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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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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1 18:12:08 |
第一八一章 往另一個深淵滑落的事態(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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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汪孚林先回來,許薇和小北後回來,可因為兩人的臉上都還能看出些微痕跡,尤其是微微紅腫的眼睛,因此,在鮑夫人以及其他人看來,這很明顯是發生了什麽。於是,本來還打算牽線搭橋,看看能不能給自己娘家外甥女做個媒的鮑夫人立刻打消了這個主意。至於那些多數屬於衣香社的千金閨秀們,則是在暗地裏議論猜測著三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哪怕小北是丫頭,而且不是許薇的丫頭,看過無數戲文的她們也自有各種各樣的懷疑揣測。

    至於汪二娘和汪小妹,原本想要到許村逛逛的,可一下午都被婆婆媽媽閨秀千金們圍著,問那些各式各樣的話,若不是葉明月能幫她們擋掉一些,姐妹倆簡直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所以,當告辭離開的時候,兩人全都是眉飛色舞,第一次覺得鬆明山也好,歙縣城裏也好,那日子是多麽安詳寧靜,平和愜意。所以,擠在同一乘青綢小轎裏,汪小妹便對汪二娘咬耳朵道:“二姐,以後這種做客我再也不要來了!”

    汪二娘已經癱在那兒不想動了,她使勁鼓了鼓腮幫子,繼而用力拍打了一下臉頰,低聲說道:“真7,佩服大姐,她嫁的就是許家,那麽多親戚,她怎麽應付得下來……對了,小妹,你說今天哥和許家九小姐,還有小北是怎麽回事?”



    見汪小妹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自己,汪二娘突然有些氣餒。小妹這才多大,問她這種事有什麽用?有這功夫。還不如好好思量一下。回頭怎麽撬開自家兄長那張實在很牢的嘴。問明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葉明月也很想知道小北和汪孚林,再加上許薇三個人,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麽。因此,既然小北換回了女裝,她就沒有再放人騎馬,而是硬把她拉進了轎子裏一塊擠著。可是,無論她怎麽問,小北一路上卻自始至終一聲不吭。哪怕她逼急了,也隻得一句對不起,旁的一個字都沒有,她心裏都快急死了。到最後,她也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汪孚林身上。

    於是,當一行人終於在夜幕降臨時到了鬆明山之後,打起窗簾的她見汪孚林要和汪二娘等人一塊回家,她就突然出聲叫道:“汪小官人!”



    汪孚林隻聽葉明月這一聲喚,就知道這位縣尊千金想要知道什麽。他瞥了一眼一路上都隻在傻笑的程乃軒,心裏很無奈。如果可以。他當然希望之前那件已經不重要的事情就這麽爛在當事人肚子裏,可葉明月冰雪聰明。實在不是那麽好騙的。不得已之下,他隻得對抬滑竿的康大劉四吩咐了一聲,來到了葉明月轎子旁邊。

    “汪小官人,我有事和你商量。”覺察到身後一隻手正在拚命拖拽自己,葉明月卻依舊麵色如常,“南明先生和李師爺都給爹推薦了弟弟的西席人選,這事情委實難決,爹讓我和你參詳一下。”

    葉小胖正在和金寶秋楓小聲說,過些天如何給李師爺送行,聽到回頭一個先生走了,兩個先生同來,他登時掩麵哀嚎了一聲。至於轎子裏的小北,她那隻手僵在了那兒,不知道自己是該認為葉明月說的是實話,還是隻不過托詞,一時牙齒竟是把嘴唇咬出了一條血痕來。

    汪孚林也被葉明月那鄭重其事的態度給搞糊塗了。隻不過,他和這位葉小姐打交道也不是第一次,此刻隻能先答應下來再說。回到鬆明山的家後沐浴收拾,換了一身衣服,他不得不大晚上又去了一趟鬆園。當他見到葉明月的時候,他就發現,小北不知道被她打發到哪去了,這會兒竟是就兩人。

    “之前隻不過是一個借口,今天請你來,其實是為了小北的事。”葉明月並不矯飾自己的用意,直截了當地說,“所以,我求了老姨奶奶幫我絆住那丫頭,特意單獨見你。汪孚林,小北雖說名義上是我的丫頭,但她並不是奴婢下人,娘收留她,是因為她是我娘的娘家遠房親戚,隻因為家中變故,這才隻能托此名義,留在家中。所以,我是拿她當成妹妹看的,如果她有什麽事,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告訴我。”

    汪孚林還是第一次聽到葉明月直呼自己的名字。他本來還糾結於不論小北如何受寵,有些事情揭穿了對她沒好處。可是,葉明月既然這麽說,小北身世另有文章,他斟酌了一下,也就把程乃軒和未婚妻程大小姐初次見麵相親時的鬼麵女事件挑明了。葉明月起初哭笑不得,可聽到程乃軒因為那件事對婚事如此抗拒,甚至因此鬧出了一堆事端,其中還有逃婚逃家這種極可能鬧出滿城風雨的大亂子,她登時臉色發白。

    “所幸今天程乃軒和許翰林家大小姐打了個照麵,誤會解除,而且看樣子婚事應該不會再起波折,這事情就算是揭過去了。回頭我暗示一下他,不要把事情繼續張揚出去,想來也許能遮掩圓滿。至於程老爺,回來看到兒子順順當當娶上了媳婦,應該不會繼續追究。”

    話是這麽說,汪孚林卻知道這僅僅是可能,畢竟一樁大禍闖完之後,總要留下無數疏漏讓別人去彌補,可事情能夠發展到現在的地步,已經足夠燒高香了。此時此刻,見葉明月默不做聲,他反而安慰起了她。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看將來吧,說起來我也得向你賠個禮,我今天訓了小北一頓,許家九小姐也被我說得夠嗆,所以回堂屋時,兩個人那眼睛才腫得根本瞞不住。大不了回頭就算在我頭上,讓人認為我這個男人沒風度,非得和女人慪氣。”

    “如果真是那麽簡單倒好了。”葉明月猶豫片刻,這才低聲說道,“當時鮑夫人問你是否有婚約的時候,許家九小姐摔了杯子,小北翻了果盤,大家都看見了。”

    汪孚林那時候就好奇屏風後的動靜誰弄出來的,此時頓時傻了眼。這也太狗血了!小北也就算了,葉明月這個善解人意的小姐總不至於會錯了意,可許薇……要是讓那位方老夫人認為兩人之間有什麽不清不楚,那該怎麽辦?要知道,他至今還欠著鬥山街許家老大的人情!一想到今天在後頭的還有衣香社那幫八卦閨秀團的丫頭片子,他就根本不指望事情能夠捂住,不禁抱著頭一屁股坐下。

    “把實情告訴許家老夫人吧。”

    聽到這麽一個聲音,汪孚林頓時抬起了頭。他當然理解葉明月的話,所以很納悶她和許薇分明交情很好,怎麽會讓自己去打小報告——程乃軒拖到最後都沒有親口把這事告訴程老爺,而他也是在發現事不可為之際方才死道友不死貧道似的捅破。可如果他知道那是曾經幫過他解決詐騙案的許薇,他還會那麽義無反顧地捅破嗎?所以,他壓根就沒去想這樣的破局方式,因為他覺得這樣不太地道。

    “不過,就算你不說也無所謂了,以小薇的脾氣,一旦知道自己差點闖了大禍,她也會如實坦白的。而且,她一定會把小北的那一份給隱瞞下來。”葉明月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低聲說道,“小薇應該對你很有好感,如果許家老夫人知道她闖禍,而你又是知情者,外頭流言四起,說不定她會將錯就錯。”

    將錯就錯是什麽意思,汪孚林哪裏會聽不懂!於是,他瞪大了眼睛盯著葉明月,見她隻是苦笑,他終於不得不大大歎了一口氣。

    “縣衙官廨太逼仄,所以衣香社這麽多人,我從來都沒請過。自己跑來做客的,唯獨隻有小薇。她對你的傳聞是最感興趣的,而且後來你去鬥山街許家時,她認出那次在縣後街上遇到的就是你和金寶,幾次三番都對我說,那時候看到你把麵具套在金寶頭上的時候,她隻覺得那一幕很動人。”

    說這些話,葉明月自己也不知道,是純粹的撮合人,還是僅僅告訴汪孚林,某種可能性已經快要放大到必然性的地步。當看到汪小秀才可憐巴巴抬起頭來,用右手指尖抵在左手掌心,做了一個看不懂的動作時,她方才愣了一愣。

    “別說了行不行?我現在壓力山大。”汪孚林站起身來,無精打采地說道,“我先回去了,今天晚上興許會失眠。”

    幸好在許村睡了個美美的午覺!

    最重要的是,他還壓根沒做好準備,和一個還是蘿莉的小丫頭過一輩子的準備!他連一段愛情都還沒開始呢!

    然而,當他從鬆園回到自己家的時候,麵對的卻是在屋子裏等候多時的自家那兩個妹妹。很會察言觀色的汪二娘倒沒有追著她問個不停,隻是將那時候大家在屏風後頭,許薇砸了杯子,小北翻了果盤的情形具體生動地描述了一遍,包括她們神神秘秘地收拾了東西出去,好一會兒才由葉明月把人找回來。

    “行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愛咋咋的。”汪孚林揮了揮手,硬是把兩個妹妹趕回了房間,隨即就直接往大床上一倒,心裏發狠似的生出了一個念頭。

    如果回頭真被逼婚……難不成他也去學程乃軒那個沒出息的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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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二章 驚怒的老夫人,堵大門的糧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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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老太公的這場壽宴,從前一日,到壽辰的當日,再到後一日,整整持續了三天。論輩分,鬥山街許家就連祖母方氏也是許老太公和宋老夫人的晚輩,但因為方氏這幾天身體有些欠安,生怕把病氣過給了兩位百歲壽星,就沒有親自過來,派了三兒子和三兒媳帶了些孫子孫女來賀壽。故而,許薇是在第三天早上和其他堂姊妹一塊,啟程回府城。從昨天到今天,誰都能看得出來,來時還興高采烈的九小姐,現如今卻如同蔫了菜似的無精打采。

    因此,那些猜測就更加流行了起來。盡管鬥山街許家家法森嚴,下人還不敢公開嘀咕主人的事,可許薇的幾個堂姊妹就沒那麽安分了,有的純粹好意探聽,有的則是帶著幾分小心眼嘲諷,還有的純粹添亂……至於帶隊的三老爺和三太太,因為不是許薇嫡親父母,有什麽嘀咕也都藏在心裏,隻打算回去找個機會稟報方氏。

    等回了鬥山街那座程家大宅,許薇已經是精神萎靡不振。可和其他人一塊見過祖母之後,她突然開口道是有話要對祖母說,死活請求留下來。當旁人都退下後,她便在床沿邊上跪下,突然掉下淚來:“祖母,我這次險⊕☆,些闖大禍了!”



    剛剛三兒子三兒媳還有其他人那奇怪的眼神,方氏當然能察覺得到,此刻眼見最疼愛的孫女突然這幅樣子,她登時心中一緊。她原本就沒有什麽大病,此刻立時坐直了身子,沉聲問道:“說吧。到底什麽事。”



    盡管方氏已經做好了一定的心理準備。可是。聽許薇抽噎著把事情原委始末一一道來,她仍然是為之大大驚怒。多年久經滄桑,她當然知道,程老爺和許翰林兩家聯姻,絕對不止是兩家通好,程家在為許翰林在官場上提供資金支持的同時,許翰林也定然會在其他方麵為程家提供支持。這樣一樁雙贏的好事,卻險些因為自家孫女的一時好玩而破滅。萬一流傳出去,這簡直是從天而降的深仇大恨,鬥山街許家和許村本家之間更是會產生深刻的裂痕!

    可方氏到了嘴邊的怒叱,到最後卻成了一聲歎息:“小薇,你怎就這般讓人不省心!”

    “我知道錯了……”

    盡管這句話已經對汪孚林說過一遍,但此刻許薇說出來的時候,卻貨真價實帶出了十萬分悔恨。雖說汪孚林答應,會隱瞞此事,可她生來不是藏得住事情的心思,一晚上再加上一路上的糾結。她終究還是選擇了坦白。她狠狠咬了咬牙,旋即低聲說道:“壞人姻緣是大忌。紙裏包不住火,祖母也不用包庇我,我幹脆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混賬,胡說八道什麽!”方氏簡直氣壞了,捶床便怒道,“你真想此事鬧得滿城風雨不成?我問你,你榕姐姐可曾把你代她去相親的事情説出去過?”

    許薇頓時愣住了,好半晌,她才不太確定地說:“似乎……沒有。”

    “你啊你啊,如果不是許翰林家的榕丫頭靦腆善良,那位程公子鬧歸鬧,卻沒把事情嚷嚷得四處都是,汪小官人更不是多嘴的人,這件事差點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方氏心有餘悸地按著胸口,繼而低聲說道,“你給我回房裏去,足不出戶好好反省,別給我胡思亂想,別的事情自有我!”

    許薇沒想到祖母竟是如此輕輕放下,頓時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祖母……”

    “出去!”

    聽到這簡短而不容置疑的聲音,許薇才意識到祖母並不是不生氣,那深沉的怒氣全都藏在心裏。她隻得扶著膝蓋緩緩站起身,耷拉著腦袋出了屋子。而方氏心煩意亂,足足好一會兒,方才出聲叫了一個心腹媽媽來,讓她去外間打聽這次拜壽期間發生的事。等到最終聽說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描述和揣測,尤其是許薇一聽到鮑夫人對汪孚林起了做媒心思時,竟是還砸了一個茶盞,她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忍不住揉著太陽穴苦笑了起來。

    “早知道不讓那丫頭走這一趟,興許還不會這麽多事!”

    盡管汪孚林一度打算去找大姐汪元莞問計,可想到萬一這事情知道的人越來越多,那紙裏就很難包住火,更何況大姐嫁的是許家旁係子弟,他還是打消了這個主意。他倒是有心去找同樣避婚從寧國府到歙縣來的李師爺,旁敲側擊一下躲婚事有什麽秘訣——畢竟程乃軒的那檔子事絕對不能當成經驗——可這天一大早,他就被一群糧商堵在了家門口!

    有道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兩相一照麵,汪孚林就清清楚楚地覺察到,這些家夥看自己的眼神,那簡直是恨不得把他給瞪出兩個洞。偏偏臉上還要擠出熱情的笑容來,那樣子要多假有多假。可以肯定,倘若不是自己背後還站著個官居鄖陽巡撫的大人物,隻怕他們就能把自己生吞活剝了。



    “小官人是大忙人,咱們來好幾次了,今天才總算是沒撲空。”吳興才這個最倒黴的糧商起了個頭,雖說忍了又忍,話裏仍是帶出了幾分火氣來,“可憐咱們這些小本生意的糧商,每日都是辛辛苦苦本本分分賺錢,到頭來卻落得這麽個被人指斥為奸商的下場。”

    “怎麽,吳東家難道沒有得到南溪南吳老員外賠補的損失?再說,我不是聽說你們都漲價了,漲價了就不是奸商嘛。”汪孚林假裝沒聽懂,見對方一下子卡殼,他方才笑容可掬地說道,“前些天我確實事忙,很少在家,慢待了諸位,來,廳裏說話。”

    之前幾次,吳興才等人都是直接吃了閉門羹,這座正對縣衙知縣官廨後門的宅子,他們還是第一次來。這些都是人精,打聽消息的鑽營本事一等一,誰不知道這裏是汪道貫名下的房子,汪孚林能夠住在這裏,本身就代表著汪家兄弟的態度。

    於是,眾人誰都沒有左顧右盼,一個個鎮定自若跟進了明廳。剛一坐定,見一個丫頭匆匆進來奉茶,而用具隻是很普通的白瓷茶盞,就有人故意開口說道:“想不到小官人如此儉省,官窯茶具也用不了幾個錢。我有個兄弟在景德鎮,專做瓷器生意,回頭讓他捎帶一套上好的青花瓷。”

    “那就承情多謝了。”汪孚林故意把人家的調侃當成真心,見對方臉色一僵,他這才笑嘻嘻地說道,“這些用具都是我借住在叔父這套房子的時候,裏頭早就準備好的,我不過一個寄居住客,也不想添置用具,太麻煩。畢竟,我家是負債累累的窮人,不能和各位豪富身家相比。”

    汪孚林的那點家底,隨著他名聲大噪,早就被人給挖了出來。尤其是其父汪道蘊當年經管家族鹽業生意卻賠了一大筆的往事,更是在小秀才的仇人當中津津樂道,可債主汪道昆汪道貫兄弟都沒什麽二話,外人又能怎麽樣?此時此刻,汪孚林直接無賴喊窮,那個大方送瓷器的糧商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景德鎮一套上好的青花瓷,那得多少錢?他幹嘛要擺闊?

    喊了窮之後,汪孚林便滿臉誠懇地問道:“不知道各位今天來找我,所為何事?”

    盡管每個人都恨不得撕爛汪孚林那笑臉,可問題在於,之前停收歙人賣糧作為反製措施,這是他們使出來的;後來集體漲價,放棄停收歙人賣糧的宗旨,想要逼迫之前賣便宜的鄉民回去鬧事,這對策也是他們想出來的。可接連兩次全都被汪孚林給陰了一把,他們甚至一度懷疑中間是不是出了內奸!就是現在,他們也遠不是表麵上看的一條心。

    所以,此時此刻,他們你眼看我眼,最後,吳興才見別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頓時恨不得破口大罵。可誰讓事情是他底下的小夥計挑起來的》他隻能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幾分低姿態打破了僵局。

    “汪小官人,咱們兩邊相爭,卻讓別人看笑話,也助長了那些泥腿子的氣焰。之前鄉民鬧事的架勢,小官人也應該看到了,他們不過趨利小人,拿著便宜的時候就說好,小虧一把就會鬧事。小官人既然已經把店開起來了,就當咱們徽州府再多一家米行,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鬧得不可開交?”

    “你說得沒錯,如果再這樣下去,當然是一定會兩敗俱傷。”汪孚林笑了笑,喝了一口連翹泡的茶。這年頭並沒有端茶送客的規矩,所以他不必擔心這個舉動招人誤解。環視了一眼今天過來的這些糧商,他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大家身為坐商,在城裏有鋪麵,有夥計,看上去日子富足安閑,但收糧要錢,存放糧食的庫房要錢,鋪麵要錢,雇掌櫃夥計也要錢,相比而言,那些在外頭奔波的糧商,每年蘇鬆最缺糧的時候,他們從湖廣用船把糧食運上去,沿途把糧食一口氣全都高價賣空,然後再從江南把那些貴重的什物再運到南邊,一來一去不過一兩個月,即便一兩千的本,卻比我們在這兒一年甚至幾年賺得還多。”

    說到這裏,見眾多糧商的表情都有些小小的微妙,他便開口說道:“都說徽商冠甲天下,可人人也都說,隻有最沒出息,最不思進取的徽商,才會留在徽州。各位身為坐商,難道甘心不是被人罵沒出息,就是被人罵奸商,還賺不到多少錢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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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三章 行會和歲考(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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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個糧商都做好了準備,以為汪孚林會獅子大開口提出各式各樣的條件,到時候討價還價就行了。誰也沒想到,他竟是突然把眾人身為大商人的那層光環給一下子捅破,露出了外頭光鮮,內裏虛弱的事實。尤其是帶著幾分烈士一般的悲壯,希望汪孚林劃出道來的吳興才,他更是用猶如見鬼似的目光瞪著麵前這位汪小秀才,好一會兒才吞了一口唾沫,突然再也不想兜圈子了。

    “小官人你明說吧,到底想怎樣?”

    “我設義店的初衷,其實是因為葉縣尊對我提到,眼看預備倉凋零已久,如今存糧甚至不到千石,一旦發生災荒,無糧可貸,更不要說賑濟了。所以說,最初我把這義店的架子搭起來,其實是為了重振預備倉做個準備。”

    此話一出,就隻見所有糧商全都麵色微妙。這時候,有人想到當年預備倉雖說盛極一時,可隨著朝廷監管越來越乏力,最後不過是肥了地方官和倉吏;有人想到萬一葉縣尊和汪小秀才聯手,有了預備倉這官麵上的龐然大物,足可將糧商打擊得更加灰頭土臉;也有人認為汪孚林是表示從事糧商隻不過一時起意,很快就要退出這~,個行當,他們不用太過擔心……總而言之,不過是頃刻之間,眾人的態度就有了明顯的分化。



    麵對這些反應,汪孚林便笑眯眯地說道:“而葉縣尊看到義店如此興旺,又聽到我當初在狀元樓召集歙縣各鄉宦富紳時說的話,心中意動。他這次病愈複出之後。曾經對我說。希望借助義店。日後可方便鄉民繳納夏稅秋糧。也就是我之前在狀元樓上說的那樣,根據義店給出的公平價,裏長收齊鄉民的糧食,賣糧於義店,義店直接兌付相應銀兩,裏長再繳納給征輸庫,如此一來,糧長隻負責催科和解運。收納環節自有裏長負責,方便省力多了。”

    “那敢問小官人,您答應了?”

    “為什麽不答應?”汪孚林笑眯眯反問了一句——今年因為拉了各家大戶投入資本,加上程乃軒的私房錢,和兩人那家林木軒的收入,夏秋兩季勉強夠用,等明年開春逐漸賣出糧食之後,他就打算把眾人的一份份資本全都抽出來,屆時葉縣尊挪用縣衙公費的那部分也應該增值了,到時候就以義店作為藍本重建歙縣預備倉。這樣就從民路過了官路。當然,他本來就不止是為了做官府生意。

    明代是沒有皇商之說的。朱元璋那會兒,對功臣固然狠,對百姓卻還算不錯,在正稅之外,從來不讓下頭備辦什麽東西,可一個個皇帝下來卻是變本加厲盤剝無度,官府甚至還不得不因為上頭的攤派,專門僉派鋪戶來免費備辦皇帝要的各種東西,連白條都不用打!至於那些由太監把持遍地開花的織染局,那就更不用說了,打個白條都算看得起你!就連早期那些守支的鹽商們,因為官府根本沒那麽多鹽,卻開出眾多鹽引,多少人等得傾家蕩產?

    所以,商人們對於和官府做生意,無不存了十萬分小心,生怕被坑了!

    此時此刻,糧商們麵麵相覷。就算歙縣是徽州首縣,每年夏稅秋糧,外加雜七雜八的歲辦軍費以及各種攤派,頂多也就是三萬兩左右。而這個數字看似龐大,可相當於這筆錢的糧食,在八山一水一分地的徽州,卻已經很不少了,畢竟不少人家都是靠經商補貼生計的。糾結之餘,就有人開口問道:“難不成了夏稅秋糧之外,義店就不做糧食生意?”

    “怎麽可能!”汪孚林頓時笑了,他毫不在意別人發黑的臉色,用那種十萬分誠懇的語氣說,“我掛我的牌,人家要送上門來賣糧食,我總不成把人往外推?其實,就是我剛才說的,與其想要竭力多賺買入賣出中間的那些個差價,就在本地這一畝三分地上死命折騰,賺幾個錢都要被人罵成是黑心奸商,而且還要彼此窩裏鬥,何妨把眼光看遠一些?徽州商人在外地行商,那是各行各業的龍頭,可留在本地的糧商卻因為幾個蠅頭小利被人咒罵,不是笑話嗎?”

    “所以,大家說不應該兩敗俱傷,這一點,我完全同意。”

    不用曉以利害,不用提條件,不用討價還價,汪孚林竟是輕輕巧巧拋出了這樣一句話,大多數糧商隻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然而,更讓他們驚訝的是,汪孚林轉瞬間又說出了另外一番讓他們更摸不著頭腦的話。

    “南明先生此行鄖陽上任之前,曾經對我說過,農乃國之本,然商何負於農?尤其是糧商,經營的更是百姓溫飽必需品,所以分外重要。取利乃人之常情,但如何合理而有名聲地取利呢?難道也和某些鄉宦一樣,非得在比如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夏稅絲絹案中爭一個你死我活?”汪孚林毫不客氣地把汪道昆這個殺手鐧給祭了出來,然後就繼續說道,“所以,我的意見是,六縣糧商不如成立一個米業行會,合則兩利。”



    汪孚林倒騰這麽一出,當然不是為了回頭就給葉縣尊一個重建預備倉的政績,讓葉青龍鍛煉一下掌櫃才能。徽商之中如程老爺這樣的巨商,大多紮根在外地經商,徽州本地反而都是些小資本的商人留守,也沒有什麽緊密組織,例如各種行會。就如同眼下這些糧商,他們都是坐商,資本有限,也許他們會聚在一起商量一些對策,做出一些決定,可並不存在這麽一個組織架構。

    趁著資本雄厚的豪商看不上徽州一府六縣這一畝三分地,正好拿來一用!他推出所謂的義店,不但借了戚家軍牛頭,將來還會賣預備倉狗肉,可拉攏了大批歙縣大戶作為旗幟。如今又和這些糧商扯皮。卻隻是為了組一個行會。

    “米業行會?”吳興才敏銳地眯起了眼睛。沉聲問道,“這個米業行會是幹什麽的?”

    “隻是一個讓大家喝喝茶,聊聊天的地方。”汪孚林當然知道這話說出來鬼都不相信,但即便頂著這麽多刺眼的目光,他還是笑著說道,“讓收糧的價錢合理一點,這是其一;而利用大家合則力強的特點,回頭開春。行商從外地運米進來的時候,咱們收米的時候能夠有最強的議價權,這是其二。至於其三,大家不覺得咱們除了收糧賣糧之外,還能做一點其他的?

    又是擺事實,又是講道理,他還把汪道昆這張虎皮給拉出來,但這樣大的一件事,眾人當然不會立馬答應,再說不少人隻想汪孚林表示不再攪局就心滿意足了。一點都不想跟著再折騰。汪孚林也不強求,表示了一下會維持現有價格不變。不會再繼續漲價爭鬥,就笑眯眯把這麽一行人送到了門口。

    你們現在不答應成立行會,一點關係都沒有,以後各位就知道了!

    眼見人全都沒了影,他才鬆了一口大氣,進了門之後,他就大大伸了個懶腰,隻覺得喉嚨口都冒煙了。這時候,明廳裏頭卻是先後出來三個人。不但有之前在裏頭端茶遞水的連翹,還有汪二娘和汪小妹。兩個小丫頭臉上全都盡是迷惑,顯然剛剛躲著偷聽的結果是,完全不知所雲。

    汪二娘見汪孚林催促連翹去拿水來解渴,她便小聲問道:“哥,你是不是因為爹的事,這才急著賺錢?可讀書的事情要緊……”



    讀書兩個字一出,汪孚林頓時拉長了臉。想到李師爺的告誡,即將到手的廩生,每年都必須要過的歲考,他隻覺得原本輕鬆了幾分的肩膀上一下子又壓了千斤重擔,最後忍不住無精打采地打斷道:“先賺錢,後考試……好歹我也是應試教育那麽多年過來的!飯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你和小妹好好看家,我這就去找李師爺!”



    所謂應試教育這麽多年是什麽意思,汪二娘不怎麽明白,可發現兄長心情大壞,她倒是有些歉疚。因此,眼看汪孚林就這麽出了門,她忍不住對汪小妹問道:“小妹,回頭等葉青龍回來,找他打聽打聽,這府城縣城,哪裏的廟宇道觀對於考試最靈驗,我們去多燒兩柱香!”

    上次有功夫向李師爺討教製藝,也就是八股文,已經是約摸十多天前的事情了,所以,此刻汪孚林再次光顧,李師爺倒也沒有二話,直接丟了一本當年自己的製藝冊給他,一道道的習題中,破題承題起講等結構一應俱全。對這種東西,汪孚林本就帶著幾分抗拒心理,這會兒更是看了一小會就生出困倦來,可一個瞌睡還沒正式打下去,他就突然隻覺得有什麽東西打中了額頭,一抬頭就看到李師爺惱怒地瞪著自己,而在他身後,是三個偷瞄自己的小家夥。

    “榜樣,榜樣!”李師爺恨鐵不成鋼地告誡了一句,見汪孚林無奈坐直,他就開口說道,“我九月初一出發。先坐船到杭州,然後從運河北上。這樣雖然慢些,但勝在沒有顛簸,路上還能有時間看看書。我之前對縣尊推薦了我從前的授業老師,信早就寫過去了,他大約在我走的前後就會到徽州府。不過,我聽說南明先生也推薦了一個人,還是汪二老爺的師長?”

    葉大炮也太嘴快了,這事告訴李師爺幹嘛?

    汪孚林頓時頭痛了,因為李師爺除卻偶爾笑笑,平時都是一本正經,語重心長的傲嬌模樣,所以他不太確定這位是不是不太高興,隻能嚴正申明,汪道昆舉薦師長的時候,並不知道李師爺也推薦了人選。讓他沒想到的是,李師爺卻低聲說道:“如果日後兩位先生都來了,不妨就讓汪二老爺的業師教授明兆金寶和秋楓,他們三個的基礎都還算不錯。至於我的那位授業老師,可以指導你的舉業。想當初我能得南直隸亞元,也多虧了他。”

    如果我打算去考個解元又或者亞元,那一定會欣喜若狂,可這會兒我正想著該如何鑽空子作弊低空飛過!

    汪孚林一想到以李師爺的脾氣,那位授業恩師興許是更加乖僻嚴厲的性子,他哪敢沾惹。反倒是汪道貫性子放縱恣意,那位業師興許會好相處些。但他臉上當然不會顯露出來,趕緊連連答應。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

    “汪小官人,皂班鄭班頭說,有急事找您。”

    歙縣衙門三班六房的事情,李師爺在經曆之前舒推官逼宮一事後,有意深入了解了一下,這時候便大覺奇怪。葉縣尊,又或者說汪小秀才在縣衙中的親信,主要是戶房司吏劉會,刑房吳司吏,典吏蕭枕月,以及壯班班頭趙五爺,其餘的人都要差一截。至於皂班鄭班頭,那是屬於上次砸場不成,即將被掃進垃圾堆的角色,這會兒是想找汪孚林求情?

    汪孚林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攪擾李師爺這上課的氛圍,告罪一聲便出了書房。等到了外頭,從那通報的小廝口中得知鄭班頭在後門,他便徑直出去。等到了後門口,他就隻見一身便裝的鄭班頭正在那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便好整以暇走上前去。

    “鄭班頭有急事?”

    鄭班頭猛然抬頭,一看到是汪孚林,他立時蹬蹬蹬衝了過來。要不是礙於這是在縣後街,他幾乎就想立時跪下了。

    “小官人,您一定要救救小的!之前您吩咐的事情,小的已經按照吩咐散布了出去,眼下到處都在傳,竦川汪家不但不幫著歙人賣糧,而且還挑唆那些糧店鬧事!可小的下頭出了奸細,汪家三老太爺竟然知道了是小的放風聲!他放出話來,立時三刻就要敲掉小的飯碗!”一股腦兒說了這些,鄭班頭看到汪孚林臉上沒什麽表情,他把心一橫,這才丟出了殺手鐧。

    “三老太爺家長孫,也就是那個汪幼旻,他不但是秀才,而且早就是縣學廩生,之前煽動人鬧事,就是他的手筆。他說,今年的歲考一定要讓小官人你廩生當不成,而且還丟人現眼!”仿佛是生怕汪孚林不重視,他又加了一句話,“小的聽說,他還拿出一大筆私房錢,準備在小官人那家林木軒對麵開店,也是賣的那小胡桃,說是拚著賠錢,也一定要砸了你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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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四章 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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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討厭這種損人不利己的家夥!

    汪孚林本來還對鄭班頭存著幾分無所謂的心思,幫是人情,不幫也說得過去,可聽到最後這兩樁,他終於怒了。他本來就壓根沒招惹汪尚寧,可當初一醒過來,先是被人差點坑掉了功名,緊跟著家裏險些背上了糧長,再跟著今年輪充糧長的舅舅吳天保險些因為汪尚寧對鄉民裏長的煽動許諾,而不得不傾家蕩產去賠補夏稅的缺口!

    之前汪尚寧在狀元樓上被他的聲東擊西轉移戰場之計給氣得昏了過去,一轉眼汪家就煽動人來義店鬧事,又被他一巴掌給拍了回去。他知道這種鄉宦一時半會打不死,讓鄭班頭放點風聲,惡心一下這些興風作浪的人,誰知道這轉眼間又來了!這些人是不是實在太悠閑了,吃飽了飯沒事幹不成?他眼下可沒那麽多閑工夫,特意對付這種猶如小孩子過家家似的包袱!

    所以,他瞅了一眼鄭班頭,隨即就輕描淡寫地說道:“你回去吧,等我消息。”

    鄭班頭見汪孚林徑直消失在知縣官廨內,也不知道自己那番話是打動了人呢,還是毫無作用。可眼下他算是被徹底丟下的棄子,舒推官自♂,身難保,聽說在段府尊麵前也不如從前,誰會待見一個沒事就把上頭按察副使給招惹來的屬官?汪老太爺那邊,他是徹底得罪了。如果不能挽回葉縣尊對他的觀感,這歙縣他隻怕呆不下去,隻能看看能不能跟人去外頭當行商。可他都年過不惑了。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怎麽能甘心就此背井離鄉?

    眼下他隻能寄希望於汪孚林拉他一把。那是他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畢竟,汪孚林身後,站著整個鬆明山汪氏,站著剛剛起複為鄖陽巡撫的汪道昆!



    作為東家之一,汪孚林去過作坊,卻還是第一次造訪林木軒。他對於小胡桃這種休閑食品的記憶,還在於當初最喜歡吃這個的父母,小的時候那幾次自家炒製的經曆。他至今想起來仍舊覺得曆曆在目。再加上歙縣正好盛產此物,民間吃這東西卻還遠未蔚然成風,他就打算包裝包裝,依托那些有閑有錢的閨秀千金,試一試這東西的市場。



    這會兒,一身青衫直裰的他步入其間,見裏頭一個小夥計正對客人吹得天花亂墜,那口才比葉青龍不遜多讓,他不禁在旁邊看了會熱鬧。

    店鋪既然精美,會進來的人。多半也是豪門管事之流。最初這些人還帶著幾分倨傲,可得知小小店鋪後頭。站著的是黃家塢程公子和鬆明山汪小官人,可謂強強聯手,態度就自然而然客氣了下來。等到前頭兩個人拿著一捧盒東西滿意離開,汪孚林就上了前去。小夥計又不認識他,剛開口叫了一聲客官,正巧一個人影從後頭掀簾出來,一看到他就又驚又喜地叫道:“小官人!”



    見是墨香,汪孚林就笑著衝他點了點頭。這位程乃軒身邊第一得力書童對小夥計解釋了一聲這也是東家,就趕緊把人給請到了後頭。跟著墨香入內的汪孚林沒有注意到,那小夥計看著自己的背影,眼神中帶著相當的炙熱。

    要知道,葉青龍從小夥計到大掌櫃的傳奇,早已在府城縣城夥計學徒業界刮起了一陣旋風!

    證明了未婚妻不是鬼麵女,程大公子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整個人都煥發出了不一樣的神采。甫一見麵,他二話不說,先對汪孚林笑吟吟地伸出一個巴掌,隨即又把巴掌翻了過來,滿臉的興奮:“一百兩!這些天扣除成本,一共賺了一百兩!”

    “哦,那還真不錯。”

    汪孚林也挺高興的,畢竟那義店開張到現在,銀子流水似的用出去,除卻之前贖回的時候,少許賺了個幾兩銀子,但那連人手工錢都不夠。而且,那邊用的都是程乃軒的私房錢,縣衙的公費,他自己沒什麽身家,可也一股腦兒都砸了進去,要回本至少得等到明年開春。畢竟,囤積居奇這種事,本來就相當於一次賭博。

    “對了,我上次提過的,你一共囤了多少原料?”

    “放心,準備了整整一屋子,就花了些工錢,就算加上街頭叫賣的那些,估計這一年都未必賣得完。”程乃軒自信滿滿地拍了拍胸脯。

    既然原料充足,汪孚林就沒什麽太擔心的了,他提了提對麵也許會開出一家店與自家打擂台,而且東家是汪尚寧的侄孫汪幼旻。這下子,程乃軒差點沒立刻跳起來:“別人家效仿也就算了,他一個讀書人,竟敢這麽不要臉!”

    “你說錯了,人家正是因為最要臉,這才要和我拚個你死我活,誰讓我傷了他家名聲?”汪孚林聳了聳肩,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考慮再三,還是沒有把鬼麵女的真相對程乃軒挑明,畢竟,程大公子的嘴巴嚴實歸嚴實,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現如今已經夠麻煩了。等到坐了片刻,他又針對南直隸鄉試不日就要出結果的情況,提出了接下來這些天的相應宣傳措施,把事情交待得事無巨細,盤桓了將近一個時辰才走。

    他這一走,程乃軒不禁有些狐疑地對墨香問道:“你有沒有覺得,雙木剛剛那架勢,怎麽好像是打算撂下這攤子撒手不管似的?”

    人家汪小官人又不是少爺你,成天想到一出是一出,又是逃婚又是逃家,害小的又是挨罵又是挨打!

    墨香心中腹誹,嘴上卻安慰似的說道:“少爺想太多了,汪小官人應該純粹是因為事忙,多囑咐您幾句。”

    “希望如此。”程乃軒卻總覺得不那麽對勁,可隨著管著這個鋪子的管事過來稟報事情,他就把這點疑惑丟到了九霄雲外。

    次日早堂,葉縣尊照例坐堂之後,卻突然吩咐,把之前看押在牢裏的趙思成給帶上堂來。之前那樁案子發在夏稅開征,糧長謁見的時候,如今卻已經是夏稅收齊起運,整個縣衙的格局都已經發生了翻天巨變,故而,當形銷骨立,乍一眼看去仿佛老了至少二十歲的趙思成被押上來時,也不知道多少吏役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感覺。

    畢竟,萬有方劉三等人之前還沒被關那麽久,劉會鼻青臉腫都是外傷,可眼下這位前戶房司吏比他們何止更慘一倍!

    而看著當初要挾自己的老仇人落得這麽個下場,葉縣尊卻頗有些揚眉吐氣的感覺,他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沉聲喝道:“趙思成為泄私怨,擅改公文,按律當杖五十!如今羈押既日久,折杖三十,當堂行刑,來人,拖下去,打!”

    眼見堂尊二話不說當場判罰,而且是杖刑,頓時齊刷刷眾多目光全都看向了皂班鄭班頭。每個人都覺得,鄭班頭和手底下那幾個皂隸膽大包天,之前竟然敢頂撞背後站著葉縣尊的方縣丞,早就離敲飯碗不遠,今天趙思成這頓板子,無疑就是最後的試金石。按照縣尊對趙思成的痛恨,那恐怕是恨不得當堂把人打死算完!可鄭班頭就算完成了葉縣尊的心願,今後也未必能保住這個位子……

    即便鄭班頭僥幸保住了位子,以後他們也都得離這個心狠手辣的家夥遠點兒!

    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裏被關了這麽久,趙思成早已是心如槁木。哪怕汪孚林承諾過他,會在夏稅收完後審結這案子,他也在等待之中幾乎絕望。如今能重見天日,哪怕聽到還要挨三十大板,他仍是生出了幾分期盼。可就在這時候,提他出來的兩個捕班快手在讓位給皂班皂隸行刑時,卻有人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趙司吏,要怪就怪你運氣不好吧!”

    這是什麽意思?

    被人摁倒在地的時候,趙思成隻覺得腦袋轟然炸開,心裏登時竄出了一個念頭。莫非汪孚林隻是誆騙他,實則葉縣尊對他恨之入骨,於是打算要他的命?他在衙門這麽多年,又不是沒聽說過,因為犯人付不起杖錢,所以僅僅幾十小板就被打掉了半條命的往事,難不成現在這種事也要發生在他自己身上?

    可正當他想要出聲的時候,嘴裏卻突然被塞進了一條布卷,卻是勒得嚴嚴實實,讓他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他隻來得及看到鄭班頭瞟了自己一眼,大板子就落了下來。可和預料之中的痛入骨髓不同,那大棍子固然一次次高高落下,打在屁股臀肉上發出一聲聲悶響,可疼痛卻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雖說隻不過三五下後,他額頭就沁出了細密的冷汗,可他還是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兩個行刑皂隸是手下留情的。

    不但趙思成本人如此感覺,一旁那些吏役都是不知道瞧過多少回公堂行刑的,那板子輕重未必能直觀瞧出來,趙思成的反應卻總能看出一星半點。當三十杖打完,這位前戶房司吏被人拖起來,卻還能掙紮跪下磕頭的時候,就連起頭有意給趙思成捎句話的胡捕頭,也不禁又驚愕又疑惑。

    那是堂尊痛恨的人,鄭班頭怎敢放水?

    葉鈞耀卻不理會下頭那些人的猜測,重重一拍驚堂木,用悲天憫人的口氣說道:“趙思成,以你之罪,本該重處,但念在你弟弟此次身為糧長,在夏稅期間奔前走後,盡心盡責的份上,再念在你此前在衙門多年,也算是頗有苦勞,又羈押多日,所以方才從輕發落。本縣一片苦心,你當好好體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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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五章 不陪你們玩了,各位自己去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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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逃了一條性命!

    趙思成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又用指甲掐了掐手心,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他立刻磕頭如搗蒜,連聲拜謝道:“多謝堂尊開恩,多謝堂尊開恩!”

    “但是!”葉鈞耀突然開腔,聲色俱厲地說道,“本縣如今當堂問你,當初你所做之事,可曾有人在背後指使?”

    趙思成頓時呆若木雞。他當初本有供狀說程文烈和他接洽,而程文烈背後則是那些五縣鄉宦,可牢子們都對此冷嘲熱諷,送沒送上去也不知道。而汪孚林來問他的結果,他卻悚然察覺到,這一個勁針對汪道昆的跡象,怎麽也不像五縣鄉宦合力,反而更像是那位汪老太爺手筆。而後來送進來的消息,又證實了這一點。此時此刻,他想到今天這一頓不算重的板子,突然把牙一咬,一字一句地說道:“有!”

    今天葉鈞耀突審趙思成,就和上回快刀斬亂麻審了劉會等人的案子一樣,讓縣衙眾多吏役措手不及。所以,這會兒趙思成竟是當眾供述背後有人指使,堂上登時嘩然一片,有人麵麵相覷,有人議論紛紛,還有人則是情知今天事情有變,躡手躡腳想要溜出去報個~9,信。可打算溜之大吉的人到門口時,卻隻見趙五爺猶如一尊門神一般守在那,他們頓時傻了眼。



    一想到自己上任之初還是菜鳥的時候,竟然被下頭吏役耍得團團轉,葉鈞耀就一肚子火,原本他當然不想放過趙思成。汪孚林好說歹說。他才算是姑且鬆了口。此時此刻。見趙思成如此回答,和汪孚林的猜測竟是完全相同,他隻覺得一股狂喜直衝腦際,立刻喝問道:“是誰?”



    大堂正位旁邊的屏風後角門口,汪孚林正站在那兒側耳傾聽。為了以防引人懷疑,昨天事情和葉大炮把事情敲定之後,他沒有再去見趙思成,甚至都不敢讓牢子帶信。以免走漏風聲,隻吩咐鄭班頭在行刑時照自己的吩咐辦理。此時此刻,他凝神靜氣,心中希望趙思成能夠吐出一個名字。

    未必一定要直接牽扯到汪尚寧,汪尚寧的三弟汪尚宣也好,汪尚宣的長孫汪幼旻也好,哪怕就連汪家下人也行。就是如果供出程文烈這樣不是歙縣的人,那會有些麻煩,畢竟出牌票到外縣抓人,畢竟不方便。也不靠譜!就看趙思成聰不聰明了,否則在大棍子下逃得一命。也難保日後。

    聚焦了所有人目光的趙思成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以頭撞地道:“小的不敢說,小的說了就肯定是一個死!”

    之前人家都是在背後耍小動作,自己卻束手束腳,連張旻都是借用府衙舒推官之力拿掉的,葉縣尊始終抓不到正經把柄,如今好容易逮到這麽個機會,恨得牙癢癢的他不假思索直接拿手去拍桌子,厲聲喝道“什麽死不死的,這歙縣是朝廷的歙縣,不是哪家人的歙縣!誰敢要你死,本縣絕饒不了他!”

    “是陳六甲……是汪家管家陳六甲指使的小人!”兩害相權取其輕,趙思成立馬在千頭萬緒中,挑出了一個不那麽要命的角色,“陳六甲對小人說,隻要僉派了汪小官人家中父親為糧長,就能逼迫南明先生出麵,到時候南明先生必定會認為是五縣鄉宦在背後搗鬼,就會出麵與之相爭夏稅絲絹一事,而汪老太爺正好置身事外!就連把汪小官人家中所在那一區的夏稅數目浮漲兩成,也是陳六甲通過程文烈吩咐小人的!程文烈此人一麵和五縣鄉宦周旋,一麵又和汪老太爺暗通款曲,小人也是最後才知道的!”

    這消息……太勁爆了!

    大堂中頓時好一陣軒然大波,有人倒是想跳出來指責趙思成胡說八道,可立刻被相好的同僚拖住,因此,漸漸的,四周圍就安靜了下來,竟是鴉雀無聲。這時候,隻聽得葉縣尊聲音低沉地問道:“證據呢?”

    “隻要拿到程文烈,就是證據!”趙思成豁出去了,暗想甭管抓到抓不到程文烈,這消息放出去,其他五縣鄉宦一定會給兩麵光的程文烈大苦頭吃!至於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一絲厲色,“至於其他證據,小人也說不上來,可小人能夠以死為證!”

    隻要掌握好力道,興許死不了,拚了!

    他猛地用足力氣,腦門往地上青磚狠狠一撞,這一下頓時血濺當場!

    “快,救人!”

    葉鈞耀沒想到會看到這樣血濺公堂的一幕,頓時慌了神,要拍驚堂木的時候,卻連一塊驚堂木直接給扔了出去。不用葉縣尊吩咐,皂班鄭班頭第一個衝上前去,他這個行刑老手對人身上穴位以及各種急救最有造詣,否則怎能做到公堂上打不死,回去之後才死?他和兩個心腹皂隸又是忙著止血,又是忙著急救,到最後他滿頭大汗站起身來,用袖子擦了擦腦袋就開口說道:“人閉過氣去了,還沒死!”

    “沒死就好,沒死就好,否則便是本縣逼出人命來了!”

    眼看葉縣尊按著胸口站起身,一副貨真價實如釋重負的模樣,堂上吏役頓時生出了一種別樣感受。雖說葉大炮上任以來,先是菜鳥啥都不懂,而後又突然神勇起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一下子擼掉好些人,但總的來說,那還是留了餘地,沒有完全趕盡殺絕。否則這會兒趙思成死就死了,反正是自己選擇了以頭碰地證明證言,和堂尊有什麽關係?

    而更讓眾人沒想到的是,葉鈞耀徐徐坐下之後,竟又吩咐道:“把人送去醫館,然後去通知趙家人一聲。唉,都是本縣一時心火太旺,逼問太急,這才以至於他為求信於人,不惜自殘身體。隻可惜。事涉本縣名門大戶。本縣既不可能越境出牌票去婺源拿那個程文烈。又不能去向汪老太爺要人!”



    葉大炮竟是如此知情識趣,大多數以為接下來必定要大動幹戈的吏役不禁大大鬆了一口氣。眼見得鄭班頭等幾人按照吩咐,抬了昏迷不醒的趙思成出去,而後葉縣尊意興闌珊地吩咐退堂,今天著實經曆了一波三折的三班六房一大幫人退下之餘,卻還在議論個沒完。

    唯有快班胡捕頭東張西望,眼見刑房吳司吏以及戶房司吏劉會走在一路,他突然快步衝上前去。

    張旻說倒就倒。看樣子鄭班頭似乎也已經投向縣尊了,三班就剩下他算是半個刺頭了。他要再按兵不動,興許下一個被拿下的就是他!

    汪孚林在角門迎著葉鈞耀,見其對自己一點頭,一路往裏走時,破天荒一聲不吭,他也就沒有多嘴。即便是他,第一次看到這種血濺當場的景象,也覺得有些心悸,哪怕那是個老仇人。果然。一直走到官廨書房,進門後。他才聽到葉大炮頭也不回地說道:“孚林,接下來難道就真的不管不問,當沒有這麽一回事?”



    “縣尊隻要是放出消息,若是趙思成有半點差池,便是無視國法,定當深究到底。別人定然會認為趙思成身邊埋伏了人,等著有人滅口,自然就不會做出傷人性命的事。隻要別人暫時不好打趙思成的主意,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汪孚林見葉大炮不解地轉過身看著自己,他順手把門一關,這才誠懇地說道:“這次南明先生起複鄖陽巡撫,五縣鄉宦必定會心中惴惴然,提防人回頭一路扶搖直上,報複他們的暗算。可要是他們知道,當初那些風波,在後頭推波助瀾利用他們的是汪尚寧,那麽既然同為無法複出為官的鄉宦,他們合則力強,怎麽也會勉力去鬥一鬥。反正他們原本就是對手,興許掐倒汪尚寧,還能向南明先生賣一個好?就算他們不動手,我們仍然可以孤立汪尚寧!”

    雖說沒把那個汪幼旻帶進去有些可惜,可如若竦川汪氏自顧不暇,他會怕那小子?

    “而且,縣尊正好可以置身事外,還能讓人覺得您被這些鄉宦欺負得有多委屈!”

    葉鈞耀雖說對於這麽個委屈的小媳婦形象有些小小的不滿,可想想自己之前曾經在段府尊麵前做小伏低演戲,也就心平氣和了。他在心裏告訴自己,人家汪尚寧罷官前好歹還是布政使巡撫一層的人物,回鄉後又領銜編撰徽州府誌,他距離人家還有十萬八千裏呢!突然,他想到這次去許村向許老太公拜壽的一雙子女回來之後,兒子倒還好,女兒卻有些古怪,而且也從下人那聽到了某些風聲,他不禁有些為難,不得不咳嗽了一聲。

    “孚林,本縣上任以來,多虧有你。”用這樣一句評價很高的讚賞開了個頭,他就字斟句酌地說道,“你年少有為,前途無量,本縣很看好你。隻不過,本縣家中夫人近日應該就要到歙縣了,有些事情,本縣還得和她好好商量商量……”

    盡管葉縣尊已經說得夠隱晦了,可汪孚林還是隱隱聽出了某種跡象,頓時哭笑不得。葉明月對他點出,鬥山街許家興許會為了掩蓋許薇的那場小鬧劇,說不定將錯就錯,和他談談終身大事;現如今,葉縣尊又扭扭捏捏表示,如果我家女兒對你有意思,我做不了主,得讓我和妻子商量商量?他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可又不能直說,我是比較欣賞你家千金,但暫時還未萌發男女之情,縣尊你不用擔心?

    於是,他什麽也不能說,隻好裝作沒聽懂,幹笑著躬了躬身說:“縣尊說的是。學生最近勞心勞力,隻覺得之前被人毆打的傷勢有些複發的態勢,所以打算回鬆明山休養一陣子,因為之前在歙縣學宮已經對馮師爺請了長假,今天再稟告縣尊一聲。”

    對於這個意料之外的要求,葉鈞耀頓時有些意外。他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想到那些風言風語,他最終輕咳一聲說:“也好,你回去好好休養休養!”

    聽到葉鈞耀竟是答應了,汪孚林頓時如釋重負。小爺我不陪你們玩了,各位自己去掐吧!既然要歲考,他回鄉頭懸梁錐刺股去!

    汪孚林前腳剛一走,葉鈞耀便吩咐道:“來人,去請李師爺,再把明兆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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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六章 鬆明山強化特訓(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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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小秀才頂多隻是處於八卦小道消息的中心,而且兩邊一是鬥山街許家九小姐,一是葉縣尊千金,他自己為難,別人卻津津樂道。可對於竦川汪氏而言,無論是居住在府城內的三老太爺汪尚宣,還是在府城有私宅的陳六甲,又或者是竦川汪氏本家,全都麵臨著一場巨大的風暴。誰都沒想到,早早進了大牢,看樣子理應會把牢底坐穿的趙思成,竟然會被突然拉出來當堂結案,而此人在最後時刻,還把竦川汪氏給拉下了水!

    而且是以血濺公堂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沒說假話,據說這會兒趙思成人都還在醫館之中昏迷不醒,一個不好說不定就沒命了!

    傍晚時分,竦川汪氏三老太爺汪尚宣正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轉圈子。雖說是,自從兄長汪尚寧在徽州府誌中為夏稅絲絹之事留下伏筆,就已經成為了均平派的先鋒,和力持獨派歙縣的五縣鄉宦站在了對立麵,不怕與那幫鄉宦敵對。可這次傳出其算計汪道昆的事,就和之前義店開張兄長卻反對一樣,直接跌了名望。而且,連同一陣營的人都暗中算計,歙縣其他各家會怎麽想,自家會不會被孤立?要緊的是封住陳六甲這張嘴,可怎5,麽封也是問題。

    “祖父!”

    汪尚宣正躊躇,外間傳來了輕輕叩門聲,緊跟著,就有人推門進來,正是汪幼旻。他滿麵春風地說:“祖父,我剛剛親自去幾個鄉裏布置了一趟,那些成熟的小胡桃全都被我包圓了。林木軒最多撐個幾天。那些什麽美人果狀元果沒了供貨。就休想再鬧出什麽聲勢來……”

    “夠了!”

    興衝衝的汪幼旻突然被這一聲喝止,他登時有些發懵。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一貫對自己慈祥而器重的祖父,竟是指著他的鼻子怒不可遏地罵道:“光是會在這些詭譎小道上下功夫,有個屁用!你就算逼得人家關門又如何,那更是坐實了竦川汪氏心胸狹隘,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汪幼旻這下子完全呆滯了。想當初他打算在林木軒對麵開店反擊的時候,祖父的態度溫煦。肯定地讚賞他此舉可挫敵銳氣,可現在他奔波多日,已經不動聲色地斷了敵人的根子,可得到的評價卻完全反了過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而更讓他手足冰冷的是,汪尚宣在皺了皺眉後,竟是又吐出了一個讓他無法置信的吩咐。

    “眼下汪家沒時間分心在這種小事上。”

    “祖父!”

    “閉嘴!就在你忙於這種微末小事的時候,人家已經一盆髒水兜頭向竦川汪氏潑下來了!如果不能解決,今後在歙縣在徽州,竦川汪氏都會一落千丈!”

    汪幼旻怎麽都沒有想到。自己隻不過是離開了區區幾日,事情就發生了這樣的變化。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握緊了拳頭。本來還想繼續辯解,可麵對祖父冰冷的眼神,他最終不得不低下了頭,心裏卻恨得滴血。可就在他再也沒心思在書房裏多呆,打算告退離去的時候,外間突然又傳來了砰砰砰的叩門聲。



    “三老太爺,縣衙那邊剛剛傳來消息,說是那個汪孚林聲稱連日奔波,勞心勞力,舊病複發,打算回鬆明山養病半個月,明天就走。縣尊挽留不住,竟是放了李師爺一塊去了鬆明山。那李師爺聲稱此去是和汪孚林切磋製藝,就連葉公子也一塊去了,說什麽是去訪查民情的。”

    聽到這麽一個匪夷所思的消息,汪幼旻不禁脫口而出道:“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他到底想幹什麽?”

    汪尚宣同樣意外非常,可他終究閱曆豐富,須臾就醒悟了過來,一時又氣又恨:“燒旺了火之後自己卻抽身而退,可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瞪著汪幼旻說:“你要繼續開就開,隻不過,若不能打得那家林木軒關門大吉,你就給我趁早去南京崇正書院讀書,這徽州府你不用再呆了!”



    汪孚林自己都知道,自己這個所謂舊傷複發的借口有多爛多假。可是,麵對興許三兩天之內就會流傳得四處都是的八卦傳聞,以及自己燒起來的另外一把大火,他當然不想再繼續留在城裏。再加上之前去許村賀壽期間,逗留鬆明山的那兩天,實在是讓他懷念起了那種山居日子。

    生意上的事情,程家有的是專家,總不至於看著程乃軒吃虧。至於歲考……他豁出去了,他就不相信應試教育培養下的自己就真考不過汪幼旻!當然……關鍵時刻,說不定還得靠縣學教諭馮師爺幫點忙。所以,李師爺竟然在臨行京師前還肯過來幫他一把,他實在是感激不盡。至於不知道為什麽非要跟來的葉小胖,他也沒什麽不歡迎的,隻苦惱於家裏的房子似乎有些不夠住。

    隻不過,汪孚林完全沒想到,歲考和科考一樣,縣學教諭說不上話,那同樣是提學大宗師的領域。

    而汪孚林另外邀請同行的一個人,卻是戚良。原因很簡單,他想學騎馬很久了。

    如今麾下老卒都在義店幫忙,戚良閑著也閑著,再加上對於西溪南和鬆明山那寧靜鄉村的印象都很好,還有一條豐樂河,這員昔日驍將就很高興地答應了下來,除了自己的坐騎之外,還捎帶了一匹老馬。

    也許是因為之前在許村發生的那些事,臨行前葉明月和小北這對處於風口浪尖的主仆都沒露麵,汪孚林反而鬆了一口氣。



    至於程乃軒,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汪孚林人早就跑了!恨得牙癢癢的他隻能一肩挑起林木軒的生意,幸好義店那邊隨著夏稅的暫時告一段落,秋稻收割還沒這麽早,葉青龍一個人足夠頂了。否則他真的想要罵娘。

    回到鬆明山。汪孚林婉拒了借住汪道昆鬆園。第一件事便是緊急騰屋子收拾,讓汪二娘和汪小妹住在父母當初的屋子,把自己的房間給了葉小胖和李師爺,自己和金寶秋楓則是搬到兩姐妹的房間。至於戚良,這位前百戶以養馬方便,獨居慣了為由,竟看上了金寶家的廢屋。

    結果,全村上下不少人出動。幫忙他將屋子收拾了出來,每家每戶讚助了點家具,最後總算齊全了。好在因為廢棄的時間不長,隻是房頂破損了幾處,這幾日天氣好,眾人商定趕明兒修補一下瓦片,也就不愁下雨天不能住人了。

    路上走了小半天,收拾又用了大半天,晚上吃過晚飯,汪孚林看著滿天星鬥。打了個嗬欠,正打算回房睡覺的時候。肩膀上卻突然多出了一隻手。

    “你回鄉是為了休養外加讀書,今天還早,挑燈夜戰如何?”

    汪孚林整個人都僵了,他回過頭來,見李師爺滿臉的一本正經,他突然明白葉小胖為何對其敬畏如虎了。這位仁兄實在太嚴格了!

    接下來一連五六日,汪孚林深刻體會到了,往日葉小胖究竟過著何等水深火熱的日子——金寶和秋楓都是隻要讀書就心滿意足的類型,根本就是痛並快樂著,不能算數。而戚百戶也露出了魔鬼教官的真麵目,那種如果你怕會掉下來,那就把你先綁馬上習慣一下,還沒學會走,就讓你先跑的簡單粗暴,頭兩次折騰,差點沒讓汪孚林生出騎馬恐懼症來。可用戚良的話來說,雖比不上那種專給貴公子騎的溫馴幼馬,但他的軍馬已經很馴服了。

    畢竟,坐騎不同於那些拉車的駑馬,即便馴服,但能騎著走,不代表能騎著跑,而且,騎馬的時候如何控製體力,如何保護腰背,如何讓雙股少些磨損,他都毫無藏私地一一傳授。而也是在這種學習過程中,汪孚林方才得知,戚繼光訓練的軍隊原本就是從農民和礦工招收的,不會騎馬的是多數,所以主要是步軍。戚良的騎術便是當上親兵之後,主帥通過短時間之內強化訓練之中學會的,故而也隻能這麽教他。

    雖說坑了點,可短短這段時間,汪孚林就能騎馬小跑,騎術技能飛漲,他也隻能用有得必有失這種話來安慰自己。

    於是,鬆明山的父老鄉親們眼見外人嘴裏那位無比厲害的汪小官人,早起遊泳,吃過早飯學騎馬,午後和晚上閉門讀書,隻有傍晚的時候能出來放放風,全都對他生出了深深的同情。要知道,早先可聽說人是回來養傷的,怎麽現如今竟是如此用功勤奮?一時間,從雞蛋,到各種醃肉製品,再到山上的野味,自發送來的東西堆滿了汪家廚房,全都是指名給汪孚林補身體的。就連鬆園裏頭老姨奶奶何為都派人送過幾次慰問品。

    金寶和秋楓暫且不提,就連一貫最愛偷懶耍滑的葉小胖,麵對仿佛陀螺被抽得團團轉的汪孚林,不知不覺也變得空前努力了起來。因為汪孚林一次有氣無力地對他說過一句話——倘若他敢不用功,回頭就讓他嚐試一下這全套訓練的厲害!

    這天傍晚,汪孚林再次迎來了一天之中難得的放風時間。他照例沿著村中小路一直散步到了村口,剛準備上橋吹吹風發發呆,享受一天之中難得的悠閑,就隻見有人從橋對麵匆匆衝了過來。認出是賣糖葫蘆的鬆伯,他連忙開口叫了一聲,誰知道對方卻不應答,直接喜形於色地衝到了他的麵前。

    “好消息,這次南直隸鄉試,咱們歙縣總共出了十六個舉人!其中,程公子和西溪南吳公子,高中亞元。南溪南那位吳公子和寄籍歙縣的朱公子,名次也在前二十,雖說沒奪下解元,可四人進前二十,再加上十六個舉人,這成績好過之前幾屆!”看到汪孚林頓時笑開了,鬆伯也笑嗬嗬地說道,“我聽說,這次歙縣學宮總共多出了九個廩生的名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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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七章 席卷全城的狂潮(第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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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所以十六個舉人,卻隻騰出了九個廩生的名額,那是因為有些秀才不在乎廩生那點福利廩米,所以至今都隻是附生又或者增廣生,而有些秀才道試過後毫不耽擱直接鄉試題名——汪孚林和程乃軒吊榜尾的那次道試,屈居次席的那位秀才就是這樣的牛人。

    不過此人已經年方二十了,底子紮實,厚積薄發,直接一舉考中舉人,誰也不意外。當然,汪孚林對此人基本上沒印象,因為這位在考完道試之後就去了南直隸遊學,而後直接在那兒通過遺才試參加的鄉試。

    至於他們這一年的案首,比程乃軒大兩歲,今年十八,這次沒有中舉,從前人也沉默寡言,汪孚林對其印象不深。此人落榜的消息傳回來之後,仍然在鄉間引來一片遺憾聲。但是,今年道試歙縣取中的生員中,這一榜立刻考中了一個舉人,算得上是含金量相當高了。



    聽到鬆伯曆數那一個個有名人物,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汪孚林終於明白,為什麽那麽多讀書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隻為了博得一個功名回來,哪怕隻為了父老鄉親這興高采烈模樣,就已經值了!此時,他也挺為程奎等人高興的,又《,得知鬆伯匆匆過來,正是特意為了告訴自己這個好消息,他少不得謝了又謝,隨即突然想起另一件要緊事,趕緊開口問道:“對了,是送消息回來的報子到各家賀喜的,還是怎麽著?”

    “我就是因為這個特意過來送信的。”

    老鬆伯那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無比燦爛的笑容:“林木軒搶在那批報子的前麵,給中舉的每家全都送了一盒用大紅綢緞包裹的。明明白白說這是狀元果。紅綢上頭還寫著京報連登黃甲。雖說是白送。可這樣的好口彩,各家當然樂得打賞。不但如此,程公子還讓人給小老兒送了好些紅紙包裹的狀元果,讓我賣糖葫蘆的時候分送大家,說是歙縣英傑揚名南直隸,所以今天買就送,今天我這生意一下子火爆得不得了,糖葫蘆頃刻之間就全都賣光了!”

    西溪南固然富商很多。園林座座,但貧富差距也非常大,如鬆伯這樣的,便是一個兒子務農,其他兩個跟著做生意的商人在外打拚,自己靠熬糖手藝貼補家用,平日過得其實也隻是緊緊巴巴。所以,賣糖葫蘆的收入對他來說,可以說是必不可少的。今天來這麽一出買就送,有人覺得劃算。有人覺得生意,還有人純粹是為了歙縣此次鄉試揚名立威高興。特意過來買上一支,他甭提多高興了。

    “就不到兩刻鍾,整整一百支糖葫蘆,全都賣完了!”

    看到鬆伯那張興奮的臉,汪孚林頓時握了握老人那張粗糙的手,笑著說道:“生意好就行,隻希望那些頭一回吃您老糖葫蘆的,下一次也能記得光顧!”

    “林哥兒……”鬆伯有些說不出的感慨。當初在鬆明山村受汪孚林之托去幫忙散布消息,他隻覺得是幫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忙,誰知道這幾個月簡直是應接不暇,見證了左一樁右一樁各種事情。他沒有說謝,隻是帶著幾分期冀說道,“我隻期望能看到你中舉登科,進士及第的那一天!”

    “這個……我盡力吧。”

    唯有對這個期望,汪孚林有些心虛,隻能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等回轉家裏,看到李師爺那早已準備就緒的例行功課時,他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

    單單一個汪幼旻,他倒不怕。可別說現在的他了,就是從前那汪孚林,道試吊榜尾都已經是運氣加三級了,這放在南直隸一省,乃至於整個大明朝,去和一堆在八股上摸爬滾打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人去拚,這實在是不太靠譜啊!老天爺怎麽就沒給他過目不忘,甚至過耳不忘的技能呢?



    汪孚林山居鬆明山村,水深火熱的時候,歙縣今年考中十六位舉人,其中四人進前二十的消息,也震動了整個歙縣乃至於徽州府。最微妙的並不單單是名次問題,而在於林木軒的動作比官麵正規渠道的消息要快不說,還比那些專業性的報子更快!而且,在歙縣這邊歡欣鼓舞的時候,其餘五縣甚至還不知道誰中了誰沒中,隻能眼睜睜看著歙縣那邊一邊報喜,一邊滿街派發紅紙包裹的狀元果。



    而僅僅是次日,休寧婺源等其他五縣的生員們,也都接到了如出一轍的報喜,盡管晚了一天,又不是官方報子,可那一盒盒討口彩的狀元果,再加上同時在五縣縣城之中,好幾個小商小販開展了各種買就送活動,一樣讓各縣百姓興高采烈。和歙縣高達十四名舉人的人數相比,其餘五縣多則七八人,少則三四人,可根據報信的傳回來的情況,徽州府竟是在這一年南直隸鄉試中,舉人名額排在了第四位,僅在蘇州府、常州府、鬆江府之後,第一次超過了應天府!

    這對於今年以來一直焦頭爛額的段朝宗來說,也著實是可喜可賀,故而對於區區舉人竟如同進士一般滿城慶賀,他當然不會有任何意見,反而覺得林木軒此舉仿佛在給自己這個知府臉上貼金刷政績一般。

    而汪幼旻因為祖父那句話,全心全意忙著新店開張,沒去管家裏最近這些天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窘境,根本沒料到對方突然來上這麽不惜血本的一招,等反應過來想要預備的時候,麵對的卻是當頭一棒。

    紅紙暫時賣光了,至少今明兩天都斷貨!

    “和小爺鬥……嘿,雙木那家夥隻讓我買就送,他是沒工夫和你一般見識,可我程乃軒要是養虎為患,我爹非打死我這個敗家子不可!”

    興高采烈的程乃軒從林木軒那生意興隆的店堂裏出來,一到後頭院子中,他就興奮地揮了揮拳頭。這時候。他身邊的墨香卻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提醒道:“少爺。汪小官人是讓咱們趁著報喜的機會,一麵送狀元果收喜錢,一麵在街頭買就送,這樣雙管齊下,賬麵能夠持平,可你是不是送太多了?”

    程乃軒皺了皺眉,見四周沒別人,他才低聲問道:“還剩多少存貨?”

    “存貨不少。成本也低,可少爺你送得太多,再加上這兩天到咱們林木軒光顧的客人多,賣的也多,這點投入不打緊。可黃管事讓人送消息來,作坊裏炒製的師傅快跟不上這賣的速度了。”墨香答了一句,見程乃軒頓時張大了嘴,他就不再多嘴,免得攪擾了少爺的好心情。

    “生意最好的時候,竟然會供貨跟不上?”程乃軒頓時頭大了。他有些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突然眼睛一亮道,“這樣。明天掛出招牌去,小店苦於顧客盈門,因此限量供應,每日一百盒。至於外頭那些買就送,讓他們縮減一半分量,就說先到先得。再送三天,再之後就過這個村沒那個店了!”

    墨香隻得趕緊答應,臨走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又回轉來,低聲提醒道:“少爺,你可好些天沒摸過書了。我聽說汪小官人在鬆明山頭懸梁錐刺股發奮苦讀,您也該抽空好好溫習一下功課才是。咱雖不在乎那廩生的名額,可歲考萬一不入三等,可是要遭殃的。”

    “放心放心,你家少爺天賦異稟,比雙木那家夥底子好!”程乃軒想都不想就揮了揮手,把墨香趕跑之後,他想到自己那個靦腆羞澀的未婚妻,不禁傻笑了起來。和之前戰戰兢兢的那會兒相比,如今的他可謂是在天堂,小本生意又做得名聲大噪紅紅火火,哪怕天大的溝坎,信心爆棚的他都不怕,還畏懼小小歲考?

    盡管李師爺不在,葉大縣尊這些天卻也勉強應付得下來。畢竟,現在他一把抓住了刑房的板子,一把抓住了戶房的算盤,三班衙役基本上全都俯首帖耳,其餘小吏哪敢違背?這很多文書上頭的事務性工作,他就能放手給下頭去做了。實在不行,他就把葉明月抓來替自己瞅瞅公文上頭可有什麽貓膩。而最讓他高興的是,歙縣一下子出了十四個舉人,這是十年以來的最好成績,他自覺臉上相當有光,連續幾天都是麵帶笑容。

    這天傍晚,下了晚堂的他背著手一路回官廨,嘴裏哼著小調正樂嗬嗬的,突然就隻見一個小廝一溜小跑過來,到麵前氣也來不及喘一口,就氣急敗壞地說道:“老爺,後頭,後頭快打起來了!”

    一聽這話,葉鈞耀頓時呆住了。打起來?在他的官地盤在他治下應該是最森嚴之地的歙縣衙門?這簡直是在他臉上抹黑!

    甚至忘了過問究竟怎麽回事,葉鈞耀便氣衝衝地往後頭趕去,當他來到自己書房前時,就隻見兩個約摸四十許的中年人正你眼瞪我眼,甚至連衣衫都有些散亂,顯然剛剛仿佛發生過一陣肢體衝突。他正要擺出縣尊威嚴,厲聲喝止這兩個人,卻不想突然有人拽自己的衣角,側頭一看卻發現是小北。

    “老爺,他們一個是汪家二老爺的業師,一個是李師爺的業師,不知道怎的,今天竟是一塊來了,剛剛一見麵就冷嘲熱諷,險些打起來!”小北解釋了一句之後,見老爺那張臉頓時僵住了,她又壓低了聲音說,“小姐讓我提醒您一聲,他們似乎一個是湛派,一個是王派。”

    葉鈞耀登時隻覺得腦袋一炸。他自己是讀書惟功利論,隻要考上進士就好,可即便如此,湛派王派他卻還是知道的。雖說王守仁和湛若水已經去世了,可門生弟子成千上萬,再加上本就發源於徽州的程朱理學,三派彼此之間互相針對,有時候甚至如仇敵一般。隻不過請個西席,不會還鬧出學派之爭吧?

    想到這裏,他眼珠子一轉,突然笑容可掬地走上了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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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八章 學派之爭還是意氣之爭(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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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起遊了個泳,吃過早飯歇息過後,汪孚林就在村口大路上練習騎馬。這麽多天下來,他雖說還不可能縱馬疾馳跨越障礙,可騎馬隨便四處跑跑,這已經沒有什麽太大問題了。相比之前老是要坐人力滑竿,他更喜歡這種無拘無束的體驗。而今天和他一塊出來的,卻並不是戚良,那位被汪家老太爺,汪道昆的父親汪良彬請到家裏陪說話去了——至於一個昔日抗倭驍將,和年近七旬的汪良彬有什麽話說,汪孚林也不知道——所以今天陪他騎馬的是李師爺。

    這年頭的讀書人比起唐時下馬能吟詩作賦,上馬能打仗殺敵的那些文武雙全者,已經差了很多,但既然有王守仁這樣的例子,自然也有不少很推崇強身健體,李師爺便是其中佼佼者。兩人縱馬小跑了一陣,索性又到了對岸西溪南村走了一圈,這才回歸鬆明山。當然,李師爺少不得又履行了身為諍友的職責,對於今年的歲考進行了周密的形勢分析。大約是從秋楓那兒匯總的情報,他說得頭頭是道,汪孚林隻有點頭的份。

    “所以,按照你這些天的成就,如果沒有意外,也不走歪門邪道,歲考三等也許沒問題,二等興許會馬∟,馬虎虎,但一等肯定沒希望。”



    他毫不留情地打擊著汪孚林的自信心,隨即方才說出了下一句話:“歪門邪道不足為恃,但意外這種東西,卻不能靠天上掉下來,得自己去製造。”



    一貫自律的李師爺竟然會評點一番意外的可能性。汪孚林當然很意外。可接下來他不管怎麽問。李師爺卻三緘其口再不提此事。一圈溜完。兩人把馬匹複又寄放在金寶家廢宅,隨即步行回去,可還沒到家門口,汪孚林就發現那兒聚著一群人。等近了前,認出裏三層外三層圍著的,赫然是本村鄉民,納悶的他趕緊上前。可還不等他開口詢問怎麽回事,瞅見他回來的村民就趕緊說道:“林哥兒。你回來得正好,有人正打算在你家文鬥!”

    文鬥?這是什麽意思?

    汪孚林正錯愕,李師爺卻已經排開人群先進去了,他趕緊拔腿跟上。等到進了自家院門,他就看到院子裏兩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正相對而立,一個負手從容,有點李師爺冷峻傲嬌的神采;另一個卻捋袖敞襟,滿臉輕蔑不屑,頗有幾分汪道貫為人處事的做派。從這點分別,他猛地想起了競爭上崗那回事。立刻就衝著李師爺問道:“莫非是你之前引薦的那位……”

    “嗯,一位是我的先生。”李師爺點了點頭。但看了一眼場中那兩個人,他眼神一閃,最終極其慎重地說道,“我建議你最好關門,接下來場麵不太好看,別讓外人看了笑話。”



    雖說不太明白李師爺這是什麽意思,但汪孚林對這位仁兄素來信服,當即想也不想轉身走到門外,對著看熱鬧的鄉民好說歹說,最後終於把人給哄了回去,順順利利關上了大門。這時候,金寶秋楓葉小胖三人在那邊廳堂門口一字排開,而在他們後頭,還有踮著腳看熱鬧的汪二娘和汪小妹連翹,至於汪七和汪七嫂,則是滿臉不知所措地站在廚房門口,顯然被這邊廂的對峙給鬧的。

    身為主人,汪孚林不得不走上前去,輕咳一聲道:“二位,有道是以和為貴,能不能……”

    汪孚林話音剛落,那個冷峻的中年人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什麽以和為貴,學派之爭,比性命還重要!”

    “哼,如果你被這種虛偽古板的人壓下去,我豈不是要被人當做是笑話!”捋著袖子的中年人毫不客氣地指著對方的鼻子說道,“還是老規矩?”

    “老規矩就老規矩!”

    汪孚林剛剛在外頭聽鄉民七嘴八舌地說要鬥文,還以為接下來必定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詩詞歌賦,甚至辯難大比拚,可讓他始料不及的是,兩人竟是倏然踏前一步,各自伸出一隻手來,就這麽淩空掰起了腕子!別說他目瞪口呆,那邊廂看熱鬧的葉小胖等人,汪七夫妻,全都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唯有李師爺早就料到這一幕,有些頭痛地拿手支著額頭。

    幸好讓人關了門,果然又來了!對麵那位他曾經見過,可怎麽都沒想到這麽巧,竟然就是那位汪二老爺的業師!

    兩個中年人年紀加在一塊直奔百歲大關,這會兒麵紅耳赤地在那掰腕子較量,絲毫不管四周那詭異的氣氛。眼看那兩隻懸空的手腕時而稍稍偏向左邊,時而稍稍偏向右邊,汪孚林隻覺得這要是放在戚良麾下那堆老卒身上,那是不足為奇,可眼下這兩位……那應該是飽讀經史的學者型人才,要不要這麽簡單粗暴啊?他忍不住再次瞅了一眼李師爺,求證似的問道:“李兄你確定今天沒來錯人?”

    “我家先生信奉的是,百無一用是書生……絕對不行!”李師爺強調了後半截,這才低聲說道,“他們兩個一個湛派,一個王派,卻都很崇尚文武兼修,少年時期練過弓馬,所以力氣都不小,這裏應該一時半會較量不出一個輸贏來,我們不用在這裏杵著,分出勝負早著呢。”

    於是,汪孚林還沒怎麽反應過來,就被李師爺給往裏頭拖了。不但如此,看熱鬧的葉小胖和金寶秋楓,也被三言兩語叫進了廳堂。於是,眾人就坐在廳堂裏頭,好整以暇地等著外頭那兩人分出個結果。期間,李師爺還給眾人普及了一下兩人的恩怨。

    湛若水和王陽明弟子門生眾多,外頭那兩位都已經要排到再傳弟子的弟子這一行列了。他們一個是王學泰州學派,一個是湛學甘泉學派,彼此都不算最出名。而且要說學派對立就是死對頭。其實也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因為王湛對立並不是那麽明顯。畢竟還有作為大明王朝根子的程朱理學是最大的敵人,兩家學派彼此互通有無的時候更多。有道是“學於湛者,或卒業於王,學於王者,或卒業於湛”,就是這麽個趨勢。

    兩人真正對立的是,當年本來準備去見正好遊學到某地的泰州學派中堅何心隱,可臨啟程的時候兩人因為辯論爭了一天一夜。最後與何心隱失之交臂,滿世界追了一圈才總算見到那位令人敬仰的前輩。汲取了這一教訓,兩人此後就算要較量高下,也不再用口若懸河的辯論,而是采用了這樣簡單粗暴的較量,生怕再耽誤事。畢竟,湛學和王學在各種問題上觀點不一,要吵架幾天幾夜都吵不完。

    葉小胖看看李師爺,隨即拉了拉金寶,低聲說道:“金寶。這兩位先生既然這麽孩子氣,想來應該比咱們先生要通融一些。不會那麽難說話吧?”

    “難說。”金寶還沒來得及說話,秋楓就插嘴道,“問題在於,到底是兩個人教咱們,還是一個人。若是他們兩個人一塊來,我們就慘了。”

    金寶其他的不懂,可這兩位先生彼此針尖對麥芒,他總是親眼看到了。他猶如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最後突然小聲說道:“一個教咱們,一個留給爹,這不就是兩全其美了?”

    此話一出,三個小的全都深以為然。而這時候,就隻聽外間一聲大笑,緊跟著那個敞襟開懷,袖子捋得老高的中年人,便神采飛揚地進了廳堂。他見眾人忙不迭地起身,便興高采烈一點頭道:“今日終於贏了一把,痛快!”

    “隻不過我僥幸手一滑才讓你贏了,稍有成就便恨不得炫耀得人盡皆知,輕浮!”那個冷峻的中年人緊跟著進了廳堂,卻是輕輕揉著手腕,半點沒有失利者的頹然。他掃了眾人一眼,直截了當地問道,“仲淹給我寫信說,請我對他幾個晚輩因材施教,就是你們?”

    汪孚林這才明白,這個言行舉止和李師爺有些相近的,竟不是李師爺的師長,而是汪道貫的業師。如此一來,那個性子有幾分豪放不羈的,竟然是李師爺的業師。他之前完全猜錯了!雖說怎麽都想不明白,這兩位怎麽收弟子盡找和自己脾氣不一樣的,但他還是笑容可掬地把葉小胖和金寶秋楓引薦了過去,至於這兩人怎麽爭搶弟子,那就不關他的事了,橫豎他們都是學問功底紮實之輩,那就夠了。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李師爺竟是突然開口說道:“柯先生,方先生,除了明兆他們三個之外,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汪賢弟歲考在即,二位能不能幫一幫他?”

    汪孚林還沒來得及答話,就隻見四道目光齊刷刷落在了他的身上。衣衫不整的柯先生饒有興致地看了汪孚林一眼,隨即笑眯眯地說道:“哦,這就是赫赫有名的鬆明山汪小官人?這事好說,我答應了!”

    “區區一個歲考,何足掛齒。”冷峻的方先生則是微微一點頭,臉上難得流露出了一絲笑意,“你之前的事情,我聽仲淹說過。雖千萬人吾往矣,難得!”

    汪孚林實在不知道遊野泳的閑人汪二老爺在給自家先生寫信時,究竟誇了他什麽,隻能訕笑謙遜了幾句。而突然多了這麽兩位,家裏本就緊緊巴巴的房子,立刻更不夠住了。

    可還沒等他煩惱怎麽騰屋子,鬆園就派管家送了帖子,熱情邀請柯方二位先生去鬆園小住。眼看那管家使盡渾身解數,總算是磨得兩人同意後跟著去了,李師爺方才對汪孚林說:“要說學問,他們興許不是湛派王派之中一等一的,但要說應試,他們卻絕不在任何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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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九章 夫人駕到!(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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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先生姓柯名鎮,是李師爺的老師,蘇州人,王氏泰州學派。方先生名朋,是汪道貫的老師,歙縣岩鎮方氏出身,湛氏甘泉學派。

    然後……沒了!

    李師爺僅僅是留下這些簡短介紹,就沒有下文了。汪孚林再三追問,他才挑明,那兩位對官場興趣也不是太足,和他們上頭那些師長一樣,更喜歡遊走於各地,講講學,交交友,散散心,反正王學和湛學的群眾基礎都不錯,到哪都能白吃白喝,碰到真正合心意的學生,就會多留一陣子教一教。對於這種瀟瀟灑灑的生活,汪孚林不得不表示羨慕嫉妒恨,但同時對於他們的家眷表示深深的同情。

    因為他那個不負責任老爹說是債務一肩扛,實則離家不歸的所作所為,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雖說李師爺介紹簡短,但汪孚林自己也明白,聽太多也白搭。原先的汪小秀才一心隻讀聖賢書,不會知道那些人物,至於他自己,也就知道張居正高拱馮保戚繼光那些遠在天邊的大牛人,餘下的也就僅僅隻聽過一個名字而已,比如何心隱。就算李師爺告訴他,方先生和柯先生二位有什麽天大的本事,對他來說也【≈,沒什麽太大意義,還不如趕緊想好應該如何分派先生,免得明天這兩位從鬆園過來之後,再次打起來!

    要按照性格來選,當然首選不修邊幅的柯先生,而不是一絲不苟的方先生;可問題在於,他已經被李師爺的八股特訓給整怕了。天知道李師爺的治學特點是不是跟著老師柯先生學的?於是。他在糾結了再糾結之後。一晚上之後仍然沒想出一個所以然來。而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次日跟著柯方二位從鬆園過來的,竟然還有一個和金寶年紀相仿的少年。而他吐出的稱呼,卻是畢恭畢敬的兩個字。

    “兄長。”

    往來鬆園已非一兩天,汪孚林對於汪道昆家裏那些八卦也知道得不少。鬆明山汪氏和西溪南吳氏世代聯姻,汪道昆的祖母,母親,元配和繼室。全都出自吳氏各支。當初汪道昆罷官之後不久,母親吳氏去世,因此汪道昆汪道貫兄弟便將家務交托給父親汪良彬的老妾,和母親相處了四十餘年的何為。

    而汪道昆元配吳氏亦早逝,繼室吳氏又隻有一個女兒真娘,故而早年間汪良彬夫婦就買了個妾回來,想讓兒子綿延子嗣,奈何汪道昆那時還是個古板君子,一口回絕就上任去了,直到後來歸鄉探親。這才在繼室吳氏的規勸下,認下了這麽一樁既成事實。至今,這位南明先生就隻有一妻一妾,膝下一個女兒,兩個庶子。



    因為汪道昆當初納妾時已經三十六七歲,年紀很不小了,故而庶長子汪無競今年就這麽一丁點大,但論輩分,卻貨真價實算是他的族弟,金寶的族叔!



    “祖父說,父親和二位叔父上任,我既然已經受了啟蒙,也該正式學一學製藝文章,正好兄長帶著金寶歸鄉,柯先生方先生又正好來了,所以希望我能夠從學門下,學一點東西。”

    八歲的汪無競規規矩矩,一本正經,而且是帶著汪良彬的吩咐過來,汪孚林當然不能把人往外趕,所以也隻能無奈接受自家人越來越多的事實。尚未等他決定柯方二位到底誰教誰,他就聽到了自己最不想聽到的安排。



    “我們兩個商量過了,每人輪著教三日,既然我們兩個的文章也好學問也好力氣也好,全都分不出一個上下,那隻能讓學生來品評高低了!”

    把兩個根本沒辦法選擇的先生給送去了鬆明山村,葉鈞耀這個歙縣令自覺得計,當然長舒了一口氣。可平時覺得胖兒子太難管教太煩人,如今人不在的時候長了,他反而覺得有些想念掛懷。而且,他從戶房司吏劉會那兒聽說,最近因為義店的價格和其他米行糧店持平,再沒有那樣興隆的生意。而且,各裏收各裏的稅賦新政在底下議論紛紛,他準備把裏長全都召來當麵交待,於是更加想念起了汪孚林這個智多星。

    不但是他,葉明月和小北也都覺得,往日逼仄狹窄的官廨似乎一下子冷清寥落了下來,進進出出連個人聲都沒有。哪怕主仆倆如今對於見汪孚林都有些尷尬,可也不禁懷念起從前一大堆人窩在官廨時,那種熱熱鬧鬧的日子。

    於是,這天葉鈞耀找來了女兒之後,先是天南地北扯了些有的沒的,足足嘮叨了一刻鍾,最後才用盡量若無其事的語調說道:“明月,明兆也去鬆明山村好些天了,後天就是中秋,不如派個人送點月餅過去?”

    “爹是想接弟弟他們回來吧。”父親在想什麽,葉明月哪裏會不知道,當即直截了當拆穿了他的心思。

    “哪有!子不教,父之過,現在明兆在鬆明山,既有良師益友,更有好環境,耳濡目染,能夠更好地成長!”葉鈞耀義正詞嚴地吐出這一番話,見葉明月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頓時有些麵子上下不來,強自嘴硬道,“隻是中秋佳節在即,總不能讓明兆認為咱們撂下他不管。再說,孚林之前勞心勞力,這中秋節的節禮若是都沒有,豈不是讓人認為我過河拆橋?”

    “好,說得真好。”

    聽到這一聲讚揚,葉鈞耀頓時有些飄飄然,可是,下一刻,他便立馬跳了起來,瞪著眼珠子看向了那緊閉的房門。一樣大吃一驚的不止是他,葉明月也是一臉又驚又喜。隨著兩扇大門被人推開,就隻見小北笑吟吟地攙扶著一個婦人進來。那婦人三十出頭,五官輪廓和葉明月頗為相似,但不同的是一對細長上挑的丹鳳眼,便是這對丹鳳眼,使她平添幾分嫵媚和美豔。

    “夫夫夫……夫人!”葉大炮幾乎是一溜小跑衝上前去,滿臉殷勤地說道,“怎麽不讓人提早給我送個信,我也好親自去接你!”

    “你還打算招搖得徽州一府六縣都知道?想當初太祖爺爺在的時候,地方官都休想帶家眷,現如今這製度方才鬆弛些,可萬一被有些老古板揪住,那就得煩死了!”蘇夫人笑看了丈夫一眼,這才對迎上前來的女兒問道,“你寫的信上倒把你爹說得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真沒有糊弄我?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我諒他也不敢招惹,但胡吃海塞的惡習應該沒有複發吧?”

    見父親臉都青了,葉明月方才輕咳一聲道:“還好,爹的痹症隻是小小發作過一次。”

    雖說明白夫人駕臨,張嬸這些下人定然不會幫著自己隱瞞,女兒也不得不說,可葉鈞耀還是生出了一陣小小的難堪。他正要解釋,卻不防夫人隻是對他白了一眼,這才笑道:“隻發作了一次還算好,也有個教訓。對了,剛剛小北對我說,明兆跟著你們信上提到的那個汪小官人去了人家村裏?”

    葉鈞耀信上當然隻會說,自己發掘了一個很有前途的秀才,人家又是汪道昆的族侄,他對其大力提拔悉心栽培;可葉明月就不會一味給父親臉上貼金了,說一半,留一半,該說的說,該瞞的瞞。然而,父女兩人誰都不知道,小北那才叫做事無巨細全部匯報,有關汪孚林的一切情況,這幾個月發生的種種事端,她都原原本本寫在了信上。所以,聽到葉鈞耀滿臉堆笑地對自己解釋說明,蘇夫人卻隻聽了小半截就打斷了。

    “這樣吧,明日我就去鬆明山看看,一來瞧瞧明兆這孩子有怎樣的變化,二來看看那位神奇的汪小官人。”蘇夫人一麵說,一麵看了一眼身邊的葉明月和小北,臉上滿滿當當都是笑意,“成天在信上看這個名字,這次我倒想會一會真人!”

    葉鈞耀嚇了一跳,慌忙阻攔道:“夫人路上奔波辛苦,要見人的話我派人去鬆明山送個信就行了,何必……”

    “不說禮賢下士之道,就說人家又替你解決麻煩,又替你管教了兒子,我都應該親自拜會,再說,那兒不是還有明兆的兩位……不對,如今應該是三位師長?”蘇夫人拿眼一瞧丈夫,見葉大炮立刻閉嘴不說話了,她方才笑了笑說,“想當初,你留京是想求留在六部或試禦史,沒想到會放出來當縣令,你又沒有帶師爺,我還有些擔心。好在有汪小官人,你才算過了新官上任這一關,論理我也應該去謝謝他。這事就說定了,小北,你預備一下,明天和我一塊去。”

    小北張了張嘴想要反對,可見蘇夫人笑眯眯地朝自己看了過來,她又不好說自己曾經險些闖大禍,隻能小聲說道:“夫人帶別人去不行嗎?”

    “我帶來的人都是第一次到歙縣,誰能比你更老馬識途?”蘇夫人笑著在小丫頭額頭上輕輕彈了一指頭,隨即才欣然笑道,“至於其他人,哪有你信得過?來,這官廨裏頭怎麽個情形,你帶我轉轉,趁著時間還早,段府尊那兒也該拜會一趟。”

    眼看小北稀裏糊塗就被蘇夫人給拐了出去,葉明月連吩咐一聲都找不到空子,她看了一眼滿臉措手不及的父親,頓時微微一笑。

    母親一來,自己終於是省心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7-21 18:14:46 |
第一九零章 遊園之日貴客來(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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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將至,鬆明山中依舊是舊日寧靜小山村的模樣,但各家之中做月餅、宰鴨子、醃糖桂花,甚至還有好事的鄉民抓來了一簍簍的螃蟹。就連連日以來被折騰得夠嗆的汪小官人,麵對佳節,他也終於回憶起自己回鄉並不僅僅是為了刷文武雙全這一成就的,他此行還帶了一袋子辣椒末,一袋子辣椒籽,想要找個地方種下去。抽了個空子,他便對汪七鄭而重之地交待了這項工作。

    即便前世裏他在花盆裏種過這玩意,吩咐汪七試種的時候仍舊沒有多少底。至於那袋辣椒末,他則是直接吩咐汪七嫂給自己加菜了。

    柯先生也好,方先生也罷,全都是那種認準一個目標就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類型。所以連日來,葉小胖、汪無競、金寶和秋楓是四個應付一個,汪孚林是一個人就得應付一個,熬過了柯先生的三天強化輔導後,又是方先生的八股強化班,他簡直覺得大明朝讀書人在科場打拚期間,整個人生都是灰色的。



    可用李師爺這個助教的話說,誰讓他在之前那場遇襲之後,竟然好死不死失憶了,而且之前又因為表現太突出,汪道昆葉鈞耀馮師爺三人聯動,已經【,給他預定了一個廩生名額,歲考進不了一等就是丟臉?別看馮師爺現在和他好得能穿一條褲子,區區一個縣學教諭,歲考這事根本說不上話。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方才駭然聽聞,連歲考都是掌握在提學大宗師手裏的。於是。他不得不品嚐自己上躥下跳而釀的苦酒。享受著超豪華的歲考特訓班待遇——李師爺是舉人。柯方兩位至少也是舉人,否則也不會說起鄉試頭頭是道,對那些鄉試中舉者的態度也不以為奇。而這樣三位舉人,現在正圍著他一個小秀才外加四個連童生都不是的小家夥轉!



    眼看轉日就是中秋節,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倆出麵,向柯先生和方先生二位軟磨硬泡,眾人終於得了兩天難得的休息。

    這下子,別說小家夥們齊齊鬆了一口氣。就連汪孚林都覺得整個人活了過來。汪小妹扭扭捏捏提起早聽說西溪南吳氏果園最是漂亮,能不能去一覽風光,他想到進城回鄉這些天,基本上沒怎麽帶兩個妹妹出門,當即滿口答應,厚著臉皮過河親自去果園問了一聲。所幸果園主人又是汪道昆至交,又是其姻親,爽快應承了下來,盛情相邀汪孚林把包括柯先生方先生在內的家中主客全都帶過去做客。汪孚林索性連汪無競都帶上了。

    奈何柯方二位對於富家園林不感興趣,反而對戚良很感興趣。拉了李師爺作陪,四個人一塊去爬鬆明山了。即便如此。早就欽慕於西溪南諸多園林風光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喜不自勝。可葉小胖當然不會跟著去爬山,興致勃勃跟著汪孚林等人一塊去果園了。在他想來,這才算是放風,而不是換個地方繼續讀書。

    雖說之前他進過汪道昆鬆園,可那是代表父親去給南明先生道賀,他隻能走馬觀花隨處看看。而西溪南吳氏果園比鬆園大了一半,吳守準親自當了向導,小家夥隻覺得大飽眼福,一路上滿臉興奮地拉著金寶和秋楓嘀嘀咕咕,看什麽都是新奇的。

    秋楓從這麽多天的相處中,隱約覺得葉小胖家中也頗為富貴,當即小聲問道:“聽說江南水鄉園林最多,這吳氏果園還是當年祝枝山祝大才子設計的,你不是貨真價實的江南人嗎,怎麽還覺得新奇?”

    “寧波又不是蘇州。”葉小胖聳了聳肩,見汪無競循規蹈矩地跟在汪孚林身側,反倒是汪二娘和汪小妹帶著連翹落在後頭,此刻三人正在一株花樹下說著什麽,他便歎了口氣說,“我家雖說挺有錢的,可宅子是老宅,家裏人口也不少,若不是我娘厲害,興許早就被那些叔叔伯伯七大姑八大姨給算計了。再說,寧波府固然富庶,可不像蘇州揚州杭州那樣以風景秀麗著稱,所以出名的園子不多。而且,我爹的性子你們知道的,我就更別想去這種地方做客了。”

    金寶如今和葉小胖已經很親近了,此刻不禁也插嘴問道:“那你娘的娘家呢?”

    “我娘?”葉明兆歪了歪頭,最終咳嗽了一聲說,“我娘家裏人口少,但我外祖父當初在南邊經商,一年到頭都不在家,她從小就幫著我外祖母管家裏的事情,可厲害了!就是現在,我祖母對我娘都從來不曾大聲,因為家裏那一兩千畝水田的位置不好,佃戶全都是刁民,要是沒我娘,那些佃戶早造反了!”

    金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你娘這一趟出來,寧波家裏怎麽辦?”

    “我哪知道,不過聽我姐說,娘多半是看妯娌對她得祖母信任眼熱心熱,所以讓她們去嚐嚐什麽叫做燙手山芋!”

    這話不但金寶和秋楓聽到了,就連後頭隻隔著幾步遠的汪孚林也聽得清清楚楚。他看到一旁的吳守準亦是麵色微妙,卻竭力裝出若無其事,他不禁對這位葉縣尊夫人生出了深深的好奇。接下來的遊園,已經先後來過兩次,一次在這打人,一次在這和戚良等一幫老卒住了一晚上的他自然不像其他人那樣興致勃勃。臨近午飯時分,眾人也逛得累了,吳守準正要帶著眾人回花廳用飯,卻有一個丫頭匆匆趕了過來。

    “少爺,鬆明山村那邊有人捎信過來,說是找汪小官人。”

    “找我?”汪孚林趕緊走上前去,“可有說什麽事?”

    那丫頭想到外間報上來的那個訊息,她不禁多瞅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恭恭敬敬地說道:“鬥山街許家二老爺,還有葉縣尊夫人來了,所以捎話讓您趕緊回去。”

    此話一出,別說汪孚林呆若木雞,就連見慣了大場麵的吳守準也大吃一驚。鬥山街許家出自許村,可這些年掙出了老大家業,與汪孚林交好的程乃軒之父程老爺並稱程許,再加上在兩淮鹽業中素來很有名氣的汪氏,汪、程、許三分兩淮鹽業,這絕對不止是說說而已——當然,這三姓也包括了歙縣以及其他五縣中,同姓汪、程、許的其他鹽商。至於葉縣尊,雖說不及本地豪強,可終究占著父母官的名分,而且那位夫人之前沒聽說過,難道是剛到的?

    “什麽,我娘來了?”葉小胖剛剛還興高采烈的臉一下子垮了,他慌忙一手抓住金寶,一手抓住秋楓,緊張兮兮地說,“你們可得給我作證,我最近都在用功,從來沒偷懶。”

    不等汪孚林開口,吳守準心念一轉,當即笑著說道:“既然都來了,那便是有緣,不如請兩位貴客到果園稍作盤桓如何?”

    可就在這時候,一路上中規中矩的汪無競突然開口說道:“貴客蒞臨鬆明山,我等尚未盡地主之誼,怎可攪擾果園主人和吳世兄?”

    吳守準這才意識到,這裏站著未來的鬆園主人,頓時有些尷尬。而這時候,剛剛被兩位突如其來的客人給震得有些發懵的汪孚林趕緊打了個哈哈:“今天原本是打算攪擾吳世兄的,可真沒想到居然會那麽巧有貴客登門。雖說猝不及防,可就像無競說的,不盡地主之誼總說不過去。倘若葉縣尊夫人和許二老爺還要盤桓一陣,我再引薦如何?今天實在是抱歉了,都是我想得不夠周到。”

    “哪裏,是我相差了,自是如此。”

    吳守準爽快地把一行人送到了果園門外,眼見他們立時三刻匆匆走了,他才招來一個小廝吩咐道:“去鬆明山看看,許家和葉家來了多少人,打探一下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當汪孚林趕回自家的時候,就隻見老宅門口停著好些車馬,光是隨從就有一二十。一想到自家那小小的房子連日以來可謂是迎來一撥撥身份不凡的人,汪孚林第一次覺得這屋子有點小了。雖說他不明白當年家境殷實的時候,老爹是一直住在城中祖宅,所以對這座村中舊宅沒修繕過,還是和那座祖宅一樣,原本在鬆明山的大宅院也變賣還債了,反正汪七在稟報安置兩位客人的地方時,那局促根本藏都藏不住。

    因為就是兩進的院子,葉縣尊夫人被請到了內院汪二娘和汪小妹的房間,汪孚林一個眼色,就把葉小胖先打發去陪了。至於那位許二老爺,則是安置在前頭廳堂中奉茶。因為連翹都不在,家裏連個伺候的丫頭都沒有,是汪七嫂親自端茶遞水。這會兒汪七嫂對汪孚林說起這事時,口氣還有些心有餘悸。

    “那位許二老爺板著一張臉,不會是興師問罪來的吧?”

    葉縣尊夫人來幹什麽,汪孚林不是太擔心,因為有葉明月這麽個聰明女兒,當娘的就算厲害,也不至於不通情理。但許二老爺上門之後還這幅鬼樣子,他就有些心裏不爽了。於是,他打疊了一下心情和表情,不卑不亢地邁進了自家廳堂。

    甫一照麵,他就覺得,汪七形容的興師問罪那四個字絕非臆測,因為這時候許二老爺看他的眼神就赫然流露出深深的挑剔和審視,讓人很不舒服。

    “汪小官人。”見汪孚林拱手施禮,許二老爺眉頭一挑,淡淡地說道,“我奉家母之命來送中秋節禮,當然,也是想看看能讓家母心折,小女動心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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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一章 男不如女,老爺不如夫人(第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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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小官人的個性,素來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就連鬆伯這樣賣糖葫蘆的,人家對他真心,他也對人家誠意,更不用說許家老夫人方氏這樣帶著善意的老人了。可要是那些一上來就分明表示出不友好的,即便出自相熟的人家,他當然不會軟麵團似的一味客氣。因此,對於許二老爺這纏槍夾棒的冷言冷語,他眉頭一挑,不動聲色地反刺了回去。

    “老夫人實在是太客氣了,晚輩受之有愧。至於二老爺說老夫人心折,我倒是不敢當。算來算去,我和老夫人總共也就隻見過區區三回,不過是陪著積古老人家拉拉家常閑聊,僅此而已。至於動心之類,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我聽說府城縣城的千金閨秀當中,結社自娛,外間發生什麽事,就會當成趣聞似的彼此交流,以至於對我這個連番遭事的倒黴人多點關注。倘若這就算是動心,那可不知道要掉落多少顆琉璃心了。”

    許二老爺沒想到汪孚林在自己麵前亦是如此牙尖嘴利,登時分外惱怒。他冷冷瞪著麵前的汪小秀才,見其對自己微微一笑,隨即轉身便到主位上大喇喇坐了下來,他幾乎生出了拂袖而去的衝動。可是,想到兄∈∠,弟之間明爭暗鬥,若不是母親喜歡許薇這個孫女,平日也對他多有偏向貼補,他在長兄三弟的虎視眈眈下,幾乎不可能有所作為,他又硬生生忍了下來,繼而冷冰冰地問道:“你可曾婚配?”



    這已經是最近以來,汪孚林第二次被問到這個問題。可相對於鮑夫人那種做媒口吻。眼下許二老爺的態度無疑生硬而不情願。故而汪孚林毫不遲疑。當即輕描淡寫地回答道:“父母在外,從前也並未提起過,我身為晚輩,實在是不知情。”



    許二老爺本來就沒什麽耐性,此時更是再也忍不住了,當即霍然站起身來:“既然如此,那我就如此回複家母了,告辭。”

    汪孚林才不想對著一張死人臉。巴不得這位趕緊走——就算當初那樁連環詐騙案,他是欠了許薇和方老夫人頗大的人情,可許薇在程乃軒和許家大小姐那樁婚事中險些闖下那麽大禍,承諾幫忙隱瞞遮掩的他也算是把人情給還清了。反正大姐隻是嫁到鬥山街許家旁支,又不是在許二老爺手底下討生活,他也不用忍這口閑氣。因此,維持僅有的禮節把人送到門外,眼見許二老爺招呼隨從揚長而去,他也就轉過身來。

    “許家送了什麽節禮?”

    發現小主人麵色不太好看,汪七便小聲說道:“四色月餅。兩匹新式樣的杭綢,一套景德鎮的粉彩茶具。還有老夫人的拜帖。”

    得知還有方老夫人的帖子。汪孚林方才有些動容。要來帖子一看,見上頭那筆跡赫然是賀中秋佳節,並沒有別的,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汪七哥,你去搜羅準備一些新鮮瓜果菜蔬,再看看有沒有新鮮的活魚野味,回頭葉縣尊夫人回城的時候,你跟著一塊去一趟,先給葉縣尊送回禮,然後去鬥山街送回禮,順帶給大姐帶一份,我一會兒就去寫封信給她。”



    汪七連聲應下,立刻對廚下忙活的妻子說了一聲,自己轉身就去張羅東西了。而汪孚林來到內院,尚未進屋子,他就聽到裏頭傳來陣陣說笑聲,等到在門外先問了一聲,繼而跨過門檻進去,他便發現屋子裏何止葉小胖在,他的兩個妹妹,汪無競,還有金寶和秋楓都在,連翹正忙著和小北一塊整理什麽東西,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歡喜的笑容,和剛剛許二老爺往屋子裏一坐,連氣溫都低了十度的態勢截然不同。

    “讓夫人久候了,實在對不住……”

    汪孚林正要打個招呼賠禮一下,卻不想蘇夫人已經款款站起身來。她笑著直接走到汪孚林跟前,卻是個頭頗高,比眼下的汪小秀才高上一個頭。饒有興致地近距離打量了汪孚林好一會兒,這才欣然說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多虧你,我家老爺方才能夠度過初上任的難關。奈何他是個最要麵子的人,平時想必也就是嘴上功夫,也不曾好好謝你,明月和明兆姐弟又不好越俎代庖,故而今天趁著中秋在即,我方才親自來看一看,也好道個謝。”

    早從葉明月那兒聽說母親厲害,汪孚林進屋前卻還陪了三分小心,此刻見其快人快語,卻又和葉明月的作風有些不同,他頓時放下心來,趕緊謙遜道:“夫人這道謝二字實在是太重了,要說葉縣尊對我關愛信賴有加,也幫了我不少忙……”



    “他對你信賴是真的,可這關愛卻實在不夠。你出身歙縣,又有秀才功名,固然不可能和李師爺那樣名正言順收束脩,明月這個當女兒的也不好貼補,可隻要他們肯動腦筋,總有的是酬勞的方式,卻隻知道拿廩生這種中看不中用的來謝人。”蘇夫人說著一點頭,小北趕緊拿了一個匣子過來,她接了在手後,就直接送到了汪孚林跟前,“我這個人素來的宗旨是,情分歸情分,酬勞歸酬勞,絕不讓人白幹活。這是你應得的。”

    汪孚林自從到了這年頭,第一次碰到如此爽利性情的人,而且竟然還是個官太太!饒是他素來臉皮很厚,這會兒還是遲疑了一下,這才接了在手。因為蘇夫人的氣勢語言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問道:“夫人,這裏頭是……”

    蘇夫人頓時笑了:“李師爺四個月束脩三十兩,我和老爺商量過,等他啟程再送程儀五十兩,謝他師生一場。而這裏也是八十兩,畢竟這幾個月你不比李師爺輕鬆多少,至於你家這兩個和明兆一塊讀書的好孩子,我很喜歡。”

    見小北趕忙去拿了兩個盒子,一人一個塞給金寶和秋楓,又閃到了蘇夫人身後,汪孚林不禁吃了一驚。

    “隻是一人一套文房四寶,都是適合初學者的東西,用得著。”蘇夫人說著又看向了汪二娘和汪小妹,笑吟吟地說道,“你兩個妹妹天真爛漫,待人接物又和明月的縝密細致不同,我也很喜歡。剛剛送了她們倆一人一套九連環,閑來也多個趣味。”

    即便對於唯一一個不在意料中的汪道昆長子汪無競,蘇夫人也自有饋贈,卻是不同於金寶和秋楓,乃是義烏那邊民間編纂的一套名宦祠碑文拓本。這其中,在義烏縣令任上頗有建樹的汪道昆,自然也在這些碑文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蘇夫人想得這麽周到,汪孚林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他隻能有些不好意思地謝了一聲,心裏這才對蘇夫人的所謂厲害有了一個深刻的認識。這樣雷厲風行的妻子,怪不得葉大炮會畏之如虎,抬不起頭來。這要是換成蘇夫人來當縣太爺,絕對不會和葉大炮似的處處被人牽著鼻子走束手束腳,當然,如若這位早早跟隨來任上,那很可能就沒他汪小秀才什麽事了!

    生平第一次,他竟是感覺到了一種生存危機。畢竟,別看他眼下算是汪道昆的代理人,可也很需要葉縣尊謀主這麽一重身份!

    正事說完,蘇夫人卻沒有回到座位上,而是饒有興致地問道:“對了,你可曾婚配?”

    曆史上第三次,今天第二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汪孚林著實狼狽非常,而且要知道,這會兒周圍可是杵著一大幫人,其中既有汪二娘汪小妹這兩個妹妹,還有金寶這個養子,秋楓這個伴讀!他正要把剛剛用來搪塞許二老爺的由頭給搬出來,卻不想蘇夫人笑了笑,卻是突然回到原來的位子坐下了。

    “我並不是別的意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父母不在,倘若有心儀的人,可以直接告知我和老爺,這徽州一府六縣,無論是誰,憑你的家世、才學、能力,都足以匹配,到時候我們出麵替你說媒。哪怕是我家明月又或者小北,你若喜歡,也隻管直說。發乎情止乎禮,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咣——當——

    這一次,屋子裏再次傳來了響亮的瓷片碎裂聲。汪孚林循聲望去,隻見汪二娘汪小妹雖瞪大眼睛,杯盞都好端端放在旁邊茶幾上;金寶和秋楓是晚輩和仆友,侍立在那兒,隻顧目瞪口呆了;而失手砸了杯子的,卻是整張臉都僵住的葉小胖。而蘇夫人身後的小北雖說沒再摔著什麽鍋碗瓢盆,但那張臉已經是猶如見了鬼似的。好半晌,葉小胖還沒反應過來,小北卻已經失聲叫道:“夫人,您胡說八道什麽!”

    蘇夫人卻仿佛這聲響和嚷嚷聲不存在似的,含笑說道:“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自己想好才是,不要因為那些流言蜚語,便輕易為人所趁。當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正拿主意的,也是你爹娘。隻是以你之前的心性手段,想來隻要是心上人,總會說服雙親的。”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終於整理好了剛剛仿佛被雷劈過的腦袋,索性大義凜然地說:“夫人關切,學生銘記在心。隻是……功名事業未立,何以家為?”

    天知道他對功名真的不太感興趣,隻是他真不想在這種頂著少年皮囊的時候,談論終身大事,而且還是麵對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蘇夫人!

    “好。”蘇夫人絲毫不以為忤,欣然點了點頭,“隻要我家老爺還在任一日,我這話便始終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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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二章 小額米券(第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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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大老遠過來,蘇夫人當然不會像氣急敗壞的許二老爺那般,來得快去得也快。因為柯方兩位先生以及李師爺戚良尚未回來,用了一餐簡單的午飯後,她就先提溜了葉小胖,跟著汪孚林和汪無競,去鬆園拜會。這一次,出來見客的並不是老姨奶奶何為,而是汪道昆的繼室夫人吳氏。交談之後,無論是對於蘇夫人育有一女兩子的福氣,還是丟下幼子給婆婆,自己坐蓐完畢就立刻過來隨夫上任的勇氣,吳氏都又羨慕又欽佩,更是請了女兒真娘出來拜見。

    而對於這麽個靦腆的姑娘,蘇夫人則是直接褪下了手中一隻玉鐲作為見麵禮,最後複又回到了汪孚林那相比鬆園逼仄狹窄許多的宅子。這時候,李師爺等人都已經回來了,蘇夫人一一與之相見,無論寒暄還是感謝,說出來的話絕不重樣,汪孚林在旁邊看得歎為觀止。

    等到她聽說汪孚林早起帶著其他人和葉小胖去了西溪南吳氏果園,不禁笑著敲了敲兒子的頭:“在寧波府的時候你就喜歡出門逛,現在還是這樣!看來,是我今天來得不巧,讓人家那裏白準備了一番,這樣吧,眼下還有些時間,送一張帖子過去,如若方便,◆♀,我就去拜會一下,也該謝謝人家的招待才是。”



    許二老爺來得快去得快,而蘇夫人則是盤桓了許久,當吳守準得到下人打探出來的這一消息,正躊躇該如何稟報給伯父,蘇夫人的帖子就追來了。得知蘇夫人要過來。他再不遲疑。立時親自過去和伯父商量。然後請了嬸娘和自己的妻子準備款待客人,自己則是親自去了鬆明山迎接,以表熱絡和恭敬。



    於是,等到蘇夫人這一圈走下來,便發現動身回城竟來不及了,她隻能在少年老成的汪無競的邀請下,在鬆園用了晚飯,繼而在那裏留宿了一夜。

    這一夜。好些人都沒能睡好,尤其是汪孚林。小秀才一麵想著許二老爺今天過來,到底是不是真的為了所謂的婚事,一麵思量蘇夫人那番話到底該正著聽,還是該反著聽,一麵又想著為什麽蘇夫人話裏話外連小北都給帶了進去。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幹脆披衣下床,到了床邊若有所思地出神,隨即就幹脆輕輕把支摘窗推了開來。年久老舊的窗戶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因為屋子緊巴巴而跟他擠在這兩間東廂房裏的金寶和秋楓都睡得淺。先後就驚醒了。



    因為床鋪不夠,兩人全都是打地鋪。這會兒聽著那踱步的聲音,秋楓見金寶眼睛已經睜開,就低聲問道:“金寶,你想誰給你當娘?”

    金寶頓時啞巴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用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說:“我不知道……”

    秋楓在心裏盤算著葉家和許家的優劣,但到了最後,他就摸著下巴嘀咕道:“葉小姐又厲害又聰明,許家九小姐則是和善好說話,還真挺難選的……”

    即使到第二天清早,也就是中秋節這一天動身回城時,蘇夫人也始終沒有探問許二老爺的來意。而對於葉明兆這個長子,她隻是勉勵留在鬆明山好好讀書,旋即就啟程。而汪孚林發現,小北這次沒有騎馬,而是被蘇夫人給拉進了四人大轎中。

    對於這位不請自來的葉縣尊夫人,汪孚林的評價隻有四個字——風風火火——無論言行舉止,蘇夫人都很好地詮釋了這一點。當然,這一位大手筆地發了他一筆工錢,這無疑深得他心,至少,他的待遇和之前教三個學生的李師爺持平,在也不算打白工了。

    小小插曲過後,便迎來了八月十五中秋節,鬆明山村各家各戶的節日喜慶。好在天公作美,夜晚一輪明月當空,皎皎銀輝灑落大地,賞月的人們流連忘返,更有眾多村民議論著明日開鐮割稻進入收獲季,今年難得風調雨順,一畝地能有多少收成。

    蘇夫人和許二老爺先後過來送中秋節禮之後,汪孚林的閉關生涯就正式告一段落。城裏各撥人等接踵而至,先是戶房司吏劉會親自跑了一趟鬆明山,匯報歙縣各糧區對於各裏收各裏的新政,有支持有反彈,然後提到最近葉縣尊準備召見所有輪值裏長,請他屆時一定要回去。緊跟著是馮師爺這個縣學教諭前來探望學生,大大褒揚了汪孚林的苦讀不輟,但拿出手的卻是杜騙新書第二卷,打算請汪小秀才過目後,再送回去給縣尊斧正,免得出紕漏。

    至於最後來的,則是程乃軒。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程大公子現如今再不用背著彪悍未婚妻的沉重包袱,生意又做得紅紅火火,那神采飛揚的樣子就別提了。因為自己家現在人口太多,柯方二位盯得又緊,汪孚林隻想著從人眼皮子底下離遠一點,少不得涎著臉請了個假,幹脆拉著程乃軒出了家門,直接到了那座橫跨豐樂河,連通西溪南和鬆明山的橋上說話。

    這會兒從橋上往兩邊看,正好可以看到兩岸那金燦燦的稻田,以及田間地頭正加緊時間收割的鄉民們。程乃軒出身城中大戶,對於這樣火熱搶收的場麵還是第一次見,竟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會熱鬧,方才想起了正經事。

    “雙木,你倒好,把火燒起來,自己就袖手不管了,你是不知道,這些天竦川汪氏那叫一個焦頭爛額。那位汪老太爺出身貧寒,早年間又跟著繼父改姓程,為了科舉方才改回原姓,回歸本家,對那些當初對他母親不好的本家親戚,自然不會有什麽好臉色。而他騰達之後,繼父那邊的親戚水漲船高,程家人和汪家人那些齟齬多了,投到他門下充為仆人的也不少,這次五縣鄉宦知道是他在背後搗鬼,一下子就有各式各樣很多狀子送去了衙門。”

    說到這裏。程乃軒便樂嗬嗬地笑道:“你是沒看到。汪幼旻耀武揚威開在咱們林木軒對麵的那家店。最近那門庭冷落的樣子。那天他還想到我們店裏頭找茬,結果正好衙門有人找了來,說是有事情找他作證,找他這個汪家三老太爺的長孫,縣學秀才去衙門作證!哎,這麽有趣的場麵,你居然沒看到!”

    “早就看飽了,所以我才躲回鄉來。”汪孚林聳了聳肩。這才問了一下林木軒的生意,得知狀元果因為之前的宣傳生意爆棚,但凡家裏有讀書人,總會買點兒回去沾沾吉氣,就連街頭那些不再用紅紙,而是尋常紙包的小胡桃,也賣得格外紅火。雖說之前白送出去很多,可打賞的喜錢,外加比平日暴漲幾倍的主顧,這些天來已經累計盈餘二百多兩銀子!

    說著這邊的盈餘。程乃軒突然詞鋒一轉道:“可那義店再這麽下去不行啊。你看,你們鬆明山和西溪南已經割稻了。到時候稻米源源不斷入市,我看本錢要吃緊了。就算之前拉了不少大戶捐資入股,可總共的股本也就是三千多,幸虧前些天鬧的那一場,鄉民贖出去不少。可就算這樣,葉青龍也告訴我,賬麵上的錢,大約隻有一千五六百兩左右,而且存糧的倉庫告急。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汪孚林卻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一指兩岸稻田說:“你看,咱們徽州一府六縣地少人多,糧食無論豐年還是災年,從來都不夠吃。徽州府的糧價,並不完全握在糧商手中。外來的糧食多,糧價就降,外來的糧食少,糧價就漲。說到底,每到收糧的時候,壓低糧價,也是因為各家米行糧店的倉庫,地方是有限的。至於價格,本地坐商在本地倉儲空了的時候沒有話語權,外來行商在本地倉儲滿了的時候沒有話語權。隻能彼此坑蒙拐騙,看誰上當。”

    程乃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隻聽汪孚林繼續說道:“所以,農民靠天吃飯,其實糧商也一樣是靠天吃飯,而且,囤貨的時候,看運氣,賭判斷,如果今年囤了一大筆,明年正好是糧荒之年,拋出去鬥米賣出一百五十文也不足為奇,這就是幾倍的利潤。但如果運氣不好,囤了一大筆,明年卻是豐年,糧價大跌,那麽就會血本無歸。至於百姓,那就更沒有選擇權了,多少錢賣,多少錢買,都得看招牌上的價錢。”

    “這些我都知道,可這和我們本錢不足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

    汪孚林微微一笑,突然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拿出了一枚印章遞了過去。程乃軒接了在手,左看右看好一陣子,最終納悶地問道:“圖樣很繁複精細……喂,你別賣關子啊,到底幹什麽用的?”

    “發米券。”汪孚林輕輕吐出了三個字,見程乃軒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解釋說,“對於一般鄉民來說,哪怕有個一二兩,二三兩的積蓄,想到的絕不會是雞生蛋蛋生雞,因為他們找不到錢生錢的路子,所以,他們會自己好好存起來,積少成多。而以義店如今的信譽,如果放出告示,本店發行麵額為一兩的米券,發行時間為六個月。發行之後,隨時可以持米券來本店領取一石半白米,又或者在六個月滿期後,持券到本店來兌付本金一兩,外加利息一錢銀子。你認為,大家是什麽態度?”

    程乃軒深深吸了一口氣,一下子明白了汪孚林的用意。之前那樣一而再再而三折騰,是為了立威立信,讓人相信義店的信譽,一切都是為了現在這米券做準備。他一下子看向了汪孚林手中的印章,心領神會地說:“這印章是發米券時,用來防偽用的?”

    “對,除了這個,還要再找人研究研究,比如用密語來做密押,最好再收購一家可靠的紙坊,用比較特別的紙。現在正是豐收季節,米行賣米差不多就是一兩銀子兩石米左右,而六個月後肯定會漲。唔,第一期六個月兌付期太長了。幹脆就一個月兌付,屆時支付一分半銀子的利息,第一期發行二百張左右試試水,如果都能夠賣出去,那麽回籠資金二百兩銀子。而一個月後,準時兌付,信譽真正做起來了,我們可以再根據形勢進行微調。接下來就發行六個月的米券,那時候正是大米豐收,需要本錢的時候,等到六個月後則是米荒的時候,無論持有米券的人選擇是支米,還是支銀子,他們都是賺的。”

    見程乃軒已經開始掰著手指頭算計了,汪孚林便繼續說道:“我也知道,市麵上放錢取利,少則月息三分,多則月息五分甚至一成,而且是利滾利的高利貸。可鄉民那一二兩銀子的積蓄,自己放不出去,那些兌換銀錢的錢鋪也不可能願意替他們放這種小錢取利。而且說一句不好聽的,大家也怕被那些店坑,可是義店卻不一樣。”

    義店盡管橫空出世才這麽一些天,但名聲卻很好!這一句潛台詞,程乃軒當然聽明白了。一時間,他來之前對資金壓力的擔心一下子煙消雲散。

    “雙木,你這主意真是絕了!不過,你別想繼續在這鬆明山躲懶。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回頭非找人把你綁回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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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三章 犄角旮旯裏的律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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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程乃軒琢磨著怎麽綁人,中秋節後僅僅隻過了幾天,被柯先生和方先生兩位聯手,用八股特訓整得欲仙欲死的汪孚林,就不得不回城了。因為葉縣尊直接把壯班班頭趙五爺給派了過來,還外加十來個民壯充作護衛。趙五爺笑眯眯說了幾句話,就立刻帶著手下一擁而上,直接把汪孚林給簇擁上了滑竿,浩浩蕩蕩抬出了鬆明山,就連汪孚林抗議說自己已經會騎馬,竟也沒人聽他的。

    目瞪口呆的汪家人直到那一群人抬著滑竿飛也似地跑了之後,這才紛紛反應過來,一個個全都去看葉小胖。尤其是柯先生和方先生這兩位初來乍到時日不長的,那眼神更是恨不得在葉小胖身上挖出幾個洞來。葉縣尊的寶貝長子都還扔在鬆明山呢,趙五爺這些人大老遠過來,竟然也不提問個好請個安,直接把小家夥丟這兒不管了,怎麽瞧著汪孚林仿佛比葉縣尊親兒子還要更親兒子呢?

    這時候,李師爺便輕咳一聲說道:“這鬆明山雖好,可接下來是收獲季,全村上下忙著割稻,我們住在這裏反而給人不便,也該回城去了。”



    “說的也是,躲懶這麽久,也該回去幹活了。”戚『,良伸了個懶腰,笑眯眯地說,“也不知道我們出來這麽久,城裏頭怎麽樣了。”



    盡管對父親也好,母親也好,全都丟下自己這個兒子不管,葉小胖頗有些憂傷,但真的要離開鬆明山,他卻有些舍不得。他從小城裏長大。很少有在鄉間地頭四處飛竄玩鬧的時候。更何況相比家裏那些堂兄弟表兄弟。金寶和秋楓這兩個玩伴更合他心意,投他眼緣。在這裏,不辨禾稼的他第一次知道什麽是水稻,什麽是各種餐桌上的菜蔬,什麽是活雞肥鴨子。雖說沒能像汪孚林那樣下水遊泳,可在河邊拿網子撈點小魚小蝦的經曆,實在是新鮮而愉快。

    相比之下,讀書的苦累和壓力反而不像在城裏時那麽繁重。

    同樣不舍得走的。還有自小長在鬆明山的汪二娘和汪小妹,以及金寶。可誰也不放心汪孚林一個人在城裏,不走也得走。因為是臨時起意要趕緊回城,三個人一麵手忙腳亂地整理各種東西,一麵還要去四鄉八鄰打招呼,汪二娘還親自去鬆園額外送了個信。

    等到匆忙吃過午飯啟程,會騎馬的李師爺和柯先生方先生在前,戚良則是騎馬走在後頭,一頭一尾全都照料周全。抵達徽州府城時,卻已經是申正過後。距離城門關閉的時間已經不遠了。



    因為汪孚林家裏和知縣官廨就在縣後街上門對門,所以一行人緊趕慢趕。直到通過德勝門進了歙縣城,這才終於定下心來,稍稍放慢了些速度。走在熟悉的縣後街上,路上的小攤小販大多數正趁著日頭尚未落山,做著最後的生意。當金寶路過一個掛著各式各樣鬼麵具的小攤時,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卻不想小攤上一個背對自己埋頭正挑選麵具的人突然轉過了身。

    “咦?”

    小北午後方才悄悄溜出來,府城縣城滿大街閑逛,就是想著買點什麽,回頭好偷偷去鬥山街許家,安慰一下從許村回來後,就再未出現在人前,包括衣香社各種活動的許薇。思來想去,她就鬼使神差地跑到了這個小攤上。她沒想到竟然會遇上這一行人,驚咦一聲後就意識到了什麽,連忙迎上前,直接逮了葉小胖問道:“怎麽,這是要回城住了?怎麽夫人沒提起過?”

    “爹突然派了一大幫人來,像綁票似的直接把汪小官人給帶了回來。我們又不知道怎麽一回事,想想也幹脆回城算了。”葉小胖說到這裏,又瞅見小北手中一張憨態可掬的老虎麵具,不禁有些奇怪,“小北姐你買這個幹什麽?”

    “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小北一板臉,又看看天色,知道這會兒要去看許薇,那是不可能了,遂將老虎麵具給了攤主,讓他包好之後送到知縣官廨。她也不理會人家聽到地點時那瞠目結舌的表情,趕緊跟上了一行人。等到了地方,她見汪二娘和汪小妹雙雙下轎,臉上都有些說不出的疲憊,她少不得上前安慰了兩人,又拍胸脯表示立刻幫忙去打探自家老爺和汪小秀才到底在搗鼓什麽,隨即就拉著葉小胖一溜煙閃進了知縣官廨。

    見柯先生和方先生一直都在若有所思地盯著小北,李師爺想到之前蘇夫人還帶著她來過鬆明山,不禁有些奇怪兩人的態度。可在這時候,就隻聽戚良突然出聲說道:“二位先生一直盯著剛剛這位姑娘看,是覺得她眼熟嗎?”

    此話一出,柯先生頓時和方先生對視了一眼。這時候,性子懶散的方先生打了個嗬欠,笑眯眯地說:“秀色可餐嘛,多看兩眼有什麽奇怪?”

    上次在鬆明山村就已經發現了,這丫頭依稀像一位故人……可這位故人已經西辭黃鶴樓,再也回不來了!

    戚良當初默許那些老卒和小北過招,便是因為覺得她有點像一位從前見過的故人,聽到方先生顧左右而言他,他也不追問,一點頭就表示自己先回去,拱了拱手告辭。

    “還是不當官的好。”這次開口的則是柯先生,感歎過後,他突然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

    李師爺不太明白這兩位長輩怎會突然有如此感慨,暗暗記在心裏後,便邀請兩人進了知縣官廨。叫了個小廝一問,他們便得知,這會兒正是縣衙一日三堂的晚堂時分,而葉縣尊正在料理的是幾樁詞訟。這些詞訟不是別的,恰是狀告竦川汪氏從族人到仆役等人各種枉法事的案子,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偏偏讓人不勝其煩。連日以來不止歙縣這邊詞訟量突然大增。就連其他五縣衙門以及徽州府衙。也同樣是各種小案子不斷。

    顯然是五縣鄉宦和汪尚寧已經開始對掐。問題是這種對掐實在很沒技術含量。

    角門之後,汪孚林聽著大堂上那乏味的陳情以及各種辯解,簡直無聊得有些想打嗬欠。

    什麽竦川汪氏族人挪移田界,多占了幾分地;什麽管事強納佃戶之女為妾,如今已有三年;什麽欺行霸市,不許佃農轉佃別家的土地;什麽強行定田租,荒年也不肯蠲免,以至於逼得父親病死……絕不是他沒有同情心。不同情某些人的悲慘遭遇,更不是他不想趁機把竦川汪氏的名聲徹底搞臭,而是他並非剛穿越那會兒的吳下阿蒙了。

    有兩個資深小吏劉會和吳司吏在,對於各種文書事務以及官司貓膩,他都能有個大概的判斷。更何況,吳司吏剛剛還貼心地給他送來了案卷說明,就差沒直接告訴他這是沒事找事?還好他當初在看完兩版徽州府誌後,又粗粗翻過大明律,以及朱元璋的《教民榜文》、《大誥》等各種律法之外的刑事法規。

    這些鄉宦還真會柿子挑軟的捏,當初對他的時候是什麽陰招都來。現在輪到自己掐的時候,就上這種雞毛蒜皮的東西惡心人!

    當下。他便對身邊一個小廝說道:“去縣尊書房,把教民榜文給我找出來。”

    那小廝立刻拔腿就往後頭跑。然而,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後頭卻還跟著李師爺和柯先生方先生。汪孚林比兩人早出發一個半時辰,可一回來就被葉縣尊拉到書房裏絮絮叨叨地說趕明兒召見所有裏長時需要做的準備,再接下來就是這裏的乏味詞訟,所以他此刻對於追來的眾人也隻能打起精神拱了拱手算是招呼,隨即就趕緊接過了書。

    作為地方官,大明律、大誥、教民榜文,這三者在明初是所有官員必備。雖說後兩者中那些法外酷刑如今是廢除不用了,很多條文也被束之高閣,形同廢棄,可地方官真要用的時候,還是可以把這些搬出來,作為理論依據,就好比他現在這樣。他快速翻著這厚厚一本書,總算是找到了自己依稀記得的那一條,當即用指甲在那一段上頭掐了個痕跡,這才對旁邊的小廝說:“送上去,給縣尊看。”

    葉鈞耀在大堂上也同樣昏昏欲睡。這實在不能怪他這個父母官當得不到位,實在是今天四樁案子,昨天前天甚至大前天,每天都有一兩件兩三件這樣類似的案子,他不勝其煩卻又不能不受理!此時此刻,他正拿眼睛不斷去看放著堂簽的簽筒,恨不得丟下幾根下去,責令皂隸狠狠打這些家夥幾大板出氣,可這也隻能想想而已。他這個歙縣令現如今聲望已經很高了,總不能自己給自己抹黑。

    一時之氣,忍著吧!

    葉大縣尊正忍著那一陣陣困意,突然隻聽到身邊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側頭一瞧,見是一個小廝彎腰控背地上來,隨即將一本書放在了他的案頭,繼而一聲不吭就這麽下去了,他頓時奇怪不已。等瞄見麵前那本攤開的書上,似乎有指甲劃過的奇怪痕跡,他不禁心中一動,一字一句看完之後,心頭大振的他不假思索,突然舉起驚堂木重重拍在了案頭。

    “夠了!”

    見喋喋不休的堂下倏忽間清淨了下來,葉鈞耀方才聲色俱厲地說道:“連日詞訟繁多,本縣原來是本著以民為本的宗旨,故而一樁樁親自問案審理,卻不想縱容得詞訟雙方越發變本加厲。今天,本縣給你們讀一讀當初太祖爺爺的教民榜文。戶婚、田土、鬥毆、相爭一切小事,不許輒便高官,務要經本管裏甲老人理斷。不經由裏老理斷,妄自來訴者,不問虛實,先將告狀人杖斷六十,仍然發回裏老評理!”

    聽到這裏,柯先生和方先生兩兩對視一眼,全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驚異。這樣犄角旮旯裏頭的條文,虧汪孚林能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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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四章 當我的女兒吧(為第一個盟主陽光檸檬茶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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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北早就瞧見汪孚林在那邊角門的屏風後頭站著,因此悄悄溜到了另一個方向偷偷窺視。所以,在眼見得汪孚林翻書,指使小廝去送書,之後葉縣尊又這麽疾言厲色嗬斥了一通,她忍不住輕輕磨了磨牙,嘀咕了一聲一如既往地狡猾,隨即就懶得在這兒繼續看那無趣的戲了,腳底抹油溜回了後頭官廨。雖說她還記得對汪家兩姊妹的承諾,但第一時間,她還是不忘先去向自己最親近的人匯報。

    蘇夫人正在指導葉明月手繪扇麵,當小北闖進屋子,笑眯眯地複述了前頭公堂上的情景時,葉明月已經習以為常,不過微微一笑,蘇夫人卻畢竟是第一次親耳聽到這樣繪聲繪色的描述,和信上看到的感覺更不相同。在一怔之後,她就笑著說道:“真是個有趣的孩子。要說那位汪老太爺和他可是有仇,他竟用這樣的法子擋住了這一波比一波惡心的詞訟,給老爺省卻了老大麻煩。”

    “這麽起個頭,各縣衙門大約都會如獲至寶地用這一招。畢竟,十停之中難有一停是真的,簡直不勝其煩。”葉明月放下筆,看著筆下那扇麵,有些發窘地看著母親說,“娘,我都說了,我在畫畫上頭沒天分】∧,……”



    小北過去瞅了一眼,見扇麵上那隻大鳥確實畫得有些慘不忍睹,她便幫腔說:“小姐有其他天分就行了……再說,畫鵝不行,還能畫花,畫別的……”



    “小北!”葉明月哭笑不得地叫了一聲。見母親似笑非笑。她趕緊將那扇麵拿起來揉成一團丟在字紙簍中。老鷹都被她畫成了鵝。還有什麽好說的?

    蘇夫人深知女兒的優缺點,笑過之後也不為己甚。等到吩咐了葉明月去看看弟弟葉小胖,她見小北也要跟著溜,卻開口把人叫住了:“小北,你之前雖說跟著明月,一塊在我這兒學了些四書五經,但都是囫圇吞棗,倒是從不肯放下武藝。可你要知道。古來雖有花木蘭梁紅玉,甚至有帶領娘子軍的平陽公主,可要讓女子上戰場的時候,多半已經是國將不國的危急關頭。更何況,你這本來就不是戰場上的功夫。”



    小北沒想到蘇夫人突然說這個,愣了一愣後方才低頭說道:“我也沒想上陣殺敵,可既然小時候跟著乳娘學過,後來又……我隻是希望,如果有一身武藝,至少能夠保護自己。也保護真正的親人。”



    “傻丫頭。”蘇夫人一把將她攬在懷中,隨即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說道。“真的遇到你爹那種事,便是有萬夫不當之勇又如何?”

    小北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把下巴擱在了蘇夫人的肩膀上,隨即用雙手抱住了她。可緊跟著聽到的話,卻讓她一下子渾身僵硬。

    “到歙縣這麽久了,你也跟著明月去過徽州府衙。”蘇夫人頓了一頓,用不疾不徐的語氣說道,“連我都能打探得到,想來昔年舊事,你也應該都打聽過了。

    小北隻覺得腦袋一片空白,老半晌方才低聲說道:“是,我早就都聽說了。”

    “那西園和北苑呢,你就沒回去看看?”見小北沉默不語,蘇夫人便拍了拍她的肩頭,繼而一字一句地說道,“都已經這麽多年了,若是你家兄長還是不肯承認你這個妹妹……”

    “我本來就不稀罕他們承認!當初我是跟著乳娘翻牆走了,可我總不比他們丟臉!”小北一下子抬起了頭,臉上露出了一絲怒色,“一個聽到家裏人都下獄了,關鍵時刻丟下爹的靈柩自己跑路;一個母妹遭奇恥大辱卻不知道開解勸慰,反而還累得她們早死……算什麽男子漢大丈夫!這麽多年,那些義士還知道奔走,可他們都幹了些什麽?”

    “這麽多年了,你就改不了這性子,當初你乳娘油盡燈枯的時候把你送來我這兒也是,就像是炸毛的小貓,渾身是刺!”

    蘇夫人搖了搖頭,隨即摩挲著小北的額頭,一字一句地說:“你娘當初選擇嫁給你爹做妾,我沒法認同她這想法,可你這話說得好!若你真是死了心,反正我被人當妒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到時候就說你是老爺的庶女,流落在外接回來,因為怕我嫉妒,老爺一直沒說,所以就把你當成丫頭使喚。如今我終於被老爺說通,就給你上了家譜,還了名分給你。日後不用等回寧波府,就把你嫁了,也不用看葉家那些人臉色。”

    見小北先是瞠目結舌,隨即慌忙連連搖頭,蘇夫人就正色說:“你不要忙著搖頭,聽我說完。那時候你家中被圍,你跟著你乳母逃走,你那嫡母和一個未嫁的嫡姐卻含屈忍辱,赤足過堂受審下獄,雖得人營救最終出獄回家,可受了這樣的奇恥大辱,她們回去之後沒多久,便先後莫名其妙地病故了。你那乳母當初也許是忠心護主,也許是為了你不受辱,可畢竟有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些周遭風言風語如刀似劍,歸宗之後一切聽憑長輩,你一個女子絲毫自主也沒有。”

    “我……”小北張了張嘴,卻隻覺得喉頭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很想說自己那時候不過九歲,根本就隻知道跟著乳母翻牆逃竄。她很想說自己流落在外的時候,最想念的便是家。她很想說自己每逢做噩夢的時候,想到的全都是被錦衣衛帶走後就再也沒回來的父親。可最終,她能做的隻是無言流淚。

    “錯的是那個心胸狹隘卑鄙無恥的徽州知府何東序,錯的是那些趕盡殺絕的禦史言官,錯的是……反正總不能怪你一個九歲孩子。”

    蘇夫人把話頭掐斷,總算沒把根子歸結到皇帝老子頭上,隨即方才低聲說道:“想當初。我可以把你當作遠房親戚留在家。可為何要以你為婢。一直跟著明月?把你留在鄉下,我不放心,又難找人教養。把你當遠房親戚留在葉家,從上至下人多嘴雜,免不了要被人問東問西,到時候萬一問出點什麽,你就難有立錐之地了。想來想去,隻有讓你和明月朝夕相處。耳濡目染,我又可時時照拂,到時候當我女兒嫁了就好。”

    葉明月本待去看看弟弟,可在屋子門口就看到他正在小大人似的指揮小廝整理行裝,還像模像樣拿著書看,她就幹脆回轉了來,卻不想回到自己那屋子門口時,聽到了裏頭這樣一番雖未指名道姓,卻能夠聽出一絲端倪的話。她使勁吸了一口氣,正想著自己究竟是避開。還是咳嗽一聲假裝什麽都不知道闖進去,突然就隻聽到屋子裏傳來了一個聲音。

    “如果你擔心老爺。那大可不必。他雖說喜好誇誇其談,但大是大非卻還分辨得清楚,他會認你這個女兒的。”

    葉明月下意識地看向二門,見母親身邊兩個得力仆婦背對自己守在那,而這邊廂根本沒人,想來母親根本就不怕自己又或者弟弟亂闖,她不禁暗自苦笑。整了整雲鬢,她幹脆徑直推了門進去。看到小北下意識地抬起頭,隨即猶如慌忙從蘇夫人懷中掙脫出來,連連後退了幾步,她就無奈地說道:“小北,娘是故意讓我聽到的。其他的我不知道,娘說的法子,爹一定會答應的。”

    小北做夢都沒想到,葉明月竟然也這麽說,她有些無措地看著自己最親近的兩個人,良久方才訥訥說道:“讓我想一想……讓我先想一想……”

    葉縣尊既然拿著教民榜文直接發威,公堂上原本相持不下的僵局,須臾就出現了鬆動。杖六十這種責罰,顯然不是任何一個人都想要領教的,頃刻之間,本來扯皮幾日的案件,苦主便立刻撤訴了。神清氣爽的葉縣尊拍下驚堂木宣布退堂之後,出了角門見汪孚林正等候在那,他便笑吟吟地一把拉住汪小秀才,興高采烈地說:“孚林,你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今天晚上不要回去了,我讓廚下設宴,給你接風!”

    我又不是從哪大老遠回來,隻不過是在家鄉呆了一陣子好不好?

    汪孚林著實哭笑不得,可對葉縣尊的美意,他還隻能幹咳一聲說道:“與其接風,學生更希望來日能夠慶功。等到明天見完裏長,有所建樹之後,再定定心心大快朵頤一頓,縣尊覺得如何?”

    “這個……也好!”

    葉鈞耀思量片刻,便從善如流地點了頭,卻硬是拉了汪小秀才往自己官廨走。等快到二門時,看見兩個仆婦猶如門神一般紮在那兒,他方才有些訝異地問道:“這是幹什麽?”

    兩個仆婦瞅瞅葉縣尊,又看看汪小秀才,其中一個就垂手答道:“是夫人正在裏頭對人說要緊話,所以讓小的在這看守。老爺和汪小官人自是無礙。”

    葉縣尊懼內歸懼內,可卻不希望旁人察覺,見兩人如此說,他頓時鬆了口氣:“我本就打算和孚林在外頭書房說話,就不去攪擾夫人了。”

    可話音剛落,葉鈞耀便隻聽裏頭吱呀一聲,卻是東廂房的門突然打開,首先出來的赫然是蘇夫人。當妻子的目光往這兒看過來的時候,他腳下不由自主往前走幾步迎進了二門,卻是笑著說道:“夫人說完話了?”

    “是小北進來稟報說,老爺快刀斬亂麻把這些案子都給處理了。”蘇夫人說著便看了一眼二門外的汪孚林,微微頷首後,她就直截了當地說道,“老爺和孚林商量正事吧,等你清閑一些的時候,我再和你商量事情。”

    “那好那好。”

    眼見妻子笑著往長子的屋子去了,葉鈞耀鬆了一口大氣,趕緊出了二門,直接把汪孚林拉進了自己的書房。反手一關上門,他便拉著汪孚林直接到了書桌後頭,繼而就把聲音壓得極低:“孚林,之前我那夫人跑到鬆明山,對你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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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五章 秋糧新政(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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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葉鈞耀讓趙五爺等人火燒火燎地把汪孚林從鬆明山給請了回來,為的是這些迫在眉睫的瑣碎案件,如今既是快刀斬亂麻把事情全都給解決了,而且還會給其他五縣樹立一個標杆,他放下了一樁大心事,自然免不了問出了這個他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可是,讓他失望的是,汪小秀才麵色古怪地盯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方才吞吞吐吐地問道:“縣尊真想知道?”

    葉鈞耀簡直都要抓狂了:“不想知道我問你幹嘛?”見汪孚林不做聲,他越發心頭感覺不妙,可正當他要補救什麽,就隻見汪孚林對自己笑了笑。

    “夫人除了那些節禮,另外送了學生八十兩銀子,說是這小半年來的工錢。”

    “啊?”葉鈞耀直接目瞪口呆,好半晌,他才有些尷尬地說,“夫人也是的,我等讀聖賢書,視金錢如糞土,豈能如此看輕賢士……”

    葉縣尊你錯了,我還就喜歡尊夫人這樣慷慨大方的人!

    汪孚林隻當沒聽見葉鈞耀那嘀嘀咕咕,至於蘇夫人另外那番隻要你看中誰就說出來,我們夫婦替你做媒的話,他當然隻字不提,省得葉縣尊繼續¥≡,抓狂。眼看晚飯將近,他想著家裏還有一大家子,少不得辭謝了葉縣尊留飯的好意,先回了家去,可臨走時葉大炮還是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吃過飯後趕緊過來商量大事,免得明日裏長齊聚議事的時候出岔子。汪孚林自然一口答應,同時提醒葉鈞耀把戶房司吏劉會。刑房吳司吏。以及趙五爺全都叫上。

    鄭班頭在趙思成一事上倒戈。與那位汪老太爺算是正式決裂,可終究是背叛者,而胡捕頭這牆頭草同樣還不足以完全信任。兩人都不能納入核心陣營。



    次日一大清早,充當裏長的各地鄉民便把縣前街全都擠了個滿滿當當,等到雲板敲響,縣衙大門敞開,一群衣著各異的人魚貫而入,一個個跟著差役在廊下站定等候接見。雖是不停有人喝令不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聲依舊不絕於耳。雖說裏長素來有催科的職責,也是糧長之下首要負責完稅的,可如今負擔一下子全都掉到他們的肩膀上,大多數人都很有抵觸心理,就算少數覺得有利可圖的,也都希望能夠討價還價。

    “縣尊升堂了。”

    升堂排衙之後,葉縣尊照例說了幾句公式化的開場白,這才是裏長入見。歙縣乃是徽州府首縣,從前是十五個糧區。每區大約都是十一裏左右,所有裏長加在一塊。足足有一百六十多人,即便歙縣公堂再大,一百多號人全都擠上來,那簡直會沒有下腳的地方了。所以,葉鈞耀打著體恤的旗號,根據劉會勾出來的名單,隻挑了約摸二十個裏長進大堂,餘者全都在公堂外聽宣。

    果然,這麽一大幫子人磕頭起身之後,葉縣尊不過剛剛重申了各裏收各裏的新政,下頭就立刻喧嘩一片,其中叫囂最多的就是兩個字——祖製!



    依舊站在屏風後的汪小秀才對於這兩個字,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因為他自己就老用這兩個字扳回不利的局麵,可現在這兩個字又猶如絆腳石一樣放在他的麵前。好在祖製並不是百試不爽的靈丹妙藥,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就好比他當初扳倒趙思成,靠的是所謂洪武舊製?那隻是用來吸引注意力的障眼法而已,就和昨天他把教民榜文讓人塞給葉鈞耀一樣,不過是讓葉大炮打人一個猝不及防,順便給竦川汪氏一個不得不接受的人情。

    我都已經幫你到這份上了,要是你不領情,不自己出麵去了結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那我就依律判罰,到時候你別怪我心狠手辣!



    “今時是今時,往日是往日!”葉鈞耀已經不是最初的菜鳥縣尊,此刻對齊齊叫囂的祖製,他顯得很淡定,一拍驚堂木就沉聲說道,“照你們的說法,這些年在江南推行的均徭裏甲也好,一條鞭也好,難道全都是違反祖製?嗯,誰若是如此認為,那就站出來給本縣看看!”

    此話一出,下頭暫時鴉雀無聲。要知道,均徭在前,一條鞭在後,從嘉靖年間開始在浙江和南直隸小規模試行,而後推行到福建、江西、廣東、廣西,現如今浙江幾乎全麵推行,南直隸這邊雖有海瑞領銜,可一直步履維艱,至今尚未深入到徽州府。雖說朝野對此頗有非議,可作為區區裏長的升鬥小民站出來說這是違反祖製,誰那麽大膽子?



    麵對這一幕,葉大縣尊很滿意。他瞥了一眼藏在書案下頭左手上那幾張紙片——這就是昨夜他和汪孚林吳司吏以及劉會商議到深夜之後,集思廣益預備的各種小抄,上頭記述著各種突發情況應對方案,其中祖製這一條就是早在預料之中的。接下來,他對廣大裏長擺事實講道理,說明了這些年各地對於祖製的種種變通,強調了這是沿襲和發揚,而不是違反,好容易說完這些,他口幹舌燥後喝了口水,覺得有些累了,這才掃了一眼劉會。

    “戶房劉司吏,你代本縣給各位裏長講一講,各裏收各裏的宗旨。”

    汪孚林知道葉大炮是大炮放得有點累了,這才讓劉會代勞,索性自己也順帶靠著門休息一下。雖說這地方寬敞得能放下一張椅子,可畢竟影響不太好,他又不是擔著個師爺名頭的李師爺。

    劉會倒不比葉縣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直截了當地說道:“各裏收各裏,第一年裏長先收,其後每年從各裏中不分裏長甲首,揀選十戶人丁以及田畝全都居前者為小糧長,十年一輪,管收本裏之糧。然後,匯總由各區大糧長解送上京。而所有當年未曾輪值的本裏人戶,則各自出幫貼銀子,以供小糧長收糧,以及大糧長路上所用。每裏總共就一百一十戶,征收不累,且本裏全都是熟人,比大糧長奔波一區征收,要簡便許多。”

    全裏一塊幫貼?

    裏長們頓時麵麵相覷,不少人的眼神中,全都閃爍著意動的光芒。這若是幫貼多少全都掌握在自家手裏,倒不用像從前那樣被那些大糧長占便宜!

    不等下頭裏長們提出同意或不同意的意見,劉會又繼續說道:“為防出現之前征輸庫收糧,糧長私置大等,加收銀兩的弊政,屆時會官府會下發官等,懸於歙縣各大城門,讓解納銀兩的百姓複秤。而若是手頭沒有銀兩可供完稅的百姓,縣尊已經與本縣出資設義店收納糧食的各家大戶商定,於夏稅秋糧期間,由義店根據當時收糧時價浮漲一分銀子,收取相當於完稅銀兩的糧食。若是裏長一次性收齊所有應交稅糧,到義店出賣,則每石浮漲一分半銀子。而每區大糧長,則給予該糧區所有貼役銀的三分之一作為解運上京的路費,以示優撫。”

    此話一出,眼見下頭再次嘩然一片,葉鈞耀方才重重咳嗽了幾聲,發現這些裏長絲毫沒有安靜的趨勢,他不得不重重又拍了兩下驚堂木。

    “本縣知道,裏長之役本就繁重,從前也有催科收稅之責,但從來沒有過明路。如今驟然各裏收各裏,難免會心存顧慮。本縣的宗旨是,各裏賦役均平,貧者富者各司其職,不至於每次僉派糧長的時候,一個個都隻會推三阻四。之前歙縣一眾鄉宦大戶共同出資成立義店,這是一心為本縣鄉民謀福利,本縣感動之至,再加上有感於當初征輸庫第一天收稅就鬧出了民戶糧長廝打,故而才一力推出各裏收各裏之政……”

    接下來,葉大炮再度施展出了招牌的話術,汪孚林掏了掏耳朵,卻知道所謂貧者富者各司其職,隻不過是一個口號。真正的大戶那是沒人敢去觸及的,能夠做到的公平,也隻不過是相對公平,而且很可能隻在葉鈞耀這一任有效。可那又如何?在張居正還沒當權,尚未滿天下清查田畝的情況下,徽州府根本就沒法推行一條鞭,那樣隻會更不公平。他要的隻是把糧長之權直接下放,讓裏長成為變相的小糧長,同時用適當提高糧價的辦法,給他們一點甜頭,減輕賠補的壓力。

    說到底,葉縣尊刷政績,他替自己以及一係列盟友刷聲望的同時努力賺錢,僅此而已。

    由於竦川汪氏正深陷各種官司的惡心泥潭暫時脫不開身,因此今天無人攪局。裏長們就算本來有牢騷的,也少不得細細思量這其中的好處。畢竟,本來他們也是帶著鄉民繳納稅糧以及銀錢給糧長,有時候還得受盤剝,可現如今風險和好處並存,這就值得去試一試了。於是,當早堂散了之後,一眾裏長行禮後魚貫退出縣衙之後,相熟不相熟的不免全都聚到了一塊。

    至於自感現如今越來越有權威的葉大炮,從角門退堂時,連唇上那抹小胡子都翹了起來。

    “若真能解決今年秋糧的問題,本縣就高枕無憂了!”

    “原本十五區糧長的舊製,隻要收買幾個大糧長,就能讓整個歙縣的完稅都受到很大影響,現如今別人要是再要有小動作,少說也得收買幾十個裏長。”汪孚林一語道破真正的玄機,見葉大炮心領神會,他就笑眯眯地說,“雖說還沒到慶功的時候,但縣尊可以定兩桌席麵慶祝慶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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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六章 李師爺走了,許老太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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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的本意是隨便找個由頭定兩桌席麵,分了男女裏外坐,大家熱鬧熱鬧算完。可讓他沒想到的是,誌得意滿的葉大炮和他回到官廨後,卻得知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李師爺竟然打算走了。

    “在東翁這裏坐館雖不到半年,可實在是受益頗豐,尤其和汪賢弟相交一場,讓我學到了不少東西。我本待不回家鄉,直接上京,可今天卻有寧國府的舊識到知縣官廨捎信,說是我一走了之,家母卻蒙受了巨大壓力。此次在歙縣小半年,我的閱曆經驗都大有長進,正好回去在那些心思各異的親族身上用一用,這樣才能沒有後顧之憂地去應考。而且,柯先生和方先生既然都來了,我打算明日就啟程,所以打算向東翁和汪賢弟辭行。”

    按照李師爺的本意,是想直接從徽州坐船到杭州,而後再走運河北上直達京城。可一聽說自己一走幾個月,家中母親卻因此被人欺上門來,各種軟磨硬泡從聯姻到其他各種奇葩要求絡繹不絕,以至於母親應付乏力,他頓時惱火了。他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麵團老秀才,母親辛辛苦苦供他讀書,就是這次他因為族中逼婚而躲出來,也有母親在背後的建議≤∴,和支持。某些人真是欺人太甚!



    性子有幾分隨便和懶散的柯先生對李師爺家裏情形頗為了解,便幫腔說道:“他早一日回去,就能早一日收拾好局麵,所以還請縣尊能夠通融。”



    “哪裏稱得上通融,兒行千裏母擔憂。回去也是應該的。”葉大炮趕緊一本正經點了點頭。突然心中一動。立刻看著汪孚林說,“孚林,立刻去訂兩桌席麵,我們晚上就給李師爺餞行!”

    之前和葉大炮說好定兩桌席麵慶功,現在變成了給李師爺餞行,汪孚林隻覺得這樣更一舉兩得,而且還不至於讓人認為他們輕狂,立刻就答應了。



    李師爺根本還沒來得及反對。就看到汪孚林已經快步閃出了屋子。等葉縣尊又吩咐人去前衙三班六房,通知鐵杆心腹劉會吳司吏趙五爺一塊參加,又是讓葉明月親自去汪家,把汪家姊妹一塊帶上,又是捎話給葉小胖和金寶秋楓,好生想想該給他這老師送什麽臨別贈禮,即便他往日並不是什麽情緒都上臉的那種人,這會兒也覺得心裏熱乎乎的。

    身為舉人卻來當門館先生,在旁人看來他是發了昏,可眼下他卻覺得這幾個月過得異常值當!

    就連柯先生和方先生。眼見葉鈞耀十足十把李師爺要走當成大事來抓,原本隻是出於一時爭鬥意氣方才留下來教書的他們倆。這會兒也有些動了真心。即便兩人見多識廣,也不知道看過多少才能卓絕的地方官,葉大縣尊在他們看來不過菜鳥一個,可要說待人,這位歙縣令卻著實可圈可點。

    不管外間對於葉大縣尊各裏收各裏的稅賦新政有怎樣的反應,這一天的歙縣衙門,更多人卻都在議論李師爺的即將起行——這位年未弱冠的舉人今科是否能夠考中進士,沒有人能夠打包票,可終究是未來的希望之星。隻看葉縣尊竟然定了兩桌席麵,又把心腹和汪小秀才全都叫上給人餞行,這種重視的態度就已經很明顯了。



    踐行宴上,素來節製的李師爺來者不拒,喝了個大醉。上一次他在微醺之際對汪孚林說過,自己這次當老師當得太投入,甚至有過這一屆不去會試的念頭。而這一次大醉,他硬把汪孚林給拉出了屋子,死活磨著汪小秀才唱了當初他聽過的那首小芳後,方才大笑開懷,指著房頂說道:“汪賢弟,你可在房頂上睡過覺?”

    汪孚林看了看那屋頂的瓦片,想想自己前世裏小時候夠皮了,上房揭瓦爬樹下河遊泳什麽都幹過,可屋頂睡覺這種事還真沒幹過——萬一摔下來怎麽辦?看到李師爺左顧右盼,仿佛正在找梯子,他隻能趕緊攔住這隻醉鬼。

    “李兄,明天就回鄉了,這上房的事咱們下次再試吧?”想到人家明天還要走遠路,汪孚林幹脆把這個踉踉蹌蹌的家夥扶到了小廚房,讓張嬸給人做了點酸湯解救,等李師爺顯然眼神清明了些,仿佛稍稍醒了點酒意,他才攙扶著人回房。可一推開房門,他就聽到李師爺又悠悠說起了話。

    “小時候爹科場連敗,被人罵一輩子考不上舉人的窮酸,那時候我心裏不忿,又嘴笨吵不過人,就幹脆跑了出去,後來渾渾噩噩從一處梯子爬上了房。也就是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了柯先生。他那時候正在房頂睡覺,我一時興起也跟著睡,可戰戰兢兢地怕掉下去,根本就沒睡好。後來先生醒過來,和我搭訕了幾句話後,就決定收我當學生。他教了我三年,那三年我從童生都不是,到縣試府試道試小三元案首,再到南直隸鄉試亞元,於是再沒人敢笑話我爹了。”

    汪孚林這才明白,李師爺寫信把柯先生給找來,這是怎樣的人情。他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卻不防肩膀突然被人死死扣住。

    “我這次一定會金榜題名!我等著你!”

    “好好,李兄你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

    汪孚林當然不會徒勞地和醉了的人講道理,當然連聲答應。因為最近的強化訓練,因為柯先生和方先生至少都是培養出舉人的牛人,他對於最初毫無把握的歲考,總算也有了幾分自信。至於那幾個小家夥,哪用得著他操空心?金寶自律自控,秋楓一心上進,葉小胖……好吧,即使是看似資質性情最初很糟糕的葉小胖,也在好同伴的帶動下收起玩心讀書,總之明年童子試大可期待期待。

    當這一夜過去,又一個大清早來臨,啟程的李師爺臉上看不出半點宿醉痕跡,也沒流露出半點軟弱茫然又或者不舍,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回寧國府的歸途。汪孚林代替不能缺席早堂的葉大炮,和其他人一塊去送了一程。而等到他們回來,葉大炮剛剛結束了新一天平淡無奇的早堂,立刻笑吟吟提出了雙雙禮聘柯先生和方先生為門館先生的請求。

    當初還糾結於怎麽二選一的他被蘇夫人一敲腦袋,立刻恍然大悟。其他師爺都能有幾個,門館先生為什麽不能留下兩個,他又不是出不起錢!

    二十年遊曆諸省多地,即便不能稱為大名士,可也能夠被人稱一聲高士,柯先生和方先生都不是迂腐的人。既然看得順眼葉大炮,又有幾個有趣的學生,又能拿到豐厚的束脩,兩人便慨然答應了下來。至於汪孚林……反正葉縣尊的門館先生,就是金寶秋楓的老師,就是他的客座老師,還不用他掏半分銀子當束脩,他幹嘛要反對?不論怎麽說,他和葉大炮一樣,全都覺得運氣好極了。

    縣衙這邊和汪家正喜氣洋洋的時候,鬥山街許家卻彌漫在一片微妙的氣氛當中。就在三天前,年逾六旬,卻仍舊帶著長子奔波在兩淮鹽業第一線的許老太爺,突然從揚州回來了。方老夫人以及其他兒孫自然都嚇了一跳,等得知許老太爺將揚州的基業直接交給了長子執掌,家中上下自然暗流洶湧。就連方老夫人,也沒想到一貫親力親為的丈夫會突然如此決斷。最初幾天的緘默過後,這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龐都憲這次巡理九邊鹽務,鬧得沸沸揚揚,看這情形要出事,我就幹脆躲了回來,交待老大在揚州閉門謝客,先看看風色。”許老太爺握了握老妻的手,隨即笑了笑說,“我又不是程任謙年富力強,都已經到了被人稱作老太爺的年紀了,也該退了。”

    見方老夫人頓時沉默了,許老太爺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是不是他們不服?”

    “一個個都大了,各有各的心思,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方老夫人歎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把許薇的那點糟心事和盤托出,末了才氣惱地說,“我原本讓老三去鬆明山送中秋節禮,便是打算試探試探,可他回來對我說那汪孚林如何如何倨傲,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我又不是沒見過人,那分明很謙遜很有禮貌的少年郎,怎會無緣無故那副樣子?分明是他自恃家世,盛氣淩人,又或者心存不忿,這才激得人家沒給好臉色。”

    許老太爺這幾天隻看到留在府城的兩個兒子並兩個兒媳上躥下跳了,卻是第一次知道還發生了這樣的事,這會兒竟有些愣神。足足好一會兒,他才啞然失笑道:“照你這麽說,小薇看上了鬆明山這位汪小官人,她爹卻還看不上人?那是南明先生的族侄,十四歲便考中秀才,而且還擺平了眾多難題的小才子,她爹有什麽資格看不上人?更何況,人家葉縣尊說不定會捷足先登!”

    “你就別說風涼話了!我禁足小薇隻是氣她胡鬧,結果她就真的半個月沒出屋子半步,再這麽下去真的要憋出病來。偏偏那邊又說父母不在無人做主,老三又得罪了人,總不成一個勁去死纏爛打吧?”

    許老太爺撚著下巴上稀稀疏疏幾根胡子,最終笑眯眯地說道:“葉縣尊剛剛宣示了今年秋糧各裏收各裏的新政,那反彈絕不會小。而且,雖說他拉了那麽多人參加那個什麽義店,我卻不信真能有多大的本錢。我剛剛回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讓我先瞧瞧汪小官人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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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七章 米券發行日(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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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清早公雞剛剛打鳴,葉青龍便從深沉的睡眠之中驚醒過來,繼而半點不敢賴床。一骨碌爬起來之後,他就動手穿衣,打水,洗漱。等到收拾停當,指揮小夥計搬開門板開店,站在這會兒還半點人煙都沒有的大街上時,他就用力伸了個懶腰,而後彎彎腰踢踢腿活動了一下身子,預備迎接新的一天。

    從義店最忙的那段時間開始,他就從縣後街上的汪家宅子裏搬了出來,直接把這義店當成了家。盡管這裏總共就三間屋子,環境談不上,整天還要忙得和狗似的,可他卻渾身是勁。哪怕這幾天鄉民全都在忙著收割,一度門庭若市的義店已經變成了門可羅雀,每天光顧的就是小狗小貓兩三隻,可他卻依舊兢兢業業。因為程乃軒那次從鬆明山回來,就已經找他緊急商量過了汪孚林的主意,他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時生意不好算什麽,很快就會好的!

    而且,這兩天生意不太好,可門前鬼鬼祟祟的人卻很多,更有人不買也不賣,卻特意跑到店裏找他這個徽州最年輕的掌櫃聊天!分明就是葉縣尊召見百多名裏長時宣布的消息傳開了來,所以人人都在窺伺動靜。≈∮,可越是如此,和葉縣尊同姓的葉大掌櫃反而覺得與有榮焉,走路說話派頭見漲,尤其是對著幾個年紀和他差不多的小夥計,更是老氣橫秋教導他們要有上進心,唯有對著那個年紀比自己大兩倍的帳房時,這才會恭敬客氣。

    這會兒。他正在和老帳房套近乎。突然聽到一個小夥計的聲音:“葉掌櫃。有人來了!”

    “店裏有人光顧,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葉青龍不耐煩地抬起了頭,可看清楚門外街上那人影,他立刻瞪大了眼睛,隨即來不及和老帳房打個招呼就一溜小跑出去,卻是滿臉堆笑道,“小官人要來怎麽不吩咐一聲,我也好準備準備……咦。程公子也來了?”

    “你挺威風啊,葉掌櫃。”汪孚林笑吟吟地看著滿身消息一點就動的昔日小夥計,隨即方才正色說道,“今天既然要大舉動,當然我們都得來。不止是我們,南溪南吳老員外也會來捧個場,其他股東那裏我也送了帖子,能來幾個不知道,總之,今天你這個掌櫃有得好忙了。”

    葉青龍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又驚又喜地說:“這麽說,是今天幹?”

    程乃軒氣派十足一點頭:“小葉子。一會兒其他那些布置的東西就會送來,布置的事情就全靠你了。”說完程大公子就一揮手,後頭的墨香立刻抱著個大包袱進了店。

    雖說葉青龍對於小葉子這三個字有些嘀咕,可程乃軒這個東家和汪孚林一樣隻管出主意不管執行,對他這個掌櫃完全放權,因此對於這些小小細節,他就不計較了。這會兒摩拳擦掌的他隻覺得渾身是勁,當下吩咐幾個小夥計再一次打掃店堂,把他們支使得團團轉。



    他卻不像從前那些自己痛恨的東家又或者掌櫃那樣隻知道嗬斥人,指手畫腳了一陣子後,他便輕咳一聲道:“今天除了汪小官人和程公子,還有不少要緊人物會來,誰表現得好,將來說不定就是又一個我。當然這是以後的事,今天這事辦得好,每個人另發一個月工錢作為犒賞!”



    他這個掌櫃動用了這樣的大殺器作為激勵手段,小夥計們登時全都如同打了雞血似的忙碌了起來。等到須臾東西送來,葉青龍親自跟著人轉悠布置,等看到店堂門口拉起了一根長長的紅綢,中間還接著一朵偌大的紅色綢花,饒是他如今已經算見過世麵的人了,仍然不免好奇地上去東瞅瞅西看看。他都如此,幾個小夥計就更加覺得納罕了,幹活的空隙全都溜過去瞧了瞧,就連一貫處變不驚的老帳房都不例外。

    每一個人都鬧不明白,這紅綢是幹什麽的?

    自己人都如此,在附近窺伺動靜的人就更加疑惑納悶了,更有人慌忙把消息傳回去。歙縣縣城就這麽丁點大,短短的時間裏,義店這邊的古怪景象就傳遍了各處,好事的閑人紛紛到這裏來湊熱鬧,當趙五爺和鄭班頭帶著壯班和皂班來這裏維持秩序的時候,整條街上等著看熱鬧的人足有一二百,而且這人數還有增加的跡象。多虧那紅綢將義店這三間鋪麵當中的一間攔得嚴嚴實實,兩側門板重新瘋了,否則非得有好事者要闖進去瞅瞅怎麽回事不可。

    就當太陽逐漸升高,漸漸有了些許燥意的時候,一直人影晃動卻看不出在忙什麽的店裏頭,終於有人出來。那人一露頭就引來了外間眾人一片議論聲,原因很簡單,那不是最近幾個月來每次都折騰出滿城風雨的汪小官人還有誰?見其手搭涼棚往遠處眺望,閑漢也好,探子也好,全都忍不住心裏犯嘀咕。

    這架勢是還有人要來?

    人們並沒有白等。不多時,之前在其他米行糧店漲價風波中出現鎮過場子的吳老員外來了,陸陸續續到來的,還有三五位歙縣名流,雖不如此前狀元樓歙縣名流雲集來得震撼,可看到那麽多人一塊來,終究還是讓人更加好奇。又過了一會兒,最外圍的人群突然起了一陣騷動。

    “看那邊,是四抬大轎!”

    “是葉縣尊!”

    “什麽事要這樣大張旗鼓,葉縣尊親自來?”

    就算放在後世,官員出席某某商業巨頭的剪彩儀式,那也是司空見慣的。所以,盡管是在大明隆慶年間,盡管自家還遠遠算不上商業巨頭,可汪孚林還是憑借人脈優勢,成功地把一縣之主請來坐鎮——畢竟,眼下他所做的本就也是為了葉大炮刷政績。

    須臾,人群讓出了一條通道,坐在四抬大轎中,被人前呼後擁的葉鈞耀安全通過,最終在義店門口停轎。而這時候,最初在葉青龍的指揮下,臨時封閉的三間鋪麵左右兩間的門板,也被汪孚林讓人臨時卸下了一塊。他就這樣鑽出了店去,到了轎子前頭深深一揖,這才笑著說道:“今天有勞老父母親臨!”

    這種出風頭的事,每次叫上本縣都不嫌煩!

    葉鈞耀在心裏如是說了一句,出轎子的時候卻官威十足,環視眾人一眼後方才微微笑道:“義店能急歙人之所急,苦歙人之所苦,本縣身為歙縣令,當然也要支持。”

    嘴上說支持,可此時此刻看到一根紅綢將整個店麵攔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剛剛汪孚林出來時那個缺口,葉鈞耀仍然有些納悶。而且,今天自己是被請來幹什麽的,汪孚林一直顧左右而言他賣關子,所以他也是滿頭霧水。當汪孚林引著他從那個又卸下一塊門板的缺口入店,緊跟著缺口就被人補上了,汪孚林拍了拍手,葉青龍和墨香同時端著個盤子上來,一個送到他麵前,一個送到吳老員外麵前,他更是愣了神。

    這盤子裏頭係著大紅綢緞的……怎麽瞧著像是剪刀?

    見吳老員外和自己一樣,那臉上有些糊塗的樣子,葉縣尊便決定保持自己身為一縣之主的神秘感,強忍好奇,沒吭聲。

    而這時候,汪孚林方才站到了店門處正對著那大紅彩球的位置。見這會兒外間已經聚集起了足夠的人流,他便運足了中氣說道:“歙縣的父老鄉親們,今天,本店披紅掛彩,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本店即將推出的一件東西。”



    今天這一係列舉動,已經拉足了人氣,而汪孚林上來第一句話卻仍舊是賣關子,下頭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暗罵。好在汪小官人僅僅是微微一頓,繼而就從容說道:“有道是錢生錢,利生利,雖說官府有令,放錢取利,不得高過三分,否則律不追索,可民間卻從來都不是這樣的,月息一成甚至兩成的高利貸多了去了。然而,一邊是背了高利貸的還不出債被逼得走投無路,一邊卻是父老鄉親有三兩個錢,卻不知道上哪去找利生利的路子。所以,從今天開始,義店將推出米券。”

    見下頭傳來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汪孚林便開口說道:“所謂米券,麵值一兩銀子,第一期兩百張,時限一個月,月利一分半。也就是說,買一張米券,需要用一兩銀子,而一個月之後,如果拿著米券前來支取,那麽除卻可以拿回一兩本錢,還可以再加上一分半的利息。”

    買這麽個東西回去,在身邊放一個月,等回頭拿回來的時候還有利息?

    聽到這樣新鮮的事,下頭頓時起了一陣比最初更大的騷動,而汪孚林在用力拍了拍雙手之後,等人群稍稍安靜了下來,他方才說道:“我知道大多數人的習慣,是落袋為安,即便一二兩銀子,寧可挖個坑埋起來,也比放在別人那裏放心。可是,請大家想一想義店的聲譽!我們要做的,是讓大家沒法放出去生息取利,也不能變出錢來的閑錢能夠增值保值。也許有人覺得一分半銀子不過區區十幾文,那麽等第二期,你可以選擇六月期,總共利息一錢,又或者到期不支錢,而是換一石半白米的米券。”

    這一次,就連最初有些不屑的路人,也忍不住交頭接耳了起來。

    放高利貸的那些人自然有一二兩也拿出來放的,可一般小民百姓哪敢放高利貸,不怕放了卻要不回來?隻能一塊塊銀子攢著,然後多了到錢鋪熔鑄成大的,平時挖個坑埋在後院,又或者束之高閣,哪裏可能放著生息?就算做生意的,有不惜本錢投入的,也有賺到一點就開始藏錢的,如果真的按照這位汪小官人所說,那麽倒可以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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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八章 剪彩之後一搶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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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成功吸引了眾多人的注意力,並沒有人不感興趣就此離去,汪孚林方才稍稍放下心,右手放在背後做了個手勢,葉青龍立刻上來,扯開喉嚨大聲說道:“最新特惠,第一期兩百張米券,時限一個月兌付,現在購買,除月利一分半之外,附贈狀元果及美人果一包。一個月後,發行半年期米券,半年利息一錢,到期可選擇直接兌本錢以及利息,又或者直接支取白米一石半。”

    之所以第一期壓根不提支取米的事,是因為汪孚林知道現如今正是秋收時節,一個月之後米價隻會跌不會漲,誰會放著好端端的現銀不要,而選擇現米支取?但半年之後就不一樣了,那時候應該是明年三月開春糧價最高的時候,選擇兌米而不是兌銀子,有可能得到比利息更大的收益!

    事實證明,對於這樣的物價規律,圍觀百姓中很多人都能想明白。但半年期限畢竟很長,再說是一個月後再發行,不少人就琢磨著是不是先買張一月期的試試水。畢竟,這銀子相當於隻是換個保管人,一個月後照舊還是自己的,還能白得十幾文利息外加兩包時下最流行的狀元果和美人果。



    而這時候,∽◇,汪孚林方才再次開口說道:“但是,我也在此嚴正申明,若有其他地方也發售同樣或者類似的產品,與本店無關,或有被人卷款潛逃,兌付無門的危險。敬請各位互相轉告,謹防上當。現在,有請歙縣葉縣尊。以及南溪南吳老員外。戚百戶。西溪南吳公子,為今日盛事剪彩開張!”



    圍觀的人們從來都沒聽說過剪彩這麽一個新鮮的名詞,眼看本來左右兩間都下了門板的義店店堂,這會兒都被人挪移了開來,此時此刻就隻見一整條紅綢橫在門裏,三朵大紅綢花異常醒目,而這會兒站在紅綢後頭的那四位大人物,手上全都拿著係了大紅綢帶的剪刀。臉上表情卻都有些古怪。

    隨著兩旁高高掛起的鞭炮陡然劈裏啪啦炸響,那四位第一回被邀請做這種事的嘉賓稀裏糊塗剪下了自己的一刀,而汪孚林和程乃軒葉青龍則是直接接住了那剪斷的綢花,隨即將其扔向了圍觀人群。



    麵對這一幕,有人敏銳地躍起,接住了這價值不菲的綢花,而更多的人則是蜂擁進了店堂,開始詢問米券的諸多事宜。汪孚林示意程乃軒引了葉鈞耀等人趕緊往後頭走,在之前定好的酒樓好好款待一下眾人,自己則是親自出麵接待這很有可能成為第一批主顧的客人。

    整整一個時辰。他也不知道應付了多少谘詢的人,自始至終笑容滿麵。耐心十足。由於他汪小秀才的名聲、信譽,此時此刻的態度,有人回去拿錢,也有身上正好有閑錢的當場買下。當店堂中傳來葉青龍緊張的叫聲,表示第一期已經發售完畢,敬請下次趕早的時候,沒趕上的人頓時發出了遺憾的歎息。

    總算有了個空子,汪孚林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氣茶水,這才抽身而退去了程乃軒包下的酒樓。看到那些全都留下的嘉賓,他就知道今天這事不但引來了民間的興趣,這些官宦縉紳也都很感興趣。

    由於他來得快,其他人還不知道義店那邊的銷售狀況,葉大炮就關切地問道:“孚林,賣出去幾張?”

    “有勞縣尊關心,都賣出去了,那些來晚的人,好些都懊惱得很。”

    都賣完了?

    這下子,就連一向最為支持義店這個新鮮事物的南溪南吳老員外,也頓時瞪大了眼睛。一張米券一兩銀子,二百張也就是二百兩銀子,對於他來說,並不算什麽很大的數字,更何況到期這筆收入還要加上利息再倒貼回去。他注意到的是這樣一種模式,這意味著義店的信譽很受民間肯定。別人興許能夠如此跟風,可第一個開創者到底不同,而且今天葉大縣尊的親臨,更是等同於用官府的信譽給這批米券做了背書。

    而今日受邀而來的西溪南果園主人的侄兒吳守準,則是若有所思地說:“這些米券不會被人仿製吧?”

    “那是當然。程家從前就有一家小書坊,這次用了特殊的顏色,紅藍黑套印。因為是第一期,米券和留底上都還記錄了買主的手印,嚴防假冒。今後還會根據發行日子的不同,使用特殊的密語,敬請各位放心。”印章也請了一位老微雕師傅的事,汪孚林就不羅嗦了。有些事情留一半說一半,這樣會比較有利。

    聽到一切順風順水,葉大炮當然是最高興的那個。畢竟,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背上的縣衙虧空應該能夠在離任的時候填補,而且隻要夏稅秋糧以及歲辦歲貢能夠完美達成,考評時最難的催科兩個字,他就算達成了,隻要其餘政績也過得去,三年一次考滿後,說不定就能往上挪一挪。因此,盡管今天糊裏糊塗參加了一場剪彩,他依舊興高采烈。

    想到汪道昆當初把自己這些人交托給汪孚林時,自己還有些不以為然,如今親眼看到汪孚林拳打腳踢折騰出義店這麽個怪物,戚良已經再也沒有任何懷疑了。雖說他隻是在義店掛個虛名,其實壓根談不上股份,他還是很盡職盡責地提醒道:“汪小弟,今日米券既是一搶而空,我覺得,半年期的米券,你不如盡快準備完全,省得被人搶先。”

    聽到戚良這麽說,吳老員外也點頭道:“從前沒人想到這樣收納民間閑錢,今天既是百姓表現出了這樣絕大的興趣,你不妨聽從縣尊建議,盡快準備。”

    汪孚林本待用一個月時間來建立信譽,此刻眾人一個個都這麽說,他便看向了程乃軒。程大公子當即二話不說地拍胸脯說:“我本來就已經讓人在套印了,密語也已經準備好了。這下子加緊就是。不過。這次發多少張?”

    見汪孚林打了個手勢。分明是五百,程乃軒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這時候,吳守準又問道:“如果這五百張到時候全都支米,一次性就是七百五十石。而開春本來就是糧價最高的時候,到時候也許會漲到一石米七八百文錢甚至一兩,如今屯糧的收益豈不是會……”

    “吳公子所慮很有道理,所以,這五百張米券之後。我就不會再發可以支米的米券了,隻發到期兌付本錢和利息的米券。用七八百石米的代價,來樹立百姓對義店的信心和追捧,這還是很劃得來的。今年徽州府風調雨順,每畝地應該都會多打幾鬥糧食,故而隻怕要葉縣尊令人立刻騰出預備倉庫房,讓我暫時存一下糧食。當然,此事我也會和段府尊接洽,省得屆時有人就此興風作浪。”

    對於騰出儲備空空的預備倉,葉鈞耀當然是支持的。其他幾個股東聽到汪孚林說還會去和段府尊商洽,他們也就沒有什麽意見了。作為縉紳大戶。他們之中有的人明令家中不得放印子錢,也有的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的隻是其中那豐厚的利潤。他們深知汪孚林如今推出的米券利率絕不算高,對於有錢人吸引有限,可對於小門小戶緊緊巴巴過日子,隻有一丁點積蓄的人家來說,卻相當於存錢還倒貼利息,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這樣一來,不用擔心義店在秋糧收獲之際卻資金不夠的問題了!

    至於這一個月賠本賺吆喝的問題,如今已經在林木軒上吃到了豐厚甜頭的汪孚林和程乃軒,當然不會在乎。尤其是汪孚林,他今天請來了包括葉縣尊在內這麽些人,隻請了一餐飯,加上之後要付出的利息,以及幾百包美人果狀元果的錢,哪怕把今天剪彩和裝飾店堂用的那些紅綢也統統算上,總共付出的代價不到二十兩,但起到的宣傳作用卻非同小可,一兩日之間就能傳遍徽州一府六縣!

    因此,既然葉鈞耀等人都建議要盡快發第二批半年期的,汪孚林少不得就再三囑咐程乃軒盡快把東西炮製出來。等到回家進了自己那屋子,一上午高強度亢奮工作,一中午和大人物們說嘴扯皮,此時此刻累壞了的他直接往床上一躺,忍不住就這麽笑了起來。

    最困擾人的資金問題,至少短時間之內不是問題了!

    汪小官人戰鬥力強的名聲,徽州一府六縣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誰都沒想到,他從鬆明山剛剛回城,葉縣尊正式推出了各裏收各裏的秋糧新政,緊跟著義店就來了這麽一出。隻要不笨的人都能看出,這米券一發,義店的資金壓力就能立刻消解——當然從前也並非那麽大,畢竟程乃軒乃是程老爺獨子,關鍵時刻回家調錢就行了。可這兩個道試吊榜尾難兄難弟的小秀才在玩鬧一般的林木軒之外,卻真的致力於糧商這行當,卻很讓人意外。

    因此,原本認為狼已經吃飽喝足,暫時不足以再成為威脅的吳興才等糧商們,頓時再次糾結了。徽州一府六縣就這麽大,他們都是多年老坐商了,不缺本錢,當然就更不會想到利用這樣的方式,招攬分散在無數尋常百姓手頭的閑散資金。當一群人再次碰頭,彼此之間麵麵相覷的同時,那個入行最晚的胖糧商便低聲說道:“有人給我遞了個話,咱們可以在回頭收糧的時候把價錢抬得高高的,反正他許諾每石比我們高一分……”

    “夠了。”吳興才本來該是最恨汪孚林的一個,這會兒卻咬牙切齒地說道,“給你出主意的家夥沒安好心,我們高價收糧有什麽好處,回頭更兩麵不是人!之前汪孚林說什麽米業行會,我們拖著沒去談,可現在到這份上了,顯然他不是玩玩而已,何妨看看他能出什麽主意?如果不好,我們當然可以不聽,可萬一真的合則兩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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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九章 倒黴的廩生(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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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興才固然有這樣的提議,可糧商們還是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就在他們繼續糾結的時候,不過區區數日,義店便推出了第二期,麵值同樣為一兩,但時限卻是六個月的米券。這批米券到期兌付利息一錢,又或者可以選擇兌換一石半白米。也不知道多少人自從上次風聲之後,就在等著這麽一期產品——開春米貴就直接兌米,米賤就直接兌本錢和利息,簡直不要太完美——於是,從放出消息到五百張一搶而空,和第一期所用時間差不離,也隻有一個時辰。

    這還是因為,根據汪孚林的囑咐,這頭兩期米券采取的全都是記名方式,登記姓名籍貫住址以及手印,否則早就搶光了。

    兩期一共收入七百兩銀子作為本金,之前擔心的資金問題迎刃而解,汪孚林也就不再急吼吼了。放在後世,這種低利息集資根本不可能套取如此資金,但現如今不是不流行有息儲蓄嗎?所以,他有足夠的信心能夠借此真真正正地賺到第一桶金。辦完了這件事,把這些天做生意做到走火入魔的程大公子一塊拎上,他就與其走了一趟黃家塢程家大宅。



    因為程老爺不在,程乃軒沒了負擔,∑★,對於回家自然半點不怵。可是,站在自家祖母和母親麵前,旁邊的汪孚林竟是開口說了一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話。



    “老夫人,夫人,程兄和我連日以來忙於雜事,課業難免不能周全。轉眼就要到年底歲考了,我二人卻幾乎是紫陽書院生員中請假的常客。正好葉縣尊請了先頭李師爺的恩師柯先生。還有汪二老爺的授業老師方先生為門館先生。教授葉公子和我家兩個小子。之前也常常指點我經史文章還有製藝。我想,程兄如果也在閑時一塊跟著學習磨礪,應該會能夠很快上手。”



    程乃軒的祖母和母親彼此對視了一眼,他的母親陸夫人便搶先說道:“如此甚好,他爹寫信來問時,我們也就好交待了。”

    “喂,雙木,咱們的事業都剛起步。哪有時間……”程乃軒才要開口抗議,就隻見汪孚林朝自己瞪了一眼。

    “老夫人和夫人既然同意,那麽我有一件事想和二位商量。義店那邊倒還好,程兄之前花一百兩給我雇了十年的那個小夥計葉青龍,現在掌櫃當得像模像樣,而林木軒那邊,有之前管著油坊的那位管事,也可保無虞。但印米券的那家書坊,需要絕對可靠的人。我的建議是,讓程兄身邊的墨香。以及我家中和金寶一塊讀書的秋楓,輪流監督管理。以防出現問題。”

    聽到這裏,程乃軒的祖母俞老夫人不禁笑了起來:“你想得很周到,就這麽辦。如此乃軒就幹脆借住在你那裏,學業為重,不可輕忽。”



    程乃軒沒想到汪孚林直接把主意打到了墨香和秋楓身上,而且祖母不但答應了,還吩咐自己就住在汪孚林那兒,分明是極其放心。他忍不住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心裏有些酸溜溜的,暗想老爹也好,祖母和母親也好,信人家竟然超過信自己!可讓他更意想不到的,還在後麵。

    “程兄之前雖說也在我家中住過,可那時候畢竟是特殊情況,此番能否請老夫人和夫人借我一個穩妥的管事?我家裏如今人口不少,可四個轎夫是南明先生給我的,伺候兩個妹妹的是丫頭連翹是程老爺送的,跟著金寶讀書的秋楓也是程老爺送的,葉青龍是程兄玩笑間替我雇下來的。我自己找來的,隻有一個幫廚的劉家嫂子。本來我應該仔細斟酌再添幾個人,但一直都沒顧得上。而且,想來老夫人和夫人也希望能有個人看著程兄。”

    “喂喂,雙木你這話什麽意思?”

    見程乃軒又開始抗議了,俞老夫人就沒好氣地說道:“這話說得一點都沒錯,沒個人看著你,我和你娘還真不放心。這樣吧,就是謝管事。他跟著你爹東奔西走很多年,卻因為一次事故腿腳不便,方才留在了家裏,看著你卻是正好。媳婦你說呢?”

    婆婆都決定的事,陸夫人當然不會不點頭。想到汪孚林自陳家裏人手不夠,她就笑著說道:“謝管事在挑人上頭很有眼光,現在跟著老爺的幾個人,全都是當年他挑選的。孚林你既是沒空添人,可以讓他代勞,眼光絕對上佳。”

    那敢情好,這種飽經世事的老管家正是他最需要的,就因為不可能在市麵上輕易找到,這才求助於程家!

    汪孚林頓時欣喜若狂,趕緊謝過。等到他告辭的時候,程乃軒二話不說硬是要送,可一出屋子就沒好氣地揪住了他。

    “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這次葉縣尊覺得你功勞不小,決定也給你弄個特批廩生,估計就這兩天公布。也就是說,今年歲考你一定要考進一等。”汪孚林直截了當地丟出了緣由,見程乃軒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就慢條斯理地說道,“考不進一等就得停掉廩米,停掉廩米就意味著丟人現眼,你想想,等過年你爹回來,知道你升了廩生卻停了廩米,會不會對你大發雷霆?還有許村你未婚妻許翰林家,會不會對你有什麽看法?所以,老老實實把生意交給行家,然後跟我去讀書!”

    汪孚林嘴上說得大義凜然,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之前被柯先生和方先生輪番上陣,折騰得快心理陰影了,決定抓個同伴一塊受罪!可特批另一個廩生名額的事,這還真不是他對葉縣尊和馮師爺提的,而是那兩位看在程乃軒嶽家乃是那位許翰林的份上,在他得知之前就已經私下裏定了下來,如今,程乃軒和他一塊,推薦名單已經呈報南直隸督學禦史謝廷傑,他連攔下都不可能!

    之前紫陽書院換門聯事件,汪孚林已經團結了大部分的歙縣生員,此次麵對硬塞過來的廩生名額,無奈之下,他對葉縣尊馮師爺提出的交換條件——義店為紫陽書院之中勤學苦讀的非廩生生員提供特別助學金,其數額相當於每月六鬥的廩米,一共二十人份,這也算是他和程乃軒搶人名額的補償。

    當然,即便如此,仍然不能避免有些貧寒卻又清高的生員心懷怨憤。可他有什麽辦法,他可從來沒想要過廩生,否則他用得著歲考一等如此拚命?

    再三確定汪孚林不是故意騙自己,程乃軒頓時抓狂了。能夠從縣試府試道試三關殺出重圍,最終考中了秀才,程大公子當然不能算是紈絝,天賦才情也都不錯,可問題是秀才這種科場基層在歙縣從來不缺,整個歙縣學宮整整一兩百都是這樣的,要考一等,就意味著要比一大幫年紀大的前輩考得更好,至少要殺入前二十到前三十!雖說程奎等人中舉之後,學宮少掉一批最強的競爭對手,可歲考二等都不是那麽容易的,何況一等?

    而且他還早就翹掉了紫陽書院的課,經史子集都快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不用擔心,柯先生和方先生都是應試高手,強化一個月,包你歲考二等,再強化一個月,包你歲考一等。”汪孚林直接給程乃軒打了包票,見他將信將疑,他就笑眯眯地說,“你別無選擇,隻能搏一搏。好了,你趕緊準備準備搬我家去,我去府衙求見段府尊,談一下預備倉倉庫的事!”

    說實話,汪孚林真不是壞心眼,之前乍聽得葉縣尊和馮師爺把廩生問題報給了南直隸督學禦史謝廷傑,他還爭取過修改的,可既然改不成,他當然樂得自己有個難兄難弟陪綁。這不就叫做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要知道,他可比程乃軒更不想下科場,做個官商挺好的!

    徽州府衙陽和門外,汪孚林隻是對門子客客氣氣通報了一聲,連門包都還來不及送,就隻見那個四十開外的門子滿臉堆笑,先是把他請到了門房小坐,繼而一溜煙跑了進去通報。隻不過一小會兒,人就帶著一個青衫令史回轉了來,那笑意比之前平添三分,點頭哈腰地說:“小官人,府尊有請。這位是戶房陳令史,您跟著他進去就行了。”

    這要是換成歙縣縣衙,得到這樣的待遇毫不出奇,畢竟通過直接間接手段,汪孚林對三班六房已經有了相當的掌控,可此時此刻走在徽州府衙,他隻覺得四周圍那些目光半是敬畏,半是羨慕,不由得就有些犯嘀咕了。雖說舒推官成了涼透的冷灶,府衙刑房因為他的緣故被徹底清洗了一遍,可前者有跡可循,後者沒人知道,而快班王捕頭隻是在吳家米行門口吃了他一個啞巴虧,可也沒到眼下這種猶如凶神過境的地步吧?

    因此,在繞過大堂門口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叫道:“陳令史。”

    然而,原本一聲不吭在前頭帶路的那位戶房青衫典吏,卻是直接先打了個哆嗦,隨即方才停步轉身,臉上表情竟有些緊張:“小官人有何吩咐?”

    看這家夥的表情,汪孚林就更覺得不對勁了。他想了想,便稍稍迂回了一點問道:“府衙是不是有什麽變動?”

    陳典吏小心翼翼地瞥了汪孚林一眼,這才陪笑道:“小官人這變動兩個字著實精妙。是有變動,前幾天績溪縣縣令丁憂出缺,段府尊因為秋糧在即,故而令舒推官前往署理績溪縣令,舒推官今早才被人抬著去績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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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零章 坑人的最後是被爹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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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字似乎叫舒邦儒的那位舒推官,竟然去績溪署理縣令了?還是被人抬著去的,這什麽情況?

    汪孚林頓時目瞪口呆,貨真價實滿臉詫異。而陳典吏見其這般反應,意識到對方是真的不知道,就又添了幾句解釋:“舒推官自從之前跟著徽寧池太道錢觀察去探望過歙縣葉縣尊的病之後,回來之後就舊病複發,所以這次是抱恙去績溪上任的。”

    如果是什麽好地方,那麽舒推官抱病去上任,汪孚林還有可能相信,可績溪那是什麽地方?徽州一府六縣之中,績溪最小,也最窮,固然出過胡宗憲這樣的高官——胡宗憲當初還是以他籍參加科舉的——固然有身家豪富的大商人,可總的來說,績溪在整個徽州府中占據的科舉名額最少,賦稅份額最低,這都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他大約體悟到,就如同已經失寵的妾婦一般,舒推官竟是被段府尊給趕到績溪去了!

    難不成府衙這幫子人認為事情和他有關?他是很討厭舒推官那個陰陽怪氣的家夥,可他還沒有那樣的能耐!

    再一次快到段府尊的書房時,汪孚林正想著自己上一次在此對門麵壁的經曆,就隻¤↖,見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隨即一個身穿青蓮色衣裳的少女從裏頭出來,低著頭不看路,隻是心事重重地往前走。他也不記得這是否上次自己見到的段小姐,不想多事,見陳典吏連忙退到一邊躬身行禮,他就往其身後閃了閃。像模像樣稍稍低了低頭。果然。人壓根沒看到自己。就這麽從身側過去了。他才剛剛舒了一口氣,就隻聽陳典吏出聲說道:“府尊,汪小官人來了。”

    汪孚林也管不了身後是否有目光投來,聽到裏頭段朝宗一聲請,他立刻進了書房,見陳典吏也跟著進來了,還妥帖地關上了房門,隔絕了窺視的目光。他頓時輕鬆了不少,當即開口說道:“府尊日理萬機,學生本不該貿然打擾……”



    “不用客氣了,此次夏稅,歙縣第一個完稅,你功勞不小,更何況,這次歙縣葉知縣首倡各裏收各裏的新政,一人糧長,全裏幫貼。算是走在了賦役均平的最前列,你又緊跟著搗騰出什麽米券。難道不是為了幫襯他?”段朝宗直截了當地揭破了這一點,見汪孚林打哈哈連連謙遜,他就歎了口氣說,“你來得正好,我也想找你。南京那邊飛派白糧的玄機,應該瞞不了,今年秋糧,隻怕比夏稅更艱難。”



    這有消停沒消停啊?汪孚林簡直想哀嚎了,可這種飲鴆止渴的伎倆,是南京戶部出的,說不定還有汪道昆在其中煽風點火,他也不好評價什麽。

    於是,他決定不理會段朝宗的暗示,輕咳一聲便開口說道:“不論此事是否會事發,各裏收各裏之政,裏長們都沒有提出反對,而十五區大糧長隻需站櫃收糧,較之從前奔走不可同日而語,若有人要鬧事,就得在一百多個裏長當中擺平幾十個。至於那些大糧長,視此為畏途的會歡欣鼓舞,至於當做生財之路的……”



    汪孚林頓了頓,這才繼續說道:“這些人劣跡斑斑,往年隻不過靠著他們收糧,這才隻好捏著鼻子忍著,現如今若是他們不服鬧事,正好一體收拾了!”

    這一體收拾四個字殺氣騰騰,陳典吏忍不住吸了一口氣,暗想不愧是敲飯碗的煞星汪小秀才,對那些別人畏之如虎的刺頭隻當紙老虎。



    而段朝宗對這個回答雖說不上十分滿意,可汪孚林的意思是全力保證歙縣今秋完稅,他也隻能勉強接受了這樣一個結果。汪孚林和其他五縣又沒什麽交情,憑什麽越俎代庖?看來,他隻好給其他五縣縣令下死命令,省得回頭再鬧出什麽來。

    “你今天來見本府,不是隻為了匯報歙縣葉知縣的新政吧?”

    “當然不是。學生今天來,是想向府尊請示一件事。”汪孚林看了一眼陳典吏,字斟句酌地說,“學生想借一下歙縣預備倉的庫房。”

    段朝宗登時眉頭一挑。這些年各府縣的倉儲全都一日不如一日,別說歙縣沒有按照規矩一定要有的七萬石糧食,估摸頂了天也就七百石,而其他五縣隻會少不會多。可朝廷畢竟還在三令五申地下文,讓各府縣把預備倉好好抓起來,把庫房借出去這種事,說小很小,但說大卻也很大!他惱火地一瞪汪孚林,正要嗬斥,可見汪孚林表情耐人尋味,他細細一想,最終就對陳典吏說:“你到外頭守著,不要讓無關人等亂闖。”

    雖說陳典吏也很好奇汪孚林究竟是怎麽想的,可段府尊的命令不能違背,他隻能依言出了書房。可剛到外頭,他就發現剛剛撞見從書房裏出來的段小姐竟然並未離去,而是在院子門前張望,隻在見到他時,露出了幾分慌亂,躊躇片刻後方才低頭走了。他也不想多思量這種府尊後院的事,站在門前努力豎起耳朵,試圖聽清楚屋子裏頭的交談。然而,讓他異常失望的是,段府尊還不時有些許聲音,汪孚林卻仿佛啞巴了似的,接下來竟一聲都沒吭過!

    在最初的疑惑之後,他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汪孚林定然是通過紙筆,又或者其他方式和段府尊交談,此事竟是如此不欲人知!

    不管陳典吏如何腹誹惱火,當看到段府尊笑容可掬親自送了汪孚林出來,而且還給予了本府小看了你這樣的重量級評語,隻是區區府衙戶房典吏的他哪敢表現出任何不滿來,少不得根據府尊吩咐,又恭恭敬敬把汪孚林送到了陽和門。眼看汪孚林上馬之後徑直離去,他方才擦了擦頭上汗珠,暗想要不要給汪老太爺,又或者其他人透個信。

    至少讓他們知道。汪小官人如今不但是歙縣葉縣尊的紅人。也是段府尊麵前的紅人!

    出師告捷直接把庫房的事情給敲定了。再不用躊躇糧食收得多沒地方放,汪孚林少不得立刻回縣城義店,對葉青龍囑咐了一下此事。當然,屆時和倉大使以及官倉老人、鬥級之類扯皮的事,他就不出麵了,自有劉會吳司吏外加趙五爺這些三班六房資深人員去幫忙搞定。

    之前汪孚林回城的時候被趙五爺等人一擁而上給架上了滑竿就走,可現如今戚良直接送了他一匹還算是不錯的坐騎,他終於不用成天出行基本靠抬。一天到晚過著剝削階級的腐敗生活了。騎在馬上較之坐滑竿坐轎子,又自由自在,又舒爽愜意。隻可惜當初汪道貫借給他的這座宅院固然五髒俱全,卻沒有馬廄,因此他隻能把這匹坐騎暫時寄放在縣衙馬廄,再繞一個大圈回到自家,這就是唯一的不便之處了。

    他剛推門進去,就隻見一個人影竄了出來,險些嚇他一跳。看到是素來老實的金寶,他頓時有些奇怪。還沒開口問,金寶就激動地說道:“爹。湖北來信了,漢陽府那邊來信了!”

    湖北?漢陽府?記得那兩位他穿越過後還沒謀麵的爹娘雙親,似乎就是在漢陽府漢口鎮吧!

    汪孚林心中一跳,不假思索快步入內,一進後院,就看到汪二娘和汪小妹兩個小腦袋正湊在一塊看一封信,連他走近都沒發覺。雖說心裏同樣急得火燒火燎,當然最擔心的還是那個不靠譜的老爹給他折騰出什麽來,可這會兒他還是稍微留了點耐心,隻是用力咳嗽了一聲。

    汪二娘和汪小妹這才反應過來,當姐姐的立刻把妹妹的手掰開,隨即把信送到了汪孚林麵前:“哥,是爹和娘的信。”

    這麽說這二老至少順利碰頭了,而且看樣子都還算好!還好還好,他真怕出現什麽三長兩短特別狗血的情況!

    汪孚林接了在手,一目十行看完了第一張,結果盡是些囑咐他好好讀書努力上進,囑咐汪二娘和汪小妹姊妹倆好好照顧他這個哥哥……沒錯,就是讓妹妹照顧哥哥這種特別不合理的狀況!他為從前那個汪孚林的書呆和不負責任撇了撇嘴,看到老爹對他收金寶為養子表示欣慰和認可,他不禁鬆了一口氣,暗想這位老爹人看來還不錯,至少是通情理的。

    等他挪到了第二張信箋。這一次,隻看了幾行字,他就徹底更改了自己關於通情理三個字的定義,隻覺得腦袋像是被雷劈過了似的,外焦裏嫩,簡直快傻了!

    老爹在信中說,當年給他訂了一門婚事,念在這年頭很多人都有娃娃親的情況,他可以忍,大不了他想辦法讓人家主動把親退了……可信上說,因為種種原因,這門婚事已經早就被人退了,但他不承認!所以他希望他好好讀書天天向上,一定要考好試做大官,然後再把這門親事結回來……

    這是什麽見鬼的情況?

    這都是什麽爹啊,太坑人了!自己病了妻子過去侍疾,丟下家裏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從前還背了一屁股爛債,躲著債主不來往,讓他以為自家和族裏親戚就是這樣冷淡的光景;現在又突然來信說他已經訂了婚,婚事被人退了還卯足勁要結回來,這算是死要麵子活受罪,還是純粹神經病?

    “哥,哥!”汪二娘一看汪孚林滿臉悲憤就知道不好,趕緊使勁拍著他的脊背,直到把人叫回魂,她方才小聲說道,“哥,爹的信還沒完呢。”

    發現還有最後一張,汪孚林頓時咬牙切齒地拿到眼前,見老爹在信上提到生意多年不見起色,之前又病了一場,於是幹脆脫手給了別人,捎帶回來的那二百兩銀子算是給他們兄妹三個的生活費,他正想著這兩人總算要回來了,可轉瞬間就看到了最後一句。他那個完全沒有做生意天賦的老爹,竟是在漢陽縣令家裏找了個門館先生的活,像模像樣給人當起了先生來,母親不放心他的病還留在那,所以已將他們仨兒女托付給了汪道昆!

    他終於意識到,老爹這信捎回來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汪道昆已經上任鄖陽巡撫,更不清楚金寶之外,歙縣這邊發生的各種情況。

    不過不回來也好,省得他回頭不知道拿什麽麵孔來麵對這盡坑兒子的爹!

    第三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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