,他就看見裏頭的汪孚林已經把衣襟都敞開了來,一把大蒲扇搖得虎虎生風。雖說他自己也熱得汗流浹背,這會兒仍然忍不住笑罵道:“你至於嗎?這青綢轎麵被你扇得四處鼓風,是人都知道裏頭還藏著一個人。”

    “學生要是再不扇風,說不定老父母從府尊那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中暑昏過去的小秀才了。”汪孚林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橫豎這轎簾落下之後裏頭甚是昏暗,葉鈞耀肯定看不出自己什麽表情。而他在心裏已經下定決心,日後自己要是發達了。絕不坐這種悶熱得簡直要死人的轎子!

    轎子從府城回歸縣城的一路上,葉鈞耀抓緊時間對汪孚林說了之前見段朝宗的經過。得知那位段府尊果然被葉鈞耀帶去那個方向考慮問題了。汪孚林輕輕舒了一口氣,這才低聲說道:“這下子一府六縣,所有要緊人物全都被架在火上烤了。”

    既然不能死道友不死貧道,那也不能貧道死道友不死,大家一塊死好了!置於死地而後生,大概就是這麽個道理!

    汪孚林今天是根本不想來的,可葉鈞耀心裏沒底,硬是把他提溜在四人抬大轎中一塊到了府衙,如今既定目標既然達到,葉大炮終於神清氣爽。四個轎夫都是他拿銀子喂飽了的,路上又沒商量具體事情,他也不愁有人泄露消息。找了個僻靜地方先讓汪孚林下轎,他探出腦袋笑著說道:“對了,明月說,明天帶你家兩個妹妹去赴衣香社的聚會,你告訴她們,不用準備什麽,明月都讓張嫂給準備好了。”

    一提到這一茬,本來很想忘記兩個妹妹即將加入八卦閨秀團的汪孚林頓時苦了個臉。對於頂頭大領導葉縣尊的關心,他還得表示感謝,反正該耳提麵命的他已經都吩咐過兩個妹妹了,如今再多想也是白搭。相比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情,接下來他還沒得消停,因為他還要搞定一個傳說中的人物。

    就是他很可能在歙縣班房看到過一次,卻從來沒有正麵交談過的帥嘉謨!那個揭開夏稅絲絹蓋子的帥嘉謨!

    他一麵在腦海中默默回憶著打探到的此人種種情況履曆,一麵信步往和人約定好的地方走去。當他最終來到歙縣學宮前頭的碑林,看到那個鬼頭鬼腦,和這讀書人的聖地絕對不相配的人時,他便加快了兩步。

    那邊廂,眼尖的蕭枕月也已經看見了汪孚林,連忙一溜煙迎了上來,卻是滿臉堆笑地說道:“這兒進進出出的不是秀才就是童生,小官人若再不回來,我這個讀不進聖賢書的刀筆吏,就隻好找條地縫鑽進去。”

    “蕭令史不用謙虛了,縣尊對你可是讚不絕口。”汪孚林見蕭枕月和之前趙五爺在這見自己一樣,也是一身童生的儒衫,他便壓低聲音問道,“安排好了?班房那地方可是三班衙役的後花園。”

    “小官人放心,我可是刑房出身的刀筆吏,和班房打交道的次數,整個刑房隻怕就連剛倒台的張旻也不如我。”蕭枕月和劉會一樣,都是衙門裏頭的青壯派,這會兒把胸脯拍得震天響,“隻瞧我的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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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一章 徹底把水攪渾(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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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對於有月票卻投不了,要求投打賞月票的問題,編輯說,估計是訂閱後要等待二十四小時的問題,大家等我明天回饋哈

    不論外間因為績溪婺源鄉民鬧事,出了怎樣一場軒然大波,歙縣班房的門口,幾個白役照舊在那擲骰子玩得興致勃勃。直到發現有人過來,一個白役方才懶洋洋抬起了頭。看清楚頭前那人是刑房新任典吏蕭枕月,他趕緊一個個拍醒了賭興高昂的同伴們。一大幫人亂七八糟地圍上前來,有的恭恭敬敬稱呼一聲蕭令史,有的卻是左一個蕭爺,右一個蕭叔亂叫,渾然不顧蕭枕月還不到三十。

    白役是整個縣衙中最底層的人物,哪怕從前蕭枕月隻是白衫書辦的時候,也足可睨視這些家夥,更不要說現在他已經正式當上經製吏,成了縣尊麵前的紅人。於是,他根本不正眼看這些人,隻是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吳司吏有要緊事吩咐我過來,你們看著門就好。”



    盡管蕭枕月背後還有個小廝費勁地提著一個食盒,但新任刑房典吏帶進來的人,誰敢去盤問來曆?再說,這是歙縣班房,又不是牢房,誰也犯不著太頂真得罪刑房大佬。等到目送¤∞,了這主仆兩人進去,一眾白役方才重新開始玩骰子,可興致就比不上剛剛了,一個個全都在殷羨蕭枕月的好運氣。



    書辦雖不是經製吏,可也同樣一個蘿卜一個坑,有定數的,而從這一級熬到青衫典吏。多少人一輩子都等不到機會。這前有劉會。後有蕭枕月,都是什麽逆天運氣!

    進了大門,蕭枕月依舊一副高冷模樣,但之前一直緊握的拳頭終於放鬆了。他當然可以正大光明地把葉縣尊麵前的紅人汪孚林給帶到這來,問題汪孚林特意吩咐不能讓別人知道,於是他就隻能用這麽一個夾帶的辦法。好在他事先打聽過,這會兒快班、皂班、壯班三個班頭全都不在,他大可橫著走。一路上旁若無人視若無睹地從那些拿犯人取樂的差役身邊經過。不管是別人如何行禮稱呼,他始終隻微微一動下巴算是應答,一直到了最深處的一座屋子。



    這裏並沒有人看守,也不像外頭那樣總有某種說不出的腐臭黴味,而是顯得幹淨清爽。他這才回過頭來,低聲對汪孚林說:“這是三個班頭的自留地,往日他們過來,就在這裏休息。外頭一層一層那麽多差役在,帥嘉謨安置在這裏是最安全的。一會兒我在外頭望風,小官人你就扮成送飯的進去。”

    雖說從最外頭到最裏頭。總共也不到一盞茶功夫,但汪孚林提著沉重的食盒。倒是走出了一身汗。他點點頭謝了蕭枕月一聲,這才順著指引進了一處屋子。甫一踏進門檻,他就發現,這裏布置得倒談不上雅致,可卻十分整潔,而角落中書桌後坐著一個中年人,此刻正頭也不抬,劈裏啪啦打算盤。他稍微站了片刻,見其半點反應都沒有,他就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提著食盒過去了。

    “飯菜放在那兒吧,我一會兒自己會吃。”中年人仍舊隻顧著埋頭打算盤,隨口吩咐了一句,可沒過多久,他便發現有人來到了自己身邊,這下子登時眉頭大皺,立刻側過了頭。發現身邊是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陌生少年,正好奇地往他一麵打算盤一麵寫的一遝賬本上瞟,他有些警惕,隨即便放鬆了下來。

    要真的是對自己不利的人,早就趁他不備下殺手了,還用得著這樣一幅模樣?

    “這不是你應該看的,快走吧,否則不管哪位班頭回來,沒你的好果子吃!”

    “我看了帥先生的賬本,也許沒好果子吃,可帥先生要是繼續把這歙縣班房當成自己家似的住著,將來結局大概也好不到哪裏去。”

    帥嘉謨登時大吃一驚。對方知道自己是誰,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小小少年說話的口氣!他定了定神,這才謹慎地問道:“你是誰?”

    “學生鬆明山汪孚林,見過帥先生。”

    盡管知道帥嘉謨不過因祖上在新安衛服役,這才定居於此,算不上土生土長的歙人,而且也並非讀書儒生,而隻是精於算術,但汪孚林仍然相當客氣。見對方聽到自己自報家門之後,總算是稍稍消除了幾分緊張之色,他就繼續說道:“帥先生的事情,我聽人提過,一直都很欽佩您的勇氣。畢竟,自從嘉靖年間那兩位首提此事之人死得不明不白之後,就再也沒人敢提這一茬了。”

    身處歙縣班房,受到嚴密保護,但帥嘉謨還是聽趙五爺在內的班頭們提到過汪孚林這樣一個人。盡管他一度認為,一個十四歲的小秀才不可能有那樣覆雨翻雲的手段,絕對是背後的汪道昆麵授機宜,但眼下真正見到人,他忍不住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太依賴於常識了。盡管汪孚林對他的恭維讓他很高興,可他還是開門見山地問道:“小官人今日見我,先是恐嚇,然後又是吹捧,到底是什麽意思?”

    “今天,歙縣征輸庫那邊發生了一件事,而績溪和婺源,也傳來了兩個消息。”

    汪孚林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下征輸庫那個年輕裏長和糧長打的一架,以及葉鈞耀拋出的各裏收各裏這樣一個建議,隨即方才提到績溪和婺源那邊的鄉民騷動。果然,等到他說完,帥嘉謨那張臉已經是陰沉得足以滴下水來。顯然,這位年初掀起這一輪大風暴的中年人並不是一個笨蛋,這會兒已經想到了這場大風波一起之後,他的尷尬處境。

    “剛剛葉縣尊去府衙見過段府尊了,段府尊很震怒,而且懷疑有兩個可能。要不就是歙縣鄉宦故意在後頭挑唆婺源績溪鄉民鬧事,為了抓對手的把柄;要不就是五縣那邊先下手為強,把事情擺到台麵上先大鬧一場。那麽府尊就有可能為了收齊夏稅而息事寧人。不管哪一種可能。到最後為了平息事情。年初提出此事的帥先生,都很可能被拋出來作為棄子。想必帥先生應該知道,鄉民也許會對幫他們減輕負擔的你感恩戴德,但鄉宦的德行卻不一樣,過河拆橋是一貫的道理。”

    帥嘉謨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聲音艱澀地說道:“那南明先生的意見呢?”

    到了關鍵時刻,比拚的還是背後的大人物啊!但他雖說事先去和汪道昆通過氣,來見帥嘉謨卻完全是自己的主意。

    汪孚林鎮定依舊。輕聲說道:“帥先生之前先是告到了徽州府,然後又向南直隸巡按禦史劉爺陳情,但全都沒有下文。畢竟,這樣一筆夏稅絲絹,是實施了上百年的祖製,沒人敢動。如果帥先生打算偃旗息鼓,自然一切休提,南明先生自然不會讓為我歙人陳情的您陷入困頓,退路會安排好的。但如果帥先生並不死心,打算繼續試一試能否撼動這一筆絕對不合理的夏稅絲絹。那麽還有一條路。”

    他稍稍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先去南京。然後進京陳告!”

    雖說之前衙門那些吏役就以帥嘉謨進京陳告為由,恐嚇過葉鈞耀,但此一時彼一時。越級告狀當然是朝廷嚴厲打擊的,但那得看告的是什麽,涉及到的是反映目前正屬於改革範疇的賦役問題,高拱也好,張居正也好,也許今後會不和,但如今都正在推進一條鞭的收稅模式,說不定會費點神管一管徽州一府六縣夏稅絲絹這點事。總比在徽州府,帥嘉謨被一群官員以及鄉宦當槍使來得強!

    而且,汪道昆對他私底下透露了點情況,他倒不擔心這舉措是否會連累葉縣尊……你巡按禦史和知府都管不了的,本管縣令怎麽管?

    帥嘉謨此前也考慮過進京。然而,他仍然是仔仔細細沉吟,沒有立刻答應或是拒絕。

    “帥先生還請早下決斷,否則這一波聲勢一鬧大,你未必走得成。今天是刑房蕭令史帶我來的,你如打定主意,可以通知他。”

    汪孚林該說的都說了,拱了拱手,留下那食盒就轉身離去。當他快到門口時,就隻聽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我願去京城!”

    帥嘉謨吐出這一句話,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名利名利,他不在乎利,卻在乎名,隻希望能夠把這樣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翻過來!他不是土生土長的歙人,可對這塊土地卻很有情分,自從在那些舊賬冊中發現了這樣一樁積弊,哪怕知道嘉靖年間那兩位揭開此中黑幕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也打算揭開這個蓋子。而更讓他心情激蕩的,是接下來汪孚林說出的另一句話。

    “我就知道帥先生會有此意。有道是,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帥先生乃是俠義之士,總比那些別有用心的鄉宦來主導這樣一件事來得好。”

    “你這話可是把南明先生一道罵進去了。”帥嘉謨開玩笑似的打趣了一句,見汪孚林笑而不語,他便起身走到了汪孚林身前,“不過我這是在班房深處,雖說安全不成問題,可沒有三個班頭的容許,要離開很不容易。”

    “隻要帥先生答應就行了,這件事說難不難,難的是要有人配合。帥先生等我的好消息。”

    當一身小廝打扮的汪孚林跟著蕭枕月原路返回,出了歙縣班房,又七拐八繞找了個僻靜地方剝掉外頭那身褐色衣服,摘下六合帽,熱得通身大汗的他拿著袖子扇了扇風,這才對蕭枕月說:“接下來,還要麻煩蕭令史你再給我幫個忙,我要立刻見壯班趙五爺。”

    不徹底把水攪渾,怎麽能蒙蔽其他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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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二章 大幕拉開(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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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平第一次坐轎子,秋楓隻覺得腳不著地,整個人晃晃悠悠,再加上兩邊窗子被釘死,前方轎簾低垂,那種悶熱而密不透風的感覺,他幾乎有一種嘔吐的衝動。一路上身不由己,不知前路在何方,更是壓迫得他心情緊張,整個人都繃得緊緊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七拐八繞兜了多少個圈子,這兩人抬的小轎終於停了下來。當轎簾被人掀開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已經身處在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中。

    堂屋中,陳六甲正通過窗縫,打量著那個與其說被攙扶,還不如說是被架出轎子的小廝。良久,他才挪開目光,對一旁的程文烈問道:“就這小子?”

    “怎麽,陳爺是覺得他太小?你可別忘了,想當初狀元樓上,是誰打了陳天祥一個措手不及。這小子年紀雖小,人卻賊精,這一次要不是我拿著他家人的把柄,而且他又知道那汪小秀才心狠手辣,未必會上這條船。之前他已經通風報信說了吳老鬼是內鬼,葉縣尊想要拿掉張旻,要不是我們料錯一步,沒想到是舒推官下手,說不定還能扳回一城。而且,他提出的交換條件你也聽到了,離開徽州府去南京崇正書院,和父母家人4,斷絕關係。”

    “諒這麽個小人物,也不敢和汪老太爺玩花樣!”

    陳六甲輕哼了一聲,斜睨了一眼程文烈,心裏卻飛快思量。績溪和婺源那邊突然大亂,這打亂了他的預期,打亂了汪老太爺的計劃。但也興許可以趁亂而起。讓段朝宗認為這是五縣鄉宦那邊挑起了事端。進而偏向自己這一邊。當然不利因素也是有的,如果有人在那位徽州知府耳邊吹風,這把大火很可能會燒到歙縣這邊來。所以,掌握歙縣令葉鈞耀的動向這一點,立刻就變得空前重要了,偏偏這時候縣衙那邊,汪老太爺的鐵杆張旻還被擼掉了!

    否則何至於要動用秋楓這麽個小廝當內線?

    而且,汪老太爺的意思。那個帥嘉謨可以在關鍵時刻丟出去,反正此人挑起事端的作用已經做到了,隻要就會把握得好,這一個人又能派上大用場!

    想到這裏,他走到門口重重咳嗽了一聲。很快,那兩個抬轎子的轎夫便一左一右挾持著,把秋楓給架到了門前。他隔著斑竹簾,居高臨下地說道,“你之前那些條件,我都可以答應你。接下來。我隻要你做一件事,跟緊了汪孚林。要寸步不離,時刻回報他的行蹤。然後,在我需要的時刻,把他領到我指定的地方去。事成之後,我立刻送你去崇正書院。”



    秋楓見裏頭的人連麵都不肯露,剛剛抬自己過來的那轎子又是晃晃悠悠在府城兜圈子,分明是想要混淆自己的判斷,不讓他知道這裏是在何處,見的又是誰。他強壓心頭那一絲絲恐懼,沉默了片刻便開口說道:“口說無憑,我怎麽相信你不是騙我?當初邵員外家的枯井裏頭,可是有他那當鋪一個夥計的屍骨。有權有勢的人做事都是這樣,過河拆橋!”



    陳六甲登時為之氣結,一旁的程文烈卻低聲說道:“看到沒有,這才是聰明人。他要是一口答應,卻沒有討價還價,那就反常了!”

    被程文烈這麽一勸,陳六甲方才按捺怒氣問道:“你要什麽憑證?難不成還要我立下字據?”

    “我要南京崇正書院的推薦信!”秋楓想都不想就迸出了一句話,繼而抿著嘴,在不出聲。

    陳六甲頓時躊躇了起來。旁邊的程文烈嘿然一笑,也不勸解,就這麽好整以暇地搖著折扇。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陳六甲方才輕哼道:“此事哪有那麽快……不過我可以答應你,三日後就把推薦信送到你手裏。可要是我吩咐你的事情做不好……”

    “那時候你們還會放過我嗎?”秋楓反問了一句,繼而使勁想要掙脫那兩個鉗製自己的轎夫,見他們就是不放手,他頓時氣衝衝地說道,“都說完了?說完就讓我回去,我這樣一次次往外跑,小官人萬一察覺到,我還怎麽往下編謊話?”



    “帶他走!”陳六甲沒好氣地吩咐了一句,可等到兩個轎夫架著人往轎子那邊去了,他突然又想起什麽,連忙叫道,“等等……這次你就沒什麽消息?”

    秋楓登時心頭咯噔一下,緊跟著,他就開口說道:“葉小姐明日一早就會過府,送小官人的兩個妹妹去衣香社聚會。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畢竟,我眼下的任務是陪金寶讀書,跟前走後的事都是那個葉青龍在忙活。”



    衣香社三個字,陳六甲自然不陌生,知道那是府城縣城那些大家閨秀們的集會。他縱使再膽大,也不敢把主意打到這些各家視若珍寶的千金小姐頭上,於是聽過也就算了。而對於汪孚林身邊新添的那個小夥計,他哪會不知道人在邵家那樁案子中的重要作用,不禁心中一動。

    這時候,他隻聽程文烈在耳邊嘀咕了一句,立刻開口說道:“那個葉青龍礙事得很,你想個辦法,讓他消停幾天,如此一來汪孚林身邊沒人,你就可以名正言順跟著了!這點小事,想來你不至於辦不好。”

    “我知道了。”秋楓簡短地答應了一句,等坐回轎子的時候,他趁著轎簾還沒放下,使勁記了一下這院子房子的特點。也許這裏隻是別人臨時找來的見麵地點,可多留心總沒有壞處。否則若是成了井中枯骨的時候,那可是連哭都來不及了!

    被人抬到縣城某處僻靜地段,秋楓才下了轎子,他沒有徒勞地去反跟蹤那兩個轎夫,接下來一路小心翼翼潛蹤匿跡,這才拐上了縣後街,推門進了院子。前院還是和往日一樣。康大等四個轎夫正在屋子裏說笑。廚房裏正飄出了一陣陣炊煙的香味。顯然是劉會媳婦劉洪氏正在做飯。

    他默不做聲地從明廳旁邊的樓梯上了二樓,這才發現,自己房門前的二樓美人靠上,汪孚林正斜倚在上頭,兩條腿擱得高高的,從這居高臨下的位置看,顯然他剛剛進門時的那一幕都被其瞧在眼裏。

    “小官人……”

    “回來就好。”汪孚林笑了笑,努了努嘴道。“接下來會更亂,小葉子成天被二娘小妹差遣得團團轉,我已經在李師爺那給你請了幾天假,跟我跑跑腿。”

    “好。”秋楓長舒了一口氣,這才認真地問道,“小官人要我跟著去哪?”

    “績溪和婺源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征輸庫那邊夏稅收得又不那麽順利,我這個門聯都掛到紫陽書院門前去的秀才,總得幫一幫葉縣尊,去走訪一下本縣那些秀才。你在歙縣學宮這麽久。人認得最熟,這次就靠你了!”

    接下來。汪孚林帶著秋楓,登門拜訪了住在縣城內的秀才們。由於他上次在紫陽書院換門聯之後,慷慨大方地包下酒樓,請了一大幫生員大吃大喝,成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因此不管在哪一家,主人對他的態度都還算不錯。盤桓的同時,他少不得打探各家對於今年夏稅的態度,而這個時候,每個人的態度就大相徑庭了。有的諱莫如深,有的打太極不接話茬,有的滿臉茫然表示不知情,還有的則是痛心疾首,反倒對他絮絮叨叨獨派歙縣夏稅絲絹的不公。

    秋楓跟著汪孚林這一番走動下來,就是整整三天。他按照那邊的吩咐,把汪孚林的行蹤都泄露了過去,包括汪孚林一次在傍晚時分去了歙縣班房,作為回報,他順利拿到了那封南京崇正書院的推薦信。僅僅是這薄薄的一張紙,他仔仔細細看過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那一方鮮紅的篆字印章,最終,他將其鄭重其事收好,壓在了床頭靠牆邊的葦席底下。當然,和這封推薦信一同送過來的,還有一個指令。

    而在汪孚林拜訪歙縣秀才的這三天時間裏,從婺源和績溪開始鬧開來的夏稅風波,卻已經蔓延到了祁門、黟縣、休寧,甚至有聯名的陳詞送到了徽州府衙。徽州知府段朝宗可謂是焦頭爛額,尤其是五縣縣令猶如雪片一般地公文送上來,請求府衙能夠給一個明確的說法,他們也好壓下鄉民呼聲,他就更加火冒三丈了。

    這一天,當舒推官過來,提及邵家那樁案子時,他便老大不耐煩:“本府不是說了,全都交給你處置嗎?”

    舒推官本來就隻是找個理由來見段府尊,此刻趕緊改口道:“府尊責備的是。其實,下官眼下來見府尊,也是為了如今府尊最煩惱的事。五縣那邊鬧得沸沸揚揚,歙縣雖是按兵不動,但可想而知,對於這開國百多年來一直獨派歙縣的絲絹夏稅,自然早有不滿。稍不留神,此事就很有可能釀成一場動亂。徽州府地處南直隸,雖說並不富庶,可多年來也從來沒出過問題。府尊上任以來更是兢兢業業,若因為奸民的算計而損傷令名,那就實在太不值得了!”

    “本府無需你來提醒,有話直說!”

    舒推官頓時被噎得麵色一變,但隨即便滿臉堆笑說:“下官隻是一點愚見,若是能把年初那個始作俑者帥嘉謨,以妖言惑眾的罪名給拿下,然後不動五縣中人最最忌諱的絲絹夏稅,而是從別的地方給歙縣一點補償,這次的事端,說不定就可以平息下去。”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去看段朝宗,就隻見這位徽州知府臉上看不見喜怒,頓時有些氣餒,但心裏還是不停地給自己打氣。

    他能否在這徽州府更進一步,壓過葉鈞耀那隻菜鳥,就看這一回了。那門子給自己出的這主意,他覺得很不錯,料想段府尊也不會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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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 你們一家都是狗腿子!(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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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來到歙縣班房,陪同汪孚林的卻是趙五爺。雖說對於小秀才身後的小跟班,他有些納悶,可上次打通關節把人弄到牢房裏去看趙思成的時候,他都額外放了葉青龍這個極品小夥計進去,現如今這三班衙役自管的班房,汪孚林帶了一個秋楓進來,這根本就不算什麽。一路進去的時候,他聽到汪孚林說起之前到這裏來撈犯夜的金寶那樁往事,頓時有些尷尬。

    “小官人不是外人,我也就實話實說了。抓犯夜的這種事,本來就可以算是壯班的福利,真要送到衙門,這幾十小板是少不了的,可在班房裏蹲上一晚上,再拿出錢來,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之所以會認得程公子,也是因為下頭民壯有眼不識泰山,曾經錯抓了他一回。”

    汪孚林這才知道程乃軒竟然曾經蹲過班房,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眼下是白天,看守這裏的三班差役們卻一個個嗬欠連天無精打采的,有些屋子裏傳來了打罵嗬斥聲,但總體而言,並沒有濫用私刑的鬼哭狼嚎。想到自己交托給趙五爺的人,他便低聲問道:“人確定囫圇完好?”



    “那是自然。”趙五爺嘿然一笑,對幾個衝自己⊕10,行禮的白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才有些不解地問道,“不過小官人,你這幾天這大費周折地讓我這麽折騰一趟,到底是為了什麽?”



    “趙五哥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汪孚林見趙五爺對自己的賣關子大不以為然,他就補充了一句,“你也知道最近風聲緊。南明先生那兒又特意囑咐過。我自然得小心一點。”

    汪孚林既然掣出汪道昆的旗幟來。趙五爺也隻好作罷,心裏卻直犯嘀咕。等到來到最深一重那座整潔安靜的院子,他抱手往院子中央一站,眼見得汪孚林留下秋楓,自己徑直進屋去了,他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秋楓說起了話。



    “你成天跟著寶哥兒在李師爺那求學,莫非真打算進學考個秀才回來?雖說有個功名是不錯,可即便咱們歙縣是科舉大縣。這舉人一年也就那麽十幾個,進士就更不用說了,每三年一考,少的時候隻有兩三個,多的時候也不會超過七個,聽說小官人連賣身契都還給你了,難道你指望他一直供你?你又不是金寶,就連金寶,即便父子名分已定,人人也都知道。那是小官人純粹好心,否則哪有十四歲的爹。八歲兒子的道理。”



    秋楓咬著嘴唇,好一會兒才開口答道:“咱們徽州府的書院也好,南直隸和浙江的那些書院也好,收學生的時候不問貧富,如果沒錢讀書,也像府學縣學那樣補貼廩米,我不用小官人一直供我,而且我有手有腳,我會幹活!”

    聽到秋楓吐出這麽幾句話,趙五爺不禁哧笑了一聲:“你說得容易,都說寒門出貴子,可你應該扳著手指頭數數,就隻說咱們歙縣,大明開國這麽多年,出過幾個寒門貴子?除非資質頂尖,又有人賞識,否則一輩子童生出不了頭的多得是。如果我是你,不如就把目光放得低一些,比如說,縣衙裏頭的白衣書辦,雖說這不是經製吏,可隻憑葉縣尊對小官人的賞識,將來未必就不能升到典吏,甚至司吏。戶房劉司吏當年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就進縣衙做事了。”

    趙五爺平時很少對不熟悉的人如此多話,可看在給自己帶來了巨大利益,幫自己博得了葉縣尊信賴的汪孚林麵子上,他竟是破天荒提點了秋楓幾句。見人先是露出了怔忡的表情,繼而就呆呆不做聲,他便覺得老大沒意思,頓時懶得再囉嗦了。在他看來,這麽個小家夥等回頭碰個頭破血流,方才能懂得世事滄桑。否則怎麽叫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不過這話對汪小秀才似乎不太起效,那家夥簡直比鬼都精!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正在院子裏各自發呆,外間突然傳來了陣陣喧嘩。趙五爺到底是壯班班頭,一下子警醒了過來,連忙對秋楓吩咐道:“你在這不要亂走,我去看看外頭怎麽回事!”

    眼見得趙五爺就這麽轉身快步跑了出去,秋楓突然隻覺得呼吸急促了起來。對於外間那些紛爭,他並不了解太多,那些深層次的角力,更不是他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能夠明白的,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汪孚林眼下到這裏來的事並不是隱秘。捏了一把汗的他想要挪動腳步到那屋子去,可腳下卻如同生了根一樣,半點動彈不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間的喧嘩一下子變成了一片死寂。那種死寂就猶如讓溺水的人不能呼吸的水一樣,壓得他仿佛連心跳都驟停了。

    “就是這兒!”

    隨著一大堆人湧入這個院子,秋楓登時麵色大變,尤其當他看見趙五爺亦是身不由己地置身其間,在瞧見他之後氣急敗壞地連連使眼色,發現他呆呆愣愣的時候,這才無奈地垂下了頭時,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感受就更加強烈了。須臾,一個身穿官服的中年人趾高氣昂地走到他麵前,卻是傲慢得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隨即便衝著左右吩咐道:“去,把那個帥嘉謨找出來!”

    秋楓隻見十幾個人從自己身邊衝過,突然大聲叫道:“趙班頭,小官人還在裏頭!”

    舒推官的目光倏然落在了秋楓身上,隨即就嘿然笑了起來:“小官人?難道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汪小官人?如果真是,他還真是管得太寬了,一個秀才竟然把手伸到了三班衙役經管的班房來,他這個秀才究竟想要幹什麽?”

    “我看是你究竟想幹什麽?舒邦儒,這裏是歙縣管轄之地,這裏是歙縣三班衙役管轄的班房,你連知會我這個一縣之主都顧不得,大喇喇地帶著人直闖,你究竟想怎樣!”

    隨著這個憤怒的吼聲,趙五爺趕緊回頭一看,就隻見是葉鈞耀在一群身著便衣的縣衙快班正役簇擁下,猶如神兵天降一般闖進了這個院子。一時間,這個平時頗為寬敞的小院,眼下赫然是兩邊人劍拔弩張,就快沒有下腳的地方了!想到縣尊這麽快就趕了過來,他抽了個空子,使勁給了旁邊死盯自己的一個府衙差役一拳頭,隨即就一溜煙跑到了葉縣尊這一邊。

    “縣尊,舒爺突然帶著人一擁而入,說是奉府尊之命,到咱們這裏來抓人!”

    舒推官怎麽都沒想到,葉鈞耀竟然能夠及時得到消息趕過來,而他更氣惱的是對方竟然當眾直呼自己的名字,還想要徒勞地挽回局麵。聽到趙五爺這麽說,他信手從懷中拿出一張牌票,惡狠狠地在葉鈞耀麵前甩了兩下,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葉鈞耀,你給我看清楚,這就是府尊親筆簽發的牌票,我是到這裏來捉拿妖言惑眾之奸徒帥嘉謨的!若非此人胡言亂語,說什麽歙縣絲絹夏稅有問題,又怎會鬧得如今五縣人心大亂?”

    他突然一頓,隨即更加重了語氣:“而此等妖言惑眾之人,你歙縣非但不早點將其拿下,按律處刑以儆效尤,甚至還將他安置在這班房之中,好吃好喝地供起來,你更是指使歙縣生員汪孚林與其接洽,你究竟是朝廷官員,還是歙縣那幫子鄉宦的狗腿子?”

    葉鈞耀登時氣壞了。從前隻有他這個縣令辭令無雙,把人壓得抬不起頭來,何嚐有被人指著鼻子大罵的時候?更何況,狗腿子三個字那是非同尋常的侮辱,他甚至下意識地捋起袖子,厲聲咆哮道:“什麽帥嘉謨,本縣自從上任以來,就從不知道有這麽一個人!汪孚林是本縣極其看好的生員不假,可你哪隻眼睛看到過本縣指使他與人接洽?你才是那五縣鄉宦的狗腿子,你們一家都是狗腿子!”

    舒推官那張臉一下子拉得比馬臉還長,最氣的是都已經死到臨頭了,葉鈞耀竟然還死不承認!就在這時候,他瞧見那邊廂的一間屋子裏,府衙的幾個快手正推推搡搡押了人出來,走在前頭的正是汪孚林,他立刻眼睛一亮,抬手一指汪孚林道:“你還嘴硬?那不是汪孚林還有誰?”

    “老父母,你要為學生做主!”

    汪孚林這會兒一身儒衫皺巴巴的,一看到葉鈞耀,狼狽不堪的他突然一把將旁邊那個推自己的差役掀翻在地,隨即一個箭步竄到了葉鈞耀跟前,一副受盡了委屈的樣子:“之前舍妹被騙的案子,我將家中一個出賣消息給騙子,而後又贖身的佃仆交給了趙班頭,暫時關押在此,今天是特意來找人質詢的。可這些凶神惡煞的家夥衝進來之後,不由分說便衝我下手!”

    一邊說,汪小秀才還一把捋起袖子,露出了胳膊上一塊淤青,義憤填膺地說:“那鍾大牛本是我家佃仆,所得贖身款項也是騙子贈予,甚至還喪盡天良將妻子賣了出去,我氣不過這等惡棍卻沒有國法懲治,所以把人送到班房來,現在跑來出出氣,難不成這也不行?”

    眼見舒邦儒一下子變成了一張死人臉,剩下的府衙差役也神色各異,葉鈞耀頓時惡狠狠地嘿嘿笑了兩聲,隨即聲色俱厲地說:“要拿帥嘉謨?行,這班房我任你搜個底朝天,要是搜不出人來,我還可以關閉歙縣各處城門,任你滿城大索!要是你能找出帥嘉謨這個大活人來,我這個歙縣令立刻辭官不幹。要是找不到這麽一個人,你這個推官也就可以請辭了。舒邦儒,本縣問你,你敢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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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四章 珠聯璧合的嘴炮(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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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院子裏,至少有三四十人紮堆在此,可此時此刻卻寂靜無聲,甚至連喘息心跳的聲音都驟然停止了。

    舒推官被葉鈞耀這擲地有聲的宣言給驚得麵色慘白,他死死盯著那個捂著手腕,仿佛真的受到多大損傷的汪小秀才,隨即扭過頭看向了那個被幾個快手綁得猶如粽子一般的家夥。就隻見這是一個中年漢子,蓬頭垢麵,身上衣服破破爛爛,怎麽也不像打探來的消息中,在這班房裏受到絕大優待的帥嘉謨。可是,他怎麽能甘心今天好容易說動了知府段朝宗,又興師動眾帶著這麽大批人跑來,卻是這麽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

    “我不信,定是你等將人藏起來了。沒錯,一定是如此!葉鈞耀,你不要高興得太早,府衙今次三班全體出動,歙縣班房還有縣衙附近,我都布下了天羅地網,城門處也用段府尊之命打了招呼,連一隻蚊子蒼蠅都跑不出去!來人,給我搜,把這裏翻個底朝天,也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你盡管找。”葉鈞耀氣定神閑地負手而立,旋即對身邊的汪孚林說,“孚林,你放心,今天你遭人欺辱,本縣一定給你做主!”

    ☆,盡管舒推官在心裏告訴自己,他這一趟出動事先計劃縝密,絕不可能走漏了風聲,可看到葉鈞耀如此姿態,他不知不覺就忐忑了起來,臉上卻隻能硬挺著。他身邊的人手這一撒下去,就隻見裏裏外外好一陣雞飛狗跳,吵鬧聲沸反盈天。而葉大炮卻在這種紛亂的情景之下。官威十足地說:“你隨便搜。但事後若是這裏少了任何一件東西。跑了任何一個待審之人,我都隻和你舒邦儒打擂台,想來段府尊也絕不會包庇屬下的!”



    葉鈞耀身後,趙五爺看到舒推官那張鐵青的臉孔,又暢快又解氣,忍不住對身邊的汪孚林豎起大拇指,低聲說道:“你之前讓我瞞著其他兩個班頭,把人弄出去。我還不明白,這下才真懂了。南明先生這真是釜底抽薪的好計!”

    計是好計,隻不過不是汪道昆的好計,而是他扯起虎皮做大旗的好戲。反正汪道昆既然上次表明態度,不屬於火速推進均平的激進派,汪道貫甚至還樂嗬嗬地答應了他的請托,親自跑去五縣煽風點火,那麽他的做法不會有太大問題……應該不會有問題,有問題他也絕不會承認的!

    “反正這事就咱們幾個人知道,回頭胡捕頭那邊你隻要死不認賬。一口咬定不知道帥嘉謨哪去了就行。”汪孚林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回了一句,繼而就看著那塊前臂上的淤青。死記仇地說道,“那個拿著雞毛當令箭,居然敢抓我的家夥,回頭我要他好看!”

    趙五爺聞聽此言,忍不住瞅了一眼那個被汪孚林一摔之後,直到這會兒還躺在地上直哼哼起不來的差役,暗想汪孚林隻是手臂上小小淤青,可那個倒黴的家夥卻興許哪裏骨折了。想當初邵員外也是如此,柿子撿軟的捏,結果卻是送了一條命。他渾然沒覺得是自己才是殺人滅口的罪魁禍首,隻覺得汪小秀才實在不愧是南明先生的族侄,這狠字上頭,真是一脈相傳。



    接下來,汪孚林眼見葉鈞耀充分發揮嘴炮無雙的特質,和舒推官一來一回冷嘲熱諷,漸漸占據了上風,把舒推官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今天完美達成了自己的任務,此刻退居幕後,自然是饒有興致地看熱鬧。可這場熱鬧實在是一邊倒,發現舒推官最終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他這才覺得意興闌珊,遂看向一旁的秋楓道:“你這幾天的感覺怎麽樣?”

    險些就嚇死了……

    秋楓心裏這麽想,嘴上卻還死硬地說道:“沒覺得怎麽樣,又不是什麽大人物,都好騙得很。”

    這小子還說大話,臉色都白了!更何況,那是因為你這雙麵間諜身後,有我天天挑燈夜戰分析研究,以有心算無心!

    汪孚林見秋楓這會兒臉色還沒恢複過來,他便伸手按在了小家夥的肩膀上,果然察覺到這小小的身軀正在微微發抖,顯然口是心非,這場戲其實配合得很辛苦。於是,他就輕咳一聲道:“你父兄家人那裏,已經有趙五爺派了最穩妥的人去保護了,等到事情過後,他們這種貪小便宜的人,我會想辦法讓他們卷鋪蓋搬出縣城。你要還想去崇正書院,先跟李師爺把基礎打好,回頭我請南明先生推薦你,可比那封糊弄人的推薦信有效多了。”

    秋楓足足呆滯了好一陣子,這才小聲迸出了一句話:“小官人就沒擔心過,我真的被人收買嗎?”

    “當然擔心過。”汪孚林聳肩一笑,繼而無所謂地說道,“不過你是聰明人,既然在狀元樓那種地方都能認清形勢,做出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現如今就更應該分得清好歹,否則在李師爺那兒的聖賢書豈不是白讀?再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從不設想已經過去事情的另一種可能性。”

    主仆倆正說話間,陸陸續續有人回轉了來。雖說他們無不是小聲向舒推官稟報,但舒推官那張越來越死沉的臉色無疑揭開了一切,當最後一個人垂頭喪氣回來的時候,葉鈞耀便趾高氣昂地說道:“如何,這歙縣班房裏,可有你舒邦儒要找的人?”

    舒推官簡直被氣瘋了,張口就喝道:“葉鈞耀,這班房裏頭藏汙納垢,積弊深重,我要在段府尊麵前彈劾你!”

    這一次,葉大縣尊有些掛不住臉,而躲了好一陣子清閑的汪孚林卻懶洋洋地嘟囔道:“這天底下又不是光歙縣有班房,難道府衙三班衙役就沒有?”

    舒推官頓時被噎住了,一想到府衙刑房才剛剛經曆過一次大換血大洗牌。要是葉鈞耀死不要臉地拚著自己這邊班房出問題。也要把府衙的班房給拉下水。回頭府衙三班衙役再被府尊清洗一遍,自己這個主理刑名的推官就別想幹了!他又不是府衙之主,下頭吏役尊奉的頂頭大上司是段府尊不是他,再一場大換血後,他收獲的隻會是怨恨,不會是好處,這一點葉鈞耀這個縣令就比他有優勢多了!



    菜鳥葉縣尊也領悟到了這一點,因此皮笑肉不笑地接話道:“舒推官要是對我歙縣班房不滿。咱們到段府尊那辯一辯?”

    “不用了!”

    舒推官從牙齒裏迸出了這三個字,隨即凶狠地說道:“葉縣尊真的敢讓我府衙三班衙役全城大索,找尋妖言惑眾之徒帥嘉謨?”

    “當然。”葉鈞耀想都不想就點了點頭,隨即又故作恬淡地補充了一句,“隻要你能承受得起那樣的後果!”

    帥嘉謨肯定不在歙縣城內,否則這個該死的家夥不會這樣有恃無恐!

    舒推官終於意識到,今天自己是徹底被人陰了。不但如此,他今天興師動眾把府衙三班差役給帶出來這麽多,結果卻無功而返,別說段府尊怎麽看他。這些最為勢利的差役又會怎麽看他?此時此刻,他恨不得把那個給自己出主意的門子給掐死。問題是眼下想這些已經是徒勞,要緊的是如何彌補此番鬧騰的後果!他心念數轉,最終終於下定決心。

    裏子都沒有,還要麵子幹什麽?豁出去,他不要臉了!

    “就算帥嘉謨不在這歙縣班房,葉鈞耀,績溪、婺源等五縣,鄉民陳情請願,眼看這風波就要壓不下去,源頭就是從你這歙縣起來的,你這歙縣令責無旁貸!段府尊如今因為此事寢食難安焦頭爛額,要是今年的夏稅出了任何問題,你以為你逃脫得了責任?”

    “咳咳!”

    汪孚林再次咳嗽了兩聲,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方才一本正經地說:“帥嘉謨陳情是在過年的時候,而後就不見蹤影了,至於葉縣尊,那是在二月方才上任的,和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舒推官你這豈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之前那個帥嘉謨不但告到了府尊麵前,而且還捅到了巡按禦史劉爺那兒,卻暫時沒個結果,此事就一直消停到現在。這次分明是五縣那邊先鬧起來的,憑什麽怪到我歙縣頭上來,舒推官莫非覺得我歙縣子民好欺負?”

    剛剛還被嘴炮無雙的葉大炮損得心頭滴血臉上無光,這會兒又出來個同樣嘴上不饒人的汪小秀才,舒推官都快氣暈過去了。他奈何不了身為同榜進士的葉鈞耀,難道還對付不了這區區一個小秀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厲聲喝道:“汪孚林,別得了便宜就賣乖!你不就是仗著背後站著汪道昆,於是便肆無忌憚染指歙縣公務嗎?倘若今年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出了問題,就算你背後的汪道昆,也脫不了幹係!”

    “舒邦儒,你有什麽證據說孚林染指歙縣公務?南明先生隱居鬆明山多年,除了豐幹社詩詞答和,不問世事已經很久了,你憑什麽牽扯他?徽州一府六縣夏稅收不齊,關係到所有子民,又如何隻是區區一個人脫不了幹係?”葉鈞耀最樂意的就是在嘴上欺負人,這會兒深感舒推官以大欺小,他也索性加入了進來,言辭咄咄逼人,“就是孚林那句話,你是覺得我葉鈞耀這個歙縣令好欺負,還是覺得南明先生好欺負,又或者是我歙縣子民好欺負?”



    舒推官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他凶狠地盯著麵前這配合得天衣無縫的一大一小,突然;臉色一變,死死抓著胸口。下一刻,他就這麽直接滑落在地。麵對這一幕,他身邊那些原本就已經打退堂鼓的府衙差役登時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去扶他。而葉鈞耀則是在驚愕過後,生出了一絲狂喜。

    日後他可以得意洋洋對人宣揚,他葉鈞耀義正詞嚴,三言兩語罵得舒邦儒倒地不起!當然,能罵死那就更好了,被罵死的人是沒有人權的!

    就倒了?戰鬥力不夠啊!

    汪孚林有些不得勁地眯起了眼睛,暗想他還希望汪道昆從天而降,給舒推官一個莫大驚喜的,現在看來,一來用不著,二來人家南明先生壓根就沒葉鈞耀這麽閑!他之前都暗示了葉縣尊可以不出現,這樣他吃點苦頭,回頭能夠以最淒慘的形象出現在段府尊麵前,狠狠給舒推官上一通眼藥。但葉鈞耀卻覺得要對他的安全負責,同時也按捺不住就想來瞧舒推官的笑話。不過這樣也省得他苦肉計演得太投入,多吃苦頭。

    從這點來說,葉縣尊真是體恤人的好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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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章 非禮勿視和麵壁(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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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舒推官意氣風發自信滿滿帶著三班衙役出門,沒兩個時辰就昏迷不醒被人抬回了府衙,這樣的畫麵實在是讓府衙從屬官到吏役全都瞠目結舌。

    所以,“大老遠護送”心悸昏倒的舒推官回府衙就醫,順便向段府尊請罪的葉縣尊和汪小秀才這一對組合,理所當然地引來了萬眾矚目。

    葉大縣尊和舒推官不和,這在府衙早就不是新聞了。兩人是同榜進士,舒推官來得早幾個月,葉鈞耀晚上任幾個月,舒推官自恃資曆,再加上段府尊頗為信賴,時常對那個菜鳥歙縣令冷嘲熱諷;而葉縣尊最初頻頻落下風,還因為被人算計而舉步維艱,這陣子卻是一下子翻身,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簡直是前後兩重天。至於汪小秀才,那就不說了,年方十四的他隻是縣學一介增廣生,卻已經成了歙縣名聲大噪的傳奇人物。



    盡管不是科場上的傳奇,但如今也並不是一切唯科舉論,家世、手段、性情、人品,再加上汪孚林不過十四歲,自然頗為炙手可熱。



    不過,無論葉鈞耀還是汪孚林,相對於之前在歙縣班房中的咄咄逼人,在段府尊麵前,他們都表現得』≦,相當低調。葉鈞耀隻是大略講述了一下事實,而汪孚林也沒有去撩開袖子,給段朝宗看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傷勢”,甚至提也不提自己是去歙縣班房教訓舊日佃仆鍾大牛,雖說有錯,可也犯不著讓舒推官如此小題大做。他一直在觀察主位上那位徽州知府的表情。見看不出喜怒。他立刻明白。要是自己繼續在那喊委屈,說不定就弄巧成拙了。



    “府尊,學生有下情稟告。其實,早在數日前,學生那養子金寶的陪讀秋楓就遭人脅迫,有人以他的名義給他家裏翻修房子,又送了全套家什以及各種東西,隨即以此要挾他暗中窺視學生的動向。從他嘴裏問出了學生去過歙縣班房的事情。他事後覺得不妥,立刻向學生坦白,因此學生和葉縣尊商議了一下,就設下了一個套。果然,今天學生前腳剛到班房,後腳就發生了舒推官等人闖進來的事。”

    葉鈞耀立刻義正詞嚴地補充道:“府尊,正因為孚林稟報了此事,所以下官有理由相信,是有人在背後算計,興許還有人在背後挑唆攛掇舒推官!”

    舒推官拿了牌票去歙縣縣城之後。段朝宗就隱隱感覺到,他這一回似乎決定得有些武斷。可除卻歙縣之外的其他五縣鬧得這樣不可開交。他不得不冒險讓舒推官去賭一賭,想來歙縣那邊未必會為了保一個帥嘉謨,就看著局麵鬧到不可收拾,事後他從其他攤派上偏向歙縣一丁點,也許這場風波就平息了。所以,舒推官無功而返,而且還成了那個樣子,他心底當然惱火非常。眼下聽到汪孚林揭開這層關節,葉鈞耀又一口咬定背後有名堂,他不禁眉頭緊皺。

    在徽州府這種鄉宦林立,又有眾多豪富徽商的地方當父母官,實在是太考驗人了。他都已經是多年知府,卻依舊覺得棘手!一個個勢力盤根錯節,彼此有結盟,有利用,有敵對,要說一時間分辨出孰是孰非,是敵是友,就連資曆老到的他都不敢說能夠準確無誤。

    “孚林,你先出去守著,別讓閑雜人等進來,我有話稟告府尊。”

    葉鈞耀反客為主,裝模作樣對汪孚林吩咐了一聲,見人立刻起身出去,他才對眉頭一挑的段朝宗說道:“府尊,我也知道,此次我和孚林將計就計,固然讓有心人的算計不能得逞,我又一時衝動對舒推官說了些過頭的話,確實讓您難為了。可徽州一府六縣這些鄉宦盤根錯節,實在是讓人束手束腳!想來府尊也聽說過一句話,叫做‘寧得罪於小民,無得罪於巨室’。咱們身為父母官,看著光鮮,可實則太苦了!”

    如果是剛上任那會兒的菜鳥縣令,葉鈞耀這種時候還要賣關子,段朝宗就發作了,可此刻他咀嚼著葉鈞耀這話,不得不承認這個下屬縣令實在是長進得太快。可這樣的感慨無助於如今的形勢,因此他便不鹹不淡地問道:“那你是有主意?”

    汪孚林之前來過府衙,但那是喜聞堂,是知府接見鄉賢的地方,以他一個生員的身份來說,這也已經屬於破格了。而現如今,他身處的地方卻是整個徽州府衙的最核心位置——如果說府衙大堂是明麵上的核心,那麽,這知府官廨的書房就是實質上的核心。他如今頂著一個十四歲小秀才的皮囊往門前這麽一站,進進出出的仆役無不朝他偷瞟。尤其是本來在書房伺候的段家書童,更是一個勁地拿眼睛瞅他。

    對於身後書房中那番密談,他不用聽也知道怎麽回事,因為就是他按照汪道昆的提點,對葉大炮出的主意。這會兒裏頭聲音雖小,可他就紮在門口,能夠聽個差不離,隻覺得葉鈞耀實在是太過囉嗦。正當他百無聊賴打了個嗬欠的時候,就隻見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緊跟著,就隻見一個身穿淺紫色衣裙的少女進了院門。甫一照麵,他隻是微微一愣,對方卻好似嚇了一大跳似的,後退一步仿佛想要躲開,最終又蓮步輕移上了前來。

    她看上去十四五的年紀,鵝蛋臉,身材微微有些豐盈,麵上薄施脂粉,五官清秀,玉簪玉璫,原本七分的姿色倒是顯出了十分,也算清秀佳人了。到了汪孚林麵前時,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這才輕聲說道:“我是給爹送點心的,敢問小官人是……”

    汪孚林不太了解段朝宗的家眷,他又不是包打聽,想當初葉家有幾口人,那還是金寶回來告訴他的。可不管怎樣,他才不相信段朝宗在這見葉鈞耀和他,下頭人會不知道,段小姐過來時又會沒有人告訴她,所以對方的問題就顯得滑稽了。即便如此,他還是彬彬有禮地說道:“學生汪孚林,見過段小姐。”

    “是汪小官人。”少女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驚喜,她微微眨動眼睛,想要趁此機會說些什麽,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竟一本正經對她拱了拱手。

    “段小姐,府尊正在和葉縣尊談要緊大事,能不能請段小姐稍候片刻?”甚至不等人家回答,汪孚林便又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學生乃是外男,眼下奉府尊和葉縣尊之命權且在這裏看守,不想正好撞見段小姐,實在是失禮了。有道是非禮勿視,還請容學生轉過身去。”

    說到這裏,汪孚林就直接轉身麵對大門,猶如老僧入定似的開始麵壁。兩個妹妹跟著葉小姐去了一趟衣香社聚會回來之後,赫然是興高采烈,甚至掰著手指頭盤算下次什麽時候再去,不管這位段小姐是否八卦閨秀團的一員,他都實在不想招惹了。更何況,他和葉縣尊很熟,和葉明月少許走得近一點,葉縣尊不至於喊打喊殺的,可段府尊就不一定了,他得把某些苗頭直接殺死在萌芽狀態。

    他這一轉身,少女頓時愕然,而那些探頭探腦的仆役們也全都集體石化。沒聽說傳說中的汪小官人是這麽個迂腐性子啊?

    而屋子裏,葉鈞耀看到段朝宗額頭青筋微微爆了一下,他隻當沒瞧見,心裏卻對比了一下自家女兒,隨即老懷大慰。雖說他那女兒主意太大,又拿著他那孕婦妻子的雞毛當令箭,整天就往外頭亂跑,可也給他提供了不少情報,而且關鍵時刻不含糊。最重要的是,女兒和汪孚林相處的時候那叫一個自然,分寸拿捏得巧妙,哪像外頭這個自作聰明的小姑娘。於是,葉縣尊的脊背不知不覺挺得筆直。

    他官沒段府尊當得大,可女兒比段小姐強!

    段朝宗強自按捺沒出去發火,而外頭在好一陣子的沉默之後,隨即就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是長女終於知難而退了。他心中長舒一口氣,這才把心思轉到了葉鈞耀剛剛的建議上。雖說這實在不算什麽極其完美的解決辦法,可相較於眼下的困局,卻是一招殺手鐧。希望五縣也好,歙縣也好,能夠在關鍵時刻適可而止。

    畢竟葉鈞耀保證得固然好,可他並不敢確定,南京那邊真的敢放大招!

    等到葉鈞耀辭了出來,一打開書房大門,看見汪孚林直挺挺地麵對著自己,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等看到汪孚林迅速對自己擠了擠眼睛,繼而做嚴肅狀,他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因為這麽一場小插曲,他連裝模作樣臨走再去看一看舒推官都沒顧得上。一出府衙,他招呼汪孚林上來和自己同乘一轎,見對方滿臉苦色,他登時沒好氣地說:“你再不上來,小心本縣罰你抬轎子!”

    唉,上輩子認為坐轎子很威風,這輩子真是苦頭嚐夠了!

    屁股坐定,轎子晃晃悠悠抬了起來,汪孚林正在努力掌握平衡,他就聽到耳邊傳來了葉縣尊的聲音。

    “剛剛我對府尊說的話,你應該都聽到了。怕就怕萬一失控……”

    “縣尊,我那位叔父昨晚剛回來,正在我家後院住著呢,而且,他還帶來了一個消息。”

    汪孚林嘴巴輕輕動了動,見葉鈞耀眉頭立刻舒展了開來,他不禁在心裏吐槽了一句。要不是汪道貫燒了這麽大一把火後,竟然片葉不沾身地囫圇歸來,又透露了那麽一件事,他哪敢在歙縣班房上演今天這一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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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六章 府衙群英會(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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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州一府六縣,除非是特定的大日子,否則六縣縣令齊集府城,這是很少見的。這一次,六縣縣令全都奉徽州知府段朝宗之命來了。同時得到段府尊下帖相請的,還有各縣有頭有臉的鄉宦,名單和狀元樓英雄宴那一次幾乎如出一轍。唯一變化的是,歙縣鬆明山那位大名鼎鼎的南明先生汪道昆沒來,卻來了一位代理人。可這代理人不是汪道昆的嫡親弟弟汪道貫,而是汪孚林這個如今名聲看漲的小秀才。

    當陳天祥看到汪孚林時,那簡直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自從那一次的質疑被汪孚林狠狠打了回來,自己出了大醜,又被汪道昆當眾針鋒相對後,沒臉見人的他就一直閉門不出,今天還是因為事涉夏稅,他才勉為其難地來到了府城,可誰能想到這樣高層次的場合,他竟然還會見到這個小秀才!

    此時此刻,坐在府衙大堂中,他便氣急敗壞地伸手指著汪孚林道:“今日這是何等場合,你怎敢躋身期間?”

    汪孚林哪裏想來拉仇恨,可汪道貫關鍵時刻閃人了,給他留了一封汪道昆的親筆信,於是,他不得不很鬱悶地來參加今天這麽一場官方會談。此時此刻又被陳≌,天祥噴了,他自然更加惱火,眉頭一挑就毫不相讓地說道:“如果今天是狀元樓英雄宴那樣的盛會,南明先生有事缺席就缺席了,但今天事關徽州一府六縣夏稅的重要問題,既然南明先生親筆書信送來,讓我當鬆明山汪氏的代表。我當然責無旁貸!”

    不等陳天祥繼續挑刺。他就硬梆梆回道:“此事我早已回報段府尊。陳老先生要是覺得不妥,那一會兒段府尊來了,你就直接提出來好了!”



    陳天祥上次已經領教過汪孚林的伶牙俐齒,這會兒雖說噎得臉色通紅,可礙於這是在府衙大堂之上,他不得不咽下這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默不做聲坐了下來。然而,汪孚林自己嘴上說得很利索。可他看看自己那張椅子的位置,實在沒辦法鎮定自若地坐上去。因為他上首就是汪尚寧那個老狐狸,而下手邊是一幫歙縣的其他鄉宦,若是從整個大堂的位置來說,除開六位縣令,他這張椅子絕對屬於鄉宦之中的前三甲。



    汪道昆出了那麽毒的主意,汪道貫攪和了那麽大一場風雨之後,竟把他撂在這頂缸!難道這就是他敲人飯碗,破家滅門的報應?

    偏偏在這個時候,汪尚寧扭過頭來。對他和藹地笑了笑:“你既是代表南明來的,就安心坐吧。”

    坐就坐。反正這些天來我見過的大風大浪已經很不少了!

    汪小秀才一發狠,就這麽直截了當坐了下來。而那邊廂一直在往這裏看的葉大縣尊,卻在心裏幫他捏了一把汗。汪孚林能夠成為汪道昆的代理人,葉鈞耀心裏當然竊喜,一個勁欣慰自己沒看錯人。再加上事先汪孚林和自己通了氣,一想到自己是在座這麽多人中,寥寥幾個知道那個消息的人,他的腰杆更是挺得筆直,對於其他幾個知縣明著吹捧,暗裏諷刺的唇槍舌劍,他竟是若無其事全都扛了過去。可問題是這樣的大場麵,汪孚林撐得過嗎?

    “段府尊到!”

    隨著這個響亮的聲音,縣令也好,鄉宦也好,每一個人全都隨之站起身來。這種場合,縣令們可免去折節屈膝的禮數,和鄉宦一樣行揖禮。而鄉宦們無論從前當過多大的官,如今既是賦閑在家,無不客客氣氣稱呼知府大人一聲府尊。而段朝宗依舊和從前一樣,臉上看不出什麽喜怒,微微頷首算作是還禮之後,又抬手先請眾人坐,繼而自己方才在主位上施施然坐了下來。

    “近來的夏稅紛爭愈演愈烈,堆在本府案台上的各式文書摞得老高,所以,本府今天不得不把徽州府六縣縣令齊召於此,又請來了各位老先生同商大事。”說到這裏,段朝宗的目光瞥見了鶴立雞群的汪孚林,頓時有些卡殼。



    不論從年紀資曆來看,汪孚林杵在這裏都是極其不合適的,可他代表的是南明先生汪道昆,而且根據他剛剛得來的消息,那個原本還隻是不可忽視的汪道昆,現在已經變成了絕對要重視。更何況,南京那邊的關節,是汪道昆打通的,他得記人情!

    不止是段朝宗說到老先生三個字,看到汪孚林有些不自在,那些鄉宦拿眼睛去斜睨汪孚林的時候,心裏也全都不是滋味。自己苦讀多年科場搏殺,結果官場沉浮了一陣子後,就不得不黯然返鄉當個太平鄉宦,如今怎麽和這麽個初出茅廬的小秀才平起平坐……不,人家位置還比自己高!

    汪孚林感覺到那些針紮一般的目光,幹脆垂下眼瞼不去多想,好在段朝宗須臾就又繼續開講,擺事實講道理,苦口婆心地規勸眾人發揮鄉宦的模範帶頭作用,回去號召鄉民放下對抗心理。可當他剛剛把話說完,心裏本就不得勁的陳天祥便幹咳了一聲。

    “府尊此言,我等並不是不想遵從,可問題是如今外頭傳言沸沸揚揚,說是獨派歙縣的絲絹夏稅要均平派到徽州府所有六縣,這根本就是很沒道理的事!要知道,當初歙縣多負擔這幾千匹絲絹,並不是憑空,而是因為洪武年間定製的時候,查出歙縣虧欠了賦稅!當年朝廷可不像現在這樣寬容,作為懲罰,這一筆絲絹就獨派到了歙縣頭上。這是太祖爺爺定下的祖製,如今要更改,就是大逆不道!”

    陳天祥一邊說一邊射過來的兩道示威目光有如實質,汪孚林暗自腹誹,又不是我要改絲絹夏稅,你怎麽不去找旁邊那位汪老太爺?他正這麽想,身邊這位之前他沒怎麽打過交道的汪老太爺,終於開了口。

    “祖製?大明會典之中。徽州府每年額定要解送的夏稅秋糧之中。什麽時候說過絲絹夏稅獨派歙縣?這分明是這麽多年以來。府衙之中那些書吏和你們五縣串通好了,以祖製舊例為名,把這筆絲絹全都壓在我歙縣子民頭上!除了你說的所謂舊例,可有任何條規為證?”

    汪尚寧雖說年紀大了,可此時厲聲開口,竟是帶出了幾分鏗鏘之音。顯然,曾經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和隻當過一任縣令的陳天祥相比。那威勢自然不止超過一籌。而他說到這裏,突然劇烈咳嗽了幾聲,眼角餘光瞥向了汪孚林。見小秀才隻低著頭不說話,他登時有些媚眼拋給瞎子看的惱火。

    陳六甲那個蠢貨,還有程文烈那個自以為聰明的兩麵派,早知道他們不頂用,他就該對這個汪孚林更重視一些!如果帥嘉謨落入了府衙舒推官之手,最好再鬧出點誤傷誤殺之類的勾當,那時候,歙縣這邊再鬧起來。就是占住了道理,比五縣那邊所謂的先發製人更能夠站得住腳。而且又可以把汪道昆和帥嘉謨二人死死捆綁在一起。這樣他可以置身事外。而不用像現在這樣一大把年紀還帶頭上去死拚!

    可恨汪道昆,拋出個族侄當代理,自己竟然連麵都不露!

    汪尚寧打頭,歙縣鄉宦人數比不上其他五縣加在一塊,聲勢上卻不會弱了,當下大堂上唇槍舌劍飛來飛去,汪孚林幹脆事不關己似的看熱鬧,時不時還在心裏評判一下這些老先生的戰鬥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人直接把矛頭轉向了他。

    “汪小相公既然是代表南明先生來的,莫非就一直坐著看?”

    “哦,說我嗎?”汪孚林仿佛恍然大悟似的一下子挺直了脊背,見所有人的目光焦點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就靦腆地笑了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南明先生在信上囑咐我,隻是因為他不太方便出席,所以才讓我代替他來。我要當好他的眼睛,當好他的耳朵,多聽多看少說,因為歙縣這麽多鄉宦,大家集思廣益之下,肯定是有道理的,他自然服從大局。而其他五縣也有很多識大體的有識之士,想必不會讓府尊難做。”

    這相當於什麽都沒說!

    別說剛剛把矛頭對準汪小秀才的那人猶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四處不著力,五縣那些鄉宦也好,歙縣以汪尚寧為首的這些鄉宦也好,全都暗自大罵汪孚林轉述的汪道昆這話說得兩麵光,簡直是在他們身上貼了不知分寸的標簽!而徽州知府段朝宗一直以來略顯晦暗的臉色,這會兒也稍稍多了幾分光彩。

    至於葉鈞耀,則是在前後左右都是敵對勢力縣令的情況下,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他就擔心汪孚林和從前那樣耍無賴,又或者突然詰問放大招。畢竟這堆人的身份地位擺在那裏,一來二去讓人記仇,那就得不償失了。

    汪尚寧就算再好的耐性,此時此刻也有些忍不住了,他眉頭一皺,倚老賣老地說道:“孚林,就算南明是那樣囑咐你的,可今天是府尊召我等商議,你隻看隻聽不說,讓府尊如何決斷?”

    盡管早知道汪尚寧不會放過這機會,可這會兒人真的找上來,汪孚林還是用有些微妙的目光往這位老人身上瞥了一眼。緊跟著,他方才一本正經地說道:“南明先生沒吩咐過,可汪老先生既然一定要我說,那我就隻好隨便說說。陳老先生剛剛說,這筆夏稅絲絹是因為懲罰歙縣曾經拖欠過的賦稅,這才被征派下來的,不論此事真假,如今夏稅解運在即,咱們徽州一府六縣突如其來一鬧,今年夏稅恐怕又要出岔子,會不會又引來什麽大麻煩?”

    段朝宗原本還擔心汪孚林說出什麽不得體的話來,此時登時心中大喜。他下意識地用手指輕叩扶手,身邊一個隨從立刻會意退下。果然,接下來歙縣也好,其他五縣也好,立刻有鄉宦對汪孚林這樣的言語冷嘲熱諷。就在這又是一片亂糟糟的氛圍之中,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府尊,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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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章 真正的權威和權勢!(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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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堂中瞬息之間安靜下來的時候,就隻見一個親隨從門外一溜煙跑了進來。到了近前時,他卻有些顧忌地掃了一眼眾多縣令和鄉宦。

    段朝宗見此情景,不禁沉下臉喝道:“有什麽話直說,不要吞吞吐吐的!莫不是各縣這些鬧事的鄉民全都齊集到府衙前頭來了?”

    被段朝宗指桑罵槐這麽一戳,堂上縣令也好,鄉宦也好,頓時都心裏咯噔一下。眾多人都在心裏琢磨著過猶不及,別是下頭人不聽指揮亂鬧一氣。而那個起頭猶猶豫豫的親隨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從懷裏拿出一份公文,雙手呈遞了上去:“啟稟府尊,是剛剛送到承發房的南京戶部文書。”

    這夏稅的節骨眼上,南京戶部突然來了公文,堂上頓時嗡嗡嗡一片議論聲,不少相識的人都在彼此交頭接耳。而以汪孚林的年紀,再加上這會兒的位置,他不可能去和左右前後任何一個人交換意見,再加上他剛剛不合時宜的發言,因此便顯得有些孤零零的。不過他根本不在乎這個,巴不得別人不注意自己。看到段府尊展開了那一份經由府衙承發房蓋章表示收入的公文,繼而眉頭緊鎖,最後憤怒地把這東西往扶≯,手上一敲,他就定心了。

    “就和汪孚林剛剛說得一樣,你們隻知道鬧,卻就沒看到禍事從天上砸了下來!”

    段朝宗痛心疾首地把公文丟給了旁邊一個親隨,那親隨一個措手不及,手忙腳亂好容易才接住。而段朝宗這會兒就怒聲喝道:“一個個都好好看看。這南京戶部的公文上都寫了些什麽!”



    第一個接了東西在手的。赫然是在場人中,昔日官階最高的汪尚寧。不管是他在雲南布政使的任上,還是在南贛巡撫那會兒,段朝宗這樣的知府來見時隻有點頭哈腰的份,可如今他卻在別人的管轄之下,就是條地頭蛇也得給強龍幾分麵子。所以,他雖說對段朝宗的口氣有些不滿,還是不得不先低頭看公文上的字。奈何他實在是年紀大了。在家有人幫忙讀,這會兒眯縫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終究隻能看個影影綽綽。

    當下他舉目四顧,見旁邊坐著個眼力應該最好的小秀才,便開口問道:“孚林,可能替我讀一讀?”

    汪孚林先是一愣,正想開口說什麽,主位上的段朝宗突然開口說道:“本府也氣糊塗了。孚林,幹脆你念出來給所有人都聽聽。”

    怎麽又是我……我還準備躲清閑的!還有,府尊你什麽時候也熟絡到省略姓氏直呼我名字了!

    可人家知府都開口吩咐了。汪孚林不得不站起身來,用抑揚頓挫的聲調開始讀公文。他就很不理解。這種上通下達的公文,要的是實用,可不知道哪個官兒寫的,竟然動不動就來個對仗,還夾雜著修辭特別華美的駢文,讀半天都沒入正題,簡直令人蛋疼。於是,他突然半截停了下來,掃了一眼豎起耳朵聽的眾人,這才一目十行往下找尋重點,隨即一下子跳掉一大堆囉囉嗦嗦的,直接念出了要緊地方。



    這洋洋灑灑數百字的公文,主題很簡單,今年南直隸諸多府縣中,誰拖欠夏稅最厲害,解運最不及時,那麽不好意思,因為幾個原本承擔白糧賦役的府縣遭了災,這沒辦法完成的白糧負擔,就會分派到那些沒能完成今年夏稅指標的府縣頭上!

    轟——

    盡管剛剛汪孚林突然皺眉停下,隨即跳讀公文的舉動,一度讓很多從前在任上也醉心於雕琢公文修辭的鄉宦很是不滿,可聽到這最終的主題,他們一個個嘴巴張得老大,哪裏還有工夫去埋怨這個小秀才。

    飛派白糧!時隔多年,徽州府竟然有可能再次遭到飛派白糧!

    汪尚寧一張老臉已經完全僵硬了。完全在自己意料之外的這份公文把他的計劃打得粉碎,而更讓他不安的是,汪道昆“恰好”在這個時候不在,簡直猶如未卜先知一般,避開了這場風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想開口打破大堂中這一片嘩然驚恐的氛圍,卻不想段朝宗突然一推扶手站起身來。



    “我雖說就任徽州知府不過區區數年,比不得諸位都是土生土長的徽人,經曆過飛派白糧,但我當初進士及第,初任官就是常熟縣令,可以說,這白糧賦役之重,就沒有比我更了解的了。曾經有生員出身的糧長就因為收不齊這額定的白糧,在縣衙大堂之上憤然自刎,而但凡攤上白糧征收解運之役的,哪怕家資數千上萬,事後無不傾家蕩產!我不想多說,身為徽州知府,我自當奮力抗爭,如若不成,雖掛冠而去也在所不惜,可各位想想如何麵對鄉裏?”

    你掛冠求去撒手不管了,這白糧重役攤在徽州人頭上,那可怎麽辦?回頭那些鄉民會不會把火氣撒在挑起事端的我們頭上?

    別說下頭的鄉宦都要炸了,就連六個起頭還帶著幾分輕蔑不屑,看著鄉宦們舌戰不休的縣令,這會兒也都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葉鈞耀明顯感覺到這些同僚都顧不得孤立自己了,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商議對策,這時候,他不禁心下解氣。

    叫你們和那些鄉宦穿一條褲子,叫你們剛剛趾高氣昂,一個個都覺得我是初哥,你們又好到哪裏去,這會兒不是都驚慌失措了?

    汪尚寧終於從震驚之中回過神,曾經當過高官的他不比其他人都隻顧著失態地去商量了,突然重重拍打了兩下扶手,自己也顫顫巍巍站起身來,繼而就看著一旁的汪孚林說:“孚林,這麽大的事情,你恐怕做不了主,也該跑個腿去把南明請出山了吧?生在歙縣,長在歙縣,如今眼看歙民又要無端受苦。他這個南明先生還能在鬆明山詩詞歌賦?”

    這一回。汪孚林很利索地站起身。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點點頭道:“汪老先生說的是,學生這就回鬆明山。”

    他答應得這麽幹脆,不但汪尚寧反而覺得有問題,一大堆對汪尚寧心存忌憚的鄉宦也全都覺得有問題。眼看汪孚林就這麽對徽州知府段朝宗辭了一聲,繼而轉身往外走,也不知道多少人又糾結又為難,可剛剛是汪尚寧建議的,他們總不能開口把人叫住。就在汪孚林走到大堂門口的時候。卻隻見外頭又是一個人衝了進來,險些和汪小秀才撞了個滿懷。虧得汪孚林步伐精準,橫移一步閃開,這才讓後者得以腳下生風地衝進了大堂。

    “府尊,剛剛有來自京城的急遞送到我徽州府衙,起複鬆明山南明先生為鄖陽巡撫!”

    站在門口的汪孚林盡情欣賞了一番大堂內眾多人各異的表情。有人瞠目結舌,有人咬牙切齒,有人失落疲憊,有人麵色鐵青……如汪尚寧這般城府深沉的,卻還能強顏歡笑。仿佛為歙縣俊傑重回朝堂而歡欣鼓舞,可那隻緊緊握住扶手猶在顫抖的手。卻出賣了其內心深處的真正感受。

    這眾生百態真是一場好戲。剛剛那是朝廷權威,現在這叫做高官權勢!

    汪孚林倒沒有什麽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他這會兒淪為徹徹底底看熱鬧的人,因此很有旁觀者的自覺,幹脆往旁邊再挪了兩步,將廣闊的舞台讓給了這大堂中那些本來鼓足勁頭的鄉宦們。

    果然,段朝宗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他還是沒看到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我上任之初就聽說,南明先生昔日抗倭有功,治理有方,這一身大才埋沒在鬆明山,確實可惜了。這是好事,把這文書下吏房存檔,替本府備禮,待會一並請孚林送去鬆明山。既是朝官,這些鄉間事務,就不好再請南明先生出麵了。”

    段朝宗對自己稱呼上的改變,汪孚林已經無所謂了。他就隻見這位徽州知府環視眾人,一字一句地說道:“南京戶部飛派白糧,以各府今年夏稅為限,本府在這裏也撂一句明話,我也不搞均平,同樣以今年夏稅為限。若是哪個縣拖了徽州府的後腿,以至於這最繁重的白糧賦役派到我徽州府頭上,那我段朝宗一旦力抗不過,就隻能直接派了這個縣,也省得大家再喊什麽不公,想來各縣子民都會理解本府的!”

    頓了一頓,段朝宗又添了一句:“另外,本府已經連夜出動三班衙役之中的精銳,將鬧事鄉民帶回府衙,料想背後是誰指使,不會審不出來!”

    汪孚林簡直想為這時候的段府尊叫一聲好。他完全不擔心汪道貫煽風點火會被查出來,那位汪二老爺閑人歸閑人,這點手段怎麽可能沒有?眼見得堂上在最初的死寂過後,答應、表決心、支持,各種聲音此起彼伏,他沒再繼續煽風點火,悄然轉身出了大堂。

    等一個親隨拿著段府尊早就準備好的賀禮,跟他出了徽州府衙陽和門,他就看到舅舅吳天保正在那來回踱步,在那炎炎烈日底下,分明前胸後背都濕透了。那一瞬間,他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

    “舅舅!”

    汪孚林快步走上前去,見吳天保聞聲抬頭,立刻迎了過來,他便回以一個大大的笑容。

    “孚林,你代替南明先生到府衙共商大事,怎麽一個人先出來了?”

    見吳天保憂容滿麵,汪孚林卻答非所問:“接下來您老可以輕鬆一些了。”

    如果汪道昆沒糊弄他,那真正的事實就是——南京戶部實則早就看穿了蘇鬆常那幾個報災的白糧州縣在糊弄人,所謂往其他府縣飛派白糧,隻是用來嚇人的催科夏稅新手段而已。雖說是今年能用這招,明年就不行了,可那又怎麽樣?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樓主| 發表於 2023-7-21 15:24:38 |
第一三八章 廢屋黑影(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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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歙縣鬆明山汪道昆家那座猶若江南水鄉園林的大宅子鬆園,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的賀客紛紛登門,熱鬧非凡。即便鬆明山村裏的尋常人家,走在田間地頭也都昂首挺胸,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自家村子裏出了個進士,這已經很了不得,而這位進士一路官運亨通,如今賦閑數年後再次起複,直接就是右僉都禦史巡撫鄖陽。這代表什麽?豈不是說回頭南明先生入閣拜相指日可待?

    就連鬆明山村中有功名的那幾個秀才,也都心思活絡,希望能夠跟汪道昆去任上體驗生活。畢竟,巡撫可比徽州知府大!

    當然,汪孚林除外。製藝上頭也許他還及不上人家那些秀才,可地理他可比那些書呆子學得好,之前那段日子又是徽州府誌,又是大明會典,沒事就在熟悉生存環境,自然比書呆子們拎得清。



    同樣是巡撫,這個鄖陽巡撫可比當初汪道昆的福建巡撫差一點。品級固然相同,可當年汪道昆在福建,那是貨真價實的提督軍務,麾下管著一支抗倭大軍。而鄖陽巡撫是個什麽概念?



    大明朝的巡撫有四種,一種就是猶如福建浙江巡撫這樣,專撫一地,是省』1,級最高權力機構;一種設立在邊境,主抓兵權,連總兵都得看其臉色,比如在遼東寧夏甘肅等地;一種是管轄範圍特別小,比如密雲巡撫天津巡撫等等;至於最後一種,那就是屬於真正的大雜燴。把那些各布政司交界,最難管轄的地方額外挑出來。往往還有流民等等亂七八糟的問題。這其中。鄖陽巡撫就是最後一種。還是最後一種當中最棘手的。



    鄖陽巡撫轄區橫跨湖廣、河南、陝西、四川,所轄八府九州,總共六十五個縣。流民問題特別嚴重,又因為地處交界,扯皮問題特別多,屬於巡撫之中特別難當的那一種。這還是現如今嘉靖皇帝早死了,否則轄區內還包括當初的潛龍所在安陸府,出了任何問題。巡撫就足夠去死一死了。

    所以,奉段府尊之命回來給汪道昆送了禮,汪孚林發現豐樂河對麵西溪南村的那些富商豪紳紛至遝來,他就沒在汪家多呆,抽空回了一趟自己家。留守的汪七夫妻看到他回來,喜得無可不可,不管他怎麽說,硬是把佃仆那兒新送來的新鮮瓜果,菜蔬肉食都給裝了整整一袋子,讓他帶到城裏給汪二娘和汪小妹一塊嚐個鮮。雖說大熱天帶這些東西回去。又要勞煩別人肩扛,但老仆一番心意。汪孚林不能不領情。

    此時此刻,他端著一碗汪七媳婦親手下的米粉,也不嫌燙,就這麽一筷子一筷子往嘴裏送。他從前是個無辣不歡的人,可到了這裏後就過上了和辣椒絕緣的日子,現如今喝著鮮香可口,卻唯獨缺了點辣味的濃湯,他心裏實在忍不住有些遺憾。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耳畔傳來了汪七的聲音。

    “小官人,自從鍾大牛那家夥走了,汪二老爺幫忙又收了一房佃仆,每個月送來的東西比從前多了不少,而且聽說了鍾大牛背主的下場,從前那兩房佃仆也老實了許多,不敢再動輒來鬧著要減租了。之前因為小官人和二位姑娘去了城裏,二老爺讓人收來的這租子我一直暫時收著。”汪七說到這裏了,就從一旁媳婦的手中接過一個布袋子,鄭重其事地捧到了汪孚林麵前。

    “除了五石新麥作為口糧之外,這裏是十兩三錢五分銀子。”

    汪孚林怔怔接過這一袋銀子,他打開一看,裏頭全都是一塊塊的碎銀子,形狀大小完全不同。想想一百三十多畝地,半年的田租就這麽一丁點,他頓時明白,為什麽之前家裏那麽緊巴巴的。都說徽州府土地貧瘠,這就是佐證啊!他想了想,從裏頭掏出兩塊小的塞到了汪七手中,見這老仆頓時老臉通紅,慌忙推卻,他就笑著說道:“我們都在城裏,就你們夫妻倆守在家裏,上上下下也不知道多少事要忙活,難不成讓你們喝西北風?”

    卻不過小主人盛情,汪七隻能收了下來,嘴裏卻說道:“二老爺上次來時還說,小官人給老員外老安人的信已經讓人捎去了,不過,畢竟相隔遙遠,沒幾個月未必能有準信回音,讓我在家裏安心守著,小官人和二位姑娘寶哥在城裏住著,又便於讀書,又便於交友,比在村裏強……”

    汪七絮絮叨叨地說,汪孚林心不在焉地聽。他倒不是不尊重這個老仆,而是因為汪七說到交友的問題,他一下子想到了自己那個損友程乃軒。自從上一次墨香給他報信,這又過去好些天了,也不知道這個為了逃婚而逃家的家夥現如今究竟怎樣了。這個大家公子一貫享福,哪裏知道世道險惡,別一個不留神陰溝裏翻船,反而被人算計了!

    汪七媳婦為人老實,見汪七一個勁隻顧著嘮叨,她忍不住輕輕扯了扯丈夫的袖子,見人沒反應過來,她不禁加大了力道。等汪七停下說話,不滿地瞪著她,她方才小聲說道:“你忘了不久之前來過的那位公子?”

    “啊,看我這記性!”汪七連忙拍了拍腦袋,隨即趕緊對不明所以的汪孚林說,“虧得我家婆娘提醒,前些天有人過來,說是聽了小官人和金寶的事情,特意到鬆明山來尋訪的,問了我金寶他家裏在哪。因為那老騙子的事,我還有些不放心,親自陪他去的,後來人就走了。”

    雖說汪孚林已經見識過八卦閨秀團的威力,可要說有人對自己和金寶的事情興趣這麽大,直接跑到鬆明山來尋訪金寶舊居,他實在覺得有些懵。他沉吟了片刻,隨即開口問道:“那公子大約幾歲,長什麽樣?可有說姓什麽?”

    “大概十五六的樣子,比小官人稍微大一點。人生得唇紅齒白,風流俊俏,倒是一副好相貌。至於姓什麽,我問過,他沒說,隻說和小官人神交已久,而且後來人就走了,雖說有些奇怪,我也就沒放在心上。”

    這事情有些古怪啊!等等,自從汪秋獲刑,媳婦帶著繈褓裏的兒子跑回娘家去了,金寶又成了他的兒子,家裏的房子就空了下來,難道……

    汪孚林本來打算稍微在自家耽擱一會兒就趕緊回城去,但從汪七口中得到這麽一個消息,他就多了一個心眼,當下讓汪七帶自己去金寶家——因為之前對汪秋極其不待見,他沒接受邀約去吃什麽滿月酒,他根本不認識那地方。等到汪七帶他來到村口東邊一座宅子前頭,他少不得仔細打量了一下。

    這是一座有些年頭的宅子,前頭沒有院牆,隻紮著籬笆,院子裏從前可能養過一些雞鴨,但如今空空蕩蕩,雜草落葉遍地都是。籬笆的門沒有鎖,汪七一推就開,他正要入內,這才發現這條直通屋子的路上,那些落葉和雜草依稀可見被人踐踏過的痕跡。這下子,他心裏就更有數了,信步走到屋前,他瞥了一眼落滿了灰的糊窗戶紙,突然伸手用力一推房門。

    盡管他用了頗大的勁,但房門卻紋絲不動,顯然,這座理應沒有主人的屋子,竟被人從裏頭上了門閂!

    這時候,就連汪七也覺得不對勁了。赤手空拳的他四下裏一看,發現那邊角落裏有一把釘耙,立刻三步並兩步衝上前,一把將其抄在了手中,這才蹭蹭蹭趕回來,死活把汪孚林從門前拉走,猶如老雞護小雞似的將他掩在身後。緊跟著,這個老仆方才厲聲喝道:“裏頭的人聽好了,立刻滾出來,否則別怪我一嗓子叫人了!”

    話音剛落,裏頭就傳來了一個弱弱的聲音:“別叫人!我出來還不行嗎?”

    隨著門閂拉動的聲音,兩扇大門徐徐被人拉開,緊跟著,一個人從一片漆黑的屋子裏挪了出來。隻見他身穿一件看不清本色的直裰,頭發上還沾著蜘蛛網和灰塵,臉色蠟黃,眼睛無神,乍一眼看去,整一個比乞丐好不到哪去的小少年。可汪孚林和人熟得不能再熟了,一眼就認出了這位程大公子,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而在他身前的汪七更是瞪大了眼睛,猛地大喝一聲道:“你不就是前些天那個問金寶家的?快說,你混進咱們鬆明山有什麽企圖?”

    見忠心護主的汪七差點就沒揮舞釘耙衝上去,汪孚林趕緊一手扳著他的肩膀,隨即衝著可憐巴巴的程乃軒說道:“好好的程家少爺你不當,居然躲到這種地方來鬼鬼祟祟過日子,這不是笑話嗎?別躲了,跟我走。”

    “雙木,你不會這麽絕情吧?要真把我送回家,我爹非把我的腿打折不可!”

    程乃軒慌了神,趕緊想要攔住汪孚林,可他才邁開兩步,就一個趔趄往地上倒去。要不是汪孚林見機得快伸手去扶,他立馬就要和大地來一次親密接觸。而汪孚林把人拽起來之後,瞅著那件衣裳,又聞到那股實在嚇人的味道,他簡直有一種去捂鼻子的衝動。

    “你到底躲這兒多少天了?這麽大一股味!”

    “就十天半個月……”程乃軒還想含糊過去的,可看到汪孚林那眼神,他最終還是哭喪著臉說,“給你家送了那個小夥計後,我一回去,我爹就讓我立馬完婚,我趕緊跑了。我這不是想著燈下黑嗎?其他地方我爹興許會去找,包括你那兒我爹也肯定會派人盯著,可這鬆明山一座廢屋,他肯定不會注意到。等我躲過這陣子風頭,就把積蓄起出來,去湖廣做點生意,我都打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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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九章 好人有好報!(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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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打算!就看這家夥現在的淒慘模樣就可想而知,所謂逃家計劃根本就是臨時起意,程老爺你這教出的什麽熊孩子啊!

    汪孚林臉都黑了,他瞅了一眼一頭霧水的汪七,也來不及對這老仆多解釋,直截了當地吩咐道:“七叔,這家夥虛得很,你背上他,咱們回去。”

    雖說不知道這當初風流俊俏好少年,如今卻髒兮兮的小子什麽來曆,但自家小官人與人熟識,汪七還是看得出來的。因此,他也不嫌程乃軒身上醃臢,立刻依言上前,輕輕鬆鬆將人背在了身上。倒是程乃軒驚恐交加,使勁揮舞著雙手道:“雙木,雙木,你不能這麽絕情啊!咱們好歹交情一場,我也幫過你不少忙,你怎麽能非但見死不救,還把我往火坑裏推……唔!”

    他話沒說完,看到汪孚林一塊手帕塞過來,明顯再說就要堵嘴的架勢,他隻好趕緊閉嘴。可是,被汪七背著離開這座廢棄的宅子,他想到這段時間不見天日的生活,到底還是有些唏噓。從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些天他是喝涼水啃幹糧,要是汪孚林不來,他的儲備也就快空了。等一路到了汪家,他頓時想起《7,上次在門口就被警惕心很重的汪七攔住,還沒進入過裏頭,因此,跨入門檻後,他就忘了身體虛弱,左顧右盼了起來。



    “燒點熱水來,給這家夥洗刷幹淨,對了,七嬸。你再找一套我的舊衣服來。回頭給他換上。再熬一鍋養胃的粥。各種食材都多扔一些進去,先給他補一補再說。”



    汪孚林看了一眼眼睛四處亂瞟的程乃軒,忍不住頭痛這個大麻煩該如何處置。看程家之前那架勢就知道,這事情鬧得很大,他因為可憐而收容了這小子不要緊,回頭那個精明到家的程老爺會怎麽對付他?於是,等到汪七答應一聲,直接背了程乃軒進了他從前住的屋子。他就拉住了要去廚房忙活的汪七媳婦,低聲說道:“七嬸,你回頭叮囑七叔,給我寸步不離地看著這家夥,別讓他溜了,我先趕回城裏一趟。”



    雖說有些不理解其中的關節,但汪七媳婦最老實不過的人,一句都沒有多問。等到了門口目送汪孚林上了康大等人的滑竿離開,她就立刻關上了院門,插上大門閂後。還覺得有些不保險,幹脆挪了一張沉重的八仙桌。直接把大門給封死了。反正家裏有水井有糧食有菜地,佃仆們一兩天之內也不會來,這樣才能嚴防那位奇奇怪怪的小公子逃跑,完成小官人的吩咐!

    汪七夫妻不知道程乃軒是何方神聖,康大等人之前住在前院,卻見慣了這位程大公子在自家進進出出,哪會不知道他是黃家塢程老爺的獨子?因此,汪孚林把人弄回家後急著趕回城,他們自然也非常賣力,一路上走得飛快,最終從府城經德勝門進入縣城之後,從縣後街過家門而不入,直接把汪孚林抬到了程家大宅門口。

    麵對這樣的措置,汪孚林知道他們生怕自己隨便收容程乃軒,最終反而把事情弄僵,下了滑竿後謝了眾人一聲,隨即就到了程家門前。

    汪小秀才最近來過好幾次了,門上一直都辭之以老爺帶少爺出門會友,這次也是一樣拿同樣的理由搪塞。可話一出口,門房卻隻見對方眉頭一挑,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還請務必告訴程老爺,我是為了程兄的事情而來,要是他還惦記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兒子,就請務必撥冗見我一麵。”

    門房被汪孚林那不容置疑的口氣駁得為之一愣,猛地想到這小秀才不止名聲不小,之前府衙議事竟然也有份列席,而鬆明山南明先生汪道昆剛剛起複,他想了想後,最終決定往裏頭通報一趟。他賠笑請汪孚林稍候,拔腿往裏跑傳了原話。不多時,他就等到了裏頭傳來的回複,一愣之下趕緊一溜小跑回來,畢恭畢敬地請了汪孚林進去。

    這些天來,這還是老爺第一次見人!

    當汪孚林再次站在程老爺麵前的時候,就隻見這位竟一下子瘦削了一大圈,胡子拉碴,形容憔悴,迥異於前兩次相見時的威嚴天生。他甚至沒來得及寒暄,程老爺就沉聲說道:“你知道那個孽障的下落?”

    汪孚林正有些同情程老爺,可聽到這直截了當的問題,他忍不住又有些同情程大公子。他想了想,終究還是實話實說,把在金寶家廢屋發現程乃軒的事情給挑明了。話一說完,他就隻見程老爺眉毛胡子全都在顫抖,整個人仿佛都氣得發抖了。下一刻,這位一貫威嚴的中年人竟是跌坐在椅子上,旋即握緊拳頭捶在扶手上,聲音艱澀地罵道:“竟然如此作踐自己,我怎麽就生了這麽個不省心的孽障!”

    不等程老爺繼續說什麽,汪孚林就趕緊出口堵住了他:“我回來的時候已經吩咐了家仆,給我嚴防死守看著程兄,料想一時半會他還不至於又跑了。可是,我身為晚輩,卻有一句掏心窩的話想對程老爺說。兒子畢竟是兒子,總不能當賊一樣防一輩子。”

    如果是程乃軒從前結交的那些朋友說這話,程老爺氣惱上來,肯定會把人打出門去,可汪孚林畢竟不同。他對兒子的眼光幾乎就沒有滿意過,可兒子竟然能夠結交到汪孚林這個朋友,他至今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雖說此刻還是氣怒未消,他卻按捺了氣性問道:“賢侄這是教訓我教子無方?”

    “其實,有件事程兄對我說過,但一直都不敢對程老爺您說。”

    盡管答應過程乃軒,替他未婚妻留點情麵,可這會兒事情都鬧這樣大發了,汪孚林隻能選擇死道友不死貧道,程乃軒那個損友總比那個自己未曾謀麵的程家未來少奶奶來得要緊,他也不能看著程老爺怒發衝冠,又把程大公子打得下不了床——雖說這次那小子也確實該打,可折騰得畢竟也不輕,不比消瘦的程老爺好受。當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完之後,就隻見程老爺僵坐在那兒,臉上神情看不出喜怒,竟沒有開口質疑,許久方才深深歎了一口氣。

    該說的已經說了,該盡力的也已經盡力了,接下來是人家的家事,汪孚林也就不打算繼續多呆,當下就提出告辭。可他話音剛落,突然就隻見程老爺抬起頭來,平靜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犬子的婚事,我會再好好想一想,到時候再和許翰林家商量。”

    汪孚林一直知道,程乃軒的未婚妻是許家人,但許氏乃是徽州大姓,程乃軒隻說不是鬥山街許家,但拐彎抹角有點親,而且是進士,他那會兒就已經有些驚愕了。現在聽到許翰林三個字,他不由得呆呆回看著程老爺,再一次感覺這位舉人出身的豪商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年紀輕輕中舉人,進士沒考上就去當教官,沒兩年就改行去經商,掙下幾十萬,和未來儲相成為兒女親家,這簡直是開了主角模板啊!

    程老爺見一向言行舉止得體的汪小秀才這會兒有些呆呆的,他就站起身來走到人麵前,突然舉手就是深深一揖。這下子,汪孚林總算反應了過來,趕緊一把將其托起身來:“程老爺你這是幹什麽?”

    “犬子能夠安然無恙,多虧賢侄細致入微,否則興許等我找到,他已經是一具餓殍了。而且,你說的事,我這個當爹的竟然一無所知,也實在是笑話。”說這話的時候,程老爺心裏有些苦澀,他隻想著這樣一門婚事對兒子將來的人生路是莫大助力,卻沒想到萬一媳婦娶進門,兒子畏之如虎,非但不利於其科場題名,反而會內宅起火。於是,心灰意冷的他竟是輕輕按了按汪孚林的肩頭,又吐出了一句話。

    “乃軒就先安置在你家吧,他什麽時候想回來再回來。”

    直到程老爺人走了,汪孚林方才意識到自己又被人幹撂在屋子裏了——這到底誰是主人誰是客人啊!這也就算了,程老爺把兒子當包袱一樣丟給他,這又算是怎麽回事?他忙得很,歙縣官方那邊,夏稅的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他這個在背後出主意的要是就這麽撒手不管,葉大縣尊一定會急瘋加氣瘋的!

    他一麵往外走,一麵想著怎麽把程乃軒這個倒黴催的家夥找個地方安置,甚至想過直接把人扔給汪道貫,可想想那個遊野泳的閑人什麽德行,這倆貨湊在一起絕對更容易出事,他就隻能打消這個主意。出了書房,他就隻見曾經給自己送去秋楓和連翹的程琥在外頭等候自己,顯然程老爺還沒氣糊塗,知道該派個人帶他出去。

    程琥一如既往恭敬地上前行禮,而後便低聲說道:“老爺吩咐小人轉告小官人,他會盡一切所能,幫著縣尊規勸各處熟悉的鄉裏大戶,早點收齊今年的夏稅。”

    汪孚林猛地心中一跳,一時為之大喜。

    果然是好人有好報,他一直都不敢過分借程家的勢,可這一回要承程老爺大人情了!想也知道,這位能夠有本事和許翰林家攀上交情,又怎會沒有手段辦成收齊夏稅這件事?一整個歙縣的夏稅和各式各樣的雜費加在一塊,也就兩萬兩左右,如若沒有那麽多拖後腿的鄉宦士紳,早就收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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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零章 丟下一個爛攤子跑路(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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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半個月時間裏都躲在金寶家的廢屋,早上不敢出門,晚上才敢悄悄出來透口氣,這種日夜顛倒的生活,再加上吃喝都隻能以最簡單的方式解決,程乃軒洗刷完,吃過飯,也著實沒精力去考慮汪孚林會不會把自己出賣給自家老爹的問題,倒頭就睡,讓奉命看守他的汪七鬆了一口大氣。等到他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來,發現不再是那個猶如狗窩一般的臨時居所,而是幹淨整潔的屋子,軟乎乎的床時,他這才醒悟到自己已經搬了個地方。

    嗯,和汪小秀才相交這麽久,他還是第一次造訪人家在鬆明山的家!

    見汪七用那種盯賊的目光寸步不離跟著自己,破罐子破摔的程大公子已經不奢望逃跑了,幹脆好整以暇地參觀了一下汪家老宅。如果從前家裏還有汪家姊妹在,他當然不可能這樣閑逛,可現在既是沒有女眷,他就大大方方四處遊覽,當看到汪孚林那滿是書的書房,他還饒有興致地東翻翻,西看看,渾然不管身後汪七那不滿的臉孔。當找到幾本藏在犄角旮旯裏的筆記小說,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還以為雙木那小子有多正經,原來也一樣是聖賢書下藏玄虛。¥【,”

    “再不正經,也比你這折騰自己的家夥強!”

    隨著這個聲音,汪孚林推門進來,滿腦門子都是來不及擦的汗珠。他見程乃軒頓時緊張了起來,東張西望仿佛還在找地方躲,他就沒好氣地說道:“不用這幅死樣子了。你爹沒來。”

    程乃軒立刻愣住了。隨即眉飛色舞地衝上來。緊緊握住了汪孚林的手說:“雙木,你果然夠朋友……”

    “我還沒說完呢,你別急著認為我夠義氣!你躲金寶家那廢屋,現在呆在鬆明山我家,我都對你爹一五一十說明白了。”汪孚林一邊說,一邊衝汪七微微頷首,見這忠心耿耿的老仆悄然退出,他才對麵如死灰的程乃軒說道。“還有你和你那未婚妻之間的那點囧事,我都對你爹說了。”

    “什麽!雙木,你不是答應我爛在肚子裏的!”程乃軒登時急了,鬆開手後竟是想去揪汪孚林的領子,“我逃家之後再搬出這麽個理由來,我爹肯定要覺得我這個兒子糟透了,竟然編排人家,到時候我就是一千張嘴都說不清了……”

    “急什麽,我還沒說完!”

    汪孚林一把打開程乃軒那隻手,暗想這對父子還真是一模一樣。當爹的關心兒子,卻又總是一張嚴父的臉。當兒子的平時老不正經,卻不希望被當爹的看扁了。他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我要走的時候,你爹他拋出來一句話,說是把你暫時丟我這裏,你什麽時候回家都行。至於你和許翰林家的婚事,他會再想一想。”

    程乃軒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等意識到這話是汪孚林說的,那就絕對不是和自己開玩笑,他登時忘情地大吼了一聲。這時候,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汪七滿臉警惕地探進頭來,發現屋子裏什麽事都沒發生,這位老仆方才悻悻然瞪了程乃軒一眼,繼而悄然掩門。麵對這種防賊似的待遇,程大公子一點都沒有不高興,反而涎著臉說道:“雙木,既然我爹都這麽說了,你就收容我住幾天唄。等我爹回頭氣消了,我肯定回去。”

    就算你不說,衝著程老爺肯幫夏稅這個大忙,我也隻能管到底了!

    汪孚林想了想,直接伸出了兩個手指頭:“給你兩個選擇,要麽就留在我這鬆明山老宅,好好在這村裏清心寡欲,安安靜靜呆一陣子。要麽和我回歙縣城中,家裏前院二樓還有空房子,夠你住的。但如果你選後一種住我家裏,距離黃家塢程家大宅可沒幾步路,萬一撞上你爹,你爹一個沒忍住,把你又揪回去狠狠教訓一頓,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雖說鬆明山這兒天高皇帝遠,老爹管不著,可程乃軒在這裏呆了大半個月,人生地不熟,汪孚林一走,汪七那樣盯著他,他實在是寸步難行。再說汪道昆高升,從徽州府各地到這兒來恭賀的人很多,他住在汪家反而覺得不便。於是,他把心一橫道:“我跟你回歙縣城裏去!對了,墨香之前和你說過沒有,你托我找的那些吃的東西還有種子,有幾樣已經有眉目了,正好我家有個老相識,對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些愛好,過一陣子就會回徽州了。”



    之前墨香就提過,此刻從程乃軒口中得知果然就要得償所願,汪孚林甭提多高興了。他十萬分慶幸眼下是隆慶年間,那些來自美洲的蔬菜逐漸流入,這要是再早個幾百年,要想吃辣椒吃番茄吃玉米,還得先花個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造船開辟新航路,說不定等到垂垂老矣,都未必能吃上一頓水煮魚!於是,他趕緊追問了幾句到底找到的是什麽,奈何程乃軒自己也還沒見到實物,一問三不知,讓他隻能心裏癢癢的。



    盡管程乃軒說是要跟回城去,但即便坐滑竿,眼下這秋老虎的天氣裏趕三十裏山路進城,汪孚林也不敢讓這個瘦了一圈的家夥隨便冒這個風險,因此便繼續把人交托給盡職盡責的汪七夫妻,讓他們三天後雇滑竿送人到城裏來。緊跟著,他就暫時撂下這個死乞白賴非得盤問自己和程老爺見麵經過的家夥,少不得再次造訪了一下現如今門前車水馬龍的鬆園。

    他知道眼下汪道昆肯定抽不出空,拜訪的是汪道貫。可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連汪道貫也被紛至遝來的賓客給纏住了。他在門房旁邊的小廳中用了一會兒茶,最後便有人急匆匆地跑過來,行過禮後賠笑說道:“小官人,老姨奶奶請您過去。”



    汪孚林沒想到見自己的竟是何為。起身跟過去的路上。不禁大為納悶。等到了之前來見汪二娘時曾經到過的那三間廳。他一入內,就隻見年近六旬的何為坐在正中,旁邊陪坐著一個花樣少女。見了他來,那少女立刻站起身,有些靦腆地叫了一聲林哥哥。

    聽這聲音脆生生的,汪孚林細看兩眼,就知道這是汪道貫和汪二娘曾經提過的汪道昆之女真娘了。隻見她繼承了汪家兄弟的高挑,和妹妹汪二娘差不多的年紀。卻足足比她高出小半個頭,眉眼卻還有些尚未長開的稚氣,這會兒稱呼了一聲後,就低著頭訥訥不語,也不知道性格如此,還是見了客人就有些不自在。而他之前在城裏見慣了那些太過膽大妄為的千金,反倒對這個同宗族妹沒有什麽偏見,笑著還了一揖。



    “這幾天客人多,大老爺二老爺恐怕被人纏住了,聽說你來。我就想著別讓你在外頭苦等,就請了你來。另有就是。真娘很惦記小芸。”

    汪孚林聽到後半截話,登時為之大汗。汪二娘那潑辣明快的性格,和真娘這守禮寡言顯然有些不搭,所以私底下對他說起時,還對規矩多多的汪道昆家心有餘悸,可沒想到真娘居然還很想念她這個族妹。於是,他少不得趕緊介紹了一下兩個妹妹的近況,當說到汪二娘和汪小妹還差遣葉青龍去外頭找活計,如今兩個小丫頭在那搗鼓怎麽用散碎珠子做各式各樣的珠釵和小首飾去賣,不但何為訝異,真娘更是小眼睛瞪得老大。

    不過這祖孫兩人還沒來得及多問,汪道貫就匆匆過來,滿臉含笑卻又不容置疑地把汪孚林給帶了走。這一次,他沒有帶著汪孚林去汪道昆閑來山居的那幾間草屋,而是徑直帶去了自己住的錦繡齋。把人領進屋後,他示意書童退出去,繼而就開口說道:“大哥這次去上任,我也會跟著去,除了我之外,還有我的堂弟仲嘉,你之前應該沒怎麽見過他,他隻比我小一歲,鬆明山赫赫有名的二仲,就是我和他了。”

    汪孚林已經習慣汪道貫沒事就愛往臉上貼金的習慣,這會兒微微動了動下巴,表示知道了。而緊跟著,汪道貫就把一封信遞到了他手裏:“這是大哥給葉縣尊的親筆信。因為鄖陽不是別的地方,大哥自從福建回來就遣散了當年的幕僚,我和仲嘉得去幫著點,所以,你日後就代表鬆明山汪氏。雖說大哥既然不是鄉宦,有些事他不再方便表態,你也可以躲懶,可很多時候,你要代替他出個麵。”

    他這個代理人竟然還要繼續?上次在府衙那種集體注目禮可不太好受啊!不過,頂著巡撫侄兒的光環,他豈不是能夠在徽州府橫著走?

    這幾個月動輒焦頭爛額的汪孚林正在那美滋滋,接下來汪道貫的一句話就立刻把他打醒了。

    “之前大哥用飛派白糧那一招來促成今年夏稅,但等到八月初夏稅收齊,那一批去南京參加今年南直隸鄉試的人回來,汪尚寧就應該會知道怎麽回事。老家夥這次一招算錯滿盤皆輸,名望也隨之大跌,甚至連原本還有一絲希望的起複都鐵定無望了。醒悟過來之後,他惱羞成怒,指不定會幹出什麽來,畢竟年底還有秋糧。我和仲嘉先去鄖陽,明年還要趕去春闈,短時間回不了鬆明山,所以你得提醒葉縣尊小心些。之前壓得越厲害,反彈也就會越大。”

    盡管早就知道飛派白糧的謊言隻是權宜之計,可聽說汪道貫也要跟著汪道昆跑路,而且還短時間之內不會回來,這才會讓他代表鬆明山汪氏,而且這事兒隻怕立時三刻就要穿幫,汪孚林頓時氣結。這是丟下一個看似完好,實則已經爛了的攤子給他一個人收拾?所以才給他這麽一個美好的名頭?

    汪道貫也知道這麽做有些不地道,頓時幹笑一聲道:“不過你放心,我和仲嘉跟大哥去了鄖陽之後,一定會把你爹娘勸回來的。反正葉縣尊那兒的事,你能管就管,不能管,也不必強求,畢竟,你已經幫葉縣尊很多了。大哥後日啟程,你若願意,隨時可以到鄖陽來投靠大哥,正好給大哥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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