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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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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14 19:16:26 | |閱讀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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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一章 假清高的窮酸最討厭了





    ,最快更新明朝謀生手冊 !

    汪二娘一介女流都能夠大膽進去認屍,而且還把人認了出來,其他人雖說心如鹿撞,但一想到自家損失,不得不把心一橫,一個個乍著膽子跟了趙五爺進停屍房。

    那種陰氣重味道更重的地方,每個人都是陽光底下麵色紅潤地進去,然後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地出來。有人一出來就又哭又笑,喃喃自語說是他;有人出來就失魂落魄,說出來的話不那麽確定;也有人失態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聲嚷嚷冤有頭債有主,善惡到頭終有報。

    隻有吳有榮壓根不想去。他雖說認人不清,把家傳的四卷古書賣給了騙子,可汪道貫已經把錢都墊付給他了,他根本不想把失物找回來,然後把到手的銀子給吐出去。然而,上次在吳氏果園鬧出了那麽一個大洋相,他的名聲已經在西溪南村徹底臭了大街,騙吃騙喝的地方再也沒了,每天要花自己的錢去吃喝拉撒,他簡直痛不欲生。今天要不是汪道貫親自蒞臨西溪南村,裏長堵門,大有他不來就把他報上去革出宗族之意,他怎會來?

    他恨透了汪孚林!

    趙五爺卻隻想早點完事,畢竟這會兒縣衙的晚堂還沒結束,要≦▼,是能趕上把一切給了結,他這樁功勞才叫鐵板釘釘。所以,看到吳有榮這最後一個苦主竟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他冷不丁在其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沒好氣地催道:“就剩你一個了,再拖下去。別怪我回頭把你鎖在停屍房裏!”

    吳有榮這才嚇了一跳,隻能硬著頭皮隨趙五爺入內。

    而汪孚林看著他進去,不禁暗自冷笑。就衝這家夥當初賴上自己家那嘴臉。一會兒上了公堂,即便發還贓物,此人也會振振有詞,很難把汪道貫墊出去那四百兩銀子給要回來,好在他早準備好了連環套。想到這裏,他不禁對汪道貫的濫好人作風大為納悶,此刻便拽了汪二娘來到汪道貫跟前。

    “那個無賴當初鬧上門來。叔父除了墊錢,難道沒想過其他辦法?”

    “難道像你這樣大模大樣念了一首詩,就硬賴人家那首詩是抄的。然後衝到吳氏果園裏去把人揍一頓?”汪道貫反問了一句,見汪孚林滿臉無辜,分明在裝傻,他不禁給氣樂了。“果園主人事後可是把這件事當成笑話一樣對大哥提過。別人做詩是為了揚名,你倒好,居然專為這些歪門邪道。你以為我那時候想給他錢?這種無賴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總不能看著人上吊在你家門口吧!讀過書的無賴,比不識字的無賴可要難對付多了。”

    “說的也是,其實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汪孚林隨口接了一句,隨即就發現汪道貫用古怪的目光看著自己。他就打了個哈哈蒙混過去,“叔父放心。既然之前揍過那家夥一頓,我總算是出了一口氣,不會再和這無賴一般計較。”



    不計較才怪,他汪孚林一向是睚眥必報的人!之前打那一頓還抵消不了妹妹險些做傻事的怒火,可如果這家夥回頭肯拿回書吐出銀子,他可以算了,但如果不肯……就別怪他用的手段太毒!



    “哥!”就在這時候,汪二娘一把拽住了兄長。她偷偷瞅了一眼汪道貫,小聲向汪孚林問道,“你那次回鄉,為什麽要親自揍了那個無賴?”

    “廢話,不親自揍他一頓,怎麽能為你出氣?在果園裏,我當眾把人掀翻在地打了他四嘴巴子,同時斷了這家夥騙吃騙喝的路。”汪孚林衝著小丫頭一笑,“誰讓他竟敢欺負我妹妹!”

    汪二娘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是好了。她死死咬著嘴唇,心裏又高興,又後怕,但更多是甜滋滋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趙五爺就把吳有榮給帶了出來,臉上滿是笑容。顯然,吳有榮也給出了一個確定的答案。當下他就差遣了一個正役帶著眾人往大堂去,自己卻瞅了個空兒,湊到落在最後的汪孚林身邊。

    “汪小官人,這次的案子能辦成鐵案,多虧了你,而且你又把功勞全都讓給了我,這義氣我趙五都記下了。今後在這歙縣的一畝三分地上,無論遇到什麽事,你找我,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肯定給你擺平了!”



    嘴炮無雙的葉大炮帶領下,歙縣廣大吏役當中與其走得近的,也全都多多少少沾染了這一作風,所以汪孚林對趙五爺這拍胸脯的承諾當然不會不信,卻也不會全信。他正好對縣衙外頭那張公告有些疑惑,就拿出來問了趙五爺。果然,趙五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順帶就對他說出了葉縣尊的偉大構想。

    要借著這一次破獲連環詐騙案的機會,在全縣範圍內展開嚴打,嚴厲打擊一切違法犯罪活動,尤其是詐騙!

    這要是汪孚林從前沒和葉鈞耀打過交道,肯定會覺得這位縣尊實在太為百姓著想了,簡直是個青天大老爺。可他和這位縣尊實在熟得不能再熟了,人最狼狽最真實的一麵他看得清清楚楚,當然知道這番豪言壯語之下的執行力有多少。

    不說其他的,歙縣三班衙役當中,趙五爺算是被葉縣尊籠絡過去的鐵杆中堅,戶房也勉強算是葉縣尊的一畝三分地,可剩下的能掌控多少,他實在覺得不容歸這麽說,他也不會給興頭上的趙五爺潑冷水找不痛快,他之後還有事要借重這位壯班班頭呢!



    這會兒正是晚堂時分,葉大縣尊顯然也想畢其功於一役,所以才在得到門子通稟後,吩咐趙五爺去接待眾人認屍事宜。此時此刻,他就在晚堂上親自主持眾人指認贓物。而麵對這一幕,大堂上的眾多吏役同樣是臉色各異。

    刑房張旻和快班胡捕頭想到連贓物都是縣尊親自保管,再加上這場案子完全沒自己參與的份,一個強作若無其事,一個則低著頭神遊天外。許傑在尋思汪孚林請自己幫的忙是否與此有關。劉會亦是想起了自己從刑房弄出去的案卷。至於其他人,除了壯班不少人腆胸凸肚異常神氣,大多都是打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主意。

    “沒錯,這就是我家珍藏的那個哥窯花瓶!想當初我花了整三百兩才買來,現在市價至少值五百兩!”

    “這是我家的那幅畫!”

    “是我家被騙的兩幅字……”

    亂哄哄的聲音在本該威嚴肅穆的大堂上響起,葉鈞耀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怒氣,反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和得意。看到沒有,曆年擠壓了那麽多詐騙案子,可他任上這出的幾樁,竟是轉瞬之間就給破了,還追回了贓物,他這樣兢兢業業體恤百姓的好官,以後不進名宦祠,那簡直沒天理了!因此,當一群人又亂哄哄地跪下磕頭,口口聲聲地青天大老爺,他帶著悲天憫人的表情,瀟灑地一揮手說:“你們乃是本縣子民,本縣當然要為你們討回公道!”

    這樣的漂亮話,加上擺在麵前的自家失物,眾人自然又是磕頭如搗蒜一般地拜謝不迭,甚至已經有人當場承諾回頭就去刻匾送上。趙五爺親自監督著一個刑房書辦把一應文書都造好了,又根據之前的報案記錄,一一當場發還失物,這樣的辦案效率自然更讓受害者們感恩戴德。就連汪二娘也在心裏覺得,這位葉縣尊除了打官腔說大話這麽一個缺點,真的人不錯。

    可葉鈞耀大手一揮,發還贓物,固然是痛快了,但下頭眾多吏役中,很多人都在肚子裏罵娘,尤其是刑房和快班——除了趙五爺和那些個被他拉上辦案的壯班心腹撈足了油水,其他的吏役幾乎就沒人在這麽一樁大案中撈到任何好處!若是放在平常,光是發還失物這件事,那些小吏差役們就能從苦主身上狠狠扒下一層皮來!

    汪孚林這幾日天天和戶房老手劉會晚上一塊吃飯,從對方那兒學到了不少縣衙中的陳規陋矩,以及小吏心得,此刻不禁有些擔心。想到當初葉明月送自己那一套徽州府誌,汪孚林忍不住犯嘀咕。

    葉小姐,這書給你爹看過嗎?

    葉鈞耀當然不會想到汪孚林在下頭暗自腹誹,他此刻顧盼自得,神采飛揚。每當有苦主領了失物,對自己連連磕頭的時候,他都會和顏悅色地說一番勉勵的話,又告誡不要再上騙子的當,好一番官民魚水情的融洽場麵。可臨到最後一個人時,他本待還是如法炮製,卻不想身穿青綢直裰的吳有榮竟是在行禮之後說出了一句他沒料想到的話。

    “縣尊在上,既然當時汪二老爺做中人了結了此事,那不管書是否追回,都不再是我家的東西。君子愛財取之以道,既然我已經收了錢,那這四本書就算再貴重,也是別人家的東西!”

    葉鈞耀雖說是菜鳥縣令,可汪孚林把自家被騙那樁案子的前因後果,包括被騙的那童生鬧上門耍無賴都對他說了,甚至連自己親自揍人那一環都沒略過,他哪會不清楚其中關節。更何況,他自己就是最擅長說漂亮話的人,哪裏見得別人在自己麵前賣弄?

    既然這小子當初賣書給騙子,顯然是因為騙子出價高而心動了,現在要拿回書退銀子的時候,還談什麽君子愛財取之以道?

    假清高的窮酸最討厭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17:17 |
第一零二章 公堂之上就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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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瞅了一眼那幾卷裝在匣子裏,保存還算完好的所謂珍版書,再聽那吳有榮當堂說漂亮話,他便按住了仿佛立刻就要暴跳起來的汪二娘,氣定神閑地走上前去,衝著高坐主位的葉縣尊拱了拱手。

    “老父母,就如這吳有榮所說,既然他被那老騙子騙了這幾卷古書之後,硬是死乞白賴鬧上我家,以死相逼,訛了我家四百兩銀子,這四卷書毫無疑問就歸屬了我家,和他再沒有半點關係。”

    汪孚林直接揭破了這吳有榮假清高,真無賴的窮酸嘴臉,也不理會對方怒目以視,好整以暇地說:“所以,求老父母當堂公斷,務必要把這四本書發還給學生。”

    汪二娘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哥這是怎麽回事,家裏要那幾本破書幹什麽?

    她正想衝上去阻止兄長,突然卻有一隻手牢牢拽住了她。她回頭看到是汪道貫衝著自己搖了搖頭,分明不同意她的魯莽舉動,頓時死死咬住了嘴唇,心裏又氣又急,眼淚差點不爭氣地掉了出來。這要是不能當堂把這件事剖白清楚,四百兩銀子的欠賬家裏可怎麽還?

    葉鈞耀對汪孚林這突如其來的要≦,求有些不解。須知這些贓物保管在他這裏,他身為一縣之主,雖然還不至於貪圖這種東西,可也少不得一樣一樣把玩過,按照自己的眼光一一估價。那四卷古書都是晚唐的手抄本,年代是很久遠。可仿佛不是什麽名人之作,要說價值四百兩值得商榷。所以,本著為汪孚林著想的念頭。他便開口提醒道:“孚林,你可要想好了,當堂畫押領回去,這筆交易就不能反悔!”



    “那是自然。”汪孚林神態自若地點了點頭,看也不看吳有榮一眼,“這等珍貴古卷落在此等假清高的窮酸手裏,實在是暴殄天物!”



    吳有榮被汪孚林左一句訛詐。右一句窮酸,撩撥得都快要瘋了。惱羞成怒的他正想反唇相譏,卻終於等到了汪孚林側過頭來往他瞅了一眼。但那目光裏仍然盡是輕蔑。那種輕蔑一瞬間點燃了他的怒火。之前他在西溪南村被汪孚林痛毆一頓,又被扔出吳氏果園,接下來他走到哪裏都會被指指點點,那種滋味他受夠了!他一下子忘記了這裏是公堂之上。竟氣急敗壞地衝著汪孚林撲了上去。



    就在他一把揪住了汪孚林的領子。揮起拳頭要打人的時候,他一下子看到汪孚林那譏笑的眼神,這才猛地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鬆手後退幾步,這才撲通一聲衝著葉鈞耀跪了下來,砰砰磕了幾個頭後帶著哭腔叫道:“縣尊,這汪孚林自恃有功名在身,一再欺辱小人,請縣尊為小人做主啊!”

    剛剛吳有榮還怒氣勃發要當堂打人。此刻又突然磕頭求做主,變臉之快。直叫滿堂吏役以及其他人等瞠目結舌。尤其是和吳有榮同村的西溪南村各家苦主,全都發自內心地覺著,和這樣一個人同村,實在是太丟臉了。



    就連葉鈞耀這一縣之主,麵對這樣一幕,也是嘴角抽搐,恨不得拔出一根堂簽丟下去,讓皂隸先賞這無賴五小板再說。可這是苦主,又不是犯人,他隻能無可奈何地重重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剛剛分明是你在眾目睽睽之下動的手,還想指鹿為馬?給本縣閉嘴!”

    汪孚林見這哭天搶地的家夥立刻止住了聲音,這才好整以暇地再次一揖道:“為了此四卷書,舍妹不但被騙,還險些被這訛詐的無賴逼上絕路,所幸老天有眼,我正好遇到有人願高價收購唐時古卷,也算我因禍得福。所以,請老父母明察秋毫,盡快發還這四卷書給學生。”



    葉鈞耀登時一愣,他想到汪孚林昨天還借女兒之口提過這事,頓時恍然大悟,當即就笑了:“怪不得你昨天促請本縣盡快發還失物,原來如此。這是天公酬善,本縣理當玉成。”

    縣尊居然對汪孚林如同自家人那樣有說有笑,吳有榮跪在那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可更讓他心如針刺的,是汪孚林說有人願意用高價收自家那四卷古書,還為此催過縣尊早點發還!他從前一直都在四處找買主,縣城府城來過好幾回,當鋪全都去過,可都沒人肯出好價,這才被騙子給誑了去。若不是他急中生智賴上了汪家,這損失能讓他生生心疼死!

    眼看趙五爺已經催促刑房的人給汪孚林辦交割畫押,一整個過程壓根就沒人注意到自己,他終於從狐疑到心癢,從心癢到心痛,旋即一下子蹦了起來,張開雙手猶如母雞護蛋似的擋在汪孚林麵前:“處置我的東西,怎能問也不問我一聲!”

    “剛剛是誰說,君子愛財取之以道?不管書是否追回,都不是你的東西?”

    汪孚林沒好氣地反問了一句,對趙五爺打了個眼色。趙五爺當然知道誰才是該巴結的那個,立刻一把將吳有榮撥開到一邊,滿臉堆笑地把汪孚林給請到了那張攤開的畫押字紙麵前:“汪小官人,隻要畫押之後,東西就是您的。”

    吳有榮簡直快急瘋了,偏巧就在這時候,他感到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扭頭一看,卻是一個身著青色吏衫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若在平時,他一定會對這些縣衙之中的地頭蛇賠個小心,可眼下急紅了眼睛的他卻根本顧不上了,脫口叫道:“快放開我!”

    “後生,多長個心眼,你怎麽知道人家不是在訛你?”說話的正是刑房司吏張旻,他似笑非笑點了一句,可還不等他接下去提醒吳有榮別上當,就隻見汪二娘不知什麽時候掙脫了汪道貫,已然出現在了他和吳有榮麵前,隨即對著那個被他拉住袖子的家夥啐了一口。

    “什麽你的東西。狗屁!當初是誰跑到我家上吊訛詐的?現在看到我哥找到了買主就又起貪心,想把東西要回去,做夢!”

    汪二娘自以為終於明白了兄長的用意。再加上對吳有榮恨得牙癢癢的,好容易汪道貫放開了自己,她立刻過來大罵了一句。如果那時候她因為爭不過這個卑鄙無恥的家夥,真的做了傻事,那就是到了陰曹地府也不能合眼!

    “我贖回來,我帶了銀子,用原價把東西贖回來!”

    “呸。想賴就賴,想贖就贖?天下哪有這麽美的事!”汪二娘立刻火力全開,恰是言語如刀。“君子愛財取之以道你知道,那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懂不懂?當初誰口口聲聲在我家門口說自己是讀聖賢書的,愛書如命?我看你讀書全都讀到狗身上去了!”

    汪孚林生怕汪二娘把人刺激得真發瘋了。也攪和了自己的好事。趕緊上前好說歹說把這個潑辣妹妹給拖走了。

    而吳有榮原本還因為張旻的提醒而有些將信將疑,被汪二娘這樣一番痛罵,他覺得對方根本不肯讓步,幾乎再無任何懷疑,連忙用力掙脫了張旻,繼續往汪孚林追了過去。眼見趙五爺拿著印泥跟在汪孚林身邊,仿佛隻要一句話就立刻能摁指印完成畫押,他幹脆光棍地跪在了汪孚林麵前。

    “汪小官人。汪小官人,你成全我拿回祖傳古書的一片孝心。這也有利你的名聲不是麽?你難道想要我到外頭宣揚,說是你見利忘義,沒有仁恕之心麽?你要是不還給我,你這輩子都別想在科場有寸進!”

    這種說跪就跪,沒臉沒皮,尋著個由頭就威脅人,然後還放話詛咒的家夥,比自家那極品小夥計難纏多了!

    汪孚林終於憤怒地罵道:“欺人太甚!我揍死你這狗東西!”

    眼見汪小秀才掄拳就上,竟是立刻在公堂上上演一場全武行,打得吳有榮抱頭鼠竄,這一次,傻眼的變成了葉鈞耀,四周圍吏役也好,西溪南村的那些受害苦主也好,一個個全都瞠目結舌。傳聞中汪小秀才曾經在吳氏果園中怒打吳有榮,可畢竟在場那些都是讀書人,事後津津樂道的,不是汪孚林的打人,而是他打人之前那首作為敲門磚的詩。可此時此刻親眼目睹汪小秀才那凶惡的模樣,再也沒人懷疑那樁事件的真實性了。

    “縣尊,縣尊!這是歙縣公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汪孚林竟然就這樣毆打小人,若是縣尊不能明察秋毫,小人隻有到府衙去陳告了!”

    葉鈞耀終於在吳有榮的哭天搶地之下回過神,慌忙一拍驚堂木。這時候,趙五爺方才趕緊上前拖人。隻不過這麽一小會功夫,吳有榮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而汪孚林還氣呼呼得在那捋袖子,看情形餘怒未消。汪二娘慌忙上前一把拽住了兄長,正要開口說什麽,卻不想汪孚林一手攔住了他。

    “你不就是想要東西嗎?你有本事能拿得出銀票再說!”

    盡管才挨了一頓狠的,可吳有榮反而更加證實汪孚林確實有路子,所以才不想還自己的東西。他想也不想就從懷裏掏出一大把銀票,高聲說道:“我一文錢都還沒動用過,全都在這裏!”

    在吳有榮的眼中,汪孚林頓時拉長了臉,他登時喜形於色,知道對方是被自己拿話套住了。於是,他立刻添油加醋地說:“毆傷可是犯了大明律的,而且在場全都是人證!汪小官人,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好,我懶得和你糾纏!銀票拿來,趙五哥你替我數數,然後讓他畫押,把書還給他!”

    眼見吳有榮生怕反悔,一股腦兒把銀票塞給了自己,趙五爺有些不確定地看了一眼汪孚林,見其臉色鐵青地點了點頭,隻得一張一張清點甄別了起來。確定是四百兩,而且是真的,他便遞給汪孚林道:“小官人,你可想好了,真要還給他?他要真敢告你,老趙我替你扒了他的皮!”

    “錢財身外之物,隻要這家夥離我遠遠的,少來死乞白賴,我認了!不過,今後要是我再看到這家夥,見他一次打他一次!”

    汪孚林說到這裏,又拱手向葉縣尊表示了歉意和感謝。經過這樣的轉折,葉縣尊對吳有榮這假清高的窮酸就更深惡痛絕了。看到趙五爺給其畫押,發還了那錦匣裏的四卷古書,他就像吃了顆蒼蠅一樣惡心,本來審結連環詐騙案的躊躇滿誌煙消雲散。

    “好了,今日案件已經審結,人犯畏罪自盡,贓物全部發還,就此結案退堂!”

    葉鈞耀再次重重一拍驚堂木,正式終結了今天這一波三折的晚堂。一群沒撈到好處的吏役們有氣無力地長喏一聲,恭送縣尊退堂,隨即便一哄而散。而刑房司吏張旻看著喜笑顏開的吳有榮,冷笑搖頭,拂袖而去。

    趁著吳有榮正在高興的時候,汪孚林一把抓住趙五爺,小聲對其說道了兩句。趙五爺先是一怔,隨即就對汪孚林豎起了大拇指。

    “原來如此,我還想呢,小官人你怎會這麽放過他!行,包在我身上!”

    汪孚林來不及說更多,就被汪二娘一把拽了過去,埋怨他的沒原則,縱容吳有榮那無賴,他隻置之一笑,拉著她又回到了汪道貫身邊說話。不多時,追回失物的西溪南村眾人全都圍了過來,千恩萬謝,還有人要掏錢請客,隻把一個吳有榮孤零零撂在一旁。

    這時候,趙五爺已經對壯班一個正役悄悄言語了兩句。那正役就悄悄湊了過去,皮笑肉不笑往吳有榮肩膀上輕輕一拍:“東西你是要回來了,可你知道汪小官人本來打算賣給誰的?”

    見吳有榮一下子神色僵住了,那個正役方才嘿然笑道:“這幾天我也跟著汪小官人東奔西跑,你要是肯到時候分潤我四成好處,這樁生意我可以帶你去做。府城五福當鋪的東家邵員外也好,主管金朝奉也好,可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吳有榮先是一驚,隨即卻是暗喜,心道這差役雖見錢眼開,可真是口風不緊,竟然把最要緊的消息透露了給他知道。於是,他越發緊緊地抱住了手中匣子,不自然地笑了笑:“多謝差爺好意,我贖回東西不是為了賣,是為了保全祖傳寶物,我明天就回村裏去了,告辭!”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17:45 |
第一零三章 有錢好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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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西溪南村眾人的堅持,汪孚林就選擇了在馬家客棧擺兩桌慶祝慶祝。汪道貫卻沒有參加這場聚會,借故先走了。這裏距離自家臨時住所不遠,故而他讓人捎信回去,請金寶和汪小妹他們都一塊過來同樂,熱熱鬧鬧地在裏外開了兩桌,自家人一桌,西溪南村眾人另外一桌。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重逢,自然是抱在一塊又哭又笑。

    而不請自來的,還有在自家吃過午飯後就一直盤桓未走的李師爺和葉小胖。對於這一對常來搭夥的師生今天又來蹭飯,汪孚林已經習慣了,這會兒少不得借機對西溪南村那幾位介紹了一下。得知是縣尊禮聘的門館先生,還有縣尊的嫡親公子,他們不禁肅然起敬。

    而金寶好容易瞅著一個空兒,這才把汪孚林拽到一邊,小心翼翼把一直藏在身後的一個小包袱遞給了汪孚林。汪孚林接過一看,發現是一包散碎銀子,分量不重,絕不可能有一百兩,頓時有些奇怪。



    金寶連忙小聲解釋道:“一百兩銀子足有七八斤,先生說拿回來太重,而且紮眼,不好存放,不如兌九張十兩的銀票,然後再兌十兩散碎銀子。先生不但會讀書,眼睛也尖≦▼,得很,一口咬定那家錢莊拿出來的散碎銀子成色不足,結果除了銀票之外,這些散碎銀子多出來三錢多,夠買好些東西了。”

    果然不愧是李師爺!

    汪孚林本就對於年紀輕輕考取了舉人的李師爺頗為敬佩,聽到這位還能識破這樣的商人伎倆。他就更堅定了讓金寶好好抱大腿的心。要是明年春闈李師爺能夠一舉金榜題名,憑那年紀,那手段。那心性,絕對比菜鳥葉縣尊前途遠大多了!所以,他誇了金寶兩句後,飯桌上觥籌交錯之際,便挑了個機會去單獨謝了一聲李師爺,對其教書育人的高尚師德表示了崇高敬意。

    好話當然人人樂意聽,李師爺多喝了幾杯。這會兒正有些微微醺然,便一手扳著汪孚林的肩膀說:“汪賢弟,你收留了金寶這麽一個好天賦的兒子。你將來絕不會後悔的。兩年後考秀才,他絕對不在話下,隻可惜我明年就要進京趕考春闈,我真糾結是不是故意落榜。再教他三年……”



    汪孚林頓時嚇了一跳。但李師爺這分明是酒後吐真言,他不禁更對其平添親近,當即堅決勸解李師爺一定要正常發揮,甚至超常發揮,最好能考進一甲,日後也好讓金寶沾沾光,直把李師爺說得哈哈大笑。

    等到散席的時候,汪孚林又搶先會賬。西溪南村眾人聽說這一頓大家夥足足吃了四兩銀子的席麵,全都大為不好意思。千恩萬謝。而汪二娘心裏雖舍不得,可看到一個個人都圍著哥哥說恭維話,心裏不禁又高興了起來。那個孤僻沒人理會的哥哥,何嚐有過這樣被人捧在雲端的時候?



    散去之後,西溪南村眾人就歇宿在了這馬家客棧,掌櫃看到汪孚林帶來了這先後兩筆大生意,喜得無可不可,送人出門時嘴甜得如蜜一般。

    雖然這會兒原則上說時辰已經犯夜了,可一行人中有李師爺和葉小胖,還有汪孚林這個縣尊麵前炙手可熱的人物,遇到壯班巡夜的差役後,人家幹脆護送他們順順當當到了地頭。李師爺葉小胖回了知縣官廨,汪孚林幾個則進了家門。



    後院堂屋原本還空著,汪孚林本打算把汪道貫這個長輩安排在了那裏,可汪二老爺既然走了,他也就不為己甚。可正要關門時,外頭卻又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竟是汪道貫又回來了。既然是人家的房子,他少不得讓其堂屋住。

    本打算讓汪二娘和汪小妹一西一東各住各的,可汪二娘卻死活不肯獨居東室,硬要帶著連翹和小妹擠一塊。見汪小妹也千肯萬肯,汪孚林也就隨了兩個妹妹。他正要轉身離開,汪二娘卻突然叫住了他。



    想起哥哥今天在公堂上竟是又打了那無賴一頓,汪二娘又覺得他仗義,又替他擔心,猶豫老半天,還是沒提這一茬:“哥,地裏今年的租子還沒收上來,你省著點花錢,之前那些壓歲錁子是有數的,你在城裏這麽久,肯定早就花完了。那四卷古書要是留下賣錢,家裏不是就寬裕了?”

    汪二娘沒了張牙舞爪的潑辣,汪孚林反而覺得有些不習慣,這會兒就故意笑著說道:“我說那古書值錢,這話是騙那窮酸的,你也信?”

    汪二娘頓時懵了,她一下子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從愕然到欣喜,隨即又是惱火,眼看要到引爆的邊緣,汪孚林突然笑眯眯地從懷裏拿出一遝東西,塞到了她的手裏,輕描淡寫地說道:“以後遇到這種事,你記住,千萬別衝動。這些銀票你收著,總夠家裏過一陣子了,至於那些外債,我自有辦法。”

    這時候,汪小妹也湊了過來。她認字還不算很多,可那銀票上拾兩的字樣她卻看清楚了,見那一遝足有好多張,她不禁咂舌道:“哥,你打劫錢莊了?”

    “盡胡說!”汪孚林沒好氣地在小丫頭額頭上彈了一指頭,“就算有說不完的話,也先早點睡!有話明天說。”

    汪二娘甚至沒聽到汪孚林這句話,也沒注意到人走了,隻是手指顫抖地埋頭數著這一張一張的銀票,到最後,她茫然抬起頭來,發現哥哥已經不在了,這才看著汪小妹:“小妹,快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夢吧?”

    話音剛落,她就隻覺腰裏一癢,手一鬆,頓時一遝銀票全都掉在了地上。她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蹲下身一張張收拾,一把揣在懷裏後,她就惱火地嬌斥道:“死丫頭。誰讓你捏那裏?”

    “誰讓二姐看著那些銀票,眼睛都快放光了!”汪小妹扮了個鬼臉,嘻嘻哈哈地跑開了。躲在一個櫃子旁邊又吐了吐舌頭,“二姐你真財迷!”

    “死丫頭,敢笑我,你給我等著!”

    聽到前頭西室那邊隱約傳來那兩個丫頭的嬌笑打鬧聲,連翹則是在勸解,堂屋裏頭的汪道貫頓時忍俊不禁,隨即打了個嗬欠。想到今天大堂上那一幕幕。他不禁有些羨慕汪孚林的隨心所欲,膽大妄為。要是可能,他也很想如此。可父親已年邁,大哥要謀求起複,他要扛起家裏的擔子,凡事要三思而後行……否則他當初早就一腳踹死那窮酸了!隻可惜他狂放不羈汪仲淹。現在都不好隨意下豐樂河了。唯恐被人發現認出來!

    而汪孚林回了穿堂,卻發現金寶正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他有些納悶地問道:“你呆在這兒幹什麽?這麽晚了還不收拾收拾睡覺?”

    金寶猶豫了片刻,還是沒開口,隻是指了指他自己住的那屋。汪孚林疑惑地進去一瞅,就隻見葉青龍正在那手腳麻利地鋪床疊被,忙完了又提著水壺往銅盆裏兌洗腳水,一會兒又起身到桌上蒲包裏試一試茶水的溫度……他趕緊抽身退回來,又好氣又好笑地衝著金寶問道:“這小子今天一整天都這樣?”

    “我和秋楓從先生那兒讀完書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把前中後三個院子全都打掃過一遍,劉家嫂子說。險些連她廚房的差事都搶了。爹叫我們過去吃飯的時候,他還硬是主動留下來看家……”

    好吧,這小夥計固然極品了一點,做事還是一把好手!

    雖不能說立時三刻就對葉青龍印象改觀,而且還在心疼那一百兩銀子,可眼下既然木已成舟,汪孚林也隻能往好的方麵去想。聽說自己那屋子裏都已經收拾好了,他就打著嗬欠入內,卻隻見靠牆的屏風後頭有氤氳熱氣冒出,繞過去一看恰是個大木桶,旁邊的衣架上還搭了一套換洗衣裳,一整天來回跑了一趟鬆明山,渾身被汗弄得黏糊糊的他立刻不假思索脫衣入內,舒舒服服地浸泡在這一桶微微有些發燙的熱水中。

    趴在桶沿邊上眯瞪著眼睛,他正迷迷糊糊尋思著,回頭要不要整一間淋浴房出來,他突然又生出了一個念頭。思來想去,他立刻出聲叫道:“葉青龍!”

    汪孚林本來還不確定人是否回房去了,可話音剛落,他就隻見一條人影猶如靈蛇一般竄了進來,點頭哈腰地來到了自己的麵前:“小官人是要擦背嗎?”

    “不用了。”汪孚林稍稍抬起眼睛瞅了瞅這個昔日小夥計,笑眯眯地說道,“我問你,五福當鋪那邊的行李你去收拾過沒有?”

    懷揣百貫家財,葉青龍這兩天猶如打了雞血一般精神頭十足,此刻立時昂首挺胸地說:“小人想通了,既然跟了小官人,就要和過去徹底斬斷關係!”

    嘴上這麽說,他心裏卻知道,金朝奉那個死要錢的一定會親自收拾他的東西,別說二兩銀子,就是兩文錢也會被昧下!

    汪孚林沒有拆穿他這大義凜然的說法,懶洋洋地說道:“一年十兩銀子,十年一百兩銀子的工錢,包吃包住,這待遇很高了。打掃、收拾、洗衣、做飯之類的雜活,幹的再多,也體現不出你的價值。我有一件很要緊的事,你要是辦成了,別說銀子,我包你有個更好的前程。”

    葉青龍心中一動,隨即賠笑道:“小官人請吩咐,小人隻要能辦到的,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汪孚林哂然一笑,勾了勾手指頭示意人過來一些,隨即低聲囑咐了起來。就隻見葉青龍臉色變幻不定,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迸出了一句話。

    “小官人,我上有老下有小……”

    “這事情是很危險,事成之後,你我契約就算就此了結,一百兩全都歸你。你放心,我會準備好人,隨時衝進去接應你!”

    葉青龍一下子動心了。這一趟就值一百兩,就算賭命也值了!

    “那好,這事小人幹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18:10 |
第一零四章 連環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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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大清早,恰是一個放告日。葉縣尊往常最痛恨的就是這種日子,因為從田地爭端,到詐騙盜竊等等各色亂七八糟的民事刑事案件,全都會在這種時候堆滿案頭。可他昨天才剛審結了連環大案,貼出了布告,這會兒大有青天大老爺的自覺,甚至有些期待辦理訴訟的午堂了。所以,下頭屬官吏役排班行禮之後,對於那些繁雜的公務,他都是聽過就算數,沒有太放在心上。就在他想要結束這一堂的時候,下頭突然有人站了出來。

    “堂尊,昨日審結的那樁詐騙案子,我刑房仵作重新驗了人犯的屍體,認為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捕班胡捕頭和幾個資深快手,也覺得人是他殺。”

    說話的刑房司吏張旻丟下這一番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話之後,立刻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本來人命案是最讓他頭疼的,而且又歸刑房和快班負責,等閑是能遮掩就遮掩,無論是自殺,事故死亡,又或者其他各種理由,總之是查不出來就一定要想辦法遮掩。可既然這次是壯班班頭趙五爺自己跳出來攬事,就別怪他不給情麵。於是,等到胡捕頭出來證實了自己的話,他就看到縣尊一張臉從紅轉白,從¢,白轉黑,隨即怒瞪向了趙五爺。



    葉鈞耀確實很憤怒,昨天那連環大案分明解決得很漂亮,現在卻說死了的人犯不是畏罪自盡而是被殺,他這臉往哪擱?見趙五爺心虛低頭。他在咬緊牙關片刻之後,見其他人再無公事要奏,這才氣咻咻地一拍驚堂木道:“事關詞訟。午堂再議,退堂!”



    趙五爺一看葉縣尊離去時的那表情就知道不好,一時也有些後悔不該吃獨食,否則打點一些要緊的人,哪會好事變壞事?於是一散堂,他就立刻往後頭官廨趕去,打算想方設法解釋一下。可卻在書房門口被攔住了。得知葉縣尊此刻不見人,他不禁暗自叫苦,幹脆拔腿就跑去找汪孚林。可等他來到汪家門口剛想叩門。卻看到大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

    “喲,趙五哥這麽早?”

    “小官人,這次大麻煩了,張旻和捕班胡小四聯手坑我。昨天你安排的那一出。能不能趕得上?”

    汪孚林自打第一次去縣衙六房一遊,就確定刑房司吏張旻絕不是能拉攏的人,更不要說像趙五爺這樣跑腿幫忙了。所以,對於關鍵時刻這麽個家夥跳出來搗亂,他沒有太大的意外。再說了,趙五爺那會兒從邵員外那勒索了銀子就心滿意足,沒留下人手監視,防備人家殺人滅口。而他也低估了邵員外心狠手辣的程度,被人揭穿所謂畏罪自盡的真相。那也是可以預計的。

    昨天透過趙五爺之口,汪孚林給那吳有榮透了個口信,一大早還安排葉青龍去跟蹤追擊,此刻,他一把拉起趙五爺就往外走。

    “這是往哪去?小官人,現在最要緊的是讓葉縣尊息怒……”

    “這時候去見葉縣尊幹什麽,空口說白話?趙五哥,你總不會說邵員外連殺人滅口都鬧出來了,你還沒盯著他?”

    趙五爺頓時訕訕的:“都出這種事了,我在邵八家裏當然還用了點手段。”

    “那就行了,立刻去找一些穩妥可靠的人手,解決了問題,腰杆才能挺得直!”

    趙五爺雖說比汪孚林身材高大壯,可這會兒硬是被這小秀才拽得往前走,無奈之下他隻能放棄了抵抗。等到召集了十幾個人跟著汪孚林進了府城,汪孚林又以小心行事為由,請他們更換衣服,化整為零,最終在邵員外家門前集合。對於這個要求,參加過前一次行動的眾人心領神會地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趙班頭,齊齊點頭表示明白,旋即一哄而散。

    “讓假清高釣出真狠毒,我隻是這麽一想,沒料到今天真的有人會戳穿這樁命案。”

    趙五爺是老油條,知道今天這一出和上次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在府城畢竟是有名人士了,剛剛選擇的大本營是一家成衣鋪,各色衣裳都有,思來想去,他就衝著汪孚林說:“他們改扮他們的,咱們倆幹脆坐四抬大轎,隻要我找四個穩妥的轎夫就行了,這樣就算轎子停在五福當鋪門口,也不愁被人認出來!”

    汪孚林最初認為這主意很好,畢竟經曆過葉青龍抱大腿事件,他不敢低估自己的知名度。可是,當他和趙五爺麵對麵,坐在這寬敞不下於葉縣尊那四抬大轎的轎子裏時,他方才覺得想象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且不提和趙五爺這倆大男人坐轎有多詭異,這會兒外頭日頭曬得毒辣,轎子裏悶得簡直像蒸籠,更重要的是不能打起轎簾,窗簾也得嚴絲合縫,到最後他簡直覺得自己如同蒸桑拿似的汗流浹背,眼看就要中暑了!



    趙五爺也好不到哪去,他一麵死命用袖子擦著如同泉湧似的汗珠,一麵苦著臉道:“平時我看縣尊和那些老爺坐轎子很氣派,這不是今天想試一試滋味麽?誰知道輪到自己的時候……小官人,你別瞪我了行不行,千錯萬錯都是我老趙的錯,你聽,外頭轎夫說快到了……”

    汪孚林再一次想到了上次和葉縣尊同乘一轎的痛苦經曆,暗想自己怎麽會昏頭同意這不靠譜的建議。就在這時候,他隻聽得外間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叱喝:“老匹夫,你還我二兩銀子血汗錢!”



    聽到這熟悉聲音的一瞬間,他忘記了要先隱藏好自己的初衷,一把揭開轎簾往外望去。就隻見葉青龍猶如脫柙猛虎,一捋袖子徑直闖進了那小北街上的五福當鋪!下一刻,他手一鬆,簾子倏然而落,將這轎子又打造成了密不透風的蒸籠,但他的臉上卻笑了。

    他對葉青龍仔細描述了吳有榮的體貌特征。再加上那個出自邵家的錦匣,想來以這機靈小夥計的觀察力,不會弄錯人。接下來有好戲看了!

    汪孚林壓根沒注意到,不遠處停著一乘二人小轎,周遭幾個隨從,仿佛哪家女眷正在店裏買東西,當他剛剛急不可耐地打簾子往外看時,恰好讓同樣打簾子的對方看了個正著。盡管同樣熱得汗流浹背,可小轎中的葉明月卻比汪孚林有準備。成天出門的她從花露到酸梅,再到薄荷油,連備用衣服都有。準備得齊全。她本來隻是到這小北街上一家香料鋪子買點東西,以便於一會兒衣香社聚會時製香用,可這會兒買完東西的她完全沒了立刻就走的打算。

    從沒聽說過汪孚林喜歡坐轎子,這會兒大熱天裏憋在那轎子裏幹什麽。而且對麵那個……似乎是趙五爺?這家夥又在搗鬼!

    轎子外頭的丫頭也瞧見了那邊鬼鬼祟祟的兩人。心中奇怪的同時,但還是提醒道:“小姐,再不走要遲了。”

    “再等等,偶爾遲一次無所謂。”再說那些衣香社的女孩子最喜歡聽外頭的傳奇,這都是因為成日足不出戶憋得太狠了!

    五福當鋪之中,金掌櫃麵對吳有榮如若珍寶拿出來的那一匣子古書,以及開出來的一千兩價格,正想譏嘲窮酸想錢想瘋了。突然就隻見葉青龍衝了進來,徑直到他麵前。劈頭蓋臉一句老匹夫之後就是要銀子。這下換成他簡直快氣瘋了,正要反唇相譏,卻不想葉青龍突然死死盯著那匣子裏的書,猛地叫了一聲:“咦,這不是之前咱們當鋪裏收來的那幾卷古書嗎?”

    話還沒說完,金朝奉便一下子麵色大變。他一瞥那匣子裏的書,意識到了什麽,也不知道哪來的敏捷,一個箭步竄上去死死捂住了葉青龍的嘴,用極其陰狠的口氣警告道:“你給我閉嘴!”

    然而,這聲音即便再小,就在旁邊的吳有榮又怎會錯過。想到自己手中這古書失而複得的經過,貪財卻在某些方麵有些小聰明的他一下子醒悟了過來,頓時又氣又恨。這東西既然是老騙子從他手裏騙走的,怎麽會落到當鋪手裏,又怎麽會又入了官?顯然,汪孚林之前讓人說有人高價收,必定是蒙他的,可恨他竟豬油蒙了心,把到了嘴邊那四百兩銀子給吐了出去!

    可就在他氣恨交加之際,耳朵卻捕捉到那疑似前當鋪小夥計的話:“金朝奉,這可是你逼我的!本來我隻想討回那二兩銀子積蓄,可現在你不給我二百兩封口,就別怪我嚷嚷叫人了!收賊贓,按照律例非得打板子坐牢不可!”

    吳有榮登時靈機一動,猛地想到了另外一個生財之道。

    他當即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金朝奉,意味深長地說道:“怪不得老朝奉剛剛怠慢客人,原來我手裏這剛剛從縣衙領回來的失物還有名堂。這才對,那個老騙子騙來的東西,總得有地方賣!”

    扣屎盆子這種事,他最熟練了!

    金朝奉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個嘴巴子,隻顧著讓葉青龍這個極品小夥計閉嘴,他竟然忽視了這個窮酸!他更沒想到的是,這窮酸是昨天剛從縣衙領回了贓物,所以一下子就把兩頭聯想了起來,這次他真的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這位客人,小店本本分分做生意,你可別欺人太甚!”

    葉青龍趁機往後退了幾步,深深吸了兩口氣後便開口說道:“什麽欺人太甚,這位客官,這當鋪就是個賊窩,專門收贓!”

    有這麽個小夥計火上澆油,又見金朝奉那張臉已經漲得通紅,吳有榮登時大喜:“收贓不收贓我不管,既然你們當鋪喜歡收藏這些古書,那我也不是不能割愛,一口價,兩千兩,老朝奉意下如何?”

    你們兩個狗東西,怎麽不去搶!

    金朝奉心裏明白,如果今天不能壓下去,那就不止是那天挨了邵員外一個耳光那麽簡單了。一想到那死不瞑目的老騙子,還有躊躇滿誌踏上黃泉路的那個夥計,他就把心一橫,隨即滿臉堆笑地說道:“這都不是不能商量的事。隻不過,我隻一個朝奉,做不了主。這位相公,還有……小葉子,你們隨我去見東家如何?東家邵員外向來慷慨大方,一定不會虧待你們的!”

    “趙五爺,小官人,人出來了!”

    都快熱中暑了的汪孚林聽到這一句話,就仿佛打了強心針一般立刻打起精神來。他這次沒有那麽魯莽,撥開窗簾一條縫往外張望,果然看見金朝奉滿臉堆笑地把吳有榮和葉青龍兩個人給請了出來。這時候,他便對身邊同樣鬼鬼祟祟玩偷窺的趙五爺說:“看這情形應該成了一半,到時候就看趙五哥你的了!”

    正興奮的趙五爺立刻醒悟過來,等到催促轎夫小心抬著轎子跟上前,他就摩挲著下巴,努力回憶起自己之前和邵員外密談扯皮的地方,還有從內線那兒遞出來的邵府地圖。要知道,自從那老騙子莫名其妙死了之後,他心裏也有個疙瘩,讓人刺探過邵家的很多情況!

    而眼看那邊四人大轎抬了起來,葉明月想了想,立刻當機立斷地吩咐道:“小北,你趕緊騎馬回一趟縣衙見爹爹,不論如何也要弄一張空白牌票!”

    低聲又囑咐了幾句之後,她方才繼續說道:“我會讓人一路上給你做記號的,你記住,一去一回千萬動作要快!”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19:03 |
第一零五章 雙向的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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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城甘露坊中邵員外的大宅院,雖說比不上鬥山街上那些宅邸的曆史和底蘊,但富麗堂皇之處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於出身休寧鄉間,自幼貧寒,靠著自己打拚出這樣一份大家業,在同宗同族之間揚眉吐氣的邵員外來說,炫富不是錯,他就要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如今的風光,哪怕下頭踩著再多的屍骨!

    所以,當得知金朝奉帶人來見自己,他最初眉頭大皺,等心腹小廝又把金朝奉低聲道出的一句要緊話給說出來的時候,他登時眉頭倒豎,勃然大怒。

    “一個一個家夥全都想欺負到老子頭上來?簡直活得不耐煩了!”

    “老爺,現在怎麽辦?”

    “怎麽辦?涼拌!”邵員外霍然起身,陰狠地笑道,“讓老金把人引到後院書房來,我親自和他們談。不就是要錢麽?我倒要看看,他們是不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膽!”

    走在偌大的邵家大宅裏,吳有榮東張西望,嘖嘖讚歎。雖說西溪南村富庶非常,那些有名的徽商園林他都去過,但他對於雅致之類的元素已經司空見慣了,此時反倒希望有生之年也能住在府城中這樣豪華氣派的大房子29,裏。而跟在後頭的葉青龍也同樣是第一次進邵府,左顧右盼的同時,心裏卻在打鼓。此行的風險,汪孚林已經提醒過他了,所以那種憧憬和羨慕降低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戒懼提防。

    這會兒他懷裏還揣著一把防身匕首,有富貴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葉青龍一麵走,一麵在心中暗自記路。當終於抵達大宅深處一處院落。帶路的金朝奉笑著介紹。這就是邵員外的書房時,他更是打足了精神。甫一見麵,他就隻見大腹便便的邵員外端著和藹的笑容迎上前來。他平日裏也偶爾見過這位東家,不是頤指氣使就是破口大罵,哪曾有過如今這等表情?更何況,他也好,旁邊這個貪財的窮酸也好,全都是來訛詐的。對方不惱羞成怒就不錯了,怎麽可能真心高興?

    果然,幾句沒營養的寒暄之後,邵員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吳相公這四卷古書,要價兩千兩,是不是太高了?”

    “不高,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唐人手卷。”吳有榮好整以暇地笑了笑,隨即眼神閃爍地說道,“我本來認為這至少值三四千銀子,如今這價格很公道了。邵員外既然一直都喜歡這樣的珍奇古書。就應該收藏下來,來日說不定還能賣個更高的價錢!”

    葉青龍見邵員外眼神陰沉。他把心一橫,也在旁邊附和道:“沒錯沒錯,要不是我,也不可能帶來這麽一筆大生意。邵員外怎麽能虧待我這中人?”



    邵員外這一次終於維持不住臉上笑容了,他冷冷盯著葉青龍這個從前壓根沒放在眼裏的小夥計,一字一句地說道:“小葉子,沒想到你胃口很大啊!”



    “小人也隻是混口飯吃。”葉青龍顯得很鎮定,斜睨了一眼金朝奉方才繼續說道,“既然飯碗都沒了,好容易積攢下來的銀子也給人昧了,隻能豁出去!”

    金朝奉看到邵員外惡狠狠地瞪著自己,頓時冷汗涔涔,他很清楚,即便今天的事情了結,就衝他這隨口一句話一個舉動惹出來的麻煩,不死也要脫層皮!於是,他隻能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賠笑說道:“東家,總不能讓客人幹坐著,上茶吧。”

    邵員外眼神一閃,這才微微笑道:“也是……來人,上茶!”

    話音剛落,門外就有一個小廝用茶盤托著兩個小茶盅上來,在吳有榮和葉青龍旁邊的小幾上一人放了一盞,隨即悄無聲息地退下。葉青龍心中一動,看到吳有榮已經笑吟吟端起了茶盅要往嘴邊送,他突然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邵員外,這不會是斷頭茶吧?”

    吳有榮剛剛含了一口茶在嘴裏,猛然聽到這一句,他登時如遭雷擊,一口茶全都噴在了地上,緊跟著立刻摳著嗓子眼,試圖把可能吞下肚的一兩滴茶水給吐出來。而金朝奉一下子跳了起來,一句血口噴人出口,他卻不料葉青龍端著這一盞茶站起身來。

    “就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金朝奉能不能先把這碗茶喝了,讓我能放心解渴?”

    “你……你……”

    金朝奉哪裏敢去接這茶,雖說不是穿腸毒藥,可這是三步倒,之前他就是想用這玩意把那老騙子給迷暈了下手,結果老騙子隻喝了一小口,昏過去不深,他勒死人的時候才會發生劇烈掙紮。眼見葉青龍竟是端著茶步步緊逼上來,他不禁下意識地叫道:“東家!”

    邵員外簡直要被金朝奉的弱雞模樣給氣瘋了,見吳有榮吐完之後,端著剩下大半碗殘茶,目光驚疑地看著自己,他就知道這一趟恐怕不能順順當當終結。他當即擠出一絲笑容,打了個哈哈說道:“小葉子疑心病還真是太重了,都是戲文裏看到的吧……那你有沒有見過這一招!”

    咣當!

    就隻見邵員外劈手砸了自己旁邊的一個茶盞,而隨著這摔杯為號的聲音,葉青龍二話不說從金朝奉麵前逃開,一下子縮到了牆角。說時遲那時快,就隻見幾個魁梧有力的家丁從門外一擁而入,手中不是棍棒就是刀。吳有榮嚇得魂都沒了,想逃時,腿卻一軟,直接癱倒在地。那一瞬間,什麽高價,什麽古書,什麽發財夢全都被他丟在了腦後,他幾乎是用殺豬似的聲音慘叫道:“我不要錢了,不要錢了,書我白送給你們!”

    “才知道打退堂鼓,晚了!你們訛詐我的時候,怎麽不想著保命?”邵員外冷笑一聲,努了努嘴道,“趕緊解決了他們兩個。後院的井該填了!”



    葉青龍聽到後院的井該填了。同樣亡魂大冒。心裏第一次後悔輕易接下了這個任務,更後悔剛剛隻記得逃,沒去挾持金朝奉或幹脆是邵員外當人質,也好有個擋箭牌。眼見那些家丁就要撲上來,他竭力保持鎮定,劈手把手中那茶盞給砸了出去,趁著那咣當一聲稍稍阻礙了眾人腳步之際,他便大聲叫道:“殺人是要償命的。小爺我現在是有主的人,你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家小官人不會放過你們的!”

    金朝奉這才終於緩過氣來,立刻跳腳道:“別聽這小子虛張聲勢!”

    眼見吳有榮已經被人一腳揣在肚子上,隨即一刀倏然衝其砍了下去,葉青龍扯開喉嚨嚷嚷道:“我家小官人是鬆明山汪孚林!”

    汪孚林!

    這個名字近來在府城縣城可謂是如雷貫耳,邵員外不禁一愣,金朝奉呆了一呆,那幾個家丁也是動作稍稍遲緩了片刻。就趁著這功夫,葉青龍掏出懷裏那一把匕首。奮起力氣衝上前去,一頭頂翻了距離最近的那個家丁。胡亂揮舞著匕首,竟是迅速往大門跑去,嘴裏還大聲嚷嚷道:“殺人了,殺人了!”

    金朝奉一個激靈回過神,立刻越俎代庖地下令道:“還愣著幹什麽,快宰了這小子,甭管他主人是誰!”

    葉青龍眼看就要跑到大門口,可那兩扇大門卻在麵前被人砰地一聲踹開,緊跟著就是幾個彪形大漢向自己撲了過來。那一瞬間,他心頭大叫我命休矣,心中後悔不迭。如果還有來世,他絕對不再信奉什麽富貴險中求了,就安安分分在家裏種地,總好過一個不留神連命都丟了!就當他閉上眼睛等死的一刹那,忽然隻聽到耳邊傳來了一聲怒喝。

    “傻小子,愣在那幹嘛,快出來!”

    咦?

    甚至連眼睛都來不及睜開,葉青龍先是下意識地往地上一蹲,隨即才發現身旁一雙雙腳迅速跑過,竟是壓根沒理會自己,徑直往屋子裏衝去。又驚又喜的他這才依稀覺得剛剛那聲音有些耳熟,眼睛睜開一條縫往外看去,發現是汪孚林,他立刻也顧不得身後是什麽景象了,爬起身踉踉蹌蹌往外跑去。這當口,他隻覺得外頭這位小官人比自己親爹娘還親!

    這時間掐得……真是剛剛好!

    汪孚林一把扶住了屁滾尿流從屋子裏跑出來的極品小夥計,稍稍鬆了一口氣。那個死要錢的吳有榮不關他的事,可葉青龍畢竟是被他支使去涉險的,真要是出個三長兩短,他的良心可過不去!這會兒他身邊還有三四個民壯護持,心裏卻有些擔心。

    要知道,他們剛剛這是通過內應騙開邊門一路奇襲進來,多虧了趙五爺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張邵府地圖,還有內應帶路,否則十有八九就晚了!要是不能立刻鎮壓裏頭這些人,外頭留著七八個民壯頂不住邵府中人,還會有大麻煩!趙五爺,你這個班頭千萬動作快一點!



    屋子裏這會兒正是一團混戰。邵員外養著的這幾個家丁雖說都是喂飽了的,可趙五爺這會兒隻有這破釜沉舟一條路,再加上金光閃閃的功勞就在眼前,因此他八分武藝發揮到了十二分,怎一個英勇了得。而被他帶進屋子的民壯也都是身手最好的,口中叫著官府辦事,手中雖沒有快班的鐵鏈,可亂七八糟的兵器亦是專向對手下三路招呼,也不知道怎麽練出來的這手本事。

    幾回合下來,家丁們被打翻三四個,還有兩個忠心耿耿擋在邵員外跟前,金朝奉就沒那麽好運氣了,直接被趙五爺一根繩索套在脖子上,這會兒正在瑟瑟發抖。而地上的吳有榮則慘哼不斷,一副就快要死了的架勢。眼見隻剩下最後一關還沒攻克,趙五爺伸手一拎,把金朝奉拽了過來,瞅了一眼地上進氣少出氣多的吳有榮,眼神中閃過了一絲厲色,旋即提刀衝著邵員外喝道:“邵八,識相的繳械投降,否則謀財害命,圍攻公差,你就別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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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 美人救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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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員外沒想到自己居然兩次栽在趙五爺手上,氣急敗壞地喝道,“趙五,又是你給我下套!”

    “呸,我是早就懷疑上了你,於是一直在你家附近監視!你以為昨天葉縣尊是真審結了那連環詐騙案?葉縣尊那是欲擒故縱,早已瞧出那老騙子不是自殺而是他殺,就是要你放鬆警惕!弟兄們,上,拿下這罪魁禍首!”

    外頭的汪孚林聽到趙五爺聰明地扯起虎皮做大旗,把功勞往葉縣尊頭上頂,他頓時暗讚一聲到底是老油子。就在這時候,他隻聽身後傳來了一個有些惶急的聲音:“不好了,外頭快頂不住了,邵家那些家丁要衝進來了!”

    聽到這話,汪孚林登時深吸一口氣,一把拽起葉青龍就往書房中衝去,卻沒有進門,而是對葉青龍低聲說道:“想辦法讓金朝奉立刻反水勸降,要快!事成之後再記你一條大功!”



    死裏逃生,眼下雖說又是岌岌可危,可好歹身前身後還有好些自己人,葉青龍立刻膽子大了。他一溜煙衝進房裏,見金朝奉正被趙五爺拿繩套了脖子,勒得死魚眼睛都突出來了,他上去就衝著老家夥臉上啪啪兩個巴掌,大聲喝道:◎↖,“老東西,想要小爺的命,小爺我打死你!”



    金朝奉被打得眼冒金星,而趙五爺知道這是汪孚林的人,下意識地鬆了手,就隻見葉青龍竟是三下五除二,把人摁在地上之後,用他剛剛那根繩子把人捆成了粽子。一邊捆。一邊仿佛還在罵罵咧咧什麽。他也沒工夫理會這些。又要提防剛剛被打翻的那些家丁重振旗鼓,又要攻破那最後兩個家丁,活捉邵員外,這才能夠保證平安出了這邵家大宅。就在他橫下一條心,打算不管傷亡強攻的時候,突然地上的金朝奉大聲嚷嚷了起來。

    “大勢已去,縣衙的人都已經打到這兒來了,東家。還是投降吧!”

    邵員外最希望拖延時間等自己人過來,這會兒聽到金朝奉這話,差點沒氣歪了鼻子。可讓他更加沒想到的是,金朝奉接下來又迸出了幾句更打擊士氣的話:“還有你們,東家是為了錢,也為了命,你們這麽拚幹什麽,回頭東家逃出這一劫,說不定還要殺了咱們滅口!就和五福當鋪之前那另一個夥計一樣,說是把人派到寧國府去了。其實早就藥倒之後填了後院那口井!破家縣令,滅門令尹。誰能鬥得過官府,別把自己陷進大牢裏去!”

    金朝奉突然反水勸降,家丁們可以不聽;揭開當鋪一個夥計被滅口,家丁們也可以置若罔聞;可最後那句話卻猶如泰山壓頂,讓幾個本來還想表現一下忠心耿耿的家丁有些遲疑了。趙五爺見有機會,立刻高聲喝道:“葉縣尊加派的援兵很快就到,識相的就束手投降!”



    門外的汪孚林偷眼瞥看裏頭,見擋在邵員外身前的一個家丁突然遲疑了一下,手中鋼刀咣當一聲掉落在地,緊跟著又是另一個,覷著這個空子,趙五爺已經衝上前去,直接把氣得渾身直發抖的邵員外給挾持了在手。幾乎就在他如釋重負的同一時刻,外頭好一陣嗷嗷直叫,赫然是一堆操持各式各樣家夥的家丁衝了上來。盡管汪孚林身前擋著好幾個民壯,身後趙五爺已經拿了邵員外,麵對這樣的架勢,他也不禁心裏咯噔一下。



    這一次,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人後躲了,當即撥開保護自己的民壯,往前一站,運足氣勢喝道:“都給我停下!歙縣壯班趙班頭奉葉縣尊之命,查證之前連環詐騙案主犯被殺一案,查知邵員外串通棍徒,乃詐騙案主謀,一麵低價收取詐騙得來的不義之財,一麵事敗之後殺人滅口,又暗害自家當鋪夥計,今日更是因有人上門揭破,而生害人之心。本人歙縣生員汪孚林,因家仆牽涉其中,請得葉縣尊之命一同來此救人,如有阻擋者,一律以同案犯論處!”

    如果是趙班頭帶著下頭的差役來邵家鬧事,家丁們本著優厚的賞錢,一定會繼續奮力一搏,可這會兒汪孚林掣出了自己的名號來,再次強調趙五爺確實是得了葉縣尊首肯,外間登時一片鴉雀無聲。這年頭的秀才雖不算金貴,可汪孚林這個秀才實在太有名了,正如葉青龍曾經掰著手指頭數過的那樣,傳聞中被他給敲掉飯碗的人太多太多,甚至其中還有不少人下場淒慘。於是,此時此刻邵員外這書房前頭,便呈現出詭異的對峙一幕。

    裏頭的邵員外被趙五爺拿刀逼住,拖拽出了書房。聽到汪孚林報名,他又驚又怒,看到這些自己養的家丁竟是沒了動靜,他登時氣急敗壞,奮起最後的力氣大叫道:“別聽他們的,他們是擅闖民宅,根本沒有牌票!留下他們,我每人賞銀一百!”

    牌票兩個字一出,汪孚林和趙五爺對視了一眼,頓時齊齊心裏咯噔一下。汪孚林是因為叫上了趙五爺這個老公差,認為趙五爺蛇有蛇道,肯定一直都準備著空白的牌票,回頭請葉縣尊背書就行了,可這會兒看趙五爺神情,他就知道人家壓根沒有。而趙五爺認為,汪孚林這個深得縣尊信任的人肯定早就預備好了這一手,否則也不會信心滿滿,可看樣子汪孚林沒有那玩意。於是,兩人聽到邵員外大開賞格,不禁心急如焚。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空口說白話似乎彈壓不住!

    果然,剛剛漸漸安靜下去的那些家丁立刻又喧嘩了起來。突然,人群中有人大聲鼓噪道:“汪小相公既然說是奉縣尊之命,那牌票呢!”

    哪壺不開提哪壺!

    汪孚林緊急開動起了腦筋,要知道這會兒人贓俱獲,證人都還在。可要是出動差役的由頭卻名不正言不順。那就糟糕了!說來說去。他從劉會那學習的都是戶房那點事,對刑房和快班的了解還不夠,再加上之前一次次成功擺在那,於是這次想當然了!怎麽辦?

    發現汪孚林啞火,邵員外登時大笑了起來,可就在他笑得暢快得意的時候,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趙班頭,你辦事也太馬虎了。明明是早堂之後急匆匆來向縣尊請示牌票的,怎麽走的時候又將東西拉下了?”

    隨著這聲音出現的,是一個婢女打扮的俏麗少女,她一麵說一麵衝著目瞪口呆看著自己的汪孚林眨了眨眼睛,隨即就開口說道:“正好小姐到鬥山街許家做客,縣尊差遣人護送,路過這兒,就順道給你送過來了!”

    她氣定神閑地從那些家丁旁邊繞過,徑直走到了同樣瞠目結舌的趙五爺跟前,從自己隨身荷包裏拿出一張牌票。笑吟吟地遞了過去。等趙五爺木頭木腦地接過之後,她就看向了汪孚林。雙手放在左手腰間道了個萬福,俏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

    這當口,汪孚林已經認出了她就是曾經奉葉明月之命給自己捎過話的丫頭,但更重要的是,對方身上那一股熟悉的馨香!

    雖說那時候的鬼麵女子戴著麵具,他至今還無法確認那是誰,但他仿佛能感覺到小丫頭在用無聲的語言說,上次推了你一把,這下子我們算是扯平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之前藏得太好了!

    趙五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甚至連挾持邵員外都忘了,竟鬆開手去,手忙腳亂地展開了手中那折疊起來的牌票,認出那鮮明的歙縣令大印,他登時喜出望外,哈哈大笑了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同樣震驚到極點的邵員外卻當機立斷,一個閃身往前衝去,直取身邊的汪孚林。他心裏很清楚,今次事情一出,別說萬貫家財保不住,而且自己這條命都恐怕要丟了。如果不能抓個人做擋箭牌,他就死定了!

    汪孚林隻看到邵員外那張猙獰的臉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雖說他不得不讚歎邵員外的這麽個選擇,可卻絕對不高興自己成為那個被人揀軟捏的柿子!電光火石之間,他左手稍一格擋邵員外迎麵而來的一拳,隨即右腳挪上前一步,右手順勢抓其右襟,左手切其右腕,一切一轉背身一投,順手就是一個千錘百煉的過肩摔!

    幸好當年為了鍛煉身體苦練過英雄救美,居然現在救了自己!

    隨著邵員外那肥胖的身軀猶如破麻袋一般被重重摔在地上,就連被葉青龍死死揪住的金朝奉,都忍不住牙齒哆嗦了一下。

    看著都疼!

    汪孚林把人一下子撂倒之後,拍了拍雙手,這才嘿然笑道:“忘了告訴邵員外你一件事,我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俏麗小丫頭聞聲回頭,恰好看到了邵員外被摔出去的一幕,不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奇色。她饒有興致地盯著汪孚林看了好幾眼,見那些家丁一片嘩然一擁而上,而趙五爺立刻帶了民壯憑牌票的威勢上前彈壓,場麵雖亂,但已經不關她的事了,她連忙快步離去。偌大的邵府,此刻已經亂成一團,因此她怎麽混進來的,再怎麽混出去,竟是沒有一個人盤問她半句。等出了邵府大門,她快步來到停在對麵牆根陰涼處的小轎旁邊,這才停下了。

    “小姐,我安全送到啦,跑得我一身臭汗!”

    “小北,邵家情形怎樣?”

    聽小北將剛剛進進出出邵府耳聞目睹的情景一一道來,葉明月方才舒了一口氣,隨即吩咐道:“去個人到鬥山街許家,說是我被事情耽擱了去不了,我們立刻回縣衙。”

    縣衙出牌票抓人抄檢,一定要縣令簽押,刑房出票,刑房司吏張旻可不是那麽好對付的,小北決口不提這一茬,指不定幹出了什麽來,這會兒爹肯定在跳腳!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19:49 |
第一零七章 狠角色和分潤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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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混亂之中,汪孚林還沒來得及為撂倒邵員外而得意上多久,麵對的便是一場騷亂。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他左右就有兩個民壯竄了過來,一把架住他的胳膊,低聲說道:“汪小相公,快!”

    這一個快字之後,汪孚林就隻覺自己猶如騰雲駕霧一般,被人架著往後疾退,直接退回了剛剛發生過一場激烈打鬥的屋子裏。緊跟著,這兩個民壯便立刻快速關門。就在大門合上的最後一刹那,葉青龍竟是一手揪著金朝奉,奮力擠了進來。這個機靈的小夥計先是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眼看兩個民壯先是一愣,隨後就把大門給嚴嚴實實堵了起來,他就對汪孚林討好地笑了笑。

    “小官人,小的趁亂狠狠踹了邵員外幾腳,給您出口惡氣。”

    汪孚林知道這小子最擅長公報私仇,此刻又好氣又好笑。待見金朝奉抖得如同篩糠似的,他突然想起這屋子裏還有個完全被忘記的人,趕緊回頭一看,卻隻見吳有榮躺在血泊之中,分明是已經死得透了。之前他隻顧著把葉青龍給拉出屋子,半點沒在意這個極品無賴,竟不知道人是被邵員外的家丁殺的,還是被趙五爺那些人給“誤殺”※︽,的。總而言之,隨著這家夥的死,這些事實都已經不重要了。

    吳有榮固然因貪心丟了一條性命,但是,當一刻鍾之後,一切結束的時候,邵員外也死了。

    汪孚林那一下過肩摔重歸重,葉青龍泄憤的那幾腳也不輕,可當然不可能要得了他的命。隻是在接下來趙五爺等民壯和家丁們發生的那一片混亂之中。“不幸”遭遇踩踏事件。不但邵員外這個收過贓、殺過人、這次殺人未遂而後又拒捕。還打算挾持汪孚林的罪魁禍首被人活生生踩死。

    而按照趙五爺的說法,連恐嚇帶威脅,再加上民壯們武力值不錯,又有縣衙牌票的權威,一場亂局方才平息了下來。



    也隻有汪孚林這個旁觀者從門縫裏看得清清楚楚,趙五爺在和那些家丁推推搡搡,擺事實講道理期間,故意引發了這樁可以避免的事件。經此一事。他這才見識到什麽叫做真正的心黑手狠,和這位壯班班頭比起來,他簡直就猶如天上的雪一樣純潔。他頂多是放誘餌釣魚,可趙五爺這個老油子直接是借刀殺人,要不是葉青龍那小子機靈且動作快,說不定會和金朝奉一塊被帶到溝裏去!



    吳有榮死了,所謂釣餌自然就不存在;而邵員外這元凶一死,那五百兩銀子的好處也就不會再有人提起,也難怪壯班那些民壯會幫著趙五爺滅口!至於金朝奉這個膿包……他還不敢亂說話,巴不得把所有罪過都推在邵員外一個人身上!

    經此一事。汪孚林進一步認清了一個事實——趙五爺從來就是善茬!

    所以,對於趙五爺提出的邵家大抄檢。汪孚林便幹咳一聲提醒道:“趙五哥,今天的事,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回去見葉縣尊請罪?”

    在趙五爺看來,自己將邵員外這麽個心狠手辣的家夥直接從肉體上消滅了,避免了日後公堂審案時被攀咬的麻煩,又替汪孚林鏟除了吳有榮這麽個禍根,兩人現在應該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汪孚林這話說出來,他方才陡然意識到,這從天而降的牌票到底什麽來曆還沒弄清楚呢!雖然那丫頭自稱是葉小姐的婢女,是來送自己遺落的牌票,但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人是否葉小姐的婢女就更不得而知了,他又沒見過官廨見過人家女眷。



    於是,他立刻賠笑道:“是我忘了這一茬,可小官人說的固然不錯,但你要知道,起贓要趁早,否則邵員外沒有兒孫,這些家丁隻怕會把他這些家財哄搶的幹幹淨淨!還有那口號稱用人去填的井,也得先好好看看,否則怎麽回報葉縣尊?”

    汪孚林正要回答,葉青龍拽著金朝奉正在旁邊,立刻出聲說道:“小官人,要知道贓物在哪,問這老東西就行了!”



    金朝奉見汪孚林和趙五爺同時看向了自己,想到剛剛邵員外淒慘的死法,他登時硬生生打了個寒噤,旋即立刻點頭道:“小人知道,小人帶路!”

    盡管趙五爺早就看過當初那本賬冊,但當他跟著金朝奉,真正見識了邵員外的秘密庫房時,他仍然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至於從沒見過這麽多好東西的葉青龍,這會兒也是眼花繚亂,就差沒流出口水。倒是汪孚林後世逛過無數博物館,此時表現得挺淡定。

    再精美能比得上那些國寶?

    金朝奉在一旁偷眼瞥看,對汪孚林的評價就更上升了一個數量級。他狗腿地從暗格裏翻出幾本賬冊,滿臉堆笑地呈送到了汪孚林麵前,點頭哈腰地說:“小官人,這是之前那老騙子,還有其他幾個騙子棍徒手裏收來的東西,是和單純的死當分開的,全是贓物。”

    全是贓物!

    汪孚林順手一翻,見賬冊上從時間、人物、物件、收來的價錢全都記得清清楚楚,三本賬冊上足足羅列了幾十上百樣東西,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

    趙五爺倒沒想到金朝奉把賬冊給了汪孚林,心想這老東西怕自己過河拆橋,登時有些不痛快。等汪孚林把東西遞給自己,他翻了翻之後,就把這一茬給丟到了九霄雲外,甚至不自覺地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好一會兒,他方才低聲說道:“單憑贓物,還不算鐵證,可有這賬冊在,再加上之前那些罪名,咱們的功勞鐵板釘釘!”

    “對了,邵員外沒有兒孫,那兄弟侄兒這些同宗親屬呢?”

    金朝奉聽到汪孚林突然問了這一句,趕緊討好地答道:“邵員外因為小時候窮苦被人瞧不起,所以從休寧出來後。就幾乎和同宗族人斷了往來。聽說他沒有親兄弟。倒是有幾個堂兄堂弟堂侄,都是很疏遠的關係了。”

    這麽說,接下來這塊肥肉怕是要在官府中間引來好一陣哄搶了!

    汪孚林心裏這麽盤算,卻壓根沒提這一茬:“賬冊帶走,趙五哥你留個人和小葉子一塊在這先看著,我們去後院那口井!”

    歙縣衙門知縣官廨書房中,葉鈞耀簡直要被今天層出不窮的事件給弄暈了。先是早堂上刑房司吏張旻和快班胡捕頭出來,一口咬定昨天那所謂畏罪自盡的人犯是被殺;緊跟著女兒派了小北回來。說是汪孚林和趙五爺在一塊有大行動,為了以防萬一,死活求著自己給開一張蓋印的空白牌票。他身為一縣之主哪能這麽胡來,當然不肯,結果那個小丫頭軟磨硬泡,甚至連他留在家裏待產的夫人都給搬出來了,他隻能無奈就範。



    他隻能安慰自己說,刑房司吏張旻是個難纏的人,肯定不會隨隨便便抄牌的。可小北一走之後他去刑房打探,卻得知張旻正好腹瀉回家去了。一個典吏抄了牌!至於張旻怎麽腹瀉……他都不敢去想!

    這麽大的事,他怎能不提心吊膽。坐立不安?他又覺得自己沒有做官的手段和威信,又自怨自艾沒能在殿試中考一個二等,這才落入了濁流。直到女兒葉明月回來,解釋了一下邵員外是凶嫌的可能性,他才稍稍提振了幾分信心。可一想到那是在府城裏,稍有差池就會驚動徽州府衙,自己這個縣尊要擔大責任,他不禁又患得患失了起來,又是埋怨趙五爺不和自己打個商量,又是想著汪孚林太膽大,渾然沒注意葉明月饒有興味地觀察著自己。

    “急死我了,他們怎麽還不回來!”

    “堂尊,趙五爺和汪小相公回來了!”

    從外頭傳來的這句話就猶如九天仙樂,把葉縣尊從抓狂的邊緣拯救了回來。他都沒想到女兒還在房裏,立刻一拍桌子叫道:“快叫他們進來!”

    於是乎,葉明月隻能熟門熟路地往屏風後頭一閃,眼睛從縫隙中往外看去,心裏想到了前天幾乎一模一樣的情景。就隻見趙五爺和汪孚林仍然彼此謙讓了一番,這才進了書房,而且汪孚林的表情也和前一次有幾分類似,不見大功告成的神采飛揚,反而有幾分凝重。



    而這一次,先開口的赫然是汪孚林:“縣尊,這次是學生做事太過衝動。事情是這樣的,學生之前新收了一個小廝,正好是被人從五福當鋪趕出來的小夥計。因為想要拿出之前沒能拿出來的積蓄,他今天跑去五福當鋪討公道,正好遇到吳有榮在高價兜售那四卷古書……”

    汪孚林用抑揚頓挫的語調,演繹出了一個葉青龍闖進五福當鋪,無意中發現吳有榮要賣的古書是當鋪收贓,吳有榮進而訛詐,金朝奉把人帶回去見邵員外,邵員外殺心大動,自己和趙五爺正好在府城追查疑凶,恰逢其會追蹤到邵家,接下來又是驚天地動鬼神的一番鬥法,吳有榮被邵員外殺人滅口,而邵員外在看到牌票,狗急跳牆要挾持自己,結果混亂之下被踩死……

    他本來就很有講故事的天分,就連猜中了幾分事情經過的葉明月也不得不承認,這小秀才不去寫閨秀們最愛看的各種白話小說,實在是可惜了。

    至於葉鈞耀,他已經完全被汪孚林形容的場麵給驚呆了。至於邏輯和合理……汪孚林在一路上仔細推敲過好幾遍,補上了各種漏洞,他哪裏可能發現什麽問題?等到趙五爺直接屈膝跪下賠罪,說是之前把他殺說成自殺,是為了先結案,讓幕後真凶麻痹大意,這種牽強的理由他都輕而易舉就相信了。

    反正隻要有好結果,過程當然不重要!

    眼見葉縣尊已經完全信之不疑,汪孚林方才拿出了三本賬冊放在了大案上:“趙班頭之前追回的那幾件贓物,也是老騙子向五福當鋪出手的,隻存放在別的地方,正好被趙班頭起獲。除了發還的,還剩下三件東西等認領。但這賬冊上,邵員外收的大部分贓物都在其中,足有幾十件。此外,學生和趙班頭還在邵員外家後院的井裏,挖出來至少三具屍骨,其中一具還未完全腐爛,是五福當鋪一個夥計。”

    聽到邵員外和吳有榮在混亂中死了,葉明月隻是吃了一驚,倒並沒有多少害怕,可聽到說井裏還挖出了屍骨,其中一具還能辨認出身份,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身體一動,胳膊眼看就要撞到屏風,就在這時候,她隻覺得旁邊多出了一雙攙扶的手,這才穩住了身體。她不用看也知道身邊的人是小北,連忙順勢靠在了她的身上,便繼續凝神靜氣地傾聽著外頭的動靜。

    “光天化日,竟有這樣的事!”葉鈞耀終於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說道,“給本縣傳令下去,快班和皂班也都集合起來,立刻把邵家牢牢看好,本縣這就去府衙求見段府尊!”

    見趙五爺立刻離開去召集人了,汪孚林方才上前一步,對眉飛色舞的葉鈞耀說道:“趙班頭的意思是,那四具屍骨是殺人案,發生在府城,如今既然屍骨找著,凶嫌有主,讓給府衙也無妨。不過所有贓物應該運回歙縣衙門,這樣一連串詐騙大案能夠告破,就都是縣尊的功勞。但學生愚見,這案子太大了,縣尊一個人擔不下來,再加上之前的一場場風波,縣尊如若分潤一些功勞給段府尊,旁人就無話可說了!不論如何,此次事後,縣尊的威信都不可動搖。”

    葉鈞耀一下子醒悟過來,他本來還有些舍不得,可仔仔細細一掂量,他就當機立斷地說:“好,就按你說的辦。孚林,這次事了,本縣一定給你個廩生!”

    眼看葉縣尊撂下這話就走得沒影了,汪孚林頓時目瞪口呆。他什麽時候說自己要廩生了?這也歪的太遠了!

    緊跟著,他的目光就投向了屏風之後。他剛剛進門前就習慣性往屏風後頭瞅過一眼,發現了可疑的衣香鬢影,這會兒想到今天人家幫的那個大忙,他就決定不去拆穿對方了,輕咳一聲便一本正經地說道:“最難消受美人恩,今日多謝了,小生告辭。”

    屏風後頭,葉明月和小北聽到這話,再眼見人瀟瀟灑灑就這麽走了,頓時麵麵相覷。足足好一陣子,小北才撲哧笑道:“小姐,他說你是美人呢!”

    葉明月臉上一紅,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哦?也不知道是哪個美人從前在屏風後頭推了他一把,今天又從天而降給他及時送去了牌票!”

    ps:這是今天第幾更來著?忘了,反正下午開始就關q閉關了……因為存稿就快頂不住大家投月票的速度了!打賞也來不及感謝了,總之謝謝再謝謝,十周年紀念日痛並快樂著!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20:10 |
第一零八章 看熱鬧不嫌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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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縣尊去徽州府衙怎麽和段府尊匯報加扯皮,趙五爺怎麽在邵家和快班皂班協調瓜分利益,汪孚林就沒去繼續摻和了。他畢竟隻是區區一個小秀才,現在已經超額完成了給汪二娘出氣,替自家追回損失的任務,又親眼看到兩條人命就在眼前沒了,哪怕是自己憎惡討厭的人,他也頗覺有些提不起勁來。於是,他去了一趟邵家,把同樣出色完成任務的葉青龍給接了回來。

    找了間僻靜小茶館,他招呼了人坐下,隨即就從隨身錢袋裏掏出兩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信手遞了過去。

    葉青龍這會兒還沉浸在今天那跌宕起伏的驚險劇情中,此刻愣了一愣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官人這是幹什麽?”

    “今天這一趟太凶險了,勉強了你,這是給你壓驚的。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都是邵員外的不義之財,你拿去做生意也行,成家立業也行。”

    葉青龍瞅了汪孚林一眼,這才小心翼翼展開了銀票,發現兩張總共二百兩,他登時兩眼全都是小星星,激動得無以複加。可他轉瞬間意識到汪孚林後頭兩句話是什麽意思,連忙又抬起了頭,可憐巴巴地問道:“2,小官人這是不要小人了?”

    “你都有錢了,想幹什麽幹什麽,沒必要再跟著我。”

    話是這麽說,可葉青龍想想自己如今這年紀,再想想家裏爹娘偏向大哥幼弟,唯獨不惦記自己這個次子,指不定一聽到他有錢就拿著孝道逼迫他。這賣命錢都未必能留得下。相比汪孚林。嘴裏說是不要他。又剛讓他去幹了那樣一件危險事,可卻真的是一點都沒虧待自己,他又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小的把錢存著!之前程公子可是一百兩銀子買斷了小的十年,這十年小的就是小官人的人,否則就壞了名聲信譽,日後怎麽立足?”

    這小子還知道名聲信譽,那耍寶無賴的樣子都忘了?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可他接下來不管怎麽勸。人就是死心眼硬是不願意走,還振振有詞拿著金寶和秋楓的例子出來,以證明跟著他汪孚林是一件多正確的事,他不得不佩服程大公子的洗腦本事。想想金寶是養子,秋楓也偏好讀書,葉青龍對讀書科場半點興趣都沒有,反倒和他有點相似,再加上人渾身消息一點就動,他最終便搖搖頭道:“你愛留就留吧,至於給你的錢。你自己收好了,日後娶媳婦做生意!”

    先頭他和趙五爺在搜查邵家的時候。發現了邵員外藏東西的幾處暗格。這其中,銀票隻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最值錢的是房契和地契。可趙五爺也好,他也好,那些價值貴重的契書都沒多瞧一眼。這種不動產入手容易出手難,而且很容易招人眼。



    於是,趙五爺拿了一把一百兩的銀票,硬是要和他二一添作五,他知道這是拉自己下水,不收對方心裏就會結下個疙瘩,就半推半就收下了,這會兒慷他人之慨直接給了葉青龍這個出大力的二百兩。那些千兩以上的莊票,趙五爺即便垂涎三尺,卻也沒去碰。



    至於多撈點不義之財去還自家債務,汪孚林壓根就沒去想過——他怎麽對極其聰明的汪道昆汪道貫兄弟解釋這錢的來源?

    昨天才順利把四百兩銀票還給了汪道貫,早上這位汪二老爺笑說要到府城訪友,瀟瀟灑灑走人,汪二娘本是如釋重負。可哥哥一大早比汪道貫出門還早,神神秘秘的,竟然中午時分方才回來,後頭還跟著自家剛來的那個新小廝,她不禁有些納悶。她對葉青龍完全不熟,此刻見汪孚林滿臉疲憊,後頭這當小廝的卻眉飛色舞,正想好好問問這是怎麽一回事,卻隻見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緊跟著,昨天見過的葉公子葉小胖就風風火火衝了進來。



    “汪小相公,聽說今天你和壯班趙班頭一塊,一舉破了徽州府有史以來最大一樁案子?聽我姐說,又是殺人,又是詐騙的,又是劫持,又是拒捕,到底怎麽回事,你快和我說說啊!”葉小胖連珠炮似的說到這裏,回頭一看金寶和秋楓也都過來了,趕緊一手一個把他們拖了過來,“你看,金寶和秋楓知道之後也好奇壞了!”

    最後進來的李師爺見汪孚林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他便好心解釋道:“汪賢弟,整個縣衙都已經亂套了。三班六房亂成了一鍋粥,傳什麽的都有。有說趙班頭是不忿早上被人揭穿他殺變自殺,於是硬栽上了邵家,直到縣尊那張牌票傳下去,辦事的壯班那些人出來剖白,這流言才暫時平息。至於恰逢其會的你,更是被人翻出了你一樁樁舊賬來,說是從前隻不過敲人飯碗,現在變本加厲,幹脆破家滅門了。”

    別人都說破家縣令,滅門令尹,他區區一個小秀才還真是凶名卓著啊?

    汪孚林知道必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還有更多的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當下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李兄,葉公子,既然知道我奔波一早上,那可否容我先祭了五髒廟再說?你們也是上了一上午的課,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雖說在鄉間時家裏人口不多,不用那麽拘泥於規矩,昨天晚上在馬家客棧時,這兩位也被汪孚林當成自家人似的請到裏頭那桌,可今天汪二娘再見到李師爺和葉小胖那麽熟絡地來自家,她還是吃了一驚,聽到他們說那什麽案子,她就更好奇了。可汪孚林不肯立刻說,她在人前也想盡量像表現得淑女一些,這會兒隻能硬忍著,還很有禮節地拉了汪小妹和連翹回房單獨用飯。一進後院,她就立刻問道:“這兩位真的常來咱們家?”

    汪小妹想都不想地答道:“當然天天都來,葉小姐還特意送了銀子來讓他們在咱們家搭夥!”

    一想到那什麽殺人詐騙的案子,汪二娘就連吃飯都不香甜。隻撥拉飯粒發怔。甚至沒注意到汪小妹什麽時候溜走的。直到一個人影如風一般出現在麵前。她才微微有所察覺。

    “二姐,我剛剛到前頭去聽哥和李師爺他們說話,哥今天和那個趙班頭抓到了昨天那些連環詐騙案的最大主謀,從人家裏抄出來三本賬冊,那個壞蛋,都是因為他收贓,那些騙子才能那麽騙人!”

    汪二娘一下子回過神,見汪小妹認真地在麵前伸出三根手指頭晃了晃。她立刻放下碗站起身,顧不上剛剛還告誡汪小妹要注意男女之別,不要去前頭廝混,顧不上連翹在背後阻止,一溜煙地就往前院明廳那邊跑去。到了隔屏後頭,她就放輕了腳步豎起耳朵,果然就聽到了人說話的聲音。

    “汪小相公,說話別說一半啊,這正精彩呢!”

    “又不是說書,什麽精彩!今天死了兩個人。傷的人更是不計其數,那口枯井裏更是屍骨累累。起獲的贓物不計其數!這樣一個人物,竟是自始至終就堂而皇之在府城當富家翁!”李師爺直接把葉小胖給堵了回去,隨即看著汪孚林說,“這次整個徽州府都要炸了!”

    見李師爺看著自己,汪孚林很無奈。他隻是想拋餌釣魚,解決自家的問題,誰能想到釣起的魚有點凶猛,再次將其釣起的時候才發現這條魚實在是太重了,而且還是吃肉啃骨頭的惡魚?見秋楓和金寶雖然不像葉小胖那樣好奇寶寶,可也全都在一邊吃一邊偷眼看自己,他可不想帶壞這些幼苗,正好吃完了,當即幹咳一聲站起身來。

    “李兄,咱們到外頭走兩步消消食?”

    “固所願矣。”

    李師爺文縐縐地吐出四個字,兩個年紀相差五六歲的人就這麽撇下桌上其他三個人出了明廳。隔屏後頭偷聽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大為糾結,而桌上被丟下的三個小的也一樣麵麵相覷。到最後,還是葉小胖啪的一聲丟下了筷子,振振有詞地說:“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咱們跟上去看看!”

    金寶和秋楓對視一眼,全都覺得如此很不妥,可看見葉小胖嗞溜就直接閃出門去了,兩人大驚失色,慌忙追了過去。他們這一走,汪二娘和汪小妹方才從隔屏後頭出來,汪二娘看著一桌狼藉,隨即指了指外頭道:“他們從前也是這樣子的?”

    汪小妹懵懂地點了點頭:“二姐沒來時,我都是跟著大家夥一塊吃飯的,熱熱鬧鬧好玩極了,有時候哥還會故意和李師爺說笑話,引得大家噴飯。”

    汪二娘算是長見識了。沒想到葉公子不但人胖,平素表現也不像縣尊公子,李師爺這堂堂南直隸亞元,名次比汪二老爺還高,竟然有如此一麵!對了,聽大姐說那程公子似乎還好男色……哥哥這朋友圈實在是太奇葩了!

    她和汪小妹自然不能如前頭三個小家夥那樣貿貿然追出去探聽機密,而兩人的鬱悶也沒持續太久,片刻外頭就有動靜,汪二娘趕緊又把汪小妹拉回了隔屏後頭。不多時,就隻見葉小胖一馬當先耷拉著腦袋回來了,一屁股坐下後,他狠狠抓著頭發痛苦地說道:“要背五篇春秋,先生要不要這麽狠啊!”

    金寶和秋楓也好不到哪去。金寶記性好,字卻不太熟練,這次被李師爺罰了十張小楷。秋楓是葉小胖和金寶的綜合體,背書兩篇,五張小楷。

    汪二娘聽到這些長籲短歎,第一次覺得哥哥從前苦讀的日子似乎比眼下這三個小家夥要幸福一些。至少,還有自己這兩個妹妹幫忙掩護,至少還能看點雜書什麽的。

    外頭縣後街上,李師爺猶如背後長了眼睛似的,攆回了三個跟蹤技術極其差勁的小家夥,這才看向了汪孚林。

    “汪賢弟,你之前說金寶不進學,你就不求貢,不下秋闈,我想問你,你難道是根本就不願意繼續舉業,這才拋出這種話?”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20:33 |
第一零九章 李師爺勸學,段府尊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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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人都隻看到什麽高風亮節,什麽仁義無雙,隻有李師爺這利眼看出來了!

    汪孚林知道李師爺是個明白人,當下也就光棍地承認道:“沒錯。實不相瞞李兄,我當初進學後回鄉路上被惡棍轎夫所傷,頭部受創,記憶有些問題,往日倒背如流的四書五經,製藝文章,幾乎都不記得了!所以我不打算繼續舉業。”

    李師爺沒想到汪孚林承認得這麽爽快,先是眉頭一皺,等聽到後頭的解釋,他更是愣住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苦笑道:“看來,我隻猜中了一半。如果真是如此,那可就大大糟糕了,汪賢弟難道不知道,生員每年都是要歲考的?如果連年歲考都在末等,大宗師會笞責以示懲戒,若是連著三年末等,功名都很可能保不住。”

    要命了,這些天雜務纏身,完全忘記了這一條!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自己當初勝利贏下功名保衛戰的時候,還有個挨了笞刑的倒黴生員作為陪襯,仿佛就是因為歲考還是科考太差而挨打的!這下可好,他為了特權而努力去保住功名,這功名卻成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憑他眼下這可憐的製藝水平去參加⊥◇,歲考?難道他去當個白卷英雄不成?

    看到汪孚林臉上表情變幻不定,顯然是被自己點醒了,苦惱不已,李師爺忍不住問道:“賢弟讀書這麽多年,就不能重新把舉業撿起來?我說一句功利的話,八股就是個敲門磚,一鼓作氣考完。就可以扔一邊去了。”



    人人都知道這麽個道理。但很少敢明言。李師爺這樣直接捅破。顯然沒把自己當外人,汪孚林當然是很感激的。可想了想四書五經的恐怖字數,以及八股破題以及之後寫文章的難度,他還是小聲問道:“秀才能請辭麽?”

    他很沒出息地想,如果能,他就等金寶進學後,自己趕緊把功名奉還!

    李師爺差點給汪孚林氣樂了:“怎麽請辭?功名這玩意,隻能被革除。卻沒有請辭這兩個字,一旦考上,就有進無退,隻能往前!就是舉人,一旦報上去要參加會試,卻因為病了沒能趕得上,按照從前的規矩,都要罰充胥吏,這輩子別再想科舉出頭了!而且,你要知道。生員不算出身,至少得混一個監生名頭才能開始做官。”

    完了。這次是自己把自己帶進溝裏了!

    汪孚林在心裏哀嚎了一聲,卻不想李師爺突然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我現在傳授金寶秋楓,還有葉明兆的是什麽?經史講解之外,就是製藝,製藝都需要從孩子抓起。你要是回心轉意,日後我給金寶的功課你也不妨看看,若是金寶能夠盡快考上秀才,三年後你們父子一塊下科場,那是多大的佳話?隻要在主考官那宣揚宣揚,說不定你們父子一塊題名,那時候你想不想繼續考就隨便了。那天英雄宴你也看到了,要成為鄉宦,舉人是必備條件!”

    這不就是應試教育要從孩子抓起,本科畢業證是找工作必備麽?

    汪孚林無精打采地答應了一聲,突然心中一動,遂抬頭問道:“李兄怎麽今天突然對我說這個?”

    “因為不想金寶他爹歲考出醜!”李師爺背手答了一句,隨即矜持地說道,“我認為,你不該在這些瑣碎的事務中浪費自己的精力,誌當存高遠,不當隻顧著眼前!”

    果然,李師爺就是傲嬌,提醒人也非得這樣!

    這回換成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他最初也沒想著抱葉縣尊大腿,可一次次的事件,將他和這位歙縣令緊密聯係在了一起,他也需要這重關係謀生求存。所以,他誠懇地感謝了李師爺的善意提醒和高瞻遠矚,但也表示自己不能辜負葉縣尊的知遇之恩,結果引來了李師爺的一個大白眼。

    “金寶很敬重你這個爹,你可別忘了收他當養子的初衷,他是我真正意義上第一個入室弟子,葉小胖和秋楓都隻能算是記名弟子。”李師爺也不管這話若是讓另兩個學生聽到,讓真正出束脩的葉縣尊聽到,會是怎樣的表情,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我期望看到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吃過午飯,李師爺帶著因為受罰而鬱悶受傷的葉小胖回了縣衙,而汪孚林消化了李師爺的話,決定先不理會這樁大案的衝擊波,帶著浩浩蕩蕩一大家子出門,去府城鬥山街許家先拜謝人家借物借人幫的大忙,這事已經拖幾天了。

    因為眼下手頭寬裕,汪二娘又聽說許家有好幾個孫小姐,進了府城便拉著汪小妹親自采購各色禮物。這其中,精於算計,曆任米行當鋪小夥計的葉青龍發揮了很大作用。



    他買了四端號稱最新鮮顏色的紗,用他的話說,做堆紗花或者衣衫上的裝飾最為合意,即便以汪二娘和汪小妹的眼光來看,也都覺得好。他帶著眾人從府城舊貨一條街上淘了一套文房四寶,雖說是舊物,樣式做工卻相當不俗。他還挑了幾樣竹製擺件器具,無不小巧新奇雅致,專為討小姑娘喜歡。最重要的是,幾樣東西性價比極高!於是,和金寶秋楓用了好一陣子才融入汪家不同,葉青龍立刻贏得了兩個小姑娘的高度認同,汪孚林隻能歎為觀止。

    這一趟出門,想到汪二娘已經快到及笄的年紀,汪孚林早早讓人去雇了一抬轎子,留下康大等人看家,自己幾個大男人卻隻走路。知道今天這是去大姐婆家親戚那兒做客,到了許家,潑辣外向的汪二娘顯出了十二分嫻靜,古靈精怪的汪小妹也露出了十二分乖巧。以至於方氏看到她們,又看看特意請來陪客的汪元莞,再對比自己那些孫女,直把汪家的家教給誇上了天。汪孚林聽得滿頭大汗,暗想這兩個小魔女鬧騰起來您真沒見過。

    而對於送來的禮物,見慣了金玉的許薇等幾個女孩子們都愛不釋手,尤其是那竹製擺件,被她們三下五除二瓜分了幹淨。而方氏的回禮要厚得多,都是小姑娘喜歡的簪環首飾,雖說她明言是鎏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還是一再推辭才敢收。當汪孚林就前事道謝時,方氏顯得很大度:“秦六都告訴我了,你也是為了妹妹,又沒瞞著我,這些小手段沒什麽大不了的。我本想著那個邵八要是不收斂,早晚便是個瘐死鬼,沒想到這麽快就事發了!”

    汪二娘本就好奇這樁案子到底怎麽一回事,奈何之前哥哥不說,李師爺賣關子,此時趁著大姐也在場,她就拿著女孩子的優勢撒嬌求透露。結果,汪孚林還是閉口不談,她恨得牙癢癢的,隻能對金寶打眼色。金寶卻正被一旁許薇等女孩子們集體注目禮看得極度不好意思,腦袋垂得低低的,壓根沒看見她的眼神。最後,還是方氏笑著說道:“大家既然都想知道,雙木,你就說說。”

    方氏都發了話,汪孚林沒奈何之下,隻能避重就輕,精彩程度比中午向葉縣尊解說的時候卻大打折扣。即便如此,四周圍的每一個人都聽得聚精會神,當聽到邵家堆積如山的贓物,以及枯井之中的累累枯骨時,屋子裏更是一片死寂。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急切的聲音:“老太太,府衙那邊派人來,說是段府尊召見汪小相公!”

    屋子裏刹那間一片寂靜。汪小妹還不太懂這些外頭的事情,汪二娘卻一下子蹦了起來,快步走到汪孚林跟前,手忙腳亂地替他整理衣襟,隨即低聲說道:“哥,不要緊吧?要不要帶上金寶一塊去?”

    許家幾個孫小姐也都驚醒了過來,許薇便一個勁攛掇道:“對,帶上金寶,大宗師也誇過他的,之前英雄宴上汪小相公不是也帶了他嗎?”

    方氏見其他幾個孫女嘰嘰喳喳都開始添亂,不禁惱火地喝了一聲,見她們全都乖乖坐好,她見汪元莞雖滿臉擔憂,卻沒說話,而汪小妹也已經竄到了汪孚林身邊,死死拽著他的手不肯放,她就招手把金寶叫到了跟前,隨即抬頭對汪孚林道:“你放心去,其他人就留在我這兒。段府尊為人還是講道理的,再說,他不看僧麵看佛麵,總要給南明先生幾分麵子。”

    汪孚林本來就不想讓年方八歲的金寶蹚渾水,此刻見這個小家夥眼巴巴看著自己,他就對其搖了搖頭,衝著方氏拱了拱手,又拍了拍身邊兩個妹妹,最後對汪元莞說:“大姐,二娘小妹還有金寶留下,你在老夫人這兒看顧著一些,我先去了!”

    一出堂屋,他就看見秋楓和葉青龍兩個迎了上來。兩人誰都不看彼此,分明是直到現在還惦記那點舊怨,當著他的麵就搶著要跟去府衙,他幹脆就答應道:“你們兩個一塊跟著我,有什麽事也好回來報個信,走吧!”

    徽州府衙在整個府城的最西邊,規模比歙縣衙門大幾倍不止,若是加上東邊的察院,正好是正方形缺東南一個角。府衙儀門坐北朝南,在正南麵,給汪孚林帶話的人卻並沒有帶著他往那邊去,而是往察院門前大街過,直接進了府衙東邊的陽和門,沿著甬道走了一箭之地,方才在一座軒敞的大堂前停下。

    “這是喜聞堂,也就是從前的親賢館,是府尊接見府縣賢士的地方,這會兒府尊、葉縣尊、舒推官都在,請汪小相公入內吧。”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21:49 |
第一一零章 鎮院大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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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這座建築的從前現在兩個名字,又是接見所謂賢士用的,汪孚林就吃了一顆定心丸,而得知葉縣尊也在其中,他就更加心裏有底了。

    上次狀元樓英雄宴上,他和徽州知府段朝宗照過一麵,記得此人年紀四十五六,看上去並不張揚,而是性格內斂的人,但因為那會兒上躥下跳的是陳天祥,還有府學那位劉教授,所以他對段朝宗的印象並不算很深刻。至於舒推官,他就更加提不上印象了,隻記得此人在英雄宴上越過同知通判,陪著知府段朝宗和府學劉教授一同列席,足可見在府衙還算紅人。最重要的是,推官掌管一府刑名!

    這應該才是今天要小心應付的正主兒!

    “孚林,快來見過段府尊!”

    葉鈞耀一見到汪孚林進來,就用介紹自己人的口氣笑著招呼了一句。他的位子在段府尊的左下手,稍高於右下首的舒推官,此刻嘴角含笑,神采飛揚,顯然這一趟府衙之行很順利。從一句話一個眼神中體味到了這些,汪孚林立刻態度謙恭地上前行禮,然後垂手而立,看上去要多老實有多老實,須臾,他就察覺到正上方那目光在自己臉上反複端£⊙,詳掃視。

    “汪孚林,你一個生員,不好好在歙縣學宮讀書上進,卻摻和這些本該是三班衙役本分的事情,知不知道這是本末倒置?”不等知府段朝宗開口,舒推官就搶先質問道,“你可別忘了。你今年才剛進學。年底還有生員歲考!”



    葉鈞耀沒想到今天這種場合。舒推官竟是突然又發難,登時想起之前被趙思成刁難,自己找府尊理論卻被舒推官擠兌的往事,新仇舊恨齊上心頭。不等汪孚林開口辯解,他便一怒拍了扶手:“舒推官,你這是什麽意思!孚林為了其妹以及鄉鄰被騙的案子東奔西走,苦苦查訪,這才能夠有如今的破獲奇案。那些受害者尚且對他感恩戴德,你身為一府理刑主官,不嘉賞他的功勞,竟然還質問他這功臣?”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朝廷有明文製度,生員不得幹政!”

    “胡說!陸放翁曾經說過,位卑未敢忘憂國,更何況,汪孚林隻不過盡一己之力,幫助破了這麽一樁奇案。仁義感天動地,和國事有什麽關係?”

    汪孚林這個當事者不禁目瞪口呆。他還一句話都沒說。葉大炮竟然直接和舒推官唇槍舌劍了起來!他偷眼瞥看上首主位的段朝宗,見這位徽州知府坐在那裏麵色淡然,不惱不怒,那養氣功夫已經好到了極致,不禁大為佩服。而這時候,那兩邊的爭執卻已經發展到了白熱化。

    “就是因為生員不務正業,攬訟告狀無所不為,衙門才會有那麽多詞訟!”

    “你哪隻眼睛看見汪孚林寫過狀紙替人告過狀?倒是府學裏頭程文烈那幾個生員是出了名的歇家訟棍!”

    這歪到哪跟哪了?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見段府尊依舊老神在在,還是沒有發話息事寧人的樣子,他便打圓場道:“舒推官,如果說學生正好出現在邵員外這樁案子,這就是不務正業,那學生實在是太委屈了!學生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因為被騙,一時羞憤,險些連命都沒了;而學生剛收留的一個小廝,也因為討回自己多年積攢的工錢,一時失口道破贓物玄機,結果就險些被滅口。一前一後兩件事,都和學生的家事家人密不可分,學生怎能袖手?”

    舒推官沒爭過葉大縣尊,頓時把一包氣全都撒在了汪孚林身上:“家人家事?我看你是忘了讀書人的本分!隻要讀好書,閑事你少管!”

    你自己沒本事,還來怪別人管閑事?

    這下子,汪孚林真的惱了,他硬梆梆地回擊道:“舒推官何出此言?古人雲,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在學生看來,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才是一個生員應該有的態度!”

    隻看堂上三位地方官的表情,汪孚林就知道,自己這個殺器放得有點大。果然,最偏向他的葉鈞耀又是重重一巴掌興奮地拍在扶手上,興高采烈地說道:“好,本縣果然沒看錯你!這一副對聯簡直絕妙,你回去之後給本縣好好題寫一副,本縣親自去掛到紫陽書院門前!”

    葉鈞耀的心思很簡單。要爭取別的福利有點難度,這樣的福利我這個縣令還能做主!

    看來,日後的東林書院得少了一副鎮院招牌啊!

    汪孚林心中嘀咕了一句,就隻見段府尊看自己的目光明顯和之前不同,而舒推官則是臉色不善。果然,下一刻,段朝宗便不緊不慢地說道:“徽州府行商眾多,曆年以來,壓著眾多詐騙案子不曾破獲,如今邵家起獲這麽多贓物,又挖開枯井見白骨,正該好好趁機整肅一下風氣,汪孚林功不可沒。但身為生員,也確實應該以學業為重。你也聽到葉知縣的話了,他要把你這一副對聯掛在紫陽書院。此舉一成,除卻那些到時候秋闈中舉歸來的,其餘生員都要仰視你這個歙縣第一生。你之前在狀元樓上說要一心供養子進學,孝義可嘉,但決不能荒廢了學業!”

    這簡直是一定要逼我去學宮聽講的節奏啊!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了李師爺的話,登時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趕緊先行謝過段朝宗提點和誇讚,隨即才小心翼翼地說:“學生並非忘記了自己的本分,但自從進學之後,學生自身和家中迭遭變故,身心疲憊,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先訴了苦,他這才把李師爺勸學換了一個版本:“縣尊西席李師爺今天還勸過學生,要努力向學,奮力求進。但學生既然當眾在狀元樓做出了承諾。言出必行。總不能讓人笑話。所以,學宮那兒還請容學生請長假,閑時學生打算多多和李師爺討教經史文章製藝,還要請縣尊能夠玉成。”



    葉鈞耀正愁沒正常借口讓汪孚林進出自家官廨,此刻聽到這樣一個請求,他簡直求之不得,當即慷慨激昂地說:“君子成人之美,李師爺能夠和你一見如故。相交甚篤,今後又能彼此切磋,共同上進,本縣豈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準了!”

    舒推官早就知道汪孚林伶牙俐齒,可沒想到今天葉大炮主動接陣,當著段朝宗的麵和自己大吵一架,緊跟著汪孚林又接力上陣,以一副讓自己啞口無言,府尊讚口不絕的對聯,把他那一腔不得勁全都給壓了下去。此時。他不禁酸溜溜地譏嘲道:“聽說葉縣尊家這位李先生還帶著令郎跑到汪孚林家中蹭飯,莫非堂堂知縣官廨。連個吃飯的地方都沒了?”



    “想來以舒推官的度人之心,是無法理解同窗之誼有多珍貴的!”葉鈞耀本來就是行動上的巨人,立刻義正詞嚴地說道,“犬子才疏學淺,能得李師爺這樣學問紮實人品俊秀的人才為師,又有金寶秋楓這樣的好學良才為同窗,自當朝夕相處,同時多體味民間疾苦!”

    成天在我家那房子閑逛,搭夥吃飯,就算得上是體味民間疾苦了?

    汪孚林腹誹葉大炮的信口開河,可發現舒推官已經啞火,他不由得鄙薄這一位的戰鬥力太弱。

    而段朝宗一直等到兩位下屬的又一輪冷嘲熱諷告一段落,這才沉聲說道:“總而言之,這次邵家的案子,你二人精誠合作,務必給徽州府眾多受害百姓一個交待。至於召集登記受害者,發還贓物的事情,就交給葉知縣了。”

    葉鈞耀喜形於色,正要答應,突然看到汪孚林在那一個勁向自己打眼色。他最初有些很不理解,可想想是汪孚林建議自己分潤功勞出來的,由是讓一貫對自己淡淡的段府尊態度大變,於是,他就立刻大義凜然地說道:“府尊這是哪裏話!若不是府尊一再教導下官要見微知著,下官又以此訓導衙門吏役,怎會有今天大快人心之舉?而且這樁案子牽涉到徽州一府六縣眾多受害者,當然還是府衙主持登記更為妥當。”



    此話一出,本來滿臉鬱悶的舒推官登時麵色舒展。這要是交給府衙,段朝宗這個知府頂多在最後關頭露一下麵,可其中過程都操縱在自己手中,這樣有助於樹立形象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他還和葉鈞耀爭個什麽?

    直到和汪孚林一前一後出了府衙陽和門,示意汪孚林和自己一塊上了四人大轎,葉鈞耀方才忍不住問道:“你剛剛對我擠眉弄眼,讓我推出去,到底什麽意思?”

    剛剛一出陽和門,汪孚林就吩咐秋楓和葉青龍去鬥山街許家報平安。此刻他忍耐了一下又和大男人坐轎子的小不爽,開始整理思路為葉縣尊答疑解惑。

    “贓物這麽多,三本賬冊上隻記錄了是什麽價錢向什麽人收取的,至於原主是誰,就得去查報案記錄。這衙門刑房的手段,素來是吃了被告吃原告,而這次發還的不是上次我家和西溪南村那幾家人的少數幾件贓物,而是幾十件,這樣的好事不扒一層皮怎麽可能?而且興許還有見錢眼開的人來誆騙,甚至於胥吏差役勾結人來騙東西。所以,索性把賬冊帶東西都交給舒推官去折騰,案子是縣尊查出來的,功勞的大頭是縣尊的,過錯都是別人的!”

    葉鈞耀的嘴巴已經快笑得合不攏了。他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會時常去想一想,汪孚林身後支招的,會不會是汪道昆這尊大神。若是今後常常有現在這樣的驚喜,他根本不在乎汪孚林身後站著的是誰!這小秀才實在太精太賊了,幸虧自己用一個李師爺,就牢牢把人一家子都綁在了自己的馬車上。

    這小秀才何止歙縣第一,簡直是徽州第一,絕無僅有的人才!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22:12 |
第一一一章 禍水東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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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隻坐轎子走了一小會,就在鬥山街頭裏下來,說是要去許家接家裏人。而和葉縣尊分別之前,他還低聲說出了另一番話。

    “至於縣衙那邊,縣尊不如就說是舒推官主動請纓,所以段府尊就把這件事交給了舒推官。橫豎那會兒就我等四人,誰還能去對質?而且段府尊不喜多事,舒推官卻不一樣,他一定會在府衙吏役麵前往自己臉上貼金,言道此案是自己極力爭取。如此一來,府衙吏役就會感謝他。而縣衙三班六房錯過了這樣的大油水,又聽說是舒推官截胡,一定會死死盯著府衙那幫胥吏差役的動向。這樣就能彼此牽製,而縣尊居功不傲,高風亮節,自然名宦可期!”

    眼看葉縣尊神采飛揚坐轎離去,汪孚林這才安步當車前往許家。剛剛他對葉鈞耀說的理由實則隻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緣由是,邵家抄檢事件中,歙縣三班六房鐵定已經撈得盆滿缽滿,要是讓他們繼續有抓漏洞撈油水的機會,那將來隻會更無法無天,更難以管束。而且,他完全信不過刑房司吏張旻,這回案子要是歸歙縣管,那就繞不過刑房,平白讓張旻得了人情和油水,可既然是歸府衙管,氣@◎,瘋的張旻有本事就去府衙找茬吧!

    這收夏稅的時節,縣衙也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一樁案子上。

    秋楓和葉青龍早一步到了許家。兩人剛剛沒資格進喜聞堂,也不知道裏頭說了些什麽,可之前看到堂堂葉縣尊竟是笑容可掬和汪孚林一前一後出來。這比什麽都有意義。所以兩人回來報平安的時候。不約而同都說明了這個細節。汪二娘和汪小妹喜不自勝,甚至連一貫矜持的汪元莞都忍不住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一直被方氏留在身邊的金寶更是拿袖子擦了擦滿頭大汗,鬆了一口大氣。而許薇等幾個姊妹彼此對視一眼,竟是不約而同歡呼了一聲。

    “太厲害了!”

    “回頭一定要對衣香社的其他姊妹們說!”

    “就是不知道喜聞堂裏到底怎麽回事。”

    “等汪小相公回來一定要問她!”

    在這些竊竊私語當中,汪孚林也終於回了來,一進堂屋,他就趕緊拿著衣袖當扇子扇了兩下。在這大熱天裏一去一回。他已經是滿頭大汗,接過汪元莞遞來的用井水擰的軟巾擦了臉,又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氣涼茶,他才算緩過神來,笑著團團一揖道:“托今天各位的福,總算平安過關。”

    過府衙那關容易,可要過這邊包括自家姐妹三人在內,一大堆好奇的女眷們這一關,汪孚林卻反而要大費唇舌。好在這會兒隻要動口不動手,嫡親的姐姐妹妹都在。還有金寶這個手腳勤快的養子,各式各樣的果子點心給他端來。茶水毛巾伺候,他也就幹脆七分胡謅三分實話,絕口不提舒推官和葉縣尊那番對掐,就連自己那一副很可能近日就出現在紫陽書院門前的對聯,也略過不提,隻說了舒推官攻擊自己不無正業,以及自己護著家人的反擊。



    而金寶聽到汪孚林竟然要和李師爺去學習探討切磋,別提多高興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隻覺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扭頭一看方才發現是許薇。

    “金寶,你身上那些舊傷,現在可都好了?”

    金寶登時一愣。僅僅是這兩個多月以來的舒心生活,那些從前挨的打,舊傷未好,又添新傷的痛苦,他竟是都快忘記了,甚至連汪秋那張打他時猙獰可怖的臉,在記憶中都仿佛有些模糊不清。一瞬間的恍惚之後,他趕緊搖了搖頭,又覺得不對,隨即點了點頭,繼而輕聲說道:“在鬆明山的時候,七叔就給我找過治外傷的草藥,到城裏又是好吃好喝的,早就沒事了!”

    許薇不過十三歲,家裏隻有兄長,沒有弟弟,上兩回都沒見到傳聞中的金寶,今天終於見到了人,聽到這樣的回答,她忍不住又在他頭上摸了一下,這才笑得眉眼彎彎:“金寶,你可一定要早點進學,到那時候,你爹的傳奇才是真正的圓滿。對啦,日後你常常跟著你爹過來,就快中秋了,咱們家的豆沙月餅可好吃了!”



    汪孚林冷不丁往金寶的方向瞅了一眼,看到許家那位九小姐正拉著小家夥嘀嘀咕咕說些什麽,他登時大為警惕。金寶本性憨厚,腦子不帶轉彎的,跟著好為人師李師爺一心向學倒不要緊,有秋楓做伴,也不怕被葉小胖給帶到溝裏去,可在這些心思細膩的閨秀千金麵前,那就很不夠看了。他剛剛帶秋楓和葉青龍去府衙的路上,還聽他們小聲說起進了許家後被人頻頻打量端詳的經曆,足可見這年頭的圍觀眾實在是太多了。



    於是,他輕輕戳了戳汪二娘,直到這位潑辣二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立刻跑到金寶那兒去幫忙應付許家九小姐了,他方才暫時放下心來。

    在方氏的熱情挽留下,汪孚林和一家人在許家吃了一頓早晚飯,這才告辭離去。臨走的時候,汪元莞一路把他們送到了大門口。雖說如今弟弟暫居縣城,比從前見一趟就要走二十裏路近得多,可她這個出嫁的長姐卻依舊牽掛。千叮嚀萬囑咐之後,她又拉過汪二娘和汪小妹,一左一右攬在懷裏,眼淚情不自禁地簌簌掉落了下來。

    “以後有什麽事,一定要告訴大姐,千萬別藏著掖著!”

    回到縣後街的家裏,眼看還不到宵禁,汪孚林就去了一趟黃家塢程家,打算向程老爺道聲謝——好歹程乃軒借的那兩個人派了大用場。然而,他卻意外得知,程老爺提溜了程大公子出門拜客,昨天一早就走了,至今還沒回來。於是,這位最好看熱鬧的程大公子這次居然沒出現,原因也就真相大白了。汪孚林也就留下異日再來拜訪的口信,回了家。

    這天晚上,過來搭夥的劉會向汪孚林轉述了縣衙中那一片亂象。趙五爺沒有吃獨食,抄檢邵家的事把三班衙役都給叫上了,讓他們發了一筆財,六房胥吏也摩拳擦掌準備撈油水,可誰曾想府衙出來截胡,舒推官從葉縣尊手裏搶過了主持發還贓物,直把上下一堆人氣了個倒仰。提到刑房司吏張旻時,劉會更是幸災道:“張旻這老小子本來已經找了好些七大姑八大姨,假造了報案記錄,打算狠狠撈一票,可案子移交府衙,他就差沒吐血了。”

    果然,他讓葉縣尊禍水東引是對的,因為別人都認為這是值得爭搶的香餑餑!

    諸事了結,汪孚林特意請劉洪氏備了酒和劉會小酌,這會兒親自執壺給人倒上了,這才笑眯眯地說道:“這麽一來,一雙雙眼睛隻怕全都會盯緊了府衙那些家夥。畢竟之前抄檢的時候就算上下其手,可想著後頭能撈一筆大的,他們總得克製克製,現在這財路給別人斷了,不止張旻,很多人都要急了!”

    “哪裏不是?而且,舒推官在府衙大肆宣揚,說是自己向段府尊竭力爭取,方才讓這案子放在了府衙主理,葉縣尊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誰也不見。這下縣衙上下更是義憤填膺。不說別的,就連最近首要之務是夏稅之事的戶房裏都是怨言連天。”劉會說到這裏,想起趙五爺私底下透露說,這樁案子汪孚林居功至偉,他就關切地問道,“聽說小官人還被段府尊召到府衙問過話,府尊可有說什麽?”

    “回頭你就知道了。”汪孚林笑了笑,見劉會驚詫地看著自己,他就隨手拿出一張銀票,向對方推了過去,“別和我客氣,你想也知道這哪來的。趙五爺不敢動大莊票,這些小額銀票卻撈了好些,硬推給我五百。兩百我給了葉青龍壓驚,這一百你拿去,這次畢竟也多虧了你辛苦。你弄出來的那些案卷還回刑房之前,我讓金寶秋楓抄錄了一份留了底。”

    劉會大吃一驚,堅持無功不受祿不肯收下,可推來推去好一會兒,他終究拗不過汪孚林,結果被汪孚林將銀票一把塞到了自己懷裏。

    “你現在的頂頭上司吳司吏是三級跳升上來的,可即便如此,他不可能輕易讓位。不在除了戶房的其他房中騰出個位子,安置吳司吏這個當初反水扳倒趙思成的功臣,你怎麽官複原職?要活動就要有錢,別打腫臉充胖子,大不了算我借你的!”

    “那好,我就先收下,算我借小官人的。”劉會終於卻不過收下了,舉杯一飲而盡後,他就誠懇地說道,“不過,六房加上承發房,總共才七個司吏位子,不是那麽容易動的,不是我說氣餒話,別說一百兩,五百兩一千兩都未必夠。”

    汪孚林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你有錢在手,心裏就有底了。這種事情暫時不急,有破綻,就有機會。徽州府舒推官主持的發還贓物等事,你不妨讓人攛掇張司吏那些紅眼睛的,既然撈不到好處,那就替本縣苦主到府衙那邊去打抱不平,這樣苦主總會有謝禮,還能背個急公好義的名聲,何樂而不為?”

    讓人做事,總不能老靠著從前那點所謂的恩義,好處要給足才行!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22:38 |
第一一二章 紫陽書院換門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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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徽州一府六縣,都被邵家這樁案子給攪得沸騰了。盡管也有鄉宦豪強對於邵員外的死,以及邵家遭到查封抄檢表示憤怒,又或者關切,可是,在那三大本賬冊,邵家後院那口枯井中的屍骨,以及那些家丁的供詞麵前,這些聲音須臾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對那十幾箱贓物的關注。畢竟,邵員外的眼光怎樣且不提,可金朝奉這種掌眼的卻是專業的,裏頭好東西很多。鄉宦們不在乎錢,在乎的是這些東西日後在送禮時的價值。

    他們不會以名聲為代價,以報假案來訛詐東西,但各家總有下人看得出主人的心思,不斷往外放出風聲,於是,一府六縣地界上的牙人訟棍,全都空前忙碌了起來。連續幾日,舒推官那兒,府衙的六房胥吏處,門檻都快被人踩斷了。而金朝奉這麽個從犯被一頓板子輕輕發落,誰也沒太在意。

    相形之下,破獲大案的歙縣令葉鈞耀就要清閑多了。他雖說把主持發還以及繼續結案的事情交給了府衙的舒推官,可破獲案子的功勞畢竟是鐵板釘釘的。汪孚林親自操刀設計起承轉合,李師爺這個南直隸亞元潤色執筆,兩支生花妙筆將破獲此案的經過直接∈,寫成了一篇超長篇公告,把縣衙前的八字牆都給貼滿了。這種和小說差不多的筆法,也不知道引來了多少百姓圍觀,不少酒肆茶館之中甚至有說書的根據這一出奇案編了說詞,一時葉縣尊名聲大噪。



    至於葉鈞耀許諾汪孚林要掛到紫陽書院門口的那幅門聯,汪孚林卻死活推辭說自己的字寫得不夠好。熱情攛掇葉鈞耀題字。葉縣尊對此倒有些不好意思。來來回回推拒了一番之後。等請來馮師爺商量之後,他才欣然提筆,隨即送了去請匠人刻字。



    這一天,府城之中人來人往熱鬧喧天,縣城中倒是一片寧靜。歙縣縣學教諭馮師爺早兩天就傳話下去,說是縣尊要為紫陽書院換一副門聯,把除卻參加秋闈之外的所有生員都叫到了歙縣學宮紫陽書院。由於汪孚林吟出那兩句的時候,隻有徽州知府段朝宗、舒推官、葉鈞耀這三人在場聽到。門前守著的人也許聽到一星半點,可全都被那樁大案給吸引了注意力,誰也沒工夫注意汪孚林這點小事。所以歙縣生員全不知情,聞聽換門聯,暗自嘀咕的居多。



    畢竟,自從這座曾經曆史悠久的書院在歙縣學宮射圃之中重建,門前匾額也好,門聯也好,全都是最初那位主持重建的徽州知府熊桂題寫。如今葉鈞耀上任未久,就不尊重前輩。這實在是有些妄自尊大了。所以,此時此刻上百號秀才生員雖說早早來了。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並沒有多少正經的氣氛。即便葉縣尊主導破獲的之前那樁大案傳得沸沸揚揚,可那和他們家裏長輩興許有關係,和他們這些秀才卻沒多大關聯。

    好在不是讓他們在大太陽底下等,眾人怨言倒不大。而程乃軒至今還沒回黃家塢程家,汪孚林認識的生員幾乎都去南京趕考秋闈了,他也就低調地躲在角落中。可他名聲不小,又有人知道他和葉縣尊素來走得近,不斷有人過來詢問今天換門聯的玄機,他卻一概含糊了過去。畢竟,今天這場合沒有秋楓跟著,他從前又幾乎沒怎麽來過歙縣學宮和生員們打過交道,這沒有記憶認不得人的最大軟肋又顯了出來。無奈的是,他不想惹事,卻有人不想放過他。

    “汪賢弟最近很風光啊!”

    隨著這聲音,出現在他身前的是三個比他頂多隻大一兩歲的少年,瞧年紀,汪孚林覺得應該是和自己同年進學的,可惜完全叫不出名字。要不是今天葉大炮非得讓他到場,他是很不樂意獨自跑到這來的,當下就隨口打了個哈哈道:“不過都是瞎忙。”

    “若是咱們能和你一樣,在狀元樓上露臉,連破案都能摻上一腳,那我們也樂意瞎忙。”為首的吳天佑似笑非笑反諷了一句。他是西溪南村人,雖說和吳有榮是遠得不能再遠的本宗親戚,對這麽個家夥也沒任何好感,但外頭人卻把吳有榮訛詐不成反身死和西溪南吳氏連在一起,說三道四,讓他很沒臉。所以,哪怕汪孚林和本宗族兄吳應明仿佛有點交情,他仍然忍不住出言諷刺。

    他開了個頭,其他兩人自也少不得冷嘲熱諷。同是今年進學的生員,汪孚林和程乃軒還是倒數一二名,卻被人提攜,能夠到狀元樓英雄宴去,汪孚林還大大風光了一把,他們怎一個羨慕嫉妒恨了得?

    這種少年郎之間的鬥氣爭勝,汪孚林當然沒那興致去反唇相譏。而他的漫不經心激起了三人的惱怒,他們的話語不禁漸漸激烈了起來。就在其中一個尖刻地說出不務正業四個字時,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葉縣尊到!”

    盡管今天葉鈞耀這換門聯的舉動很多人不以為然,可在表麵上,生員們卻總得對一縣之主做出足夠的尊重。所以,在馮師爺的引領下,生員們排列整齊躬身行禮,口口聲聲老父母,葉鈞耀聽得眉飛色舞,頷首點頭,好不春風得意。他並不是管束生員的提學大宗師,因此避開主位徑直站了,又招手叫了四個壯班差役抬著蓋了紅布的一對匾框過來,這才重重咳嗽了一聲。

    “紫陽書院源遠流長,本朝正德七年,熊府尊重建於歙縣學宮射圃,親自施教,肄業之人,全都是一時才俊,其中更有唐狀元這樣的歙縣之傲,所以,本縣今日並不是撤換門聯,準確的來說,是將熊府尊當日題的門聯請到這堂上,懸掛於兩側。”

    葉鈞耀先把自己尊重前賢的態度擺出來,看到下頭生員們的反應果然和最初的生硬不同,他方才慷慨激昂地讚頌了一番已經入土多年的熊知府政績,隨後才謙虛地說:“而今日本縣要掛到紫陽書院門口的門聯,隻是聽聞佳句一時擊節讚賞,親自提筆,作者另有其人。這些天那樁案子,你們應該都聽說了,其中本縣生員汪孚林出了大力,此前段府尊亦曾召見於他。”

    作為歙縣學宮之中的末學晚輩,又是道試吊榜尾,汪孚林自然站在最後頭,所以此刻他的名字被葉縣尊以如此方式提到時,他就隻見前頭齊刷刷一大片腦袋回過頭來,對他施以集體注目禮。雖說很多人都意識到這是在縣尊麵前失禮,立刻就扭回了頭去,可這並不妨礙就在他身前那三個剛剛還對他冷嘲熱諷的少年。那吳天佑更是惡狠狠地拿眼睛瞪著他,仿佛很不可思議葉縣尊在今天這種場合提到他。

    而葉鈞耀隻是頓了一頓,旋即聲調一下子變得慷慨激昂:“而召見之時,府衙舒推官一度責備孚林不務正業!而孚林的回答,本縣那時候聽在耳中,隻覺得振聾發聵,所以才當著段府尊的麵,說要掛到紫陽書院門前,段府尊亦是當場認可!”

    汪孚林不得不承認,葉鈞耀這引出懸念的語言藝術著實不差。在這一波高似一波的渲染下,前頭回過頭來打量他的人就沒斷過,而前頭這三位同年進學的少年秀才,那目光也已經從敵意變成了驚疑。尤其聽到徽州知府段朝宗亦是認可了此事時,其中一個甚至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麽,卻沒能說出口。

    眼見自己這一番話已經收到了奇效,葉鈞耀方才走上前去,一下子伸手把蓋著這一副對聯的紅布揭開,朗聲念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就是這短短二十二個字,著實道盡了一介學子的理想、抱負、本分!”

    馮師爺是因為葉縣尊的要求,這才依言把生員召集了起來,其中內情也是此時此刻方才聽說。作為縣學教諭,他看著這一副黑底金字的對聯,忍不住喃喃自語念了好幾遍,臉上滿是激動和興奮。教官這種角色,聽著似乎比縣丞主簿這樣的雜佐官要清貴,可實質上卻壓根隻是好聽而已,秀才們很少會真正把他放在眼裏。可在自己任上,學宮紫陽書院換了這樣一幅門聯,他這個教諭也一樣會被後人記住,因為葉縣尊邀請他寫一篇題記!

    於是,他立刻衝著下頭一片嘩然的生員高聲說道:“縣尊教誨,諸生共勉之!”

    葉鈞耀見下頭那些縣學生員參差不齊地答應,他很滿意自己用這樣一個方式酬謝了汪孚林連日輔佐自己的功勞。而對於馮師爺的知情識趣,他也同樣很高興,接下來又簡短說了幾句,就示意開始換門聯。因為人手都是早就準備好的,把紫陽書院從前的門聯換到這大堂裏頭,又把自己這一副門聯給換到了外間門口,總共也沒花費多少時間。可他站在書院門口仰頭看著自己那端方秀美的館閣體大字,稍稍有一丁點遺憾。

    如果連對聯都是他想出來的,那就真正完美了!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而等到葉鈞耀一走,被眾星拱月的汪孚林,這一次收獲的終於不再隻是羨慕嫉妒恨,而是多了不少真心交友的邀約。當他好容易應付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最後發現麵前站著之前那三個嘲諷過他的同年進學小秀才時,他就笑了起來。

    吳天佑臉上漲得通紅,足足許久方才一躬到地說:“之前是我淺薄,汪賢弟大人有大量,請寬恕我那些混賬話!”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23:00 |
第一一三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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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李師爺一番勸說,汪孚林知道眼下這個秀才功名至關緊要,科舉不科舉的且不提,歲考卻一定要努力應付過去。因此,眼下這些歙縣生員,他一定要努力團結絕大部分,無視一小撮死硬分子,塑造一個良好的名聲。於是,剛剛這個對自己冷嘲熱諷的少年,眼下卻折腰賠禮,連帶身後兩人也訥訥道歉,他趕緊雙手把人一個個攙扶了起來,又笑眯眯地扶著對方的雙肩。

    “都是共飲一江水的鄉裏鄉親,又有緣一道進學,這些見外的話就不要說了。我不過是僥幸得府尊縣尊一句讚賞,實則才疏學淺,以後還有很多地方要請教各位兄台。”汪孚林說到這裏,見吳天佑三人臉上那不自然的神情舒緩了很多,周遭其他本來往這邊廂打量的生員則是三三兩兩竊竊私語,他便笑著說道,“今天大家群聚於此,也算是有緣,我做東,大家找個好地方聚一聚如何?”

    汪孚林沒有抓著機會就反唇相譏,當眾羞辱自己下不來台,吳天佑鬆了一口大氣。他道歉之前,也曾經做過強烈的思想鬥爭,終究還是低了頭。此刻,他想到族兄吳應明從前一直對汪孚林頗為讚賞,這會兒人家的態度又如∫⊥,此虛懷若穀,一時更後悔之前口不擇言。而另兩個小秀才也都還年少稚嫩,哪裏經得起汪孚林勾肩搭背呼朋喚友的熱情,剛剛發生的些許不愉快和尷尬,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



    這一頓午飯,汪孚林又請上了馮師爺。包下了縣城最好的一座酒樓。開了十桌。酒水帶菜肴,整整吃掉十幾兩銀子。反正花的是邵員外那得來的不義之財,他哪會有半點心疼。而別人吃他的嘴軟,除卻有個別人仍舊說話酸溜溜的,還有那些死硬脾氣不吃這套的根本沒來參加這一場聚會,但大多數人都被他這酒肉攻勢給攻陷了。



    至於被汪孚林緊急從家裏叫來的秋楓,更是充分發揮出了學宮打雜三年的眼力,一個個生員認得清清楚楚。履曆成就倒背如流,讓汪孚林得以待人接物揮灑自如。

    年輕真好!這是汪孚林在觥籌交錯之間,突然生出的最大感受。橫豎解決了橫亙在麵前的幾大難題,他今天是來者不拒,大吃大喝,好不痛快。自從來到這個陌生時代後,他一直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今天終於可以紓解一下了!



    而坐了上席的馮師爺就更加高興了。教諭沒有什麽太大油水,平時生員對他也不太禮敬。可今天汪孚林這個做東的主人對他畢恭畢敬,往日夥食費都要仔細計算的他。今天麵對滿桌佳肴卻反而不知道何從下箸,甚至還不得不矜持一些。汪孚林又找由頭敬了他一杯又一杯,把他捧到了天上,半醉半醒之間,他信口做了好幾首詩,這竟是從科場折戟,不再年輕之後,從未有過的豪興。



    今天汪孚林大手筆地請了眾多生員,別人邀做詩時,他卻一再推拒,隻笑吟吟請眾人題詩為記,又吹捧了幾個平日有些詩才,但科場卻磕磕絆絆的老生員,這頓時激發了眾人的無窮雅興,這一餐飯也不知道誕生了多少或好或壞的詩詞。散席之際,好些人都是彼此攙扶,醉醺醺回去的。馮師爺是醉得最厲害的一個,汪孚林幹脆拜托了兩個夥計把這位縣學教諭送回教諭署去。

    而他自己酒喝得不少,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走路卻還沒問題,和秋楓結賬後一路回去的時候,心情卻好得很。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他輕輕吟出了這麽幾句,一旁的秋楓一邊聽一邊細細咀嚼,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剛剛大家吟詩作詞的時候,小官人為什麽藏著掖著不肯盡興展才?”

    汪孚林側頭瞧了瞧秋楓,這才聳了聳肩笑道:“風頭不可出盡,好處不能占盡,這就是過猶不及的道理。更何況……”

    更何況,這首詞還有上下文,那句“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一出來,他難道對人說自己要造反嗎?

    秋楓想起自己當初自作主張把汪孚林那首詩在大宗師麵前私自撂出來,結果引來狀元樓上那段風波,他終於隱隱有些明白這番話什麽意思,竟破天荒沒有追問下去。又走了一箭之地,他方才輕聲說道:“小官人這幾句詩,我不會再對外人說了,哪怕李師爺還是寶哥,我也不說。”

    “吃一塹長一智,不錯,長進了!”

    汪孚林笑了笑,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那首前世聽得耳朵都快起老繭的《水調歌頭》,此刻酒意上頭,他竟這麽隨口當街唱了起來。蘇大學士早已作古多年,輕吟淺唱的宋詞先是被元曲取代,如今又有各種更通俗的戲曲唱段,此刻這曲調更是迥異於坊間唱腔,頓時引來了這縣後街上的好些路人側目回頭。尤其是不遠處正從汪家大門口出來的一大一小兩個人,更是站在門口聽呆了。

    葉小胖正在抱怨今天這麽熱鬧的場合,汪孚林竟然也不叫上自己,連金寶也留在了家裏,隻喊了秋楓去。這會兒他瞪大了眼睛聽了好一會兒,方才用手指捅了捅前頭的李師爺,麵色古怪地問道:“先生,水調歌頭還能這麽唱?”

    “唱曲多是強顏歡唱,又或者矯揉造作,真正說起來,這樣意之所至,興之所歸,愛怎麽唱怎麽唱,才是真好。”李師爺若有所思摩挲著下巴,心裏倒有些後悔今天沒有強硬地跑去汪孚林宴請生員那酒樓湊個熱鬧了,憑他的年紀,這種場合絕不會格格不入。正在這時候,他隻見對麵知縣官廨後門正好有一行人護持著一乘轎子出來,隻見那窗簾輕輕打起一條縫,顯然是轎中人正往那邊走邊唱的家夥看去。

    李師爺也不知道哪來的興致,就這麽突然大步過去,恰恰好好在轎子旁邊擋住人視線的地方停住了。見那隻撥簾的素手仿佛僵住了,他才笑了笑說:“我們師生天天到汪家搭夥,葉小姐卻還沒去過汪賢弟家裏吧?汪小相公家中二妹聰慧知禮,一定會很歡迎有人做伴的。”

    葉明月隻不過聽到這奇怪的歌聲,掀簾一看究竟,哪裏想到李師爺會這樣杵在自己麵前。要說父親能夠聘到這樣一位門館先生,她至今都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即便如此,她也沒指望弟弟那樣憊懶的資質能留住李師爺多久,誰知道父親突發奇想,把金寶召來陪讀,後來又多了個秋楓,李師爺那興致何止提高了一倍,據說連晚上挑燈讀書的勁頭都足了。可就是這樣一個各方麵全都無可挑剔的少年俊傑,她和他的碰麵次數卻少得可憐。

    她自己很清楚,這不是單純因為男女有別,而是當初父親剛聘了李師爺後欣喜若狂,曾一度流露過的某種意圖。所幸她還來不及反對,父親很快就被李師爺的義正詞嚴給逼退,賭咒發誓說再不會有許婚之意,可李師爺還是一看到她就繞道走,而她請他們中午去汪家搭夥,李師爺也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所以,葉明月本能地手一鬆放下了窗簾,隨即才笑了起來,眼睛忽閃忽閃的。反正隔著窗簾,她知道李師爺也看不清自己的表情,足足好一會兒才開口答道:“李師爺說得對,我日後一定常常去汪家會會兩位姑娘,隻要你不嫌我攪擾了你教學生就好。”

    李師爺登時臉色有些不自然。對於葉縣尊這位千金,他一直都是有多遠躲多遠,為的就是葉縣尊當初那過分的熱情,否則前門拒狼,後門進虎,那就糟糕了。雖說現在那位東翁似乎沒這個意思,但他本著未雨綢繆的念頭,心中一動方才得出此言。這會兒,他有些尷尬的他摸了摸鼻子,一回頭看見葉小胖正在身後,他便幹咳一聲,很有為人師表派頭地說道:“還愣著幹什麽,下午我們加講一堂課。”

    葉小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頓時哀嚎道:“先生,金寶和秋楓都不在,為什麽要我一個人上課啊!”

    李師爺淡淡地看了葉小胖一眼,見其先是不情願,再是抗爭,最後垂頭喪氣接受命運,他才對葉明月的轎子微微一點頭,一馬當先走了。

    轎子裏的葉明月又揭開窗簾,窺見胖墩墩的弟弟耷拉著腦袋跟在後頭,忍不住有些同情他,但更多的是覺著李師爺那冷峻威嚴的表麵下,實在藏著一顆有趣的心。而今天同在轎子裏的小北,這會兒已經笑得整個人都弓在了一起,隻是捂著嘴不敢放聲。當轎子經過汪孚林和秋楓主仆二人身邊時,葉明月忍不住又打起了半截窗簾,正巧這個醉醺醺唱歌的少年也別過頭來,正好和她對視了一眼。四目相對之間,她就隻見對方竟是衝著自己招了招手。

    “明月你好。”

    本來出酒樓的時候,汪孚林還隻是半醉半醒,可一路上安步當車被風一吹,原本七分的酒意變成了十分。招手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呼之後,他便繼續一手搭在秋楓肩頭往前走,嘴裏的水調歌頭倏然一變。

    “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

    葉明月品味著這可稱得上粗俗的歌詞,比剛剛更奇怪的曲調,看著那須臾就消失在門內的身影,一下子覺得,自己竟是今天第一次認識汪孚林。

    這家夥原來喝醉了之後會變成這個樣子!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23:27 |
第一一四章 浮生半日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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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的陽光無視窗紙,肆無忌憚地傾瀉進了屋子,帶來光的同時也帶來了熱。靠牆的一張螺鈿拔步床上,仰天躺著的少年突然動了一下,隨即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好半晌才漸漸完全打開。

    打量著這間熟悉的屋子,汪孚林輕輕嘟囔了一聲,隨即支撐身體坐了起來。腦袋還在隱隱脹痛,他甚至有些記不清楚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又是什麽時候睡的,甚至再往前的很多記憶,也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完整一點的記憶,還要追溯到在紫陽書院中做東請了大批生員去酒樓那會兒。他使勁揉了揉兩邊太陽穴,開口叫了一聲。須臾,就隻見一個人影竄了過來。

    “哥,你醒啦?”汪小妹驚喜地衝到床前,探頭去摸了摸汪孚林的額頭,這才舒了一口氣,“就因為你昨天午後倒頭就睡,睡得死沉死沉的,金寶和秋楓今天早上都不肯去上課呢,還是二姐死活趕了他們去,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葉青龍被府衙那邊傳話叫過去了,二姐在廚房裏給劉家嫂子幫忙。哥,你下次可千萬別喝這麽多,昨天回來之後又唱又跳的,二姐都快嚇呆了,緊跟著就往院子裏一躺,幾個人都抬不動你!”

    ◇,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深刻反省了一下昨天的放縱。怪不得說酒是穿腸毒藥,他兩世為人那麽自製的性子,昨天這簡直是太離譜了!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隨即小心翼翼地問道:“除了你說的又唱又跳,我還幹了什麽?”

    “還幹了什麽?哥。你還嫌不夠啊。秋楓說。你一路唱著水調歌頭回來的,後來在這縣後街上遇到葉小姐轎子從官廨出來,還直接稱呼人家閨名,又唱什麽村裏有個小芳……”汪小妹說到這裏,頓時歪著頭納悶地問道,“可咱們鬆明山村沒有一個叫小芳的姑娘啊?而且哥你平時除了讀書就是讀書,見了姑娘就繞道走,壓根不會和什麽姑娘說話!”



    汪孚林這下不僅嘴角抽搐。整張臉都要抽搐了。這種丟臉的情景要隻有路人和自家人看到也就算了,沒想到居然還讓葉明月看見了!那麽,她那個奇奇怪怪的婢女也肯定看見了,回頭葉鈞耀會不會知道?當汪小妹又說到,那時候恰逢李師爺和葉小胖師生出門回去,他簡直想找一條地縫鑽下去,隨即下了一萬個決心——今後一定要戒酒,免得再一個放縱丟人現眼,一個不留神形象全毀啊!



    他用冰冷的井水洗了一把臉,宿醉之後那些許頭痛就漸漸遠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神清氣朗,就連一直壓在肩膀上的負擔也輕了。因為昨天是從午後一直睡到這大早上。饑腸轆轆的他早飯自然胃口大開,就連旁邊叉著腰凶巴巴的汪二娘也被他選擇性無視了。當最終放下筷子,摸著肚子響亮地打了聲飽嗝之後,他就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即對汪二娘勾了勾手。

    “我枕頭邊上的匣子裏,還有一百銀票,你去收著吧。”

    剩下的他留著零花……

    汪二娘正想拐彎抹角提醒一下哥哥,像昨天那樣一頓飯吃掉十幾兩的事再發生個一兩回,家裏就又要回歸從前的緊巴巴了,此刻登時瞪大了眼睛。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就隻見汪孚林站起身來,就這麽徑直施施然出門去了。而這時候,旁邊的汪小妹偏偏還貼著她的耳朵低聲說道:“二姐,哥肯定是打劫了什麽為富不仁的家夥,否則哪有這麽多錢!”

    汪小妹怎會知道,她隨口胡謅幾乎完全說中了事實。她和汪二娘更不會知道,汪孚林原本所得還要更多一些,可給了葉青龍二百兩,給了劉會一百兩,前後給了她們總共二百兩,再加上用掉的,如今身上也就隻剩下了七八十兩銀子。隻不過,對於信奉花錢要花在刀刃上的汪小秀才來說,這樣揮金如土根本算不上什麽大手筆。



    上次在徽州知府段朝宗麵前得到首肯,隨時隨地找李師爺討教,汪孚林如今進出知縣官廨就更加毫無顧忌了。這會兒他熟門熟路地進了官廨後門,卻隻是在李師爺講課那間書房門口略一駐足,就直接拐進了對麵葉縣尊的書房。

    此時此刻早堂已經結束了,葉鈞耀坐在書桌後頭正在打嗬欠,見汪孚林進來,他熟不拘禮地沒有收斂,隻是擺了擺手吩咐人坐。等又喝了一口濃茶之後,他才笑問了昨天請客的事,至於汪孚林最擔心的醉酒失德問題,卻是半句都沒提,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似的。這些題外話之後,葉縣尊方才說起了最近徽州府衙那一片亂象,卻並不是單純的幸災樂禍,而是有幾分痛心疾首。

    尤其是說到勢豪之家欺壓真正的苦主,巧取豪奪那些贓物的時候,他一捶桌板,忿然說道:“我早就知道那舒推官是小人,果然隻知道趨奉豪強!”

    “若每一位官員都如同縣尊這樣,體恤民間疾苦,那就不會有此前那些人間慘事了。”汪孚林隨口吹捧了一句,繼而就開口說道,“聽說縣衙中不少胥吏差役,都對舒推官橫插一杠子大為不滿?”

    “那是當然。”說到這個,葉鈞耀就眉飛色舞了起來,“張司吏那幾個原本還一門心思在均平絲絹夏稅上的,現如今都沒事就往府城跑,據說是熱心腸地為真正的苦主想方設法要回東西。甚至有人說,都是因為本縣教導有方,麾下方才有這些急公好義的好漢子!”

    雖說這背後有自己的推手,但眼見葉大縣尊如此沾沾自喜,汪孚林仍然有一種找地方吐一吐的衝動。不過,現如今縣衙隻剩下夏稅這樁大事,主要是交給糧長以及裏甲去催科,葉鈞耀終於在上任之後每每焦頭爛額之後。有了少歇一陣子的機會。而他也終於能喘口氣。

    可正事說完。葉鈞耀就笑眯眯塞給了他幾份下頭剛剛送上來的公文,美其名曰幫忙參詳。想到昨天紫陽書院一縣之主親自給他大揚其名,於是,他隻能苦笑著捧了東西,直接到對門李師爺那去了。

    他現在進出官廨的借口是和李師爺交流切磋學習,可不是泡在這邊書房幫葉縣尊幹活!

    上課的地方突然闖進來一個人,金寶和秋楓都忍不住往門口看去,葉小胖就更加關注了。當看到汪孚林旁若無人地進來。在角落中一張椅子上坐下,自顧自地看手中東西,三小全都有些不知所措。而正在講課的李師爺臉上露出了一絲無奈,重重一拍戒尺,把三個學生的魂魄都收了回來,這才繼續開始講自己的課。一邊是講聖賢書,一邊是看各種瑣碎事務的公文,竟是奇妙地做到了兩不幹擾。

    期間,有人推門進來,給那邊師生四人送了茶點。最後才躡手躡腳地來到汪孚林身邊,繼而輕手輕腳地把一把紫砂壺。兩碟點心放在了汪孚林身旁的小幾上。因為這動靜極其輕微,汪小秀才仍是渾然未覺,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刑房這份公文上。

    報告不是司吏張旻寫的,而是出自刑房一個書辦之手,顯然那位張司吏整天忙著往府衙跑,替無辜苦主向府衙陳情求公道,根本就沒工夫幹別的。眼下這份報告主要是說,自從邵家案發之後的這些天,因為葉縣尊名聲大漲,於是,鄉民拿著各種積年舊案跑來縣衙陳情求告的多如牛毛,甚至連騙耕牛這樣的陳年案子都不少見,至於其他雞毛蒜皮就更多了。

    幸虧他請葉鈞耀把事情給順水推舟送到了府衙舒推官手中,否則再加上之前的發還贓物,最近縣衙非得忙昏頭不可!

    可這也同樣證明,徽州府的治安大環境並不像表麵看來的書聲陣陣,私學遍地那樣優越。畢竟,生存是個大問題,否則又豈會有秋楓和金寶的窘境?

    當然,大約是主筆者和張旻不太對付,竟是濃墨重彩地提了一筆,之所以這麽多人跑縣衙來告狀,一來是托葉縣尊破獲詐騙連環案的福,二來是張旻授意快班胡捕頭,故意曲解葉鈞耀的意思,把今年的案子給說成是近年的案子。他可以想見,葉鈞耀之前看到這份公文的時候,心裏有多惱火!

    汪孚林一麵沉吟,眼角餘光瞥見一旁小幾上有個紫砂壺,也沒多想,直接拿起來往嘴邊一送,可喝了一口就險些給燙了滿嘴包。他手忙腳亂將其放下,這才注意到旁邊還擺著一碟苔條酥,一碟鬆糕,立刻抬起了頭。直到這時候,他方才發現身邊站著一個身穿蔥綠衣裙,就仿佛春天那抹嫩綠的少女。見他要出聲,她還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

    “李師爺最討厭有人打擾他講課。”用很輕的聲音提醒了一句後,她才眉眼彎彎地說,“今天是第三次見汪小相公了,日後想來還會常見的。”

    “第三次?不是應該第四次嗎?”汪孚林想到屏風後頭那一推,當即磨了磨牙,見她一笑不答,他便似笑非笑地問道,“還未請教姑娘大名?”

    “婢子竹小北,小姐都叫我小北。”小北這才道了個萬福,隨即輕笑道,“小姐知道汪小相公胃口大,所以讓廚房裏張嫂子多準備了茶點,還請慢用。”

    見這個自稱小北的丫頭腳步輕快,就猶如一陣風似的離去,汪孚林再次看了一眼身旁小幾上那兩碟茶點,又瞥了一眼李師爺他們那兒,恰好看見葉小胖饞涎欲滴的盯著自己。那小胖子的麵前可憐巴巴擺著兩個隻有半個巴掌大小的白瓷碟,一個隻裝著一塊點心,而他這邊兩個碟子裏,東西摞得就猶如寶塔似的,虧得竟然穩穩當當,沒有半點坍塌的跡象。麵對這樣的情景,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那對主仆居然真把他當成吃貨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23:59 |
第一一五章 杜騙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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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師爺天賦異稟,一麵滔滔不絕給三個學生講課,一麵卻還能分心留意汪孚林這邊的動靜。所以,看到小北進來送茶點後,在汪孚林那兒逗留了好一會兒,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說些什麽,他的臉上就露出了會心的笑容。至少,他不用太擔心前腳逃脫了被家裏人逼婚的命運,後腳又遭遇到葉縣尊的許婚美意了。隻不過,對汪孚林手中那一堆肯定不是聖賢書的東西,他卻有些不以為然。

    於是,他須臾就進入了課間茶歇時間。吩咐三個小家夥稍微休息片刻,他就起身信步走到了汪孚林麵前。見對方也正好這時候抬起頭來,他就隨手抽走了最上頭那張紙,掃了一眼後就皺眉說道:“又是這些?要我說,這些被騙之後哭天搶地的人固然可憐,但也有可恨之處。古往今來,這些騙局雖說花樣翻新,可不外乎就是老瓶裝新酒,換湯不換藥。這些苦主要麽是貪得無厭,要麽是無知愚蠢,否則怎會被騙子有機可趁,掉入陷阱?”

    李師爺你也太毒舌了,讓那些受害者情何以堪啊!

    腹誹之後,汪孚林把手中這摞東西往旁邊一放,隨即誠心誠意地請教道:“李兄說得雖不錯▲≯,,但天下愚人太多,你覺得可有辦法向更多人揭破這些騙術?”

    “所謂愚夫愚婦,就是那些根本不聽好人言,一心一意隻相信騙子,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等到受騙之後,哭天搶地,撒潑尋死。反而要怪從前好心點醒又或者揭破的人沒有堅持到底。恨不得把自己損失賴在別人身上。比如之前賴上你家,之後訛詐邵員外不成丟了性命的那個家夥。”

    這還真是犀利……不過細細一想確實如此。

    李師爺漠然地嗤笑一聲,繼而就若有所思地說道,“賢弟要有興致,可以自己寫這麽一本書出來告誡世人。”

    他寫?他經曆最多的可不是現在這種騙局,而是從最簡單的丟包到最微妙的您兒子住院了這一類電信詐騙!不過,記得當年看過《杜騙新書》……

    見汪孚林竟然開始認認真真考慮這種可能性,李師爺不禁有些意外。他隨手把汪孚林手中剩下的那些文書都拿了來。見全都是從賦稅,到案子,再到各色上下公文之類的疑難,他不禁額頭太陽穴微微直跳,情知這是葉大縣尊推過來的公務。雖說有些埋怨東翁偷懶,可他更心驚的是這縣衙事務之繁雜,要是自己日後殿試能進二甲,自然是步入清流,不用和這些打交道,可若是不幸掉到三甲。留京無望,豈不是也要日日和這些事務為伍?



    那麽要不要現在也稍稍熟悉一下?不行。他明年就要去參加春闈,教書育人不要緊,還能自己好好溫習製藝,可分心其他,他就太小看天下英雄了!



    汪孚林在發呆,李師爺也在發呆,那邊葉小胖登時有些蠢蠢欲動。可之前才剛被李師爺狠狠罰過,他不敢輕舉妄動,就衝著金寶使勁使眼色。金寶猶猶豫豫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悄悄站起身來,可還不等他走到汪孚林和李師爺那兒,就隻聽汪孚林輕輕拍了一記扶手。

    “就這麽辦!李兄此言可謂是撥雲見月,我這就去歙縣學宮找馮師爺商量一下!”

    金寶就隻見汪孚林一下子站起身來,笑著在他的肩膀上輕輕一拍,竟是抱著那一堆東西又出去了。他什麽話都來不及說,隻能眼睜睜看著人風風火火地離開。正發怔時,他便看到麵前有一隻手晃了晃,回過神就發現李師爺正用溫和的表情看著他。

    “你爹有你爹要做的事,至於你,隻要勤奮苦讀就足夠了。從明天開始,我會給你開小灶,明年的童子試你可以去試一試,把童生資格拿下再說。”



    過了縣試府試,方才有資格被稱作童生。金寶聽到這話,一下子就愣住了。而那邊廂葉小胖正在和秋楓嘀嘀咕咕,卻不想李師爺突然又看向了他們兩個:“秋楓也可以去試一試。”

    葉小胖聽到先生唯獨漏掉了自己,立刻鬆了一口氣,但心中卻不禁有些小小的失落。論年紀他還比秋楓和金寶要大,就真的連參加縣試府試的資格都沒有?此時此刻,他壓根沒有看到李師爺嘴角的一絲笑意,更沒去想,自己籍貫在浙江寧波府,根本就不是徽州府人,隻一味沉浸在少有的自怨自艾之中。

    汪孚林之所以要去歙縣學宮找馮師爺,是因為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現在給葉鈞耀出主意,葉鈞耀會認為他一部分是天賦異稟,一部分是得益於背後的汪道昆指點,就連趙五爺也很可能會有相應的誤解。而汪家兄弟不會了解到太多的細節,如此兩邊一岔開,總不至於讓他被人降妖除魔了。可他又不是走南闖北的老江湖,怎麽能寫出《杜騙新書》那樣曆數各種騙子行徑的故事?而數一數身邊的人,無疑馮師爺很合適充當這麽一個角色。

    果然,教諭署中,他隻對馮師爺一提此事,馮師爺就表現出了很大的興趣。馮師爺科場折戟,仕途蹉跎,對於再往上爬已經沒有什麽奢望,而這年頭出什麽詩集文集,名氣也是硬道理,憑他的水平很難賣出去幾本。所以,之前葉鈞耀給了他就紫陽書院換門聯事件寫一篇題記的機會,他就已經感激涕零了。所以,他這會兒臉上笑開了花,偏生還得努力按捺立刻答應的衝動。

    “縣尊認為,此書不但在於杜絕騙子,而且在於教化世人,馮師爺德高望重,擔此重任最合適不過了。”

    汪孚林確實是請示了葉鈞耀,遊說在書中宣揚歙縣破獲的這連環詐騙案,得到了這位縣尊點頭之後,才來找的馮師爺。葉大炮本人的話當然不會這麽軟和。可馮師爺哪裏會就此去和縣尊對質?在這樣的好話蠱惑下。馮師爺終於答應了下來。隨即方才有些扭捏地說:“隻不過,我雖年長,這些騙子惡棍行徑,卻也隻道聽途說了一星半點,不是太了解。”

    “這還請馮師爺大可放心,刑房那邊諸如此類的案卷堆積如山,回頭我請縣尊差遣一個書辦來打下手。以馮師爺妙筆生花之才,定然能夠教化世人。嚴防騙子。縣尊還說,到時候如有機會,會請南明先生提筆作序,總之一定要將此書推廣天下!”

    馮師爺登時喜出望外,隻覺得汪孚林這小秀才實在是太周到了。如果說此前葉鈞耀和他商量弄個廩生名額犒賞一下汪孚林時,他還有些猶豫,那麽現如今他就一點遲疑都沒了,甚至他還在琢磨,要不要在歲貢的時候出點力,酬謝對方給了自己一個揚名的機會。

    懷揣這樣喜悅興奮的心情。馮師爺竟親自把汪孚林送出了教諭署。他素來是有幾分威嚴和矜持的,縱使那些家境豪闊背景很深的秀才。下頭人也沒見過他如此禮待,因此汪孚林走出歙縣學宮的時候,當初幫過他安置劉會的門子和一個雜役頭兒全都是滿臉堆笑,話裏話外全都是阿諛奉承,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紫陽書院門前那副對聯。

    汪孚林很明白,從今往後,隻要他沒犯下什麽大奸大惡,那一對無人能更易一字的門聯,一定會長長久久地在歙縣學宮中繼續掛下去!

    請劉會幫忙,引介了那個打了頂頭上司小報告的刑房書辦蕭枕月給馮師爺,又友情提供了不少素材,汪孚林的日子終於清閑了不少,能夠定定心心地和李師爺探討一下如何應付歲考,甚至如何進一步弄個舉人功名的問題。然而,和金寶秋楓的求知欲望相比,他雖說在當初為了應付大宗師的時候,四書五經粗粗看過一遍,馬馬虎虎記得個大概,可製藝是真的天分不足。

    要不是下午秋楓金寶都回了家,葉小胖也不在,光是那慘不忍睹的破題就足夠他顏麵盡失了!

    “這麽簡單的題……你這道試到底是怎麽過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失憶了,從前閉關苦讀修習的那些東西都忘光了,忘光了!”

    “那也不至於涓滴不剩吧?我聽說民間如果有人失憶,用點什麽衝擊就能想起來,要不再找兩個人打你一頓?”

    “為人師表,你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以後我還怎麽放心把金寶交給你教?”

    短短十幾天,在李師爺的高壓之下,汪孚林隻好托了康大去鬆明山老家,把當年留存的那些備考資料拿回來,耳濡目染之間,雖不能說突飛猛進,可他竟然真的從記憶之中壓榨出了一些東西出來,至少,他終於大致明白破題承題是個什麽玩意。可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麵對十個八個趙思成邵員外這樣的人渣惡棍,也比應付這種八股文輕鬆。而李師爺看過那一摞厚厚的製藝習文,確定汪孚林從前是真用功,現在是真“失憶”,終於沒有再苛刻強求。

    每日往返兩頭,磕磕絆絆撿起製藝,汪孚林竟也漸漸忘記了,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這一趟出門拜友,似乎是出了遠門,至今還不見人回來。

    眼看府衙那邊發還贓物的進展緩慢,汪孚林幹脆又提醒了一下葉鈞耀,正式令刑房司吏張旻出麵,協助本縣苦主討回失物。有了這道金牌令箭,張旻登時如同打了雞血似的幹勁十足,哪裏顧得上其他的事,兩個典吏也全都摩拳擦掌帶著一堆書辦跟了他走,整個刑房隻剩下了小狗小貓的白衣書辦兩三隻,其他人全都紮根府城,去和舒推官以及府衙刑房打擂台了。

    如此坐山觀虎鬥的悠閑生活,汪孚林自然而然就能夠沉下心來,仔仔細細思量自己重獲新生這段時日,那些一樁一樁令人眼花繚亂的事情。於是,一個丟在牢裏幾乎都要被他忘記的人,終於被他想了起來。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24:24 |
第一一六章 不成人形的老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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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歙縣衙門暗無天日的牢房中,趙思成最初還掰著手指頭數日子,可他很快就分不清這些了。黨羽被縣尊一怒之下剪除得幹幹淨淨,僥幸得脫大劫的也無不和他劃清界限,再加上那歙奸的名聲倏忽間傳開,就連最初還對他有少許客氣的牢子,很快也都翻臉不認人。而更讓他絕望的是,當自己終於扛不住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把幕後主使者通過一個小牢子告訴牢頭,希望能夠換取縣尊的寬宥時,得到的卻是那牢頭的幾句揶揄。

    “看看你供出來的這些角色,一個個都是其他五縣有名的鄉宦,口說無憑,我報上去,縣尊會怎麽想?縣尊再長的手也不可能過界,這根本就是鞭長莫及!所以,趙司吏你就老老實實在這呆著,縣尊要是想不起你,你就把牢底坐穿吧!”

    從這一天之後,趙思成的日子就徹底變了一個樣。盡管他還是住在特別的單間,外間的聲音幾乎全都與之隔絕,可往日牢子們還隻是勒索克扣,變著法子要錢,如今卻是變著法子折騰他,什麽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終於完全體會了一個遍。尤其是當一個往日他根本不放在眼裏的野牢子給了他一頓胖揍,他掙紮叫≮n,嚷了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而對方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之後,他終於明白完完全全陷入了崩潰的邊緣。

    “想當初你讓那些白役折騰你前任的時候,怎麽沒想到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一日傍晚,趙思成努力將身上破衣爛衫脫下來。全都結在一塊。最後綁在木柵欄上。他顫抖著把腦袋伸入其中。打算一死百了。這已經是他近來說不清第幾次嚐試了,可之前每次都是在最後關頭退縮。他不敢死,而且也不想死!這一次也是一樣,足足好幾次嚐試後,他就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就這麽一死倒是容易,可你就沒想過你家裏人的下場?你弟弟攤上糧長之後,這些天來跑斷了腿,還準備不惜一切都要收齊夏稅。把你這個哥哥撈出來。”

    聽到這話,趙思成登時打了個哆嗦。他努力抬起頭來,卻隻見木柵欄之外站著一個人。雖說他與對方總共隻打過幾次照麵,但那張年輕的臉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隔著一道堅實的木柵欄,他滿心以為自己會憤怒,會衝上去歇斯底裏的叫罵。可他的身體卻比他的腦袋反應更快些。當他有意識的時候,自己已經就這麽趴在了地上,使勁磕了幾個頭。

    “小官人,求求你替小的向縣尊求求情,小的是罪該萬死。小的不該相信那些家夥的蠱惑!”

    說出這番話之後,他很確定。如今最恨的不是汪孚林,而是那些籠絡的時候許諾無數,事到臨頭卻翻臉不認人的五縣豪強,還有那個拉皮條的生員掮客程文烈!

    “自從你進來之後,五縣那邊再沒有任何風吹草動。”

    要進這牢獄之地,汪孚林費了一點周折,通過趙五爺的關係,又讓人相信他是想看看趙思成倒黴的慘狀,這才得以成行。此時此刻,他把葉青龍留在外頭守門,自己身處這滿是腐臭醃臢的地方,不得不閉住鼻息,用嘴呼吸,這才能夠把那種作嘔的衝動給壓下去。即便如此,他還是耐心地給趙思成講了一下這大半個月以來外間發生的種種,尤其是邵家那件案子,他更是用栩栩如生的筆調詳細描述了一番。

    趙思成原本以為汪孚林今天特意跑這大牢來是為了羞辱自己,所以他寄希望於自己俯伏塵埃的慘狀,能夠讓對方發發善心,可當聽到這個小秀才繪聲繪色說邵員外之死的那一係列經過,他的一顆心就完全涼透了。蹲大牢的這些天,他也不是沒反省過自己對汪孚林的輕視,可如今聽聽對方這過五關斬六將的光輝戰績,就連府學劉教授,還有那個鄉宦陳天祥都已經落馬,邵員外這樣的凶人自己沒命,家財還不知道落入誰手,他對趙家的未來怎還有奢望?

    “你……你到底想怎樣?”

    汪孚林和趙思成總共也就見過三次。歙縣生員圍困府學時,這家夥來給葉鈞耀送信。他來遊說葉大炮選陣營回去時,這家夥現身冷嘲熱諷。至於最後一次,便是在這歙縣衙門的大堂上,他利用耍無賴轉移視線,最終把趙思成給一下子扳倒。但無論是哪一次,他都沒見過趙思成這樣無力軟弱的樣子。

    看來是真的把人給嚇著了,效果不錯!

    “你之前供述的那幾個五縣豪強,我已經聽人說了。”汪孚林稍稍撩起衣袍下擺,繼而蹲了下來,“別人讓你算計我,大概是為了逼出我背後的族伯南明先生,那麽竦川汪尚寧呢?你們怎麽就不去打他的主意?要說罷官之前的官職,他可還在南明先生之上!”

    趙思成不知道汪孚林為什麽問自己這個,可他眼下是被嚇怕的人,壓根顧不上想這麽多,當下一五一十地說道:“汪老太爺雖說在歙縣德高望重,可人人都知道,相比年富力強的南明先生,他早就日暮西山了。而且,汪老太爺在罷官賦閑之前,說是本要從南贛巡撫轉南京官,誰都知道南京官就等同於養老,養老都養不成,被人安上不稱職的罪名罷免,又是這麽多年無人問津,東山再起的機會肯定沒有。而南明先生是從福建巡撫任上被罷的,從前握有實權,不但和戚繼光俞大猷這些將領有交情,又與如今朝中張閣老殷部院是同年,自然複起機會更大。”



    這種事,汪孚林從前也大約能猜到,可他需要的是確定,而不是猜測。所以,他也不嫌腿酸,繼續就這麽蹲著問道:“可是,鬆明山汪氏人口繁茂,你們怎麽就吃準了我一個小秀才。能帶出背後的南明先生?”



    趙思成眼下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幹脆直截了當地說:“小官人的父親常年不在家,家裏都是女眷,從前性子也不好,若不是南明先生家中照拂,縣試府試怎會這麽高名次?道試雖說是大宗師親自主持,可又不像鄉試那樣糊名,按照往年的舊例,吊榜尾的名額。往往都是根據家世定的。”

    汪孚林心裏已經翻騰了開來——敢情從前那吊榜尾的成績,也有貓膩麽?

    見汪孚林那臉色在油燈的照耀下顯得晦暗不明,趙思成卻豁了出去,又祭出了另一個大殺器:“小人還聽程文烈說,小官人的父親一直不回來,是因為小官人的身世有問題,小官人不是令尊親生,而是南明……”

    “夠了夠了!”

    汪孚林臉都快黑了。怎麽一來二去,正經事沒問出來,居然問出了自己的身世問題?這也太狗血了。這年頭可是最重女人貞節的年代,這都叫亂七八糟什麽事。汪道昆之前可是在外做官,這簡直是造謠汙蔑人家名聲!

    再說了,他對於家人的界定範圍,目前還隻限於三個姐妹、養子金寶以及舅舅吳天保,就連素未謀麵的那對父母,都要靠後站,畢竟秋楓和那個極品小夥計和他朝夕相處,反倒更親近些。而汪道昆汪道貫兄弟兩個中,他更有好感的也是那位不正經的閑人汪二老爺。



    “汪老太爺當初總裁《徽州府誌》,在夏稅絲絹之中明文給歙縣打抱不平,相形之下,南明先生賦閑之後就組豐幹社自娛,沒管過地方政務。”

    趙思成沒想到汪孚林竟然還去看過徽州府誌,驚訝的同時,第一次覺得自己那一回輸得不冤。他還以為這小秀才隻是個運氣好有點小才的少年郎,可如今才知道,自己竟是一頭栽在一個妖孽手裏!而直到這一刻被點醒,他才意識到,汪道昆固然潛力大,可相比早就蓄謀均平夏稅絲絹的汪尚寧,確實沒有那麽大的威脅。難不成,自己後頭除卻五縣豪強,另一個推手是……

    汪孚林見趙思成臉色一連數變,他沒有說話,而是就這麽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事到如今,雖說趙思成沒有給出他要的答案,但一切都已經很分明了。既然如此,他有必要好好琢磨一下汪尚寧這麽個人,還有那個之前在新安門為謝廷傑送行時,就曾經針對過他的程文烈。

    “小官人,你等一等,小官人!”

    趙思成突然發瘋似的往柵欄外揮舞著雙手,直到那往外走的人停下了腳步,他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氣急敗壞地說道:“我上了當,我肯定上了當!指使我拉小官人下水,打小的驚動老的,這是程文烈聯絡的我,他說是五縣豪強給我撐腰,可說不定這家夥後頭,也有汪尚寧的攛掇!那程文烈雖說是秀才,可學業平平,一向都是兜攬詞訟為生,是有名的訟棍,還是靠著往府學幾任教授那送銀子才沒給革除功名。肯定是他吃兩頭!”

    “知道了。”

    汪孚林回過頭來,瞥了一眼這個蓬頭垢麵的前戶房司吏,想起如今意氣風發的劉會,突然有些莫名的感觸。他頓了一頓,就淡淡地說道:“等夏稅一完,我會懇請縣尊早點了結你的案子,免得你在這活受罪。”

    該打打,該罰罰,橫豎趙思成已經構不成威脅了!

    趙思成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這麽一句話,眼看著汪孚林的身影須臾消失看不見了,他終於一下子癱軟在地。終於……不用死了!

    和門外看守的葉青龍會合之後,汪孚林立刻匆匆出了這座掩藏著太多肮髒的大牢。當站在青天白日底下的時候,他長長舒了一口氣,第一次覺得那炙熱的陽光是如此可愛。

    要是他之前哪一步走錯,就算汪道昆汪道貫兄弟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幫一把,他還能有這樣愜意曬太陽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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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章 歙縣領軍人物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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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打聽歙縣乃至於徽州府都大名鼎鼎的汪尚寧,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可汪孚林深知如今自己也是小名人一個,走到哪都有可能被人認出啦,不能再猶如當初打聽自家鬆明山那位南明先生那樣,混跡於酒肆茶館打探消息,於是就把伶俐過頭的葉青龍給派了出去,同時在自己繼續紮根於李師爺教金寶三人的書房期間,裝作不經意地向這位顯然對徽州名人爛熟於心的南直隸亞元問起汪尚寧其人。

    然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當初在英雄宴評點人物如數家珍的李師爺,在一聽到他的問題之後,就古怪地斜睨了一眼:“怎麽,那汪老太爺和你有仇?”

    話音剛落,金寶和秋楓自不必說,就連正被李師爺勒令抄書的葉小胖也一下子扭頭看了過來,眼睛忽閃忽閃,顯然很想插一腳。汪孚林一眼瞪過去,金寶和秋楓立刻偃旗息鼓低下了頭,隻有葉小胖壓根不怕,裝模作樣抄書的同時,還不時悄悄抬眼偷看,耳朵更是豎起老高。



    無奈之下,汪孚林隻能幹咳道:“李兄,你怎麽會這麽想。人家好歹是曾經當過雲南布政使,南贛巡撫的大人物,我一個小秀才怎麽能和他有$¤,仇?”



    可李師爺卻不是好糊弄的人。他壓根沒有理會汪孚林這無力的解釋,若有所思沉吟一會兒,就心領神會地說道:“我知道了,之前那趙思成說是聽五縣鄉宦的支使,非要征派你家的糧長,想要借此逼出南明先生來。但隻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背後興許還有那位汪老太爺的推手。說不定。連最初你功名險些保不住這場風波,也一樣有汪老太爺的影子。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汪字,可同宗之間尚且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更何況隻是同姓?”



    自言自語說到這裏,李師爺倏然一眼望過去,那邊三個原本聚精會神隻顧著偷聽的小家夥被他這厲眼一嚇,慌忙齊齊低頭。李師爺知道有些東西他們似懂非懂,但被聽去了畢竟不好。當即淡淡地說道:“你們三個,給我出門去簷下站著,把我之前教你們的荀子勸學篇誦完再進來。”

    這會兒外頭太陽正烈,哪怕不是直接曬太陽,簷下也夠熱的,金寶和秋楓也就算了,葉小胖卻很不情願。他倒不怕背書,反正左右有兩個好學的陪讀在,他也不怕曬太陽,大不了熱一陣子。又不是太久,他氣惱的是聽不到下文了!

    要知道。他可是很關心汪小秀才和汪老太爺那點子恩怨,回頭說給姐姐聽,肯定能讓她大吃一驚!可最終,胳膊拗不過大腿,他不得不耷拉著腦袋走開。可到了外頭,他立刻沒了在李師爺麵前那老鼠見到貓的神態,拉著金寶和秋楓嘀嘀咕咕。

    汪孚林不說,他就不能讓同學去打聽?

    屋子裏,李師爺打發走三個學生,這才開口說道:“汪賢弟,別的我不太了然,歙縣在朝廷裏頭的人物,我倒可以給你數一數。如今歙縣的朝官中,正在廣西打仗的殷正茂殷大帥風頭最盛,其次是是汪尚寧的一個外甥,如今距離小九卿之一步之遙,再其次是點過翰林的幾個年輕俊傑。汪尚寧已老,兒子也都不成器,所以寄希望於孫子,那個外甥承過他很大的人情,若能夠繼續扶搖直上,統合歙縣鄉黨勢力,他那幾個孫子日後也就有了倚靠。南明先生和殷大帥是同年,據說又頗有交情,和汪尚寧的那個外甥卻不太和睦。”

    聽到這裏,汪孚林心裏終於大略有了個數。與此同時,對李師爺這身為舉人卻笑談風雲人物的深厚底蘊,他也立刻表示佩服。可對於這樣的推崇,李師爺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喝了口水後又幹咳了兩聲:“想當初從寧國府跑到徽州府之前,我的授業老師對我詳細講述了一番這些有名人物,我這也就是現學現賣。總之你要是真要和汪老太爺對上了,一個人衝鋒陷陣太危險,你得回去和南明先生求援才行。”

    “多謝李兄提醒,你放心,我不會那麽自負的!”

    不管李師爺那消息是否從老師處批發轉零售,可對於自己來說都異常珍貴,所以汪孚林自然謝了又謝。接下來等到三個被太陽曬蔫了的學生回到屋子裏,汪孚林卻已經收拾東西走路了。他連日以來在此名為蹭課,實為幹自己的活,如今這一走,分明是證實了李師爺之前的推斷。

    汪孚林確實打算回鬆明山一趟的。不過,在回歸鬆明山之前,他當然沒有忘記對葉縣尊匯報一下自己去見趙思成的經過,以及李師爺透露的那些內情。他沒說自己怎樣嚇唬那個可憐的戶房前司吏,隻把趙思成的供述一五一十,沒有更易一字地說了出來。果然,葉縣尊出離地震驚和憤怒了,一張嘴吐出一連串違禁字眼後,竟是顧不得丟臉,又舉手拿扶手泄憤,可最終卻很可憐地在手掌和扶手的較勁之中敗下陣來。

    “無恥,卑鄙,混賬老東西!”他惡狠狠地再次罵了幾聲,終於頹然往太師椅上一坐,垂頭喪氣地說道,“如果早知道一縣之主如此不好當,我當初就算求爺爺告奶奶,也要求留京!其他五縣那些鄉宦坑我也就算了,汪尚寧那老東西明明是歙縣人,竟然也坑我,真以為我是軟柿子好欺負不成!”

    見汪孚林坐在那兒,臉色仿佛有些晦暗,顯然是想起了一次次被人算計的往事,葉鈞耀忍不住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因為自己威信的提高,政績的樹立,他本來就對汪孚林很有好感,現如今這好感更是比從前暴漲三成。於是,他立刻義正詞嚴地說:“孚林,你回鬆明山的時候,替我捎句話給南明先生。久聞南明先生文壇耆宿,德高望重,卻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上頭來,是可忍孰不可忍,隻要他一句話,我這個縣令一定鼎力支持!”

    果然,菜鳥葉縣尊被人一次次欺負慘了之後,那怒火很可怕!

    汪孚林趕緊謝過葉大縣尊的仗義,隨即就起身告辭。出書房的時候,他就隻見迎麵走來一個身穿丁香色衣裙的俏麗少女,正是之前自陳叫小北的那個丫頭。笑吟吟地對自己萬福行禮之後,她就與他擦身而過,可從前聞到過的那股馨香卻已經不見了。隻不過,既然認準了十有八九就是這小妮子當初在屏風後推了自己一把,他雖不至於繼續記仇下去,可總歸對人提高了幾分警惕。果然,沒走幾步,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小官人和黃家塢的程公子是好友吧?”

    汪孚林不禁站住了,隨即回頭看了過去,見她正笑吟吟側頭看著自己,他不禁生出了一種很不妥的感覺,嘴上卻輕描淡寫地反問道:“那又如何?”

    “聽說程公子就要完婚了,小官人如果不想到時候手忙腳亂,還請早點備好賀禮才是。”

    直到從官廨後門出來,汪孚林還在忍不住琢磨小北的話——不可否認,如果她是故意的,那麽她成功了!雖說程乃軒那家夥是標標準準的損友,可卻貨真價實是個值得信賴的“好人”,所以對於他吐露出極致的恐婚之意後,卻遭遇到立刻完婚的窘境,他不得不表示同情。奈何他對程老爺這個明白人實在是沒轍,再說人至今都還沒回來,他這會兒自己都焦頭爛額了,因此回家之後,一麵預備次日一早回鬆明山,一麵又讓人往程家送了個帖子。

    奈何,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還是一丁點消息都沒有,依舊沒回來。

    傍晚時分,葉青龍打探回來的那些事關汪尚寧的家長裏短,和李師爺的相比雖說沒那麽精辟,可也有不少值得注意的地方——比如,汪老太爺家的妻妾序列,妯娌內鬥,子侄爭端……反正關於這些大人物的八卦,坊間從來就不缺。兩相印證,汪孚林覺得收獲很不小。然而,就在他少不得大大讚賞了一番葉青龍的效率時,葉青龍卻神神秘秘從懷裏掏出一把錢來,約摸就是十幾文的樣子。

    “小官人,這是我從縣後街回來的時候,撞見戶房吳司吏,他攔著我硬要請喝茶,後來又硬塞給我這麽點錢,托我和小官人約一趟,說是想請小官人一塊喝個茶。”

    戶房吳司吏?不就是那個經曆了三級跳,從一介白衣書辦成為戶房掌案,劉會的那個頂頭上司?

    汪孚林看到葉青龍光棍地看也不看那十幾文錢,對比從前這小夥計對那二兩銀子先肉痛後慨然的態度,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夥計跟著他之後,先後已經賺了整整三百兩銀子,比他這個負翁有錢多了,也難怪看不上吳司吏那十幾文錢的賄賂。不過如此一來,他也不用擔心這小夥計能被人收買。

    現如今在底氣十足的葉青龍麵前,糖衣炮彈的力度如果不夠強,絕對會糖衣吃掉,炮彈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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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章 真正的老奸巨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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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隔多日再回鄉,一進村口,阡陌相連,雞犬相聞,熟悉的村民彼此說笑打著招呼,麵對這平靜的鄉村景象,汪孚林忍不住有點思鄉了。這次又是大熱天一路趕回來,眼下到了自己村裏,他就下了滑竿,讓康大二人歇口氣。一路上時常能遇到幾個村人,他已經記得很熟了,笑眯眯打招呼的時候毫不發怵。而他在城裏的名聲也已經傳回到了這裏,村人看他的眼神,親近之外還多了幾分敬畏。

    親近是因為他是自家村裏人,敬畏是因為汪小官人近來凶名大漲!在傳言中,汪小官人已經被人傳成了在十幾個大漢的包圍之中,硬生生把罪名昭著邵員外給拿下的猛人,這豐功偉績著實讓村人為之驚歎!

    汪孚林也知道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可看著眾人那古怪的表情,他又不好意思問村裏人究竟聽到什麽了。當他來到汪家兄弟那園林之外,一通報後,果不其然又見汪道貫親自相迎,他很快就領略了一番流言的威力。一路上,汪道貫滔滔不絕地把各種流言版本全都笑眯眯解說了一遍,直到看見汪孚林鬢邊已經出現了豆大的汗珠,他才笑眯眯地說道:“不過這樣也好,以後就能少點人8≡,打你主意。”

    叔父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汪孚林很想這麽提醒一句,可話到嘴邊,他還是吞了回去。就這麽一個遊野泳還要往臉上貼金的閑人,提醒正經也是白搭!於是,他幹脆咳嗽了一聲。岔開話題把自己從趙思成那兒打探到。汪尚寧在背後興風作浪的可能性解說了一下。下一刻。他就隻見汪道貫冷笑了一聲。

    “那老家夥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家兩個弟弟和一堆子侄是什麽德行,竟想和大哥爭?他那個外甥要想成為徽幫領軍人物,差得遠了。”



    大概是覺得天氣太熱,汪道貫如同那些粗漢似的,直接拿袖子往臉上一擦,這才若有所思地說:“看來他是一麵想要打擊大哥威望,使大哥沒辦法入朝礙他外甥的事;一麵打定主意要辦成均平夏稅絲絹的事。給自家臉上貼金,把歙縣第一鄉宦的名頭給坐實了。隻不過,就為了一己之私,一而再再而三把縣太爺逼到那個份上,他還真是不怕回頭遭報應。破家縣令,滅門令尹,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汪孚林沒有在汪道貫麵前評價汪尚寧,事實上他也就見過那老頭兒一次,聽李師爺評點過兩句,從葉青龍的轉述中聽到了汪尚寧的那些八卦。至於政績什麽的,畢竟又不是在本地任官。一般小民百姓說不出多少來,大多都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詞,根本及不上汪道昆在那些歙人口中津津樂道的抗倭功績。盡管很討厭這可能算計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老頭,可他還是沒隨便接汪道貫的話茬,而是開口問道:“叔父,不知南明先生的起複之事如何了?”



    “已經差不多成了,隻不過應該不是什麽安生地方,是要去扛擔子的。”汪道貫見汪孚林看著自己,他隻得把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道,“別看我,就因為我自個都不知道,所以才隻能這麽答你。回頭你問大哥吧,也許還能問出點什麽。”

    你都問不出來,還指望我去問?

    還是在之前那間草屋,當汪孚林再次見到汪道昆時,就隻見汪道貫滔滔不絕一通說,須臾就把這些關節都給交代清楚了。而汪道昆自然不像年輕十餘歲的胞弟那樣易怒,眯縫眼睛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說:“沒想到,汪尚寧這麽想不開。”

    用這麽簡簡單單幾個字,評價了汪尚寧的這一係列舉動之後,他方才端詳著汪孚林,笑了笑說:“葉縣尊美意,你回去之後代我道謝一聲。如果我沒猜錯,汪尚寧如果真的在背後推動了之前那些事情,他不會善罷甘休,太太平平等到今年夏稅收完,再繼續推進均平夏稅絲絹之事。最大的可能是,他會激起鄉裏的反彈,讓今年夏稅沒辦法收齊。到時候,為了不吃掛落,葉縣尊一定會選擇屈服。”

    汪孚林知道自己此前隻不過是見招拆招,要說未雨綢繆,對這個時代了解太少的他能耐還不夠,這才想要誠心誠意請教一下老奸巨猾的汪道昆。所以,一聽到汪道昆麵授機宜時,竟是捅破了這最脆弱的軟肋,他登時麵色大變。

    汪道貫幹脆代替汪孚林問道:“大哥,那這事怎麽辦?”

    “夏稅乃國之正項,絕對容不得某些人因為一己之私,而讓歙縣蒙羞。我之前聽南直隸的幾個僚友寫信對我說,今年南直隸蘇常鬆一帶以及浙江杭州府等地,有個別府縣遭了水旱之災。這些地方都是朝廷賦稅重中之重的所在,而且還要負擔白糧起運的重任。如若今年歙縣夏稅真的收不齊出岔子,連累整個徽州府,說不定會被飛派白糧。”

    飛派白糧?這是什麽意思?

    盡管汪孚林已經不是一開始的初哥了,身在縣城耳濡目染,再加上啃完整整二十二卷嘉靖版徽州府誌,最近還在慢慢啃弘治版徽州府誌,對如今這個時代已經有了一些了解,可汪道昆這後半截話他仍然是有聽沒有懂。而當他去看汪道貫時,就隻見這位汪二老爺和他一樣滿臉茫然,顯然也完全不明白汪道昆的言下之意。

    汪道昆見弟弟和堂侄不明白,他也沒有賣關子,而是慢條斯理地解釋道:“所謂白糧,是朝廷向蘇鬆常嘉湖五府征收的粳米和糯米,用來發官員的祿米,要的是粒粒精選。一石白糧,價值甚至超過四五石尋常白米。但更棘手的是運糧要北上京城,路費高昂,入庫還要被牙行歇家和太監胥吏盤剝。攤上這件差事的糧長,那才是真正的家破人亡。因為五府常常征不足,浙江的杭州早年開始,也承擔了這一重役。即便如此,一旦逢災年,白糧收不齊,就會向南直隸以及浙江的其他府縣飛派,徽州府就被派過幾次,每次都是府縣主司焦頭爛額,下頭士紳百姓叫苦不迭。”

    舅舅吳天保,以及趙思成的弟弟這次擔當糧長,跑斷腿還可能要倒賠,汪孚林聽著狀況已經挺慘了,此刻聽汪道昆說到家破人亡,他不禁直冒寒氣。就連汪道貫也不禁聲音艱澀地問道:“大哥,照你這麽說,白糧應該是秋糧吧?真的會派到徽州府?”

    “隻要這樣一個風聲就夠了。”汪道昆聳了聳肩,繼而淡淡地說道,“汪尚寧不是要往臉上貼金嗎?一聽到攤上了這白糧重役,憤怒的糧長,又或者多了一重負擔的百姓如果知道,那都是汪尚寧攛掇大戶,抗拒交齊夏稅鬧出來的,他這名聲還能保得住嗎?”

    這果然是經曆過大風大雨的大人物啊,想出來的計策真夠毒的!自己那些誘餌釣魚什麽的,實在是弱爆了!

    汪孚林當然不會去問汪道昆具體如何執行之類的,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又仔細詢問了一下關於白糧這麽一個名詞的種種注解,隨即就立刻告辭了。汪道貫倒是熱情洋溢地留他下來用午飯,可他還急著回城,自然婉言謝絕了。

    等到他一走,汪道貫便看著兄長問道:“大哥,這白糧兩個字,真有這麽大威力?”

    “當年徽州府一度經曆飛派白糧的時候,你還太小了,記不得其中利害,但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汪尚寧要是忘了,那我就幫他記起來!”

    汪道昆輕輕一捶扶手,繼而笑著說道:“隻不過,孚林真是太讓人意外了,他爹那樣死心眼的人,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兒子!”

    大哥你大概沒聽說過傳言,有人可是在外頭瞎傳話,說他是你兒子!

    汪道貫腹誹了一句,隨即摩挲著下頜那少許的胡須,暗自打算明日入城去,看看能不能幫忙……他湊熱鬧的興致起來了!

    從鬆明山匆匆趕回了歙縣城中,因為天色還早,汪孚林就赴了戶房吳司吏的邀約。說是一同喝茶,但兩人這見麵簡直就和秘密工作似的,葉青龍這個牽線搭橋的小夥計兩頭奔波,直到傍晚時分方才見上了麵。喝茶地點是在歙縣北城一處人煙稀少的土地廟,香火破敗,廟祝都跑了,早就被葉鈞耀列入要拆除重建的建築名錄。可在這種地方,吳司吏竟仿佛變戲法似的變出了紅泥小火爐,以及全套茶具。

    而在縣衙底層浸淫了這麽多年的吳司吏,竟是和頂尖雅人似的秀了一番茶藝,等把一小杯茶雙手奉到了汪孚林跟前,他這才低聲說道:“汪小官人,有件事我聽到一點風聲,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吳司吏盡管說。”汪孚林並不在意吳司吏的賣關子,事實上,對於這麽個隱忍多年後突然三級跳的胥吏,他完全沒有一丁點輕視。

    “那……我可就說了?”

    吳司吏歪頭看著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後,這才鄭重其事地說道:“汪小相公,恐怕就是明後兩天,各區糧長就會找上門來。歙縣今年的夏稅出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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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章 收不齊的夏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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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上午,來稟報夏稅出岔子的,不是別人,正是戶房錢科典吏劉會。彼時葉鈞耀正在和汪孚林就馮師爺的杜騙新書第一章展開探討,外間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葉鈞耀完全沒多想就吩咐請人進來。

    “堂尊,汪小相公。”

    劉會這稱呼上頭,竟是隱隱有把汪孚林和葉鈞耀平齊的架勢。可是,他眼下有些氣急敗壞,竟沒察覺到自己的謬誤,行過禮後就聲音急促地說道:“按理從明天開始,前頭幾個糧區的糧長就要正式開始在縣衙征輸庫收夏稅,但今年的夏稅怕是有點岔子。”

    葉鈞耀盡管已經從汪孚林那兒得到了汪道昆的警告,吳司吏的提醒,可仍然隻覺得兩耳嗡嗡直叫,人都有些坐不穩了。他忘了這會兒還有汪孚林這個外人在場,當即憤怒地質問道:“納稅納糧,天經地義,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抗朝廷正稅?”



    劉會瞥了汪孚林一眼,隨即無奈地說道:“恕小的說一句實話,這是老問題了。因為要盡著歲辦、軍費還有歲貢,這些年歙縣夏稅秋糧,很少有收齊的,積欠很多。而今年縣尊新上任,按照規矩,糧長們第一年總要給縣尊︽∵,臉麵,拚足老命把夏稅秋糧收齊,後兩年的也就馬馬虎虎走個過場,能有八九成就已經很完滿了。可之前房縣尊是丁憂離任,滿打滿算才當了一年的縣令,去年才剛收齊過一次夏稅秋糧,今年卻又要收齊,所以……”



    這言下之意汪孚林聽明白了。葉鈞耀也同樣聽明白了。汪孚林想的是如今的大明朝號稱太平盛世。實則已經連收賦稅都這樣拖遝扯皮。隨即就想到了自己的舅舅吳天保這次是糧長,昨天他從鬆明山回來方才想起這一茬,這次是真的要好好關心一下舅舅了。而葉鈞耀想的是自己這個縣令還真是倒黴,一次又一次地被前任房寰給坑了!不論如何,屋子裏頓時冷了場,最後劉會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

    “所以,前頭五區糧長全都跑到了戶房訴苦,說是鄉間裏長全都不配合。這會兒吳司吏正在應付他們。”

    “反了,真是反了!”葉鈞耀隻能迸出這麽幾個貧乏的字,可糾結鬱悶惱火了好一陣子,他突然福至心靈地問道,“趙思成那個弟弟呢?他哥哥都還關在大牢裏,他這個糧長竟敢不盡心竭力?”

    劉會和趙思成是仇最大的,畢竟那會兒他險些破家充軍。可這會兒聽到這話,他卻苦笑道:“堂尊如果見到人就知道了,趙思成那弟弟就是個老實巴交的本分人,眼下熬得下巴都尖了。他這些天奔波在鬆明山西溪南等地。一個個裏長那求爺爺告奶奶,就希望能夠收齊這一次的夏稅。把兄長從牢裏撈出來。可畢竟連續兩年都要收一樣多的夏稅,下頭一個個都大叫大嚷說是吃不消,不過,他總算還是最賣力的,確定至少能收七成,其他幾個糧長就比不上他了。”



    結仇歸結仇,劉會到底知道夏稅是縣衙眼下最要緊的事,故而並沒有給趙思成的弟弟拚命下眼藥,而是又輕描淡寫地繼續說道:“據說趙家變賣了自家兩百畝地和一處鋪子,總共湊出了五六百兩銀子,準備不夠的時候賠補。所以,他這第五區肯定是和能完稅的,其餘各區卻不好說。”

    “娘希匹……”

    葉鈞耀忍不住再次冒出了這麽個字眼,隨即慶幸府衙那邊暫時被案子給絆住了手腳,不會注意到他這邊的窘態。否則,他這邊廂剛剛破獲大案,給百姓帶來福音,又在琢磨著如何教化世人,那邊廂就鬧出了夏稅危機,之前那所謂的威信不是成了笑話?

    雖說汪道昆已經提醒過,但汪孚林還沒有具體對葉縣尊說飛派白糧的事。這會兒,葉鈞耀冷不丁瞥見了正在攢眉苦思的汪孚林,突然就猶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立刻開口問道:“孚林,你能不能再去找南明先生討個主意?”



    汪孚林不得不感慨葉縣尊的依賴心理。要知道,白糧的事情他還沒弄明白,具體的操作問題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於是,他隻能輕咳一聲道:“縣尊,我得先和劉典吏合計合計,貿貿然一次次往鬆明山跑,容易引人懷疑。”

    葉鈞耀也知道自己有些強人所難,此刻痛苦地揪了揪胡子,繼而就惡狠狠地說道:“早知道,我就把邵家抄得幹幹淨淨,至少那筆錢用來交歙縣一整個縣的夏稅都綽綽有餘了!”

    他都快忘了,自己縣衙賬麵上那虧空還是劉會用高明的做賬本事給暫時壓下去的!

    別說葉鈞耀這麽想,就連汪孚林也想到了邵家那一遝一千兩一千兩的大莊票。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劉會就立刻把頭搖成了撥浪鼓:“縣尊,這念頭想不得,雖說是破家縣令,滅門令尹,府縣主司一怒之下破家滅門,這都是並不鮮見的,可要是真把家財抄了來填補窟窿,那定然會引起鄉裏震動,遺禍非同小可。再說,贓物發還的事還沒結束,邵家的爭產官司已經開始打了。這也不是沒好處的,至少沒人有功夫注意咱們這邊的夏稅問題。”

    不能用來完稅,當初也可以拿回來填補虧空啊,怎麽就忘了這一茬!

    葉大炮想到自己高風亮節公正無私的青天名聲連日來正在瘋傳,隻能無精打采地揮了揮手道:“那好,你們先去問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再回來報我!”

    汪孚林一出書房,就向劉會問起舅舅吳天保的事。不問不知道,一問之下他方才得知,吳天保這個第四區糧長眼下確實正在戶房。而且,相比打定主意砸鍋賣鐵也要征完這一次夏稅的趙思成之弟趙思捷,吳天保是這次五個糧長之中處境最尷尬的,因為他東奔西走,現在能夠落實的夏稅,還隻有區區三成,可現如今距離夏稅起運的期限,已經隻剩下一個月了!

    劉會並不知道戶房那個被掌案吳司吏訓得沉默無語的中年人,竟然是汪孚林的舅舅,登時有些尷尬。吳司吏從一介白衣書辦三級跳升到了司吏的位子,他反而屈居其下,可兩人在麵上還維持著不錯的關係,至少等閑人絕看不出他們有什麽嫌隙。再說,現如今整個戶房的事務,真正做主的人是他,吳司吏隻是個樣子貨,所以他也不太好落井下石,隻能訥訥解釋道:“吳糧長事先也沒說清楚,吳司吏和我都並不知情……”

    “舅舅就是這樣的性子。”汪孚林想到當初吳天保自己有沉重負擔的時候,還給自己留了銀子,而自己收拾掉這場詐騙案之後,竟是忘了去過問這位舅舅的事,不禁心裏有些過意不去,“這樣吧,國有國法,我不便去戶房。你回頭對吳司吏說一聲,擺出強硬的架勢,把糧長們先遣回去,然後給我舅舅送個信,讓他到縣衙門口和我會合。”

    戶房之中,吳司吏正板著臉擺架子訓人。他年紀很大,在衙門中的資曆比劉會還長一倍,奈何從前一直都沒有遇到賞識他的上官,所以始終沉淪下僚,直到戶房一連發生兩次劇烈變動,他才扶搖直上九萬裏,竟是成了一房之首,掌案司吏。所以,在丟了司吏位子卻成為縣尊紅人的劉會麵前,他客客氣氣,這會兒在跑來叫苦的糧長麵前,他卻壓根不會客氣,直到外間輕輕叩門之後,劉會閃了進來,他才立刻收起了刻薄之色,露出了和煦的表情。

    “劉令史回來了。”

    這本來隻是一個招呼,但吳司吏沒想到的是,劉會竟然快步走到自己身側,附耳低聲說起了話。他原以為縣尊有什麽指示,可當聽明白之後,他的臉色立刻就變了。縣衙呆的時間長了,看慣了風雲人物潮起潮落,吳司吏自認為很有平常心,可這種平常心在坐上司吏位子之後就化為烏有。正因為他很清楚,汪小秀才近來的凶名是真的,不是流言,甚至悄悄見麵,努力示好,所以一想到自己剛剛把他舅舅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就有些出冷汗。

    而且劉會現在居然還要他言辭強硬把這些糧長都趕走!

    吳司吏簡直要懷疑劉會是不是故意害他了!可想到這段日子兩人至少沒撕破臉,他隻能將信將疑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一拍桌子道:“好了,夏稅乃是國家正稅,豈容討價還價!本司吏執掌戶房,哪來那麽多時間和你們磨牙,來人,送各位糧長出去!”

    前頭五區的糧長都是老實人,沒有一個是拿糧長當漁利手段的鄉間惡霸,所以這會兒在吳司吏翻臉趕人的時候,他們隻得無奈起身,含羞忍辱地告辭。劉會倒是端著似笑非笑的臉把人送到戶房門口,隻對吳天保擦身而過的時候,低聲言語了兩句。

    此次收糧諸事不順,吳天保本是心情極其沉重,可聽劉會提醒了這一聲後,出了縣衙,看到汪孚林站在樹下等著自己,他隻覺得心為之一寬。

    “雙木。”見汪孚林快步迎上來,他就搖搖頭道,“這糧長的事,我說了,你不用擔心。”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舅舅先跟我回家吧,二娘小妹都在等你!”
 樓主| 發表於 2023-7-14 19:26:00 |
第一二零章 舅舅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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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喝茶!”

    “舅舅先擦把臉!”

    “這是劉家嫂子最擅長的鬆糕,您嚐嚐?”

    身邊兩個外甥女兒圍著自己團團轉,臉上全都是不加掩飾的歡喜和親近,連日以來心力交瘁的吳天保不禁摸了摸汪小妹的腦袋,又衝著汪二娘笑了笑,這才看著汪孚林說:“雙木,之前我忙得昏了頭,少芸被騙的事,竟是進城後才得知!你們爹娘不在,我這個舅舅實在當得不稱職!”

    “舅舅!”汪二娘頓時急了,一把拉住吳天保的手,“舅舅家裏和鬆明山本來就離得遠,這次還當了糧長,忙著收稅還來不及。再說是我太沒防備,這才上了人家惡當,怎麽能怪舅舅?倒是哥哥和我們解決了騙子的事情後隻顧著高興,沒有想到您的難處!”



    “舅舅隻不過是當糧長,哪用得著你們小孩子操心!”吳天保看著兩個外甥女,忍不住想到了家裏皮猴似的三個兒子,臉上神情頓時更柔和了一些,“這次進城,我也沒顧得上給你們還有元莞帶什麽東西,雙木,我那裏本來搜羅了幾本江南那邊新出的製藝全集,想要送給你的,出來急就忘了。”

    〖■,

    當初第一次見吳天保,汪孚林就對這個爽朗而又親切的舅舅很有好感。而上次吳天保為了糧長之事和他在歙縣縣城重會,卻安慰他隻需顧著自家,不用管他的糧長之役,還硬是給他留了銀子,他就更加印象深刻了。所以。此時見人絕口不提難處。他便對汪二娘和汪小妹說道:“二娘。你帶小妹先出去,我有話和舅舅說。”

    “我也要聽嘛!”

    汪小妹頓時不也想留下,可在汪孚林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她終究是不太樂意地連哄帶騙,硬把小妹給拖了出去。等到他們一走,汪孚林方才在吳天保的下手坐了,認認真真地說道:“舅舅。夏稅的事不止是你這個糧長的事,也關係到一整個歙縣,有什麽難處,還請你對我說清楚。葉縣尊剛剛得知之後又驚又怒,他也想知道到底怎麽回事。”

    吳天保這些天因夏稅之事疲於奔命,對於鬧得沸沸揚揚的邵家大案,他隻聽說過很少的傳聞,再說段府尊對汪孚林的稱讚也根本沒有傳揚出去,唯有紫陽書院換門聯事件,他倒是隱約聽見了風聲。更多的是欣喜於外甥的出色,卻並沒有想過要求助於晚輩。從而解決自己如今的囚徒困境。此時此刻,他原本還打算遮掩過去,可麵對那雙黑亮的眼睛,他不知不覺深深歎了一口氣。



    “岩鎮附近,大戶林立,大多自恃優免,少交甚至不交夏稅。至於尋常百姓,去年才剛勒緊褲帶交齊了,今年又要交齊,誰能受得了?所以,我隻能按照一年收齊,次年下年隻收八成或九成的規矩,好不容易勸服了那幾個裏長。往年遇到這種情況,大戶們勉強都還肯拔一根汗毛下來,交個十幾兩,也算貼補一下,可今年據說竦川汪老太爺那邊放出了話,岩鎮各家也都硬挺著,先前湊得不夠,我隻能賣房子賣地了。畢竟,枷號又或坐牢,我丟不起人。”

    “汪老太爺?汪尚寧?”

    汪孚林立刻追問了一句,見吳天保微微點頭,他立刻就想到了之前在葉大炮書房屏風後看到的那一場逼宮,想到了刑房司吏張旻的某些態度。看來,葉鈞耀這個知縣實在是有些可憐和倒黴,之前放了大話,於是被五縣豪強買通了趙思成算計構陷;現在,選擇了均平派站隊後,因為暫時還拖著,汪尚寧這個均平派的鐵杆中堅,又利用另一種方式對葉大炮施壓!

    相比於轟然崩塌的邵家,汪尚寧那一家卻是龐然大物,在歙縣鄉宦之中排名第一。就連從前葉明月送他的徽州府誌,也正是此人總裁編撰的!



    他對葉鈞耀提出,今次夏稅之後,再商議均平夏稅絲絹之事,那些胥吏也許不得不暫且接受,同時或許會認為這是他背後汪道昆的意思,可汪尚寧卻連這一丁點時間都不肯等,也不肯給汪道昆麵子!看來,是真的要用汪道昆的那個主意了。

    見汪孚林眉頭緊鎖,吳天保頓時大為過意不去。他正想寬慰汪孚林不用為自己的事著急,就看到這個年少的外甥抬起頭來看向了他。



    “舅舅,你先別著急賣房賣地,我會想辦法的。橫豎爹當年還欠了七千兩銀子的巨債,實在不行我再張口去幫你借。”

    吳天保登時如遭雷擊,好半晌才聲音艱澀地問道:“你都知道了?”

    此事汪道蘊和吳氏夫妻,以及吳天保這個舅舅,一直都苦苦隱瞞,不想告訴汪家這幾個孩子。尤其汪孚林這個讀書種子,更是嚴防死守的對象,誰也不希望家中窘迫的狀況分了他的心。所以汪家人才有意減少了和族中那些同宗親戚的往來,隻希望這個秘密能夠藏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至少,如果汪孚林進學,中舉,將來能夠金榜題名,那麽這些債務就不會成為問題。一個進士的父親在外行商,隻要肯下功夫,總會比現在容易。

    可這樣一層窗戶紙,竟然捅破了,汪孚林竟然都知道了!

    “雙木……”

    “舅舅你不用擔心,我的承受能力很強。”汪孚林嘴角一挑笑了笑,這才用很篤定的語氣說道,“請你相信我。”

    這句話,汪孚林曾經對劉會說過,劉會相信了,於是有了後來的大逆轉。而此時他對吳天保說出了同樣的話,吳天保雖則心中五味雜陳,卻也同樣鬼使神差地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又補充道:“不要勉強自己!”

    勉強?那是什麽?似乎自從來到這個陌生的年代之後,他就一直在勉強!如果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發揮十二分本事,他早就被人拆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聽吳天保說此來還帶了兩個家仆,既然縣衙門路走不通,就打算立刻趕回岩鎮去,汪孚林也就沒有挽留舅舅。畢竟,多收一分,就意味著吳天保能夠少賠補一分。而汪二娘拉了汪小妹,跟著汪孚林一塊送吳天保出門,眼看人要走時,她突然衝上前去,悄悄將手裏一張東西塞進了舅舅手裏。吳天保先是一愣,等展開一看後登時勃然色變。

    “少芸,你這是幹什麽?”

    汪二娘沒想到舅舅竟然一口道破了自己的小動作,臉色登時緋紅。她不知道背後的哥哥用什麽眼神看自己,隻是低下頭說:“爹不在這些年,隻有舅舅一直在照應我們,眼下哥哥終於幫爹甩掉了糧長的包袱,舅舅你卻攤上了糧長,我隻是想……”

    “你們都是我外甥,我幫你們是應該的!”吳天保把臉一沉,硬是把剛剛汪二娘遞來的一百兩銀票又塞回了她的手裏,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現在你們爹娘都不在,舅舅也顧不上,你們自己照顧好自己,錢的事,你們不用操心,雙木你也記著,千萬別打你爹那樣的傻主意。”

    汪孚林上前扶住了汪二娘的肩膀,見小丫頭正在低頭抽泣,他就沒說什麽,隻是看著吳天保說:“舅舅一路小心,如果有好消息,我會讓人給你報信的!”

    越過哥哥,打算私底下拿銀票貼補舅舅吳天保,汪二娘心裏大為不安,等又進了家門,她幾次三番想要開口卻總是不得其法。好容易組織好了語言,把汪孚林給堵在了屋子裏時,偏偏外頭又傳來了葉小胖那大呼小叫的聲音。眼見哥哥笑了笑要出去,她突然張大雙手攔在了他麵前,把心一橫,直截了當地說道:“哥,我知道剛剛是我不對,不該和小妹偷聽你和舅舅說話。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這才隻好給銀子……”

    “錢給了你,當然是你想怎麽用就怎麽用!”汪孚林見門外汪小妹正在探頭探腦,仿佛時刻準備當姐姐的增援,他不禁笑了,“李青蓮有句詩寫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而且,你做得很對!舅舅一直照應我們,我們就不能幫幫他?”

    汪二娘頓時瞪大了眼睛,見汪孚林那眼神中絲毫沒有敷衍自己的意思,她隻覺得心頭滾熱。從前的哥哥孤僻又涼薄,對一心關愛的舅舅也隻不過平平,而現在當麵承諾幫忙不說,對於她拿銀子貼補的小動作,竟也絲毫不在意。她忍不住靠進他的懷裏,埋著頭掉了好一會眼淚,等外間汪小妹扯開嗓門催促說李師爺他們都來吃午飯了,她才稍稍移開兩步,低頭擦了擦眼睛後,不好意思地快步跑開了去。

    搬到了城裏,往日她力所能及的那些活都有人搶著幹了,女紅也好其他也好,她和小妹總得找個活計,不能隻當個吃閑飯的!對,回頭就讓葉青龍去找點什麽她們姊妹能幹的活!

    這一天的午飯,李師爺照舊惜字如金,葉小胖照舊又饞又話多,金寶和秋楓照舊珍惜飯碗裏的米粒,汪孚林卻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終於,他三下五除二把都快涼了的飯菜消滅幹淨。

    李師爺也不知道是否看出了汪孚林橫下一條心的堅決,在飯後給三小例行加課之前,竟囑咐了他一句。

    “汪賢弟,有事要幫忙就直說,千萬別一個人擔著!”

    汪孚林看著熱心腸的李師爺,咧開嘴笑了笑:“好!如果再遇到要幫忙的地方,一定勞煩李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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