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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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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4:49:26 |
第三四一章 死要麵子活受罪(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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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從長江到漢水,最終來到新安碼頭停泊,汪孚林就發現,徽幫占據的這一片碼頭,實在是規模龐大,遠勝於其他飄著各色旗幟的商幫碼頭。又或者說,在如今這個時期,其他商幫的所有碼頭加在一塊,也及不上徽商這一片。因此,有人覬覦新安碼頭,那也是正常的事。作為初來乍到的徽幫新人,他自然是聽過就算,沒太往心裏去,施施然下了樓。

    他是午後剛剛抵達的漢口,此時吃過晚飯,在沒有宵禁的漢口鎮走走自然無所謂,要去漢陽府又或者湖廣首府武昌府,卻已經來不及了。而因為某種考慮的關係,他也沒有派人先去投帖,而預備明天一早再說。晚上他還去了專賣毛皮的山陝一條街,選了幾塊上好的皮子,讓向導兼掮客的鮑舒城又小賺了一筆。可回到客棧,他就有些睡不著了。畢竟,哪怕他對素未謀麵的父母雙親實在是發怵,可仍然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見。

    頂了別人的肉身,就要償還別人的因果,這是比欠債還錢還要更真理的真理!

    次日一大清早,梳洗用過早飯之後,汪孚林就等來了鮑舒城。聽說他要去一水之隔的漢陽縣衙尋親,鮑舒城】,頗為意外,無論怎麽回想,都實在想不起來漢陽縣衙裏頭有什麽汪姓有名人士。而昨天雖隻陪了汪孚林半日,可他已經瞧出來了,這位小官人無論談吐還是待人接物,全都是相當嫻熟老練,能教導出這樣兒子的。顯然不會是普通家庭。所以。原本就陪著十萬分小心的他今天陪著去漢陽縣衙。更是一路謹慎殷勤。

    作為附廓府城的漢陽縣衙位於府城南邊,規製和汪孚林見過的諸多縣衙沒什麽兩樣,隻沒有鄞縣衙門前那一堆兜攬告狀生意的訟棍。汪孚林卻並沒有貿貿然過去直接詢問,而是讓鮑舒城出麵,去叫了個自詡為精通縣衙情形的幫閑過來,而後把人叫到茶館中,點了一壺茶,六碟蜜餞果子並點心。為了避免自家那位不靠譜的老爹在這裏又做了什麽不靠譜的事。他特意把鮑舒城支到另外一張桌子上,自己和那幫閑聊著。



    那幫閑隻以為汪孚林是要到漢陽縣衙辦什麽事的,自然先說周縣尊,然後是縣丞主簿和典吏稍點一筆,對三班六房的頭麵人物卻是不吝濃墨重彩。汪孚林倒也聽得津津有味,末了才仿佛不經意地問道:“周縣尊是哪裏人?到這漢陽縣上任,帶了師爺嗎?”



    “說到這個,誰不知道湖廣民風彪悍,所以咱們周縣尊著實是有備而來,總共帶了兩個師爺。”那幫閑笑眯眯地豎起兩根手指頭。看看四周圍,這才湊近了說。“這兩位還都是赫赫有名的紹興師爺,一個管錢穀,一個管刑名,端的是精幹,三班六房那幫子胥吏差役,就沒有一個能糊弄得住他們,所以周縣尊令行禁止,在本地這些年的知縣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強項令了。”

    汪孚林見過歙縣葉大炮那樣的菜鳥縣尊,鄞縣陳縣尊那樣的懶散縣尊,現如今終於見識到一個精明強幹帶了兩個師爺來上任的,倒是對這位周縣尊刮目相看了。他很清楚,老爹是如假包換的歙人,怎麽都不可能搖身一變成為紹興師爺,而且他完全不認為,老爹能夠和精明能幹這四個字劃上等號,這兩位師爺顯然不是他那老爹。所以,他挑了挑眉就問道:“那這位周縣尊是否帶著家眷到任上的?”

    否則老爹怎麽能如同李師爺教授葉小胖一樣,謀了個門館先生的活計?

    “當然是帶了,周縣尊家裏據說是粵商大戶,身邊有兩個兒子,都尚在總角之間,為此還特地請了一位門館先生汪師爺。汪師爺雖說隻是個秀才,學識倒也不錯,就是為人太迂腐,兩位公子因為頑劣,甚至都挨過他的戒尺,聽說就連周縣尊身邊那左右手,劉師爺和馬師爺也與他關係不大好。偏偏他這人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看到什麽就喜歡指手畫腳,三班六房的人全都煩透他了。”

    老爹果然隻是在信上死要麵子!

    汪孚林早就知道老爹不靠譜,可寄人籬下卻依舊如此做派,他實在是著實鬱悶了。一想到把這麽一位請回徽州去供著,來日極可能也對自己指手畫腳,他就隻覺得頭皮發麻,心裏很有一種投錯胎的抓狂。然而,來都來了,不容退縮,他眼珠子一轉便故作好奇地問道:“那周縣尊就沒想著趕這位汪師爺走人?”

    “怎麽不想?”那幫閑沒注意到汪孚林臉上一閃而過的古怪,嘿然笑道,“聽說這汪師爺是徽人,劉師爺和馬師爺還擔心他和漢口鎮上那些徽幫商人有聯係,誰知道竟聽說他當初也當過鹽商,可人家從揚州販鹽過來,一斤賣二三十文,他卻隻賣十文,還振振有詞說商人要厚道,被那些一樣販鹽的商人背後指指點點罵了個半死。結果他辛辛苦苦揚州漢口來來回回,卻幾乎沒賺到什麽錢,去年生了一場大病後就不做生意了,這才來給縣尊當門館先生。”

    好吧,迂腐之外還要再加上一條,那就是自以為是……

    汪孚林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隻是勉強打起精神聽那幫閑唾沫星子亂飛地說八卦。包括馬師爺和劉師爺怎麽暗地耍詐,讓汪師爺失卻縣尊歡心;包括兩位公子怎麽戲耍這位門館先生,下頭人又是怎麽個給這位汪師爺看臉色……起初汪孚林還對老爹的迂腐古板很不感冒,可聽到人竟然被這樣欺負,他的心火漸漸就冒了起來,到最後聲音裏頭不免帶出了幾分怒氣:“這位汪師爺既然是歙人,新任湖廣巡撫汪部院也是歙人,就沒人想過他們可能是親戚?”

    “那怎麽可能。”那幫閑想都不想地聳了聳肩,隨手捏起一個鬆瓤丟進嘴裏,滿不在乎地笑道,“如果是自家人,汪部院一上任,那位汪師爺就該去拜訪了,可人一點表示都沒有。非但如此,汪部院之前巡視到漢陽府的時候,他還故意躲開了去。要我說,要不就是素不相識,要不就算有點關聯也是仇怨,否則何至於此?而且,汪師爺自從到了漢陽縣衙,就再也沒去過漢口鎮見過徽幫中人,我看他這性子獨得簡直天人共憤了。”

    見這幫閑還自作聰明地用了個成語,汪孚林扯動了一下嘴角,但實在是笑不出來了。他苦惱地揉了揉眉心,左思右想,最終決定不要單刀直入,而是派個人去送封信,看看老爹什麽反應再說。他當即打發走了那幫閑,又問茶館掌櫃要了紙筆,一蹴而就。等字跡幹透後,他就叫了一個隨從過來。人是當初程乃軒借給他的謝管事親自挑的,非常精幹,哪怕汪孚林說讓他假充從徽州過去送信的,不要提及他已經到了漢陽府,人也一句沒多問,立刻匆匆而去。

    鮑舒城雖說坐在另外一桌,可察言觀色兼且豎起耳朵傾聽,隱隱約約已經察覺到,汪孚林所說的尋親,很可能就是找那個很不會做人的汪師爺!雖說不知道兩人究竟什麽關係,可看汪孚林這做法就知道,這位小官人顯然是聽說了汪師爺的處境之後,不打算親自去見人了。想想也是,這人到異地要靠親戚幫忙,可如果是不靠譜的親戚,不能幫忙反而還要惹事,這就實在大沒意思了。於是,汪孚林沒叫走,他思忖報酬到手,也就定定心心等。

    這一番喝茶就喝到將近中午,每個人都灌了一肚子水,茶葉泡到淡而無味,幸虧各式小點心汪孚林毫不吝嗇點了不少,倒也不愁腹中空空。就當汪孚林隻覺等到花都謝了,著實有些不耐煩的時候,剛剛去的人終於回來了,手上不但拿著一封回信模樣的信函,竟還有一個小包裹。

    他快步來到汪孚林麵前,將東西往桌子上一放,見汪孚林抬手示意他在對麵坐下,他隻得過去坐了,這才壓低聲音說道:“小官人,小的送信之後,老員外看了之後一言不發,好一陣子才強撐著說在漢陽這兒呆得很好,不想回去。小的試著勸解了幾句,可他聽不進去,到後來就甩手進屋去了,還是老安人請了小的到院子裏說話,拜托將這些東西捎回去給小官人和兩位姑娘,說是她親手做的衣裳鞋襪。”

    汪孚林麵色僵硬地點了點頭,隨即打開了那個包袱,見裏頭果然是三套衣衫鞋襪,兩套是汪二娘和汪小妹的,還有一套是自己的。雖說不是綢緞,而是鬆江布,可針腳細密,足可見這一番針線活的心思。他摩挲著這些東西,許久才拆開了父親給自己的回信。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他登時眉頭倒豎。

    剛剛那幫閑分明已經說了汪道蘊在漢陽縣衙裏頭有多不受人待見,可汪道蘊卻偏偏還端著架子說自己如何如何得到東主信任,兩個學生如何如何尊重,末了則是囑咐自己好好讀書,和兩個妹妹在家裏好好過日子,聲稱已經拜托了汪道昆讓家中人多加照應。盡管他之前帶信給老爹時,並未提及家中如何興旺發達,免得讓人感覺受挫,可漢口漢陽和武昌應該都是徽商很多,對於家中情形,這個老爹真的就一點都不知道?

    他思來想去,終於火將上來,三下五除二把包袱重新包好,這才站起身說道:“走吧,去巡撫衙門,先去拜會南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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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二章 請君去追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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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世長江漢水兩水隔武漢三鎮,說的便是漢陽、漢口、武昌。而現如今,漢陽府和武昌府隔江而望,分理數縣,而崛起至今還不到百年的漢口鎮還隸屬於漢陽府,遠遠還沒到能夠和兩府相提並論的地步,然而富庶程度卻已經很不差。因為這年頭可沒有後世那一座座跨江大橋,汪孚林早上從漢口鎮趕到漢陽縣衙就已經不早了,這會兒一行人又是水路搭船,又是陸路騎馬,到了武昌府時,竟是快到下午申時,就連午飯都是在路上隨便吃了點。

    當年巡撫初設,乃是和布政司合署辦公,景泰天順之後,各地巡撫漸漸開府建衙,獨立辦公,也就使得不少省城在三司衙門之外,更多了一座巡撫衙門。大門之外,赫然是撫安、鎮靜兩座牌坊,此時此刻,當身為地頭蛇的鮑舒城帶著眾人來到了大門前時,就隻見這兒停著一長溜的轎子和馬車,有些轎夫隨從正在那說話,一色全都是徽州六縣的口音,排場頗足。

    相形之下,汪孚林這一行有的騎馬有的步行,看上去就簡約多了。鮑舒城本著作為向導的職責,陪笑說道:“汪部院剛上任不久,因為他是徽州歙縣人,所以在漢口鎮做生意的△10,徽商大戶全都想要見上他一麵,但汪部院為人簡樸,大多婉言謝絕,很少有能夠登堂入室的。”



    他這麽說,自然是委婉提醒一下汪孚林,卻沒想到這個少年仿佛沒聽見似的,直到大門前方才下馬。直接遞上了一張名刺。他滿以為那新巡撫提拔的鐵麵門子一定會不卑不亢把名刺還回來。然後說幾句場麵話將人拒之於門外。孰不料對方接了在手看了又看後,卻是捏著東西在手裏,客氣恭敬地問道:“這確實是汪部院的名刺,不知公子是……”

    “還請代為通報一聲,就說侄兒來訪。”

    那門子不敢怠慢,將名刺還給了汪孚林之後,這才趕緊一溜煙進去。而看著這一幕,鮑舒城也好。沿牆根等候的一溜車轎也好,不知道多少窗簾車簾打開,有人往這邊廂張望。須臾,那門子就跑了回來,叉手說道:“這位公子,汪部院有請。”

    汪孚林把隨從全都留在了外麵,自己孤身隨那門子入內。之前從徽州到漢口這一路上,但凡遇到那種刻意刁難的人,方才會拿出汪道昆的名刺作為震懾,此時更是覺得這狐假虎威的玩意好用。可等到看見二門。發現那邊廂一個笑吟吟的人正在等自己,他頓時大為意外。連忙快走幾步趕上前,疑惑地問道:“叔父不是回鬆明山了嗎?什麽時候又回來的?”



    “你一路舒舒服服又是官道,又是長江水路,安安穩穩。我就慘了,翻山越嶺一路抄小路,比你晚走,比你早到。”汪道貫笑著在汪孚林肩膀上拍了拍,親切熟絡地引他入內,“看你這樣子,是昨天還是今天到的……”

    那門子眼見汪二老爺親自迎接,又聽到汪孚林口稱叔父,立刻意識到這位不止是新任湖廣巡撫的親戚,而且是極其親近的親戚。倘若不是汪道貫親自迎接,興許他會錯以為是汪道昆的兒子來了。然而,等回到大門口,麵對眾多探究的目光,他卻緊閉嘴巴一個字不露。畢竟,就是衝著他這良好的操守品行,汪道昆才會用他,而且還特別慷慨地每月額外打賞銀子五兩,這錢雖比尋常揩油的門子賺的少,卻好在不用提心吊膽。



    汪孚林和汪道貫一路走一路說話,當進入最深處的書房時,他就見到了汪道昆。自從當初夏稅絲絹風波鬧到最大的時候,汪道昆起複為鄖陽巡撫之後,到如今正好一年掛零,可汪道昆看上去卻顯得相比當年山居歲月消瘦了幾分,顯然,這當官並不是當得那麽舒心,但眉宇間卻顯得闊朗了許多。他連忙上前行禮,這次卻是笑吟吟叫了一聲伯父。



    汪道貫記得,汪孚林從前對自己的長兄素來稱呼南明先生,這一聲伯父叫得蹊蹺,當即打趣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快說,難不成你今天是來找大哥關說人情,還是替人疏通門路?”

    “叔父,小侄似乎從來沒幹過這種事吧?”汪孚林對汪道貫這位沒長輩樣子的叔父那可絲毫不怵,沒好氣瞥了他一眼,這才直截了當地說道,“我今天早上去了漢陽縣衙,結果卻聽到了一大堆很讓我詫異的傳聞,因此也沒敢直接去見我爹,而是來找伯父問個究竟,叔父你既然也在這裏,那就再好不過了。我爹那是怎麽回事,明知道伯父上任也躲了不見,還有,徽州發生的那些事他難道都不知道?”

    麵對汪孚林這顯然滿腹的疑問,饒是汪道昆這輩子也不知道見識了多少風風雨雨,仍然有些躊躇該怎麽回答。畢竟,之前他和弟弟堂弟到鄖陽上任,偌大的鬆明山汪氏,竟是那時候還年不滿十五的汪孚林挑大梁,把那一連串事情全都給擔下來了,其中甚至包括胡宗憲的五周年忌日操辦。所以,他對汪孚林寄予了相當的厚望,可一想到其父汪道蘊,他就忍不住頭疼。最後,還是汪道貫先開的口。

    “孚林,你爹那個人……怎麽說呢……”畢竟是同輩,汪道貫又是肆無忌憚的狂狷性子,幹脆決定實話實說,“他這個人,說得好聽是清高,說得不好聽,那就是迂腐,太不合群,從前在鬆明山汪氏就是如此,在兩淮經營鹽業的時候如此,跑到漢口還是如此。大哥上任之後巡視漢陽府,本來也打算和他見一麵,順便也想讓人知道,大哥有這麽一個族弟在那兒,誰知道他竟是躲了。躲了就算了,還特意送了一封信來,說是七千兩銀子沒還清,沒臉見大哥。”

    說到這裏。汪道貫已經是又好氣又好笑:“至於徽州的事情。大哥每次代你送信給他。他都是三言兩語就把人打發下去,如果你在信裏沒說,那就肯定沒人告訴他,他和那些徽幫的商旅士子都不怎麽往來。據我所知,你娘不得已拋開你們兄妹幾個留在漢陽,就是實在不放心他那孤高卻動輒得罪人的性子。”

    汪孚林頓時深深歎了一口氣。他既然早就知道老爹如此不靠譜,自尊心還特別強,之前哪會在信裏炫耀自己的成就?既然如此。看來汪道蘊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而別人既然看其擺出如此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架勢,恐怕也不會多事。所以,一貫人稱鬼主意最多的汪小官人,這會兒摩挲著下巴,著實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如何是好。如果是不相幹的人,他壓根不用考慮太多,問題那個可是在禮法上能夠把他壓得無法動彈的爹!

    就和他現在完全掌控了對金寶的生殺大權一個樣。

    如果人幹脆是十惡不赦的渣爹也就罷了,可汪道蘊隻是性格有問題,做事有問題。其他的都談不上。而母親吳氏則顯然是一個很惦記兒女的人,那三套衣裳鞋襪便是明證。要不。下一劑猛藥,順著漢陽縣衙那些人對老爹的排斥,挖個坑給人跳?辦法可行,但具體怎麽做值得商榷,否則,以汪道蘊的個性,隻怕羞死也不會回鄉……

    汪道昆見汪孚林那攢眉苦思的懊惱樣子,本想開口說什麽,卻隻見汪道貫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做聲,他不禁啞然失笑。想起汪道貫說過汪孚林曾經把他當成遊野泳的閑人,在岸邊守了三天,兩個人又是師從方先生,關係熟稔非同尋常,他也就幹脆樂得看個熱鬧。果然,不消一會兒,他就看到汪孚林站起身來:“伯父,要把我爹勸回去,恐怕我得想想辦法,我想向您借個人。”

    “誰?”

    “把仲淹叔父借給我。”汪孚林見汪道貫頓時一愣,他便笑眯眯地說道,“有些話我這個當晚輩的不好說,到時候隻怕要叔父幫忙出馬。再有,我回頭還有一些關於生意上的事,想和叔父商量商量。”

    汪道昆雖說宣揚農商應該並重,可他終究是個當官的,總不可能親自去做生意,弟弟汪道貫和堂弟汪道會那也全都是詩文一流,打理庶務卻完全不行,所以隻能眼看著鬆明山汪氏在兩淮鹽業的份額日漸下降。盡管他很不希望腦筋很好,能夠在仕途上有所突破的汪孚林在商業上分心太多,耽誤科舉,可最終還是看著汪道貫道:“仲淹,既如此,你便給孚林參詳參詳。”

    從看熱鬧的人變成做事的人,汪道貫大為懊惱,可汪孚林才還了家裏七千兩銀子欠賬,汪孚林還對他的父親汪良彬言明,年底加還一筆利息,他也不好為難太過。等到汪孚林又匯報了幾句,起身離去,他和汪道昆打了個招呼送人出去時,嘴裏便抱怨道:“哪有你這樣使喚叔父的侄兒!”

    “誰讓叔父你們把我爹給慣壞了?”

    汪孚林嘟囔的聲音很低,低到讓人難以聽清楚,但他相信,汪道貫肯定還是聽到了:“欠了這麽多銀子卻不追債,所以爹販鹽漢口這些年,竟然把別人賺大錢的生意給做到幾乎虧本。他病愈之後不做生意了,你們還是不追債,於是他又去當門館先生,實話實說,這個這個職司怎麽謀來的,我覺著實在值得商榷,可他竟然還把東主和同僚全都給得罪了一個精光。所以,我要勞煩叔父出馬的不是別的,隻請叔父出麵,去向我爹追一下債。”

    汪道貫這二十多年來也不知道見識過多少人,可第一次發現自己有些白活了。當兒子的明明已經替父親向債主還清了債,如今又要債主去向父親逼債?汪孚林這是什麽見鬼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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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三章 親戚還是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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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知道巡撫衙門前門那一大堆人,哪裏願意和汪道貫這麽出去被人圍觀。再加上此刻天色已晚,漢口鎮那種徽商雲集的地方,大名鼎鼎的汪道貫很可能被人認出來,他就和汪道貫約了個時間,明日午後在漢陽縣衙附近那家茶館碰頭,而後由汪道貫的隨從領著,悄悄地從後門坐了馬車出去。

    雖說作為湖廣巡撫的官衙,來拜會的人大多擠在前門,而後門也有那些鑽營的人窺伺,可被人一擋,自然都無法上來,隻能眼看汪孚林上了馬車駛出了狹長的巷子。

    至於等在前門的鮑舒城和其他隨從,得了門子遞話後,就立刻離開了,讓那些等著汪孚林出來想要打探個究竟的訪客們好不失望。甚至有人尋思著,這是哪裏來的親戚,汪道昆竟然把人留在官衙裏頭住了?



    鮑舒城也很想知道其中究竟,因此陪著汪孚林回了漢口鎮新安街上的旅舍時,他旁敲側擊地向那些隨從打聽汪孚林和汪道昆究竟什麽個關係,可人人都守口如瓶,他卻越發好奇。得知汪孚林這天晚上不出去,他索性次日起了個大早趕到客棧候著。等到再次陪著汪孚林一行人來到漢陽縣衙附近的那個≌,茶館,等候不多時,就見一個青衫年輕人帶了兩個隨從笑吟吟地進來,再看汪孚林等人紛紛起身相迎,隨從們多數口稱二老爺,鮑舒城登時心中猛地一跳。



    汪道昆身邊兩個弟弟人稱二仲,文名卓著,在家排行都是老二。難不成這位二老爺便是其中一位?因此。聽到汪孚林口稱叔父。他想到之前在漢陽縣衙的那般經曆,心底的驚異錯愕就別提了。那位顯然不受待見的汪師爺,難不成真的是湖廣巡撫汪道昆的親戚?

    之所以鮑舒城今天送上門來,汪孚林沒把人趕走,他就是擔心這個看上去很聰明的家夥意識到什麽。與其讓人到時候壞了自己的事,還不如帶在身邊,說不定還能夠派上用場。昨天在巡撫衙門之中,他和汪道貫基本上把各種情況都敲定了。雖說對於出頭去做這個惡人,汪道貫大為不情願,可聽到汪孚林唏噓不已地說汪道蘊在漢陽縣衙處處碰壁卻還死要麵子活受罪,他想想也隻能答應了下來。此時此刻,他忍不住再次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不論如何,你爹那都是我的族兄,你真要我這個當弟弟的去?”

    “否則他什麽時候才能還鄉?”汪孚林把汪二娘和汪小妹如何思念父母的情形說了一下,這才連連拱手,低聲說道,“而且。這種戲也隻有叔父你能演得好,能把握得住分寸。從漢陽縣令到下頭的師爺以及他兩個公子。既然都討厭我爹,極可能會瞅準機會把人攆走,接下來就看我的了。總之,這次算是我欠了叔父一個天大的人情,解決了此事,咱們再商量另外一樁生意上的大事。”

    “好吧好吧,算我欠了你!”汪道貫口中這麽說,心裏卻知道,汪孚林當初在前頭替鬆明山汪氏衝鋒陷陣,解決了長兄汪道昆不能出麵去辦的那些事,自己這個忙也該幫。可是,讓他這個不太涉足商場的人出麵去要賬,這實在太強人所難了。汪孚林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



    漢陽縣衙知縣官廨的東偏院西廂房中,吳氏正反反複複看著那封昨日捎來的書信,眼圈漸漸紅了。她平生第一次離開徽州,第一次離開年少的兒女,卻一走就是一年多,兒子的信都已經捎來好幾封了,她卻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回去。盡管汪孚林在信上報喜不報憂,丈夫也很討厭和那些同鄉徽人來往,但她暗地裏托人出去打探過一些消息,雖說不知道細節,可也知道她和丈夫不在期間,家裏發生了很多事,若是可以,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去。



    可偏偏丈夫卻讓人如此放心不下!當初丈夫好容易重病初愈,可生意又做不下去,卻死活不肯回鄉,若不是她探聽得知漢陽縣令周縣尊正在給家裏兩位公子覓一位門館先生,因此瞞著丈夫,輾轉托人去說了一聲,哪會有人找上門來請汪道蘊去就館?可汪道蘊倒好,一直極力撇清和汪道昆的關係,甚至人家這個新任湖廣巡撫到漢陽府來巡視的時候,他幹脆躲了出去,這下可好,縣尊重用的那兩位師爺甚至在背地裏散布,說丈夫和汪道昆無親卻有仇!

    這樣下去,漢陽縣衙都要呆不下去了。家裏欠汪道昆汪道貫兄弟那七千兩銀子,又怎麽還?

    就在吳氏暗自愁眉不展的時候,大門咿呀一聲,她連忙背過身去擦了擦眼角,抬頭一看,卻是汪道蘊背著手進了屋。盡管他臉上掛著若無其事的笑容,但她還是清清楚楚地看見,那沒有完全擦幹淨的點點墨跡。知道周縣尊家的兩位公子人前賣乖,人後卻對汪道蘊百般刁難捉弄,偏偏汪道蘊除了板起臉訓斥,別的招數什麽都不會,卻又自尊心太強,她便隻能佯裝毫無察覺,起身迎上前去。

    “龍媽媽帶著小菊去買東西了,你上了這麽久的課,我去泡壺茶來。”

    “娘子不用辛苦了。”汪道蘊卻叫住了吳氏,猶豫片刻方才強笑道,“又不是大冷天,喝點涼水就是了。”

    他說得仿佛輕巧,但吳氏卻敏銳地聽出了弦外之音。其他兩個師爺全都沒帶家眷,隻有暖床的丫頭,故而吃飯都是知縣官廨的廚房一塊做,用水也都是那裏才能燒。聽這意思,那邊的廚房竟是仿佛連一點熱水都不肯給,這分明是逼他們走人。見汪道蘊取了一本書坐在床角看了起來,眼神卻顯然心不在焉,她心裏又氣又急,可深知就這麽說上去反而會有反效果,她不得不咬著嘴唇飛速思量還有什麽辦法。

    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個刺耳的聲音:“汪師爺在不在?有您的親戚來找。”

    親戚?

    這個業已有些陌生的名詞讓汪道蘊為之一愣。鬆明山汪氏雖說人口眾多,可除了在本地務農又或者讀書,在外做官的隻有汪道昆,至於做生意的,則都集中在兩淮為鹽商,這也是他當初選擇去漢口鎮的原因,碰不到同鄉同族,那就不會時時刻刻想起難堪的往事。此時此刻,他臉色變幻了好一陣子,本想借口身體不舒服,可早上給學生上課還好好的,又怎麽好對親戚避而不見?

    “去看看吧。”吳氏一看汪道蘊這樣子就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隻能委婉勸解道,“否則別人隻怕要說你閑話。”

    汪道蘊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說閑話,當即丟下書霍然站起身來。等到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故作鎮定出了門,卻隻見院子中站著一個他無論如何都沒料想到的人!見旁邊陪著的竟是一貫對自己冷嘲熱諷的錢穀師爺劉謙,他好容易才露出了一個非常勉強的笑容:“仲淹,你怎麽來了?”

    “我要是不來,蘊哥是不是就打算一直躲著我兄弟不見?”汪道貫笑眯眯地走上前來。今天因為汪孚林的請求,他另外帶了一身行頭來,剛剛在茶館中換上了。平日不怎麽招搖的他此刻頭戴一頂高淳羅巾,穿了一件千鍾粟倭錦的大紅豔色道袍,腳上一雙羅漢靸,如果是那些熟悉他的人,看到他這幅打扮絕對會目瞪口呆,可一直刻意避開他的汪道蘊,當然不屬於那種熟人範疇,這會兒隻覺得對方一身富貴逼人,越發顯得局促。

    一旁的錢穀師爺劉謙正因為得知官廨後門口來找汪師爺的這個親戚遍身綾羅綢緞,看上去顯然身價不凡,這才主動前去接待,最大的擔心便是汪道蘊並不像表麵看上去那麽窮酸,而是還有得力的親戚靠山。此刻聽到兩人這一來一去兩句話,他就品出了這所謂親戚的滋味來,當即故意攛掇道:“汪師爺也是的,有親戚從遠方來,怎能站在院子裏說話?對了,你那屋子太逼仄,不如去我那裏說話,當然,你放心,我會回避的。”

    那七千兩債務壓在身上,汪道蘊最不願意見的就是汪道昆汪道貫兄弟,可如今見了,他又生怕人家認為自己是故意賴賬,因此被汪道貫一調侃,他立刻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而聽到劉謙這話,他就更加不自在了,到最後竟是鬼使神差地憋出幾句話來。

    “仲淹,你放心,那筆賬我一直都記在心上,一分一厘的錢都不會少你的。如果我還不上,還有我兒子,我兒子還不上,我孫子也一定會還給你!”

    汪道貫沒想到都不用自己扮惡人去追債,汪道蘊這個呆頭鵝竟然當著外人的麵直接把這一茬給揭開了,登時又好氣又好笑。還說什麽一分一厘都不會少你的,敢情自己壓根沒那把握,已經想好了要靠兒孫去還賬?幸虧汪孚林那小子做事有成算,否則攤上這麽一個不靠譜的爹,非得倒黴死不可!

    瞥見一旁的劉謙正豎起耳朵聽他們的說話,汪道貫就故意笑著說道:“蘊哥怎麽把我當成討債的?不過七千兩銀子而已,我和大哥又豈會放在心上。”

    七千兩!

    劉謙登時遽然色變,而汪道蘊則是已經不敢抬頭了。西廂房門後頭,吳氏從門縫裏看到這番情景,幾乎都要忍不住想要衝出去了,最終還是強行忍下。

    她能對汪道貫怎麽說,人家又沒提是來要債的,卻是丈夫自己主動提起。鬆明山汪二老爺素來不管庶務,這是有名的,怎麽能怪汪道貫?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4:53:40 |
第三四四章 閑人不如走人(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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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不投機半句多。

    汪道貫沒想到和汪道蘊這個族兄還是這麽難打交道,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唯一慶幸的是汪孚林讓他來追債,這一目的已經借由汪道蘊自己那張嘴而辦到了。所以,他接下來也沒進屋,隻是幹巴巴地說道:“總之,大哥剛到武昌府上任沒多久,之前巡視漢陽府的時候,你正好不在,他倒是頗為歎息了一陣。你若是哪日有閑,就渡河到巡撫衙門去,我們兄弟也好聚一聚。今天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聽到汪道貫這就要走,心中七上八下的汪道蘊登時如釋重負,想也不想地說道:“我如今在周縣尊這兒當門館先生,閑暇不多,等日後有假再說吧。”

    反而是一旁的劉謙這會兒完全品出了滋味來,暗自倒吸一口涼氣。聽這位通身富貴逼人的年輕人口氣,其長兄莫非真的是新任湖廣巡撫汪道昆?沒想到汪道蘊竟然和人家是同族兄弟!幸好幸好,這個假清高真無能的家夥和人家非但沒什麽交情,反而還欠了人家兄弟倆那麽多銀子,這會兒債主登門都不知道請人家裏坐一坐,簡直是不會做人到極點。否則他們之前一個勁排擠詆毀此人,倒是△,闖大禍了。



    於是,眼看汪道貫要走,汪道蘊遲遲疑疑送了兩步那模樣,劉謙趕緊主動請纓幫著送人。將汪道貫一路送到後門口,他已經成功從汪道貫口中打探到了很多東西,補全了那些缺失的信息。得知汪道蘊是之前打理族中生意的時候賠了那七千兩,人家替其還上。其背了一身債務到漢口鎮經商販鹽期間。又是迂腐錯過了商機。也同樣沒賺到什麽錢,最後方才淪落到來給周縣尊做師爺,劉謙簡直覺得老天爺公平極了。



    如此近水樓台先得月,卻竟然混得這樣淒慘?真是個廢物點心,白瞎了這麽多好資源,如果換成他,早就飛黃騰達,腰纏萬貫了!

    盡管平日和刑名師爺馬亮互別苗頭。明爭暗鬥不斷,可今天看了這麽一出好戲,劉謙還是迫不及待地拿去和馬亮分享。而之前那一幕,院子裏還有其他人在,不消一個時辰,上上下下的人就全都知道了,連周縣尊都不例外。別人或許未必能夠第一時間猜出汪道蘊和汪道昆的關係,可為人精明的周縣尊卻哪會不知道,一想到當初自己隻聽說汪道蘊和時任鄖陽巡撫的汪道昆是同族兄弟,就立刻把人聘了來當門館先生。他不禁要多後悔有多後悔。

    這麽個欠債不還,還一個勁清高的窮酸竟然被自己延為上賓。會不會讓汪道昆對自己有看法?

    平日裏兩個兒子拿汪道蘊取樂,他也時常敲打他們要尊師重道,可現如今知道那位師長是這麽個人物,他哪敢讓人繼續教自己的兒子。思來想去,他便讓人去把劉謙和馬亮叫了過來,卻又詳細探問他們對之前汪道貫來訪是怎麽看的。賓主三人已經相處了兩年多,彼此對彼此的性格都很有數,因此三言兩語的試探之後,馬亮便低聲問道:“畢竟汪師爺和汪部院是族兄弟,做得太明顯很不好。不如這樣,我找個人來毛遂自薦門館先生,然後……”

    “然後激了這汪道蘊和人比試才學。這位就隻會之乎者也,肚子裏沒什麽了不得的貨色,肯定會輸的。到時候,他這個心高氣傲的人肯定會自己走人。”劉謙立刻使勁補充了一通,見周縣尊麵色霽和,他就得意地說道,“如此一來,兩位公子也能找個好師長,不會被這位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汪師爺給耽誤了。”



    馬亮既然率先出的主意,立刻當仁不讓地站起身道:“既如此,我這就去找人。縣尊這些年治下太平,不少人都想要在縣尊幕府中謀個缺,隻要我一張口,必定人人趨之若鶩!”

    眼看馬亮就要走,周縣尊卻突然開口把人叫住:“本縣如今確實求賢若渴,畢竟兩個兒子,本縣都寄予厚望。但是,汪師爺畢竟跟了本縣一場,他如今家裏有困難,本縣應該體諒才是。到時候汪師爺如果真的要走,你們記得一塊挽留,本縣不在意多養一個人。”

    “縣尊重情義!”

    馬亮和劉謙齊齊稱頌了一聲,心底卻非常明白周縣尊的意思。馬亮更是在心裏有了個最好的人選,那家夥除了會鑽營,才學倒是沒的說。縣尊是希望不要讓汪道昆覺得他薄情寡義,一聽說汪道蘊與其有齟齬,就立刻翻臉不認人。而是要讓汪道昆認為,周縣尊哪怕知道汪師爺才學欠佳,品行也不怎麽好,卻念在他曾經教授了兩個兒子一場,於是依舊盡賓主之情,將他留下養著,權當養個吃閑飯的。

    如此刷了名聲,又不傷人情,多好!而汪道蘊既然變成了吃閑飯的,哪裏還能和他們爭,容下此人也就無所謂了!縣尊確實高明!

    這一夜,汪道蘊輾轉難眠,到天亮起來的時候,兩隻眼睛全都深深凹陷了進去,整個人也是精神全無。吳氏知道他的心結所在,可七千兩的重擔就猶如泰山壓頂一般,一直壓在他們一家人肩頭和心頭,她如果能找到門路還錢,也許還能說服丈夫,可問題是吳氏岩鎮南山下這一支同樣並不顯達,哥哥吳天保已經幫了她很多,她怎麽好意思去張口,還是七千兩?於是,她隻能沉默著親自服侍丈夫穿衣梳洗,等吃早飯的時候,方才試探著提了一句。

    “要不,我過幾日去巡撫衙門,見一見南明先生?”

    “別去。”汪道蘊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立刻硬梆梆地阻止道,“還不上錢,多說何益?”

    眼見汪道蘊竟是摔了筷子就這麽出門,吳氏頓覺頹然,心裏萬分後悔當初為了讓生意失敗而又大病初愈的丈夫放寬心。托人在這裏謀館。早知道不論怎麽難辦。也要把丈夫哄回去!一整個上午,她心不在焉地在屋子裏整理衣裳,一會兒想起家裏的兒女,一會兒想起昨日登門的汪道貫,一會兒又想起舉步維艱的丈夫……想當初她剛剛嫁到鬆明山汪氏之後,汪道蘊與她舉案齊眉,雖說一年到頭在揚州的時候多,可卻一直和和美美。

    哪怕在揚州那樣的風月之地。也從來沒聽同鄉說過丈夫沾花惹草,她一直認為自己很幸運,可事實卻給了她一記迎頭痛擊。丈夫在私德上確實沒有一絲一毫給人詬病的餘地,可他在行商……不,做人方麵,這實在是太有問題了!

    “太太,太太。”隨著大門猛地被人推開,衝進來的小菊根本沒有在意吳氏惱怒的眼神,慌慌張張地說道,“有人向縣尊毛遂自薦為門館先生。結果老爺沒經受得起馬師爺和劉師爺的攛掇,竟是和人比拚學問和文章。結果……結果……”

    吳氏登時隻覺得腦際轟然巨響。丈夫當年也算是少年得意,由童生而秀才,可科考名落孫山,壓根沒拿到去考鄉試的資格,就此憤世嫉俗幹脆走上了行商的道路,畢竟徽人左儒右賈本就是風俗。可他喜愛讀書是真的,文章學問也過得去,怎至於如此?她踉踉蹌蹌出了門去,卻隻見汪道蘊正麵如死灰地一步一步往這走,而在他左右兩邊,周縣尊極為倚重的那兩位師爺馬亮和劉謙還在勸說他。

    “汪兄,這勝敗乃兵家常事,周縣尊還是很倚重你的,兩位公子對你也頗為敬重,隻不過是個開玩笑的賭鬥而已,你千萬別當真。”

    “就是,縣尊剛剛也發了話,你們兩個都留下,你身體不好,教書的事情就不用做了,閑時替縣尊整理一下文書就行了。”

    汪道蘊卻仿佛壓根沒聽見這兩個人如何說話似的,等走到吳氏麵前之後,他便聲音低沉地說:“收拾東西,走。”

    盡管吳氏一千個一萬個希望回鄉,可眼見丈夫如此失魂落魄,她自然傷心難過。她連忙上前攙扶了汪道蘊的胳膊,低聲問道:“那我們回鬆明山去?”

    汪道蘊本想反對,可想想自己在揚州的時候被人騙了欠下那大筆虧空,到漢口鎮販鹽又幾乎沒有多少積蓄,如今到漢陽縣衙當了快一年的門館先生,卻又最終如此狼狽,完全心灰意冷的他麻木地點了點頭說:“回鬆明山。”

    馬亮和劉謙沒想到汪道蘊竟然執意要走,對視一眼後,不禁都覺得有些棘手。他們之前是想著越快把人趕走越好,可周縣尊發話之後,才醒悟到那樣做太著痕跡,還是養閑人的做法更妙。於是,他們打了個眼色之後,一個人上來拚命阻攔汪道蘊,好話說了一籮筐,一個人拔腿過去,把周縣尊給請了過來。不多時,這位漢陽縣令就帶著滿臉得意的霍秀才匆匆過來。

    “汪先生,你這又是何必?本縣這一年多來,從不曾虧待過你,如今不過是一個玩笑似的賭鬥,你卻當了真,這又何苦?幹脆這樣,本縣二子年齡相差三歲,課業進度也不同,本來就應該區分對待,從此之後霍相公教長子,你教次子,豈不是兩全其美?至於這縣衙官廨太小,本縣讓人騰出一間屋子給霍相公就是,哪裏就需要你騰地方?”

    周縣尊說著便帶出了兩年多來練就的縣尊氣度,竟是不由分說地吩咐道:“來人,去夫人那兒取十兩銀子,就當本縣給汪先生的重陽禮。”

    汪道蘊被噎得渾身直打哆嗦,重陽節和他有什麽關係,他還沒到四十,這不是拿銀子堵他的嘴嗎?他緊咬牙關想要拒絕,可在周縣尊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下,他雖說脊背挺得筆直,可到了嘴邊的拒絕卻死活說不出來。反倒是吳氏見丈夫如此被人相逼,心裏憋著的一團火登時升到了頂點。

    “外子隻是個不善心計的尋常讀書人,縣尊和各位何苦為難他?他這門館先生當了一年,怎生早沒有人登門毛遂自薦,晚沒有人登門毛遂自薦,偏偏昨日他那鬆明山的族弟一登門,便有人毛遂自薦了,還邀他這沒心機的人賭鬥什麽文章學問?既然都是賭鬥,何苦還說這是玩笑,他輸了我們走就是了,徽州歙縣鬆明山老家還有百多畝地,自可舒舒服服做個小地主,也不用受這份閑氣!”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4:54:12 |
第三四五章 打了老的惹出小的(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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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氏平日為人溫和,哪怕她是汪道蘊的元配妻子,馬亮劉謙那兩個婢妾卻常常對她冷嘲熱諷,她卻從不計較。因此,今天素來柔弱的她竟是突然表現得這般強硬,每一個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就連身為丈夫的汪道蘊,也忍不住側頭去看妻子,眉眼間滿是驚訝。而吳氏卻根本不在意那些目光,寸步不讓地說道:“鬆明山汪氏雖不是什麽顯赫門庭,外子和妾身的兒子也不過去年才進學,但他好學上進,外子和妾身在外已久,當回去好好教導兒子!”

    她說完便拽著汪道蘊徑直回房,留下了院子裏幾個麵色各異的人。這時候,周縣尊方才意識到料錯了汪道蘊的自尊心,也低估了吳氏的脾氣,登時臉色陰沉了下來。他上任以來在漢陽縣也算是順風順水,兩個師爺替他看著三班六房,自己也算政績不錯,哪曾想今天竟然在區區一個師爺麵前吃癟。足足好一會兒,他才冷笑道:“沒想到本縣禮賢下士,最終倒是反擔了不是!罷了,去留隨他的便!”

    劉謙和馬亮不禁全都朝那位霍秀才看去,要不是這家夥顯擺太過,怎會把事情鬧到這樣的地步?而霍秀才卻對他們那惱怒的眼神視而不♀↘,見,反而對周縣尊拱了拱手道:“縣尊說的是,汪師爺學問文章不好也就罷了,卻如此沒有氣量,如何能夠履行教導兩位公子的職責?他自己有自知之明憤而求去,縣尊竭力挽留他卻反而口出惡言,傳言出去孰是孰非不問自知。縣尊又何必為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而懊惱?”



    周縣尊又不是菜鳥。聽多了別人的阿諛奉承。因此霍秀才這話不但沒讓他消氣,反而更加不悅。偏偏就在這時候,一個親隨匆匆而來,見這滿院子都是人,他遲疑了片刻方才上前說道:“縣尊,二位師爺,門外有人自稱是汪師爺的兒子,前來接父親回鄉。”



    此話一出。院子裏的眾人全都愣了一愣,而屋子裏正在收拾東西的吳氏也聽到了其中幾個字,一時什麽都顧不上了,慌忙快步出來,聲音顫抖地問道:“你說什麽?相公和我的兒子?他真這麽說?”

    盡管看到縣尊等人的臉色都有些微妙,但吳氏這問題很好答,那親隨隻得幹笑道:“他自稱汪孚林,是汪師爺和娘子的兒子,想來應該不會錯吧?”



    “雙木!”吳氏一時悲喜交加,幾乎下意識地轉身衝進了屋子。見汪道蘊呆呆站在那兒,她便抓住了他的雙臂。連聲說道,“相公,聽到了沒有,是雙木,是我們的兒子來接我們回去了!”

    汪道蘊幾年都沒回去,印象中的兒子還是個稚嫩的童子,此時聽到人竟然特意從徽州府跑到漢陽府來接自己,心中自然說不出什麽滋味。本來因為輸給霍秀才而不得不狼狽回鄉的那點不甘心,竟是被一種莫名的期盼而取代。幾年不見,兒子都已經考中秀才了,聽說去年歲考也進了一等,不知道人究竟長成了什麽樣子?不管什麽樣,總不會和他這樣一事無成,一定會是個和汪道昆汪道貫兄弟一樣的有才之士!

    周縣尊心念一轉,便已經打發了那親隨去請汪孚林進來。而這時候,馬亮瞥了霍秀才一眼,便在周縣尊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既是汪師爺的兒子來了,那便正好,讓霍秀才出馬,橫豎他已經得罪了老的,若是能讓小的再出個醜,也能夠讓縣尊出口氣。”

    聽到馬亮這麽說,周縣尊卻沒做聲。這時候,劉謙已經默契地在霍秀才耳畔耳語了起來。不多時,之前那親隨便帶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進來,隻見其麵如冠玉,笑容可親,白袍青履,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珠玉,看上去分外樸素,卻赫然翩翩少年,即便之前和汪道蘊鬧得很不愉快,大多數人也不禁在心底暗讚了一聲。隻有霍秀才用挑剔的眼神端詳著汪道蘊的這個兒子,嘴角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意。

    “學生汪孚林,見過周縣尊,各位相公。”汪孚林長揖行禮,隨即不卑不亢地說,“家父在外多年,學生和舍妹三人不勝思念,故而學生從徽州府出發趕到漢陽縣,打算接家父回鄉。家父在縣尊幕府一年多,有勞縣尊照應了。”

    哪怕縣衙剛剛發生了什麽,汪孚林早已經收買了人,知道得清清楚楚,可這時候他卻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口吻異常恭敬客氣。接下來,見周縣尊滿臉假笑,口中對自己說著些謙遜的話,其他兩個師爺模樣的人亦是口不對心,他心不在焉地敷衍著他們,眼神卻瞟向了西廂房的方向。據他所知,汪道蘊和吳氏就是住在這裏。隻是,他來了已經這麽好一會兒,裏頭為何到現在都沒有任何反應,就仿佛沒人似的?

    這時候,霍秀才終於瞅到了空子,當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聽說汪師爺在入縣尊幕府之前,生了一場大病,可卻是吳娘子千裏迢迢趕了過來侍疾,汪公子卻留在家裏,這似乎不大合情理吧?”

    當初功名危機的時候,這一條就被人拿出來挑剔過,可此時此刻時隔一年多,竟然被個不相幹的人拿出來翻舊賬,汪孚林當即朝這個發話的家夥看了過去。他早就派了個人盯梢馬亮,這兩人接觸的經過,包括霍秀才的底,他都摸透了。這個今天踢老爹場子的家夥,據說劣跡斑斑,就這麽個貨色,剛剛打了當爹的臉,現在又向當兒子的出手,真以為汪家人好欺負?

    他正想要開口譏嘲兩句,就隻見西廂房門簾猛地一掀,卻是一個中年婦人快步走了出來。盡管沒有任何從前的記憶,可他還是從那張和自己很有幾分相似的臉龐上,認出了對方來。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怎的。那個稱呼卡在嘴邊一時半會出不來。可對方卻一下子衝到了麵前。

    “雙木!”

    汪孚林幾乎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就被人死死摟在了懷中,那巨大的力道幾乎讓人窒息。盡管他從前一直覺得,汪道蘊和吳氏這對爹娘隻是名義上的,他根本就沒照過麵,談不上什麽感情,可這會兒聽到吳氏那帶著哭腔的呼喚聲,以及那溫暖的擁抱,他還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多兩個爹娘就多兩個爹娘吧。反正他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那個世界了,對他們好一點,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於是,他隻能有些笨拙地安慰道:“娘,我這不是很好?我來接你和爹回去……”

    他這話還沒說完,吳氏就鬆開了手,擦了擦眼淚便站起身來,卻是看著霍秀才,一字一句地說道:“霍相公好歹也是讀聖賢書的人,難道就不知道父母愛子之心嗎?相公之前重病。捎信來時,特意囑咐我一人前往。莫要耽誤孚林課業,甚至莫要告訴他此情,試想天下有多少父母不是如此?到了你嘴裏卻變成了不合情理,看來霍相公書是讀得好,可這天理人欲卻一竅不通!”

    汪孚林已經完完全全愣住了。從前隻覺得汪二娘那潑辣性子不知道像誰,現在看來,那絕對是遺傳的!吳氏看著柔柔弱弱,可這戰鬥力不錯啊!

    霍秀才已經快氣瘋了,立刻反唇相譏道:“哼,吳娘子倒是尖牙利齒,孝道大如天,你們夫婦這不是心疼兒子,而是縱容兒子!汪師爺那文章學問不過爾爾,我倒想稱量稱量,你們這兒子如何!汪小相公,你讀書幾年,進學時名次如何?”

    瞧見周縣尊等人一副作壁上觀的模樣,汪孚林便神情自若地說:“我六歲啟蒙,十四歲進學,僥幸道試最後一名。”

    “原來是最後一名。”霍秀才登時麵有得色,正要繼續諷刺,他卻看到汪孚林對他笑了笑。

    “去歲徽州一府六縣歲考,我僥幸也是一等倒數第二。”

    此話一出,深知歲考科考何等厲害的霍秀才登時麵色微變,就連周縣尊也有些動容。歲考和科考是府縣曆年來取中的所有秀才集合到一起考,其難度雖說和鄉試不能比,可真正說起來卻比道試還殘酷,能進一等的那全都是佼佼者。更何況汪孚林年初才剛剛道試進學,年尾卻又在歲考進一等,何其難也?

    霍秀才自己就從來沒進過歲考一等,此刻卻還強充過來人道:“歲考三年兩次,這次一等不代表下次一等,更何況三年兩次歲考之中,下一次是科考,那才是真正的強者如林。”

    “相公教誨,我記下了。”汪孚林見霍秀才麵露得色,突然詞鋒一轉道,“之前提學大宗師蒞臨徽州親自歲考時,也曾經如此說過。大宗師還說,把我壓在榜末,便是為了讓我戒驕戒躁,繼續上進。”

    南直隸督學禦史雖說和縣令是一模一樣的品級,但重要程度卻不可同日而語,因此連周縣尊聽到這話,都不由得再次仔細端詳汪孚林,馬亮和劉謙更是暗自嘀咕是否汪孚林自賣自誇。他們還隻是想,霍秀才卻冷笑了起來:“少年人不要自吹自擂,南直隸之大,生員數量超過數萬,大宗師哪會認得你?”

    “本來是不認得的。”汪孚林已經聽到背後屋子裏有人出來了,仿佛還有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卻沒有回頭,而是氣定神閑地笑了笑,“但因為我進學之後,徽州也曾經有和這位相公差不多想法的人,認為我不守孝道,兼且還以侄為奴,因此把大宗師驚動了過來。事情鬧到最後,卻是奸人自受其害,我卻得證清白,因此大宗師這才對我頗有印象。”

    汪道蘊起初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汪孚林,不由自主出來,見汪孚林在人前侃侃而談,隻覺得這個兒子又令人陌生,又讓人歡喜。可聽到汪孚林說當初進學之後還有那樣一場風波,他不禁為之色變。就在這時候,他就隻見汪孚林突然轉過身來。

    “對了,好教爹得知,南明先生和二老爺的七千兩欠賬,兒子已經全部償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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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六章 親不親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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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

    盡管極力抑製,但在場還是有人發出了倒吸涼氣的聲音。昨日汪道貫過來,揭開了汪道蘊欠汪道昆巨債的事,正因為如此,本來就隻是勉強留著汪道蘊的周縣尊,方才會默許兩個師爺來一場逼宮,把這個兒子不喜歡自己也看不上的門館先生給撤換掉,然後權當養個閑人給自己刷名聲。可今天一開始分明進行得很順利,可漸漸就偏差巨大,到最後不但汪道蘊的兒子從天而降,而且其人看樣子絲毫不像汪道蘊的徒有其表,竟是不卑不亢有禮有節。

    現如今這小子竟然說已經還清了七千兩債務!那可不是七十兩七百兩,而是整整七千兩,中等人家甚至一輩子都不可能見過那麽多錢!

    霍秀才那張臉已經陰沉得簡直能夠滴水了,他見汪道蘊和吳氏亦是瞠目結舌,當即陰惻惻地說道:“便是那些長年累月奔波經商的人,要還清七千兩債務也不是易事,汪小相公,你為了接父母回去,便如此空口說白話,就不怕被人揭穿毀了名聲?”



    “這麽說霍相公是不信?”汪孚林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說道,“那霍相公是否準備跟我去武昌府那邊的巡◎∵,撫衙門,見一見南明先生和汪二老爺求證一下?”



    霍秀才之前剛把汪道蘊打得大敗虧輸丟盔棄甲,正興頭上卻被連番潑冷水澆了個透心涼,他簡直都快氣瘋了。此時他本想說好,卻感覺到有人在背後拉了一把自己,登時恍然大悟。一時間額頭冷汗淋漓。欠錢與否那是鬆明山汪氏的家務事。自己一個外人揪著不放。還要為此跑去巡撫衙門求證,這是想要幹什麽?汪道昆可是新任湖廣巡撫,隻要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把自己摁成齏粉!



    馬亮也是沒辦法,這才硬拽住霍秀才,見人總算是閉嘴,他方鬆了一口氣。見周縣尊眉頭微皺,劉謙閉嘴不言裝啞巴,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便隻能沒話找話說,打哈哈道:“汪小相公真是好本事,果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雛鳳清於老鳳聲……”

    這時候,汪道蘊終於從震驚之中回過了神。他完全不認為汪孚林能夠還上這筆幾乎壓垮自己的債務,隻能板著臉訓道:“雙木,此事你是從哪裏聽來的?長輩的事不用你摻和,莫要胡言亂語,你小小年紀隻管好好讀書就行了。”

    吳氏卻忙護著兒子道:“相公,紙包不住火。雙木小小年紀卻知道為你分憂,你應該高興才是。”

    汪孚林見這夫妻倆字裏行間。顯然都不相信他能完成那樣的偉業,他不禁暗地歎了一口氣。眼見霍秀才眼神閃爍,仿佛準備找個機會奮起還擊,他便笑吟吟地說道:“爹娘也不信?其實,今天二老爺人已經來了,就在外頭車上。昨兒個其實就是我托他來的,本來我生怕爹娘你們不肯回去,於是我托了他幫我來勸一勸,誰知道二老爺不會說話,三言兩語竟然要緊事一個字沒說,出來見了我才知道懊惱。爹娘若是不信,我請他進來就是。”

    眼見汪孚林拱手一揖,竟是就這麽去了,汪道蘊和吳氏方才麵麵相覷,而周縣尊以及馬亮劉謙卻同時心中咯噔一下,第一次意識到如果他們真的錯判了昨天汪道貫的來意,那這次就是弄巧成拙了。尤其是親自把霍秀才給攛掇了來毛遂自薦的馬亮,更是暗自叫苦不迭,深悔太過孟浪了。唯有霍秀才本就是個心眼最小的人,對汪孚林的連番作態嗤之以鼻,當看到汪孚林領著一個年不到三十的年輕人進來時,他頓時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而汪道蘊已經被今天這一幕一幕給折騰得整個人都亂了,此時看見汪道貫,他甚至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還是吳氏慌忙迎上前去,萬福行禮後便趕忙直截了當地問道:“二老爺,雙木真的還了你和南明先生七千兩?”

    汪道貫沒好氣地看了汪孚林一眼,這才無可奈何地說道:“沒錯,銀子都送到鬆園了,就連爹那麽挑剔的人,對孚林也是讚不絕口,他還承諾年底歸還一千兩利錢,老爺子起先還不肯,可聽到他說權作年禮,方才勉勉強強答應了。現如今徽州一府六縣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鬆明山汪氏出了個財神爺,那幫休寧糧商本來隻是不成氣候的坐商,可跟著他組了個米業行會,今年竟然賺了個盆滿缽滿。”

    這是自己的兒子?

    汪道蘊已經完全瞠目結舌了,他猶如第一次認識自己兒子似的,盯著汪孚林看個不停,而吳氏則是完全另一種體會。她一把將汪孚林攬進懷裏,竟是淚如雨下:“雙木,都是爹娘不中用,把你和妹妹們撇在家裏,那麽多事都要你這小小年紀獨自去出頭。爹娘這就跟你回去,從今往後,不會再讓你操心這些。”說完這話,吳氏便立刻看著汪道蘊道,“相公,雙木既然和二老爺一塊來了,我們就跟著一塊走。我這就去收拾東西,相公陪二老爺說話吧。”

    原本丟臉到極點的狼狽而走,卻變成了兒子來把自己夫妻倆接走,汪道蘊還不會愚蠢到不知道該如何抉擇。見妻子直接把兒子給拉回了房,周縣尊等人還在,他平生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把族弟汪道貫介紹給了他們。一聽說汪道貫是汪道昆的嫡親弟弟,如今正隨汪道昆在任上,見過汪道昆一次的周縣尊仔細留心對方言行舉止,果然覺得和汪道昆有幾分酷似。劉謙之前和汪道貫打過一次交道,更是深信不疑,唯有馬亮和霍秀才還有幾分狐疑。

    畢竟,這年頭騙子尤其多,騙到朝廷官員頭上也不是沒有!

    可這樣的疑問,在周縣尊笑容可掬把汪道貫請到了書房,和兩個師爺以及霍秀才輪番上陣。一番對談之後就漸漸打消了許多。汪道貫雖說今科會試落榜。根底卻是方先生調教出來的。詩詞歌賦更是信手拈來,那份從容不迫的大家風度,讓自認為出身粵地大戶的周縣尊也有幾分自歎不如。因此,汪道蘊也終於收獲了幾道不同從前的目光,連周縣尊也嗔他從前不該避而不談和汪家兄弟是親戚。

    對於這樣截然不同的待遇,汪道蘊又是感慨,又是難受。從前背了那樣的債,他怎有臉去宣揚家裏有什麽有力親戚?不想到頭來竟是年紀那麽小的兒子讓他翻了身!

    而前頭那偏院的西廂房中。汪孚林端詳那簡簡單單兩間屋子,隻覺得汪道蘊和吳氏這日子也實在太難過了,因此,眼看著吳氏讓龍媽媽和小菊去收拾東西,拉了他到一邊說話,他就搶著說道:“娘,二娘和小妹都很好,原本她們硬是要和我一起來接你們回去,被我好容易勸住了。如今鬆明山那邊的老宅正在翻修,等你們回去之後。就能住上寬敞的新居了。”

    吳氏原本對汪道貫說的話還有些將信將疑,聽到連家裏的房子都在翻修。她終於意識到自己不在家的這一年多,兒子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又是歡喜又是痛惜地看著小小的兒子,這才按著他的肩膀說:“雙木,你之前寫信從來報喜不報憂,娘到漢口來這一年多,家裏都出了什麽事,你給我一樁一樁說清楚,娘想知道。”

    “這就說來話長了。娘,都是過去的事了,算了吧?”汪孚林雖說很愛在仇人外人麵前誇耀戰績,可是在名義上的母親麵前,他覺得這麽幹有點羞恥,於是就想糊弄過去,可他才想別過腦袋敷衍,卻不想吳氏直接捧了他的臉,讓他不得不正視她的目光。在她那不容置疑的瞪視下,他才無可奈何地運用春秋筆法,把這一年多來的那些事給簡略介紹了一下。

    即便如此,吳氏聽到他險些丟了功名,汪道蘊險些被派糧長,接下來又是連番大事,不由得目弛神搖。

    不過轉瞬之間,從前那個隻會讀書的書呆兒子長大了,竟能夠扛起家裏重擔了!

    汪孚林知道周縣尊那邊有汪道貫,用不著自己去繼續逞能,而吳氏久別重逢,拉著他不放,他也就隻好陪著這位娘親說家常話。然而,漸漸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他隻有最近這一年多來的記憶,並沒有從前那些共同的回憶,因此,當吳氏漸漸把話題延伸開去之後,他就不知道應該如何接話茬了。他甚至想要找借口逃避躲開,可吳氏緊緊拽住他的手,絮絮叨叨充滿了懷念和自責,他隻好坐著不動,靜靜聽著那些他完全不記得的兒時趣事。

    最初他還隻是勉強為之,可漸漸的就有了一點點認同感。原來那個他認為純粹是書呆子,甚至都不知道關心兩個妹妹的家夥,隻是單純的笨拙而已。

    “娘,過去的都過去了。”最後,汪孚林主動握了握母親的手,然而畢竟這是第一次,他有些僵硬。隨即,他便順勢站起身來,“總之,我在漢口鎮上的客棧定好了房間,一會兒我們就過去住,明日一早再去巡撫衙門拜見南明先生。”

    吳氏臉上滿是欣慰,想著丈夫的麵子,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說出汪道蘊在漢陽縣衙這段日子的窘境。而汪孚林看到龍媽媽和小菊收拾東西,特意又吩咐道:“四季衣服挑那些完好的就行了,回家之後總還要多做幾身。沒用的東西就不用帶了,省得耽誤時間,傍晚之前收拾好,這樣也省得在此多耽擱一天,寄人籬下看人臉色。”

    汪孚林說這話的時候,正好汪道蘊和汪道貫來到門口,過來送的恰是劉謙,三人一時麵色各異。汪道貫便笑著對汪道蘊說:“聽,孚林給你打抱不平呢。回鄉之後,你就順順心心過兩天老封翁的日子,好好享清福,不用再操心這個操心那個。蘊哥,你可是真運氣,兒子是秀才,那個白撿來的孫子都已經成了童生,說不定來年父子倆一塊去考鄉試,又是一段佳話!”

    劉謙已經完全聽傻了。汪孚林那才多少歲,怎麽可能白撿兒子,還考上了童生?莫不是汪道貫真是騙子,信口糊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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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七章 你怎麽戾氣這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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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的事情發生得突然,再加上劉謙回去之後對周縣尊嘀咕了一陣子,因此,劉謙和馬亮,連帶始終就心中不痛快的霍秀才,全都自告奮勇護送汪家一行人前往漢口鎮。等來到新安街上那座數一數二的客棧安置,霍秀才就立刻找了個機會溜出來對掌櫃打探。奈何汪孚林才剛到這裏兩日,掌櫃也好,夥計也好,對於他的來曆身份全都不甚了然。而汪道貫更是轉瞬就沒影了,他瞅機會對馬亮和劉謙一說,這兩位師爺也不由得感到事有蹊蹺。

    要知道汪道蘊這次辭歸,周縣尊還送了二十兩程儀,私底下又悄悄交給了他們八十兩,囑咐如果確定了汪道蘊的身份,就再厚贈一番,莫非之前那個自稱汪道貫的年輕人前後兩天出現,本來就是為了和汪道蘊一搭一檔,騙錢回鄉?如果是那樣,明天他們就跟去巡撫衙門,倒要看看這些家夥怎麽過關!

    這座新安街上有名的大客棧器具陳設考究,房屋整潔,被褥用具也都漿洗得幹幹淨淨,比吳氏之前趕路到漢口鎮上時所住宿的那些旅舍何止高一兩個檔次。所以,夫妻倆離開漢陽縣衙的這第一夜,全都睡了個踏踏實實的好覺。就連跟著這※,一對夫妻的龍媽媽和小菊,也都覺得這一切好似做夢一般。



    之前吳氏從徽州帶來的家人裏頭,兩個本就是雇來的男仆受不了清苦,到了漢口鎮沒兩個月就自請求去,剩下她們兩個。之前在漢陽縣衙時一直都和主人主母擠在小小的西廂房裏,那日子別提多艱難了。



    汪孚林總算辦成了這一樁最大的事情,同樣如釋重負。這一晚上亦是沾枕頭就睡。一夜無夢。次日一大清早,他起床洗漱過後,正要去父母房中問候,卻不想劉謙三人卻齊齊找了來。一打照麵,為首的劉謙便滿臉堆笑地開口說道:“汪小相公,今日可要去巡撫衙門拜見汪部院?縣尊礙於朝廷律令,不得輕離漢陽縣。所以特意遣我們三個隨行,希望能見上汪部院一麵。畢竟,不能留下汪師爺。縣尊也頗為遺憾。”



    “哦,當然可以。”哪怕吳氏不說,可汪孚林第一次打聽之後,又在縣衙裏買通了人。這兩個師爺怎麽對待老爹的他心裏有數。更何況龍媽媽和小菊對他這個少主人那是恨不得倒豆子似的,什麽都說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嘴角挑動,笑了笑說,“周縣尊當然遺憾了。他為了留下我爹,特意請了霍相公來和我爹打擂台賭鬥,看他輸了再把他留下。既長了自己禮賢下士的厚道名聲,又彰顯了自己用人不問出處的明智。實在是一石二鳥,不,是一舉兩得啊。”

    這麽隱秘的內情,他怎會知道的!

    馬亮和劉謙遽然色變,而霍秀才卻一直把汪孚林當騙子看,這會兒登時眉頭倒豎:“小子,別賣弄口舌,到了巡撫衙門看你還能這樣得意否!”

    “霍相公說得對,我也等南明先生為我爹主持一個公道。”汪孚林臉上笑意更深了,卻是抬手說道,“所以各位請回,有話回頭到了巡撫衙門再說。”

    汪孚林話音剛落,眾人就隻見兩個身材健碩的隨從上了前來,與其說是請,還不如說是把他們三人驅趕了出來。等到了院子外頭,氣不打一處來的霍秀才頓時惡狠狠地說道:“這個混賬小子,不過是為了騙縣尊的程儀,竟敢擺這樣的臭架子,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那等迂腐無能的人,能生出什麽好的來,我看他十有八九是騙子!就算他真和汪部院有親,我也定要當著汪部院的麵,教訓一下這個狂妄小子!”

    馬亮和劉謙聽到霍秀才這麽說,也隻能在心底暗自給自己打氣。這年頭騙子橫行,自詡為和官府某某有親,繼而招搖撞騙的案子一抓一大把,隻希望他們這次也撞上了如此騙子,否則恐怕就真的有大麻煩了。不止他們,就連周縣尊也要受牽連。於是,接下來一頓早飯,三人吃得全都沒滋沒味。

    而汪道蘊和吳氏這一頓早飯吃得也同樣不算愉快。昨夜聽妻子說了鬆明山老宅正在翻修,汪道蘊對於兒子越過自己拿主意,著實有些不大痛快,可今早才敲打了兩句,他就被吳氏給埋怨了,一時啞口無言說不出話來。再加上今天要去見汪道昆,一想到自己這筆賬拖了好幾年,到現在還是兒子出麵去還的,他更是覺得有些沒臉去,奈何答應都答應了,須臾汪道貫又親自過來接人,他也隻好硬著頭皮上了馬車。

    抵達武昌府巡撫衙門門口時,已經到了午時,這裏依舊門前車轎雲集,當人們看到馬車上第一個下來的青年時,立時起了一陣騷動,那些本來等在車轎之中的人紛紛忙不迭地出來,竟是將人團團圍在了當中,一個個全都是滿臉笑容,自報家門。

    “汪二老爺,我是歙縣岩鎮的方天雲,我的侄兒曾經在汪部院的豐幹社裏頭……”

    “仲淹先生,我是許村許誌寶,從前許老太公的百歲壽辰,咱們還喝過酒……”

    “汪兄,我和令舅西溪南吳老爺一同做過生意……”

    跟在後頭的劉謙等人眼見得那個自稱汪道昆之弟汪道貫的年輕人被人圍在當中,赫然要被無數唾沫星子給淹沒了,這時候倘若還要安慰自己說對方是騙子,那無疑太自欺欺人了。馬亮和劉謙本能地和霍秀才離開了一段距離,心中無不緊急思量著補救的辦法。而霍秀才則是目瞪口呆,一麵拚命安慰自己說這些人都是騙子請來的托,一麵暗自發狠下決心,打算在汪道昆麵前顯露一下自己富貴不能屈的意誌。

    巡撫怎麽了,巡撫也要講道理!

    汪道貫好容易才把這些太過熱情的家夥給敷衍過去。隨即便立刻快步來到大門。他本來是想走後門的,可汪孚林死活對他說,汪道蘊自尊心強。如果讓其走後門,這位老爹指不定怎麽胡思亂想,於是他也隻好勉為其難,走一下這一道自己平日進出最討厭走的大門。而此刻隨他一同進去的其他人,自然也全都領受了好一番注目禮。尤其是之前來過一次被人請進去的汪孚林,更是被人看了又看,議論了又議論。

    相比名正言順的布政司、按察司和都指揮使司這三司。巡撫和總督作為後來設立的機構,統轄權不足,連衙門都是名不正言不順。甚至屬官屬吏也一個沒有,說到底就是個光杆司令。所以每每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延請幕僚,否則什麽事都別想做。就如同胡宗憲當年總督浙直。麾下幕僚幾十人一樣。

    而巡撫衙門以及出巡時停留的各地察院,雖說是後造的,卻也頗為齊整。汪孚林來過一次,再說官府他進得多了,對此不以為意,其他人就各自感受不同了。畢竟,汪道昆此來,帶了二十名他當初在福建巡撫抗倭任上簡拔訓練出來的親兵!

    那一個個和尋常差役精氣神完全不同。如同標杆一般紮在那兒的親兵存在感十足,牢牢吸引住了劉謙和馬亮的目光。而霍秀才雖說竭力目不斜視,可眼角餘光卻常常不由自主落在這些人身上。倒是汪道蘊一味糾結於見到汪道昆該怎麽說,此時此刻壓根沒注意別的,甚至他還需要吳氏提醒,方才不至於被那些門檻或者凸起的磚石絆住。

    領路的汪道貫來到最深處,隨即上前叩開書房大門,不消一會兒,他就帶著一位四十五六的清臒中年人出了門來。彼此一打照麵,汪道蘊就隻覺得臉上一下子發燙了起來,慌忙快步上前長揖到地:“昆哥,我給你賠罪來了。”

    以汪道蘊的脾氣,能夠說出這句話來,汪道昆不禁啞然失笑。他連忙雙手把人攙扶了起來,見汪道蘊漲紅了臉訥訥難言,而吳氏也上前行禮,他就含笑點頭道:“仲淹,你先帶蘊弟和弟妹去見仲嘉,他也好久沒見他們了。”

    汪道貫知道接下來還有一場好戲,雖說不得不答應,卻拿沒好氣的目光瞥了汪孚林一眼。果然,這邊廂他們三人一走,汪孚林便立刻上前像模像樣一禮,而後用告狀的語氣轉身指著劉謙馬亮和霍秀才說道:“伯父,我爹被人給欺負了,這些家夥之前還口口聲聲說我和叔父是騙子!”

    麵對這種完全讓人接不上的節奏,劉謙三人齊齊傻在了當場。而汪孚林得理不饒人,用連珠炮似的口氣,把馬亮如何去聯絡霍秀才,霍秀才如何激汪道蘊賭鬥,劉謙馬亮兩人又如何一搭一檔擠兌自己的父親留下當閑人等等一一說了,那種仿若親見一般的口氣,讓原本就已經弱了七分氣勢的三人竟不知道如何置辯。霍秀才也完全忘了之前下的決心,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汪小相公,你憑什麽如此血口噴人,證據呢?”

    “霍相公要證據?嗬嗬,其實昨天我聽說家父遭你算計後,便找到了你身邊一個仆人,據他所言,這種行當你不是幹過一兩次了。先收人錢財,然後落人臉麵,毀人前程,至於關說人命,納逃妻為妾,強買民田,這林林總總的劣跡,本來是民不舉則官不究,也沒人奈何得了你,但誰讓你非得犯我?”

    汪孚林眯起了眼睛,臉上的笑容仿佛人畜無害,但口氣就絕非如此了:“父親受辱,我這個當兒子的怎能坐視?我已經把人證物證全都送去湖廣提學大宗師那兒了,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眼見得霍秀才嚇得直接癱坐在地,劉謙和馬亮隻覺得整個人都在哆嗦。這汪孚林什麽人哪,做事如此不留餘地?

    “孚林!”汪道昆心裏又好氣又好笑,可表麵上還隻得痛心疾首地教訓道,“你小小年紀,怎的戾氣這麽重?你在徽州不是被人稱作帶挈人致富的財神,就是被人叫做破家滅門的災星,你莫非認為這兩個綽號很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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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八章 汪道昆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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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明先生您老好樣的,這戲演得太棒了!

    汪孚林恨不得給汪道昆頒發一個最佳演技獎。劇本固然有,可汪道昆地位權威擺在這裏,他不可能像對葉大炮以及鄞縣那位陳縣尊那樣,甚至不能像對凃淵以及吳大韶那樣,肆無忌憚地支使人家到底怎麽做,因此完全得看汪道昆自己想怎麽自由發揮。所以,聽到汪道昆用這種方式揭自己的老底,他心底樂開了花,可表麵上卻老老實實低下頭說:“伯父教訓的是。”

    盡管看到汪孚林一下子老實了,可聽到汪道昆都評價汪孚林為破家滅門的災星,再想到汪孚林剛剛信誓旦旦說送去提學大宗師那兒的證據,霍秀才終於支持不住,竟是一頭栽倒在地昏了過去。而這時候,劉謙和馬亮彼此對視一眼,終於慌忙上前,向汪道昆長跪於地。

    “汪部院,汪小相公實在是誤會了,我隻是和霍相公有些交情,聽說他想謀館,而縣尊二子頑劣,汪師爺之前一個人力不從心,所以我才去對他說了一聲,誰知道霍相公竟是這般狂妄自大,挑釁之外還要再加上賭鬥條件,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竟然這樣劣跡斑斑,隻恨識人不明。”馬亮】◆得情真意切,竟也顧不上年齡差別,就這麽跪著對汪孚林拱了拱手說,“汪小相公,我願意向令尊賠不是,都是我瞎了眼!”



    馬亮都能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都能這樣不顧臉麵。劉謙哪還有什麽顧忌。他一麵慶幸自己沒去和霍秀才這個自以為是的人渣接洽,一麵恭恭敬敬地說:“汪部院,學生和汪師爺共事雖隻一年多。可也知道他為人敦厚,不想昨日竟然被霍相公如此暗算,這才請了縣尊一力挽留汪師爺,絕對不是汪小相公之前誤認的那一重算計。不但如此,縣尊聽說汪師爺這些年在漢口鎮沒有什麽積蓄,還特意命我又帶了程儀八十兩,讓我暗地裏送給汪師爺。”



    汪孚林侍立在汪道昆旁邊。聽這兩位賊精賊精的師爺你一言我一語,須臾就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他便故意低聲嘀咕道:“還不是認為我們是騙子。於是先送二十兩,等見了伯父後再送八十兩,這樣就不至於被人騙了錢財?以為別人都是傻瓜不成?”

    “孚林!”汪道昆見跪著的那兩個師爺臉上汗水淋漓,顯然是被汪孚林擠兌的。他隻能再次板著臉喝道。“夠了,周縣令收容你父親一年多,也算有點賓主之誼,你難道日後漢陽府就不來了?給他留點臉麵!”



    話雖這麽說,汪道昆也不會一味白臉唱到底,見兩個師爺一臉的如釋重負,他就淡淡說道:“蘊弟為人古板迂腐了一點,我也知道他恐怕不討人喜歡。隻不過。若是不待見他這個人,合則來。不合則去,禮送回鄉也好,又或者當麵挑明也好,總好過玩弄某些不上台麵的手段!你們回去告訴周知縣,看在他這一年多對蘊弟的照應,某些事便一筆勾銷,孚林,你也是,這個劣跡斑斑的秀才也就罷了,其他人你就不要一挖到底了!”

    見汪孚林有些不情願地答應,馬亮和劉謙全都有一種錯覺,那就是汪道昆教訓他們的時候,態度固然淡然,可說的話卻一點都不客氣,反而在敲打汪孚林時,那話裏並不完全是長輩對晚輩的訓誡,而是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縱容。他們都是秀才出身,深知在某些大家族裏,晚輩固然有可能受寵,但在大事上頭卻幾乎沒有任何發言權,長輩說什麽你就得聽著,尤其是汪道昆這樣已經當到一方巡撫的高官。一時間,兩人對汪孚林的評價又提升了一個層次。

    這小少年以後最好少惹……不對,是絕對不能惹!

    “去吧,順便把這個劣跡斑斑的秀才帶走。”汪道昆也懶得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兩個不相幹的人身上,如此吩咐了一句,繼而就轉身進了書房。

    而汪孚林等到汪道昆離開,這才看著戰戰兢兢起身的馬亮和劉謙,突然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們之前既然這麽擔心我們是騙子,我不妨推薦一本好書。想當初歙縣一位有名的富商私通一夥騙子,在一府六縣大肆行騙,最後犯到了我頭上,我冒險帶人抄了他的老巢,他人死了,爭產的官司打得如火如荼,一堆親戚死的死傷的傷。事後,歙縣學宮教諭馮師爺以此為題寫了一本杜騙新書,你們可以看看。今天的事就這麽算了,代我向周縣尊賠個禮。”

    見汪孚林微微點頭,就這麽進了汪道昆的書房,馬亮和劉謙不禁麵麵相覷。汪孚林前頭半截話,分明是補充說明汪道昆評價其破家滅門的災星緣何而起,至於後半截話,事情到此為止固然能讓人鬆一口氣,可人家還要向周縣尊賠禮……賠什麽禮?

    兩個平日精明過頭的師爺惱火地架著霍秀才離開巡撫衙門之後,那是想破頭都沒想明白。而汪道昆在書房裏聽得清清楚楚,等人一走就笑罵道:“你呀,得理不饒人,你剛剛說的賠禮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意思啊。”汪孚林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見汪道昆滿臉不信,他就嬉皮笑臉地說,“伯父若是不信,回頭我再去拜訪一下周縣尊,親自謝他照應我爹這一年多,然後就驚嚇了他兩個師爺的事賠個禮,這總行了吧?”

    “罷了。”汪道昆知道汪孚林不是第一次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其中的度自然會掌握,他在意的是汪道貫之前回來時和他提及的另一件事,示意汪孚林坐下之後,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之前對仲淹說到的票號,究竟是怎麽回事?”

    汪道昆出身商賈之家,一直鼓吹農商並重,雖然還不至於觸及太祖朱元璋以農為本的祖製,但對於商賈的看法自然和很多官員不同。再加上汪道昆又是鬆明山汪氏的領軍人物,汪孚林自然不會賣關子。

    “伯父,我之前去杭州做過一次生意,而後又去了寧波和新昌,我一直覺得,如今徽商富甲東南,商人東奔西走,雖說不少巨商會在多地開金銀鋪,可以把銀子兌成銀票,從而方便銀錢往來,但大多數人都用不上這樣方便的匯兌業務。而民間百姓有錢隻知道攢起來,而即便是不少商人,賺了錢後,不是買房置地,就是把錢直接挖地窖埋了。”

    “所以,我之前在義店推出過米券,因為每次都能及時兌付本金和利錢,發行這一年多來,次次都銷售一空。民間那些捏著小錢的尋常人家,由此而有了個存錢生利息的地方。我就在想,何妨在唐時飛錢的基礎上,進一步做一些改良?”

    汪孚林足足花了兩刻鍾時間,詳細闡述了自己對異地匯兌以及存取款業務的種種構想:“我的想法是,在徽州、杭州、漢口、蘇州、揚州這幾個徽商雲集的地方,開設票號,無論客戶在哪裏存入銀子,全都可以交付一定的手續費,然後在異地支取。如此商人隻要拿著匯票就可以輕裝上路,不用擔心路上盜匪,而一旦遺失,可以動用各種嚴密的掛失措施,支付相應的手續費後,支取這筆錢。而與此同時,對尋常小民,則是以每年一成的利息,吸引他們存錢,如此既可以彌補各地票號的銀本,又可以吸納民間遊資,投入到各種拆借以及有利可圖的行業中去……”

    唐時有飛錢,宋時有交子,明初則用寶鈔。除卻飛錢是因為存多少才能取多少,因此一直使用情況還不錯,可交子和寶鈔到後來全都一文不值。所以,汪孚林根本不會考慮發行紙幣這種和政府搶職權的勾當,就連票號的範圍,也暫時隻定在徽商雲集的這幾個地區。見汪道昆正在全神貫注地思考,他就繼續說道:“而一旦開設這些票號,各地的銀本也極可能會發生波動,有時候會發生大額銀兩的轉運,這也是我請呂公子出馬,同時開鏢局的緣由。”

    票號和鏢局這兩種事物,恰是相輔相成的。當然,清朝末期鏢局之所以會那樣盛行,最重要的是,他們完全接過了本來應該官兵幹的活,那就是押解稅銀入京!當然,現在的鏢局是絕對不可能做到這種事的,一切都還剛起步。

    汪道昆足足沉吟了好一會兒,他這才開口說道:“你說得可行,我個人支持你的這個想法,仲淹之前雖說隻聽了個大概,但他很讚成,仲嘉也是。但茲事體大,你不妨同鬥山街許老太爺,以及黃家塢程兄商量商量。”

    聽到汪道昆如此表態,汪孚林頓時喜出望外。後世人常常都說山西票號如何如何,那是因為清代中期鹽業改革之後,徽商到清末早已走入了沒落,遠不如掌握了口外毛皮藥材甚至人參貿易這條路子的晉商,現如今不趕緊在隆萬之交商業異常發達的時候把票號做起來,更待何時?

    他剛要開口說話,卻不想汪道昆卻又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但我雖說是鬆明山汪氏官做到最大的,可商麵上的事,卻不由我做主,揚州那邊總攬鹽業的那位,是我叔父輩,你叔祖輩的一位長者,你得說服他,如果他不願答應,你就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推人取而代之。我的祖父,也就是你曾祖父的兄長,當年曾經被公推為兩淮鹽業鹽?祭酒,也就是代表鹽商和鹽運司談判的人,現如今汪氏卻遠不如許家程家,甚至眼看要被其他各家追上了。你若想主導開設票號,那麽,你得把自己的名聲在揚州打響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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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九章 婚約這回事(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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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道蘊離鄉數年未曾回去,再加上心懷愧疚,自尊心又太強,幾乎和徽人都不往來,因此如今先後見過汪道貫和汪道昆之後,再見到汪道會,他仍然有幾分不自然。而相比脾氣乖張,有時候很好相處,有時候卻狂狷不理人的汪道貫,汪道會無疑是更會來事的人,三言兩語就把汪道蘊那一身刺給捋得服服帖帖。提心吊膽的吳氏鬆了一口大氣,陪坐一邊,聽汪道貫和汪道會兩人笑言汪孚林這一年多的豐功偉績,即便她聽過一次,也有一種不敢置信的感覺。

    兒子說得太簡略了,沒想到竟然這樣驚心動魄!

    心裏更不是滋味的,則是汪道蘊。他之前病了之後特意叫來妻子,留著兒子在老家,本來是想不耽誤其進學,可沒曾想卻讓其卷進了那樣一個巨大的漩渦。而汪道會並未隱瞞之前汪孚林隻是因為汪道昆的關係遭了池魚之殃,他心中不禁有幾分怨氣,忍了又忍,最後才低聲說道:“若不是雙木一下子開竅了,豈不是要被汪尚寧那老家夥給算計死?”

    “如果真是那樣,大哥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事實上,大哥一直讓人悄悄留意,隻沒想到孚林會如此少年老成,▼↙,有如神助。”汪道會知道汪道蘊的脾氣,少不得將他安撫了下來,隨即看了汪道貫一眼,見其微微頷首,他便突然詞鋒一轉道,“對了,蘊哥,孚林如今已經年紀不小,聽說你從前在他少年時。給他定過一門親事,後來卻又陰差陽錯退了婚?既如此,現在也該再尋一門好婚事。如此他才能有個臂助。”



    此話一出,吳氏登時心裏咯噔一下,慌忙側頭去看丈夫。果然,就隻見汪道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最終竟是沉聲說道:“當年我給雙木定下婚事,實乃因緣巧合,不過一言投契便提婚姻之約。本來以雙木家世。無論如何都是配不上那位千金的,然而親家執意如此,我感他赤誠。這才答應,誰知他退隱林泉兩年後突然退婚,我以為他聽到風聲即將起複,方才毀約。憤而允諾。誰知道……唉,總之,雙木的婚事,我另有打算。”



    汪道蘊把話說得含含糊糊,汪道貫不禁眉頭大皺。他這次回到徽州,當然也順便打探了汪孚林的事,深知他和歙縣令葉鈞耀往來甚密,儼然一家人。葉家兩位小姐顯而易見都與其頗為契合,如果能成倒也是美談。而如果要在同鄉之中聯姻。那麽鬥山街許老太爺的孫女也是不錯的選擇。可汪道蘊竟這樣執拗,他不禁覺得大為棘手,當即開口說道:“都已經退婚了,蘊哥難不成準備覆水重收?”

    汪道蘊牙關緊咬,一點都不想提這件事。這時候,還是吳氏開口說道:“兩位叔叔不要怪相公,他就是這樣一個拗脾氣,有什麽事就藏在心裏。你們對雙木這般照應,我就代相公說實話吧。其實相公當初有一回前往杭州的時候,正值浙直總督胡部堂在位的最後那段時日,彼時嚴嵩已經快倒台了,胡部堂搖搖欲墜,徐閣老便遙控諸生,意圖倒胡,相公那時年輕激憤,竟不自量力舌戰群儒,幸虧徐文長先生正好也混在其中,語出懾人,他這才得以全身而退。”



    這件往事,汪道貫和汪道會全都是第一次聽說,此時不禁都對汪道蘊刮目相看。要說從前的汪孚林是書呆子,那還絕對及不上汪道蘊的呆氣。當初汪氏在兩淮的鹽業生意,之所以會由汪道蘊打理過一陣子,便是因為族中有人討厭其一本正經的做派,故意擠兌了他上,等到他虧空之後便大舉發難。若非實在是看不過去,他兄弟也不會出手幫忙填補虧空。這一次鬧翻了之後,鬆明山汪氏有兩支族人便移居揚州,不複回鄉。

    如果照吳氏這麽說,難不成汪道蘊給汪孚林定的是……

    “胡公一時起意,微服見了相公一麵,結果相公不知天高地厚,既讚頌胡公平倭之功,卻又大罵他攀附奸相嚴嵩,同時中飽私囊。”吳氏說到這裏,忍不住又斜睨了丈夫一眼。這種事汪道蘊當然不會說,還是後來徐渭跟著胡宗憲來到徽州,她去拜訪徐渭妻室的時候打聽到的,隻可惜胡公一死,徐渭殺了妻子,往事便已成灰燼。

    她整理了一下情緒,旋即繼續說道,“胡公知道相公也是徽人,又和南明先生有親,幼女尚小,便激相公答應定下了婚事。那時候胡公還在位,相公不想讓人覺得攀附,對外秘而不宣,而胡公也沒宣揚。後來胡公罷官之後,還曾經讓我帶著雙木去見過他。而胡公退婚之時正是相公欠下巨債的時候,他心頭激憤,大病一場,因此連胡公下獄的事,我那時候都瞞了他,事後他知道了情由,因此還和我大吵一架,就隻身到了漢口販鹽。”

    這簡直是兒戲!不止汪道蘊,就連胡宗憲也是,怪不得定婚退婚全都悄無聲息,隻因為此事幾乎就沒外人知道!

    汪道會反應極快,當即皺眉道:“可去年徽州曾經給胡公辦了五周年忌日的大祭,我們雖因大哥剛上任而無法脫身,隻送回去了祭文,可胡公去世之後,繼室王夫人以及兩個女兒也相繼離世,這卻是徽州幾乎人人都知道的。”

    “我也是這麽說,可相公偏生不信。”吳氏隻覺得有這樣一個丈夫實在是讓人頭疼,見汪道蘊始終不說話,她便勸解道,“相公,雙木眼看過年就要十六了,哪怕婚事再拖一兩年也不要緊,可你總不能為了虛無縹緲的流言,就認為那位胡二小姐還在世。更何況,婚約早就沒了。”

    “而且孚林還把那位胡二老爺給整得不輕。”汪道貫閑閑地補充了一句,見汪道蘊本來隻賭氣不做聲,這時候卻總算愕然朝自己看了過來,他便三言兩語將之前汪孚林怎麽和人去績溪龍川村,又怎麽撩撥的胡宗憲次子胡鬆奇,然後怎麽買下的胡家綠野園和西園,替胡鬆奇清償欠下縣衙的賦稅,直到把汪道蘊和吳氏夫妻給說得目瞪口呆,他才一攤手道,“長兄如父,胡鬆奇現如今就是胡家的家長,就算他妹妹還在,你說會不會嫁給設計了他好幾次的孚林?”

    自己這兒子真是……

    汪道蘊張大的嘴已經完全合不上了,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評價那個自己已經幾乎要不認得的兒子。這小小年紀也實在太能折騰了吧?話雖這麽說,他卻仍然強自嘴硬冷哼道:“胡鬆奇本就活該,護送父親靈柩回鄉,竟會在半路上丟棄靈柩自己逃跑,回鄉之後更是積欠賦稅這麽多,這等人品簡直天人共憤,雙木做得沒錯,他身為胡公女婿,就應該好好整治這等胡氏不肖子孫!”

    吳氏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慌忙也跟著汪道貫汪道會兄弟,一塊輪番勸說汪道蘊。奈何汪道蘊就是死硬脾氣,不管怎麽說都沒用。直到外間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有人通傳說汪孚林來了,這樣的紛亂局麵方才暫時告一段落。眼見得汪道貫親自去開門,吳氏忍不住又是低聲埋怨丈夫,可誰知道汪道貫對外間隨從打了個眼色之後,一把將汪孚林拽進了屋子,旋即竟是直截了當挑破了這檔事。

    “孚林,你來得正好,我和仲嘉,還有你娘,剛剛正在和你爹說你的婚事。你爹說當年給你定下了前浙直總督胡公的幼女,可胡公都把婚事退了,如今其二女都已經過世,他卻還硬是不死心,事關你這當兒子的終身大事,你自己來勸勸他吧!”

    此時此刻,汪孚林隻覺得瞠目結舌,瞪著汪道蘊,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不會吧,當初老爹那封信說給他定下的婚事早就被人退了,但卻不承認,還希望他好好讀書天天向上,一定要考好試做大官,然後再把這門親事結回來,難不成不是因為他的未婚妻家裏嫌貧愛富,而是這麽見鬼的一回事?可是,這婚約早就毀了,胡家也沒女兒了,小北都已經成了葉家的女兒,這都已經亂七八糟了,還提什麽婚事啊?

    汪道蘊被汪孚林那眼神看得有些惱羞成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個字才蹦出來,可看到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全都用某種不以為然的眼神看著他,他頓時有些受挫,許久才悶聲說道:“我後來才收到的胡公親筆信,他當初是得知自己恐怕難以幸免,這才退了婚事,否則恐因聯姻之事,本就舉步維艱的昆哥會因此遭了池魚之殃。他是一片善意,我若就此順理成章不把婚約當成一回事,豈非對不起他?而且,我事後特意派人去向胡家人打聽過,胡公幼女根本就沒有病死,而是跟著乳娘跑出去了,這些年下落全無。”

    見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全都不太相信,汪道蘊不禁急了:“這是真的,我借口到漢口做生意,還特意跑去杭州打探過,有胡公舊日幕賓親口告訴我的,倒是當初胡家乳娘曾經帶著小姐到過幾家人家求助。隻可惜我不敢張揚,後來打聽不到,隻能暫且作罷。但既然昆哥起複,雙木也已經大了,怎能當成沒有這回事?就算婚約已廢,總該找到人,讓胡公九泉之下能夠瞑目。”

    汪孚林已經徹底無語了。見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全都為之默然,吳氏則是急得臉色通紅,他隻能幹巴巴地笑了一聲:“其實,爹說的這件事情,真有點巧,要說胡部堂那位下落不明的千金……我知道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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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零章 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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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裏一片寂靜。

    饒是汪道貫知道汪孚林這一年多來實在有些神奇,可是,汪道蘊一直耿耿於懷的胡家小姐,也就是給兒子訂了婚又退了婚,如今已經不算未婚妻的這一位,汪孚林竟然知道人在哪?倒是汪道會和汪孚林關係不深,片刻的驚訝過後,他就若有所思地說:“莫非是你之前兩次去杭州,於是湊巧找到了線索?也不對啊,事情過去多年,胡公五周年大祭,她都不曾露麵,想來早已經養在別家,怎會輕易露出端倪?”

    汪道蘊的反應更直接,他猛地站起身,一個箭步竄到汪孚林跟前,壓著兒子的肩膀連聲問道:“人可訂了親?她在哪?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老爹你真是的,這三個問題的順序是不是顛倒了?

    碰上這樣極其不靠譜的老爹,汪孚林簡直已經有些無力了。他不動聲色地肩膀突然一沉,運用何心隱真傳的步法,一下子溜出去老遠,這才慢吞吞地說道:“她應該還沒定親,不過她現在已經不姓胡了。”不等眉頭緊皺的汪道蘊開口說什麽,他便立刻補充道,“如今她上頭父母雙全,還有姐姐弟弟,比跟著胡鬆奇那個人渣⊙≧,哥哥過日子要舒心得多。總而言之,她現在平安喜樂,爹你不用操心。”

    汪道蘊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隻有兩個,一便是還清那筆讓他顏麵掃地的巨債,二便是把兒子那樁婚事給好好挽回,彌補自己多年來的不安。然而。如今第一條兒子輕輕巧巧就做到了。第二條竟然也同樣是兒子找到的線索。他隻覺得自己的人生簡直失敗透頂。尤其是汪孚林避重就輕不肯說對方的下落,他更是頹然後退幾步,最終心灰意冷地說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先失陪一會兒。”



    見丈夫竟然徑直往外去了,吳氏登時心裏咯噔一下,她慌忙站起身,嗔怪地看了兒子一眼,這才匆匆對汪道貫和汪道會說道:“二位叔叔。相公連遭重挫,恐怕承受不起,我先去看看他。雙木,你好好陪你二位叔父說話,不要凡事藏著掖著!”



    爹跑了,娘追去了,這會兒隻剩下自己麵對兩位叔父四道審視的目光,汪孚林也覺得自己這賣關子賣得有些不太地道。所以,他隻思索片刻,便對汪道貫說道:“其實叔父你是見過她的。”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汪道貫一下子愣住了。自己見過?自己素有狂狷之名,雖說家裏沒有婢妾成群。可在外頭的應酬卻不少,哪怕到徽州那些世交的時候,別人也絕對不會叫女兒出來拜見自己,至於到徽州之外的地方,那就更加不會了,男女終究有別。可是,汪孚林卻說,胡宗憲的滄海遺珠他見過,那麽,是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在汪道會狐疑的眼神注視下,他差點想破了腦袋,到最後方才陡然之間大驚失色。

    “不會這麽巧吧?怪不得我那次看她的時候就覺得有些眼熟!”

    見汪道貫如此一驚一乍,汪道會頓時更好奇了起來:“到底她如今是哪家收養的,怎會連你都見過?”

    “這個……”汪道貫欲言又止,最終惡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這麽說你是早就知道了,居然從來不說。我先去見大哥,這種事不是玩笑。你自己對仲嘉好好解釋,回頭我和大哥見了你爹之後再收拾你。”

    汪道貫大步閃人,汪道會看到汪孚林那目瞪口呆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本來就是性子隨和親切的人,豐幹社的那些士子們最喜歡和他打交道,故而此時他起身來到汪孚林跟前,笑著安慰道:“仲淹也是一時被你這突如其來的重磅消息給砸得有點懵,畢竟之前一直都靠你在徽州獨立支撐,這種事又不好在信裏說的,如今因為你爹的事而揭破,倒也有情可原。隻不過,仲淹都知道了,你也該對我這個叔父交一下底吧?”



    當汪道昆從汪道貫那兒聽說了此事趕過來,吳氏也已經好說歹說把汪道蘊給勸服了回來,至於汪道會,他從汪孚林那兒聽到的反而是比較詳盡的完整版。來龍去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其中包括小北見過何心隱以及呂光午,而柯先生和方先生也都知道她的身份。所以,眼見汪道昆臉色不好地跟著汪道貫進屋,吳氏則是攙扶著汪道蘊進來,他就對汪孚林笑道:“孚林,你先回漢口鎮上收拾準備一下,總得讓你爹娘盡快回徽州,剩下的我對他們說。”

    汪孚林之所以選擇對汪道會坦白,那正是讓汪道會去充當一下講述者的角色,因此這會兒他巴不得趕緊閃人。於是,他趕緊匆匆一揖,立刻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可才一出門,想到自己的婚事恐怕要成為這些長輩砧板上的魚肉,他又覺得不大痛快。他想了想,最終叫來一個汪道昆的小廝,到汪道昆書房裏借了紙筆隨手寫了張便箋,找了個信封粘好了了,這才交給了那小廝。

    “等過上兩刻鍾,你再敲門幫我送進去,就說是我的吩咐。”

    汪孚林這一走,汪道會方才開始原原本本地解說去年圍繞胡宗憲五周年忌日的那一係列事端,說到事後小北正式進了葉家門,拜了父母,而汪孚林還親自見證送了禮,他又少不得瞅了一眼汪道蘊。果然,他就隻見汪道蘊那張臉和黑煤灰似的,要多黑有多黑。

    “不管怎樣,此事都不能怪孚林,誰讓蘊哥早不曾對他挑明?不過正如孚林所說,這樣的安排確實遠勝過讓胡鬆奇認回妹妹,葉縣尊這人據我所知,上進心強,而且對百姓也頗為體恤,又對孚林愛護備至,本來我就曾經對大哥說過,孚林出入葉家如入自家,又和葉家二位小姐如此熟稔,若能成為葉縣尊的女婿,那也是一段佳話。”汪道貫看汪孚林一直很順眼,人不在,他也就不再裝黑臉了,“就要看蘊哥你怎麽想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繼而就有聲音傳來:“老爺,小官人臨走時留了一封信。”

    “這小子又搞什麽鬼?”汪道貫笑罵了一句,親自打開門接了信。等把信送到汪道昆麵前,眼看其把封口撕開,拿出那一張便箋一掃,他就湊過去也看了一眼,隨即就愣住了。片刻之後,他忍不住摩挲著下巴,笑容可掬地說,“孚林這性子,還真是套不得轡頭的野馬。他在信上說,婚約既然已經廢了,那就不要再和人家提,畢竟那是葉家女不是胡家女。男子漢大丈夫,事業未立,何以家為?”

    “這個小子!”汪道蘊有些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可下一刻就看見妻子用不讚同的目光看著自己。他常年在外,知道虧欠妻子不少,更何況這一年多來妻子跟著自己吃了不少苦,兒女更是完全顧不上,此刻不由得有些心虛地避開了妻子的眼神,卻仍是不自然地說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既然他知道人家的下落,本就應該促成此事,哪有他這樣的……”

    汪道蘊那絮絮叨叨的牢騷,汪道昆全然不在意。汪道貫在意的是那封信的前頭,而他留心的是後頭。汪孚林竟然在信上說,葉鈞耀如今乃是歙縣令,政績斐然,如果在任上將女兒許給當地大族,恐怕會引來非議,有礙於前途,故而此事暫且不必再提。而葉鈞耀此前各裏收各裏的賦稅新政經由府、道直接報到了應天巡撫那兒,說不定任滿就能躥升上去,這種節骨眼上最好不好節外生枝。思量許久,汪道昆不禁笑了起來。

    這要是不把人家當嶽父看,用得著如此?

    汪孚林匆匆趕回漢口鎮,接下來便是聯絡船隻,預備照舊從新安碼頭走水路回鄉。等忙完這些,他算算時間,那四位長輩應該已經看到了自己的信,心裏不禁大大鬆了一口氣。父親定下的那什麽婚事竟然會連到小北身上,說實話他做夢都沒想到,盡管那好歹不是盲婚啞嫁,可這種訂了又退還想挽回,簡直奇葩到極點的婚約拿出去對葉家人說,他豈不是要被葉大炮笑死?反正能拖一天是一天,他可不想像程乃軒一樣早早就被押著娶妻。

    他往床上仰天一躺,一時浮想聯翩。真的沒想到,他還曾經被母親領去見過準嶽父胡宗憲,而之後這準女婿的名頭又被退婚給弄沒了。他一想到葉大炮這位遇事立馬想到向自己求救的縣尊,臉色不由得有些黑。老爹不靠譜他就已經夠倒黴了,如果嶽父也不靠譜常常要自己收拾殘局,那他也太勞碌命了吧?當然,總比鬥山街那位看自己左右不順眼的許二老爺來得好,蘇夫人和葉老太太人都挺好的,葉家姐弟幾個都挺好的……

    “小官人,小官人?”

    正胡思亂想的汪孚林一下子被打斷了思緒。他一個挺身坐了起來,挑了挑眉問道:“什麽事?”

    “小官人,新安碼頭上兩幫人打起群架來了,總共好幾百號人!”

    汪孚林頓時揉了揉眉心,隨即繼續躺了下去,有氣無力地說道:“傳話讓大家別出門,就在客棧裏呆著,天塌了也有高個的頂著,我們才剛到的人少管。”

    都是汪道昆在別人麵前宣揚自己是災星,怎麽他就到哪哪出事!水路走不成大不了就走陸路,這裏又沒有杭州知府凃淵這樣有擔待的好官,這檔子閑事他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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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一章 求你別給小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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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安碼頭從長江西進到漢水晴川橋,號稱綿延三十裏,當然實則隻有七八裏,占據了北岸最方便的一塊港口,說是專供徽商停靠,但南直隸和浙江的大部分商人都和徽幫有這樣那樣的牽扯,故而隻要支付停泊費,等閑也不會遇到為難。而北港剩下的地盤,則是被湖廣本地商人以及江西商人瓜分。至於川黔等地商船,就隻能停泊於南岸,起了貨再送往漢口鎮,如果從漢口鎮有貨要運來,也隻能另外雇船,花銷大且不便,但因為勢小,也難以相爭。

    漢口鎮在成化以前不過是一片蘆洲,直到漢水改道,這裏才陡然之間成為了避風良港,因而商人紛紛湧入。徽商們挾鹽業開中折色的便利,販鹽來到此處,又因為財大氣粗而首先站穩了腳跟,打壓後來的商幫,光是販鹽問題,就和其他地域的鹽商發生過好幾次爭鬥,其中也包括械鬥。

    因此,當這一天的械鬥剛開始時,漢口鎮上的人最初並沒有當成一回事,直到有傳言說是打死了十幾個人,主管鎮上的漢陽縣快班的幾個快手正役方才大感情況不妙,慌忙一麵去報漢陽縣衙,一麵組織人手前去彈壓。然而,等他們糾集了幾十個並︾,不在衙門編製裏頭的白役和幫手,匆匆來到械鬥之地時,為首的那個資深快手這才發現,自己料錯了今天這場群架的規模。



    至少有六七百人卷入其中!這若是要出人命,隻怕十幾人都不止!這下遭殃了,真鬧出大案來。別說他承擔不起。隻怕周縣尊也會焦頭爛額!

    “今天這事。究竟誰挑起的?”

    “李爺,是湖廣本地的洞庭商幫合力,糾集為了在各處碼頭當苦力的一幫寶慶人,據說大把灑下了錢。”

    那資深快手本是疾言厲色,可聽到是本地商幫聯合了起來,他登時倒吸一口涼氣。思量許久,他見自己帶來的人全都畏縮不前,轉念一想便沉聲說道:“去弄一批竹哨來。動作快,然後給我一塊可勁兒吹,隻要這批人有停手的跡象,就給我嚷嚷,說是官兵來了,然後找人造點馬蹄聲的動靜來!”

    情急之下能夠想到虛張聲勢這一招,這資深快手無疑算得上腦袋非常好使的人。果然,當淒厲的竹哨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各種官兵來的嚷嚷聲傳遍碼頭,再加上那些仿佛是疾馳的馬蹄聲。碼頭上本來打得如火如荼的兩幫人終於是漸漸停歇了下來。然而,無論哪一方都不是簡簡單單的立刻一哄而散。而是收拾死傷,整理戰場,那動作簡直全都是非同一般地訓練有素。短短一刻鍾之後,原本作為主戰場的地方除卻一片片血跡,再也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隨著一桶桶水送上來,不斷衝洗碼頭上那青石地麵,還有人用豬鬃刷拚命刷著那些粘著的血跡,就連這最後的斑斑紅色也漸漸消失。

    等到一個時辰之後,漢陽縣衙接報,整整兩三百人的經製役和非經製役大隊伍開了過來,新安碼頭上赫然已經一片寧靜,哪有半點械鬥的架勢?快班秦班頭惱火地召來了常駐此地的那位李捕快,甫一見人就劈頭蓋臉地問道:“兩夥人呢?你總不會說本來打得腦漿都快出來了,可這麽一會兒就都散了?”



    本來是消弭了一場彌天大禍,可結果人散的太快,卻被班頭斥責,李捕快也有些不痛快,卻還隻能忍氣吞聲地解釋了一番。見秦班頭一臉的餘怒未消,他便低聲說道:“碼頭上雖說被那兩幫人給洗刷幹淨了,可今天這死傷終究不比往常,隻怕漢口鎮那些醫館裏頭的大夫都未必夠用。而且,死傷的人命如果不報上來,衙門可以當成沒這一回事,可萬一被人一嗓子給嚷嚷了出來,那就事情大了。”

    秦班頭頓時臉色一僵,他正想開口說什麽,豈料身後突然有個白役一溜煙上來,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周縣尊身邊的馬師爺來了!”

    馬亮是刑名師爺,平日很得周縣尊器重,而且這位周縣尊上任以來手腕老辣,三班六房壓得服服帖帖,因此秦班頭哪敢輕視這位馬師爺,趕緊叫上了李捕快一同前去迎接。可才走了幾步,他們就看到平時最注重姿態的馬師爺一溜小跑衝了過來,也顧不得上氣不接下氣,氣急敗壞地說道:“情況如何?”

    秦班頭衝李捕快努了努嘴,示意他去對馬師爺說,等看到李捕快一五一十說完,馬亮那張臉卻依舊如黑鍋底似的,他不由得心中狐疑。足足好一會兒,他們方才聽到這位精通姓名的師爺開口說道:“你們立刻去見剛剛械鬥的兩幫人,聽聽他們究竟怎麽說。若沒有死傷,訓誡即可;若有死傷,他們自己知道後果,那時候大肆抓人牽連的時候,休怪縣尊不客氣!”

    馬亮一想到周縣尊那原本極其不錯的政績上,很可能會被這場械鬥抹黑一筆,登時要多懊惱有多懊惱。而且這偏偏不是在其他時候,而是在昨天那個霍秀才演了一出猴子戲,還被人識破的當口!汪孚林一家子又偏偏就住在離此不遠的新安街上,如若知道,會不會攛掇汪道昆以此為契機,給縣尊以及他們小鞋穿?他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到最後三言兩語囑咐了秦班頭和李捕快,自己就立刻匆匆走了。

    當他來到新安街上之前造訪過的那座客棧時,心裏便是七上八下。如果早知道那隻是鬆明山汪氏的那點內部事務,他怎麽也不會自作聰明出那麽個蠢主意,都怪和汪道貫正麵打過交道的劉謙太無能,竟然連人家的真正目的都沒看出來!懷著這種惴惴不安的心理,他叫了個夥計帶路來到汪孚林那院子,卻被幾個隨從給攔住了。盡管作為周縣尊的隨從,在漢陽縣所轄範圍內,他從來都是被視為上賓,可此時還不敢發脾氣。

    “我此來是奉周縣尊之命,來和小官人商量點事情。”

    這次到漢口來,因為走的是陸路,再加上杭州那邊的鏢局需要人手,汪孚林之前帶了一批新人回來拜托戚家軍幫忙訓練,把老人調去了杭州,所以身邊赫然也是兩老帶兩新的四鏢師格局。再加上家裏的四個隨從,總共八個人,不都也不少。此時馬亮說出這句話來,幾個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一個年長的隨從就開口說道:“小官人從巡撫衙門回來之後,又忙活著去碼頭張羅船隻準備回徽州,忙了一通累了,正在屋裏歇息,馬師爺你要等得起就先等等。”

    要換成平時,馬師爺定然受不得這種冷淡拂袖而去,可這時候他卻一點都沒露出慍色,又探問得知汪道蘊夫婦還在巡撫衙門沒回來,他就決定留下來等候。這一等就足足等到黃昏,他在客棧前頭喝完了整整兩壺茶,茅房去了一次又一次,鬱悶之下還找了個小夥計拉扯家常,等到花都謝了,這才終於得到了汪孚林能見人的消息。

    他快步跟隨那隨從到了後頭堂屋,推門進去時,卻看見汪孚林以手遮口打了個嗬欠,眼睛卻笑眯眯看著他。幾乎是瞬息之間,他就決定不拐彎抹角,而是打開天窗說亮話。

    “小官人,縣尊知道之前多有得罪,奈何不得隨意離開漢陽城,因此沒法親來致歉賠罪。若有能其他能做到的地方,還請小官人不吝明示。新安碼頭今天那場紛爭已經了結,若雙方別無訴求,絕不會影響小官人的行程。”

    這是告訴自己開出條件來,不要用今天那場械鬥來阻礙那位周縣尊的前程?嘖嘖,幸虧他今天約束了底下人,沒打算去管閑事,不然那位周縣尊隻怕要更加緊張吧?多慮了,他這個人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自私懶散性子,才沒心思去管閑事。之前演那場戲也是為了把老爹老娘給弄回徽州去,順便給狗眼看人低的家夥一個教訓而已,倒沒想著就因為一點點過節把人整到什麽程度。

    周縣尊身邊這兩個師爺雖說小心眼可恨,但嚇過就算了。至於霍秀才,那才是不知死活,兼且劣跡斑斑,自己該死!

    汪孚林見馬亮說著深深一揖,便上前雙手把人攙扶了起來,隨即強行把人按著坐下,這才泰然自若地說道:“我又不是來漢口鎮做生意的,碼頭上械鬥與否,關我什麽事?至於周縣尊,他是政績斐然的好官,我爹也受了他不少照應,我這個當兒子的隻有感謝,哪有讓周縣尊給我賠禮的道理?之前我還對南明先生說,要去見周縣尊賠禮,還請馬師爺回去替我帶個話,我明早就代我爹去回拜辭行。”

    去賠禮?隻看這小子對付霍秀才的手段就知道,那壓根不是汪道蘊這樣的迂腐書呆子能比的,怎麽可能會去向周縣尊賠禮?

    馬亮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看見汪孚林坐下來,一本正經寫了一張拜帖,而後讓他轉呈,他方才意識到對方說真的。他心裏的危機感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因此更強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更何況他們之前設計汪道蘊的事還被人家察覺了!

    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也隻能收下拜帖匆匆告辭。這要是再晚一點,極可能就趕不上進城讓縣尊提早做個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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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二章 白衣女鬼來燒紙(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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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晚上,汪道蘊和吳氏夫妻竟是沒有從巡撫衙門回來,汪道昆命人送信,道是難得重逢,留他們在巡撫衙門住一晚。汪孚林對此倒不大在意,然而,晚上睡下去不多久,他就被嚶嚶哭聲吵醒,本以為是做了噩夢,可迷迷糊糊醒過來好一會兒,耳邊卻始終能夠捕捉到隱隱約約的哭聲,這下子他登時有些心裏發毛。

    他自己就曾經經曆過世上最詭異的事情,因此對於鬼神之說自也不敢不信,因此趿拉了鞋子下床後,來到門邊側耳聽了片刻就從門縫往外看去。

    院子中央竟然有個白衣少女在燒紙!這是演什麽,倩女幽魂嗎?

    仔仔細細看了一陣子,汪孚林仍然不能確定那是幽魂還是真人,於是,他悄悄退了回來,到另一邊的地鋪上,直接輕聲叫醒了在這兒上夜的鏢師。他仇人並沒有那麽多,但他怕死,故而哪怕身邊的被子裏裹著一把劍,屋子裏還是留了個人充當護衛。等到兩人一塊到門邊透過門縫再次端詳了片刻,楊文才精心挑選出來留給汪孚林的這個健碩漢子便睡意全消,隨即很肯定地低聲說道:“不是鬼,是人,有影子。”

    汪孚林⌒,當然也看到了對方的影子,可總覺得心裏不踏實,於是,他就衝著身邊的這個鏢師打了個眼色。眼見得人突然嘩啦一把拉開了門,繼而一個箭步衝出門去,大嚷一聲是誰,而那白衣女子則是慌亂之下起身要逃,他忍不住生出了一種無奈的感慨。這種戲碼真的太像聊齋誌異了。幸好這不是荒山野嶺裏頭那種突兀客棧。而是整個漢口鎮最熱鬧的地方新安街。他也不是孤身一人的書生!果然,白衣女逃跑的時候踉踉蹌蹌,沒跑幾步就被攔了下來。

    “你在院子裏燒紙幹什麽?”

    見堂屋那邊,一個穿著白色中衣的少年就這麽大喇喇直接朝自己走了過來,一出口便是如此質問,同樣身穿白衣的少女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緊跟著方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哀聲求告道:“小官人。求你行行好,幫幫我家吧!我大哥今天被人打死在新安碼頭上,元凶卻逍遙法外,雖說上頭給了我家中五十兩燒埋銀,可五十兩一條人命,讓我娘和我怎麽辦?不止我家,新安街上至少有十幾家或是沒了爹,或是沒了丈夫,又或者是沒了兄弟兒子!”

    盡管下午有人報說,新安碼頭一場大亂鬥。但汪孚林並不打算管閑事,所以沒有出門去看。可眼下半夜三更在院子裏燒紙的白衣女子卻突然揭出這樣的死傷,他頓時心中咯噔一下。打群架這種事,後世都是稍有不好就出人命,更何況這年頭的拎著樸刀搶碼頭?此時此刻,沒等他開口,東西廂房睡的人都被剛剛的大喝以及少女的聲音給驚動了,隨著人聲腳步聲,不多時就有人掌燈出來,一看到院子裏竟然如此光景,不禁都吃了一驚。



    汪孚林眉頭一挑,繼而就吩咐道:“去找客棧掌櫃來,什麽時候新安街上數一數二的大客棧,竟然會隨隨便便放人夜半進來燒紙驚擾客人!”



    那白衣少女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不追問自己情由,而是先追究客棧,頓時有些慌亂,可她還來不及攔阻,人就已經應聲而去了。她隻得連連磕了兩個頭道:“小官人,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不關別人的事。我們幾家人因為心傷父兄身死,可管碼頭的那幾家豪商卻想要壓下此事息事寧人,每戶隻給了五十兩燒埋銀,我們實在氣不過,方才打算聯合起來出去告狀。正好有人傳信說,湖廣巡撫汪部院的侄兒就住在這客棧裏,我這才被公推出麵求懇小官人垂憐。”

    汪孚林很確定,昨天馬亮和劉謙到這裏還打探過自己,可掌櫃夥計都還不能確信,可今天兩人跟著自己去了一趟巡撫衙門確證了此事,馬亮又來過一次,俶爾宣揚開來也並不奇怪。可是,誰會在新安碼頭來了這麽一場大亂鬥之後,指點受害的苦主來找自己,這就是一個很值得商榷的問題了。

    “誰告訴你,我是湖廣巡撫汪部院的侄兒?”

    “我……”

    那少女直起腰來,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她生得姿容秀美,再加上要想俏,一身孝,白衣素裹更是顯出了格外的楚楚動人來。她沒有想到一切都和自己看的話本和戲文完全不同,就算攀上高枝有點難,可那些貴公子看到民女落難,不都會義憤填膺伸出援助之手,將那些橫行霸道的官員也好,惡霸也好收拾掉?她咬住嫣紅的嘴唇,眼睛裏頭已經全都是霧氣,可看到汪孚林正扭轉頭和身邊人說什麽,壓根沒有看自己,她頓時生出了幾分氣苦。

    怎麽這位公子如此冷漠,往日那些登徒子不是看到自己就都色授魂與了嗎?

    “是今天漢陽縣衙馬師爺過來的時候,對這客棧夥計提起的,我正好四處求助無門,從夥計嘴裏聽到這消息,就想來碰碰運氣。”說到這裏,那少女突然再次俯伏在了地上,哀聲痛哭道,“我娘隻有大哥一個兒子,他就這樣死了,我娘下半輩子怎麽辦?”

    還是那個馬師爺搗的鬼?這個念頭剛出現,汪孚林就立刻將其掐斷了,馬亮之前等他那麽久,因此氣不過對別人提起他和汪道昆的關係,那很正常,說不定也有點造勢的企圖,但要說煽動苦主來找他鬧事,那就簡直白瞎了那刑名師爺的腦子。一樁械鬥案死了不少人,鬧到縣衙,這就是震動漢陽府甚至整個湖廣的大案子,對於要以多收稅少出人命案才能得到上等考評的周縣尊來說,這有什麽好處?



    盡管是大半夜,但鬧出這樣的事,掌櫃帶著兩個小夥計很快就趕來了。得知事情原委。他登時臉色刷的一下白了。用惡狠狠的目光剜了一眼地上的白衣少女。見人趴在地上竟死賴著就不起來了,他頓時無可奈何,趕忙讓小夥計把自家婆娘給叫來,省得男女授受不親,鬧出什麽名節問題來。對於汪孚林的質問,他好說歹說把人請到一邊,繼而打躬作揖道:“小官人,下午馬師爺是提過您的身份。也不知道是哪個夥計傳出去的,小人……”



    大半夜的被人驚醒,看了這麽一出猴子戲,汪孚林知道這會兒追究到底誰透的消息恐怕很難,當即示意掌櫃不用繼續解釋,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新安碼頭那場械鬥,究竟怎麽回事?”

    “這個……”掌櫃有些為難,遲疑片刻,想到人家苦主都告到汪孚林這兒來了,他最終決定實話實說。“小官人,事情是這樣的。咱們新安碼頭占據了漢口鎮最好的港口,洞庭商幫和江西幫一直都不服氣,為了碼頭停泊之事,常常相爭,這次洞庭幫雇了一大群寶慶府的漢子,突然約戰咱們徽幫,於是就有了之前那場賭鬥碼頭的械鬥。贏了的可以把碼頭邊界往輸的那一方移動二裏地,這新安街上幾家豪商自然拚命招募能打的,於是……”

    掌櫃想到汪孚林那“深厚”的背景,再加上自己這家客棧有錯在先,竟然放了那麽個人進來半夜三更攪擾客人睡覺,於是也不敢打馬虎眼,對於這場械鬥的組織雙方解釋得非常詳盡。得知徽幫這邊主管新安碼頭的主要是徽商會館,而徽商會館中,份額占大頭的主要是鮑家、黃家、許家,他不禁想起了臨行前去見許老太爺時,這位老爺子對自己詳細解說了漢口鎮的徽商格局,同時還有那張一路上擋掉不少麻煩的名刺。

    因此,瞥見有婦人過來,好說歹說把那個白衣若女鬼的少女給弄走,鬆了一口大氣的他便吩咐掌櫃差人好好看住安撫此女,自己又派了人在院門裏頭重新加了一道鎖,這才回房。可是,被這麽一鬧,他根本談不上睡意,而且越是思量,他越是覺得這場械鬥來得蹊蹺。想起之前在天星樓時聽到的酒客閑聊,他突然在床上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不會這次其實是誰在借著徽幫與洞庭商幫的爭鬥算計汪道昆,然後他很不幸地恰逢其會了吧?如果真的如此,汪道昆你自己災星,還好意思說別人災星,簡直太過分了!

    盡管半夜“女鬼燒紙”,但次日上午,汪孚林還是準確地趕在早堂和午堂之間的空隙,來到了漢陽縣衙。這一次,他自然受到了很高的禮遇,馬亮和劉謙一塊迎接,而到了書房門口,笑容可掬的周縣尊已經站在了門口,顯然隻是礙於一縣之主的威嚴,不好過分阿諛奉承到門口去迎接他而已。

    汪孚林當麵還是非常給周縣尊麵子的,行禮如儀,可書房門一關,他就沒那麽客氣了,直截了當地對馬亮說道:“馬師爺,你昨兒個去客棧見我,對夥計說了我是湖廣巡撫汪部院的侄兒,結果可好,昨日新安碼頭械鬥中死了的苦主從夥計那得知此事,半夜三更跑來我那院子裏燒紙,鬼哭似的把我給驚醒,然後一個勁苦苦求我做主。我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所以趁著今天來找周縣尊道謝兼賠禮,我隻能來問問你,到底該怎麽辦?”

    看到周縣尊那張臉頓時僵住了,而劉謙則是先幸災樂禍,而後有些同情地看著自己,馬亮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他對夥計明言汪孚林的身份,除了讓人好好伺候之外,也不外乎另外一重意思,讓人看看汪孚林仗著汪道昆的勢,怎麽對他這個一縣之主的身邊人,可沒曾想竟然惹出這樣的麻煩。

    汪孚林見馬亮啞口無言,這才接著說道:“據說徽幫這次死了至少好幾個人,不滿上頭硬壓,而且燒埋銀子給得少。看這架勢,隻怕會有人跑到縣衙來告狀。”

    周縣尊此時這才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鬥毆死人那也是死人,而且不是死一個,而是很可能死十幾個,這樣的事情鬧開來,他這個縣令將來還怎麽想升遷?他好容易才刷出了連續兩年收稅第一,地方上隻有竊案沒有盜案,隻有傷人沒出過人命,斷案公允的成就,難道這次就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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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三章 又忽悠了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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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頭當個縣令,如果心黑臉厚打算撈錢,然後又舍得大筆送錢,也不想著高升到朝中,而是以布政司或者按察司的職位作為人生目標,那麽,日子無疑會比較好過。然而,對於有追求的文人,或者說有追求的官員來說,哪怕京官清苦,可堂堂布政使甚至巡撫回朝尚且要對吏部尚書屈膝,誰不想著削尖腦袋回朝?周縣尊便是這種有追求的官員,盡管第一任官沒能留館而是放了縣令,可他的目標,就是奔著吏部尚書那個非翰林能夠當到的最高官去的。

    可現在,他一腳踏入仕途才兩年,竟然遭遇如此大案,他怎能不感到悲憤?

    眼見周縣尊如此光景,汪孚林就火上澆油,又添了幾句:“縣尊,我雖說剛到漢口鎮,可也打聽過,爭碼頭這種事,在漢口鎮並不鮮見,往常也時有死傷,然而兩邊商幫往往會著力壓製,盡力避免把事情鬧大,而苦主往往也會得到相對優厚的撫恤,這種聽風就是雨,半夜三更跑到人家院子裏燒紙求關注的事,從來就沒發生過。很像是有人知道縣尊和我有些誤會,於是特意挑唆人這麽幹似的,我在想,會不會是縣尊的仇人?”

    忍了∟■,又忍,又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在後生晚輩麵前喜怒形於色,可周縣尊聽到汪孚林直截了當問仇人,他登時麵色大變,最終忍不住惱火,一巴掌拍在扶手上,嘴裏迸出了四個字:“欺人太甚!”



    一旁的兩個師爺頓時縮了縮腦袋,他們全都有心勸解。可一個沒能識破汪道貫和汪道蘊之間不是有芥蒂。而是反而情分不錯;一個昨天去見汪孚林求和。結果卻做了沒必要的事;反正全都闖禍不小,自然不敢再亂插話了。果然,下一刻,他們就隻聽周縣尊開口說道:“麻煩二位師爺幫我看著外頭,莫要讓閑雜人等進來,本縣單獨和汪公子說話。”

    看來周縣尊並不是像表麵上看來那樣地位穩固啊,否則怎會就隻憑他一個判斷,人家就要留下他單獨說話?

    汪孚林本來隻是試探一下。這會兒雖不知道是否真和周縣尊相關,心裏卻很滿意這個局麵。就算真是有人算計新上任的汪道昆,他慫恿周縣尊衝殺在前,也沒有任何壞處。反正對升官心切又精明強幹的周縣尊來說,這次的事本來就是莫大打擊。

    “汪公子,之前對於令尊的事,本縣實在是很抱歉,令尊性格有點魯直,在縣衙不免得罪人……”

    不等周縣尊把這字斟句酌的道歉言辭說完,汪孚林就起身拱手道:“縣尊。我開始也說了,我今天是特意來賠禮道歉的。您現在這麽說。我就無地自容了。千錯萬錯,全都是那個霍秀才的錯,縣尊也是被人蒙蔽了,這是非我還是分得清楚的。所以,昨夜這場鬧劇,分明有人想要借機挑唆,我又哪裏會上當?縣尊是漢陽縣令,附廓府城,本來就已經千辛萬苦,所轄範圍還有個漢口鎮,這就更加難了,要怪也隻能怪這爭碼頭的陋俗,隻能怪有人挑唆生事。”

    “汪公子果然是非分明,汪兄有你這樣的兒子,實在是讓我羨慕啊。”如今汪道蘊搖身一變成了巡撫的族弟,周縣尊也就把汪師爺三個字收起,換成了表示親近的汪兄。見汪孚林對這個稱呼沒有任何異議,反而還對自己的誇讚表示謙遜,周縣尊就進一步拉近關係道,“汪公子放心,那霍秀才既然劣跡斑斑,我也會親自行文送給提學大宗師,一定要求嚴辦!”



    “那就多謝周縣尊了。”汪孚林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這才開口說道,“如果縣尊需要,我可以讓人把昨夜那名燒紙的女子秘密送到縣衙來。至於我,大約明日一早就會和父母啟程回徽州,在此先向縣尊道別了。”

    周縣尊留下汪孚林,當然不僅僅是想為了之前的事賠個禮道個歉,然後把霍秀才丟出去賣個好,隻不過希望汪孚林先開口而已。然而,汪孚林直接張口說就要走了,他這才顧不上那點矜持,連忙強笑道:“汪公子又何必這麽著急?既是第一次來湖廣,也應該四處走走才是……”



    覺察到自己這借口有些生硬,他想想眼下的糟糕處境,隻能擺出異常誠懇的態度說:“漢口鎮雖說歸於漢陽府,也是我漢陽縣管轄,可各大商幫人員混雜,本縣實在是力不從心。而主管新安碼頭上那些豪商,更是大多並非湖廣本籍人,本縣想請汪公子代本縣去見一見他們,分說利害,不知道汪公子能否代勞?若是汪公子能夠答應,本縣立刻將馬師爺和劉師爺撥給汪公子調遣,至於那女子,也讓他們去問。本縣在漢陽任期還有一年,日後汪公子若再來漢陽,本縣定當全力相助。”

    周縣尊書房外頭的院子裏,馬亮和劉謙麵對麵站著,不約而同地都距離書房門口遠遠的,免得周縣尊回頭疑心他們偷聽。這年頭雖說不少縣令上任都會帶師爺,但到底不是約定俗成的規矩,而且要碰到束脩豐厚,又能給予深厚信賴的東主,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他們兩個做這一行一個六年,一個八年,周縣尊已經算得上是很不錯的東主了,與他們更是賓主相得。

    可此次的事情,無疑為他們良好的賓主關係蒙上了陰影。

    “失算哪……”馬亮揉了揉眉心歎了一口氣,小聲問劉謙道,“你覺得縣尊和這個汪孚林會商量什麽?真的能把這樁大案子摁下來?”

    “不知道。”劉謙心煩意亂,揪了揪胡子就低聲罵道,“汪道蘊那麽迂腐遲鈍的人,竟生出這麽個奸猾兒子!不過,縣尊也不是傻子,絕不會告訴他和誰有仇。否則若是汪小子轉頭去與那人接洽。縣尊豈不是要氣死?”

    兩人又小聲交換了一下意見。往日足智多謀的他們卻都有些氣餒。原因很簡單。那些商幫之間利益糾葛太大,而且不少商人都是腰纏數十萬貫,要做到破家縣令很簡單,可你破一家沒問題,問題是那些商幫常常都是沾親帶故,你破五家十家試一試?商人們能把你生吞活剝了!

    “出來了!”

    眼尖的劉謙瞧見大門打開,等看到自家周縣尊笑容可掬地送了汪孚林出來,他頓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縣尊那笑和一般的假笑還不一樣。燦爛得有些過了頭,平常就連考較兒子滿意的時候也沒這麽笑過。當周縣尊衝他招手時,他才壓下這些遐思,趕上前去,聽明白周縣尊那番話後方才傻了眼。

    “馬師爺,劉師爺,新安碼頭那場械鬥,本縣極為關切,故而托付汪公子帶你們二位去新安街那些徽商處一問究竟。汪公子此行代表本縣,你們凡事都聽他的!”

    對本次訪問漢陽縣衙的成果。汪孚林表示非常滿意,不但和周縣尊達成了友好共識。而且還到手馬師爺和劉師爺這樣的幫手兩名,當然,人家是否甘心情願,這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當他回到漢口鎮上客棧之後,汪道貫已經親自把汪道蘊和吳氏夫妻倆給送回來了。他本來預定好了次日的船,可既然周縣尊都已經提出了那樣的要求,他原就有些發怵和這樣兩位陌生雙親一路同行回徽州,當下順理成章地把此事提了出來。

    “我和你爹先回去,你還要在漢口鎮再留幾天辦事?”看到汪孚林點了點頭,吳氏頓時眉頭緊皺,“既然不過幾日的功夫,我和你爹等你就是了。”

    汪孚林瞥了一眼汪道蘊,見這位分明把漢口又或者說漢陽府當成了傷心之地的老爹竟然也露出了讚同之色,他頓時趕緊勸說道:“爹,娘,不是我不想跟你們一同回去,新安碼頭之前才大鬧了一場,說不定近日還會遇到什麽問題,到時候水路不能走隻能走陸路,這一路就辛苦了。另外,二娘和小妹在家裏盼著爹娘都快想瘋了,你們早一天回去,她們就能早一天和你們團聚。再有,金寶明年就要考童生了,爹也可以回去給他講講應考要旨。”

    歸根結底一句話,老爹老娘不趕緊走,他發揮不開啊!

    在他的好說歹說下,汪道蘊最終勉強點了頭:“既然船都訂好了,那就明天走吧。”他本想繼續追問一下汪孚林留在漢口鎮幹嘛,可發現汪孚林正在和汪道貫眼神來去,分明在交流什麽,他不得不把問題給吞了回去,心裏卻有些氣苦。明明自己才是當爹的,可汪道昆汪道貫兄弟反而更信賴汪孚林這個晚輩,實在是太讓人鬱悶了!

    把父母二老的啟程之事給安排好了,汪孚林一出屋子,立刻拽著汪道貫往院子外頭走。等到他在路上三言兩語把昨夜發生的事給解釋了清楚,汪道貫卻是捧腹大笑:“果然不愧是孚林,不過如若你順水推舟,慨然應允,再來一出昭雪奇冤,說不定能演繹出比那些唐傳奇更經典的好戲。大哥寫戲劇那可是一把好手,到時候他大筆一揮,你轉眼之間就會名揚天下,這機會你錯過了真可惜!”

    汪孚林斜睨了一眼老不正經的汪二老爺,沒好氣地說道:“汪二老爺既然覺得可惜,那姑娘和她娘就交給您帶回去見南明先生,我告辭了!”

    “誒誒誒,我這不是開玩笑嘛。”汪道貫趕緊攔住了汪孚林,看了看左右方才低聲說道,“新安碼頭械鬥的事情,大哥聽說了,正煩心呢。你要有辦法解決,大哥說,一定會說服你爹,讓他放手別管你的婚事。我就不信,你這性子,受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汪孚林頓時無言。別的交換條件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可這一條……真真捏準了自己的七寸,他倒不怕別的,就怕老爹沒事添亂!汪道昆真心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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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四章 送走父母好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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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去見父母,又和汪道貫說話的時候,臨時軟禁昨夜那白衣少女的屋子裏,馬亮和劉謙正在掌櫃娘子的陪同下,一搭一檔,試圖撬開對方的嘴。然而,不論他們倆怎麽問,對方就是咬緊嘴巴一聲不吭,火冒三丈的刑名師爺馬亮恨不得這兒是在公堂,三木之下,不愁沒有證詞。可陡然想到那是苦主,又不是犯人,他最終頹然敲了敲額頭,扭頭看向了劉謙。

    這時候,劉謙也隻能拿出最後沒辦法的辦法,板起臉說道:“這位姑娘,你要知道,令兄本就是自己參加的械鬥,如果你死硬不開口,那麽,別說為令兄討回公道,就是那些支使你兄長去械鬥的人把燒埋銀子說成是借給你們的,硬是要討還,就算縣尊也沒法幫你主持公道。到時候,吃虧的可是你和你娘。”

    掌櫃家娘子見狀,便也低聲勸解道:“阿瑩,你不是要告狀嗎?這兩位是漢陽縣周縣尊身邊最得用的師爺,有事和他們說也是一樣的……”



    被稱作阿瑩的少女猛地抬起頭來,卻是滿臉悲憤地問道:“為什麽汪公子不來?不是說他古道熱腸,最是路見不平嗎?為什麽我們這些人家突然天降橫禍,︽¢,他卻袖手不管了?我隻是想請他到汪部院麵前分說兩句,給我們主持公道而已,他為何避而不見?”



    剛安排好其他事的汪孚林這會兒正好來到門口,聽到這話,他登時整張臉都有些抽搐。古道熱腸路見不平?這說的是他?他如果沒記錯。自己完全是隻管自家門前雪。不管別人瓦上霜的類型。無利不起早,見事躲遠遠的,哪是那樣管閑事的人,是閑事最愛找他好不好?他不再猶豫,隨手一推房門進去,見屋子裏每一個人都抬起頭來看他,他便不鹹不淡地說道:“既然你非要見我,好了。我來了,有什麽話直說。”



    阿瑩登時一怔,她使勁擦了擦紅腫的眼睛,大聲開口說道:“這次和我大哥一塊被招募去新安碼頭械鬥的,總共有兩百多號人,事先每家給了二兩銀子,承諾的是一切都是為了造聲勢,壓住對方一頭,可沒想到最後是真打!而如今給了燒埋銀子之後,我大哥的屍首到現在都沒瞧見。我娘哭得眼淚都快幹了!五十兩銀子就想買大哥一條命,哪有這樣輕易的事。他還沒成婚,還是家裏的獨苗,將來誰給我娘養老送終?”

    見她說得悲切,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繼而問道:“漢口鎮上的事,歸漢陽縣衙管,周縣尊一向頗有賢名,為什麽不去告狀?”

    “是送燒埋銀子的人說的,正因為周縣尊有賢名,政績官聲都好,既如此,治下出了這樣的大亂子,他肯定會幫著那些商人把事情壓下來,哪裏會管幾條人命死活。反正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阿瑩一麵說一麵抹眼淚,最終又昂著頭說,“我不信這個邪,一家家敲門到別家去問,這才知道每家都隻這麽一點賣命錢,大家都不甘心不情願,後來才有人說起汪公子的事,說是說不定能求汪部院出麵主持公道!”

    汪孚林沒有問所謂的有人到底是誰,這會兒也難以問出來,而是又問道:“是誰請你大哥去參與那場械鬥的?”

    “是鮑家二老爺身邊的一個管事,外頭的事務都是他經管奔走。”

    “那麽,你要主持公道,是希望招攬你大哥去造聲勢的那些徽州豪商多出銀子撫恤,還是希望亂戰之中那些湖廣商幫請來的打手給他抵命?”

    “當然是讓凶手給我大哥抵命!”阿瑩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有些尖刻銳利,“而且,我大哥是為了那些有錢人才死的,他們多出撫恤難道不應該嗎?百八十兩銀子對他們來說不過拔根汗毛,對我們這樣的人家卻是養家糊口!”

    汪孚林昨夜不想和這個半夜三更在自己院子裏燒紙的少女多言,那是因為被人算計心中不痛快。可現在聽到她這麽說,盡管他知道一個乍然失去兄長的弱女子是很可憐,但心裏卻不知怎的很不舒服。他看了一眼掌櫃娘子,淡淡地說道:“她們母女倆留在這裏,你們好好照料。”

    等出了門,汪孚林想了想,沒有理會剛剛一無所獲,這會兒正懊惱的馬亮和劉謙,讓人捎話給掌櫃,把之前給自己當過向導的那個年輕掮客鮑舒城給找來。甭管這家夥和鮑家二老爺是否有親,可就憑那一點就動的機靈勁,又是自己到漢口第一個認識的人,他就覺得更可信。

    然而,等到鮑舒城匆匆趕來,甫一打照麵,他就一下子愣住了。汪道貫那天去縣衙“追債”之後,他就告誡了鮑舒城幾句算是解除了雇人當向導的契約,那時候人還好好的,可現在卻赫然鼻青臉腫!

    “你這是……”

    昨天馬師爺在客棧裏頭對夥計透露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再加上汪道貫出入這家客棧已經不是第一次,因此鮑舒城也已經知道,這位出手闊綽的小官人竟是汪道昆的侄兒!此時此刻,他有些尷尬地的低下了頭,小聲說道:“昨天我也在碼頭上。”

    汪孚林倒沒想到竟然還碰到一個那天的當事者,連忙追問道:“難道不是事先約好的,沒有清場?你這傷可曾傷筋動骨?”

    鮑舒城摩挲著左頰的那塊淤青,心有餘悸地說:“事先是約好了,可沒曾想會來這麽多人,因此咱們徽幫不少人都是臨時被拉去充數的,我也在其中。”

    聽到這話,汪孚林忍不住上下端詳著鮑舒城,見其身材單薄,說是讀書人都有人相信,怎麽都不像能打的,他就更狐疑了。

    “是鮑家二老爺見勢不妙,讓人給我們這些掮客發了棍子,可沒曾想對方竟是動的樸刀。”說到當時情景。鮑舒城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聲音也微微有些顫抖。“若非那些差役趕來得及時,又恐嚇說官兵來了,隻怕這一仗我們一定會大敗虧輸。這祖祖輩輩辛辛苦苦開出來的新安碼頭就要拱手讓人了。”

    阿瑩憤恨組織械鬥的豪商輕賤人命,而鮑舒城的意思卻是說那些徽商此前也沒準備,汪孚林想想也不再繼續多問,便開口吩咐道:“這樣吧,你帶個信。一個時辰之後,我想去拜會一下那位鮑家二老爺。”

    鮑舒城沒想到汪孚林找自己來是為了這事。頓時吃了一驚,遲疑片刻方才期期艾艾地說道:“雖說都姓鮑,但我和二老爺並非同宗同族,不過同姓而已,平時頂多也就是管事和我打過一兩次交道,我怕會耽誤了小官人的事。”

    “無妨。拿著這個。”

    鮑舒城接了汪孚林遞來的東西,低頭一看,卻發現不是自己猜測中的汪道昆名刺,而是歙縣鬥山街許老太爺的名刺。盡管他離鄉已經有些年頭了,但在兩淮鹽業呼風喚雨的許家名號他還不至於不知道。這下子心頭大定,答應一聲就一溜煙跑了。

    他一走。汪孚林便又授意人把馬亮和劉謙叫了過來。知道這一個錢穀師爺,一個刑名師爺,都是周縣尊的心腹,平日來過漢口鎮,也和幾大商幫勢力接觸過,他就當機立斷地說:“這樣,請馬師爺再問一問那個阿瑩,究竟還有哪幾家出了人命,你大張旗鼓去接觸一下。這時候不要一心想著捂,你越是捂著,人家就越是要散布消息將事情揭開,反而你越是行事高調,算計的人反而要多多思量,投鼠忌器。至於劉師爺,回頭跟我走一趟去見鮑二老爺。”

    竟然要擺明車馬去見苦主?

    馬亮本想反對,可咀嚼著汪孚林那後半截話,他不得不承認事情恐怕真會如此,當下隻得答應了下來。小半個時辰後,鮑舒城便帶了好消息回來,鮑二老爺本在碼頭上,得了消息已經緊趕慢趕回來,這會兒正有空。於是,汪孚林立刻帶著劉謙趕了過去,直到晚飯時分才回來。

    盡管壓著這麽一件平常人要愁壞的大事,他卻若無其事地陪著汪道蘊和吳氏吃了一頓太平晚飯。等到父母二人因為寧神湯藥的作用,全都早早去睡了,他又依樣畫葫蘆用茶水點心放倒了龍媽媽和小菊,方才鬆了一口大氣。

    接下來這一晚,漢口鎮上也不知道多少人家雞飛狗跳,一夜無眠。當汪孚林趕在第一縷陽光現身之前回到客棧,草草梳洗了一番,正好父母剛剛起床,於是乎,掐準時間的他直接吩咐掌櫃把預備好的早飯,以及行李連帶父母一塊打包送到了船上,臨去時對吳氏好說歹說求放心,又撥了兩個鏢師隨行,眼看那條船緩緩離岸駛去,漸漸已經離得遠了,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下子,他就不怕有人在這兩位麵前說道什麽閑言碎語了,接下來可以放開手腳!

    順水南下的船上,汪道蘊見吳氏站在船頭,始終眺望新安碼頭的方向,他就上前低聲說道:“回艙房吧,要真是雙木像仲淹說的那樣厲害,漢口鎮上沒人能讓他吃虧。再說,不是還有昆哥和仲淹仲嘉嗎?”

    “那怎麽一樣!兒行千裏母擔憂,他就算再有本事也是我兒子!”吳氏一瞪眼睛,見丈夫有些悻悻然,她便低聲說道,“而且,我就不信你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他這次留下隻怕是為了新安碼頭的那場紛爭。這要牽涉到多少豪商,萬一他扛不住怎麽辦?”

    “慈母多敗兒,孩子大了,總要放手的。”汪道蘊有些不得勁地嘟囔了一句,想到汪道貫傳達汪道昆的話,讓他不要再一個勁糾結於婚事,他的眉頭又緊緊鎖了起來。

    不論如何,等回了家,他一定要去造訪一下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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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五章 凶名卓著的雷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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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吳、許、程、鮑、黃等等,全都是新安著姓,徽州大族。鮑家最顯赫的幾支,祖上就開始讀書科舉,又或者行商賺錢,如鮑二老爺這樣落地就承祖蔭的豪商子弟,更是不知道秈米是什麽滋味,粗布是什麽感覺。因此,當他跟著汪孚林踏進那簡陋的屋子時,差點被撲麵而來的氣味熏了一跟頭。

    而這已經是他造訪的第四家苦主了。去第一家的時候他整張臉都是僵的,此時此刻卻好歹能擠出幾滴真心實意的眼淚來。

    這裏正是黃大娘和阿瑩母女的家。兄長的屍體已經入殮送還,棺木和衣服全都是上好的,原本那五十兩燒埋銀之外,鮑二老爺更承諾將來給阿瑩找一門好親事,另外給黃大娘挑個好孩子過繼。至於是要挑同族的兒子,還是收養不足三歲的異姓小兒,全都憑她們母女心意。除此之外,新安會館會全力幫助到縣衙打官司追凶嫌,這也讓原本心懷激憤的母女倆稍稍平複了幾分。



    見汪孚林和鮑二老爺一同上香作揖祭拜,黃大娘想到自己被人“請”到那新安街上客棧的經曆,忍不住又偷覷了汪孚林好幾眼,越看越覺得人俊俏英挺。想想他是汪道昆的△〖,侄兒,她越發有幾分心動。她作為失去兒子的喪主答拜之後,就趕忙讓阿瑩端茶遞水,自己跟在旁邊殷勤地伺候,可眼見這位隻略沾沾唇就要走,她想留人卻又找不到好借口,突然心中一動道:“對了,小官人。自從大郎這靈柩送回來。不少人來拜祭。還有人說過怪話。”



    鮑二老爺之所以會被汪孚林說服,不但因為汪孚林是湖廣巡撫汪道昆的侄兒,也是因為他消息靈通,聽到過家鄉徽州府那邊關於汪孚林的傳聞,更何況汪孚林直接把漢陽縣令周縣尊身邊的師爺都給提溜了過來,告訴他苦主打算去告官,他本著破財消災息事寧人的心思,不得不硬著頭皮跟來安撫人心。

    此時此刻。最怕事情鬧大的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什麽怪話?”

    “說是既然隻是一水之隔,漢口鎮出了這麽大的命案,何不去求雷青天主持公道?”

    汪孚林才剛來不到十天,聽到雷青天兩個字,第一反應是穿越這一年多,打交道的官員不少,第一次碰到能被稱之為青天的官員。然而,鮑二老爺卻立刻臉色發白,失聲驚呼道:“那雷瘟神回武昌了?”

    百姓稱之為青天,鮑二老爺卻稱之為瘟神?這反差也太大了!

    不等汪孚林反應過來。鮑二老爺便立刻霍然起身道:“雷瘟神要是真的被驚動了,上上下下不死也要脫層皮!小官人。事不宜遲,咱們快去下家!”

    黃大娘本來是想賣弄自己得到的這個消息,把汪孚林留住,然後讓一身孝服的女兒阿瑩在這位貴公子麵前多晃晃,誰知道鮑二老爺如此沉不住氣,直接把汪孚林給拉走了,頓時大為懊惱。她趕忙追出去,仿佛是送人似的,嘴裏絮絮叨叨地說道:“還有漢陽縣衙的馬師爺一次次來詢問械鬥經過,我隻推說不知道,沒對他多說。二老爺既是撫恤周到,小官人又幫咱們解決了大難題,我們當然一切都聽二老爺和小官人的。”



    汪孚林也懶得在這裏多呆,尤其是發現阿瑩那一身孝服底下,竟然還薄薄敷了一層口脂和麵脂,越發顯得豔若桃李,哪裏像之前她哭訴的那樣傷心欲絕,擔心老娘老無所養,他就更不願意與人扯上關係了。

    等到敷衍兩句後,他離開這狹窄的院子,上了馬車,他還沒開口問,鮑二老爺就氣急敗壞地說道:“雷瘟神之前明明聽說去了襄陽,挑那位分巡道徐觀察的刺,怎麽突然殺回武昌了?小官人,這個雷瘟神可了不得,你知道他這個巡按禦史前年上任湖廣那會兒,參倒多少人?”

    鮑二老爺直接伸出一個巴掌,隨即又將其翻了過來,心有餘悸地說道:“前年因為預備倉裏頭貯存的糧食不夠,整個湖廣總共十幾個縣令被罰俸甚至降調!這事辦成他任滿調回去了,可去年因為湖廣大災,不少官員又拿著賑濟的糧食和糧商之間做交易,結果他又第二次調來巡按湖廣,這一次,整整參倒十位朝廷命官!其中七個縣令,兩個通判,一個分巡道,總共十個人!其中一半直接革職,還有一半追奪贓款之外,還要發遣充軍。偏偏此人乃是高閣老一手提拔起來的!”

    仿佛生怕汪孚林不知道此中厲害,胞二老爺低聲說道:“這次他去襄陽找麻煩的那位分巡道徐學謨徐觀察,則是與張閣老素來交情最好的,較之你那與張閣老是同年的伯父南明先生更要關係親厚,所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

    這湖廣的水真深,果然是他又被汪道昆坑了!不過這次他還順帶坑了那位周縣尊,總算多拉了一個人下水!

    汪孚林追問之下便得知,這位擁有雙重綽號雷青天和雷瘟神的湖廣巡按禦史,其實叫雷稽古,在湖廣端的是一位傳奇人物。此人初任官和舒邦儒以及黃龍一樣,都隻是主管刑名的一府推官,但因為清理積壓案件的效率奇高,被慧眼識珠的高拱挑中,擢升為監察禦史,在巡按湖廣之前已經巡按過陝西,端的是人到哪就“禍害”到哪,就連巡撫和三司見了此人都頭痛。

    “他不會這次不盯那些大人物了,改而盯上我等商人了吧?”

    對於鮑二老爺那嚇得簡直快昏頭的姿態,汪孚林忍不住暗自讚歎了一句——當官當如雷青天,這才叫凶名卓著啊!隻不過,想想雷稽古並非那等沽名釣譽一味賣直的官員,而是實幹家,這次如果是這麽一位位卑職高的巡按禦史要悍然介入。誰也攔不住。他頓時暗自慶幸本來就沒想著一味強壓。

    於是。他安慰了一下深受打擊的鮑二老爺,想了一想就開口說道:“對了,二老爺在漢口多年,也算是半個本地人了,既然這麽怕那位雷侍禦,找人遠遠盯一盯他如何?”

    見鮑二老爺立刻心動了,他就補充道:“倒不是為了別的,萬一雷侍禦本來沒想管這件事。卻萬一被人攛掇了來呢?”

    “我這就去安排!”鮑二老爺對於雷稽古的凶名那是怕得無以複加,此時立刻叫停了車馬,召來一個管事吩咐了幾句,等坐回去之後,他才右手握拳,輕輕捶著左手,顯然心裏非常之沒底。

    這時候,汪孚林突然開口說道:“對了,如果那位雷侍禦有插手這樁案子的跡象,二老爺不如先下手為強。直接聯同苦主,到漢陽縣衙告狀!”

    “啊?”鮑二老爺不禁吃了一驚。“小官人帶著周縣尊的師爺來找我,不是希望我撫恤好了苦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原本就是雙重打算,事情出得太大,很可能捂不住。而且,據我所知,這次洞庭商幫突然挑起的械鬥,來得太突然,而且徽幫沒想到他們會這麽凶狠,這才吃了大虧,死傷慘重,可對方為什麽選了這麽個時機,又下手這麽狠,二老爺可弄清楚了?既然是直接打到新安碼頭上來了,那是別人進犯,不論如何都是我們有理。如果別人要把事情鬧大,我們自己先把事情鬧大,這樣才能奪取主動!”

    鮑二老爺先是錯愕,可仔細想了一想,他最終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也好,那周縣尊那兒,還請小官人幫我言語一聲。唉,我之前就想著,這件事鬧到最後,說不定得靠南明先生看在同鄉之誼上,給咱們徽商幫忙兜底了。”

    當汪孚林再次見到周縣尊,提到雷稽古這個人時,他就發現,鮑二老爺之前那強烈的反應絕非過度,因為一直在他麵前表現得很是從容不迫的周縣尊,這會兒也差點沒從椅子上用一個高難度的動作蹦起來,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哆嗦了起來。

    “雷……雷……雷瘟神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怎麽不知道!”

    他之前可一直沒有對汪孚林說漏嘴,難道是兩個師爺一不小心露了口風?

    一句話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可這時候相較於讓汪孚林看笑話,他更怕的是讓雷稽古抓到小辮子,勉強落座之後就訴苦道:“這雷稽古實在是太會雞蛋裏挑骨頭了。我上任之初,就因為他來清查預備倉,於是緊急自己掏腰包給預備倉添了五百石糧食,這才躲過了被罰俸。去年大災我賑災得力,壓根沒沾染那些黑心糧商,可仍然被雷稽古找了一堆茬。現在他這個最擅長刑獄的要是再插手,我這個縣令真的就沒法幹了!”

    所以說,自己那點凶名和這位比起來,真的是小巫見大巫!

    汪孚林心裏冒出了這個很不相幹的念頭,隨即便笑容可掬地對周縣尊欠了欠身:“縣尊,這次攤上這樣一樁案子,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要想捂蓋子已經不可能了。既然如此,縣尊何不搏一把?請您聽我說,畢竟這是在漢陽縣的主場,如果……”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就低沉了下來。而周縣尊則是聽得眉頭緊皺,繼而又漸漸舒展開來,最終用力一敲扶手,咬牙切齒地說:“幹了!狹路相逢,勇者勝!我這次又沒做虧心事,不怕他雷瘟神找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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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六章 果然有黑手(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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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世的武漢三鎮中,漢水改道入長江之前,漢口鎮還隻是一片蘆洲。而漢陽武昌隔江相望,漢陽府的作用主要在於商貿,而武昌府卻是軍事要地。盡管襄陽和荊州名聲亦是赫赫,但在明初定湖廣首府的時候,最終還是沿襲元朝的行省設定,選了武昌為布政司治所。除卻江夏縣、武昌府這兩處衙門之外,武昌府城內,尚有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揮使司這三司,再加上巡撫衙門,巡按禦史理事的察院,林林總總好幾套班子。

    這其中,位於武昌府察院街的察院,地位最為超然。巡按禦史直接向都察院負責,不受任何其他衙門轄製,隻有巡撫因為都掛著都察院的憲職,行文之中可以請巡按禦史配合自己的某項工作,其他衙門若是行文,巡按禦史不樂意的話根本就用不著搭理。奈何這樣風光無限的官職,隻有區區七品,而且一旦你在任上得意過了頭,日後萬一從都察院中調出來,別人一打壓,前程便立刻堪憂。因此,無數都察院巡按禦史的前輩們總結出了一大經驗。

    那就是,背靠大樹好乘涼!每一個禦史身後,大多站著一位朝中大佬的影子。

    而現如今湖廣9≠,巡按禦史雷稽古雷青天,無疑便擁有最強硬的後台,當今首輔高拱高新鄭!因為彼此都是強硬而大刀闊斧的性格,雷稽古對高拱慧眼識珠提拔自己當然感激得很,而且他此前在湖廣兩道奏疏參劾了二三十人,高拱全都大筆一揮加以嚴辦。這更是讓他對這位首輔充滿了敬佩。如今剛剛從襄陽府趕回來的他當著來客的麵翻閱著案頭卷宗。最後才抬起頭來。

    “如此聳人聽聞的大案要案。漢陽縣令既然為了政績,有心壓下,不能秉公處斷,本憲自當出麵,還死難者一個公道!”



    “侍禦果然不愧青天之名,元翁若當初力排眾議,讓侍禦第二次巡按湖廣,果然英明。惟願雷侍禦此行馬到成功。”



    來客不到五十。人有些消瘦,兩隻眼睛一大一小,那隻小眼睛常常眯著,看上去就仿若眇目一般。他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筆直,和雷稽古笑談一陣子,這才起身告退。等出門之後,小廝牽來馬匹,他矯健地一躍而上,可沒走多遠。他就仿佛有所察覺地往後頭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哂然冷笑。

    這武昌城內。竟然有人跟蹤他?

    他當即低聲吩咐道:“阿旺,去後頭看看,是哪裏不長眼睛的蟊賊。”

    “是,邵爺。”

    當人回到客棧房間之中,手裏捧了一盞茶安安穩穩坐下沒多久,剛剛應聲而去的阿旺就揪了一個畏畏縮縮的漢子進來,一把將人丟在了地上,拱了拱手說:“邵爺,就是此人。據他說,是漢口鎮上新安街鮑二老爺的人,聽說雷瘟神……不,是雷侍禦從襄陽回來了,心頭慌張,所以到察院來打探,看到邵爺出來,就盯梢在後,打算探明白邵爺的身份後回家向主人稟告。”

    那地上的漢子聽到那隨從一口一個邵爺,忍不住偷瞥座上人的形貌,可一對上那雙大小眼射出來的凜冽寒光,他卻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慌忙低下了頭。果然,不過片刻功夫,他就聽到上首傳來了一個不鹹不淡的聲音:“想打聽我是誰?哪不妨明著來問,我還沒打算瞞人。回去告訴你的主人,老夫丹陽邵芳,人稱丹陽大俠,此次隻是到湖廣來訪友,至於去見雷侍禦,乃是代首揆高閣老送個信,不日就走。”



    當這樣一個消息送到鮑二老爺麵前的時候,某人差點沒咬到舌頭。奈何他找到客棧卻撲了個空,隻能一麵自己在這等,一麵讓人去漢陽縣衙和巡撫衙門打探,可那兩邊都還沒得到消息,汪孚林卻總算是回來了。迎上前去的鮑二老爺一把抓住汪孚林的雙臂,用極低的聲音說:“我派人去盯著雷侍禦,卻發現丹陽邵大俠剛從雷瘟神那出來,此人聲稱是代首揆高閣老送信,哪有這麽巧,肯定有問題!”

    上次才見過新昌呂公子,這次又要對上丹陽邵大俠?

    汪孚林雖說預想到那位巡按禦史雷稽古隻怕是受人攛掇,可攛掇的人竟然如此高端大氣上檔次,他仍不免暗自咂舌。

    隻不過,在已經顯然亂了方寸的鮑二老爺麵前,他卻著力安慰道:“二老爺你不用太擔心,要知道,元輔高閣老那是日理萬機的人,怎會分神去管小小一個漢口鎮的碼頭之爭?如果真的是這位丹陽邵大俠攛掇那位雷侍禦,肯定是他別有所圖,這才打著元輔的名義興風作浪。說不定,洞庭幫那邊突然有如此底氣,選擇了如此時機,便是邵芳攛掇的。”



    他信口開河地隨便下了個判斷,鮑二老爺卻立刻當真了,當即失聲輕呼道:“確實很可能!湖廣商幫不過是賣些糧食木材之類的貨物,哪比得上咱們徽商的家業,平時就有挑釁也是小規模的,之前那樣的械鬥還是第一次!那可怎麽辦,就算邵芳是狐假虎威,可既然他是雷侍禦的座上客,誰還敢咬他?周縣尊如若知道,興許也要打退堂鼓。而且,又抓不到邵芳在背後攛掇的證據。”

    “這事我來辦。”汪孚林見鮑二老爺竟然信了,他頓時有點措手不及,難道這種事也能被自己的烏鴉嘴說中?他有些苦惱地揉了揉眉心,最終不得不決定硬著頭皮一條道走到黑,橫豎現如今要退出也晚了。

    “這樣,既然那個邵芳大喇喇直接報出了來曆,那你也不用藏著掖著了,直接把苦主全都叫上,明天一早到漢陽縣衙去告狀。記住,聲勢要大,哭聲要慘,其他的事。你什麽都別管。除了那個鮑舒城之外。把那個盯梢過邵芳的人也給我,再給我幾個熟悉漢口漢陽武昌三地的人。另外,新安碼頭其他兩家經管的人,你也去打個招呼,我想拜會一下他們。”

    警告了鮑二老爺派來盯梢的人,邵芳卻並沒有托大,而是悄然換了一家客棧。

    他此來湖廣,隻帶了兩個隨從。卻並不是因為高拱的托付,而是自己來的。他當初先後接觸徐階和高拱,參與了高拱複相的全盤操作,並不僅僅因為徐階拒絕了他,而是因為家裏受過高拱兄長高捷的襄助之恩。

    他父親出道的時候,那時候高拱的長兄高捷正是道上大哥,高三叔的名頭極其響亮。等閑人想破腦袋都不會明白,已經是舉人的高捷竟還在遊曆之際,一度兼職過劫富濟貧的勾當,父親便在最困難的時候得過一次饋贈。而後高捷進士及第步入仕途。便在道上銷聲匿跡,他也是一次因緣巧合。發現那位在抗倭戰場上威名赫赫的提督操江高將軍竟然是高三叔,這才暗自記了下來。前時隆慶二年高捷去世的時候,他還特地前去祭拜過。

    如今高拱複相,他功成身退沒有留在京師,南下湖廣不是為了別的,正是為了次輔張居正!

    張居正雖說此前在高拱回朝之後,相讓內閣座次,對高拱又素來恭敬,年初高拱壽辰更是親自寫詩文表示慶賀,但他總覺得,張居正此人表裏不一,口是心非!

    隻衝高拱事成複相之後,記他恩情,百般感謝,而不是暗中尋機會滅口,他便認同這位行事光明磊落的元輔。

    既如此,高拱哪怕壓根沒有這想法,有些事他也要做在前頭,把張居正老朋友徐學謨的把柄輾轉送到雷稽古手裏,促使其彈劾徐學謨貪腐,這便是試探張居正的第一步。

    至於這次的漢口鎮碼頭之爭,促使雷稽古涉入其中,到時候說不得還要管一管那些徽商的種種不法事,這便是撩撥汪道昆,試探張居正的第二步。

    而那些洞庭商幫給張居正家裏那位老爺子送禮豐厚,甚至不少人對外都以江陵人自稱,這一場徽商和洞庭商幫的爭鬥,說不定還能在張居正和汪道昆之間下點刀子。這是試探張居正的第三步。

    因此,搬遷之後當日夜晚,藝高人膽大的邵芳便來到了漢口鎮,居中安排,命人兩頭接觸,一麵給洞庭商幫的那些商人煽風點火,一麵卻又向之前那個跑去汪道昆侄兒處求主持公道的女子處撩撥。然而,次日一大清早,正打算從漢口鎮回武昌府客棧的他才剛到渡口,便隻聽到了一陣喧嘩。

    “那幫新安人抬著棺材去漢陽縣衙告狀了!”

    “不是聽說新安街上的鮑、黃、許三家出了不少銀子安撫苦主嗎,怎麽又去告了?”

    “誰知道,浩浩蕩蕩幾十個人,聲勢大得很……對了,有人在裏頭還看到了那位鮑二老爺!”

    本待上船回武昌府的邵芳頓時收回了腳。他沒有讓兩個隨從去出麵詢問,而是決定自己直接跑一趟漢陽縣衙。遠遠跟著那波告狀的人,看他們一路進城,眼看那座漢陽府城內第二大建築遙遙在望,他聽路人說那位周縣令竟然徑直接了狀紙,今天就立時開審,頓時更覺一切出乎自己的意料。為了造成治下安寧的假象,據說那位周縣令一直都在拚命壓人命案,這次看前期諸多準備,也同樣是為了這個目標,怎會突然轉變了性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後方傳來了一陣鳴鑼開道的聲音,繼而就是周遭看熱鬧百姓的大聲嚷嚷:“看,雷侍禦雷青天也來了!”

    而在不遠處,一個漢子指著邵芳,戰戰兢兢地對一旁的汪孚林解說道:“小官人,那個身穿黑衣,眼睛一大一小,胡子稀疏的就是丹陽邵大俠!”

    汪孚林很快就找到了人群中的邵芳,見對方敏銳地察覺到了有人注視,往這邊瞧了過來,他一把將身邊那漢子給摁下去蹲著,自己故意舉手做出和別人打招呼的架勢,等人須臾把目光投注到了雷稽古過來的方向,他方才悄悄拉著剛剛那指人的漢子退出了人群。他故意守在這個能看到四麵八方來人的地方,就是想守株待兔看看邵芳是否會來,沒想到人真的來了,倒是意外之喜。

    縣衙裏頭那場戲他不打算立刻去看,趁著雷稽古邵芳這樣的重要人士全都被拖到了衙門裏,他就趁機在外頭好好活動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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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七章 和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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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口鎮素來有一句民諺,鑽天洞庭遍地徽。這遍地徽,自然說的是徽商在漢口鎮鋪天蓋地,依靠財勢占據了大半江山,而這所謂的鑽天洞庭,說的則是洞庭商幫。洞庭商幫分為東山和西山兩幫人,東山人主要跑的是運河沿線,而西山人則是主要通過馬車和船,腳步踏遍荊楚和洞庭湖畔,做的就是湖廣生意。然而,不管是東山人還是西山人,都離不開漢口鎮這個水路要衝。

    而且洞庭幫因為是本地商幫,民風彪悍,除卻拚財勢拚背景,他們還能拚力氣,拚刀子。故而漢口鎮上其他商幫都得讓他們兩分,除卻身為外鄉人卻比他們早嗅到漢口鎮商機的徽商。徽商們劃出一整條新安街以及新安碼頭,就差定下不讓外人踏入一步的禁令了。故而,爭碼頭這三個字,這幾十年來幾乎在洞庭商幫每一任龍頭心裏根深蒂固。

    此次突然出頭相爭,正是因為有人暗地給他們出主意,趁著汪道昆新上任,徽幫歡欣鼓舞,值此敵人勢頭最強的時候,攻敵不備。於是,被公推為現任大龍頭的譚明方邀請了號稱最霸蠻的寶慶府幾個商人,暗中召集了一大批人,對徽幫突然提出了關於碼頭的賭約,︽8,到了開打那一天方才亮了牌底,整整數百漢子,全都是拿著樸刀的彪悍之輩。本來按照預想,那幫徽人應該象征性抵抗一下,然後就大敗虧輸讓出地盤,可誰知道最終竟然砸了!



    因為兩邊激鬥正酣的時候,卻突然被一群差役給攪和了。還因為人家虛張聲勢說有官兵趕到。因此好好一場賭鬥竟是變成了廢約。自己這邊還死了好幾個人!商幫裏頭那幾個有頭有臉的大商人,包括那幾個寶慶府商人哪裏能心頭痛快。



    這會兒眾人雲集一堂,正在緊急商量徽幫中人突然告上衙門的事,說著說著,寶慶府的木材商人何雲頓時火冒三丈地用力一拍扶手道:“這幫子徽州人一遇到事情就知道動用官府之勢,難道我們還會怕了他們不成?告官就告官,我們接著就是,多請五個十個訟棍。還會輸了官司?”

    “何老大,你到底每年在漢口鎮上停留的時間有限,這商幫之間的事,等閑不鬧到官府,一鬧到官府,咱們穩輸!那幫子徽商是做的什麽生意?販鹽,一斤鹽從揚州送到咱們漢口鎮,轉手就是三四倍的利,他們當然有錢大把大把拿出去送。官府裏頭的官爺清廉,他們就往下頭三班六房送。官爺要不清廉,那更是根本就和他們穿一條褲子。更不要說。如今的湖廣巡撫是誰?汪道昆!如果我們之前爭碼頭打贏了也就算了,可偏偏不輸不贏!”



    “那就認輸?他們死了人,我們也一樣死了人,這撫恤的錢就沒少花,結果碼頭沒有擴大,卻反而還要輸官司?”何雲一下子提高了聲音,又氣又急地看著譚明方道,“大龍頭,如果是那樣,這次咱們寶慶漢子的血可就白白流了!”

    譚明方這會兒後悔極了當初不該聽人慫恿,貿貿然來這麽一場規模太大的械鬥。剛好這時候,外間一個管事匆匆進來,向四周圍眾多商人拱了拱手,繼而就快步來到他身邊,貼著他的耳朵低聲說了一句話。頃刻之間,譚明方遽然色變,隨即對眾人強笑道:“各位還請稍安勿躁,我先離開片刻,馬上回來。”

    洞庭商幫素來霸蠻,選出的大龍頭往往並不是因為大家都服氣,而是因為協調上下很麻煩,所以這個大龍頭是專門負責各種瑣碎事務的,談不上多少威權,反而忙得很。此時見譚明方離座而起,大多數人都隻是抱怨兩句,沒太在意,隻有何雲眼珠子一轉,借口要上官房,拔腿出了門。他隻比譚明方晚一會兒,此刻還能看見對方背影,等遠遠吊在人屁股後頭,發現其正在笑臉相迎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他便索性現身出來。

    “大龍頭,都火燒眉毛的時候,你還有工夫見外人?”

    扭頭見是何雲追來了,譚明方登時有些不自然:“何老弟,隻是家裏親戚讓人捎話來……”

    “捎什麽話,人家分明是東南那邊的人,和你能沾親帶故?這位小哥,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你既然來了,還請明白告知一下來意。”

    “在下歙縣鬆明山,汪孚林。”汪孚林自報家門,見何雲眉頭一挑,而譚明方趕緊擋在了他跟前,他便開門見山地說:“我今天來,是做和事老的。”

    聽到這樣一個來意,何雲不由得一把撥拉開了擋在自己麵前的譚明方。盡管那是洞庭商幫現任大龍頭,可真正要說威望,卻還不如他這個在寶慶府商人當中振臂一呼,就能激起無窮響應的頭麵人物。他定睛看著汪孚林,繼而冷笑道:“和事老?你們徽幫都已經把案子捅到漢陽縣衙去了,這時候你說什麽來做和事老,豈不是笑話?”

    “沒錯,徽幫的人確實是去告狀了,但卻也是被逼的。兩位不知道已經聽說了沒有,赫赫有名的湖廣巡按禦史雷侍禦,此時此刻已經駕臨漢陽縣衙了。”

    “雷青天?”這一次,何雲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雷稽古在去歲湖廣大旱的時候,確實懲治貪官活人無數,可這次械鬥,洞庭商幫說到底是脫不開幹係的,若是這位鐵麵無私雷青天摻和進來,那可就真的要鬧大了!

    而譚明方就更是麵如土色,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後便低聲問道:“汪小官人的意思是,雷侍禦已經得到了消息?”

    “又或者說,雷侍禦本來還在襄陽,這次就是得知消息後火速趕回來的。”汪孚林見麵前的兩人麵麵相覷,他就誠懇地忽悠道,“二位請想想看,兩邊械鬥鬧出了這麽大的死傷,可終究是很不光彩的事,忙著安撫死傷還來不及,誰願意鬧到官府去?而雷侍禦這麽快就趕了回來,足可見是在兩邊定下賭約的時候,他就得到了消息,否則一來一回,他怎麽能這麽巧趕得回來?容我說一句臆測的話,徽幫和洞庭商幫兩邊打生打死,會不會便宜了別人?”

    “便宜了誰?”何雲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見汪孚林笑了笑,沒吭聲,他不由得眉頭倒豎,“你說話說一半,那算什麽意思?”

    “好教二位得知,徽幫鮑二老爺的一個家人,昨天很巧地看見,有人從察院雷侍禦那兒出來。而那個人,是赫赫有名的丹陽邵大俠。”

    邵芳在東南一帶名聲很大,但在湖廣,他的名字就沒有那樣如雷貫耳了。比如何雲就根本一頭霧水,可作為大龍頭交遊廣闊的譚明方卻陡然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驚呼道:“是那個讓首揆複相的丹陽邵大俠?”

    “正是。所以鮑二老爺嚇了一跳。為了不讓別人揪出這樁案子,他才不得已去縣衙告狀。果然,今天狀紙才剛送上去,雷侍禦就來了。”

    “竟然是邵芳……”譚明方滿臉糾結,壓根沒看到連連衝著自己打眼色求解釋的何雲。等到何雲不耐煩地幹脆拽了他一下,他看到對方那滿麵征詢的表情,這才意識到什麽,趕緊用耳語的方式迅速解釋了一下邵芳是何等人。這下子,就連何雲的臉色都黑了。

    本來隻是商幫之間爭碼頭的事,結果卻可能摻和到朝廷黨爭,這不是平白添亂嗎?而且,倘若這場械鬥本來就是給他人送把柄,那些人豈不是白死了?

    作為外來的和尚,汪孚林隻打算當個點到為止的和事老,因此話都說一半,凡事都隻讓別人自己去思量。這會兒,他就很有耐心地站在那兒,直到譚明方在沉吟良久後終於開了口。

    “小官人說的那位丹陽邵大俠,現在何處?”

    “就在漢陽縣衙外頭看熱鬧。二位若是不信,如果有見過那位邵大俠的人,可以跟我一塊去漢陽縣衙那邊認一認。”汪孚林等的就是這個問題,因此爽快地拋出了這樣一個建議。他並不認為邵芳會對鮑二老爺派去的那個漢子說謊,而且他也已經與人照過一麵,領教過對方的敏銳。

    換言之,已經坐上高拱那條大船的邵芳,可以說是有恃無恐,根本不擔心身份暴露帶來的種種問題。

    譚明方和何雲小聲交談了幾句,譚明方便當機立斷地說:“誠如小官人所言,事情鬧大確實對我兩方都沒有好處,你應該沒騙我們。你既然今日來當和事老,可有什麽了不得的建議?”

    “當然有。”汪孚林長舒一口氣,“想來丹陽邵大俠會對鮑二老爺的人表明身份,也是算準了徽幫和洞庭商幫在漢口鎮相爭不是一天兩天,怎麽也不可能因為一丁點外力而合力對外。碼頭之爭確實很棘手,縱使是我,也不可能規勸鮑家、黃家、許家讓出新安碼頭。畢竟,這是先輩們辛辛苦苦建造起來的,但是,我可以用別的方式補償。”

    他走近一步,對譚明方和何雲低聲說出了一番話,見兩人果然有所心動,他便開口說道:“事不宜遲,現在兩位召集人手,一同去漢陽縣衙應訴如何?一來興許還能看到那位看熱鬧的邵大俠,二來快刀斬亂麻,把事情迅速解決掉,免得夜長夢多。須知時時刻刻被雷侍禦那樣的青天大老爺盯著,可是猶如芒刺在背,絕不好受。”

    話音剛落,他就隻見何雲想都不想,斬釘截鐵地說道:“好,立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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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八章 本官要破陳規陋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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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頭各府縣的街巷起名,全都沒有太大特色。每個縣幾乎都有一條縣前街,一條縣後街,顧名思義,就是指的縣衙前後兩條大道。此時此刻,漢陽縣衙前頭的縣前街,便是裏三層外三層全都圍滿了看熱鬧的閑人。畢竟,盡管漢陽府城那商貿之都的地位,因為漢水改道而讓給了新興的漢口鎮,可府城之地終究還是頗為繁華,過剩人口即便遠遜於東南,可也不算少。

    而邵芳竟是就這樣混跡於人群之中,而不是和不少稍有身份的閑人那樣,自己穩坐在茶館中,差遣隨從去打探消息。他收斂了架子以及咄咄逼人的眼神,就如同尋常閑漢似的東攀談一句,西搭話一句,像極了東南那些商人。而有了那些閑漢幫自己向縣衙門前的門子打聽,裏頭的消息總算也打探到了一星半點。據說那位漢陽縣令周縣尊竟然不卑不亢和雷稽古打起了擂台,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韌勁。

    要知道雷稽古凶名之下,之前就連分巡道徐學謨看到這家夥都發怵,區區一個縣令竟有這樣的風骨!

    “洞庭商幫那些人來了,領頭的是大龍頭譚爺!”

    “不止是譚爺,從前當過龍∫,頭的趙爺也在。”

    “還有寶慶府的何大官人,這位據說義氣無雙!”

    而混在洞庭商幫當中的汪孚林,表現得隻像是被這些人帶來見識的子侄,絲毫不起眼。他早已換了一身和之前和邵芳照麵時完全不同的服飾,而且借由身邊人遮擋視線。自己可以好整以暇地打量路邊兩側的閑漢。終於。他找到了沒工夫也不可能想到去換衣服的邵芳。於是提醒了一下身前的譚明方和身邊的何雲。聽到邵芳果然在此,兩人都用迅疾無倫的視線往他說的方向掃了一眼過去,很快就根據他的描述找到了人。

    邵芳那大小眼和一身黑衣實在是太好認了!而且,若是仔細觀察,自能夠看出此人混跡於看熱鬧的閑漢之中,顯得格外不同。



    本來就已經信了六分,此刻兩人更是都信了八分,哪怕他們從前沒見過。但這樣的名人回頭找人一驗證就成了。於是,當向縣衙的門子表明了來意,人進去通報之後,譚明方和何雲分別同洞庭商幫以及寶慶府的商人們先後再次交待了一會兒上堂之後如何應對。



    當然,兩人都不免要對各自的幾個心腹再低聲解釋一下,當初襄助首輔高拱複相的關鍵人物如今就在縣衙之外,把幾個人的警惕心全都調到最高。至於混在人群中,被譚明方直接介紹成自家外甥的汪孚林,這會兒就純粹沒事幹了,幹脆隨便聽四周人言以解無聊。

    作為被控告的一方。洞庭商幫的眾人須臾就得到了門子的回複,請他們上大堂見縣尊。一時間。譚明方帶頭,何雲緊隨其後,一大堆足足十幾個人浩浩蕩蕩往公堂上行去。盡管事情來得突然,而且他們已經落了下風,但哪怕大多數人不知道汪孚林親自來做和事老,可徽幫隻有一個鮑二老爺出麵主導今次告狀,譚明方和何雲卻分明信心十足,這樣的情緒當然也感染了他們。



    公堂之上,鮑二老爺剛旁觀了一場周縣尊舌戰雷瘟神的好戲,隻覺得驚心動魄,暗自咂舌於周縣尊竟然發揮了十二分本領,堪堪和凶名卓著的雷稽古戰成了平手。因此,當看到洞庭商幫一行人上堂,他一眼就看到了混在其中的汪孚林,見其正對自己眨眼睛,他隻覺得又驚又喜。

    汪孚林竟然那樣能耐,這樣難的事情也能給辦成?

    洞庭商幫雖說不比徽商財勢深厚,但這年頭腰纏萬貫都隻是小財主,他們的身家少則幾萬兩,多則一二十萬兩,可此時此刻在公堂之上,雷瘟神的眼皮子底下,沒有功名的他們不得不彎曲膝蓋行禮。至於汪孚林,衣著普通的他早已瞅準上堂時亂哄哄的時機,混到了作為原告的徽幫當中,也免得別人都跪一地的情況下他鶴立雞群——還不得不對人解釋自己身上有秀才功名,上了公堂可以不用跪。

    順便他也要和鮑二老爺交流一下。

    周縣尊剛剛打足了精神和雷稽古大戰一場,當然也發現了汪孚林的歸來。此刻,見洞庭商幫的人已經跪了一地,他輕輕舒了一口氣,一時脊背挺得筆直,暗想你們打生打死給本縣惹了這麽大麻煩,總算還知道服軟!不等雷稽古先開口,他就死命一砸驚堂木,沉聲說道:“譚明方,鮑竹煌等人告爾等洞庭商幫恣意挑釁,迫使他們不得不以新安碼頭中的兩裏作為賭注,兩邊不顧朝廷律例約期械鬥,因此死傷多人,此事可是有的?”

    “回稟縣尊,小民冤枉!”譚明方嘴裏說著話,一雙眼睛卻始終盯著雷稽古。見這位瘟神張了張嘴仿佛要問話,他慌忙搶在此人前頭,大聲說道,“洞庭商幫和徽幫一直因為碼頭之事有所齟齬,往常也曾經小打小鬧爭執過幾次,但都是點到為止,並未傷了和氣,可這一次卻是有人煽風點火,讓我等向徽幫提出約戰,這才造成了這樣的後果。此次械鬥之事,小民等人情願認打認罰,卻懇請縣尊明察秋毫,將挑唆的小人嚴加懲處!”

    雷稽古原以為今次之事,涉事的兩個商幫定然要死死捂著,周縣尊這個漢陽縣令為了政績也要死死捂著,可現如今卻是徽幫鮑二老爺親自領銜告狀,周縣尊立刻接狀紙,而且還義正詞嚴指責他越權插手尚未審理的刑獄,而洞庭商幫卻竟是一口認了,卻又說是被人挑唆。饒是他曾經任過主理一府刑名的推官,經手的案子無數,在巡按禦史任上也見過很多奇案,此時此刻仍不免猶疑了片刻。

    而這片刻的功夫,立刻就被周縣尊給牢牢抓住了。他再次用力一拍驚堂木,沉聲喝道:“譚明方,你既然如此說,可有證據?”

    “回稟縣尊,小人已經將此人帶來了!”譚明方一語驚人,隨即和何雲二人直接霍然起身,竟是到後頭把一個矮胖的商人給提溜了上來,直截了當地說道,“當日我等照例開會商議碼頭停泊之事的時候,就是這家夥建議,趁著湖廣巡撫汪部院剛上任,打徽幫一個措手不及,給他們一個下馬威,說是要湊出幾百號人來,讓新安碼頭割讓二裏給我們洞庭商幫!”

    那矮胖商人此時此刻已經完全懵了。他隻以為今天是跟著其他眾人來到縣衙應訴,可誰曾想譚明方說出來的話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而轉眼間自己竟是被丟了出來。頭皮發麻的他正想要極力否認,可誰曾想其他往日和自己稱兄道弟的人竟是你一言我一語,甚至還有人把他當日的原話都複述了出來。他隻覺得腦袋一片空白,下一刻,卻隻聽堂上傳來了一聲怒喝。

    “本縣還在想,漢口鎮上諸多商幫雖說時常都有摩擦,卻很少聽聞如此惡性械鬥,卻原來是你心懷叵測!來人,先將此獠痛責十小板再行問話!”

    周縣尊一根堂簽突然丟下來,侍立堂上的皂班皂隸應聲而動,當即把矮胖漢子給拖了出來摁倒在地,扒了褲子就是板子掄了下去。

    才挨了兩下,平生第一次吃這麽大苦頭的矮胖商人立刻醒悟過來,慌忙大聲求饒道:“縣尊饒命,小的也是被人蒙蔽,小的真是被人蒙蔽!哎喲!別打了,別打了!”

    盡管屁股上落下的隻是笞刑的小竹條,而不是杖刑的大棍子,可矮胖商人還是涕淚直流哭天搶地。奈何皂班的皂隸從來就是這天底下最最鐵石心腸的人,堂尊沒發話,誰管此人叫嚷什麽。等到十小板打完,他們胡亂給這個屁股上縱橫交錯幾道血痕的倒黴蛋拉上褲子,把人丟著跪在那裏,繼而就退到一邊繼續肅立去了。這下子,周縣尊再次厲聲發問,矮胖商人哪裏還敢有一個字隱瞞。

    “縣尊,小的也是被人蒙蔽,是有個人來見,說是如此可以奪了徽幫的碼頭,給他們一個厲害瞧瞧,小的這才提出了這個建議,那時候大家也都是答應的!”矮胖商人又氣又恨地看了一眼曾經的同伴,見每個人都對自己怒目以視,其中譚明方和何雲那眼神仿佛是要殺人,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可憐巴巴地說,“小的也隻是一時被人言語所惑,那家夥是漢口鎮一個有名的掮客,姓風,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風老六……”

    “快班秦班頭何在,立時帶人去漢口鎮拘捕此人,如若不得,休怪本縣嚴加追比!”

    眼見周縣尊立時三刻讓刑房下達文書,雷稽古終於品出了滋味來,他眉頭緊皺,淡淡地問道:“周縣令不責處這械鬥人命案,反而要先追查挑唆者?”

    “那是當然!”周縣尊大義凜然地昂起了頭,一字一句地說,“正如同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漢口鎮在漢陽城之外,零星械鬥時常發生,倘若隻責處械鬥雙方,讓那些煽風點火之輩逍遙法外,豈不是治標不治本!本縣既然查知有人利用兩大商幫之間的矛盾圖謀不軌,就當公正廉明,讓挑撥離間者無處存身,破一破這些靠拳頭靠刀子定勝負的陳規陋矩!”

    混在苦主之中的汪孚林清清楚楚地看到,周縣尊說這番話的時候,那位巡按禦史的臉色分明有些讚賞。

    雷稽古應該是正人君子,也是審案公允的能吏,但既然邵芳涉足其中,他隻能幫一幫這個勢利眼的周縣尊從雷青天身上刷名聲了,人生就是這樣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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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九章 妥協和激化(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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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挑撥離間的人固然派了快班的人去擒拿了,接下來周縣尊當然不可能把堂上兩撥人幹晾在那兒,少不得詢問兩邊此前那場械鬥究竟是怎麽回事。

    於是,徽幫這邊自然是鮑二老爺一個人主講,其他幾個和他穿一條褲子的徽商補充。而洞庭商幫那邊,則是譚明方這個大龍頭挑頭,何雲補充,其他人隻間或插嘴一兩句。一來一去,關於碼頭的紛爭,堂上聽著的周縣尊也好,雷稽古也好,很快就一清二楚了。

    說來說去,先來的徽商憑借財勢,占據了北岸最好的一片碼頭,而身為本地商幫的洞庭商幫對此則是不服氣,倚靠人多勢眾,打算扳回局麵,這才有了從前連綿不斷的各種小衝突,繼而引發了如今這場死傷慘重的大衝突。

    “鮑竹煌,既然譚明方等人說是聽人挑唆,方才約期械鬥,你有什麽話說?”

    鮑二老爺心中雖說還有滿肚子怨氣,可是,一想到此事背後興許會涉及到內閣閣老之爭,他還是不得不聽從汪孚林的勸告,果斷認慫。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一字一句地說道:“回稟縣尊,我等當初不合心中義憤,接下了這場械鬥,說起來也◇,有不對之處。隻要他們賠補死傷者,不覬覦我徽幫新安碼頭,這狀子我等可以撤下不告。但是,挑唆的人必須繩之以法,這是底線!否則,日後要真的再爭起來,那可如何是好?”

    周縣尊聽到鮑二老爺這般說法,登時心花怒放。暗想這還真是一切如同預料。他立刻提高了聲音。義正詞嚴地說:“要知道。從前明初太祖爺曾經定下製度,這鄉間若有田土相爭,又或者打罵鬥毆的小事,全都歸鄉間裏老處置,不許動輒訴訟。如今這一條已經很少執行了,鄉間老人更是不複當年賢明。爾等既然都是行商,多數不是漢陽本地人,本縣之意。今後,漢陽鎮上的一應商幫各自推選出德高望重的人來,負責調解此等糾紛,爾等意下如何?”



    雷稽古從前也沒少和周縣尊打過交道,深知此人精明能幹,卻也為人滑胥,沒想到今天親自旁觀審案,竟是不但有條有理,還能另辟蹊徑想出這樣的辦法,最初來時那一腔盛氣。已經消解了七分。他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渾然沒注意到有人一直沒有關注堂上情形。而是一直在觀察他。



    鮑二老爺雖說早已從汪孚林那得知這樣一個預案,但畢竟不好一個人做主,當即說道:“縣尊這主意好是好,不過,我需得回去與人商量!”

    洞庭商幫的大龍頭譚明方卻爽快:“縣尊此意甚好,我等可以答應,還請縣尊屆時親自主持,其餘商幫處,我等還可以幫忙聯絡奔走。”

    何雲也跟著文縐縐地說道:“若是真的能因此少點糾紛,少流點血,縣尊德莫大焉。”

    兩人身後好幾個洞庭商幫的商人全都免不了暗自犯嘀咕。何雲雖說身家不小,可聽說打起架來還是喜歡親自捋袖子上,這種人竟然口口聲聲說少流點血就德莫大焉?開什麽玩笑,這家夥在寶慶府邵陽縣可是正宗的鄉間一霸!

    把這個選出商人專司調解的主意拋了出去,周縣尊頓時信心更足了。接下來,他便不緊不慢一拍驚堂木,沉聲問道:“譚明方,適才鮑竹煌等人言明讓爾等賠補死傷者,你可願意?”



    “該出的錢,小民當然願意出……但是!”譚明方詞鋒一轉,惱火地說道,“這次我們當中也有死傷,他們難道不該也賠補幾個?雖說事情是我等不合聽人挑唆,可彼此都有死傷,賠補總也應該對等!”



    鮑二老爺登時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一想到此次的眾多事端都是對方挑起的,現在對方雖說服軟,可竟然還要自己這邊掏錢賠補,他忍不住張口就想反駁。可就在這時候,他隻覺得有什麽東西捅了捅腰間,緊跟著,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局為重。”

    鮑二老爺這才一下子清醒了下來。反正自己這邊死傷多,算下來也是自己這邊的徽州人得益大。他咬了咬牙,這才忍氣吞聲地說:“他們賠補我方死傷者多少,按人計算,我們也賠補他們每個人多少,這總公平了吧?隻不過,他們挑的事,他們得公開賠禮道歉!”

    號稱鑽天洞庭的洞庭商幫聽到最後一句話,頓時炸開了鍋,有人嚷嚷豈有此理,有人則是揮舞拳頭,還有人則是幾乎忍不住當場惡言相向……之前一直都挺有秩序的公堂之上,此時此刻卻是亂成一鍋粥。汪孚林沒想到鮑二老爺到最後硬是想要對方道歉,而譚明方那邊卻顯然不願意,他這才意識到,對於這些商人來說,麵子有時候是比實惠的裏子更加重要的問題。奈何這時候他又不能再混到譚明方等人那邊去規勸,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別鬧到最後一場空,那他就真的白跑了!

    隨著周縣尊惱火地重重砸下驚堂木,大堂上總算安靜了下來。這時候,譚明方開口說道:“你要道歉,等我把洞庭商幫大龍頭之位傳給別人,我個人可以給你賠禮道歉,畢竟這是我誤信奸人,但要我洞庭商幫賠禮,絕無可能!”

    就在鮑二老爺權衡利弊,思量到底是死爭到底,還是退一步算了,這時候,他卻聽身後傳來了一個尖厲的女聲:“那凶手呢?打死打傷人的凶手就不追究了?”

    汪孚林一下子就辨認出,那正是阿瑩的聲音。他側頭去看這個一麵哭哭啼啼求他主持公道,一麵還有心思塗脂抹粉的女人,心裏正想著之前讓人打探到的其家中狀況,卻冷不防她又突如其來地說:“就算是有金山銀山,難道又能換回我大哥的命不成?雷侍禦。民女聽說民間都稱您是雷青天。請您一定要給民女。還有其他苦主一個公道!”

    聽到這裏,汪孚林隻覺心裏咯噔一下,這下子終於明白,此前為什麽暗地裏興風作浪的某人為何不攛掇別人,卻偏偏攛掇阿瑩!暗道失算的他看到雷稽古眉頭緊皺,仿佛正在斟酌如何開口,而堂上周縣尊則是麵色陰沉,心裏恐怕正在罵娘。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站了出來。

    本來不想現身的,現在看來是沒辦法了!

    “田姑娘兄長不幸枉死,這遭遇本來很讓人同情。”汪孚林見阿瑩不自然地躲避自己的視線,這才對周縣尊深深一揖,繼而又對雷稽古如是行禮,“學生徽州歙縣鬆明山汪孚林,初到漢口鎮不過數日。前幾日深夜之際,卻在熟睡之時被人吵醒,起床後開門一看。便是這位田姑娘一身素裹,在院中燒紙。”

    周縣尊對於汪孚林突然打岔十分歡迎。這會兒立刻配合默契地問道:“哦,莫非是為了其兄長被人打死之事?”

    “不錯。”汪孚林點了點頭,這才繼續說道,“她得知我和湖廣巡撫汪部院沾親帶故,因屍體尚未送回,又覺得撫恤不足以生活,於是求我請汪部院主持公道,就和此時求雷侍禦主持公道一樣。然而,我深知律例製度,不得越級上訴,請她往縣衙告狀,她卻執意不肯,而後鮑二老爺命人厚殮死者,厚恤死傷,我又去她家中探望的時候,她母親口口聲聲說是很滿意撫恤,我卻又注意到,田姑娘一麵孝服在身,一麵卻又不忘用脂粉,手上身上也還戴著金玉。”

    雷稽古那是最注重禮法的人,本來還覺得阿瑩為兄訴冤頗為勇敢,可聽汪孚林說到這裏,他不禁細細往其身上看去,一眼就發現她果然在這種時候還薄施粉黛,手腕上還戴著一個黃澄澄的金鐲子。無論是赤金還是鎏金,可顯見這種為兄服喪,又是上公堂的時候,真正悲痛欲絕的妹子還能記得這些?見其滿臉驚惶,似乎想要辯解什麽,他卻聽見汪孚林又開了口。

    “我隻覺得,一麵為兄長鳴不平,一麵卻在靈堂上如此做派,實在有些不尋常,就讓人打聽了一下。原來,田家母女乃是嫡親母女,死去的田家子今年剛剛十六歲,卻是田姑娘伯父之子過繼膝下,在家中被田母朝打慕罵,做牛做馬,動輒以去衙門告忤逆為脅,逼其多拿銀子回來。此次田氏子之所以會前去應募械鬥,正是因為田母以為女兒置辦嫁妝為名,又勒令索要十兩銀子,因此田氏子雖瘦弱,卻還是硬著頭皮去應募了。”

    “你胡說!沒有這回事!”阿瑩終於慌亂了起來,聲音一時更加尖厲,“雷青天,分明是他們欺淩我等貧苦……”

    “雷侍禦,田家母女在新安街也算是有些名氣,據說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她們家中,若不信請盡管前去訪查。”

    汪孚林說到這裏,發現雷稽古看阿瑩的眼神已經不再是之前的憐憫和激賞,而是深深的嫌惡,他方才拱了拱手,岔開了話題:“此次械鬥之慘烈,確實要嚴加懲處,然而,如何讓深刻的教訓成為日後的警鍾,卻不是光嚴懲兩個字就夠了。”

    “就是如此!”周縣尊立刻意識到,這是自己表現的機會了,當即慨然說道:“此次械鬥事發之後,本縣曾經令縣衙快班諸多捕快,以及刑名馬師爺親自下去查訪當初械鬥的詳細情形,內中十數名尤其凶暴者已經記錄在冊,當枷號示眾,而後依法論處!至於徽幫和洞庭商幫,本縣判處各輸銀五百兩,在漢口鎮上修路橋,以惠及此前受驚嚇的百姓。此外,所有人等輪流清掃漢口鎮各街道,總計一年。所有人等為死傷者披麻戴孝,以示哀悼……”

    周縣尊張口就是一連串判語,恰是條理清晰,思路明確,就在雷稽古覺得處置太輕時,就隻見這位漢陽縣令猛地又砸下了驚堂木。

    “然則這一切的基礎,全都在那挑唆者!如若挑唆者確實存在,就如此問決,否則一切都是空的。”

    說到這裏,周縣尊卻突然看著雷稽古說:“今次事情發生在漢口鎮,雷侍禦可要和本縣一同去一趟漢口鎮?一來繼續審理這樁大案,二來也可便於雷侍禦仔細訪查,如此方可不聽片麵之詞!”

    雷稽古此刻卻看著突然蹦出來的汪孚林,隔了許久,他才惜字如金地說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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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零章 雷厲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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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陽縣衙門前,當洞庭商幫一行人進去不多久,秦班頭突然帶著快班一群正役副役匆匆出動,邵芳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同尋常。然而,他畢竟不是本地人,來的時間雖說不短了,可大多數時候都在武昌府和漢口鎮,在如今早已沒有從前那般地位的漢陽城中並沒有投注多少心力,縣衙的三班六房就更談不上有什麽了解了。而且,縣衙門前的門子突然再沒有傳裏頭大堂上的消息,這也讓他有些警惕,想了想便決定讓一個隨從跟那幫經製役去漢口鎮看個究竟。

    然而,這邊廂人剛走大約兩刻鍾功夫,衙門裏頭卻傳來了一陣騷動。不消一會兒,一個一身黑的皂隸快步出來,扯開嗓門叫道:“縣尊有令,這樁案子牽涉廣大,接下來到漢口鎮上繼續審理,湖廣巡按禦史雷侍禦也將隨行監理!”

    這一次,邵芳終於覺得有些不對頭了。他想都不想帶著隨從立刻就走,當從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中擠出縣前街之後,後頭已經有鳴鑼開道的聲音,分明裏頭的人已經出來了。此時,那個跟了他幾十年的隨從便牽馬上前,低聲問道:“邵爺,我們先回武昌府上的客棧?”

    “不,□,先等等。”

    邵芳搖了搖頭,等到在路邊看了片刻,發現出來的竟然不是四人抬的轎子,不論周縣尊,還是雷稽古,竟然全都是騎馬,而徽幫和洞庭商幫亦都是騎馬而行,他心裏那種不確定的感覺就更深了。沉吟好一會兒,自忖見慣了風雨的他還是藝高人膽大。最終沉聲說道:“跟在那些看熱鬧的人後麵。去漢口鎮!”

    主管漢口鎮的漢陽縣令來了。巡按湖廣的監察禦史來了,一時間,漢口鎮上赫然雞飛狗跳,亂成一團。哪怕那些之前看著徽幫和洞庭商幫鬥得如火如荼,暗地裏幸災樂禍的其他商幫,此刻也是上頭一連串命令發給下頭,吩咐約束手下,免得在官府人士的眼皮子底下捅出什麽簍子。



    而周縣尊最擔心的便是秦班頭此行撲空。因此,剛到漢口鎮不多久,差役便匆匆過來報說,掮客風六已經抓到,他登時如釋重負。待轉頭往汪孚林看去時,卻發現這位自己前門館先生的獨子正被雷稽古問東問西。他自己是品嚐過雷瘟神那犀利語如刀的,忍不住替汪孚林捏了一把汗。但這會兒結案最重要,他也隻能暫且不管汪孚林的處境,當即沉聲說道:“既如此,就借用洞庭商幫的洞庭會館。本縣和雷侍禦一同審問此人!”



    汪孚林這一路上方才真正體會到,能夠讓貪官聞風喪膽全都稱之為瘟神。百姓卻感恩戴德稱之為青天的雷稽古,到底有多難纏。雷稽古一直都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探問他的底細,也許是法官當慣了,審問的語氣到沒有,可誘供的趨勢很明顯。偏偏他還不能對這位高拱的愛將太過分,畢竟高拱現如今還是首輔又沒下台,更何況雷稽古不靠高拱說不定也能夠繼續立足。因此,他隻能耐心應付,用心敷衍,裝傻賣萌各種招數全都用上,這才支撐到了洞庭會館。



    他長舒了一口氣暗道終於解放了,可雷稽古背手跟著周縣尊踏入洞庭會館的時候,何嚐不在暗自稱量汪孚林的滑頭?不過,他須臾就顧不上汪孚林此來到底是不是汪道昆的意思,究其根本是什麽目的,他就完全被正事給吸引了注意力。

    卻原來,此時此刻土生土長的寶慶府邵陽人風六被人押著一跪,繼而磕頭如搗蒜地說,自己也是聽了旁人挑唆方才給人出的主意。聽到這一個個家夥全都把事情推在別人頭上,這位以斷案如神,秉公無私出名的鐵麵瘟神終於忍不住了。

    “誰挑唆的你?給的你什麽代價?此人如今身在何處,你言說是他挑唆你,又有什麽證據?所有種種,全都給本憲從實招來!”

    雷稽古之前幾乎一直都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開過口,此時一發威,那風六一想到雷青天的絕大名聲,再接觸到那仿佛如同利箭一般的目光,登時瑟瑟發抖,好半晌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那人我不認識,但肯定不是本地人,抄著東南口音,和徽州人也不一樣。此人給了我十兩銀子,教唆了我一番話,讓我找個洞庭商幫中說得上話的商人,把這事提出來。小的那十兩銀子還沒用過,是一錠官銀,其他的證據小人也拿不出來,可小人所言都是真的!”

    聽到這裏,剛剛在大堂上挨了十小板,屁股疼得幾乎沒法入座的矮胖商人頓時怒從心頭起,一下子撲上前去,惡狠狠地掐住了風六的脖子:“老子把你當成個能說話的人,你竟敢這樣騙老子?老子掐死你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

    兩人正扭打在一起,雷稽古卻絲毫不管他們,突然開口吩咐道:“之前那田氏女何在?”

    廝打中的兩人一愣神,周縣尊卻沒有任何猶疑,立時讓人傳話。等到阿瑩躲躲閃閃上堂,就隻聽雷稽古直截了當地質問道:“此前可是有人挑唆你去尋汪孚林主持公道,可是有人挑唆你當堂追真凶?”不等阿瑩開口承認或否認,他又厲聲補充了一句,“隻憑你母親苛待嗣子,你於嗣兄孝期不敬,再加上行為不檢,有違婦道,本憲便可以正風氣之名痛責你母女二人,快給本憲從實招來!”

    阿瑩平日裏仗著母親的彪悍跋扈,仗著自己承襲自母親的厲害嘴皮子,再加上人長得俏麗,旁人總不能和她這小女子計較,四鄰八舍更人人都要讓她三分。沒曾想汪孚林不理會她的秀麗姿容也就罷了,雷稽古更是如此疾言厲色!她情不自禁地躲閃了一下那目光,這才低聲說道:“來找我的也是一個東南口音官話的人,其實之前……之前告訴我汪小官人正住在哪家客棧的人。也正是那個人。可我就見過他兩次。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了。”

    至於收人銀子的事,她卻是咬緊牙關閉口不提。

    可有風六坦陳收人銀子在前,雷稽古怎會猜不出此節,一時對這對田家母女的為人越發不齒。可是,單憑這樣的陳堂證供,實在還不夠,他不由得眉頭緊皺,偏偏就在這時候。堂上傳來了一個聲音:“新安會館之中,多有熟練掌握東南各地口音的人,何妨讓他們過來,讓證人分辨一下?”

    說話的是鮑二老爺,但他那看向汪孚林的眼神,卻暴露出了真正出這主意的人。但不論如何,這都至少是一條線索,當下周縣尊故意用征詢的目光看了一眼雷稽古,見其微微頷首,他就立時吩咐鮑二老爺親自去新安會館請人。這一來一回。約摸是兩刻鍾功夫,隨同而來的卻整整有七個人。顯然,鮑二老爺是有備無患,把精通東南各地方言的人全都給請了過來。

    一時間,就隻聽公堂之上,帶著各種方言口音的官話此起彼伏響起,但風六也好,阿瑩也好,每每都是搖頭表示否定。如是也不知道試了十幾二十種,就當周縣尊也已經有些不耐煩的時候,雷稽古突然敏銳地注意到,剛剛換上來的一個漢子說出兩句話之後,風六和阿瑩的臉色都有少許變化。還不等他開口詢問,風六就立刻大聲說道:“就是這個,就是帶點這腔調的官話。”

    “應該沒錯。”阿瑩見雷稽古那仿佛能在人身上剜塊肉下來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慌忙也點了點頭,“確實和這位說話的調子很像。”

    雖說是被鮑二老爺強拉過來作證的,但那說話的人見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還是嚇了一跳,慌忙解釋道:“這是帶著丹陽口音的官話!”

    果然是丹陽!

    汪孚林之前沒這麽幹,是因為他不想打草驚蛇,無論風六還是阿瑩,早動都容易出問題,因此隻能拖到現在這關頭來確證。事實證明,會搗騰的人到哪裏都會搗騰。要怪隻能怪邵芳太過托大,竟然會在鮑二老爺派去盯梢的人麵前吐露真實身份。否則,誰能想到他?

    鮑二老爺親耳聽到下人稟報說,那個被跟蹤的人自稱是丹陽大俠邵芳,此刻證實了猜測,他登時又驚又怒,但更多的是如釋重負。譚明方和何雲等人也聽到汪孚林提過邵芳,此時此刻同樣五味雜陳。

    而雷稽古臉色鎮定,心裏卻一樣泛起了驚濤駭浪。

    因為這個口音他赫然是昨天才剛聽過,那不是奉高拱之命給他送信的那人的口音?他是在襄陽聽說漢陽械鬥緊急趕回來的,剛回來就遇到有人拜訪。來人自稱是丹陽邵芳,他聽說過士林當中頗有流傳的高拱複相傳聞,知道就是這個邵芳身為一介平民百姓卻一手操縱了高拱複相之事,隻因為邵芳並未關說人情又或者其他正事,他隻想著回頭給高拱寫信時,好好提醒一下這位恩相,不要和這等草莽人士交往過深。

    誰知道很可能就是這個邵芳一手挑起了兩大商幫的這場械鬥!

    “豈有此理!”

    聽到雷稽古如此罵了一聲,而周縣尊卻一巴掌重重拍在扶手上,仿佛怒火滔天:“傳本憲令,立刻帶著兩個人證,到漢口鎮上走訪,把人找出來!”

    雷稽古深知周縣尊這樣大海撈針似的找人,很可能毫無斬獲,他沉默片刻,隨即沉聲說道:“本憲擅長繪像,把蠱惑你們的奸徒形貌說出來,本憲親自繪製,到時候於湖廣之地立時通緝!此等刁頑卑劣之徒,豈可輕縱!”

    此話一出,汪孚林又是意外,又是敬佩。

    他才不相信雷稽古到這時候還沒有品出滋味來,可這位湖廣巡按禦史卻分明如此毅然決然,分明是動了真怒,打算不惜一切拿下人,甚至不顧人是否和高拱有舊!

    這才是萬民稱頌,貪官畏懼的雷青天風骨,雷瘟神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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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2 0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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