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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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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零一章 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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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去年回京升任掌道禦史之後,汪孚林還是第一次離京出外差。這一日一大早,當他回到闊別將近半個月的都察院,就發現來來往往的同僚全都客客氣氣和自己打招呼,其中不少都是往日極其不熟,見麵連點頭之交都談不上的。知道這多半是因為昨日自己長時間盤桓在乾清宮的緣故,他沒有太放在心上,進了廣東道的掌道禦史直房之後,他先見了鄭有貴這個近身伺候的書辦,然後是都吏胡全,然後才請來了之前署理本道事務的趙明賢。
    對於這位資曆比自己老,又是在自己後頭當了一任廣東巡按禦史的前輩,汪孚林一直都保持著頗為客氣的態度。原因很簡單,尊重是互相的,趙明賢既然從來都沒有自恃資曆深厚對他指手畫腳,而是非常盡心盡責地做好分派下來的每一件事,他當然不吝表現出自己尊敬前輩的態度。
    此時此刻,他了解了一下自己不在這段日子,整個廣東道的運轉情況,便斟酌著語氣說道:“趙兄年資久遠,陳總憲之前曾經提到過,如今都察院十三道掌道禦史中,有年資考滿,年底將要擢升的,我打算推薦趙兄。所以,我事先想征求一下趙兄的意見。”
    盡管眼下距離年底還有三個月,但趙明賢聽在耳中,大吃一驚的同時,卻也不免暗歎汪孚林並不像傳聞中那樣桀驁,而是對下屬著實大方。雖說他從來不曾強出頭爭功勞,可他一個年資更久的禦史呆在廣東道,哪怕此次署理一直都小心翼翼,但也已經有別道禦史在背後攛掇他奪下這個掌道禦史的職位。他固然毫不心動,可比攛掇更加惡劣的,那就是在背後散布流言蜚語,他雖不怕一時,卻也怕時間長了,汪孚林沒心思,頂頭大上司陳炌覺得他心大!


    所以,見汪孚林客客氣氣征求自己的意見,趙明賢便起身長揖道:“掌道大人如此關懷,下官實在是有些惶恐。回京以來,下官並沒有做多少事情,而且之前的考績算不上第一等……”


    “趙兄不用這麽自謙,那這件事就這麽定了。年底出缺的應該是四川道和廣西道的兩位掌道,趙兄心裏有個數就行了。”
    等到客客氣氣送了趙明賢出去,汪孚林放下門簾回到座位時,卻心知肚明,自己原本是不希望趙明賢這麽快調離廣東道的。畢竟,有一個經驗豐富卻肯聽指派的下屬,其實作為上司也會覺得得心應手。但是,既然胡全已經稟報了自己不在時,都察院這股暗流,那麽為了避免趙明賢回頭被人算計,又或者他無緣無故再多個仇家,他幹脆樂得送個人情給趙明賢,讓其有升任掌道的好機會。但如此一來,他就不得不麵對下一個問題。
    趙明賢這單單一個禦史出缺,最好不要再讓張居正故技重施,從外部調人進來。否則,他就顯得太因人成事了。
    好在之前田義代皇帝來招攬他,授意他留在都察院籠絡言官,他就已經一直在暗中留心人才。
    他的要求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總結起來,就是品行不錯,頗具才幹,人卻不迂腐,而且在掌道底下混得不如意的監察禦史。而通過胡全和劉萬鋒,再加上王錫爵給他分析過一番之後,他的名單上也僅僅隻遴選出了三四個人。
    為此,即便他手底下除卻趙明賢之外,王繼光、王學曾、顧雲程三人都已經跟了他一年多,他卻不惜日後把除卻王繼光之外的另外兩個交換到別道去。
    真清流君子的可塑性實在是太差了!
    都察院中十三道一百一十名禦史,和總共幾十人的六科廊比起來,規模要大得多,而因為有試禦史這種特殊的試用製度,因此又比遴選格外嚴格的六科廊要稍低一等。之前在汪孚林的一力主張之下,二十名試禦史留下了十六人,而比他們年資更久遠的某些禦史們,卻感受到了更大的壓力。
    畢竟,一年到頭就隻有那麽十幾二十個巡按以及提學禦史的大差,哪怕是巡城,巡鹽,巡漕,哪怕巡視盧溝橋呢,也比在都察院窩著熬資曆,卻隻有那麽一丁點的俸祿強。


    因為在京城都察院裏窩著,就隻能指望一道奏疏送上去,然後轟動朝野,天下傳直聲。但這種情況到底還是非常少見的,因此每逢有各種差事分派的時候,各道的爭搶全都是空前白熱化。背後比拚門路的,比拚家世的,求同年黨幫忙的,聯合推薦保舉的,背後捅刀子的,各式各樣的花招也不知道要使多少。可即便如此,仍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這一日,山東道監察禦史趙鵬程就在競爭之中敗下陣來,眼睜睜看著年資更久的自己丟了這一任山東巡按的大差。
    而更讓他切齒痛恨的是,舉薦自己競爭對手的掌道禦史曹仁,卻還假惺惺地安慰自己,說是明年還有機會。
    明年還有機會?嗬,簡直是笑話!他本來是前途無量的翰林庶吉士,散館後卻因丁憂沒能留館,也沒能進六科廊,服滿後起複進了都察院。本來,身上有個前翰林頭銜的他,在都察院應該前途光明,未曾料想他已經整整幹了兩年的禦史,等到明年便是整整三年,卻一任巡按都沒出過。都察院有幾個有三年資曆的禦史竟然沒出過巡按的?
    晚間,輪到值夜的他平生第一次把酒帶進了直房,一麵看著手中案卷,一麵借酒消愁。就當那一腔酒意漲到了三四分的時候,他突然聽到外間依稀傳來了別人的說話聲。他原本無心去聽,可當捕捉到其中一個名字的時候,他卻不知不覺豎起了耳朵。


    “要說廣東道那位本來是試禦史,今年才轉了監察禦史,之前放去巡按廣東的汪言臣汪爺,運氣說好不好,說壞也不壞。”
    “你也聽說過這事?沒錯,據說之前館選庶吉士的時候,這位汪爺本來已經被點中,很有希望的!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卻被黜落了下去。”
    “是呀,素來都說館選挺公平的,沒想到他還會因為這個姓氏遭了別人暗算。隻不過首輔大人肯定終究還是發現了,否則也不會把人送到都察院來。”
    “送到都察院,那也得看是分派到誰人麾下。這都察院十三道,總共十三位掌道禦史,落到別人手上,說不定就不是如今這結果了。聽說這位汪爺和汪掌道別看是同姓,可又不曾聯宗,平素也就是很尋常的上司和下屬關係,可遇到了巡按大差,汪掌道偏偏就選了他。”
    “聽說那個巡按南直隸的馬朝陽其實更悶,幾乎是個鋸嘴葫蘆,平時一句話都沒有。所以說,在都察院這種地方,要麽你在朝廷有貴人賞識,要麽你有公正無私的上峰,否則哪有好機會?就是巡按禦史當完回來,說不定還因為得罪了當地權貴又或者鄉宦,也要左遷。”
    隨著這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仿佛是人已經從門外走過了,趙鵬程這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原本就並不濃重的酒意一下子衝淡了許多。他使勁晃了晃腦袋,隨即突然嗬嗬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汪言臣……隻不過剛從試禦史轉正監察禦史的新人,也已經放了巡按,我卻還在這裏枯坐等明年的機會。想當初他們放在初出茅廬資曆淺薄的汪孚林麾下,也不知道多少人暗自笑話,包括我這個傻瓜。現在好,輪到別人笑話我了!”
    剛剛和都吏劉萬鋒特意從這間直房窗外走過,此刻也沒離開多遠,恰好能夠大略聽清楚裏頭這番話的胡全眉頭一挑,隨即對劉萬鋒打了個眼神。兩個在都察院的年限比任何一個禦史都要長的小吏悄然離開,絲毫沒有驚動裏頭的趙鵬程。
    第二天一大清早,趙鵬程是在一陣氣惱的叫聲中蘇醒過來的。當他睡眼惺忪睜開眼睛,認出麵前是掌道禦史曹仁的時候,他先是呆了一呆,緊跟著方才神情大變。因為就在他的書桌上,那個從後街食肆中買回來的酒甕還放在那裏,不但如此,他昨夜直接醉死了過去,根本就沒來得及收拾。
    即便心裏因為巡按大差的事已經恨死了曹仁,可如今犯下衙中值夜喝酒的大錯,他還是慌忙一推桌子站起身來,結果力氣用得太猛,他起身的時候竟然帶倒了身後的椅子,而推桌子那動靜也直接讓桌子邊緣上的酒甕搖晃了兩下,最終砰然落地,摔了個粉碎。
    “趙鵬程,你之前還口口聲聲覺得委屈,就你這官衙值夜卻飲酒的德行,還想派巡按大差?你這兩年禦史當下來,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嗎?”
    見曹仁氣衝衝反身就走,趙鵬程頓時麵色蒼白。他知道自己之前因為巡按差事塵埃落定,雖則是敢怒不敢言,可終究還是在曹仁麵前露出點形跡,如今突然犯下這麽一個說不上最大,但認真追究下來也談不上小的差錯,可謂是被曹仁死死抓住了軟肋,他隻覺得悲從心來,竟是連收拾地上那酒甕都顧不上,一下子呆呆跌坐在了椅子上。
    足足好一會兒,外間卻是有一個小吏閃了進來,一見這滿地狼藉的樣子,他就慌忙上了前。
    “趙爺,這是出了什麽事?東西我來收拾,您趕緊去給掌道老爺賠禮認錯,我瞧著他好像是去了陳總憲那兒。”
    剛剛還想破罐子破摔,可一聽到掌道禦史曹仁仿佛是要去找左都禦史陳炌告狀,趙鵬程頓時亂了方寸,竟是顧不得那麽多,衝著那小吏僵硬地點了點頭,隨即就衝出了屋子。到了外頭,發現天色已經不早,早起進衙門的禦史們一個個進來,自己卻起來不曾梳洗,衣服更是亂糟糟的,他頓時又悔又恨喝酒誤事。
    早知道昨天晚上把這一身作為門麵的官服換下來,卻也不至於如現在這樣!
    意識到這一身邋遢的樣子沒法去正堂,他隻能又快步折返回了屋子。這時候,他才認出那報信的小吏是隸屬於山東道的王書辦,見其正在忙忙碌碌收拾滿地碎片,想到對方剛剛來報信,理應願意幫自己一把,他隻能強忍尷尬上前低聲說道:“我這一身衣裳都是酒氣,如此去見陳總憲,隻怕非但不能挽回什麽,反而會惹來總憲大人的震怒。”
    王書辦麻利地把碎片全都掃進了簸箕,這才擦了擦手打量了一下趙鵬程,隨即賠笑說道:“趙爺說的也是,您嘴裏的酒味還好辦,嚼點茶葉就行了。至於您這身官服,小的去找點橘皮來擦擦,然後再給您熨燙一下,穿出去就不礙事了。倒是總憲大人那兒,要不要小的先找人去替您打探打探,到底掌道老爺去找總憲大人說什麽事?”
    趙鵬程微微一愣,隨即就猶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連連點頭道:“你快去,若用了銀子,回來我補給你!”
    當此之際,一貫節省度日的他已經顧不上什麽用錢不用錢了。如果在都察院呆不下去被人掃地出門,那麽他還有什麽前途可言?
    可憐他一年到頭除卻過年幾乎滴酒不沾,這是進都察院兩年來第一次把酒帶到了衙門,竟然這麽無巧不巧就被曹仁抓了個現行!
    王書辦答應了一聲,卻沒有出門,哪怕趙鵬程急急忙忙拿出一錠銀子遞了過去的時候,他卻仍是笑眯眯搖了搖頭,而是指了指趙鵬程身上的官服。趙鵬程這才恍然大悟,趕緊三兩下脫了官服交給對方,自己則是胡亂找了一件便服穿在身上。
    這一等,他簡直是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又怕同僚們這時候先來,又怕去陳炌那兒打探不到消息,又或者結果非常不好……就在他胡思亂想到幾乎有些絕望的時候,卻隻見王書辦又抱著衣服回來了。
    滿臉堆笑地把熨燙好,平平整整沒有一絲褶皺的衣服遞過來之後,王書辦知道趙鵬程心裏著急,當即不慌不忙地拱手道了一聲恭喜。
    “趙爺您不用急了,我剛剛托都吏胡大哥到總憲大人那兒張望過,曹掌道是去找總憲大人說正事,倒是順口提了一嘴您喝酒的事情,抱怨您不知檢點,回頭考績的時候要記一筆。可正好廣東道汪掌道也在,汪掌道替您說了兩句話,說記得您是翰林院出來的,素來方正,生活清苦,斷然不會沒事喝酒,在都察院中值夜的規矩,心裏一定是清楚的。既然是初犯,曆來您又考績不錯,還是不要這般苛刻。總憲大人聽了,就吩咐曹掌道放過一次,以觀後效。”
    聽到這裏,趙鵬程頓時呆若木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在王書辦的伺候下穿好的衣服,也不知道同僚們一個個到來之後,自己是怎麽和人打的招呼,甚至一整天都是渾渾噩噩。直到傍晚散衙時,頂替自己值夜的一個同僚問了一聲怎麽不回家,他才如夢初醒,勉強一笑就收拾了東西往外走去。
    等到了都察院大門口,他無巧不巧撞見曹仁和人說話。看見他時,這位足有五年資曆的掌道禦史有些悻悻地冷哼一聲,卻是拉了說話的人揚長而去。
    知道曹仁在陳炌麵前失了麵子,隻怕恨上了自己,趙鵬程也懶得再去給這位掌道禦史做小伏低,下了台階就想走。可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不遠處赫然是汪孚林和王繼光在說話,竟不由自主就邁開了步子過去。
    可到近前叫了一聲汪掌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讓人打探曹仁在陳炌那邊是個什麽情景,這卻是說不出口的,眼下他對汪孚林說什麽,謝人家給自己求情?這不是明擺著告訴人他心虛嗎?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17:32 |
第九零二章 闊別多年的李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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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繼光雖說隻是剛剛轉正的監察禦史,但他去年甫一上任,就在都察院中到處結交走動同僚。事實證明,他結交了那麽多人,關鍵時刻靠得住的不過寥寥,可他終究硬生生把十三道禦史中在京城都察院的那八十多個人全都給記住了,在外的那二十多人名字都記住了。如趙鵬程這等出身庶吉士,散館後丁憂,最後進了都察院的同僚,他當然不會不認識,此時趙鵬程過來開口一說話,他就連忙搶著介紹了起來。
    “掌道大人,這位是山東道的趙鵬程趙侍禦。”
    汪孚林對於王繼光的熱忱“引薦”頗覺得好笑,可這正是他需要的。他當下便笑著對趙鵬程點了點頭,卻壓根沒提自己在陳炌麵前替人說過話的這一茬,略略寒暄了幾句。而王繼光見汪孚林並沒有和趙鵬程深談的意思,這人卻杵在旁邊不走,他就意識到人恐怕是來找汪孚林有事的,連忙長話短說。
    畢竟,他說的話又不是什麽隱秘,反而還是給自己的頂頭上司臉上貼金。
    “掌道大人,朱先生那兒就不必了吧?他畢竟是太醫院的禦醫,我這小小一個禦史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麻煩他,實在是不大好。”
    “雖說你之前來回山海關一趟,病情也不曾複發,但為了穩妥,還是好好再看一看,不要自恃年輕就硬挺過去。明日你休沐,朱兄說過,正好有人借了武清伯的清華園開文會,去的是幾個南直隸名士,都是臨淮侯的故交,所以他一時卻不過情麵,再說武清伯那兒他也是常去的,他就答應了。你不妨去湊個熱鬧,順帶請他診個脈就是了。”
    “我一個禦史,去那兒妥當嗎?”
    “清華園雖說是武清伯家的別業,但常常借給文人墨客開文會詩社,來往的名士多了,尚書侍郎都有,你一個禦史算哪根蔥?讓你去你就去!”
    見汪孚林和王繼光明明年紀相仿,此時這一上一下說話卻如此自然,同僚傳言中頗有幾分傲氣的王繼光竟然沒在意汪孚林所謂“哪根蔥”的揶揄,笑嘻嘻答應一聲,便告辭離去,趙鵬程對比從來都不苟言笑,苛刻到刻薄的山東道掌道禦史曹仁,忍不住暗自悲涼。等王繼光一走,已經天人交戰許久的他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汪掌道,我聽說今天在總憲大人那兒,您替我……”


    他這話還沒說完,汪孚林就皺眉說道:“總憲大人?哦,如果是為那個,你就不必說了。我隻是不喜歡因為一件事,就抹殺了一個人的所有努力。你不必記在心上。趙侍禦,天色不早,我先告辭了。”


    趙鵬程原本還存著幾分思量,暗想汪孚林之前在陳炌那兒說好話,是不是為了籠絡自己,可是,此刻見對方非常冷淡地打斷了自己的話,繼而就和牽馬過來的隨從匯合,策馬離去,他隻覺得心裏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慚愧。
    汪孚林在都察院一年多了,除卻本道那幾個監察禦史,別的禦史都隻是泛泛之交,也沒見其結交籠絡什麽人,他憑什麽就認為自己夠特別?就因為他曾經考中過庶吉士,曾經是一個翰林?


    倘若汪孚林知道自己的冷淡會給人留下這樣的錯覺,他一定會哈哈大笑。這不過是欲擒故縱的小伎倆而已,但有時候在地位權力境遇全都存在很大差距,而掌握的信息又完全不對等的時候,卻能夠發揮很大的效果。然而,他的考察名單上,並不止趙鵬程一個人,因此對於今天這段小插曲,他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從都察院一路策馬小跑拐進程家胡同,他到了自家門口下馬時,就隻見明小二一溜煙衝了上來牽馬。
    “公子,有位李大人來訪,說是您的故交。王兄弟出來接待的,本來說您尚未回來,打算留下他的帖子,可因為對方身份特殊,就去回報了少夫人,少夫人聽說之後,卻特意吩咐王兄弟把人請進外書房,硬要留他等著您用晚飯。”
    李大人來訪,而且還是故交,難道是……
    汪孚林如今把書房分了內外,要緊的往來信箋以及他寫的演義劄記奏本題本,全都留在內書房,他不在家的時候,小北親自管著。至於外書房,書架上放著一些各家饋贈的書,比如譚綸死後,比如王錫爵和殷正茂走時來不及處置,又並非極其珍貴的那些書籍,都轉贈了一批給他,餘下的便是卷缸裏一些有意巴結的外官饋贈,並非出自名家的字畫,並沒有什麽要緊的文卷,平時主要作為待客時用。
    此時此刻,心中已經大略有數的汪孚林便直奔書房而去。
    果然,一推開門,他就看到一個人正坐在客位上低頭喝茶,淡然自若的神態,較之當年隻多了嘴唇上方一抹小胡子的儀容,再加上那幾乎沒怎麽變過的勻稱身材,還有那八年如一日不曾變過的傲嬌,他不等對方站起身,就笑吟吟地長揖行禮道:“李兄,八年不見,風采更勝往昔,久違了!”
    竟然是葉小胖和金寶秋楓的老師,當年葉鈞耀聘請的門館先生,也是他當年應試期間當過半個老師的李師爺……當然,現在應該稱呼一聲李大人了。


    除了王篆這樣無論是官場還是年紀上的前輩,王思明何嚐見過汪孚林對人如此恭敬有禮,見自己接待了好一會兒的這位李大人一彈衣角站起身,卻是依樣畫葫蘆,鄭重其事地長揖還了汪孚林一禮,他這才反應了過來,趕緊悄然退出了這間外書房。盡管他很好奇,對方到底是什麽人,能夠讓自家公子如此禮敬,少夫人也特意吩咐留飯,可不該打聽的事情就不打聽,等到掩門之後,他就離開了幾步,守在了這外書房所在的院子裏。
    “從隆慶四年九月,到現在萬曆六年九月,咱們正好闊別整整八年。隆慶五年我考中進士後,先放了一任山陰令,才一年就有人舉薦我轉任曆城令,按照久任法,一當就是六年,算起來兜兜轉轉當了整整七年的父母官,也算是教訓我當年太過清高,一心想在翰林院這種清閑地方偷懶。若非當年在歙縣在葉東翁幕下當了大半年的師爺,跟著你學了不少錢糧刑名上的事情,我也當不好這個一縣之主。”
    如果是旁人,這話說出來免不了就帶著幾分抱怨的意思,可李堯卿說出來,卻自有一種豁達豪爽的態度。他重新和汪孚林分賓主坐下,繼而就笑道:“不過真沒想到,葉東翁和你真的成了翁婿,雖說我沒能喝上那杯喜酒,也沒能送一份賀禮,如今再說卻也晚了,可還得說一聲恭喜。”
    汪孚林知道李堯卿作風爽利,為人看似傲嬌,實則是極其熱心,此時聽到這一聲遲到了六年的恭喜,他不禁大笑了起來,卻有意打趣道:“想當初李兄就是為了拒婚,這才到歙縣就嶽父之幕,如今功成名就,不知現在尊夫人仍是父母之命,還是你自己情投意合?”
    “那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當初家父家母在宣城被族中那些狗屁親戚逼婚外加各種要求的時候,我從歙縣回去,神兵天降,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都是和你學的,沒回去之前我就打聽好了這些家夥的一堆劣跡,要是他們還胡攪蠻纏,我就直接大義滅親了!”
    說這話時,李堯卿非常正經,見汪孚林目瞪口呆,他就擠了擠眼睛道:“但我可不像你這般早婚,此次進京之前,我才剛剛定了婚事。而我家中父母都會從宣城趕到京師幫我辦婚事,可他們人生地不熟,卻還要請你幫個忙,你可別忘了再送我一份賀禮。”
    啊?
    這一次換成汪孚林目瞪口呆了。當年他十四歲,李師爺十八歲,也就是說,李師爺比他大了整整四歲。如今他二十二,李師爺就已經二十六了,進京前才定的婚,那就說明這家夥一直拖到二十六才打算娶媳婦。這可是元配,不是續弦,在大明朝絕對是屬於晚婚!畢竟,就算實在士大夫常常晚婚的唐宋,那也是因為不少人想要考個進士,然後娶五姓女,又或者被貴人榜下捉婿,哪有像李師爺這樣年紀輕輕考中進士卻拖著不婚的?
    李堯卿仿佛很高興看到汪孚林那驚呆的樣子,饒有興致欣賞了好一會,方才咳嗽了一聲道:“其實不是我不想娶,實在是娶不了。大明可是有製度的,當官不得在任上娶妻,所以之前連談婚論嫁都不行。”
    汪孚林此時此刻那真的是空前好奇了。這麽說李師爺是在任上看中了山東曆城本地人?哪家女兒這麽好,居然讓一貫眼界很高的李師爺一直拖到任滿回京方才談婚論嫁?如果是別人,他興許還會拐彎抹角試探一下,但對於李師爺,他就直接問了。
    “到底哪家姑娘?”
    “曆城殷家幼女。”
    曆城殷家……
    “難不成是當初的殷閣老家?”
    “嗯,正是殷閣老幼女。”
    聞聽此言,汪孚林直接衝著李堯卿豎起大拇指,隨即問出了下一個他更加好奇的問題:“嫂夫人等了你多久?”
    這一次,李堯卿卻顧左右而言他,到最後實在是架不住汪孚林的追問,他這才很不自然地伸出右手一個巴掌來。
    “李兄厲害,自愧不如!”
    就算殷士儋是早已經過氣的前閣老,總歸曾經是門生故舊滿天下的高官,女兒又哪裏會愁嫁,居然等了這位整整五年,生生等成了老姑娘,這段姻緣實在是可歌可泣,感人至深……可汪孚林想著想著,嘴角就忍不住高高翹起。在歙縣和李堯卿抬頭不見低頭見,一塊給葉鈞耀出謀劃策,又曾經領受過其一番八股強化培訓的那段日子,實在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隻沒想到這家夥結個婚也這樣傳奇。
    “隻可惜程乃軒還在遼東沒回來,若是知道你也進京了,他肯定到這裏,汪孚林便突然沒好氣地問道,“一年到頭,也難得見你來一封信,婚事更是絕口不提。這次任滿,不見你在信上說,我也不敢貿貿然替你打點什麽。說吧,你這次回京當什麽官來的?”
    李堯卿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這才在汪孚林那炯炯目光下,微微一笑道:“吏部文選司員外郎。”
    “!!!”
    汪孚林隻覺得心裏連續三個驚歎號,不知道說什麽是好。想當初王篆打算推他上這個職位,然後資曆攢一攢再升文選司郎中,沒想到李堯卿在紮紮實實幹了七年的縣令之後,便驟遷拿下了這號稱六部三大司之一的文選司員外郎!哪怕這後頭也許有殷士儋那僅剩下的一點政治資源之力,可要知道,殷士儋自己也是有兒子的,肯拿出來力推準女婿,那表示多大的看好?
    而文選司這種極其要緊的地方,可謂就在張居正和王篆的眼皮子底下,而且員外郎一職,也是為了郎中做預備的,這位昔日李師爺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就在兩個昔年舊交你眼瞪我眼的時候,外頭傳來了敲門聲,緊跟著就是小北的聲音:“相公也太不會待客,都這麽晚了,要深談,總不能不顧著吃飯吧?這麽多年不見,好好喝一杯,邊吃邊談不好麽?酒菜都備好了,今晚你們哥倆好好敘舊,我和小芸在房裏吃。不打擾你們雅興。”
    李師爺想起當年臨走前,曾經聽到方先生和柯先生對小北的身世流露出隻言片語,那時候他就要走了,也沒有深究,可轉眼間小北成了葉鈞耀的女兒,此次上京又是另外一種風聲,竟是胡宗憲的滄海遺珠,他不禁生出了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站起身後就笑道:“弟妹都催了,我也確實饑腸轆轆。你可是知道我那吃飯的習慣。”
    當然知道,你那時候可是常常帶著葉小胖在我家蹭飯……而當初在狀元樓上英雄宴,程乃軒第一次領教你和葉小胖那風卷殘雲的速度,差點沒給嚇死!
    後來程乃軒每每談到此事,幹脆就給你那種吃飯的習慣起了個專有名詞,狼吞虎咽的優雅!
    好久不見,舊日記憶一幕一幕全都勾上心頭,汪孚林站起身之後,千言萬語匯成了一個字。
    “請!”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17:51 |
第九零三章 李堯卿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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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次一定會金榜題名!我等著你!”
    “好,李兄你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
    觥籌交錯間,歎往昔少年崢嶸歲月,兩個年紀加在一起都還不到五十,仍然稱得上年輕的朋友大醉酩酊,到最後如何被人弄上床的,全都渾然不知。
    而汪孚林難得一醉之後,次日一早自然不可能和從前那樣準時清醒,而是被臉上一陣高似一陣的冰涼觸感給凍醒的。當睜開眼睛時,他足足呆了好一會兒,這才感覺到額頭上敷著一條帶著濕意的軟巾,當即抬起手來抓起那軟巾擦了擦臉,又往旁邊看去。
    不消說,旁邊挽著袖子正在擰另外一條軟巾的,正是小北。
    “總算是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打算讓人送信去都察院請假了。”
    “雖說舊友在京師重新聚頭,實在是一件很高興的事,可要是因為這件事請假,那回頭指不定被人怎麽說。”汪孚林支撐著坐起身,隨即揉了揉還有些脹痛的太陽穴,這才苦笑道,“多少年沒這樣死命喝過酒了,真是到最後怎麽睡過去的都不知道。李兄人呢?昨晚上沒讓他回去吧?”
    “你們兩個全都爛醉如泥了,抬都抬不動,怎麽可能送他回去?他帶了個小書童過來,我那會兒差了汪吉把人送回去,也給李家人送個信。”小北再次拿起剛擰幹的軟巾過來,熟練地給汪孚林擦了臉,等到人下床,趿拉了鞋子跌跌撞撞要去拿衣服,她就嗔道,“急什麽急?我掐準了時辰叫你的,還有富餘呢。回頭坐馬車去都察院,不要騎馬了,還能在車上眯瞪一會。別動,我給你穿衣服梳洗!”


    這麽多年來,汪孚林常常在外飄,又不大喜歡帶著丫頭,所以洗漱穿衣,自己動手的時候居多,所以在家時也常常如此。如今妻子願意在自己宿醉之後親自服侍自己,他當然不會反對,當下便舒舒服服坐著享受了一番。和那些落地便是養尊處優的千金,從來不曾做過這些事情的女人不同,小北也許女紅平平,廚藝湊合,但在這種事情上,曾經當過丫頭的她卻得心應手,隻是他很少讓她做這些而已。
    當他從頭到腳都煥然一新時,他突然伸手抱起妻子,冷不丁原地打了個旋兒。
    “啊!”小北著實被嚇了一跳,等腳踏實地之後,她方才使勁捶了一下汪孚林,“才穿好衣服,起了褶皺怎麽辦!”
    “別說在都察院坐上一天,坐馬車也本來就會起褶皺,管這麽多幹嘛?”
    汪孚林微微一笑,隨即攬著妻子低聲說道:“李師爺……咳,真是叫習慣改不了口,李兄此次進京升任文選司員外郎後,馬上就要成婚,準備娶的是前閣老殷士儋的女兒,他的父母雖說要來京師,但人生地不熟,而殷家送嫁的應該是殷小姐的兄長,操辦上頭,你得幫幫忙,不妨請上許大小姐一塊。”
    饒是小北跟著汪孚林,什麽大起大落的事情都經曆過,此時此刻還是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問道:“李師爺……他這是續弦?”
    “頭婚。”汪孚林知道小北驚訝的是什麽,因此給出了幹脆利落的兩個字回答。
    “天哪!”小北直接吸了一口氣。晚婚不奇怪,霍去病當年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如今這年頭,也有很多雄心勃勃的年輕人會說功名未立,何以家為,可李師爺少年及第,殿試二甲,早早放出去任縣令,可居然拖到現在才頭婚,這真是確實太少見了。等到汪孚林解釋了這樁婚事拖到現在的緣由,她方才忍不住撲哧一笑,“他這情形,和你當初娶我的時候挺像的。”
    “我娶你可比他娶那位殷小姐容易多了。”汪孚林喜歡的就是妻子這種毫不掩飾的明快,等小北吩咐外頭送早飯上來,順帶去看看李堯卿那邊如何時,他又笑道,“從前我覺得京師那些親長去世的去世,致仕的致仕,調離的調離,難免有些感傷,可現在想想,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老的退下去,何嚐不是年輕一代的機會?李兄這一來,又直接進吏部,端的是一番新景象。”


    汪孚林一大早去了都察院,卻沒人去驚動李堯卿的好眠,因此大醉一場的他直到日上三竿方才醒來。他卻沒當自己是外人,自嘲了一句七年不曾睡到自然醒,梳洗更衣用過早飯之後,卻是大大方方來見小北。
    想當初在歙縣衙門,兩人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因此相見之際,他笑著打量了對方一眼,這才拱了拱手。
    “叨擾一夜,多謝弟妹派人照料。想來汪賢弟應該對你提過,我這次到京師,除卻上任,還有成婚。吏部文選司事務繁雜,交接到入手,隻怕我很難抽出空來,家父家母上京也沒那麽快,可否請弟妹幫我在附近賃一座小三進的屋宅?不用太大,畢竟我在京師能呆多久,卻還是一件很難說的事。”
    小北既然答應了汪孚林,對於這請求自然不會有什麽二話。兩邊交談了幾句,八年時光造成的隔閡,仿佛就這麽輕輕巧巧被抹平了,當李堯卿告辭離開的時候,她突然出聲叫道:“李師爺!”
    話一出口,她就發現了自己的口誤,不由赧然道:“真是當年叫順了口,竟是改不過來。”
    可李堯卿卻回轉身來,臉上笑吟吟的,哪有半點慍怒:“真是懷念,已經好久沒人這麽叫我了。給東翁當師爺的那大半年,我一直覺得刻骨銘心。”
    他頓了一頓,語氣中帶著幾分追憶和惘然:“初上任有些笨拙,卻為人至誠,禮賢下士的葉東翁;剛剛進學,滿身麻煩,卻和葉東翁彼此扶助,破了重重險阻的汪賢弟;資質不怎麽樣,常常想著逃學,到最後卻因為同窗而漸漸改了性子的葉明兆;出身貧寒資質上佳,又肯用心苦讀的金寶和秋楓;還有蘭心蕙質的葉小姐,和葉小姐形影不離的你……哦,還有出手大方,做事爽快的蘇夫人。就是三班六房那些小吏差役,我到現在都還能一個個叫出名字來。”


    “爹和相公也一直都說,那半年從李大人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小北眉開眼笑,隨即方才想起了自己要說的話,“朝中如今看似平穩,其實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事,你初來乍到,千萬小心些。”
    “那是自然。”李堯卿重重點了點頭,毫不拖泥帶水地說,“我初為京官,有事當然不會自己扛著,少不得要來請教汪賢弟。當年同舟共濟,現如今八年之後,又要同舟共濟了。”
    小北看著這位昔日李師爺大步離去,心中不禁又歡喜,又敬佩。汪孚林如今看似風光,可實際卻是走在一根危險的獨木橋上,李師爺這麽絕頂聰明的人,又怎會不知道?可即便如此,對方卻不等汪孚林開口,就主動提出作為同盟共進退,這等胸襟氣度和決斷,還真不愧是當年那位李師爺,葉小胖和金寶秋楓一直都深深敬重的老師!
    吏部文選司、兵部武選司、禮部儀製司,並稱為六部三大司,一個掌握文官銓選,一個掌握武將任用,一個掌握藩王宗親的命脈,因此三位郎中並稱為三大郎,而這三大司的員外郎作為郎中的有力候補,素來也是熱門中的熱門。之前文選司郎中落到了油鹽不進的臧惟一身上,這就已經讓很多人大吃一驚,而此番又一個空缺的員外郎卻竟然被之前名不見經傳的李堯卿輕輕伸手摘得,這頓時讓很多虎視眈眈的官員大為意外。
    李堯卿是誰?
    隆慶五年的二甲進士,曆任山陰令、曆城令。這樣平淡無奇的履曆有什麽可圈可點的嗎?
    在有心人的深挖之下,李堯卿當年在科場上的輝煌戰績很快被人翻了出來。而他在此次離任曆城之後,和殷士儋幼女定下婚約,這件事也最終被人探知。對於前一條,大多數人都不太在意,畢竟,科場上的名次並不能代表仕途的高低,可竟然能讓殷士儋嫁女,那就不一樣了。
    要知道,那位殷小姐今年已經十九了,一直待字閨中到如今,這代表著什麽?
    也不是沒人打算參一參這位新任文選郎娶妻違例,可人家是離任之後再定的婚姻,再加上科道被張居正清洗了一次又一次,如今李堯卿進的又是張居正自留地的吏部,其中很有可能是前閣老殷士儋和現首輔張居正達成了妥協,背後說一說也就行了,哪個言官吃飽了沒事幹去彈劾這種家務事?
    就連之前蓋過科道成為清流主陣地的翰林院,也因為好幾位翰林的告病請辭,王錫爵的回家探親,頗有些一蹶不振的架勢,竟是無人吭聲。
    因此,即便是對這樣一根刺紮進吏部的張四維,也隻能無可奈何接受了。可這一日傍晚,他回到家踏入書房,迎上來的張泰徵便直截了當地開口說道:“父親,不能讓那個李堯卿進吏部!不說父親您和殷士儋當年結下深仇大恨,就說李堯卿和汪孚林的關係,這麽一個人進了吏部,您若想要安插自己人,那就更加難了!”
    張四維頓時遽然色變。
    他和殷士儋確實結仇很深。隆慶三年,高拱重新入閣,如日中天,就連首輔李春芳也難以對抗。因此,高拱將內閣中的陳以勤,趙貞吉先後趕走,隨即想將他張四維引入內閣,卻壓根沒想到引同樣在裕王邸中共事過的殷士儋入閣。殷士儋因此惱羞成怒,幹脆借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之力,由隆慶皇帝下中旨入閣。結果兩邊結仇,指使科道彼此攻譖,到最後殷士儋差點在內閣會揖時捋袖子和高拱打起來,當時和高拱關係不錯的張居正從旁勸架都沒討著好。
    最終,高拱靠著對科道的強大掌控力,把殷士儋給攆了回家,可卻終究敗在了張居正手裏,而在此之前,張四維就被殷士儋臨走一擊給打得罷官賦閑回鄉,直到後來討好了張居正,這才起複回朝,而後終於入閣。
    如果沒有殷士儋,他早在隆慶四年就已經入閣!如此一來有他幫著高拱,怎會讓張居正和馮保獨大?
    張四維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提殷士儋的事,而是沉聲問道:“李堯卿是寧國府宣城人,汪孚林和宣城沈氏乃是姻親,莫非李堯卿和沈家有什麽關係?”
    “父親,如果是那樣也就罷了,可卻是比這更加親近的關係!”張泰徵扶了張四維到書桌後坐下,這才急忙說道,“您知道的,汪孚林的嶽父葉鈞耀當初是在歙縣令任上,和汪孚林沆瀣一氣,最後把那個身世成謎的女兒許配了過去。而這個李堯卿,曾經在葉鈞耀那裏毛遂自薦,當了半年的門館先生。”
    張四維頓時皺了皺眉:“才半年?”
    “父親,您別看就半年,要知道,李堯卿那半年不但教了葉鈞耀的兒子,也就是汪孚林的小舅子,還給汪孚林的養子汪金寶啟蒙,甚至據說還輔導過汪孚林的製藝。他臨走上京師參加會試之前,還給葉家和汪家推薦了自己當初的啟蒙老師方朋!就是那方朋和汪道貫推薦的老師柯鎮聯手,這才能夠讓汪孚林從歲考一等一路考中舉人,考中進士,所以,即便是說李堯卿對汪孚林有半師之分,這也毫不為過!”
    張泰徵說到這裏,見張四維那臉色明顯凝重了許多,他就主動解釋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父親,我這些天來派人混跡於外城新安會館,打聽了很多和汪孚林有關的事,這才知道從前實在是太小看了他。他在徽州、杭州、武昌、揚州、丹陽,曾經全都名聲赫赫,那時候他還隻是十四五六,初出茅廬的一個秀才,又沒有顯赫的家世,汪道昆隻是他快要出五服的伯父!”
    舉手示意兒子不用再說,張四維一手支著太師椅的扶手,一手揉著太陽穴,足足好一會兒,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殷士儋當年和高新鄭公不和的時候,險些在內閣大打出手,張太嶽出麵調停,竟然被殷士儋一口唾沫噴在臉上,不啻為奇恥大辱。所以,他之前回鄉葬父,推薦入閣的是馬自強和申時行,卻不敢援引館師徐階,更生怕有人推殷士儋,足可見忌憚之深。如今他卻提拔了殷士儋的女婿為吏部文選郎,你知道這意味什麽?”
    “是殷張合流……”
    喃喃念出最後這四個字的時候,張泰徵隻覺得一股悲涼絕望從心底油然而生,不禁呆呆看著臉色疲憊的父親:“父親,李堯卿那天剛剛回京就去見了汪孚林,當夜更是宿在他家,由此可見即便八年不見,他們卻依舊相交莫逆。難道此事真的不可挽回了嗎?”
    “隻有熬,隻有等。”
    張四維隻覺得自己平生就沒有這麽憋屈的時候,恨不得立時辭官回鄉。可是,他和小心翼翼不和張居正沾上太多關係的王錫爵不同,也和一心求退根本沒想過東山再起的呂調陽不同。他和張居正瓜葛太深了,如果一退,哪怕張居正日後真的被小皇帝所忌,他又怎麽可能起複?
    足足好一會兒,他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李堯卿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文選郎,與其因為他的事大動幹戈,不如看看遼東那邊,光懋到底會交一份怎樣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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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零四章 一個好漢三個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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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選郎李堯卿的上任,在如同平靜水麵的朝局上丟了塊石頭,但隨著漣漪散開,濺起的小水花重新落下,那些聲息和響動很快就沒了。
    相較之下,卻還是他的婚事操辦,更加引人注目一些。須知殷士儋離開朝堂已經七年了,當年的老宅早已變賣,門生故舊們早已各有各的圈子,因此殷家送嫁的人抵達京師之後,眾多好奇的官員都在觀望這批人將落腳何處。
    誰都沒想到,殷家前來送嫁的次子殷二老爺以及次媳謝氏,連帶那位殷家小姐,沒有去親朋故舊那兒借宿,而是直接住進了昔日殷正茂那座尚書府!
    此殷不是彼殷,一個是曆城殷氏,一個是歙縣上裏殷氏,做官的時候誰也不曾聽說這兩位聯過宗,可如今殷家這一行送嫁的卻住進了昔日殷府,沒人覺得這會是純粹的巧合。很快,殷正茂的府邸當初是歙縣同鄉汪孚林和程乃軒聯手買下的,其中一路被改建成歙縣會館,此次殷士儋家裏這些送嫁的是汪孚林派人去通州碼頭上接,隨即安置在西路的院落中,這一係列消息頓時不脛而走。直到此時,不少後知後覺的人方才為之駭然。


    這是張居正授意汪孚林幫著接待殷家人,還是汪孚林自己和殷士儋有什麽關聯?又或者是汪孚林和那個新進文選郎有交情?


    而在眾多的猜測之中,汪孚林大大方方在都察院中揭開了這個謎團:“李兄對我有半師之分,他初來乍到就要操辦婚事,我自然得盡盡心力。”
    汪孚林從廣東回京一年半,掌道禦史的位子坐得穩穩當當,張居正麵前倍有臉麵,再加上那百戰百勝的輝煌戰績,縱使尚書侍郎那樣的高官也不敢不把他放在眼裏,因此他這樣的評價,無疑成為了很多人高看新任文選郎一眼的理由。
    至於曾經過了氣的殷閣老二公子夫婦,也有不少人暗自考慮是不是該去拜訪助嫁。
    於是,當小北和許瑤在殷家人抵達次日,親自登門去見人的時候,殷二太太謝氏自然而然親自在門前迎接。雖說殷家從殷士儋的祖父開始,就是聞名山東的儒學大師,可畢竟是到了殷士儋才考中三甲進士。而殷士儋任尚書,當閣老,卻始終沒怎麽照應過兒子征戰科場,如今他的長子和次子一個恩蔭監生,一個是舉人,尚未出仕,希望早已經放在了第三代上,隻不過是沾著閣老公子的光而已。
    因此,即便不看人家借給自家房子,殷二太太謝氏也不至於在比自己年輕十歲的小北和許瑤麵前擺架子,畢竟,人家的丈夫年紀輕輕,卻是科道!
    事實上,殷家雖是幾代書香門第,卻並不是什麽豪富的家底,進京之前夫妻倆還在一麵斟酌陪嫁會不會太過寒酸,還曾經在眾多親朋故舊當中考慮過到底借哪家的房子出嫁更加妥當,哪曾想,到通州碼頭來接的人直接就把他們送進了昔日的殷尚書府。畢竟源出同姓,殷正茂也如同殷士儋一樣已經致仕回鄉,這房子原本就是空的,夫妻倆住下的同時,也不用考慮攪擾,卻也忍不住打探如今的房主是誰,得知是汪孚林和程乃軒,他們全都吃了一驚。
    此時此刻,殷二太太一路走一路道謝不迭,還是許瑤開口說道:“李大人當初在歙縣的時候,對我家相公,還有汪公子都有半師之分,如今他剛到京城就要辦這麽大的喜事,我們幫這點小忙,那是應當的,二太太您不用放在心上。倒是你們從濟南一路跋涉到此,路途勞累,尤其是殷小姐,若有哪裏不舒服不習慣,還請盡管說出來。”
    “程大奶奶您太客氣了。”殷二太太聽著這話,隻覺得對方如此高看未來的小姑爺,不枉公公當初早早看好這樁婚事,竟然默許小姑子整整等了這麽多年。就她那會兒知道的時候,還心裏犯過嘀咕,男女雙方年齡相差整整七歲,怎麽就彼此看對眼,一個非卿不娶,一個非君不嫁呢?
    小北則笑吟吟地說道:“李大人新官上任,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就把找新房的事情托付了我。我雖說讓牙行的中人看了好幾個地方,可想著日後是他們小夫妻過日子,所以準新郎官既然沒空去看,不如二太太和殷小姐姑嫂抽個空,咱們去看一看哪裏更合意。您千萬別和我客氣,畢竟少則住上三五年,多則七八年十數年,可不能馬虎了。”
    殷二太太在曆城也曾經幫著不少相熟的人家忙活過婚事,即便如此,這樣好說話的男方,她依舊是第一次見。要知道,老爺子年紀一大把,即便是老來所生的幼女出嫁,卻也不可能一路送到京城來——這不是情分不夠的問題,老爺子說他這樣的前閣老一旦回京,必定會引起眾多猜忌,因此隻送到了村口。如此單薄的娘家送嫁隊伍,男方卻如此悉心招待,這無疑代表男方對這樁婚事的期待和重視。
    因此,即便之前不想讓殷小姐隨便見人,免得被人說老姑娘急著出嫁不尊重,此時她在謝了又謝之後,卻還是抽了個空子,悄悄吩咐隨身跟著的媽媽把小姑子給請來。雖說那是名義上的小姑子,可年紀相差十一歲,她嫁過來的這些年其實是把人當成半個女兒相待的。
    須臾,小北就看到門簾一動,卻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女郎進了門來。隻見來人衣著樸素,不施粉黛,可即便如此,卻難掩傾城絕色,就如同富貴牡丹一般出挑。想到李師爺俊逸如竹,喜歡的卻是牡丹,她忍不住嘴角翹了翹,等到人上前襝衽施禮的時候,她就連忙起身把人攙扶了起來。
    許瑤慢了一拍,等小北硬是把人按了坐下之後,她才帶著幾分驚歎說道:“小北,就是當年衣香社公認美人的方家小姐,也沒有殷小姐這麽漂亮吧?啊……”
    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許瑤頓時麵上微紅。總算她如今待人接物多了,連忙開口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覺得殷小姐實在太……”
    這個太字之後,她又卡住了,慌忙赧然道:“對不住,我真的是看呆了,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話了。”
    好在小北看出殷小姐並沒有什麽不高興,就抿嘴笑道:“許姐姐難得說錯了話,二太太和殷小姐還請別放在心上。實在是我見猶憐,更何況別人?李大人之前和我家相公說起婚事的時候,一副苦盡甘來,誌得意滿的樣子,要知道想當初他就是拒婚方才從宣城跑到歙縣的,這些年竟然也一直都拖著沒成婚,想來對如今這樁婚事極其滿意,他這樣優秀的人這才會等了足足五年。”
    沒想到李堯卿連五年之約都透出去了,殷二太太雖說有些臉紅,卻不禁越發確信未來姑爺和汪程兩家的關係,連忙看向小姑子。下一刻,她就隻見殷小姐略帶羞澀地起身說道:“二哥二嫂和我遠道來此,多虧二位姐姐照拂周到,本該是我登門去拜見的,但現在我是待嫁之女,這才不敢貿然登門,竟然讓二位姐姐來看我,我才是真的不好意思。多謝剛剛許姐姐誇我,我和李郎……確實是緣分。”
    若非緣分,兩人怎能接連碰見三次?若非緣分,李堯卿又怎會不顧任內不婚的禁令,連著寫了七八封信給她的父親殷士儋求娶,指天發誓離任後就迎娶?而就在父親又好氣又好笑,卻也不無心動的時候,李堯卿甚至又連遠在宣城的父母也給請了過來,讓雙方家長私底下見了一麵!
    倘若不是此事在父母那邊都已經過了明路,她怎麽可能在家中以多病等等各種借口,一直待字閨中到十九歲?
    殷小姐那微微羞澀的表情恰到好處,小北忍不住驚豔,想到當初葉鈞耀對李師爺的人才那也是賞識得很,幾乎很想把姐姐葉明月許配給他,結果李師爺避之如虎,葉明月也完全沒那個意思,一時郎無情妾無意,這事情也就黃了,她此刻不由得暗暗將一向敬重的姐姐和殷小姐做了個對比。
    姐姐是聰慧能幹,爽利大氣,卻也時不時會捉弄人;可這位殷小姐從第一眼印象來看,美豔的外表下,那羞澀內斂的性子卻分明無疑。
    說來說去,還是性格相合,彼此投緣傾心最重要。姐姐就說過,她和稍稍有些木訥,但該強勢的時候卻很強勢的姐夫就相處得很好,很合得來。
    最初的生澀過後,因為彼此年齡相差不大,殷二太太眼看小北和許瑤笑吟吟地和殷小姐攀談了起來,她也就不大插話,隻在旁邊靜靜地坐著。
    未來姑爺之前請了父母過來和老爺子當麵說親的時候,她完全蒙在鼓裏,但正式請媒人提親,卻敲定了會帶著妻子在任上,這就意味著小姑子會在京城呆很久,如此一來,殷小姐徹底脫離了從前在濟南府的那個圈子,結交新朋友就很重要了。如今這兩位年紀略微長兩三歲,聽談吐都是好性子的,她怎麽不為小姑子高興?
    當小北再次提到看房子的事情時,殷小姐不免有些遲疑地看了看嫂子,卻不想殷二太太笑道:“汪大奶奶既然這麽周到,咱們也就不要推搪了,明日就一塊去看,到底是長久的事,未來姑爺知道也一定會覺得咱們對他上心。”
    “嗯……那好……就有勞二位姐姐了。”
    殷小姐的點頭答允,小北和許瑤同車回去時,自然免不了笑意盈盈嘀嘀咕咕。等到隔日她們再出去,和殷家姑嫂匯合,在三處宅子中,挑中了最靠近程家胡同的一座三進宅院,和牙行商定了價錢。殷小姐原以為是賃上三五年,卻沒想到小北和許瑤竟是直接出了三千六百兩買了這宅子。殷二太太嚇了一跳,等牙行那中人喜上眉梢簽了契書離開之後,她連忙就想說話,卻隻見小北笑著搶了先。
    “這房子我和許姐姐買下,本來打算送給李大人和殷妹妹做賀禮,但我們也知道,你們兩個人誰都不會肯,所以就退而求其次,租給你們成婚之後住。等什麽時候你們不要了,再還給我們就行了,我們那時候賣出去,說不定還能賺一筆。若是你們以後覺得好要買下,原價買去也成。契書上寫的是我和許姐姐的名字,別人總不能說,我們是賄賂李大人這位新任文選郎。”
    “這怎麽好意思……”殷小姐隻覺得臉上緋紅,咬了咬牙後還是把心一橫道,“這麽大的事情,二位姐姐還請和李郎商量商量,我和嫂子不能代他答應。”
    “那當然,回頭我就讓相公和李大人說。”小北爽快地答應了下來,旋即就說道,“這裏不但地方離汪家和程家近,而且屋宅裏頭附帶的家具一色都是好東西,最重要的是不用翻修,立刻就可以當新房,這是最合適的。”
    盡管殷小姐心中不安,殷二太太也有些躊躇,回轉頭就和丈夫殷二老爺商量,可終究重要的還是李堯卿是否會答應。殷家家底普通,可他們都知道,親家李老爺當年也隻是秀才,家底平平,若是推拒了這樣的好意,不但傷了別人的心,隻怕這婚事也會辦得寒酸,一家人自是各有各的糾結。
    直到李堯卿派人送信,告知她們已經答應了汪程兩家,到時候以每年二百兩銀子的價錢租下那宅子,他們方才如釋重負。
    就在昔日的李師爺,如今的李大人新官上任忙著開展工作,小北和許瑤幫忙操辦婚事的時候,汪孚林也沒閑著,他向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和小旗陳梁分別打了招呼,從之前那個牙婆那兒買了七八個底細絕對可靠的下人,放在了他媳婦和程乃軒媳婦聯手買下租給李堯卿的新房。雖說身價銀半分沒少給,但讓錦衣衛來確保家中下人沒被摻沙子,郭寶和陳梁全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而相對這些,最重要的事情,卻是汪孚林這天傍晚特地為了李堯卿的事去拜訪了一趟王篆。他在都察院放的風聲如今已經傳開了來,因此王篆一見麵就說道:“我還想著新任文選郎是哪兒冒出來的,沒想到竟然是你的人!”
    “王少宰你這寒磣我不是?明明是殷閣老的人,我還是在人家找上門之後,這才恍然發覺他竟然頂了那麽個好位子。”
    王篆頓時哈哈大笑:“誰讓你自己要繼續卯在都察院,總算沒便宜外人,也是一件好事。說到這個,之前給你捎的信看到了吧?你那兩個昔日故交,一個是戶部廣東司郎中,一個是禮部儀製司員外郎。”
    汪孚林立時謝了又謝。能沒看到嗎?那天接到信他就樂壞了,這年頭與其靠一般的同鄉同年,還是當年這種患難交情更可靠些!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18:35 |
第九零五章 我們的態度和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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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堯卿的工作還剛剛開始,婚事更是在籌備期,跟著光懋去了遼東兩個月的程乃軒終於回來了。
    因為之前把墨香給派了回來送信,墨香連日通過驛站趕路,到了京城險些丟了半條命,大腿磨得傷痕累累,根本就沒辦法再返回,所以程乃軒沒了這個自幼跟隨自己最最貼心的人,在遼東自然呆得很難受。雖說李家父子“感謝”他仗義執言,京裏總算查清了那個所謂降人的身份,便送了他好幾個機靈透頂的仆從,但他又不是貧寒人家出身,最忌諱這種所謂贈仆的雅事,平時根本不讓人跟著進房。此次回京,他就在半路上把人轉送了山海路參將吳惟忠。
    所以,風塵仆仆抵達京城之後,徑直隨著光懋去內閣見張居正,緊跟著又遞了題本請求麵聖,當回到家裏的時候,程乃軒一進門就嚷嚷道:“送信的應該把口信送到了吧,熱水都準備好了沒有?快抬著本少爺進去,哎喲,我一步路都走不動了!”
    家裏上下的仆人都是程老爺精挑細選送來的,哪裏不知道這位少爺從小就這幅憊懶脾氣,這會兒立時上來了兩個抬著滑竿的小廝,把人弄上去就直接抬到了後院浴室,把人往浴桶裏一放之後,墨香便鑽了出來,挽袖子親自給程乃軒擦洗之後,又連換了兩桶水讓人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回,這才服侍少爺出來擦幹了頭發和身子。見程乃軒一句話都不想說,直接就上床趴下了,墨香來不及說少奶奶出門辦事,幹脆讓人去預備了各式粥菜點心,放在蒲包裏熱著。


    當程乃軒這一覺睡醒時,他隻覺得渾身酸軟,別說起床,根本連動動小指頭他都覺得費勁。可偏偏此時此刻肚子裏饑腸轆轆,即便萬萬不肯翻身下床,他還是不得不艱難地挪動身體,一點一點坐起身來。等到他了無生趣地趿拉了鞋子下地,這才發現屋子裏已經點燈,外頭早已完全天黑,可妻子卻依舊不見蹤影。他和許瑤成婚多年,深知妻子並不是愛出門逛的人,縱使和小北一起,那也絕不至於天黑不歸。
    此時越想越奇怪的他隨便塞了兩塊點心,就立刻出聲叫道:“來人!”
    “少爺有什麽吩咐?”
    見探頭進來的正是墨香,程乃軒立刻丟了僅有的矜持,笑罵道:“鬼鬼祟祟,快進來!我問你,少奶奶哪去了?”
    “少爺,您剛回來,我還顧不上說,少奶奶和隔壁汪大奶奶都在忙活著幫李大人娶親。咳,少爺您應該記得,就是當年葉縣尊身邊的李師爺!”
    聽到前半截話時,程乃軒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聽到後半截,他就一下子全都明白了,當即又驚又喜地叫道:“是那個給金寶秋楓,還有葉家小胖子當先生,還給我和雙木指點過製藝和時文的李師爺?原來是他呀,他什麽時候進京了?等等,他可比我和孚林都大好幾歲,怎麽又娶媳婦了?他不會這麽命苦吧?”


    等到程乃軒從墨香那兒問明白事情原委,他的第一反應是張大嘴巴,但隨即就笑得前仰後合。正在那傻樂的時候,他就隻聽得門外傳來了一陣說話的聲音,緊跟著就是汪孚林那再熟悉不過的大嗓門:“老程,知道你回來了。今天我在家裏露幾手,犒勞你還有咱們倆的媳婦。要是睡醒了,就趕緊收拾收拾過來吃晚飯,過時不候!”
    程乃軒聞言大振,他原本就是好吃的人,這會兒看著蒲包裏那些清粥小菜,立馬半點胃口都沒了,連忙催著墨香服侍自己更衣,迅速穿戴了整齊。還是墨香素來周到,不等他拔腿走人就先死活攔住了。


    “少爺,您要到汪小官人那去蹭飯,那誰都沒話說。可您自個想想路上辛苦,還有一回來就去內閣見上司,這麽一通忙碌下來,您總得先喝點養胃的東西吧?這粥是海鮮湯底,加了十幾味中藥,聽說您要回來,少奶奶今天走時就吩咐的廚房,您好歹先喝一碗墊肚子,去了汪家未必能馬上就吃的。”
    不得已之下,程乃軒隻能當喝水似的,先一口氣喝了一碗粥下肚,等匆匆來到隔壁汪家,他熟門熟路徑直找到地方,就隻見不但妻子在,自己的一兒一女也都給帶來了,這會兒圓桌上涼菜已經上了六小碟,但熱菜和湯卻一個都還沒上,汪孚林也不見蹤影,隻有小北陪著許瑤在。暗自慶幸聽了墨香的先填了填肚子,否則這會兒就真的要挨餓,他上前委實不客氣地往椅子上一坐,這才好奇地說道:“今天真的是雙木下廚?”
    “說是犒勞你一路辛苦,順便答謝咱們倆這些天幫忙,所以他要親自下廚。不過還不止他一個……”小北頓了一頓,這才笑著說道,“李大人也去了。”
    這下輪到程乃軒好奇了:“李師爺,他還會下廚?”
    “相公今天一回來,就聽說廣東那邊送來了好幾筐說是漂洋過海到廣東,然後試種的蔬菜瓜果,他看過之後,激動成什麽似的,拿了兩瓶辣椒油就立刻衝到廚房去了。李大人覺得好奇,所以就跟了過去。”小北說到這裏,忍不住想起了當年汪孚林求程乃軒找辣椒的情景,頓時笑得樂不可支,“他號稱今天要露一手,可你看看,到現在一個熱菜都沒上來。就不知道他在廚房忙活的時候,會不會被李大人閑閑地念叨一句,君子遠庖廚。”
    “背後議論別人,非君子所為。”
    隨著這麽一句話,大門再一次被人推開,緊跟著進來的汪孚林誇張地雙手捧了一個碩大無比的黃楊木長條盤——當然,他也不過是進門的時候拿來顯擺一下,讓他從小廚房一口氣用這條盤裝上七八盤菜端過來,那絕對是不可能的,早在半路盤子肯定就不知道跌哪去了。就是在廚房忙碌的那麽一會兒,他就留下了一個亂七八糟的爛攤子,廚房裏廚娘和其他幫忙的仆婦們,已經足可焦頭爛額了。
    但此時此刻桌上的菜肴卻頗像那麽一回事,隻不過,那幾盤菜裏一多半大家都不認識。而汪孚林擦了擦手,等後進來的李師爺坐下,他才樂嗬嗬地開始介紹。
    “這一盤,是酸辣土豆絲。這個,是番茄土豆燉牛肉……唔,這也就是現在,換成開國,壓根不敢在背後吃牛肉。至於番茄沒法新鮮保存,所以隻有番茄醬。這個是烙玉米麵餅。這個看似平常的,是炒花生!剩下三個都是家常的,辣炒山雞,香幹肉絲,麻婆豆腐。還有個湯正在鍋裏燉著,一會兒送來,山菌野雞湯,正好下了麵條吃。”
    最後三菜一湯眾人就算沒吃過也能知道那是什麽,畢竟辣椒這種東西,京師不少人興許不熟,他們卻還知道。可土豆是什麽?番茄是什麽?花生是什麽?
    當初跟著汪孚林第一次嚐試過辣椒的小北膽子最大,幹咳一聲後,她就笑吟吟地把汪孚林按坐了下來,隨即開口說道:“他硬是要耍寶,我也就不布菜了,大家隨便吃,若是回頭還不飽,讓廚房烤肉吃!”
    小北這麽一說,程乃軒就眼睜睜看著李堯卿如同當年狀元樓上英雄宴似的,那筷子看似蜻蜓點水一般,須臾就嚐遍了每一道菜。唯恐吃晚了自己什麽都吃不著,他趕緊也每樣嚐了一口,自然,沒吃過的菜他全都存著幾分小心,可吃過之後,他就忍不住顧著腮幫子瞪上了汪孚林。
    “你剛剛說這都是漂洋過海才剛傳過來的東西,那這名字誰起的?”
    “當然是我起的。”汪孚林可不希望這些舶來品還要經曆一個漫長的名字變化過程,當仁不讓地承擔了引進者外加改名者的責任。他笑嗬嗬地吃了一塊燉酥入味的牛肉,隨即若有所思地說,“說起來,既然有番茄醬,明天倒是可以做個羅宋湯吃。”
    接下來,汪孚林那是吃了花生想著花生醬,想著宮保雞丁;吃著土豆想著炸薯條,土豆泥,大盤雞;吃著玉米想到了玉米烙,金玉滿堂;甚至念叨著南瓜刀豆……程乃軒是見識過汪孚林當初纏著他找海船討要各種種子的鍥而不舍,還悄悄對許瑤解釋了兩句。而作為自幼跟著方先生,講究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堯卿,那是委實不客氣,到最後光盤行動全都是他和汪孚林一塊包辦的。等到雞湯麵盛上來時,打了個飽嗝的他卻還盛了大半碗。
    一頓飯進一步拉近了八年的距離,當三個大男人到外書房,一人一把太師椅坐著說話的時候,便全都坐沒坐相,慵懶地恨不得躺倒在上麵。奈何程乃軒想要打趣一下晚婚的李師爺,卻不幸被臉皮極厚的對方拿著他當初想方設法退婚的事給反擊了回來,就連汪孚林也似笑非笑打趣他給自己營造的好男風名聲,氣得程乃軒揮舞著拳頭叫道:“都是過去幾百年的事了,還翻那舊賬幹什麽?這次我去遼東,李成梁可給我送了十八個美女!”
    話音剛落,外間就傳來了輕輕的叩門,緊跟著便是許瑤的聲音:“相公,晚上吃得太油膩了些,我特意吩咐廚房煮了大麥茶來。”
    看到程乃軒那張猶如見鬼似的臉,又看到其一下子從太師椅上彈了起來,快步衝到門前,拉開門之後就出去了,依稀能聽到正在飛快地對許瑤解釋些什麽,汪孚林這才笑道:“這家夥就是如此,有這賊心沒那賊膽!倒是李兄,你真能忍那麽多年不近女色?”
    李堯卿沒想到話題突然就從程乃軒拐到了自己身上,咳嗽了好幾聲後,等到程乃軒拐了進來,外間顯然不會再有女士了,他才不大自然地岔開話題說:“反正我這次回京,也就是一個老仆,兩個小廝,其他下人在曆城時就發了遣散銀子。我可不像你們,一個個家底豐厚,養不起那麽多人。所以這次婚事,不要辦得太鋪張,你們好意不假,但我可不希望招待太多平日沒瓜葛的客人。”
    “所以我才挑中了十月二十八。”汪孚林擠了擠眼睛,這才意味深長地笑道,“這一天,申閣老家娶媳婦。”
    程乃軒正把茶分送了汪孚林和李堯卿,自己剛坐下來喝了一口茶,豈料聽到這麽一句,頓時一口水直接噴了出來。氣得夠嗆的他拿手指著汪孚林:“你這家夥,故意看我喝水就嗆我是不是?虧你想得出來,這種成婚的時候和別人撞日子!”
    “撞日子怎麽了?每個月黃道吉日就那麽幾天,當然很容易和人撞日子,更何況,李兄這婚事本來就有些倉促。”
    一句話把程乃軒噎住之後,汪孚林這才說出了自己的理由。
    “申閣老雖說在內閣之中排名末位,但他出身翰林院,又是狀元,人緣好,和首輔大人的關係人盡皆知,他家娶媳婦這麽大的事情,你說別人要不要上門去討一杯喜酒喝?這樣一來,就算有人因為李兄新進吏部文選司,頗有前途,也不會丟下那邊到他這裏來湊熱鬧,頂多送一份禮,如此別有用心的客人就不用招待了,而真心的親友咱們自然歡迎。按照李兄和殷家之前給的名單發請柬,小北和許嫂子總共也就發了不到十幾戶人,十桌到頂了。”
    “不愧是汪賢弟,想得真周到。”昔日李師爺大大點頭,滿臉的讚同。
    “你還誇他!”程乃軒終於忍不住了,捋起袖子就氣呼呼地一拍扶手道,“以後你就會知道,這家夥支使人的時候,那也一樣是毫不客氣!好了,說正事,我這次到遼東,光懋硬是一口咬定遼東那邊從上到下全都幫著陶承嚳謊報軍功,不但要追回賞賜,還要求重重處置遼東文武。李成梁則是頂著處置陶承嚳可以,沒必要苛責遼東文武,就連巡撫和總督也都向著李家。李成梁知道我和你的關係,還給我看過兵部尚書方逢時的親筆信。我不和你廢話,雙木,首輔大人是個什麽意思?”
    李堯卿頓時也看向了汪孚林,卻見這位如今年輕一代在朝中站得最穩穩當當的監察禦史摩挲著唇上那一丁點小胡子,沉聲說道:“首輔大人的意思,那是可以扭轉過來的。現在咱們三個都在,那麽就按照老程的所見所聞,商量出一個我們自己的態度,我們的聲音來。”
    汪孚林見兩人有所不解,他就加重了語氣說:“不是別人什麽意思,而是我們是什麽意思,我們希望朝廷對遼東之爭給出一個什麽樣的處置!到時候,我去說服元輔,按照我們商議出來的章程辦!”
    聽到這話,不但李堯卿吃驚非小,這一年多來和汪孚林在京城互為犄角,彼此扶助的程乃軒,也不禁心情激蕩。
    這話說得……真心好生霸氣!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19:21 |
第九零六章 四方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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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二年三甲進士,都察院廣東道的掌道禦史,正七品。
    萬曆二年三甲進士,六科廊兵科左給事中,從七品。
    隆慶五年二甲進士,吏部文選司員外郎,日後郎中一職的有力候補,從五品。
    這就是汪孚林、程乃軒、李堯卿三個人的資曆。從科場順序來說,哪怕算得上前輩的李堯卿,在滿朝文官之中也隻能算是後輩中的後輩。可從官職來說,雖說比起眾多高官大佬來說,他們還非常不夠看,但從實權來說,合稱言官的科道,吏部掌管銓選的文選郎,赫然全都屬於朝中最最位卑權重的實權部門,因此汪孚林的話雖說帶著幾分狂妄,但程乃軒和李堯卿悚然動容之後,卻不免都仔仔細細思考了起來。
    在朝堂上發出他們自己的聲音?
    一直以來,朝堂上並不是隻有一個聲音,永樂之後,皇帝要想完全大權獨攬,那都是很有難度的,哪怕引發過土木堡之變的英宗,哪怕有過動不動翹家驚人之舉的武宗正德皇帝,哪怕是帝王心術爐火純青的世宗嘉靖皇帝,全都不能完全壓製朝中那些反對的聲音,甚至還不時要被那些力量算計,因此隻能動用廷杖強權。
    但是,大佬們的合力也就罷了,真正低品的官員能發出多大的聲音,那些聲音能有多大的效用,在青史留名的同時,是否還能夠取得其他實際成果,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縱使上書把嘉靖皇帝罵得狗血淋頭的海瑞,他發出的聲音振聾發聵,可最終效用又有多少?


    所以,汪孚林所謂的發聲,希望的是如同皇帝,如同首輔,如同大佬的聲音不會被忽視,而會去執行一樣,以自己的方式發出自己的聲音。
    “可到底該怎麽做?之前首輔召見,我基本上都讓光懋去說了,在旁邊沒怎麽吭聲,畢竟皇上不是還沒召見嗎?”程乃軒說到這裏,躍躍欲試的同時,卻又有些小小的糾結,“元輔一直都對李成梁頗多重視提拔,再加上兵部尚書方逢時也站在李家一邊,遼東督撫上下更是一條心,光懋是一口氣把人給得罪光了,如果用他的建議,隻怕要擼掉一大批人,我總不能站在元輔以及方逢時這些人的一邊,把光懋駁一個狗血淋頭吧?”


    “光懋是無限製牽連擴大化,而方逢時等人,則是一味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對於我們來說,要抓住的是兩個字,公正,不要牽連到麵,而是要集中在一點,武將當中就集中在一個人,那就是陶承嚳身上。要的是以點破麵,讓遼東那些人知道,他們雖然會打仗,但卻不能一手遮天!”
    李堯卿在聽完汪孚林的意見之後,立時點頭說道:“畢竟陶承嚳是固原遊擊將軍,在他上頭有參將,有副總兵,再是總兵,拿掉他一個人,至少會讓遼東有個震懾。”


    “對,其餘武官,一個都不動,但可以動文官!在遼東的六道監司,也就是分守遼海東寧道、分巡遼海東寧道、開原兵備道、寧前兵備道、遼東苑馬寺、遼東行太仆寺,錦華你這次既然在遼東呆了這麽久,又是查問長定堡大捷的情況,這些人你應該都摸過底吧?六個裏頭,換掉三個。”
    程乃軒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一下子汰換掉一半?這可能嗎?”
    “當然可能。”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淡笑了一聲,“你不要忘了,我雖說沒有在兵部呆過,但伯父曾經是兵部侍郎,而兵部譚部堂也是去年才病故的,他們夾袋裏頭,可頗有一些在其餘各地兵備道任上非常能幹的人才。而李兄如今的上司是誰?臧惟一,此人性格非常剛直,既然如此,又怎麽會看得慣遼東那邊的文過飾非?現在的關鍵是,老程,你之前收到我的信之後,和遼東巡按禦史安九域溝通得怎麽樣?他上奏的時候會怎麽說?”
    “他當然很感謝你的舉薦,否則你要是真的再到遼東來,他這個巡按禦史那就麵子裏子全都沒了。而且,光懋眼睛長在頭頂上,自恃自己是兵科都給事中,根本就不把他這個新進的禦史放在眼裏,他當然就和我走得更近一些。所以,他原本是更加偏向於維護遼東文武,在和我商量過之後,才決定下狠心賭一賭,至少把陶承嚳拿下來。”程乃軒說著頓了一頓,隨即就輕咦道,“這麽說,至少在陶承嚳這一點上,他和你還不謀而合了?”
    李堯卿則笑道:“隻不過沒人會想到,汪賢弟竟然打算把遼東最要緊的六個道台中拿掉三個。”
    “否則挨著李家的邊就能夠穩穩當當升官發財,豈不是太穩妥了?三個並不是說都黜落。該擢升的,像我之前去遼東見過的那個張崇政,戰功政績全都可圈可點,便應當放巡撫。如果有可以平調的,那就把人從遼東這個圈子中拿出來,放到甘肅寧夏等地,讓人清醒一下腦子。至於該直接對陶承嚳之事負責,本來又官聲很差的,那麽就黜落!老程,安九域隻拿掉陶承嚳一個人,你若是麵聖,除了支持他之外,就把麵擴大一些,六個人挑出一個政績軍功德行全都最差的當靶子,元輔那邊,交給我!”
    汪孚林說得從容,李堯卿知道其中難度,尤其是在張居正那兒的難度,自然暗自倒吸了一口涼氣。可是,當汪孚林看向自己的時候,他卻立時丟開了顧慮,沉聲說道:“吏部文選司郎中臧惟一那邊,我會去想辦法。”
    掌管文選司的郎中若真的強硬起來,尚書侍郎閣老的麵子都不買,這是很有幾個強項的郎中做到的,當然,一年任滿之後,左遷高高掛起,這也是常有的事。此時此刻,無論程乃軒還是李堯卿,全都知道,他們要做的固然聽上去驚世駭俗,可相比汪孚林的任務,那卻實在是簡單。
    因為汪孚林要做的,是把張居正那看上去極其堅定不可動搖的態度給撬開一條巨大的裂縫!
    隻不過,和汪孚林交情最好的程乃軒也好,昔日極其處得來的李堯卿也罷,他們誰都沒有料到,汪孚林並沒有先去張居正那兒下功夫,次日一到都察院,就動用了塵封已久的金丸,讓都吏劉萬鋒給張宏帶了一封密信過去。
    自從張居正不在那段日子的群魔亂舞之後,張宏就許久沒有和汪孚林直接聯絡了。哪怕知道汪孚林之前去接個趙老夫人還造成了乾清宮又一次小清洗,他也沒事人似的,任由小皇帝又挑了一批人。此時在自己位於外皇城中河邊直房的私宅中,他把玩著那金丸,好半晌才用鑰匙打開,可展開信箋一看,他就露出了幾分訝色。因為這一次,汪孚林不是對他稟告什麽宮外的情形,而是直截了當地問他,萬曆皇帝朱翊鈞對於遼東長定堡大捷究竟是什麽態度。
    張宏自然知道,汪孚林之前舉薦了密友程乃軒跟著光懋去遼東,如今光懋回來之後,在內閣見張居正時態度就很擰,一個奏本送到司禮監,馮保更是在他麵前罵罵咧咧,那樣子著實是氣壞了,可送到朱翊鈞麵前時,他卻敏銳地察覺到,小皇帝對光懋的大動幹戈仿佛有些意動。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苗頭,即便他素來忠於天子,對馮保和張居正聯手把持了內外大權頗有些不滿,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希望朱翊鈞任性胡來。
    於是,他眼看著汪孚林的那封左手寫的信在香爐中化為灰燼,就到書桌旁拿過一張小箋紙,提筆寫了起來。因為之前成功把張鯨這個禍害趕出宮去,朱翊鈞也徹底厭棄了此人,他對提早告知了端倪,且幫忙出謀劃策的汪孚林自然很賞識很信賴,這會兒不吝多提點了幾句,將小皇帝和馮保的態度剖析得清楚明白。
    當汪孚林摸準了朱翊鈞的態度,他就讓劉勃聯絡了陳梁,給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送了個信。
    這一日傍晚,通過錦衣衛這等專業的人打探放哨,出宮探望家人的文書房掌房田義收到了一封沒頭沒腦的信。看過信之後,一貫老成的田公公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踱步了一刻鍾,最後還是對家裏人略吩咐幾句,就找了個借口匆匆出了後門,來到胡同口。他隻四周一張望,就隻見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隨即停在了他麵前。聽到車夫說了一聲上車,他沒有多大猶豫提著袍子前擺上去,鑽進車廂之後,就見到了一張頗為熟悉,年輕的臉。
    “汪掌道,你什麽意思?”
    不怪田義這般惱火,實在是他沒想到汪孚林竟然會這麽大膽,直接窺探他出宮的時間,找到了他的私宅!他雖說如今不過是文書房掌房,但這個位子再往上一步就是司禮監隨堂,秉筆,若是放出去,更是能夠高兩級。和汪孚林這個資曆還不老的都察院掌道相比,卻是更具實權。
    “我知道田公公眼下心裏不舒服,可是,這消息對皇上很重要,我找不出其他的法子,隻能冒險一搏,如果因此落在東廠又或者錦衣衛眼中,也就隻有我們各自承擔其中風險了。”
    田義雖然並不是乾清宮近侍,但在內書堂自幼學忠孝禮儀,對皇帝忠心耿耿,聽到汪孚林聲稱這是對皇帝很重要的消息,他不免就臉色凝重了下來,那少許風險自然暫時丟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放下之前那點不滿,非常謹慎地問道:“什麽事?”
    “之前兵科都給事中光懋從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之事回來,上過一個題本,可是有的?有人向司禮監馮公公告密,說是皇上對遼東如此欺上瞞下非常不滿,打算好好整飭一下遼東文武。”汪孚林一麵說,一麵暗自留意田義的表情。果然,他就隻見田義麵上看似紋絲不動,眼神卻有些飄忽,更為重要的是,田義上車開始就攏著雙手,讓人看不清更深層次的心理變化。
    見田義默然不語,他沒有賣關子,而是繼續說道:“馮公公覺得有人蠱惑皇上,因此一麵送信給元輔,一麵打算奏明太後。”
    這後半截話一出,田義就再也維持不住那淡然若定的臉色了。朱翊鈞這個皇帝雖說已經冊了皇後,已然成年,但就怕三個人,馮保、張居正、李太後。這三個人若隻有單單一個,那都不足為懼,可三個人加在一起卻足以把皇帝完全架空,更何況李太後素來是隻要馮保告狀,不問三七二十一,立時先把人叫來罰跪,跪完之後又是劈頭蓋臉地痛罵。這哪裏是天家教兒子,根本就是民間老娘對兒子的那一套!
    汪孚林確實沒瞎說,馮保想去向李太後告狀是真的,但那不是張居正告訴他的,是張宏告訴他的。反正田義也不可能去和張居正對質,而以他在那位首輔大人麵前的地位,田義絕對不會懷疑他這番話!
    “停車,快停車!”
    見田義聲音幹澀,帶著幾分驚慌,汪孚林卻一把按住了田義,手勁還用得挺大:“田公公,這裏停車你怎麽回去?一會兒我兜個圈子在你家後門胡同的另一邊停下,你再下車也來得及。事到如今,你不覺得與其立刻回宮向皇上報信,卻讓馮公公懷疑,日後找到機會連你也給一並鏟除了,還不如想一個穩妥的辦法?要知道,這種小人物的告密,皇上可以抵死不認,但皇上畢竟已經親政,若退讓太多,則威信蕩然無存。”
    剛剛急得快發瘋的田義不知不覺又坐了回去。他本來就是打算回宮去告知朱翊鈞此事,把身邊可疑的人找出來,然後抵死不認這件事,大不了將遼東文武輕輕放過,就算馮保告狀,李太後也不可能拿皇帝如何。然而,汪孚林直接點到了天子的威信上,那就由不得他不動容。
    “汪掌道有什麽主意?”
    “很簡單,還請皇上忍耐一些,不要把火氣撒到遼東全部文武上,而是挑出罪魁禍首,殺一儆百發落了,然後把沆瀣一氣的文官拿掉幾個,放到別處去。如果皇上同意,和光懋一塊去遼東的兵科左給事中程乃軒是我舉薦的,我可以請他在上書的時候咬定這個底線。如此一來,皇上自然就做足了威信。”
    田義頓時為之大喜。如此一來,皇帝確實算是立威了!可是,想到陶承嚳一介武將,而且是罪魁禍首,要罷官去職還算容易,可如果還想把刀子動到文官頭上,那卻未必容易,他頓時有些遲疑。而這時候,汪孚林卻又送上了另一個驚喜。
    “我的故友李堯卿如今是吏部文選司員外郎,我想隻要多花點力氣,能夠說動他出麵,去和吏部文選司郎中臧惟一說話。臧惟一前後經管和文選相關的事務多年,這樣一個人必然通曉官員履曆政績,如果有他聲援,遼東六監司中,拿掉一兩個,用升遷再調走一個,不是難事。但是……”
    汪孚林頓了一頓,這才有些為難地說道:“茲事體大,我卻不可能憑著一腔情分,讓別人去做這種冒險的事。畢竟,我還要想辦法說動元輔。”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19:37 |
第九零七章 天子私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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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的目的很簡單,他需要朱翊鈞這位萬曆皇帝的授權,不論是什麽形式。
    盡管田義有些為難,但看到汪孚林那誠懇的樣子,他在思考很久之後,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畢竟,如今的天子說是已經親政,但票擬大權掌握在內閣首輔張居正手中,批紅大權則是掌握在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手中,皇帝若要幹預政事以及人事,當然並不是不可以,但慈寧宮還有個能夠轄製皇帝的李太後,因此深居宮中的天子,那是基本上不可能去籠絡底下的官員。而若有官員想要通過媚上來試圖討好皇帝,那麽生怕慣出一個英宗又或者武宗皇帝的李太後一個眼神,張居正和馮保就能把人聯手滅了。
    所以,田義相當清楚,立時三刻要在外朝中建立一個傾向於皇帝的班子,這實在很難。其實,如今舉步維艱的內閣次輔張四維,那是一個非常合適的人選,奈何張四維樹大招風,馮保恨不得把錦衣衛的眼線直接塞到張家門前去,而張居正回閣辦事之後,對張四維的態度也已經冷淡了許多,不能冒這個風險,而且小皇帝對張四維的手段實在是不信任,打心眼裏覺得人戰鬥力弱了點。
    相形之下,汪孚林這個位子很合適,強大的戰鬥力更合適,更何況,這次汪孚林提到的人選之中,赫然有六科廊的給事中程乃軒和文選司的李堯卿!


    這樣一個身處低層,實則卻相當要緊的班子,如果用得好,對於要想掌握大權的皇帝來說,著實意義重大。至於汪孚林身在曹營心在漢……德行這種問題,和皇帝用人有任何關係嗎?隻要為皇帝所用,有才無德有什麽關係?否則,張居正和馮保如今都正在盛年,李太後也還年輕,萬曆皇帝還要等多少年才能真正拿回應該屬於他的權柄?
    帶著這種認知,田義在匆匆回到家裏之後,借口宮中有事,立時三刻就進宮去了。
    而送走了田義,汪孚林吩咐馬車調轉回家,路上少不得又是通過錦衣衛收拾掃尾,以防可能存在的東廠探子盯梢現象。
    今天他之所以興師動眾讓郭寶陳梁等人為他掃尾,也是為了給他們造成另一個深刻的印象。隻要萬曆皇帝朱翊鈞肯答應田義的這麽一個請求,從宮中捎帶相應的東西出來,不論是他最希望得到的手書,又或者僅僅是一件禦用的物品,那麽,他就可以進一步讓郭寶和陳梁完全俯首帖耳,不用擔心反噬。
    有什麽能比皇帝的信賴更加容易取信這些錦衣衛的?到了那時候,他就可以放下心來反過來摸劉守有的底牌了。
    僅僅是次日,汪孚林就等來了田義的公然造訪,這位司禮監文書房掌房專門跑過來的原因很簡單,又是賞賜甜食點心。若不是上次之後間隔了好一陣子才有這次,非得讓很多聰明人生出疑竇。除卻左都禦史陳瓚以及一個新上任左僉都禦史之外,監察禦史中的幸運兒就隻有汪孚林一個。
    以至於他送田義出都察院的時候,都有一種後背被人紮的感覺。雖說這是自己惹出來的,他還是忍不住抱怨道:“田公公,你這陣仗實在是太大了,就不怕都察院那些人妒火中燒,我日後沒法立足?”


    “也是因為皇上得你通風報信,對你頗為賞識,這才特意吩咐賞了那一盒點心出來。至於那些禦史的嫉妒,嗬嗬,反過來說,你越是得聖眷,依附你的人才會越多,不是嗎?”說到這裏,田義又特意格外壓低了聲音,“你要的東西,就在墊點心的油紙下麵,記得收好。這是得天獨厚的信賴,你可不要辜負了皇上一番希望。”
    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之前妻子小北用過食盒裏頭夾東西給他這種伎倆,可堂堂皇帝也竟然來這一套!而且如今他還被有心送個機會讓他和宮裏的司禮監新星多多接觸的陳炌支出來,那個十萬分要緊的食盒就那麽放在自己的直房,雖說因為之前王繼光的前車之鑒,他給下頭的監察禦史以及小吏們做規矩做得很充分,可卻很難擔保萬一有人衝到他那屋子裏去,然後對那食盒動手動腳的,到時候會是什麽樣的結果。


    田義敏銳地感覺到了汪孚林那臉色的變化,大略也猜到了一些,隻能有些尷尬地說道:“畢竟,這大庭廣眾之下,我也沒那麽快的手,塞什麽東西給你就太明顯了。嗯,咱們走快兩步,免得你不在,萬一有人動過東西。”
    那是,您趕緊走吧,田公公!
    汪孚林心裏這麽說,腳上也加快了腳步。等到總算把田義給“禮送出境”,他哪裏敢耽擱片刻,趕緊快步回來。當來到廣東道和福建道共用的院子時,他就隻見自己的直房門口正是鄭有貴守著,心下頓時一寬,待到上前,得知鄭有貴考慮到禦賜的東西非同小可,所以主動在這裏看門,他對這個自己挑選的白衣書辦那簡直是滿意極了。
    “很好,見微知著,到底是可造之才。”
    撂下這絕對過高的評價,汪孚林立刻進了門。等看到那個直接放在書桌上的食盒,他沒有半點遲疑地直接打開蓋子,見下頭赫然是個霽紅小圓碟,上頭堆著七八個整整齊齊的方形糕點,他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緊跟著卻沒有先尋找自己向田義要的東西,而是目光落在了這食盒上。
    賞賜甜食點心也就算了,難不成連這食盒外加盛器也是賞的?記得上次可沒有這麽考究,那真正是一盒點心——還是紙盒的!
    “看來還真是待遇不同。”純粹的招攬,相比要差遣人幹一件真正的大事,待遇當然不同!
    汪孚林小心翼翼地將碟子拿出來放好,心想光那碟子就可以當傳家寶了,但真正的心思卻還是放在底下墊著的油紙上。等到把油紙挪開,他就看到下頭壓著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那張紙展開,就隻見上頭言簡意賅地寫著幾行字。
    大意很簡單,表明汪孚林乃是朕的心腹,替朕辦應辦之事,爾等不用猶疑。而最下頭的印章,他原以為十有八九是私章,怎麽都不可能蓋上那些尚寶司尚寶監掌管的皇帝xx之寶,可讓他大為凜然的是的,這一張紙上,赫然就蓋著屬於天子二十四寶之一的皇帝之寶,這是正經發詔令和敕文用的!
    汪孚林有些吃不準自己苦心孤詣要來的這份東西究竟是否管用,但海口已經誇出去了,他這會兒也不可能再回頭,當即小心翼翼收好了這份可以算無價之寶,也可以算是容易掉腦袋的東西。緊跟著,他才咳嗽一聲把鄭有貴叫了進來,吩咐他去請本道其他幾個監察禦史。等到人都到齊了,他就指著桌子上這一碟點心,笑著說道:“來,都嚐嚐這宮裏賞賜的東西。”
    宮裏賞東西,未必就好吃,這是作為資深吃貨的汪孚林上一次得出的經驗教訓。而作為科道,每逢端午節之類的大節,都會和部閣大臣一樣,賞賜不少東西,隻不過都是普普通通的竹製宮扇,以及五彩絲縷,唯一比那些郎官司官優越的,就是時常還附帶一串小粽子。然而,在平日非過年過節時頒賜香果甜食,這終究是大臣以及經筵講官的待遇。所以,上次就蹭過汪孚林獲賞的甜食,王繼光和王學曾顧雲程倒還反應平靜,趙明賢那就有些出離詫異了。
    盡管吃過那水晶糕,覺得滋味普通,甚至有點冷硬,可並不妨礙趙明賢在離開直房之後,再次感慨汪孚林這個上司實在太會做人。當然,如果他知道汪孚林在直房裏想的是什麽,那就不會這麽想了。
    禦賜的東西又不能隨便倒掉,這麽爛的水平,拿回去討好媳婦更是不可能,既然如此,難吃的東西大家分分也就消滅掉了。
    從來沒把這種事當榮耀,汪孚林自然根本就不看重此番獲賜甜食,更沒時間去考慮這樣的殊遇落在都察院的同僚眼中,那會是怎樣的羨慕嫉妒恨。他給家裏捎了個信,接下來的半天便隻是普普通通的日常事務處理,一直捱到散衙時分,他這才混在眾多同僚中間離開。
    出門和來接的劉勃會合之後,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嗎?”
    “都妥當了。少夫人派嚴媽媽先送了信過去,說是打算去探望張家太夫人,太夫人竟是親自見了嚴媽媽,喜得無可不可,還說盡管來,人多才熱鬧。嚴媽媽探了太夫人的口氣,太夫人說首輔大人最近都是亥時就回來了,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大意外,首輔大人晚上能回來。所以午後未時少夫人就過去了,留了二姑奶奶在家。”
    得到這樣的答複,汪孚林自然如釋重負。田義動作快,他當然也希望動作快,畢竟,因為光懋和程乃軒的回歸,光懋的題本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而遼東巡按禦史安九域也已經不甘示弱地上了書,如果程乃軒一直都沒有任何動作,他舉薦這小子去遼東走一趟,那就全都白費了,日後程乃軒隻會被人視作為是打醬油的。因此,他立時匆匆上馬,似笑非笑地說道:“走吧,我們去大紗帽胡同張府接人!”
    當外間媽媽說汪孚林來接人,一下午都在和趙老夫人天南海北瞎侃的小北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年紀大的人不像年輕的人,對於天下各地的見聞,遠沒有對家長裏短感興趣,但好在趙老夫人是個異數。大約是在江陵老家呆了太多年,雖說也有不少聰明的官員想方設法往江陵張家去送禮,但張居正挑了人在那把著,再說有媳婦孫媳婦主持,趙老夫人半點不用操心,所以,對於絕大多數都不認得的京城官員,她自然也就不大關心人家家裏那點事。
    所以,小北那些各地趣聞,總算能夠糊弄住這位太夫人。可一想到日後恐怕還會需要她做這種事,她就忍不住暗自哀歎汪孚林的媳婦不好當。於是,聽到趙老夫人二話不說開口吩咐把汪孚林請進來,索性今晚在這吃過飯再回去,她一麵慶幸出來前就事先吩咐過汪二娘,一麵卻還少不得推辭了一番。可就這麽磨來磨去的時候,汪孚林已經到了門外。
    張敬修三兄弟的三個媳婦見狀連忙起身要回避,趙老夫人卻搖搖頭道:“不用了,我看大郎一向是把他當成半個兒子看待的,你們三個的相公又都和他交好,便是打照麵也不妨事,再說我今夜還留他用飯,一會兒把孩子們都叫來,熱鬧些,倒是你們的婆婆,讓她自在些,過不過來都隨意。”
    說完這個,趙老夫人就提高聲音,叫了汪孚林進來。見人進門之後果然目不斜視,大大方方,她越發覺得當年自己眼光極好——卻忘了若不是張敬修兄弟幾個提醒,她早已經忘了這個隻造訪過江陵張家一次的過客。而汪孚林也自然是非常善於活躍氣氛,當張敬修幾兄弟也都過來了之後,他就言笑盈盈開始亂扯,甚至還把杜騙新書拿來當笑話講。等到一場完全違背了食不言寢不語的晚飯過半時,他終於聽到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
    “太夫人,老爺回來了。”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讓室內歡聲笑語突然停頓了下來,雖說僅僅是一小會便繼續,可終究是和之前截然不同。顯然,雖說人人都知道趙老夫人乃是家裏輩分最高的,但這一切都掩蓋不了一個最重要的事實。
    當朝首輔張居正,不但是在朝中那個說一不二的人,也是在這個家裏說一不二的人!
    而這種至高無上的地位,也在張居正進屋之前,就得到了最好的詮釋。兒媳婦們紛紛起身告退,張簡修這三個尚未成年——其實也就是尚未成婚的兒子,也暫且起身告退,反正昏定,也就是請晚安的時候,他們還要單獨見父親,哪怕父親太忙顧不上,他們也得在院子裏對著書房長揖。所以,小北東張張西望望,發現這屋子裏除卻趙老夫人和王夫人,竟然隻剩下了自己這一個女人,她倒是挺後悔之前沒跟著高氏她們妯娌三個先閃人。
    果然,等到張居正說了幾句話之後,那種嚴肅沉悶的氣氛就更加明顯了一些。好在張居正也就隻站著和趙老夫人交談片刻,隨即就拿眼睛看著汪孚林:“跟我到書房來!”
    竟連兒子們都沒有多做理會,直接把汪孚林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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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零八章 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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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走時,汪孚林還特意對張敬修三兄弟做了個鬼臉。而他這絕不正經的樣子,也讓震驚之後的張敬修和張嗣修張懋修為之麵麵相覷。張懋修甚至顧不得屋子裏還有祖母母親和小北在場,直接對張嗣修問道:“二弟,難不成世卿又惹出什麽事情來了?”
    小北隻覺得非常無奈。張大哥您真聰明,知道說“又”!
    張嗣修卻還腦子清楚一點,看了一眼上首的祖母和母親,這才非常謹慎地說道:“具體什麽事情,我真不大清楚,隻知道今天皇上令司禮監文書房掌房田公公頒賜了幾位大臣,然後……都察院那邊除卻陳總憲,就是汪世卿賞賜了整整一食盒的甜食點心了。”
    如果汪孚林在這,一定會非常不屑地撇撇嘴——什麽一盒,總共就八塊水晶糕,水準還真心不怎麽樣,不如自家的廚子!
    王夫人是如今文官夫人當中品秩最高的一品誥命夫人,進宮見過李太後,對於禦賜自然是司空見慣。而趙老夫人甫一進京,次日宮裏就賞了一大堆首飾綢緞之類的東西,又過了幾日仁聖陳太後和慈聖李太後請了她進宮,竟是以家禮相見,所以她對於皇帝的禮遇也漸漸當成了理所當然。但前者畢竟才四十出頭,深知年輕一代的官員要入天子之眼極其困難。後者卻已經七十多了,聞聽此言隻覺得純粹的高興,竟是拍了拍小北的手。
    “好,你這相公年輕能幹,正是大郎的臂膀。你們可要好好過日子,多生幾個兒女。”
    小北知道汪孚林的通盤計劃,雖說談不上對張家人有什麽抱歉,畢竟,汪孚林的目的,隻是想讓張居正看清楚小皇帝的忌憚,並不是想腳踏兩條船,可她聽到趙老夫人再提臂膀這兩個字,還是忍不住有些感慨。更何況,兒女上頭素來是她最大的心結,當下她就連忙點點頭,卻是笑吟吟地說:“太夫人都說了,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和相公都已經成婚六年,卻隻有一個兒子,您有什麽好偏方麽?”
    王夫人見小北纏住了趙老夫人,就會意地朝著張敬修等人打了個手勢。三兄弟覷著這空子,立刻悄悄退了出來。到了院子裏,張敬修和張懋修少不得追問知道今日內情的張嗣修,等聽明白到底怎麽一回事之後,張敬修就忍不住低聲說道:“父親不會因為皇上賞賜東西,就對世卿有所疑慮吧?”
    “要是那樣,父親必定就直接把人疏遠了,絕不會把人叫到書房去。”
    張嗣修若有所思摩挲下巴,想到上次汪孚林急匆匆跑來找張居正,還把自己放在門口當個看門的,可最終他卻壓根沒聽到什麽非常勁爆的消息,他不禁隱隱察覺到,父親和汪孚林之間,仿佛隱藏著一個連他們這些兒子都不能涉足的秘密。
    盡管這個猜測讓他有些無力和惱火,但他在沉吟良久之後,還是開口說道:“時辰還早,要不我們去書房那邊看看,在院子裏不進去就是了。也免得家裏萬一有人不守規矩,偷聽了他們說話。”
    此話一出,張敬修和張懋修對視了一眼,全都生出了一個念頭。這不是防下人如防賊,是你自己想去聽聽動靜吧?
    書房中,汪孚林當然不知道,因為張居正那仿佛非常理所當然的舉動,趙老夫人那邊,眾人會因此各有思量。他跟著張居正走進書房之後,便熟門熟路地走到書桌前站定,等張居正坐下之後,他就直接把自己剛剛從田義那兒得到的那張紙給遞了過去。果然,張居正沒有在意內容,而是死死盯著皇帝之寶那一方刺眼的禦寶,許久才深深歎了一口氣。
    “元輔,遼東之事,我覺得不能太縱容了遼東文武。”
    汪孚林知道,張居正剛剛沒有吩咐哪個心腹守在外頭,以防被人偷聽了去,這是自己趁機放出風聲的大好機會。見張居正眼神微微渙散,顯然還沒有從自己這份東西帶來的巨大打擊中脫離開來,他就雙手撐著張居正那張書桌,加重了語氣說道:“我知道元輔不滿光懋之前遼東之行的結果,認為他誇大事實,大動幹戈的話更是不利於遼東戰局,但有道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鑄成大錯的人就應該拿掉。否則,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陶承嚳!”
    張居正還沒有從萬曆皇帝的手詔中回過神來,聽到汪孚林這麽說,他意識到就連這話也恐怕是皇帝的授意,當下沉默了片刻,這才吐出了三個字:“繼續說。”


    “從前安祿山殺降冒功,虛報戰績,唐玄宗卻置若罔聞,不信忠良之言,所以才有安史之亂。而如今李家崛起至今不過十年,遼東軍中眼看就快要清一色都是李成梁提拔的將領,這並不是好事。雖說朝廷早就有遼人守遼東的宗旨,這樣一來,兵將也確實肯出力打仗,經過張李二人的經營,遼東確實和嘉靖以及隆慶初年的亂象不可同日而語,但這並不意味著,隻有賞功,沒有罰過。邊將要是一旦縱容太過,就容易造成貪恣、狂妄,進而擁兵自重。”


    “所以,陶承嚳必須懲處,殺降者按照大明律例,本該問斬,但因為察罕兒部的那些人說是投降,卻也不能完全抹殺假降這種可能性,所以,先將其奪職,然後押回京城嚴加審問,若真是殺降,則按律重處。李成梁等人頒賜及恩蔭悉數追回,軍中士卒所得賞賜則照舊。懲將而不罰兵,如此可作為震懾。而除此之外,粉飾這一場戰功,事後又上下串聯,意圖掩蓋事實的遼東行太仆寺卿袁璧,此人必須嚴懲!”
    張居正知道汪孚林代表的很可能是皇帝的態度,但仍然皺眉問道:“張心齋一直都對你頗多讚賞,而李成梁父子也因為你的緣故,程乃軒在遼東期間,他們頗多照料,你就這樣不念舊情?”


    “元輔,舊情歸舊情,張部堂治遼東有功,所以我會在戶部尚書的廷推上推張部堂。而正因為李成梁確實戰功彪炳,之前長定堡大捷剛剛傳來的時候,我也真心覺得高興。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別說如今是陶承嚳冒功,如果是李成梁冒功,我也一樣這麽說。至於張部堂,他早已經離開遼東,此事和他談不上關係,反倒是兵部方尚書因為遼東之功他也分潤到了一點,恩蔭一子,之前就一心幫著遼東文武說話,這實在不是身為一個大司馬應當做的。”
    “這麽說來,你也支持光懋那一套?”
    “元輔此言差矣,我的意見是,遼東發生這樣一件事,動一文一武兩個人就足夠了,怎麽能和光懋大動幹戈要整飭遼東官場相提並論?元輔,一個果子爛了,立刻削掉爛的地方,剩下的地方還能吃,如果等爛到根子上,那就完全沒用了。”汪孚林一麵說,一麵用手指在桌子上那張紙上點了一點,鄭重其事地說道,“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汪孚林的聲音不小,至少在院子裏趕走了那些仆役的張家三兄弟全都聽到了。如果說,他們之前隻是感到驚疑,這才過來窺探一下動靜,那麽此時此刻,他們三個就貨真價實地為之色變。遼東總兵李成梁雖然不像薊鎮總兵戚繼光這樣常常派人往家中走動送禮,但也是九邊總兵之中第二殷勤的,所以張居正對李成梁一貫是非常優厚,戰功必賞,軍餉和其他各項費用最優先供給,可如今汪孚林竟然要對遼東動刀!
    “雖說他不像光懋那樣要砍下一大片人,可他提到的這一文一武,也足夠遼東震動一陣子了。”張嗣修喃喃自語道。
    張懋修卻皺了皺眉道:“雖說父親素來信賴世卿,可若是和遼東的李成梁比起來……”
    盡管張懋修沒有把話說完,但身為長子的張敬修,卻聽出了弟弟的弦外之音。雖說汪孚林是如今張居正在都察院的第一號心腹,論親信程度,還要更加勝過左都禦史陳炌,可是,和遼東之地的重要性比起來,孰輕孰重不問自知。汪孚林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硬是要不管不顧非要在李家人那兒立威?
    然而,在書房中長久的沉默之後,兄弟三個終於聽到了張居正再次開口。
    “你素來一心為公,我是知道的。”張居正頓了一頓,目光在那張紙上掃了一眼,心情說不出的掙紮。趕走了高拱,大權獨攬,他和馮保從李太後那裏接到的第一個,也是一個貫穿始終的任務,那就是給大明再培養一個賢明的天子,而李太後那時候就明確表示,絕對不能讓大明朝再出一個英宗又或者武宗這般胡鬧到幾乎要亡國的皇帝。所以,他主外,在講官方麵挑選的是德才兼備的翰林,而馮保主內,對皇帝身邊的宦官嚴防死守。
    結果,萬曆皇帝朱翊鈞身邊的宦官清洗了一批又一批,在他回鄉葬父的這段期間,終於連張誠和張鯨這兩個資曆最久,心思也最為叵測的也被驅趕了出去,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放心了。可是,無論是錦衣衛在汪孚林身邊安插眼線,還是小皇帝一度派田義來籠絡汪孚林,又或者是這次幹脆給予汪孚林手書,令其去籠絡相應的人,影響此次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的結果,他都不得不得出了一個最讓自己沮喪的結論。
    萬曆皇帝沒有去學他認為最應該學的,能夠全心全意信賴部閣大臣的仁宗皇帝、宣宗皇帝、孝宗皇帝,卻偏偏去學了他心底最痛恨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陶承嚳此人左遷也就罷了,但袁璧……”張居正再次開口之後,卻在袁璧這個名字上頓了一頓,可是,當汪孚林非常沉著地報出了袁璧那顯然相當好看的履曆,隨即卻將程乃軒此行遼東,查問到的袁璧幾樁劣跡一說,他就終於沉下了臉,“既如此,此事就依你。”
    話雖如此說,他心裏終究還是極其不痛快。
    而看出了這一點,汪孚林沒有收回桌子上那張紙,而是將其對著張居正挪了挪,用極快又極低的聲音說道:“元輔可以去查這件東西的出處。”
    “不必了。”張居正直接搖了搖頭,隨即又看著汪孚林,一字一句地說道,“不要忘了我交待你的那件事。”
    不用完全挑明,汪孚林就知道,張居正指的是查劉守有底細的事。他當然不是真心要交還這張在他手中可以發揮出無限作用的東西,當下便重新收了回來,卻在猶豫片刻之後,再次揭開之前下人奉上的茶水蓋子,直接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書桌上寫了幾個字。
    就在這一次出京去迎接趙老夫人的時候,除卻弄清楚了真定知府錢普那倒黴的轎子風波,他讓劉勃等人四處去逛,還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聽到了另外一個在民間被某些人私底下傳說的小道消息。相比單純的轎子違製風波,另外那個消息對於當事者雙方的名譽,那全都是如同毀滅似的打擊。
    果然,他一寫完,手腕就被張居正死死抓住了。麵對那仿佛能夠吃人的目光,他非常鎮定自若。
    “元輔和遼東李大帥,有的是公義,而不存在所謂私底下的交情,因為提拔李大帥的是高新鄭公。而您隻是和沿用那些政績斐然的督撫一樣,繼續重用了李大帥。而如果此次元輔明明派了兩個給事中去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最終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麽外人會怎麽說?記得元輔之前還對我說過,曾參殺人,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也說過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您若還不信,可讓廠衛去查。”
    張居正頹然坐下。他知道汪孚林前半截話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後半截。讓自己問廠衛,無非是去請馮保追查是否確有其事,甚至事情的源頭。可是,即便是最堅實的盟友,他也沒有辦法張口讓馮保去追查這種匪夷所思的傳聞。
    難不成他去憤怒地找上馮保,質問他為何不早告訴自己,外間竟然有妄人敢私底下傳言說,他和慈聖李太後有染?可以想見,萬曆皇帝朱翊鈞既然曾經連轎子的傳聞都聽說過,那麽又會不會聽到過這個更加離譜也更加可怕的傳聞?
    “你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是,元輔你日理萬機,還請早些休息,保重身體。”
    當汪孚林走到書房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心裏對於自己此次下的猛藥,也不禁有少許的愧疚,然而更多的卻是期待。
    張居正的最大問題並不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所剩的日子不是十年八年,而是短短四年;也不是看錯了張四維,等到內閣首輔竟然落到了張四維這個別有用心之徒手裏,張四維甚至不用自己下場,隻要把那些被張居正黜落的人提拔上來放進科道,讓這批人再體會聖意,就足以掀起一股最大的反張浪潮了;而是錯看了皇帝。張居正沒有意識到皇帝心中的憤恨早就到了頂點,也沒有及時預防做準備,也是張居正死後張家敗落的最大原因。
    至於什麽民間的反對者……如果沒有最上層的默許和支持,怎麽可能興風作浪?隻要看看張居正高壓下,那些最多隻能掛冠而去的家夥就知道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20:19 |
第九零九章 危險的賭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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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原來各位都在啊?”
    看到汪孚林走出書房,發現自己三兄弟的時候,竟然是這樣笑嘻嘻沒個正形的表情,張懋修終於忍不住了。他大步走上前去,扳著這家夥的肩膀就把人給拖拽到了長兄和次兄的麵前,隨即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小子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竟然在父親那兒說那種話?”
    張嗣修見張敬修沒怎麽理會張懋修對汪孚林的質問,反而在那攢眉沉思,他想到之前那次自己守在書房門口時,聽到的那番和警戒程度截然不同的對話,他終於意識到了一點什麽,當下遽然色變,瞪著汪孚林便低喝道:“你和父親難不成是在演戲?”
    到底是有過一次經驗的人,沒那麽好騙啊!
    汪孚林見張嗣修這聲音比張懋修還低,僅僅隻夠他們這四個人聽清楚,他就不由分說,直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繼而沒好氣地說道:“噓,小聲點!你們三個在這裏守著,明明是不想讓外人聽見我和首輔大人都說了些什麽,這會兒如此大聲,不是明擺著泄密嗎?這事情沒什麽好說的,我上次就說過,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睡不好,你們何必刨根究底呢?”
    張敬修和張懋修不禁又氣又惱地盯著汪孚林,心底卻有些驚駭。他們在外頭聽著裏頭汪孚林慷慨陳詞,已經覺得心情夠複雜了,如果按照張嗣修的話,這還不是汪孚林和張居正談話的真正內容,他們還在說別的,那代表什麽?代表這件如今在朝中議論紛紛,仿佛人人都在關注的事情,相比汪孚林和張居正真正關注的重點還有一定的距離,代表張居正竟然可以因為那件更加隱秘的事,就接受汪孚林所提的對遼東之事的措置方案!
    “世卿,咱們都認識這麽久了,你這人真是……可靠那是真可靠,但就是特別愛賣關子!”
    張懋修代表兩個兄長對汪孚林做出了最嚴肅的批評,但終究還是沒有刨根問底。他依舊攬著汪孚林的肩膀,用非常熟稔的口氣說道:“但父親都開始栽培我們這幾個兒子了,你以後也不妨多信咱們一點。”
    “我知道了。”汪孚林笑了笑,隨即對張敬修和張嗣修也點了點頭,“以後我請你們幫忙的時候,你們不要嫌煩就是。”


    話雖如此,但如今這種涉及到太高層麵角力的問題,汪孚林是絕對不可能現在就拿來和這些在老鷹翅膀底下時間太長的雛鳥說的。沒錯,雖然這三兄弟的年齡都要比他年長,但和他經曆過的那一件件事相比,按部就班讀書科舉的他們就隻不過是溫室裏的花而已。


    等到他重新回到趙老夫人那邊辭行,又接了小北,當離開白日裏熙熙攘攘,如今卻安靜下來的大紗帽胡同時,沒有騎馬,而是坐在馬車中的他忍不住緊緊握著妻子的手,手心冰涼,但卻有些汗津津的。
    小北知道那是緊張之下出來的冷汗,更知道汪孚林這一次賭的著實很大。不說別的,如果張居正在看到那張手令之後,選擇直接去找李太後,又或者去告訴馮保,那麽隻要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去找萬曆皇帝朱翊鈞溝通,那麽被賣的必然就是汪孚林。


    無論張居正從前對汪孚林有怎樣的信賴,但隻要事泄,汪孚林就死無葬身之地。可以說,如今還被蒙在鼓裏的程乃軒和李堯卿,如果知道汪孚林選擇的是這樣一條風險最大的路,那都非得魂飛魄散不可。
    然而,直到回家進屋子,閑雜人等全都沒了,汪孚林才說出了自從出大紗帽胡同張府後的第一句話:“你覺不覺得,我這次玩得太大了?稍有不慎,興許就直接連你,爹娘,還有咱們的兒子,都一塊搭了進去。”
    “我隻知道,這是你深思熟慮之後的賭博。作為最親近的,唯一知情的共犯,如果真的有什麽萬一,不過生死與共而已?”小北發現汪孚林仍然緊緊握住自己的手沒有鬆開,她就用非常沉著的語氣說道,“不過我覺得你有把握。否則,你怎麽不送信回家,讓爹娘孩子們暫且避一避?”
    “嗬嗬,知夫莫若妻。”汪孚林笑了一聲,終於輕輕鬆手。
    “皇上已經在忌憚元輔,意圖奪權。元輔也已經通過我,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雖說元輔是性子極其強勢的人,看他對付政敵就能看得出來,但是,大明朝前前後後這麽多首輔,看似也有大權獨攬之人,比如說嚴嵩,但實質上隻不過代行皇權,隻要聖意扭轉,那麽縱使再權勢滔天也會一夕崩塌。所以,大明從前沒有真正意義的權臣,因為在我看來,權臣的最大標誌不是在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是在於能夠壓製皇帝。”
    一口氣說到這裏,汪孚林稍稍一頓,聲音又低沉了一些:“從這一層意義上來說,元輔是第一個,大明開國以來第一個權臣。而同樣是幼主登基,英宗和武宗的時候,都不存在文官層麵上,能夠壓製皇帝的權臣,有的隻是王振和劉瑾這樣的權閹。所以,哪怕宮中有李太後和馮保反反複複清洗皇上身邊的人,可皇上自己是要讀書讀史的,他會聯想不到霍光和王莽?而元輔既然知道皇上在籠絡我,錦衣衛的劉守有在監視我,他再見到今天這張手書,那麽最大的可能性隻有一個。”
    小北知道,汪孚林要的不是回答,也不是附和,隻是一個紓解壓力的傾聽者,因此,她沒有說話,而是坐在那裏,靜靜地聽著丈夫的傾訴。
    “他會對皇上的執意先做出讓步,同時讓我進一步靠近皇上,得到皇上的賞識和嘉許,然後趁機試探皇上的真實反應,包括對他這個元輔到底什麽打算。當然,與此同時,對於我這個在兩邊左右逢源的角色,就如同我對錦衣衛北鎮撫司的郭寶和陳梁一樣,他也會產生猶疑,也就是不信任。
    但是,對於他這樣睿智的人物來說,更會充分考慮一點,那就是之前皇上對我的籠絡,就連馮保都沒有察覺,我卻告訴了他,那麽至少從目前來看,我是傾向於他的。否則我隻要安心將張家情報一一傳進宮去,然後在他麵前裝心腹,何必甘冒大險,多此一舉?”
    一口氣說到這裏,汪孚林隻覺得口幹舌燥。這並不僅僅是此時說了一大堆話的緣故,而是因為在張居正那邊,待客的茶全都被他用來蘸著寫字了。可就在這時候,旁邊適時送來了一杯溫度剛剛好的茶,知道是小北,他想也不想就接過來咕嘟咕嘟一氣喝幹了,隨即才長長籲了一口氣。
    “但今天之後,我在元輔麵前,恐怕要更加小心翼翼了。雙麵間諜這種存在,做得好,可以取信雙方,做得不好,卻可能引火燒身!”
    “你能意識到這一點,我就放心啦。”小北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隨即給汪孚林脫下了外頭那件大衣裳,這才輕聲說道,“而且,兩邊誰輕誰重,關鍵時刻要做出什麽樣的取舍,這些都非常重要,隻要你不是隻看到表麵風光,而是還注意到了背麵的風險,那就夠了。”
    “像我這種會惹事的人,媳婦還真得有一顆強壯到極點的心髒才行。”
    汪孚林笑著把妻子攬進懷裏,從昨天到今天就一直在加速運轉的心髒仿佛也恢複了幾分平靜。
    能夠到這四百多年前走一回,攪動出了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巨大風雲,身邊一直都有人支持幫助,他還有什麽可怕的?
    次日,得到了汪孚林通風報信的程乃軒,將自己的題本直接送到了通政司。和光懋以及安九域不一樣,他沒有選擇公諸於眾的方式,而是到會極門,直接遞交奏本給管門太監這種更加私密的方式。因此,題本沒有送進通政司,內容也就不會以光速在京城各大衙門之間瘋傳,反而是六科廊地處宮城之中,在奏本發六科廊抄副本之後,第一個得到消息。
    也正因為如此,當光懋這個兵科都給事中看到程乃軒題本的抄本時,第一感覺便是對方要在自己和安九域中間和稀泥,但緊跟著,他就變了臉色。因為,相較於自己想要窮究陶承嚳,順便清理的那些遼東武將,程乃軒竟然直接對文官捅刀子!
    程乃軒並不僅僅是以此次殺降冒功之事入手,而是除了做出一副要對陶承嚳窮究到底的架勢之後,又準又狠地直接抓了遼東行太仆寺卿袁璧的幾樁劣跡,要求將其罷免,同時卻又對分守遼海東寧道張崇政頗多讚譽褒揚,在陶承嚳之外捧一個貶一個的伎倆,赫然讓他察覺到了一種危險的苗頭。
    因此,作為程乃軒在兵科的直屬上司,他幹脆直接就把人叫到了自己的麵前,也不避諱,將那題本的抄本往麵前一扔。
    “程給諫能不能說明一下,你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程乃軒從戶科調到兵科,對光懋這個上司本來就不如對石應嶽那麽服氣,再加上跟著光懋跑去遼東這一趟,他深切感受到了這個上司的居高臨下旁若無人,這會兒自然帶著幾分硬梆梆的口氣。見光懋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他就笑了一聲。
    “光都諫之前那份奏疏,對遼東武將從李大帥以下,全都頗多指責甚至是痛斥,把責任都分攤到他們每一個人頭上,少則罰俸,多則貶官降職。除卻陶承嚳的殺降之罪確實鐵板釘釘,但對於其他人實在是矯枉過正了一點。相形之下,對之前同樣上書,粉飾這次大捷的文官,你卻隻字不提,實在是偏心了吧?”
    不等麵色大變的光懋反唇相譏,程大公子就用非常淡定的語調說道:“我知道你肯定要說,仗是陶承嚳打的,人也是陶承嚳殺的,沒道理讓遼東那些監司承擔責任,可同樣的道理,陶承嚳殺的人,憑什麽非得要牽涉到李大帥這個總兵?至於袁璧,我可沒說是因為他在上書替陶承嚳報捷的時候把話說得最誇張最動聽,而是他貪賄,占民田,私納本地女為妾,朝廷的律例他連犯了三條,這種人還留著,簡直是恥辱!”
    光懋原本是打算把程乃軒叫過來,當麵質問的同時,用上司的身份加以敲打,沒想到卻被反將一軍,登時騎虎難下。然而,就在他冷著臉想要找回一點顏麵的時候,外間卻有一個小吏急匆匆地叫道:“光都諫,皇上召見您到文華殿去,說要當麵問遼東之事。”
    聽到是皇帝召見,光懋再也顧不上程乃軒了,立刻把人放了回去,自己則是匆匆準備。可當走出六科廊時,他卻又看到了程乃軒那張討厭的臉,這下子方才再也忍不住驚訝的表情。
    “皇上也召了我,怎麽,光都諫不是也要去赴皇上召見?”
    光懋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氣昏頭了。程乃軒和自己同行遼東,全都是奉命出皇差,斷然沒有他去程乃軒不去的道理。可想通了這一點,再去文華殿的路上,他卻總覺得心裏七上八下不自在。
    果然,到了文華殿中,他就隻見萬曆皇帝朱翊鈞身邊侍立著馮保,而下首是內閣首輔張居正,兵部尚書方逢時,左都禦史陳炌,除此之外,就隻有他和程乃軒兩人,大殿之中竟然格外空曠。
    即便是在六科廊資曆數一數二的光懋,也沒有在這種場合露麵的經驗——畢竟小皇帝今年才剛剛成婚親政,即便成婚親政,對於大明的皇帝們來說,單獨接見部閣大臣都已經算得上是的少見稀罕,更何況是六科廊的給事中?哪怕述職,提交報告那是最通常的,往日能夠一群人在禦前露個臉,已經算得上是身為科道的最大禮遇了。
    所以,他在陳詞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有幾處小小的疏漏。即便如此,說完之後,他仍然自覺表現尚可,再次深深施禮後方才退下。
    可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下一個出場的並不是程乃軒,但針鋒相對的勢頭卻猶有過之。
    代遼東巡按禦史安九域出場的陳炌,竟是根據安九域的奏本,對他的建言進行了全方位駁斥,言辭赫然不是一般的嚴厲。
    “皇上,光懋要嚴加懲處陶承嚳的罪過,臣能夠理解,殺降乃大罪,自然應該嚴懲其冒功之僥幸,但遼東地處東北邊陲,韃虜****侵攻,幾乎從無寧日,察罕兒部更是兩百年來我朝的死敵,所謂來降,誰知道是否是詐降的權宜之計?區區一個陶承嚳,懲處了自然沒什麽可惜,可之前那個速寧被押送進京之後,卻證明是泰寧衛首領速把亥的奸謀,那麽倘若懲處陶承嚳的消息傳出去,豈不是關外虜寇拍手稱快,而遼東軍威就此喪失殆盡?”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20:36 |
第九一零章 廷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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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能當上這個左都禦史,除卻非常堅定地貫徹張居正的每一個指令,嚴密注意都察院中是否會有那些死硬分子之外,陳炌當然是一個很會說話,也非常有戰鬥力的人,尤其是在張居正的麵前。
    此時此刻,看到內閣首輔張居正和兵部尚書方逢時那明顯同意自己這番話的表情,陳炌精神大振,當即慷慨激昂地說道:“所以,光懋提請,以殺降之罪陶承嚳,以矯飾包庇陶承嚳,謊報大捷,治罪之前一並受賞的李成梁等遼東武臣,這是非常不妥當的!
    安九域提請陶承嚳降職三等,之前敘功者三十七人,革去之前授予的升任職級,而薊遼總督梁夢龍、遼東巡撫周詠、遼東總兵李成梁等人,則準許他們辭掉原本賜予的恩典。至於給軍中士卒的犒賞,則免於追奪。這才是遼東長治久安之道!”
    對於陶承嚳明顯偏向於安九域這一邊,甚至還舉出了薊遼總督梁夢龍,遼東巡撫周詠這一個個人的辯白作為例子,光懋自然是氣得夠嗆。
    然而,今天的與會者中,程乃軒的奏本剛剛轉到六科廊,他還與其當麵針鋒相對了一陣子,而張居正是素來對李成梁賞識備至,想也知道不會站在他這一邊。而兵部尚書方逢時雖說一度和王崇古齊名,但因為之前替遼東大捷說了不少好話,分潤戰功的時候也沾了光,自從大捷有貓膩的消息傳開之後,就一直替陶承嚳辯白。偌大的文華殿中,他竟然是孤軍奮戰!
    一時間,光懋竟然忍不住將視線投注到了高高的禦座上,心中生出了唯一的一絲僥幸。
    皇帝剛剛親政不久,也許希望靠這件事情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呢?
    相比光懋那渴盼的心情,一直都按照禮儀正襟危坐的朱翊鈞,此時此刻更是心情七上八下,甭提多不安了。
    前兩日司禮監文書房掌房田義心急火燎回宮見了他,偷偷告知有人向馮保告密,說是自己想對遼東謊報大捷大動幹戈,驚得他幾乎怒發衝冠。盡管上一次因為以訛傳訛,誇大了張居正那乘轎子的事,他把張鯨和張誠走了之後提拔起來的兩個太監立時趕出了乾清宮,而後一氣之下又遷怒於其他幾個近侍,現在身邊的人還是他自己再次精心挑選上來的。可人還沒磨合用順手,他就得知了這樣一個讓他又驚又怒的消息,哪裏能不氣惱?
    如果不是田義苦苦勸說他暫且忍耐,說是不如等到此事了結之後再發落,免得真的被捅到李太後跟前,他隻怕又要另找借口,將乾清宮內內外外的人撤換一遍。於是,得知汪孚林能說服張居正,取一個折衷的措置方式,讓他這個天子能夠小小立威,朱翊鈞這才會當機立斷,讓田義把自己的手書帶出去。


    為了不給李太後介入的時間,他早早吩咐張宏和田義留意底下的奏本和題本,當昨日傍晚程乃軒的奏本一送上來,他看過之後,發現和汪孚林讓田義代奏上來的提案類似,立刻精神大振,今天立刻以光懋和安九域、程乃軒全都上過書為由,召集了相關人等到文華殿,打算快刀斬亂麻把事情敲定下來。


    唯一讓朱翊鈞有所顧慮的,便是自己本打算連汪孚林一塊召來,但無論是找田義詢問,還是找張宏商量,兩人全都表示遼東之事汪孚林雖說領聖命去揭穿了速寧的真麵目,但關於殺降冒功之事,卻不曾親自查驗過,召人前來於理不合。於是,他隻能退而求其次,暗自希望汪孚林推薦的程乃軒能夠有汪孚林的戰鬥力,而汪孚林真的能夠如同對田義的承諾那樣,說服張居正讓步,讓他這個天子能夠建立起威信。
    作為在場所有人中年紀最小,資曆最少的人,又是這種小範圍,高層次的場合,兵科左給事中程乃軒程大公子自然也覺得壓力山大。畢竟,盡管作為六科廊給事中,廷推、廷議、上朝、經筵,不少場合都是要列席參與的,可這畢竟是他平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麵聖。如果是按照長輩們前輩們一貫傳授的經驗,他應該保持一種謹慎的克製態度,可看到光懋那張已經變成灰色的臉,看到小皇帝那平靜外表下的遊離眼神,他卻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鬥誌。
    “皇上,臣昨天才上了奏本,眼下既然光都諫已經陳述了自己的話,陳總憲也代遼東巡按禦史安九域陳詞,那麽臣也想根據之前的奏本多少說幾句。陶承嚳貪功襲賊,證據確鑿,區別隻在於來者是真降,還是假降,所以用殺降律來懲處他,有些太重。畢竟,大明律中有明文,若有來降之人,即刻送赴總兵官,轉達朝廷區處。其貪取來降人財物,因而殺傷人,及中途逼勒逃竄者,斬。”
    “但若是就因為泰寧部的速把亥暗中籌謀,借題發揮,想要借此而陷害遼東以及薊鎮兩位總兵,讓薊遼軍將惶惶難安,就因此將陶承嚳從輕發落,隻判其連降三級,那麽又實在是太輕。隻要速把亥又或者其他人將他殺降之事傳言開去,別說邊疆再無虜寇敢來歸降,而且今後若一旦有戰事,虜寇必將死戰到最後一人,絕無降者!所以,陶承嚳該嚴懲,革職之後再論其罪,這一點,臣同意光都諫。”
    先給自己打下了一個基調之後,程乃軒就越發慷慨激昂地說道:“而主將一聲令下,麾下其他軍官士卒絲毫沒有質疑的餘地,故而因陶承嚳的過失,苛責他軍中的其他將卒,那就過了。而再往上的副總兵,總兵李成梁等,見奏捷文書,見斬首之首級,選擇第一時間奏捷,情有可原,但終究失察之罪,朝廷準他們辭去原給封賞,而給予軍中其他士卒的賞賜則免於追奪,這一點,臣讚成遼東巡按禦史安九域。”
    雖說這看似左右逢源,但看過程乃軒那奏本的人,沒有人認為這家夥此時的發言會左右逢源。果然,下一刻,程乃軒就提高了聲音說:“但臣和光都諫此行遼東追查此事時,遼東總兵李成梁等,還尚且對勘驗給予方便,更派人護送光都諫發現的那個速寧到山海關,但是,遼東卻有人因為收受陶承嚳的賄賂,暗中誤導查訪,發動軍中力量為陶承嚳辯白甚至鳴冤,幾次三番攪亂臣等查訪之節奏。而這個人,便是臣奏本上說的,遼東行太仆寺卿,袁璧!”
    光懋見程乃軒越說越激動,甚至還握著拳頭,那樣子就仿佛是比他光懋還要激進的青壯派——完全忽視了他光懋才是打算拿掉陶承嚳,順便在遼東軍中大動幹戈,至少或擼掉或處分十個八個中高層軍官的那個人,而程乃軒隻不過提請擼掉一文一武兩個而已。
    然而,當程乃軒繼續擺事實講道理,將陶承嚳的欺上瞞下,袁璧的中飽私囊,卑劣無恥派人阻撓全都展露無遺時,他才發現,之前在遼東時,程乃軒一直都挺低調,甚至讓他覺得怕事老實,這些其實都是假象。在他壓根沒注意到的時候,這個初出茅廬的新科給事中竟然查到了他壓根沒發現的事。
    他就沒想到給他們的查驗使絆子的人,竟然會是袁璧!
    到最後,出任給事中不滿一年的程大公子深深一揖,用極其沉著的語調說道:“光都諫到遼東之後,全力盤查長定堡大捷,臣作為輔佐,大多數時候都有些清閑,這才退而求其次,暗中查了查阻撓的人,更是對遼東官場下了些功夫。光都諫認為,治大病需下猛藥,臣卻認為,治大國如烹小鮮,一個爛果子,隻要先把爛的部位挖掉即可,而不是把好的部位一塊挖掉!但既然挖,就不能厚此薄彼!”
    張居正即便這會兒麵無表情,心情實在不怎麽樣,可聽了這話之後,仍然不免暗自哂然。
    好熟悉的汪氏理論!果然是和汪孚林穿一條褲子的!
    “此言甚是。”
    在程乃軒的陳詞結束之後,這個突兀的聲音響起時,偌大的文華殿中一片寂靜。皇帝竟然開口讚同了?
    光懋也好,陳炌也好,一直都沒開口說話的兵部尚書方逢時也好,全都愕然看著禦座上的萬曆皇帝朱翊鈞,甚至覺得剛剛有些幻聽。盡管自從親政以後,小皇帝也曾經幾次參加過類似重要的朝議,但一貫很少發表意見,今天竟然會對一個小小給事中的陳詞做出這樣的反應?
    哪怕早就有所預料的張居正,這會兒看到汪孚林的話變成現實,他仍然在心中深深歎了一口氣。在安靜到有些僵硬的氣氛中,他就開口說道:“陶承嚳革職查辦,此乃應有之義。而袁璧即便此前頗有功勳,然則貪賄好色,卑劣無恥,自當嚴懲不殆。”
    張居正竟然會同意懲處遼東那一文一武?陳炌頓時大吃一驚,等看見方逢時亦是滿臉措手不及,他一下子意識到今天似乎有哪裏不對勁,可這會兒皇帝和首輔竟然達成了一致,他這個左都禦史無論如何都不敢繼續爭,這心裏甭提多不是滋味了。
    方逢時知道陳炌素來都是張居正的走狗,而他卻不甘心身為尚書卻為其附庸,此時他摸不清楚究竟是張居正影響了皇帝,還是皇帝說服了張居正,隻覺得自己若今日一言不發,那這朝議就白來了,當即婉轉地說道:“皇上,元輔,懲處遼東陶承嚳和袁璧二人並無不可,然則卻不應該在現在。更何況,之前光都諫和程給諫也好,陳總憲轉呈的安巡按陳詞也罷,全都說明,並沒有證據證明那些察罕兒部的所謂牧民是真降還是假降。”
    程乃軒斜睨了一眼方逢時,俟其停頓,他就慢悠悠地說道:“方部堂,剛剛下官說得很明白,大明律申報軍務一條有明文,不論是真降還是假降,陶承嚳這樣的處置都是錯的,如果來降的人多,那麽他就應該派人護送首領去見總兵官,轉送朝廷,如果來降的人少,更應該即刻全部妥善轉送,絕沒有他一個遊擊將軍擅自處置的道理。昔日俺答的孫子把漢那吉來降,方部堂若盡殺之,何嚐有靠著區區一個把漢那吉,將俺答汗數萬大軍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壯舉?”
    方逢時沒想到程乃軒竟然用自己最得意的那樁功績來堵自己的嘴,胸口登時噎得慌,又氣又惱。可偏偏這時候,他就隻聽朱翊鈞一本正經地說道:“不錯,若是昔日方卿亦是如陶承嚳這般隻知道眼前殺降小利,何來封貢俺答,何來西北太平?元輔張先生既然也讚同懲處陶承嚳及袁璧,就將二人先行革職,拿來京師再作查問,至於陶承嚳所遺空缺,令遼東總兵李成梁先行舉薦,袁璧之職,令吏部文選司盡快填補。”
    張居正既然肯附和他這個天子,那麽他就給張居正多點麵子好了。
    盡管參加文華殿這場朝議的隻有區區數人,誰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但文華殿中那時候還有數量不少的低級宦官,在有心縱容之下,哪怕當事者之二的光懋和程乃軒連六科廊都沒出過,此中經過仍然在第一時間散布了開來。就連這兩三個月一直都忍氣吞聲如同烏龜的張四維,也隱隱察覺到了背後的暗流。至於張居正這個首輔,這一天更是早早離開內閣回家。可他在書房還沒坐上兩分鍾,長子張敬修就敲響了門進來。
    張敬修還不知道今日文華殿的那場變故,進去之後,見張居正臉色疲憊,他猶豫了片刻,就上前雙手呈上了一樣東西:“父親,這是汪世卿今天中午讓人送來的。”
    張居正隻覺心裏咯噔一下,等接過來看了一眼,他一下子眉頭倒豎,一時竟是突然憤怒地把東西摔在了書桌上。許久,他才發現張敬修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不禁有些心煩意亂:“你出去吧,讓我先靜一靜。”
    汪孚林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他這是唯恐天下不亂麽?可是,如果不這樣趁熱打鐵,他又怎能試探出皇帝更深的心思,將用心叵測之輩都釣出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20:58 |
第九一一章 小皇帝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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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之前的遼東之行,前麵是以光懋為主,後麵是以安九域為主,程乃軒這個汪孚林舉薦的人也就是在速寧的真假問題上有些存在感,別的時候更像是打醬油的,那麽,萬曆皇帝朱翊鈞駕臨的這次朝議,無疑讓這位素來不怎麽起眼的給事中,一下子顯得神秘而又醒目。
    然而,緊跟著,那個比他更加醒目的人就來了。
    汪孚林舉薦遼東苑馬寺卿洪濟遠為鄖陽巡撫!
    如果僅僅如此,那麽也就罷了,偏偏與此同時,之前還在文華殿朝議上受挫的左都禦史陳炌,竟是舉薦分守遼海東寧道張崇政為南贛汀韶巡撫。
    緊跟著,文選司郎中臧惟一,以分巡遼海東寧道孫元榮驕縱、貪恣、縱家奴占民田等罪名,擬降級使用。而文選司員外郎李堯卿,以寧前兵備道李鬆考滿績優,銓注升一級使用。
    這一係列關於遼東官場的或奏本或題本,讓人眼花繚亂,一時間竟不知道是何等情況!
    在外間議論紛紛的時候,做足心理準備之後,卻仍舊有些忐忑不安的朱翊鈞,則是踏進了慈寧宮。盡管早就知道不會見到一個慈眉善目的母後,可是,看到慈聖李太後那張沒有表情的臉時,他依舊生出了深深的懼意,以至於眼角餘光瞥見一旁侍立的馮保,他不知不覺就對其生出了幾分怨恨。
    馮保在李太後這兒告了什麽狀?難不成乾清宮有人對其告密的那件事,馮保真的捅給李太後了?可是,他明明沒有按照自己的意思大動幹戈,因為有汪孚林主動請纓接過了這個難題,不但有程乃軒衝鋒在前,汪孚林在後頭鋪墊,輕輕巧巧就破了如同鐵板一塊的遼東局麵,而且是有升有降,賞功罰過!他做得哪裏不好,哪裏就需要又來聽母親的教訓?
    “母後……”
    李太後掃了一眼跪下行禮的朱翊鈞,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起來吧,你如今是皇帝,我也管不了你。”
    “母後這是哪裏話?”朱翊鈞深知這時候絕對不能說半點觸怒母親的話,因此哪敢起來,隻裝成完全不明所以的樣子,滿臉迷惑地說,“兒臣這些天來讀書上朝,並不敢有任何偷懶。”
    “你若真的如此兢兢業業,我還用得著管你?”李太後忿然一拍扶手,聲色俱厲地說道,“遼東之事,元輔張先生早有定計,你剛剛親政,怎就在背後一再非議,說出許多不謹慎的話來?你知不知道,之前遼東沒有李成梁的時候,那仗打成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樣子,整個遼東地拋荒了,人跑光了,險些就要留著個空空蕩蕩四麵漏風的地方去對抗幾方大敵?”


    汪孚林對田義說,有人向馮保告密,泄漏了朱翊鈞對遼東之事的態度,這並不是一般的瞎掰,又或者說純粹的信口開河,而是出自於他對各方相關人士的預判。盡管張宏透露過,如今乾清宮的近侍是小皇帝親自挑的人,但他壓根不覺得,憑借朱翊鈞現在的心計、手段和實力,能夠讓新挑上來的人每一個全都忠於天子,能夠避免被摻沙子。無論是馮保還是張宏,那都是多厲害的老狐狸,宮裏多少徒子徒孫,會沒辦法安插人?


    說句不好聽的,甚至用不著告密,馮保都能把朱翊鈞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裏,所以汪孚林完全不認為朱翊鈞暗中派田義籠絡自己的舉動會保密多久,與其日後因為朱翊鈞的不謹慎被馮保識破,然後告訴張居正,他被張居正視之為叛徒,還不如他自己主動先坦白了。
    而缺乏這點認知的朱翊鈞,此時此刻臉上錯愕,心中卻陷入了難以名狀的狂怒之中。
    果然,汪孚林果然不是在誆騙自己,真的有人向馮保暗自告密,馮保也果真告訴了李太後!
    朱翊鈞迅速整理著自己的心情和表情,隨即用十萬分誠懇的語氣說道:“母後,我隻是最初知道的時候,又驚又怒,所以在私底下抱怨了幾句!您是知道的,之前那奏捷辦得那樣風風光光,我還登門接受百官朝賀,如今竟然成了殺降冒功,我也隻是一時氣不過。可我又沒有在外臣麵前露出半點口風,就是文華殿朝議時,我雖說讚同了程乃軒說的話,但元輔張先生也是讚同那般處置的!”
    李太後的表情隻是微微緩和了一點,仍是聲色俱厲地說道:“身為天子,就該時時刻刻約束自己,縱使是在親近的人麵前,也不該失言。更何況,文華殿上那場朝議,安知張先生不是因為維護你這皇帝的威嚴,這才附和你的表態,幫你說話?”
    身為臣子,同意他這個皇帝的意見,難道有錯嗎?
    朱翊鈞氣得心疼肝疼胃疼哪都疼,隻恨李太後身為自己的親生母親,竟然偏幫外人。若非他知道自己確確實實就是李太後的親生兒子,而且那時候李太後也就隻是個宮人,連夫人次妃之類的名分都沒有,隻怕要懷疑自己和英宗一樣,也是從哪個宮女那兒抱養來的。他低垂下了頭,盡量用極其慚愧的語氣說道:“兒臣知道了,以後遇事一定多多請教元輔張先生。”
    “你知道就好!”李太後這才氣消了大半。接下來便少不得敲打提醒,無非是讓朱翊鈞要時時刻刻自省,時時刻刻約束自己,做個好皇帝諸如此類雲雲。等到最終訓完了話,讓朱翊鈞起來坐下,她這才看著馮保問道,“那幾個關於遼東人事的奏本題本,內閣那邊,元輔張先生可曾票擬了?”


    馮保隻是出於本能的警惕,覺得此次遼東殺降冒功的角力背後,似乎有些微妙的苗頭,這才選擇將這件事第一時間捅到了李太後跟前,此時見皇帝果然低頭,而李太後又問起了票擬,他就看向了一旁的文書房掌房田義。而田義剛剛比朱翊鈞受到的驚嚇更大,這會兒顧不得背後冷汗淋漓,連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內閣送來了關於洪濟遠和張崇政的票擬,元輔張閣老認為此二人功勞政績斐然,可授巡撫。而吏部文選司二位選郎的奏本還未票擬。”
    此話一出,朱翊鈞簡直是出離的欣喜若狂。汪孚林竟然真的辦到了!甭管其用的什麽辦法說服了陳炌,說服了張居正,總歸是辦到了!
    此時此刻的朱翊鈞,隻想著先撬開遼東一塊鐵板再說,完全沒去想撬開這塊鐵板之後,他對於外間人物根本就是兩眼一抹黑,夾袋裏根本沒人可安放。
    朱翊鈞低頭掩飾著心裏的喜悅,而馮保則是因為田義這話而大吃一驚,一時沒有去注意小皇帝有什麽不妥。至於李太後,什麽洪濟遠,什麽張崇政,她壓根不知道誰是誰,也素來不費心管這些外朝事務,她隻知道,張居正認可了那番建言,她就臉色更緩和了幾分,輕輕點了點頭。
    “隻要是元輔張先生認同的就好。遼東謊報大捷,也確實該治理治理。從前功勞大,政績好的升賞,那些犯錯有罪的就降級,罷官,交給張先生就好!”
    馮保登時臉色一變,可知道李太後確實是從來不理會外朝事務的性子,隻一心希望萬曆皇帝能當個青史留名的明君,他知道不能指望這位太後去深究背後的角力。按照素來的習慣,既然是張居正決定的事情,又並未影響到他的人和他的權力,情勢也顯然在可控範圍之內,他思量片刻,也就決定不要節外生枝。尤其是看到朱翊鈞坐在那兒悶悶不樂,他就更不想多事了。
    挨了李太後一頓說,朱翊鈞接下來總該老實一陣子,他要想知道此次為什麽會有那樣的變化,可以直接去問程乃軒!要知道,他手上可捏著程乃軒老子的軟肋,這個程家獨子總不可能丟下父親不管!
    從慈寧宮回到乾清宮,朱翊鈞那陰沉得如同天上烏雲的臉終於化作了狂風暴雨。盡管汪孚林成功扭轉了張居正的態度,但他身邊終究還是一堆叛徒!
    一進東暖閣,他劈手砸了幾本案頭不值錢也不容易壞的書,然後是兩件太監們從宮外帶進來孝敬他的竹木笨家夥,就吩咐人去把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給宣來。可憐的小皇帝倒想砸點其他東西,奈何李太後實在是管得他太緊,乾清宮每一樣金貴東西,尤其是官辦瓷器都是在冊,砸壞一兩個不要緊,委過於下就行了,摔得多了宦官們誰肯認賬?
    等張宏一到,朱翊鈞就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把其他人全都轟了出去,讓張宏派跟來的人看著門口,這才憤怒地說道:“張伴伴,你給朕出出主意,這乾清宮簡直是像篩子一樣,朕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傳出去,別人如果高興,就連朕睡覺時說的夢話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朕實在是受不了了,要不是你之前規勸,我恨不得把這裏所有人都送去父皇的昭陵,讓他們在那呆一輩子!”
    張宏盡管暗中聯同馮保,縱容了這麽一個結果,此時仍舊很想擦一把並不存在的冷汗。畢竟,他讓小皇帝挑人放在身邊,也是想讓朱翊鈞明白,看準一個人不是那麽容易的,他現在看是爬到現在這樣的高位,當年何嚐少犯過錯誤?此時此刻,他隻能賠笑勸慰了幾句,這才不動聲色地問道:“那現如今皇上打算怎麽辦?這乾清宮一次一次撤換人太勤了,未必就是好事。”
    “張伴伴你給朕舉薦幾個人吧!”
    如果換成從前,張宏說不定還會認為朱翊鈞對自己確實比對馮保更信賴,可經曆過張鯨和張誠的事情之後,他再也不敢自信眼力了,當即搖搖頭道:“皇上未免太高看老奴了,老奴若這雙招子真得那麽亮,又怎麽會險些讓張鯨蒙混過去?所以說,皇上也不用介懷,老奴尚且看錯過張鯨,您偶爾看錯個把人,那又有什麽關係?皇上若是真的有心篩選身邊服侍的人,不妨慢慢來,一個個放到身邊,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看看是否可能傳出去。”
    “對呀?”朱翊鈞頓時眼睛大亮,連連點頭道,“朕在他們麵前說話,如果回頭再有消息走漏出去,張伴伴你聽到了就來告訴朕,朕就立刻趕人!”
    居然朱翊鈞還是想著靠他的力量,而不是自己甄別!要真的他從馮保又或者司禮監其他人那裏聽到風聲就告訴皇帝,皇帝立刻清理身邊人,久而久之,誰會不知道他就是那個暗中替皇帝當眼線的?這宮裏一個個全都是招子最亮最毒的,哪裏可能讓小皇帝這麽胡來?
    然而,自幼進宮的張宏,終究是看著小皇帝長大。想到如今這位已經親政,若是再沒有一點心計手段,日後隻怕要被外官和內臣生吞活剝了,他不得不拿出十萬分耐性,教導小皇帝如何初步篩選看上去可靠的人放在身邊,如何讓兩個人彼此爭鬥,如何漁翁得利,從他們的爭鬥之中察覺背後的東西……當這一堂漫長的權謀課上完,當朱翊鈞鄭重其事問出一句話的時候,他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心裏潑涼潑涼的。
    “張伴伴,兩位母後當初和元輔張先生,還有大伴一起驅逐高拱的時候,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你覺得,朕如果想要……成算如何?”
    張宏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是好。張居正希望皇帝做個垂拱而治,把權力都放給部閣的明君,馮保則希望皇帝能信賴司禮監,多聽多看少說少問,所以一外一內,都從來不講權謀,經筵和日講官,也都是把精力集中在四書五經,對於史書講得卻少。可要是朱翊鈞真的成了那樣權力都被瓜分幹淨的皇帝,簡直就如同提線木偶,分明一個傀儡,想來就是之前也不大管事的隆慶皇帝,也不會希望兒子長成這模樣,所以他才沒法眼睜睜看著。
    而李太後看似全心全意信賴馮保和張居正,也許真的有拿著兩人當小皇帝磨刀石的意思,但究竟如何,他卻沒法擔保。可小皇帝卻隻看到當年高拱那樣大權獨攬,麵對一道旨意卻束手無策被驅逐回鄉,就以為真的要驅逐張居正和馮保,似乎也應該很簡單。
    可那也得要有當年如張居正和馮保這樣肯配合的人才行!
    張宏深深吸了一口氣,用非常輕微的聲音說道:“皇上明鑒,如今這會兒要做這種事,成功的可能性連一成都沒有。您要耐心,要等合適的機會,也要積攢合適的人。”
    說到這裏,張宏實在是唏噓。他沒看錯汪孚林,關鍵時刻,汪孚林竟然真的順了小皇帝的心意,但對遼東證據的幹預很有分寸,毫不過分。
    朱翊鈞一下子臉拉長了。合適的人……是不是和汪孚林這樣,既忠心耿耿,又能力卓著的人多幾個,他就能真正當家作主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21:15 |
第九一二章 攻堅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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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嚏……阿嚏阿嚏!”
    鼻子一癢,幾個大大的噴嚏過後,汪孚林不得不用了好幾張細紙,這才總算把這狼狽的一幕給掩蓋了過去。此時此刻太陽已經落山,他正坐在程乃軒家裏,登門做客的李堯卿正在對麵饒有興致地吃著新鮮燒烤的羊肉串,動作卻非常雅致,不像他剛剛隨隨便便就吃了個滿嘴流油。而昨日剛剛經曆過平生第一次近距離麵聖經曆的程乃軒,則是眉飛色舞,依舊難以掩飾之前力壓光懋和兩位九卿級高官的激動。
    可汪孚林一句話丟過去,程乃軒就蔫了。
    “別忘了,你不是我,這種攻堅戰一次就夠了,兩次三次過後就是眾矢之的。皇上的人這種認知標簽一旦貼在你身上,那很容易引來六科廊其他給事中的大範圍敵意。我們現在要做的是,發出我們自己的聲音,而不是被人認為是哪位大佬的聲音,更不是無意義地四處開炮,遍地開花。所以呢,你沒看我最近修身養性,不大和人動輒鬥個沒完了。”
    “是啊是啊,上次為了王繼光押解速寧回來的事,你才和大理寺卿陸光祖鬥了個不可開交。陸光祖已經送了兩回辭表,堅決要辭掉大理寺卿回鄉去種地,人家都說是被你給氣的。”


    程乃軒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見汪孚林沒事人似的,李堯卿還在那快速卻又優雅地啃羊肉串,他不得不捶了捶扶手提醒道:“李師爺,你別隻顧著吃!這次你說動了臧惟一,遼東那邊一升一降如果能辦成,此次的計劃才算大獲全勝。可臧惟一真的沒問題嗎?你和雙木還有和我的關係,在京師不是秘密吧?還有吏部王少宰,他可是你上司的上司,他那裏你做過鋪墊沒有?對了,雙木,王少宰一直都對你多有照顧,你不會沒打過招呼吧?”
    “當然打過招呼,但我用了另外一種說法。”
    汪孚林見程乃軒連著問了李堯卿好幾句,又突然轉向了自己,見李堯卿笑而不語,根本不解釋臧惟一和王篆那邊的情況,他把手中那張擤過鼻涕的細紙團成一團,丟了在那紙簍裏,這才開口說道:“遼東之事元輔本來是打算強力摁下去,最多丟出一個陶承嚳就了結,被我們這麽一鬧,遼東卻升的升,降的降,罷官的罷官,外間議論的時候,不會隻說我們這些人年輕氣盛,隻會覺得元輔是不是不像從前,沒有那麽大的掌控力了。”
    見李堯卿丟下竹簽子,眼神一動,汪孚林就繼續說道:“而如張四維這樣本來就已經越來越舉步維艱的人,則會更加進一步深挖背後的名堂。既然之前元輔一直找不到好機會鏟除他,隻要他想要試探試探這是不是一個機會,那麽我們就有機會了。更準確地說,元輔就有機會了。”
    此話一出,程乃軒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瞠目結舌地問道:“不是吧,難不成你準備和元輔也來一出假反目不成?”
    這假反目三個字,程乃軒說得太過順口,而李堯卿挑了挑眉,這才笑道:“我就說,世卿你和南明先生那樣的情分,怎麽會說反目就反目,原來如此。”
    汪孚林雖說一直都覺得,清楚自己過去那些人際關係的李堯卿不是外人,但畢竟分開的時間太長,這種事情與其嘴上說明白,還不如日積月累之後,等到對方自己看清楚。所以,程乃軒這樣大大咧咧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他少不得惱火地瞪過去一眼。


    等到程乃軒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腦袋,他才接著程乃軒的這個話題,若無其事地說道:“當然不可能,就憑我從前得罪了那麽多人,如果真的敢和元輔來一出反目,得多少人恨不得往我身上踩一萬腳?”
    “那怎麽說……啊!”程乃軒終究是和汪孚林最親近的朋友,此時一下子洞悉了某個關鍵,他就再也不像剛剛那樣口無遮攔了,一下子閉上了嘴。
    而李堯卿雖說離開京師在外當父母官太久,還不怎麽熟悉在朝廷中樞吏部做官的節奏,但他同樣是少年得誌,如今年紀也不算大,心思亦是機敏。這會兒沒有揪著程乃軒那恍然大悟的表情繼續追問下去,而是氣定神閑地接上了之前程乃軒發問,自己沒有回答的那個問題。


    “吏部文選司郎中臧惟一這個人,鄉試五經魁,二十四歲中進士,今年三十七歲執掌文選司為郎中,他和我一樣,先後當過安慶府宿鬆縣知縣,一年後轉調太湖縣知縣,那時候正是久任法最流行的時期,所以他和我一樣,紮紮實實總共當了七年知縣,這才調回京師。”
    汪孚林和程乃軒不禁對視了一眼。這麽說來,李堯卿調吏部文選司還真是對了!相同的經曆不說,李堯卿那種人若真的要和人結交,那是輕而易舉。
    反正比他們倆去接手這攤子來得強!
    “臧惟一雖說今年才就任文選司郎中,但早兩年就一直都以吏部稽勳司員外郎的身份兼理文選司事務,所以對我來說是前輩中的前輩。我對他待之以禮,那麽他就報之以誠,再加上遼東的弊病,他比我更清楚,所以我想出麵揭蓋子,他當然肯聲援。更重要的是,小程你這次的奏本很中肯,既沒有一味大肆株連,也沒有因為舊日功勳,就聽從朝中大佬之議保著陶承嚳這種鼠輩,臧惟一對你頗為欣賞。”
    李堯卿說著又笑看汪孚林說:“臧惟一對世卿原本頗有微辭,因為聽說王少宰屬意你進文選司,任一年選郎之後,就接他的位子。可你最終回絕,繼續呆在都察院,他因此對你改觀不少。這次你舉薦的洪濟遠,也算是他夾袋裏頭很看好的人物,所以嘛,他自然而然就站在我們這一邊。不過,這終究是在王太宰和王少宰眼皮子底下串聯,我本來有些發愁回頭怎麽交待,但世卿你既然已經給了王少宰一個說法,我就不用發愁了。”
    之前臧惟一是王篆對張居正推薦的,汪孚林一直怎麽看怎麽覺得,王篆不應該和臧惟一這種正直古板的人有交情,如今發現臧惟一正直卻不拘泥,至少在這一件事上完全站在自己這些人這一邊,他可以說是鬆了一口大氣。當下他就伸了個懶腰,笑嗬嗬地說:“不論如何,對付次輔張閣老這種難題,用不著我們多操心。接下來,好好操辦李兄你的婚事才最要緊。”
    直到把李堯卿送走,程乃軒方才一把揪著汪孚林就往書房拖,渾然不顧一路上遇到的下人用怎樣的目光看他。直到進了書房,他特意叫來墨香守在書房門口,又把房門關得嚴嚴實實,他便對著沒事人似的汪孚林,氣急敗壞地低聲問道:“你是想讓如今已經走投無路,既不甘心致仕回鄉,也不想在內閣當個沒權又被人提防的張四維,發現某種端倪之後,孤注一擲,去和宮裏那位聯係?”
    “錦華,你很聰明啊!這世上除了我家小北之外,就是你最了解我。”
    聽到這麽兩句絲毫沒誠意的稱讚,程乃軒氣得額頭青筋都爆出來了:“你是不是腦袋壞了?皇上剛剛親政,外有首輔,內有馮保,慈寧宮還壓著個太後,當然是很希望手頭多點權力的。如此一來,隻要張四維肯投靠,他當然求之不得。你忘了高拱當初是什麽下場,他當初的強勢哪裏就比元輔少了?可到頭來如何,裏頭有皇太後,有馮保,當今首輔輕輕巧巧就把他掀翻了,萬一皇上和張四維連成一線,首輔怎麽可能扛得住!”
    “你錯了,首先,首輔大人之前不在的時候,張四維輕輕巧巧就被張鯨算計,所以在皇上看來,他雖說是次輔,但戰鬥力比不上我。其次,當年高拱在宮裏沒人,陳洪、孟衝、滕祥先後下台,而他居然選擇直截了當地和新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馮保放對掰腕子,又不曾提防咱們現在這位首輔,而在此之前,他有很多次先下手為強的機會,所以,他不是必敗,而是自負太過,這才失敗。最後……”
    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看著程乃軒說道:“你都說了,這件事風險很大,所以我會自己上,李師爺很聰明,一句都沒問,所以你也好好歇著。放心,你不在的時候,我和張四維前前後後鬥過了很多場,即便他是次輔,我也從來就沒有輸給過他,所以你不用擔心。”
    “不用擔心什麽!”程乃軒在原地又急又快踱了幾步,簡直都快氣瘋了,“元輔能和他鬥,那是因為他裏頭有慈聖老娘娘,有馮保,可你呢?你拿什麽和他鬥?就憑皇上讓田義賞賜過你兩次東西,許諾前程,拉攏過你?可這哪裏能靠得住!”
    當初汪孚林因為田義捎帶的話,回絕了王篆進吏部文選司員外郎這個美差,還替他也回絕掉了這個差事,程乃軒是第一時間知道的,比張居正更早得知皇帝籠絡汪孚林的消息。可程大公子沒那麽忠君,此時更是下意識地把皇帝歸於靠不住這個行列,話說出口覺得不對,卻也懶得改了。
    “你就算再有用,總不可能頂替首輔大人。張四維就算再沒用,隻要扳掉首輔大人,他就是首輔!皇上已經親政了,他是能做到這一點的,隻要一道中旨!”
    “我確實頂多隻能算大半個皇上的人,但是,馮保下頭第二號人物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卻和我往來過幾次。你不用瞪我,張宏不同於馮保的一心一意攬權,更仗著小時候的情分對皇上指手畫腳,他是一心一意忠於皇上的。但是,他一麵希望皇上能夠漸漸收回權力,一麵卻也很擔心皇上急功近利,正因為有他在,宮裏的很多重要消息,我這才能掌握到。”
    程乃軒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汪孚林是張居正的心腹,這個一般人都知道;這小子還是小皇帝特意籠絡的人,這個一般人真不知道;至於這小子竟然還和天字第二號權閹偷偷摸摸往來……能想得到才怪了,馮保張居正這樣耳聰目明的非一般人都愣是沒發現!
    “算上馮保上次還偷偷摸摸見我,也是因為你的關係……天哪,除卻慈寧宮的慈聖老娘娘,咱大明朝最有權勢的頭幾個人你都占全了!”
    見程乃軒隻顧著吐槽了,汪孚林一臉無奈地說道:“又不是我希望自己這麽炙手可熱,但偏偏就是這麽搶手,那有什麽辦法?”
    這還不算錦衣衛的頭頭劉守有還在他那安探子!
    程乃軒被汪孚林這種無賴的口氣給氣樂了,忍不住趕人道:“好了好了,我不管你了,我管不了你這太招人惦記的汪爺!隻不過你給我記住,李堯卿暫且不提,他畢竟多年沒和咱們在一塊了,但你要是幹什麽事情敢撇下我,我和你急!別忘了,你這麽多小辮子還抓在我手上!”
    麵對這樣一位八年來最好的摯友,汪孚林沉默了一下,突然走上前去,給了這家夥一個大大的擁抱,等到鬆開手時,見某人先是手忙腳亂,隨即直發懵的表情,他才嘿嘿笑道:“放心,如果有不那麽困難的工作,我一定會找你的。夜了,晚安,做個好夢!”
    “做你個鬼,要是今天晚上我睡不著,都是你害的!”
    程乃軒抓起桌子上一個筆筒,作勢欲扔,見汪孚林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就這麽打開書房大門徑直離開,他這才長歎一聲,整個人四肢大開躺在了太師椅上,心裏把滿天神佛全都給問候遍了。
    想當初他結交的那個和自己難兄難弟吊榜尾的小秀才,那是個多書呆的人,可結果被幾個強盜一番棍棒打劫過後,竟然會洗心革麵一下子開竅,八年之後竟然走到現在這個程度,說出去誰信?
    汪孚林通過角門從程家回到了自己家,囑咐兩邊各自關門落鎖之後,他卻沒有回後院,而是去外書房,把常常和陳梁見麵的劉勃給叫了過來,開門見山說出了一句話:“你明天去見陳梁,讓他告訴郭寶,後日,我會去見他們,讓他們找個地方,讓陳梁捎信給我。”
    劉勃有些不大明白,陳梁和郭寶一個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理刑百戶,一個是小旗,平日要見他們,都是汪孚林臨時逮人,在自己的地盤上,這次怎麽會提前透露消息過去,還不惜在對方的地盤?這萬一兩人之中有任何一個反水,被人逮住的話,那豈不是完蛋大吉?
    然而,讓他更加瞠目結舌的是,汪孚林又交待了另外一番話:“之前讓你們搜羅過劉百川的劣跡,明天你想辦法,讓他發現陳梁和郭寶的不對勁,然後見到我和他們見麵。”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21:32 |
第九一三章 連嚇帶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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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西下,四處的建築都鍍上了一層金色,但千步廊西的錦衣衛後街,卻一如既往都照不進什麽陽光。有人說,這是當初北京城營建的時候,把錦衣衛衙門安設在此那會兒就刻意安排好的,為的隻是讓這座最恐怖的衙門更多幾分陰森。
    隻不過,對於錦衣衛衙門中的人而言,這傳言簡直是扯淡,不值一提。錦衣衛後街圍牆高,地方狹窄,一天之中除卻正午,其他的時候確實昏暗不見陽光,平日裏走的人也不多,哪怕衙門和他們毗鄰的通政司、太常寺、後軍都督府,也從來不走這條街,他們也很高興能夠獨霸這兒。此時此刻,理刑百戶郭寶從後門出來時,就是背著雙手哼著小調,心情頗為輕鬆。
    他當然高興,雖說當初被汪孚林打悶棍後降伏,這件事聽上去有些羞恥,可知道這位掌道禦史得首輔信賴,得皇帝青眼相加,他當然還是挺高興投了個明主。畢竟,他對上司掌刑千戶劉百川半點不感冒,隻可惜又夠不著劉守有這樣的人物。而且,汪孚林竟然傳話說讓他和陳梁決定會麵的地點,這進一步表達了對他的信賴,他怎麽能不高興?
    就因為這得意的情緒,一貫謹慎的他完全忽略了身後吊上的一條尾巴——掌刑千戶劉百川。
    和世襲錦衣衛職司的郭寶和陳梁不同,劉百川是因緣巧合,因為一樁衛所的殺人案被出公差的劉守有讚賞了幾句,他立刻千方百計攀了同姓,對了族譜,厚著臉皮充作和麻城劉氏是同一個先祖,這才最終調進了錦衣衛,而後又一路扶搖直上做了掌刑千戶。所以,劉百川一直都覺得屬下瞧不起自己,又或者是想要覬覦他的位子,從前郭寶一出問題,他就想奪了這個理刑百戶的職銜給自己的親信,可卻反而被劉守有罵了個狗血淋頭。
    就這麽個家夥,竟然會好運到讓皇帝都開口褒獎了一句?憑什麽?
    所以,嫉妒的劉百川影影綽綽聽到小吏說,郭寶和陳梁如今走得非常近,三天兩頭會互相到家裏串門,他就想到了去劉守有麵前告狀。然而,劉守有的回答卻讓他心裏涼了半截:“你說他二人有什麽問題,那你就去查個清清楚楚,不要拿這種捕風捉影的事來煩我!郭寶可是在皇上麵前掛了號的人,就算皇上可能會隔一晚上就忘了他是誰,可萬一皇上記性好呢?我隻有兩個字,證據!”
    可他派人跟了郭寶和陳梁幾回,卻沒有抓住這兩個很警覺的家夥半點把柄。不但如此,他還隱約聽說郭寶和陳梁似乎聯手吃了一家鋪子,在東南做了點買賣,對下頭人手筆很大。一來二去,他隻覺得自己用過的親信似乎都可能被兩人收買,幹脆自己親自上。
    都督,我眼下就拿證據給你看!
    劉百川在肚子裏這麽說了一句,卻越發小心翼翼了起來。他那時候剛調到錦衣衛時是總旗,因為生怕別人瞧不起自己這個外來戶,還特地去找了個在錦衣衛北鎮撫司浸淫了十幾年的老手,除卻廷杖的手藝沒學會,餘下的從偵緝、盯梢、刺探等等名目都練了個熟稔。這會兒在盯梢郭寶的路上,他每每瞅了個空子換衣裳,改變走路的姿勢儀態,再加上預判郭寶的路線,愣是僅靠自己一個就沒把人給跟丟,最後發現對方進了緊挨西苑宮牆的一條死胡同。
    難不成,郭寶真的是運氣好到攀上了宮中的貴人?
    身為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刑千戶,劉百川當然也和宮裏出來的那些太監們打過交道,深知那些排名靠前的大太監有多威風。不說別的,自家錦衣衛最大的頭頭,出身麻城劉氏這士大夫之家的劉守有,竟然見了馮保還要跪下磕頭,他們這些錦衣衛中的小嘍囉豈不更加是見了那些太監就矮一等?
    此時此刻,劉百川生出了幾分退意,本待轉身離開,可想到今天中午某小吏那邊透露的,郭寶和陳梁又約了什麽地方見麵,他再想想劉守有那明顯對自己不大滿意的態度,想到這個北鎮撫司中最有實權的位子,他最終還是橫下一條心,悄然鑽進了這條日暮之後頗為昏暗的巷子。奈何這裏是幾戶人家的後街,一處處後門全都緊閉,他雖說借著一處看似不大開啟的後門暫且藏身片刻,以免被人發現,但心裏還是七上八下。
    終於,他聽到了不遠處郭寶消失的地方傳來了一個明顯壓低嗓音的聲音:“汪爺,這邊。”
    是陳梁的聲音。可為什麽叫汪爺?哪個汪爺?
    劉百川頃刻之間提起了所有精神,腦海中也不知道翻騰著多少念頭,一個勁祈禱對方能多說幾句話。也許是老天爺聽到了他的聲音,片刻之後,那邊廂就傳來了一個顯然非常年輕的男子嗓音:“你們到得挺早嘛。”
    盡管這個年輕男子隻說了短短七個字,而且聲音並不怎麽熟悉,但劉百川還是隻覺得心裏泛起了驚濤駭浪。姓汪,而且還很年輕,同時在此見郭寶和陳梁,他娘的這世上還會有第二個人嗎?這不就是他奉了劉守有之命傳令下去,讓郭寶挑選陳梁去監視的汪孚林嗎?該死,這兩個家夥竟然吃裏爬外,和奉命監視的人勾結沆瀣一氣,隻怕之前報上來的那許許多多消息,全都是假的,假的!


    劉百川深知汪孚林是一個怎樣厲害的人,此時摒住了呼吸,甚至希望自己的心跳聲也能夠一並小聲一點,生怕驚動了那邊的人。他甚至有些懊惱自己為什麽不先派一個妥當人跟蹤郭寶,而是親自上陣,如今竟是連個緩衝都沒有。可轉念一想,這麽重要的事情,他哪裏來絕對可以信任的心腹?汪孚林背後站著當朝首輔張居正,萬一他派出的人知道郭寶和陳梁投靠了汪孚林,非但沒回來稟報,反而投靠過去怎麽辦?
    趕緊進去,趕緊進去,等到你們進去說話我就可以溜了,我就可以去稟報劉都督你們勾結的事情!
    在劉百川向滿天神佛發出的祈求之下,他仿佛聽到腳步聲漸漸輕了下來,仿佛是汪孚林跟著陳梁進去了。想到這麽機密的事情,汪孚林肯定不會讓普通隨從知道,他心中如釋重負,按著胸口足足等了好一會兒,這才躡手躡腳從藏身的後門口溜了出來。然而,他看了一眼陳梁和汪孚林消失的方向,才轉過頭來往自己來時那方向走了兩步,就隻覺得眼前突然一黑,抬頭一看方才發現是一個個子比自己高至少一個頭的彪形大漢擋在了他的麵前。
    還沒等他尖叫出聲,就隻見對方右手一揮,一條大棒子猛地朝他砸了下來。
    當劉百川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俯臥在冰冷的地麵上,雙手雙腳竟然被人嚴嚴實實綁在了一塊,如果再加上一條杠子,簡直就和被攢了蹄子綁上,吊在杠子上被人扛走的死豬沒什麽兩樣了。嚇得魂不附體的他下意識地就要叫人,卻發現臉上突然貼了一樣冷冰冰的東西。等目光所及,就隻見是一把雪亮的鋼刀,他登時慘呼了一聲:“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誰也沒想要殺你,隻可惜,劉千戶你實在是好奇心太重,太多事了。”
    劉百川勉強挪動自己的腦袋,隱約看清楚大馬金刀坐在那裏說話的,正是汪孚林,而郭寶正如同隨從跟班似的侍立在對方身邊,他頓時打了個哆嗦,不用看也知道一旁拿著刀炮製自己的人是陳梁。冷汗滾滾的他連忙討饒道:“汪爺,誤會,真的是誤會,我絕不是有心偷窺您和郭百戶會麵……”
    “有心也好,無意也罷,你都畢竟是看見了。”汪孚林斜睨了一眼郭寶,見這個理刑百戶滿臉陰霾,眼神中分明閃動著狠戾的光芒,他就故意開口問道,“郭百戶你覺得,應該怎麽處置你這位頂頭大上司?”


    郭寶對劉百川素來不怎麽看得上,而今天對方跟蹤自己,自己卻沒察覺,若非汪孚林早有布置,隻怕回頭劉守有就知道自己和陳梁與汪孚林勾結,到了那時候自己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他哪裏還會有半點容情。因此,他把心一橫,一字一句地說道:“汪爺,我知道劉百川不少劣跡,回頭就做出他畏罪潛逃的假象就行了,至於他,綁上石塊,往什刹海裏一填,神不知鬼不覺!”
    劉百川登時亡魂大冒,一時間急得渾身汗流浹背,要不是陳梁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他簡直想要尖叫求救。總算他還知道對方既然敢在這裏讓他看到真麵目,那麽說不定還有點轉機,慌忙開口說道:“汪爺,汪爺,您是世代書香門第出來的,這無端殺孽,對您也沒好處不是?小的就隻是劉都督的一條狗,您想要知道什麽,小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您能夠收了郭寶和陳梁,那小的您也可以兼收並蓄呀,小的和劉都督是連過宗的,小的本事不比他們差!”


    想到自己當初和陳梁也是被汪孚林打了悶棍威脅後就直接慫了,如今上司也這樣跪得容易,還拿他和陳梁打比方,郭寶雖說有一種異樣的爽快和幸災樂禍,但隱隱卻還有幾分不得勁。要說劉百川的選擇卻也沒錯,命隻有一條,跟著誰幹不是幹,何必犧牲一條命呢?剛剛汪孚林身邊那個劉勃把人提進來丟在地上時,他就嚇了一跳,可發現汪孚林沒有立刻殺人滅口,他就猜到汪孚林隻怕要把當初用在他和陳梁身上的手段也用在劉百川身上。
    可這一次汪孚林會用什麽手段來迫使劉百川必須就範?又想讓劉百川幹什麽?
    “那你說說,你上頭那位劉都督,為什麽要監視我?”
    劉百川頓時啞巴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汪爺,小的不是不想說,卻實在是不知道呀!不瞞您說,小的上次就試探過劉都督這麽一個問題,結果被訓了個狗血淋頭,這就再也不敢瞎打聽了。您是有頭有臉的金貴人,應該知道咱們錦衣衛,全都是按照貴人們的吩咐辦事……”
    “你問問你這兩個下屬,你說的貴人們,首輔大人那邊我去親自問過,絕無此事。不但如此,首輔大人還授意我嚴加查問,務必弄清楚到底是誰膽大包天,竟然在滿京城的官員當中安插釘子。畢竟,那個牙婆你們錦衣衛應該不隻是合作了一天兩天,也應該不止安插了一兩個人。”
    汪孚林說到這裏,稍稍一頓,見劉百川那張臉上露出了無比震驚的表情,死死盯著郭寶和陳梁,他便拿出了上次張居正的手令,讓陳梁拿去給劉百川看。等這家夥看過之後,滿臉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就繼續說道:“至於另外一個也許會做這事情的馮公公,可能性也不大。我是首輔大人的親信,又沒得罪過他,再說他手上還有東廠,犯不著越過東廠用你們錦衣衛來盯我。”
    見劉百川臉色出現了一點微妙的變化,眼神似乎也有些遊移不定,汪孚林這才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至於剩下的,大約郭寶和陳梁也曾經想過。不是你們劉都督自作主張這麽幹,那麽,便是出自宮中皇上的授意。我本來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也沒吩咐郭寶和陳梁去查這件事,畢竟,皇上早就派人見過我,也許是他有什麽不放心呢?可是,就在幾天前,我和宮中司禮監一位公公碰了一麵,他明確表示絕無此事,而且,我還拿到了一件東西。”
    隨著汪孚林猶如變戲法似的拿出了另外一張手令,卻先遞給了一旁的郭寶。郭寶先是接過來掃了一眼,隨即立刻露出了猶如見鬼似的表情,竟是雙腿一軟,差點直接跪了。等到他盯著那方鮮紅的印章看了又看,最後在汪孚林的催促之下才遞給陳梁時,他再次偷眼去瞧汪孚林,那眼神中就隻剩下敬畏了。
    陳梁和郭寶的反應差不離,看到那一方鮮紅的皇帝之寶後就有些失魂落魄,等看到皇帝的字跡時,他更是使勁吞了一口唾沫。
    當他把東西拿到劉百川跟前時,劉百川隻掃了一眼便震驚地嚷嚷道:“這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
    汪孚林站起身來,徐徐走到失去所有反抗力的劉百川跟前,就這麽居高臨下看著這位北鎮撫司掌刑千戶,似笑非笑地說道:“皇上如今剛剛親政不久,但對於錦衣衛和東廠來說,皇上的筆跡你們應該還是見過的。當然,筆跡可以偽造,至於這一方二十四禦寶之一的皇帝之寶,說實在的我看到時也有些犯嘀咕,這東西不是在尚寶監就是在尚寶司,應該都不是那麽容易蓋上的。但你消息靈通,應該明白一點,這次打算整飭遼東的,原本是首輔還是皇上?”
    沒錯,這次在外人看來,分明是皇帝希望動一動明顯已經居功自傲的遼東文武,而張居正應該隻是勉強答應……這麽說來,汪孚林真是小皇帝的人?
    在汪孚林那犀利的眼神直視下,劉百川心誌盡摧,竟是喃喃自語道:“劉都督之前曾經和張鯨往來很密切,難不成他不是皇上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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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四章 圈子的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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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都察院中傳來了一片打招呼的聲音。
    “汪掌道今天來得可真早啊。”說這話的人,不看不知道,是在都察院比汪孚林資曆更老兩年的監察禦史。
    “昨晚上亥時夜禁的時候看到汪爺您的直房還亮著燈,不是值夜的日子您又值夜了,要是總憲大人知道您又晚歸,肯定要埋怨您實在是太勤懇了。”這口口聲聲用您這個字,又暗暗點出陳炌信賴的,自然是隸屬於左都禦史陳炌的吏員。
    “掌道大人是不是昨晚沒睡好?眼睛看著有些浮腫。”這樣稱呼的,自然就是隸屬於廣東道的禦史了。
    當汪孚林從都察院門口走進去,一路上就遇到了各式各樣打招呼的人,而其中內容無一例外,都在關切地問他怎麽會熬夜,怎麽會眼睛浮腫。對於這樣的過分關心,汪孚林著實有些無可奈何,他總不能告訴別人,昨天晚上他又打了一個錦衣衛千戶的悶棍,隨即因為要詢問各種問題,要收拾善後,耗費了不少時間,所以一直忙碌到下半夜才睡的,精神非常不好?
    聽到劉百川竟然招供說劉守有和張鯨有關,他最初還以為劉百川虛詞誆騙自己,差點就真的把這家夥扔到什刹海去了!
    他前世裏固然道聽途說過一種說法,道是劉守有這個張居正時期掌管錦衣衛的頭頭又勾結上了張鯨,所以在張家被清算後,還逍遙自在了好幾年,最後才因為科道言官的反攻倒算,最終倒台。可他,真心沒想到如今張鯨這麽早就被他收拾下去了,可竟然劉守有還是早早就和這個凶狠陰毒的太監勾結在了一塊。要不是他有點運氣,再加上此前倒張鯨的事件之中,一直都隱身幕後,豈不是早就被劉守有發現端倪,然後壞了事?


    可劉百川終究不大清楚現在的劉守有背後究竟是誰,但汪孚林坐擁一張天子手諭,一張張居正手令,所以不但郭寶和陳梁徹底拋開了最後一點猶豫,連劉百川也在簽字畫押留下字據之後,被他收歸麾下。如此一來,他就真正對劉守有形成了合圍,查到誰和這位錦衣衛大頭子聯係,隻是時間問題。


    既然折騰了大半宿,上午堅持著見了下頭的監察禦史,然後布置了一下工作之後,汪孚林就吩咐鄭有貴幫自己把門,他偷空打起了盹。好在如今他在都察院中早已是威名赫赫,一整個上午都沒人打擾,讓他清清靜靜補了個好覺。等用過午飯之後,他就被左都禦史陳炌給叫了過去。出乎他意料的是,陳炌竟然不是交給他什麽難辦的任務,而是以他最近辛苦為由,給他放了半天假,讓他回去好好休息!
    上司既然這樣體貼,汪孚林還有什麽話說?他當然知道,之前陳炌在他天花亂墜的遊說之下,將信將疑承擔了一定風險,舉薦遼東分守遼海東寧道張崇政為南贛汀韶巡撫,如今此事準奏,陳炌徹底相信他在張居正那邊確實真心吃得開,哪怕在遼東之事上,張居正之前的看法和汪孚林有那麽大的分歧,竟然最終也能聽汪孚林的勸,所以,慶幸自己沒看錯人,陳炌在這種小細節上投桃報李,那根本不算什麽。
    汪孚林當然想趕緊道謝回家,半點沒有下午在都察院裝勤政的打算,但在臨走之前,他先對陳炌挑明了自己舉薦趙明賢為四川道掌道禦史的打算。
    對於這種人人巴望的掌道禦史大缺,陳炌素來捂得很緊,可趙明賢資曆很老,政績不錯,最重要的是在廣東道的時候就很知情識趣,半點沒有和汪孚林這個掌道禦史爭權的意思,汪孚林又暗示人可以籠絡,他也就爽快答應了下來,隨即卻又問道:“趙明賢一走,你那裏得補人,這次是要新的還是老的,你盡管開口?”
    “新人老人都無所謂,好相處就行。”
    汪孚林仿佛真的不在意一般答了一句,等告辭出來之後,他見都吏胡全一溜煙跑上來請安,就低聲與其言語了幾句。
    胡全心領神會,隔了一會兒,進去伺候陳炌時,陳炌提了一句廣東道即將出缺一名監察禦史,不知道挑誰是好,他清楚陳炌並不是要自己幫著出主意,卻還是立時笑道:“總憲大人,記得上次汪掌道保過山東道監察禦史趙鵬程?如果不是汪掌道,山東道的曹掌道說不定就要給人記上一筆了。”
    “對啊,還有這事情。”陳炌頓時哈哈大笑,“聽說趙鵬程事後還在都察院大門口堵著汪世卿要道謝,卻被人三言兩語打發了,想來也希望能夠換個環境。就這樣吧,回頭把趙明賢和趙鵬程的事情定下來……嘖,此趙去後是彼趙,對廣東道上下來說,稱呼起來就方便多了。”
    汪孚林深知交托給胡全的事一定會辦妥當,當下定定心心地離開都察院回家。然而,他前腳剛剛踏進家門,打著嗬欠往院子裏沒走兩步,就聽到外間傳來了有人和門房交談的聲音。依稀發現有些耳熟,他就幹脆轉身走了回去,等看到人時,他與對方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最終就哈哈大笑道:“朱大哥,這還真是久違了!”
    七年過去,昔日年近三十,俊朗青年的朱擢,在曆經官路蹉跎之後,整個人顯得清臒消瘦,卻已經人近中年。從前不蓄胡須的他除了和汪孚林一樣,留了一抹小胡子,下頜也留了一點長須,竟是又平添了幾分威嚴。
    聽到汪孚林一聲朱大哥,這些年始終不順的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北新關中,得到解救之後,和張寧互揪領子對罵死太監和臭窮酸的年代。盡管他那會兒恨張寧恨得要死,可後來相處多了,卻覺得死太監人實在,至少比他後來碰到的很多上司同僚下屬還實在!
    他那時候還念念不忘要向布政使按察使那幾個偽君子報一箭之仇,結果,到他被調走前也沒能成功,反而還是死太監成功熬到讓那幾個家夥吃了大虧。
    “汪賢弟……”朱擢看到汪孚林大步迎上前來,把臂為禮,他心中百感交集,直到進門之後這才歎道,“這麽多年了,你竟還記得我。”
    “朱大哥委屈了這麽多年,其實我兩年多前在廣東見到凃臬台的時候就得知了,隻是一直都沒能幫上什麽忙,實在是慚愧。”
    二十四歲中進士,而後從觀政到主事,朱擢算是非常順的,可再後來這七年就簡直是噩夢,甚至一度淪落到府同知這樣的佐貳官,若不是他無顏麵對家鄉父老,簡直就想忿然辭官回老家去!如今分明是汪孚林托人把他從泥潭中撈出來,卻還表示拖了兩年才幫上忙,他那僅剩的一點的別扭也都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自慚形穢。
    “你如果說這話,那我就無地自容了。汪賢弟,若不是今天抵達,我去吏部辦事的時候見到王少宰,他特意提到說你為我說話,我都不知道你出了這樣的大力!唉,你真是,如此援手,卻也不對我說一聲。禮部儀製司員外郎,這可是六部最金貴的三大司之一,也不知道多少人爭鬥成了烏眼雞似的,卻輕輕巧巧落在了我這個本來仕途沒指望的人手上,你讓我說什麽好?”
    “朱大哥,是朋友就不要說這種喪氣話。”汪孚林笑著把朱擢直接請進了外書房,這才誠懇地說道,“想當初北新關大變,張寧張公公被劫持,你為了保全那些文檔躲了起來,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一出來就險些和張寧打了一架。可最終發現是被人算計,你卻丟開往日和張寧的恩怨,一致對外,要不是和太監有來往的名聲,你也不至於仕途蹉跎,我說得對嗎?我當年初出茅廬還不覺得,可自己踏上仕途之後,我才發現,你這樣的人有多難得。”
    “你盡給我戴高帽子,本來都是應當做的事,談什麽難得?”
    朱擢早已不是當年年少得誌便輕狂的性子了,正要繼續謙遜,他卻隻見汪孚林收起笑容,滿臉正色看著他。
    “朱大哥,你從任上接了吏部公文上京赴任,你的上司同僚下屬應該會有各式各樣的議論吧?就是你自己,到吏部關領上任之後,知道是我在吏部王少宰麵前舉薦了你,想來也應該有些數目。畢竟,我這兩年也算是腳踢八方拳打四海,闖出了幾分胡鬧的名聲。你如果介意,那麽日後咱們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盡管放心,我不會用舊日情分請你幫忙做什麽。如果你不介意,那麽就和我聯手做一點事情。”
    麵對這樣開門見山的坦陳相告,朱擢沉默了片刻,腦海中想起自己正被知府冷嘲熱諷時,驟然接到吏部任命的情景。彼時那位從前素來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知府一下子變臉,先是忙不迭賠禮,試探他在京城的關係,然後是噓寒問暖,百般關懷,臨走時還給他送了厚厚一份程儀,至於那些往日當他是空氣的通判和推官,以及屬縣的主司們,那就一個個更加殷勤了。他曾經被人暗地裏譏嘲過是閹黨,曆經如此宦海沉浮,哪還計較那些虛名之類的身外物?
    “汪賢弟,咱們當年隻是因緣巧合結下的一點緣分,你不但記得我,還把我從泥潭當中撈出來,若不嫌棄我微薄之力,那麽就收下我這個不成器之輩。”
    見朱擢竟是起身深深一揖,汪孚林連忙將他雙手攙扶了起來,心下一塊大石頭落地。他雖說對小北誇了海口,說是朱擢和黃龍應該都是可信之人,可以共事,但畢竟一別那麽多年,要說絕對有把握,那也談不上。對於朱擢這樣的人,他不用擔心對方是此刻假意允諾,回頭卻暗渡陳倉——首先,朱擢的人品心性他頗為了解,其次,如若朝中有權貴照拂,朱擢怎麽會一度淪落到府同知這樣的地步?
    “朱大哥你言重了,隻是彼此共事,哪裏能說是什麽收下?你現在可是從五品的員外郎,我卻隻不過正七品的監察禦史而已。”
    “誰不知道科道之權,遠勝六部?”朱擢重新坐下,這一次說話的語氣就輕鬆多了,“再說,便是一個小圈子,那也是召集的人為首,如此才更有力。我知道,你算是首輔大人門下,想來如今就算自立門戶,也不會和首輔大人劃清界限。既然做了,還忌諱當這個攬總嗎?”
    “那我就當仁不讓了。”汪孚林嗬嗬一笑,沒有繼續推辭。畢竟,之前李堯卿上京進了吏部文選司之後,同樣是官職高過於他,但同樣也是以他為主。接下來閑話幾句,他就笑嗬嗬地說道,“不知道王少宰和朱大哥提過沒有,從前的杭州府黃推官,這次也升調進京,出任戶部廣東司郎中。”
    朱擢當年資曆官職全都還在黃龍之上,然而如今卻被對方一舉超過,他除卻唏噓,倒沒有多少嫉妒。畢竟,黃龍沒有過多牽涉進當年北新關那場變故,於是影響不大,凃淵則是有同年援手,相形之下,隻有他走了一大段彎路。可想想自己如今還不到四十,他不禁又生出了幾分豪情。
    “黃龍賢弟若是到了京城,那可就真的是直搗黃龍了!屆時我們可好好聚一聚!”
    “那是自然。”汪孚林說到這裏,突然微微一笑,“不過,如今這京城裏,可還有一位朱大哥的老相識。張寧張公公一回京城就榮升了司禮監隨堂,之前還和我一起出過一趟公差,他也很‘想’你。畢竟,當初西湖上我在浮香舫落水那一次,可是你們兩個派的船撈我。”
    “那個死太監!”
    朱擢被汪孚林一個“想”字給嘲諷得牙癢癢的,忍不住就把舊日稱呼給掣了出來。緊跟著,他才自失地搖搖頭道:“見他就算了,給他添麻煩不說,給你也添麻煩,好歹曾經同舟共濟一場,回頭給他捎個口信就是。”
    “你不用擔心這個。”汪孚林自信地挑了挑眉,隨即意味深長地說,“回頭咱們這些杭州的老相識相聚,他一定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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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五章 光天化日之下的勾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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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擢抵達京城後沒兩天,黃龍也到了。一樣是得到吏部侍郎王篆的“點撥”之後,直接來找汪孚林。
    作為前都察院的監察禦史,雖說沒有和汪孚林在都察院一塊做過同僚,但黃龍還是一見麵就聽到了汪孚林笑吟吟一聲前輩。和朱擢不一樣,他即便是監察禦史還沒當兩年,就得罪人被踢到了一邊,至少還有個分巡道的職司,不至於完全靠邊站。而且他到底隻是左遷了一年多,為人又豁達,倒沒有很多怨言,如今終於重新調回京城,他竟是委婉地勸汪孚林多提醒張居正幾句。
    “這兩年,地方官對首輔大人的很多舉措都是怨聲載道,尤其是把賦稅當成衡量官員政績的硬標準,計入考成冊子這一點。”
    “說到底,是因為富戶那邊的田畝都收不上稅賦,而貧民卻動不動要飛派賦稅吧?而三年一任的縣令,大多數根本就沒法和鄉宦富紳抗衡。”
    汪孚林若有所思回答了一句,見黃龍讚同地點了點頭,他卻又哂然一笑道:“這一點,我從嶽父當年的遭遇,就差不多看出來了。隻不過,朱大哥你想過沒有,明明地方官在強大的鄉宦和富紳麵前,在根深蒂固的三班六房小吏差役麵前,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威懾力,為何民間那些話本小說裏,全都流傳破家縣令,滅門令尹這句話?為什麽那些話本小說中,鄉宦富紳這些地頭蛇欺負本地官員,將其攆走排擠走之類的事就相對較少?”


    黃龍愣住了。時下的讀書人和後世的學生們一樣,經史子集這種必考課本以及各種集注之類的輔導資料,那是讀書期間必看的,但在此之外,各式各樣的雜記小說話本戲劇,那也同樣是涉獵頗廣,否則走出去參加文會詩社的時候,別人一問你三不知,那書呆子的帽子就摘不掉了。更何況,黃龍考中進士到現在也已經有十年了,製藝八股基本上丟得差不多,這些亂七八糟的雜書卻沒少看。


    他拚命回憶了一下從前看過的這些東西,最終發現,確實是官員欺壓地頭蛇的多,地頭蛇欺壓本管父母官的那卻非常少,頓時有些疑惑地看著汪孚林。
    “寫這種小說傳奇話本的人,那得有閑,任性,除卻我這種沒事寫演義小說來消遣的禦史之外,大多數當官的人是沒那閑工夫的,當然,某些在做官的同時寫點雜記筆記的人除外,愛好戲曲的狂熱愛好者除外。所以,即便這些作者也許從前當過官,在寫這些東西的時候,大多也隻是鄉居賦閑的鄉宦,富紳,本地名流。既然身處這樣的階層,你覺得他們是樂於反映本地父母官欺壓鄉宦官紳,還是樂於反映惡霸去欺壓父母官?這是立場問題,不可改變。”
    說到這裏,汪孚林便聳聳肩說道:“所以,首輔大人如今隻不過是把住了兩京科道,把朝廷中的喉舌給掌握了在手,這天底下的那些輿論,縱使東廠和錦衣衛全部出動,那也是不可能完全掌控的。你聽到的那些官場抱怨,我也知道,也說給過首輔大人聽,怎奈何他這樣大權獨攬的人,固執太重,聽不進去。更何況,他那時候的反應就是,這些地方官怎不知道嚴格按照優免賦役的數量,嚴格稽查田畝,如此就不會叫大戶人家偷逃賦稅!”
    “可有幾個人有魄力做這種事?”黃龍一麵說一麵眉頭大皺,突然拿眼睛去看汪孚林,就隻見汪孚林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他就歎了一口氣,“你這麽智計百出,深諳刑名錢穀的人都沒把握,怎麽還能指望那些寒窗苦讀終成進士,隨後直接就要去為地方官的人?”
    “黃兄就別給我戴高帽子了,真的要做此事,那就要啟用鐵麵無私的君子,比如海瑞海剛峰,比如……”比如剛被張居正免官的王用汲,可汪孚林能說嗎?而且這種清流幹事不怕得罪人,可噴人更是不怕得罪人,他得有多大的心才會去舉薦用這種人啊!
    兩人無可奈何拿來嘴上說說的閑話告一段落,汪孚林方才和黃龍說起了戶部廣東司的事情。
    對於直接空降的黃龍來說,驟然上手當然不那麽容易,但他的同年,汪孚林的老嶽父葉鈞耀一年前才剛從戶部福建司郎中外放了江西提學道,其中那些人脈,尤其是積年的老吏,都留了底冊給汪孚林,如今汪孚林二話不說就都轉給了黃龍。除此之外,還有當年幫過葉鈞耀,精通錢穀的那個桂師爺,汪孚林從王篆那得知黃龍升調的時候就把人重新聘了回來。除此之外,汪孚林還給黃龍提供了一尊最可靠的靠山。
    那就是戶部尚書張學顏。
    “我昨天給張部堂送過一個帖子。”
    黃龍像聽天方夜譚一樣瞪著汪孚林,好半晌才嘶了一口涼氣:“我上京的時候就聽說了的,遼東那樁殺降冒功的案子,從頭到尾都是你的首尾,竟然還把首輔大人的意見給頂了回去。張部堂可是從遼東巡撫任上一路高升的,你掃了他這麽一個大麵子,我進戶部他不給我小鞋穿就不錯了,你居然還想讓他照應我?”
    “我掃了張部堂什麽麵子?陶承嚳?嗬,那是遼東總兵李大帥的部下,而且,他本來就應該罷官查辦,出了這種事,現在遼東文武每個人都恨死他了。至於袁璧,還有孫元榮,那是因為他們自己太過貪恣,自然該罰,你怎麽沒看見張崇政和洪濟遠都擬任巡撫,小小一個連布政司都算不上,而是屬於山東帶管的遼東,那些道台監司中間竟然出了兩個巡撫,這意味著什麽?”
    “你這完全是打一棒子給個甜棗。”黃龍完全無語了,卻還沒把話說完。這可是對戶部尚書張學顏這樣層級的高官打一棒子給個甜棗,竟然奢望人家會因此就給臉麵,汪孚林臉就這麽大麽?
    然而,當接下來的休沐日這一天,硬著頭皮被汪孚林提溜過去拜訪張學顏的黃龍,竟然真的進了張家大門時,他方才發現,汪孚林在張府還真是臉麵挺大的。張學顏對他這個新任廣東司郎中和顏悅色,耐心細致,竟然留著他說了兩刻鍾的話。可他告退要走的時候,陪他一塊來的汪孚林竟然被留住了。滿心嘀咕的他不知不覺就腳步放得非常慢,可剛到大門口時,就聽到身後傳來了汪孚林的聲音。
    “我就知道你走得沒那麽快,晚上我在豐盛胡同的同一閣定了席麵,請你和朱大哥,還有程乃軒也會帶一個朋友一塊來,算是我遲來的接風。不過這頓飯你們可不能白吃,再過幾天正好是我那個朋友娶媳婦,你們可都得抽時間來幫忙。”
    張府的下人見汪孚林快步追上了黃龍,年齡相差十幾歲的兩個人就這麽勾肩搭背出了大門,不禁一時麵麵相覷。黃龍之前想到的問題,他們當然也都想到了,可萬萬沒想到自家老爺張學顏竟然真的會對汪孚林這麽縱容,就不怕這小子回頭越發蹬鼻子上臉麽?
    他們又哪裏知道,書房裏的自家老爺張學顏正在長籲短歎個沒完。因為他剛剛隻不過是想試探一下,汪孚林突然主導對遼東文武下了那般狠手,到底是怎麽個緣故,可汪孚林竟然給了他一個那麽爽快的回答——君命難違!短短四個字,讓他的心情經受了過山車式的上下跳躍,如果不是汪孚林補充了一句,元輔也已經知情,恐怕他這會兒不是貿貿然做出判斷,就是直接去找張居正告密了!
    你張居正的人什麽時候成了皇帝的人?
    然而,等到張學顏品出其中滋味之後,他就決定在日後不明就裏的情況下,繼續高高供著汪孚林,免得這個一直都不按常理出牌的家夥出幺蛾子。
    豐盛胡同原本是豐城侯府所在,但隨著洪武和永樂那批勳貴後人漸漸淪落成了隻有世襲鐵券,俸祿莊田,往往也就是在南京守備,京師三大營坐營官這些職位上占個名頭,很少能當上真正的總兵,大多數人都完全是靠著聖眷以及過去的蔭庇,而不是軍功過日子,所謂的勳貴也就隻剩下了一個名頭,大多數時候純粹隻是擺設。汪孚林定下席麵的這家同一閣竟是在緊挨著豐城侯府的地方開酒樓,這要是放在從前,絕對是不可想象的。
    但同一閣這塊地連帶著鋪子賣出去,當年給豐城侯府換了整整三萬兩銀子,再加上此地據說有宮裏的背景,因此哪怕這座酒樓這幾年來生意蒸蒸日上,天天顧客盈門,豐城侯府也不敢打什麽歪腦筋把產業奪回來,反而還要時刻忍受酒樓噪音的影響。你說去向皇帝哭訴?開什麽玩笑,公公們那是時時刻刻都能麵聖,可就連武清伯那樣的皇親國戚都不可能隨時隨地入宮,更何況早就過了氣的豐城侯?
    這會兒,汪孚林提早定下的包廂,就是在二樓,能看到豐城侯府前院一部分以及豐盛胡同全景的位置。雖說他定的時候隻吩咐挑最好的,別的都不計較,可在臨窗的位子上坐下時,他瞅了窗外一眼後,請了黃龍坐下,就笑著對那倒茶的夥計問道:“你們東家是不是和豐城侯府有仇?這就算看不見人家內院的女眷,可堂堂侯府前院卻被人這樣一覽無遺,豈不是成了笑話?”
    那夥計隻知道訂包廂的人出手大方,卻不知道就是眼前年紀輕輕的汪孚林,聽他這麽一問,他就笑道:“客官您這話問的,豐城侯府要是不願意咱們這同一閣有二樓包廂可以看見他的前院,可以把圍牆加高啊。可他卻沒這麽做,那咱們這裏怎麽管得著他們的想法?就像您說的,橫豎又不曾眺望人家的內院女眷,也犯不了法不是?再說了,這豐城侯府如今年久失修,實在是沒什麽好看的,東家打算把地皮出手,聽說回頭這裏要開家戲園子。”
    這兩人正說話間,黃龍也不禁若有所思地往窗外多打量了幾眼,就在這時候,包廂大門打開,卻是又有人進來了。就隻見程乃軒和李堯卿一前一後進了包廂,程乃軒直接嚷嚷道:“雙木,都說這家同一閣天南海北的菜都能做,我本來就想嚐嚐,你這次倒是定的好地方。”
    李堯卿素來對吃從不馬虎,這會兒也笑嗬嗬地說道:“世卿,怪不得你讓我定這裏的席麵當喜宴,外頭竟然全都客滿了,看來在京城是真有名。”
    那夥計這才知道,今天來此光顧的客人當中,做東的竟然是年紀看上去最小的汪孚林,等聽到汪孚林竟然推薦人家定自家的喜宴,他更是不禁暗自咂舌。要知道,他們這邊給人出去做喜宴席麵,那價錢可是相當不便宜,別說窮京官用不起,隔壁豐城侯府這種空架子用不起,就連很多還算殷實的官宦循規也舍不得。看到汪孚林和來客打招呼說話,他已經手腳麻利地上完了茶,正要悄然退出去,可走到門口時又差點和兩個人撞在一塊。
    “你們說怎麽會這麽巧,咱家竟然就在大門口硬生生碰到這個臭窮酸!”
    在同一閣這種地方做事,那夥計當然見過太監,對於這種尖利的聲音也很熟悉,見新來的兩個人中,年紀大的那個扯著稍稍年輕那個的袖子,自稱咱家,叫別人臭窮酸,他就意識到這竟是宮裏的公公,可下一刻,那明顯臉露惱火的青年脫口而出的話,則讓他瞠目結舌。
    “死太監,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像什麽樣子,放手!”
    那夥計隻以為那太監一定會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可卻沒想到那年紀不小的中年太監竟然掏了掏耳朵,隨即放開手笑了起來:“這真是不知道多少年沒聽到這稱呼了,還竟然聽得挺順耳。瞪咱家幹嘛,當初在杭州北新關的時候,你還沒和我吵夠?”
    “哼!”朱擢沒好氣地拍打了一下被揪出褶皺的袖子,悻悻說道,“要不是今天汪賢弟做東,把你也給請了來,誰想招惹你?”
    “都是故人,我可不會厚此薄彼,把張公公你撇在圈外。能知會到你可是真不容易,來來來,大家坐下,我先敬你這個新任司禮監隨堂一杯。”
    此時此刻,那聽呆了的夥計終於回過神來,趕緊一溜煙閃出了門,又小心翼翼把門給關好。
    這屋子裏其他的都是些什麽人物,竟然能請動一位司禮監隨堂?還有人居然直呼死太監,那司禮監隨堂卻沒有生氣,這不是故意裝腔作勢來騙吃騙喝的吧?不行,得去和東家說一聲,自家的後台可是非同小可,東家應該認得出這般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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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六章 司禮監的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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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廂之中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因為汪孚林在杭州結下的這些善緣,程乃軒後來往東南鋪開商業網絡的時候,也曾經和在座的人打過交道。唯一一個不認得黃龍朱擢和張寧的陌生人李堯卿,那也是素來不怯場不怕生的,沒多久就和眾人混熟了。而且,他曾經親身經曆過汪孚林那段最“青蔥”的歲月,把當年汪小官人在歙縣智鬥惡吏的故事講得絲絲入扣,直叫眾人一個個都拿眼睛去看汪孚林。
    張寧更是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隨即就拍著筷子對汪孚林說:“想當初我被那些打行的家夥給扣在北新關,你跟著凃淵來安撫,後來趁亂把我給救了出去,我那時候就覺得,這小秀才實在是有膽色有手段,最危險的時候竟然擋在最前頭,換成別人,誰能幹,誰理會我一個太監?”
    他頓了一頓,有些唏噓地說:“後來在西湖浮香舫上被人家算計,你小子更狠,直接跳下水,這要是那小丫頭沒有找我和小朱弄船,她還親自下水去探聽端倪,後來又接應了你一把,你就得遊西湖了!從那時候我就知道,你將來肯定成就不可限量,可總想著要等個十年八年。”
    隨即搖了搖頭道:“可這才七年哪,當初他還隻是在杭州惹是生非,如今倒好,在京師也這麽能折騰!”
    “往事不堪回首。好教張公公得知,您說的那個下水救我的小丫頭,如今可是我媳婦。”汪孚林笑吟吟地總結了一下過去,隨即就很不講儀態地用筷子敲了敲碗道,“各位,今天是來敘舊的,可不是來拆我台的。求各位放過我行不行?”
    “今天隻敘舊情,不談國事,不說你說誰?咱們這些人仕途乏善可陳,想要拿一件精彩的事出來說,那也找不到。可不像你,做人也好,當官也罷,竟然全都能跌宕起伏。”朱擢嘴裏這麽說,可當看到張寧衝著他嘿嘿直笑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拍了桌子,“死太監,你嘲笑我上癮是不是?”


    “臭窮酸,明明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我哪有功夫嘲笑你?你小子當年不聽我老人言,上了你上司的當不是?我倒是在北新關呆的好好的,你卻被人調了走,一來二去竟然不知道左遷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


    “死太監你也別說我,你是把那幾個不要臉的偽君子給擠走了,可你也沒討著好不是?否則你怎麽會被調到寧夏去吃沙子?”
    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可張寧和朱擢卻仿佛抬杠上癮。你來我往了幾句之後,張寧終於放過了朱擢,一仰脖子喝幹了一杯之後,他就擦擦嘴道:“咱們這些人裏頭,喏,汪程那兩位是最小的,可一腳踩進仕途也都四年了,餘下各位,那可都是奔著十年官齡去的吧?仕途多坎坷,別看我現在進了司禮監,要說我自己對這好運都稀裏糊塗,這些天反反複複想想,總覺得是沾了某人的光。”


    張寧這麽一說,眾人頓時全都去看汪孚林,見主人公在那毫不在乎地喝酒吃菜,想想這麽多人裏頭確實就他最年輕,不禁唏噓不已。年紀第二小的程乃軒正打算揭一揭汪孚林的老底子,卻隻聽包廂外頭傳來了非常有節奏的敲門聲。
    作為在京城呆得第二久,也算是今天的地主之一,程乃軒就開口問道:“誰呀?這酒菜不是都上齊了嗎?”
    “聽說各位貴客駕臨,之前那酒實在是有些怠慢了,小可這裏有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送來與各位貴客賠罪。”
    “哦,那進來吧。”
    跟在後頭的夥計剛剛在門外和自家東主一塊站了好一會兒,卻隻影影綽綽聽了個大概,沒料想東主會突然敲門。此時聽到要進去,他趕緊推了門將東主讓了進去,看到對方衝自己使了個眼神之後,他趕緊掩門守在了外頭。可是,聽到裏頭東主開口稱呼時,他還是險些一個踉蹌沒站穩。
    “沒想到是汪爺在此宴客,之前實在是怠慢了。”
    外頭的夥計驚訝於汪爺這個稱呼,而裏頭的汪孚林麵對這位顯然很年輕,絕對不超過三十歲的東家,麵上驚異,心裏卻很平穩。滿京城這麽多酒樓飯莊,他特意挑在這裏宴客,當然是有原因的,看中的就是這位東家身後的背景。若不是範鬥從遼東跟他回京之後,就在京城一直經營書坊等風雅事業,三教九流都結交了不少,他也不會注意到這家看上去僅僅是生意紅火的酒樓。
    而他雖說隻是派人來訂包廂,指名要了最好的,但因為派去的人還帶著李堯卿的人來定了喜宴,他就不相信對方會不知道今天在此做東的人是自己。
    隻不過,座上這麽多人,他又是做東的主人,因此也沒有對這位同一閣東主過分客氣,隻是微微頷首道:“這同一閣每日來來往往的賓客數以百計,其中也多有官員。我借寶地招待舊友,不過是錢貨兩清的交易,何來怠慢不怠慢?”
    對於汪孚林這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淡態度,那東家卻依舊謙遜有禮,他笑著捧著酒甕上前,在眾人圍坐的圓桌上舉重若輕一放,這才笑道:“話是這麽說,但汪爺您身份不同。更何況,今天張公公來了,張公公和家兄當年在內書堂有過同門之誼,所以我自然不敢避而不見。”
    “咦?”
    原本心不在焉的張寧一下子回過神來,上上下下打量了這年輕的東家好一會兒,這才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在下陳居恭。”
    “姓陳……”要說太監當中如今最多的就是姓張,而對方說是和自己有過同門之誼,那麽就是在司禮監內書堂一塊呆過的,因此張寧細細打量了對方好一會兒,最終就笑了起來:“你家兄長是內書堂掌司陳矩,沒錯吧?”
    “張公公說得沒錯。”陳居恭笑著再次拱了拱手,這才誠懇地說道,“其實我隻是聽夥計說,有幾位朝廷官員和一位公公在此聚會,一時好奇趁著送菜的時候遠遠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是誰,所以冒昧送一甕酒來叨擾了片刻,還請汪爺和張公公,還有各位大人見諒,我這就告退了。”
    見陳居恭長揖行禮,竟是真的就要走,程乃軒突然開口叫道:“陳……咳,陳公子,這同一閣能夠壓得豐盛胡同的豐城侯府不敢吭聲,在西城也算是很有名氣,聽說花的本錢更是很不小,難道是你一個人開的?”
    話音剛落,張寧就變了臉色,可程乃軒都問了,他又不能製止這家夥,隻能借酒掩蓋臉上那微妙的表情。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個宮裏司禮監大多數有頭有臉的太監全都稱讚過的年輕東家陳居恭,竟是沒有回避這個問題。
    “這家同一閣是司禮監好些公公一同湊的份子,隻因我有點管事的能力,這才在此經營,當然不能說是我開的。”
    “咳咳……咳咳咳!”這一次,張寧咳嗽聲越來越大,到最後終於把陳居恭給暫時打斷了。發覺眾人全都用很微妙的眼神看他,他這才氣急敗壞地衝著陳居恭道,“這種事情怎可輕易對人說?萬一被他們捅上去,鬧得沸沸揚揚,你兄長豈不是要因為你吃掛落!”
    話音剛落,汪孚林就沒好氣地說:“張公公,司禮監的公公們湊份子在外頭做點生意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事。滿京城這麽多官員,有幾家人是真的清貧度日,還不是大多數在外各有產業,次輔張閣老家裏更是一個個親戚都是大商人,也沒見科道言官吃飽了撐著去彈劾人家,你覺得我和錦華會這麽多事?”
    張寧瞥了一眼眾人,見程乃軒仿佛是附和汪孚林的話,連連點頭,朱擢和黃龍那兩個老相識也隻顧大吃大嚼,毫不在意,至於他唯一不太熟悉的李堯卿,這會兒夾了個鳳爪,一本正經地說:“又不是強買強賣,欺行霸市,民以食為天,正兒八經開酒樓,酒菜好吃,生意好那便是天經地義。”
    張寧見陳居恭麵上含笑,仿佛篤定眾人定然會如此反應,反而是自己徒作惡人,他不由得悻悻摸了摸鼻子,沒好氣地說道:“我在外頭被人人喊打慣了,回到京城發覺還是差不多,宮裏這些年遭人彈劾下台的太監還少麽?陳小子,你家兄長如今可是前途無量,記住公公我這句話,小心無大錯!”
    陳居恭知道張寧是好意,畢竟,自己的兄長在這同一閣的眾多真正東家中間,隻能算是個小人物。他也是聽兄長陳矩提過,雖說張寧甫一回京就驟遷司禮監隨堂,可以說是橫空出世搶了陳矩的位子,可因為張寧為人豪爽實在,對於在外任上遭人排擠洗刷的某些事情也並不忌諱,見到陳矩時甚至還總有點不大好意思,所以打探到今日汪孚林做東,又發現張寧也來了,他這才起意露麵,更大膽地自作主張把這家店的老底給揭了。
    可這樣冒險的舉動,現在看來相當值得。他不但確定,在座這幾位文官對於宦官並沒有那麽強烈的反感和排斥,而且進一步了解到張寧這人確實有幾分仗義,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差不多看清楚了,汪孚林今日做東,請來的這些人彼此之間的關係很親近。於是,他立刻深深一揖道:“多謝張公公提醒,剛剛我確實是多有莽撞,不過也是想著,能請您為座上賓的,理應不是那些迂腐之輩。”
    “你小子倒是會說話,害我擔心半天。”張寧嘀咕了一句,突然看向左右隔壁,臉色一下子又凝重了下來,“你這包廂隔音如何?別讓人偷聽了去!外頭有人看著沒有?”
    門外那夥計被裏頭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自己東家的後台他當然是知道的,可眼下影影綽綽意識到裏頭那些賓客中有那位名聲赫赫的強力人物,他一點都不敢抱著僥幸,尤其是聽那個司禮監隨堂問起自己時,他更是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好在這時候,他聽到裏頭自己的東家很鎮定地做出了回答。
    “張公公放心,同一閣素來常有官宦出入,飲宴希望的是私密,所以這二樓包廂全都是特質,並不是純粹的板壁,不信的話張公公可以敲一敲牆壁看看,都是實心的。至於門外的夥計,那是家兄身邊私臣的兄弟,更加不會隨口四處去亂說話。”
    “原來如此。”張寧這才如釋重負,他可不想回頭捅出點紕漏來,自己這個新鮮出爐時間還不長的隨堂被那些司禮監大佬追殺。於是,他當即沒好氣地打手勢攆人道,“那你就出去吧,咱們今天老朋友難得聚一聚,有你在說話不方便。”
    “那是自然不敢攪擾,如果不是程給諫問話,在下自然早就告退了。”陳居恭笑吟吟地拱了拱手,竟是直接離開,絲毫沒有拖泥帶水的意思。
    直到門關上,程乃軒才幹咳道:“這家夥年紀輕輕,卻進退得法,有點意思……不過雙木,要不是你今天特意吩咐大家都別帶隨從過來,這家夥哪裏會這麽輕輕巧巧過來敲門?就算不談國事,這也太大剌剌了。”
    “隻說舊情而已,要是門口守著一尊門神,別人還以為我們私底下有什麽密議,這不是正好?”汪孚林依舊滿臉輕鬆,笑嘻嘻地說,“咱們這些人裏頭,雖說一個四品的都沒有,可張公公畢竟是宮裏人,其他的一個個都是在挺熱門的衙門,難保別人沒有點什麽想法。既然沒什麽不可以示人,那麽索性大方一點。好了,現在沒有閑人,該吃吃,該喝喝,同一閣我還是第一次來,也算是沾了各位的光!”
    他這麽一說,眾人彼此對視了一眼,也就丟開那些亂七八糟的顧慮,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了起來。就連之前還因為陳居恭揭破底子而犯嘀咕的張寧,也在朱擢別有用心的死灌之下,沒多久就有些犯了迷糊,竟是硬揪著老對手劃拳。而汪孚林趁機邀了其他人去給李堯卿的婚事撐場麵,比方說迎親接聘禮等等,當這一頓飯吃完,早已經是過了夜禁時分。
    等到用早已預備好的馬車把這一個個醉意不輕的人送回去,把張寧丟給陳居恭去安置,今天用喝酒作弊大法,根本沒喝多少的汪孚林上了馬之後,卻兜了個圈子,又趁著黑夜改頭換麵來到了同一閣中一個不起眼角落的包廂。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就看到之前見過的那個陳居恭在夜色中出了門。
    看來,他今天特意選在這裏,那是對了。這家酒樓雖說並不是欺行霸市,強買強賣,卻不啻為宮裏某些太監往外伸出的觸手,既然有風吹草動,那就該往家裏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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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七章 急功近利,驟變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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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已經冊立了皇後,但對於萬曆皇帝朱翊鈞來說,去坤寧宮過夜談不上什麽享受,反而純粹隻是敷衍。之前大規模選後的時候,他這個皇帝隻是擺設,仁聖陳太後也因為生病,參加過一次選閱就再也沒露過麵,事事都是慈聖李太後親自把關,就連馮保的意見,也比他這個真正的皇帝更加重要。所以不但是王皇後,大選挑進來冊立的劉昭妃,楊宜妃,他也全都一點興趣都沒有,從來都隻是虛應故事呆一夜回來而已。
    大婚對他唯一的作用就是,代表他業已成人,可以親政。
    隻不過,如今這親政卻還要打上無數折扣。若非在遼東之事上,品嚐到了小小的甜頭,朱翊鈞簡直覺得自己比籠中的鳥更加憋屈。此時此刻,當田義站在麵前,低聲提到前天夜裏汪孚林在同一閣設宴,滿座都是品級不算高,年紀最大的也不超過三十六歲,實權卻相當可觀的青壯派官員,他終於眼神一亮。田義趁機低聲說道:“而且,馮公公新提拔的司禮監隨堂張寧,也應邀去了。”
    “汪孚林竟然還會結交太監?”
    田義連忙把得到消息之後,自己令人去查探打聽到,汪孚林和張寧在杭州北新關中那段往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見朱翊鈞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滿臉的盤算,他這才低聲說道:“經由遼東一事,汪孚林順了皇上的心意對文武都有處置,外間大多覺得,皇上確實親政了。從前汪孚林隻是一個人,如今他在外又結交了這些誌同道合的青壯官員,遲早會匯成一股能為皇上所用的力量。”
    “朕果然慧眼如炬,沒看錯人。”
    朱翊鈞很理所當然地自吹自擂了一句,隨即方才低聲問道:“聽說遼東總兵李成梁要派長子李如鬆入京代為述職?你說朕要是留他在京城宿衛如何?”
    田義頓時為之錯愕。他當然明白朱翊鈞是什麽意思,隻怕想要借此對李成梁暗示,誰才是朝中真正做主的人。可李如鬆身為李成梁長子,聽說也是文才武略全都頗為了得的名將種子,這樣一個人哪怕不放在遼東,而是調到九邊之中的其他地方磨礪打仗,那也好過放在京城這種富貴窩裏,這不是純粹浪費人才嗎?然而,盡管心裏非常不讚同,可想到張居正也好,馮保也好,都斷然不會任由小皇帝如此胡來,他本想暫時忍一忍,不說話。
    要知道,無論是在朝中還是在宮裏,朱翊鈞時時刻刻被人駁回的次數已經足夠多了!
    可是,當朱翊鈞甚至盤算起了李成梁的其他幾個兒子時,田義終於還是沒能克製住:“皇上,遼東李家崛起到現在,不過也就是這十幾年的事,而把李成梁放在遼東總兵的位子上,而且在其身後鼎力支持,這其實是前首輔高新鄭的主張,元輔張先生隻不過是繼續沿用了此人。嘉靖年間,遼東戰局糜爛,十室九空,拋荒的民田不計其數,也就是到了隆慶,文有張學顏,武有李成梁,這才好轉了許多。遼人守遼土,這正是先帝那時候就定下來的。”
    盡管看到朱翊鈞那張臉一下子就黑了,田義還是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勸道:“皇上若是留一個李如鬆也就罷了,可李家其他兒子如今都在遼東軍中……”


    朱翊鈞拳頭砰的一下砸在扶手上,怒聲說道:“可按照從前的規矩,出外為總兵官的,不都是正妻嫡子留在京城?”
    “皇上,那是開國那會兒,武將功高,名聲大,所以防備森嚴,現在這規矩早就不是從前那光景了……”
    “可朕怎麽聽說,戚繼光在薊鎮卻沒有帶著發妻?”
    那是戚繼光和發妻早就鬧翻了,所以如今就帶著寵妾和兒子在身邊……
    田義在心裏這麽說,可在皇宮裏說戚繼光寵妾滅妻,日後萬一朱翊鈞也這麽幹,露出一點口風,他就不要活了,因此,他隻能換了一個方式說道:“皇上,薊鎮和遼東情形不一樣,更何況,戚大帥不是薊鎮本地人。而遼東若不是啟用李成梁和一大批本地將領,這些人為了自己的家園不被虜寇占領,這才奮勇拚殺,那麽地處察罕兒部、朵顏三衛外加女真人三麵夾擊的遼東,哪裏撐得到現在?所以,朝廷對遼東文武這才一貫優容,自然不會拆散人家妻兒……”
    好說歹說,總算是讓朱翊鈞打消了那念頭,田義在告退離開乾清宮時,雖說大冷天卻前胸後背都是汗。他自問並不是想要往上爬,這才幫著小皇帝出麵去籠絡汪孚林,希望將馮保和張居正一分為二把持的大權給奪回來,而是因為從小在內書堂就養成的忠君意識。正因為如此,他才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張居正和馮保看似對朱翊鈞的培養教導不遺餘力,可光會讀經史子集有什麽用?


    人的野心會因為地位不同而不同,朱翊鈞身為天子,隻要左右有近侍一挑撥,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要拿回權力,可與此同時,手段跟不上想法怎麽辦?
    當回到司禮監之後,田義便拐去了內書堂。
    洪武年間朱元璋嚴禁內臣認字幹政,但整個大明朝有且隻有朱元璋一個勤政的皇帝,到了永樂年間,朱棣就設了文淵閣,挑選翰林入閣票擬辦事,自己隻管根據票擬酌情朱批。等到了仁宗宣宗,這兩位進一步把閣臣的權力擴大不說,就連朱批也懶得幹了,宣德皇帝直接把批紅大權下放了一大半到司禮監不算,還設了內書堂,一次性挑選了兩三百個小太監入內讀書。
    至此之後,大明朝在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之外,又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非內書堂不入文書房,非文書房不入司禮監。


    隻不過,相比如張璁桂萼這樣從未進過翰林院的人,還能夠因為嘉靖皇帝的特旨出任翰林院掌院學士,然後再升入內閣,那些沒進過內書堂的太監自然不可能再回內書堂,和一幫小宦官一塊讀書回爐再造,所以像劉瑾魏忠賢這樣的固然一時不可一世,可真正說起來,真正從內書堂出來,有文化有誌向的太監個個都瞧不起他們,就和張璁桂萼在翰林院鍍過金,別人也瞧不起他們一樣。
    眼下在內書堂這裏讀書的,全都是些剛剛淨身入宮,年齡不超過十歲的孩子。每年一選,無一例外都是精心挑選聰明俊秀,適合讀書的,可以說是百裏挑一也不為過。相比外頭那些進士從小啟蒙讀書,一步一步科舉上來,這些小宦官的師資力量更加強大,因為在此教習的全都是翰林院中的資深翰林!
    這會兒田義和內書堂掌司陳矩在窗外看著裏頭這些小太監們讀書,田義就忍不住歎道:“曆來這些教習,有的為了異日登閣拜相,從教習的時候就開始鋪墊,進出司禮監時更是處處與人交好,比如嚴嵩;有的為了讓宦官們太監們懂得忠孝節義,將來能夠匡扶朝綱,操碎了心,比如當年的陸深陸子淵;也有的那是根本就不屑於教導宦官,覺得隻不過刑餘之人,比如說正丁憂的沈仲化學士。”
    “要不是少時入宮,要不是進了內書堂,咱們這輩子也就是目不識丁之人而已,哪裏知道忠孝節義?隻不過,幾百號人進來,要立足又豈是那麽容易的?稍有不慎就要被前輩欺負,被同學****,而上頭發的書本根本就隻是虛應故事,要不是我拜在老祖宗高公公門下,他私底下贈書,哪有今天?”
    陳矩亦是如此感慨了一番,等到了他這個內書堂掌司辦事的地方,屏退了下人,他這才低聲問了田義之前進乾清宮的始末。原來,昨日正在私宅的他,聽到弟弟陳居恭稟告了汪孚林在同一閣設宴的事情之後,就立刻告知了田義,這才有田義往朱翊鈞麵前遞話。此時此刻,聽田義挑明了朱翊鈞的想法,他一樣眉頭皺成了大疙瘩。
    “幸好你勸諫了皇上,否則萬一皇上真的向外頭流露了這樣的口風,元輔張先生一定會為之大怒,到時候馮公公再到慈寧宮一告狀……”
    想到李太後屆時又會勒令朱翊鈞長跪謝罪,陳矩看到田義麵如土色,他也忍不住後背發涼。也正因為如此,盡管田義曾經問過,是否要對朱翊鈞挑明他也是援手,他卻堅持隻肯縮在後頭提供消息。不是他不夠忠君,實在是覺得裏外三座大山壓著,朱翊鈞稍有不慎,自己就可能與乾清宮被清洗的那一批批太監一樣。
    而田義見陳矩正在沉吟,當即不無謹慎地問道:“麟岡,汪孚林如今在外這樣廣結羽翼,元輔張先生會不會生出反感?畢竟,他是靠著元輔鼎力支持方有今日,皇上也是為此才著意籠絡他,要是他因為這太過張揚的舉動觸怒了元輔張先生,我白費力不說,皇上隻怕會大失所望。”
    “渭川兄,你當局者迷了。汪孚林此次設宴請的這幾個都是什麽人?”陳矩請田義在對麵坐下,這才湊近幾分,低聲說道,“程乃軒人人都是知道的,他的同鄉、好友、同年,又是姻親,曆來幫他做過很多事,這個給事中是因為王崇古看中安陽那一畝三分地,把兒子安插過去做縣令,這才酬答他的。而李堯卿因為前頭殷閣老之力,入為吏部文選司員外郎,而他更是元輔張先生的門生!除卻這兩人之外,其他三個人人都是因為汪孚林方才有此等境遇!”
    田義被陳矩這麽一說,想想自己火速讓人打聽到的,黃龍和朱擢的政績和履曆,他不得不承認,陳矩沒有言過其實。但對於剩下的那個鶴立雞群的人,他的臉色就有些古怪了:“都說張寧此次是搶了麟岡你的位子,怎麽,你覺得他也是因為和汪孚林的關係,這才能擢升司禮監隨堂的?可他並不曾宣揚此節。若不是這次我特意讓人打聽,發現他和黃龍朱擢都來自杭州,說不定就錯過了。”
    “你以為馮公公為何會不動聲色,運作了他去跟著汪孚林一同去迎接張家那位太夫人?馮公公掌著東廠,如果要打探消息還不容易?”
    田義癡長五歲,但對陳矩的判斷卻素來信服,此時不得不承認對方的判斷很可能是對的。與他們這些一直都呆在宮裏沒出去過的人相比,張寧的資曆算不上非常好看,在內書堂據說還挨過罰,成績靠後,這樣一個人由馮保舉薦上去任隨堂,確實和汪孚林脫不開幹係。
    見田義顯然已經讚同了自己的話,陳矩這才笑道:“而汪孚林能說服元輔,在遼東之事上改主意,你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這一次,田義方才真真正正恍然大悟。張居正如今在內閣中引進了申時行這個素來關係不錯的翰林院晚輩,在尚書這一層則有王國光李幼滋潘晟等人,在侍郎這一級有曾省吾王篆,而在科道,雖說有左都禦史陳炌,雖說有當初那麽多人聯名上書請留張居正,但卻比不上一個汪孚林在張居正心中的地位,就連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也得靠邊站,這意思還不明顯嗎?隻要汪孚林小心謹慎,不犯大錯,在張居正下頭形成自己的小圈子,張居正不會反感。
    “看來我真的是被皇上嚇破了膽子。”田義擦了擦額頭,有些自嘲地苦笑道,“老了,隻知道杯弓蛇影,一驚一乍,若非麟岡你點醒,我隻怕幾天都睡不好。”
    “伴君如伴虎。”陳矩顯然很體諒田義的心情,可緊跟著,當外間守著的自己一個小徒弟敲門進來,壓低嗓音說出一句話時,他的臉色就一下子變了。
    “元輔張先生在內閣直房暈過去了。”
    別說陳矩,田義也險些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兩人全都是四十出頭,司禮監中的絕對青壯派,在掌司這種職位上停留兩年,就能升隨堂乃至於司禮監秉筆。盡管上層有變動,那就意味著他們可能會有機會,但他們全都不是急功近利野心勃勃的性子,此時最大的反應便是糟糕要出事!
    陳矩在打發了那小宦官出去之後,第一時間對田義說道:“元輔這一病,內閣那邊便是次輔張閣老居首。渭川兄,如果我是你,這時候就是沒病也要先病一場!”
    這話聽上去拗口,但田義一下子就恍然大悟。張四維被張居正壓製得幾乎談不上什麽權力,被馮保時時刻刻盯死,這個次輔當得比呂調陽還難受,偏偏還不能請辭。在這種時候張居正突然一病,卻意味著張四維抓住了一個最好的機會,但可能也是最後的機會。
    而在這種時候卷入如此漩渦,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機會很大,風險卻更大!更何況,他替皇帝在外奔走,未必就真的一點行跡都沒露出去
    於是,田義幾乎想都不想地說道:“麟岡,你放心,我知道分寸。茲事體大,我不多留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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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八章 閣老和太監的師生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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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堯卿從前沒見識過張居正上一次病倒的情形,而這一次,剛剛接了父母到新居,正在籌辦婚事的他,他終於體會到了,什麽叫做一病牽動萬人心。之前聽說他辦喜事那會兒,還紛紛湊上來要幫忙,要吃喜酒,要迎親的那些同僚下屬們,全都壓根不談此事不說,甚至還有人隱隱在他麵前流露出口風,說什麽元輔病中,不宜操辦婚事,身為元輔門生,應當先去探望老師為上。
    而新官上任沒多久的李選郎直接沒好氣地丟了一句過去:“申閣老家也是同一天娶兒媳婦,你們怎麽不讓申閣老家推遲娶婦?”
    盡管李堯卿的這句話讓吏部那些同僚們頓時閉上了嘴,可還是有不少人不以為然。畢竟,這位新任文選郎聽說背景很硬,二十六歲才頭婚,娶的還是前閣老殷士儋的女兒,據說又和張居正門下炙手可熱的心腹汪孚林有交情,吏部侍郎王篆對其評價頗高,文選司郎中臧惟一一貫眼高於頂,也與其相處不錯,眼看一年之後就可能榮升文選司郎中,誰不嫉妒?因此,李堯卿這好端端的一句話,便被有心人曲解之後散布了出去。
    李選郎說首輔大人病得好不是時候,耽誤他娶媳婦!
    當謠言兜了一圈,最後被臧惟一聽到再次告訴李堯卿的時候,昔日恃才傲物,如今稍稍收斂鋒芒的李堯卿頓時怒形於色。可轉瞬間,他就收起了滿臉怒容,非常沉穩地對臧惟一拱了拱手:“多謝臧兄好意告知。有道是眾口鑠金,這種事我去澄清也沒用,還不如放著不管。至於去元輔那兒探望,那就更滑稽了,我和元輔雖有師生之分,但之前我從未私謁過,眼下突然做出一副關心備至的樣子,不嫌太假嗎?”
    臧惟一自己就很反感那些趨炎附勢的家夥,李堯卿這話無疑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他讚同地連連點頭,隨即似笑非笑地打趣道:“你辦喜事,請柬也不發給我一張,這是不是太見外了?”


    “我新官上任,這婚事都沒怎麽顧得上,全都是汪程二位本著朋友之義替我奔走,請柬也都是他們替我發的,他們大概是覺得臧兄崖岸高峻,所以沒送請柬。臧兄既然肯賞光,回頭我親自來送。”


    “那還差不多。”臧惟一滿臉欣然地點了點頭,“從前我看汪孚林此人劍走偏鋒,總覺得他不走正道,聽你說起和他舊日交情,方才覺得倒是真心有所擔當,倒是可以交一交的人。不過,他此人最讓人嘉許的一點不是別的,而是他和六科廊兵科給事中程乃軒交情莫逆,互為犄角,卻沒有隨隨便便就把人引薦去給元輔,你也是一樣。交情歸交情,做事歸做事,這種瓜田李下的糾葛,少一點來得好。”
    李堯卿聽汪孚林說過,臧惟一是張居正親信王篆親自推薦,張居正點頭認可,這才能當上這個文選司郎中的。但臧惟一卻是一不去謝王篆,二不去私謁張居正,平素銓選也是極其強硬。李堯卿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君子,但平時為人處置的宗旨是,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更何況他也不能全部算是欺騙對方。所以,對於臧惟一的好意提醒,想到這位竟然是盡量避免和張居正扯上太深的關係,他不禁在心中暗歎一聲。


    而汪孚林得知臧惟一竟然親自向李堯卿要婚禮的請柬,不禁對這位老相識豎起了大拇指。至於外頭某些人有心放縱的流言,他卻完全沒放在心上,這一日在都察院中,山東道掌道禦史曹仁故意在他麵前提起李堯卿這樁婚事不是時候,他就立時發作了。
    “元輔隻是病休幾天,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病,用得著小題大做,拿人婚事說三道四嗎?且不提申閣老也是這天娶兒媳婦,滿京城不少定下婚期的官民百姓,難不成這段日子都要停嫁娶?傳這話的人全都是不安好心,不但成心詛咒元輔,更是不把皇上放在眼裏!”
    曹仁沒想到一句紮人的諷刺竟然給自己惹來了一身騷,詛咒元輔這種罪名就已經很要命了,藐視皇帝這從何而起?然而,他才氣得嚷嚷了一句你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汪孚林就直接把他頂了回來。
    “你還不服氣?那好,我就把話說得簡單易懂一點。元輔是李堯卿的座師,李堯卿是元輔的門生,元輔正好病了,而他的婚期已定,要是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不是認為有這麽一樁喜事,正好可以衝走點晦氣?太醫署都隻說元輔的病不過操勞過度,養一養就會好,你堂堂掌道禦史卻和外頭三姑六婆似的,傳什麽元輔病中門生不宜辦喜事這種鬼話,難道不是詛咒元輔這病重得隨時可能撒手?”
    “至於我說你沒把皇上放在眼裏,很簡單,若是皇上在病中,為人臣屬者緩辦喜事,那還勉強說得過去,現在病的是元輔不是皇上!”
    這是一大早眾多人進都察院的時候,趙鵬程正好在自家掌道禦史身後不遠處,因此這番唇槍舌劍,他是從頭看到尾,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簡直瞠目結舌,隻覺得汪孚林的說法實在是太大膽,太勁爆,可怎麽就聽了覺得這麽解氣呢?
    趙鵬程這麽個小人物尚且覺得驚心動魄,曹仁眼見得四麵八方已經聚攏了不少人看熱鬧,那後悔勁就更加別提了。早知道汪孚林是這樣得理不饒人的性子,他幹嘛還非得去和這家夥較勁?尤其是當汪孚林竟然不管不顧,隨口叫了幾個禦史過來評理,將他剛剛提到的流言給說了一遍,忿忿不平求公道的時候,曹仁發現不少人看自己的目光除了同情,還有的甚至直接露出了鄙薄,他不由得從心底生出了一絲深深的寒意。
    果然,他雖說強打精神辯白幾句,然後就奮力突破人群回到了直房,可不多時就被左都禦史陳炌給叫了過去,直接訓了個狗血淋頭。用陳炌的話說,身為掌道禦史,卻如同街頭巷尾的婦人那般人雲亦雲,傳揚出去豈不是笑話?
    汪孚林可不會去理會曹仁如今是怎樣後悔不迭,他之所以會選擇突然又挑起這樣的口舌之爭,完全是為了把自己這仿佛是氣急敗壞的閑話傳出去。至於張居正那邊如若知道了,會是怎樣的反應,他仿佛並不在意,接下來雖說也去過大紗帽胡同兩次,但都是停留很短,一連幾天都在幫忙操辦李堯卿的婚事。他這個當丈夫的都如此,小北這個為人妻子的自然更加善始善終,和許瑤奔前走後,忙得不可開交。
    這一日晌午,當她受了李堯卿母親之托,陪同宣城一位年長官員的妻子到殷正茂的那座老宅中,給準新娘插簪的時候,她正抽空和殷二太太謝氏說著婚禮最後的一點事務,突然就敏銳地聽到外間仿佛有人在說話爭執,聲音不大,似乎有點遠,但耳力很好的她卻沒錯過。
    知道殷家跟來辦喜事的仆人不多,而這座宅子還是汪孚林和程乃軒借給殷家人嫁女的,所以作為半個主人,她就對沒辦法立時脫身的謝氏打了個招呼,自己悄然帶著芳容和芳樹從屋子裏出來。一直到二門,她才看到一個媽媽正急得什麽似的與一個小廝理論,她就開口叫道:“怎麽回事?是打算把裏頭各位太太奶奶們全都驚動了才肯罷休?”
    “少夫人。”那媽媽卻不是殷家人,而是小北安插過來的。殷家那點人手如今全都忙著招待今日前來觀禮的各家親朋故舊還來不及,哪顧得上這頭。她撇下那小廝快步上前到小北麵前屈膝行了個禮,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這小廝來通報說,外間有人替宮中禦馬監監督太監薑淮薑公公來送禮。問他人和殷家有什麽關係,他又推說不知道,殷二老爺那邊根本脫不開身,就來求見殷二太太,我攔了一攔,他卻說那薑公公的人很誠懇,死活磨著我為他通報。”
    小北頓時為之一愣。殷士儋當年那點事,她也曾經聽汪孚林說過大概,意思是高拱為了援引張四維入閣,拚命阻擋殷士儋這個舊日裕王邸同僚的路,因此殷士儋怒極生恨,幹脆借了宮中太監的力入閣,其中馮保也出力不少。之所以殷士儋能夠走這樣的偏門,是因為這位閣老曾經擔任過內書堂教習,一度出入司禮監很勤快,與不少大璫都有密切的關係。
    可是,權閹和權臣之間的關係本就功利,如今殷士儋都已經致仕了,宮中太監的力量又不可能幫著殷家人中進士,所以殷士儋幼女殷小姐和李堯卿這樁婚姻,殷家方才會不惜坐等而玉成,更是在李堯卿這個準女婿的仕途上下了大力,和張居正達成了妥協。那麽,如今這位來送禮的薑公公是何方神聖?
    心中一時想不明白,小北就多了幾分謹慎,對那殷家小廝讚許了兩句,隨即吩咐那媽媽先出去將那送禮的人帶到外院小花廳。她重新回到屋子裏,見殷二太太正被人圍著說話,她若是上前去遞話,很容易被不相幹的人發現,而殷小姐年少,很難知道父親和宮裏那些太監打交道的情形,兼且人還有許瑤作陪,她想了想就幹脆再次出門,打算獨自去應付那位宮中來客。
    等到了外院小花廳,見來的是一個身穿青綢直裰的中年人,她就和顏悅色地說道:“殷二老爺和殷二太太如今忙著招待客人,一時半會抽不出空,我是幫忙殷家操辦婚事的,我家相公是都察院廣東道監察禦史汪孚林,你有什麽話可以直接對我說。”
    那中年人立時為之釋然,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說道:“原來是汪大奶奶,我家薑公公是禦馬監監督太監薑淮。”
    小北再次聽到這個名字,便笑著問道:“你家薑公公和殷老太爺可是有舊?讓你前來送禮,可還有其他吩咐?”
    “回稟汪大奶奶,我家薑公公是殷老太爺當年教過的弟子,殷老太爺入閣之後,還記得我家薑公公,托了馮公公探問,這才得知人在禦馬監,後來馮公公首肯,薑公公還曾經到私宅拜謁過老師和師母。殷老太爺致仕,也是我家薑公公一路把他送到天津的,本來還打算再送到山東,因為不敢擅離方才回返。如今知道老師嫁女,薑公公恐怕沒法來喝這杯喜酒,就吩咐我特意提早來送賀禮。”
    原來是殷士儋當年的學生麽?隻不過這樣的學生還肯大大方方認下來,殷士儋這人倒是挺有趣。
    小北嘴角微挑笑了起來,越發親切地說道:“既然是這樣,那就不是外人了。你如果不忙著回去,那就在這裏坐著慢慢喝茶等一等,我這就差遣人去請殷二老爺過來。”
    知道汪孚林這兩年來可謂是炙手可熱,就連其妻葉氏的那場身世風波,也在京城廣為流傳,那中年人不過是薑淮身邊的掌家私臣,見小北待自己如此客氣有禮,不禁也覺得大有臉麵,連忙欠身謝過。小北當即吩咐了芳容去找殷二老爺,接下來自己又打探了一番薑淮的情況,誰料人家似乎有感於她那和煦的態度,說著說著,竟然連自家公公當年的老底子也給完全揭了出來。
    “薑公公常常對我們說,當年他在內書堂讀書的時候,殷老太爺任教習,他趁著殷老太爺不在屋子裏的時候進去偷看書,正好看到老太爺的烏紗帽和銀帶,就都穿戴了起來,結果正在屋子裏大搖大擺的時候,殷老太爺竟然回來了,他沒看見,還在那自顧自學殷老太爺走路,直到殷老太爺嗬斥這才發現。眼看恩師要發火,薑公公急中生智,說出了一句話來。”
    聽著這劇情,小北登時不禁莞爾,卻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最終殷士儋沒有追究,反而結下了一段善緣。
    果然,下一刻,她就聽到外頭傳來了殷二老爺的聲音。
    “薑淮說,師父您家裏自有玉帶,這銀帶有什麽了不起的?父親聽了哈哈大笑,也就把人放走了,回去之後和母親說起,兩個人差點笑破了肚子。”
    殷二老爺打起簾子進屋,見小北起身對自己襝衽行禮,他點點頭後就衝那薑淮派來的掌家笑道:“回去告訴薑淮,送禮之外,他隻要願意,就來喝這杯喜酒,大不了我在書房單獨款待他。”
    等到那掌家起身連聲答應,行過禮後告退離去,殷二老爺才對有些迷惑的小北說道:“家母閨名束玉,薑淮也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的,靈機一動拿出來調侃,但父親卻也賞識他急智。後來父親離開內書堂多年之後,卻還托馮公公打聽過薑淮,他那時候已經是禦馬監奉禦,還特地到家裏來拜見師父師母,父親致仕的時候,確實是他一路送到天津,父親也確實拿他當弟子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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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九章 好讀書的薑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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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小北回家對汪孚林說起這件趣事的時候,汪孚林先是驚訝,然後也同樣笑得前仰後合。
    銀帶……束玉……玉帶……虧得殷士儋好度量!
    笑過之後,他就摟著妻子說道:“這世上的文官,十有八九都瞧不起宮中那些閹宦,瞧不起他們身有殘缺,認為他們低三下四,可有些人也不去想一想,除卻某些羨慕富貴,於是自宮求進的,有多少都是貧苦沒著落,這才把好端端的孩子往宮裏送?而且內書堂大多挑選十歲以下的孩子入內讀書,又讓多少原本目不識丁的人有了讀書認字的機會?我在碰到張寧之前,對宦官也沒多大好感,可和他打過幾次交道之後,卻覺得某些宦官比大多數偽君子要強多了。”
    “是啊是啊,當初要沒他弄來那條船,你就去遊西湖吧!”小北嗔笑了一聲,隨即就躲開了汪孚林的鹹豬手。
    “從前我覺得殷士儋靠著結交宦官入閣,總是一個很有機心的人,現在聽你說的這個故事,卻覺得他這人著實還豁達。換成是我,到內書堂當教習,一個小宦官跑來戴我的烏紗帽,束我的銀帶,大搖大擺學我走路,等被我撞破發火時,還拿我家妻子的名字來開玩笑,別說發火吼一頓,就是拿戒尺抽他一頓都是輕的,他竟然就這麽輕輕放過了。要知道,以他那時候和薑淮天差地別的身份,隨隨便便就能讓薑淮一輩子不能翻身。這種容人雅量,很了不起。”
    對於汪孚林的這種說法,小北也覺得頗為讚同,但隨即就若有所思地說道:“隻不過,後來殷閣老官做大了,卻還托馮保去探聽這個薑淮,這應該就不隻是重敘師生之誼了。”


    “沒錯,殷閣老怎麽入閣的?據說是靠的陳洪。入閣之後,他屢屢被高拱指使言官彈劾。既然立足艱難,他當然唯有靠著和宮中加深聯係。畢竟,陳洪不久就下台讓位給了孟衝,而孟衝目不識丁,他怎麽看得上?相反,馮保卻是正經內書堂出來,飽讀詩書,精通琴藝。於是,殷士儋借著薑淮的事對馮保放出一個信息,你看我從前對一個小宦官如何寬容,那麽我對你們這些大太監的態度不就可想而知了?”


    “可惜,馮保雖說那時候就是司禮監秉筆,兼東廠提督太監,奈何在隆慶皇帝麵前卻不過平平。所以殷閣老下台,馮保幫不了,而等到高拱下台,當今元輔上台,殷士儋的價值不如元輔,而且若是執意非要重新扶殷士儋入閣,他和元輔的關係就可能破裂。按照一般人的邏輯,內閣有一個盟友,當然不如內閣有兩個盟友,如此可以扶持這個打壓那個,任憑人窩裏鬥,坐收漁翁之利。可是,馮保卻沒有這樣做,哪怕元輔即將遭遇丁憂也沒打過這樣的主意。”
    說到這裏,汪孚林對馮保的取舍不禁有些欽佩。那時候高拱下台,高儀一死,馮保可以說是內廷皇權的代行人,小皇帝的大伴,李太後最信任的人,縱使張居正還要差不止一層,可馮保卻基本上放手給張居正去做事,自己幾乎沒有給過掣肘。
    也怪不得馮保雖說下場淒慘,後世還有不少士大夫認為這是大明朝難得一見的好太監……
    “我聽說,殷閣老當年請求致仕的時候,才剛好五十歲,現在也不過五十八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如果他在內閣,又是敢和高新鄭公打架的脾氣,肯定會很難和首輔大人相處。”小北對汪孚林的判斷素來服氣,此時越想越是覺得這種大臣之間的傾軋,真的是無關政績,無關人品,隻因為你不把人擠下去,你自己就可能被人擠下去,所以要竭盡全力提防每一個人,哪怕是自己的盟友。
    高拱若不是因為一念之仁,沒有早點把張居正給逐出內閣,怎麽會落到現在的下場?
    “這樣吧,你回頭在殷家的時候看看有沒有機會,若是那位薑公公主動找你,那就不妨說幾句話。雖說殷士儋對馮保推薦過他,可馮保自己徒子徒孫都用不過來,未必就有多重視他,他如今特地為殷家嫁女來送禮,未必就沒有別的意思。”
    “行,我知道了。我已經和許家姐姐說好了,辦婚事那一天,我幫著殷家嫁女,她幫襯著李家娶婦。”
    夫妻倆說完這樁很有意思的小插曲,小北正要問一問汪孚林之前特意在都察院說出那樣很容易讓人曲解的話,會不會太過頭了,卻沒想到枕邊人突然一個翻身把她壓在了身下。下一刻,她就聽到汪孚林在耳邊低聲說道:“阿毛雖說有個哥哥,但金寶比他大太多了,以後說不定他和侄兒還相處得多些。咱們再努力一下,爭取給他再添個弟弟妹妹,免得你在家無聊!”
    小北一下子為之一怔,猛地想起,今天這日子算算確實是那幾天,當即輕輕嗯了一聲。
    等到雲收雨散,汪孚林下床要去收拾時,卻突然開口說道:“媳婦,對不起,其實接了爹娘和阿毛過來到京城一起過年,並不是大事,隻是如今多事之秋,隻能委屈你了。”
    盡管小姑子汪二娘和自己的妹妹也差不了多少,還有許瑤這個朋友,出外拜客也能有個伴,但汪孚林去都察院的時候,小北還是常常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細細思來,哪裏不知道是將繈褓中的兒子留在徽州的緣故?此時聽到汪孚林這麽說,她隻覺得眼睛一陣酸澀,竟是起身一把從後頭抱住了汪孚林,伏在那並不算十分堅實寬闊的肩背上,眼淚一滴滴掉落了下來。


    “我不後悔……李師爺尚且能等殷小姐那麽多年,可我們那麽容易就在一起了……隻要你能夠好好的,以後我們一家人有的是時間相處!”
    “是啊,你說得對。”
    汪孚林笑了笑,輕輕把手按在了小北那環著自己腰身的雙手上:“如果沒惹上張四維,也沒碰上過元輔,隻要我考中了進士,這時候也能辭官回鄉做富家翁,等到日後再出來做官。可既然冤仇結大發了,元輔又對我不錯,那麽就隻好硬著頭皮上了。這一次是張四維最好的機會,我不相信他已經發覺我靠上了皇上這尊日後最大的靠山,已經聽說元輔的病不大好,已經發覺皇上對元輔和馮保心懷忌憚,還能夠忍得住。辦好李師爺這樁婚事,就該打硬仗了!”
    這一夜,夫妻倆恰是激情四射,半宿未眠。等到大清早起來時,汪孚林去都察院時況且腰腿酸軟,坐在馬上哪裏都不得勁,小北坐車出門去殷家時,又何嚐不是在馬車裏睡了個昏天黑地?然而,嚴媽媽得在家裏看家,兼且教導新來的幾個仆婦丫頭,外加以真實容貌賣身進來的“劉英”,跟著她出來的芳容和芳樹雖說得用,可到底比不得嚴媽媽和她留在廣東嫁人的碧竹武藝熟稔,所以她到了殷府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泡了濃茶來。
    送聘,發妝,轉眼便是婚禮的正日子。一大早新娘開始梳妝打扮,小北也沒閑著,幫著殷二太太應付一撥撥到女方家裏來道喜的客人,甚至隻能抽空少許安慰了一下緊張到了極點的新娘子。等到了下午新郎過來迎親的時辰時,忙了太多天的她甚至沒力氣去看那前頭是怎麽個熱鬧的情景,幹脆就在茶房裏坐著歇口氣。可就在她很大度地放了芳容芳樹,包括茶房裏幾個仆婦丫頭的假,讓她們去湊熱鬧的時候,她突然隻聽得外間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緊跟著,門簾竟是被人掀開,緊跟著一個人直接鑽了進來!
    那人三十出頭,一身青絹直裰,黑色布鞋,發間青玉簪,光著頭沒有戴襆頭又或者帽子,乍一眼看去,仿佛不知道是哪家來蹭喜宴的窮親戚,可小北和人一打照麵,卻發現來者初見自己微微有些訝異,但隨即就顯得冷靜而從容,行禮的動作非常得體,分明是經過嚴格訓練的。
    “不知道茶房裏竟然還有女眷,恕我冒犯了,夫人見諒。”
    聽到這說話的聲音帶著幾分陰柔,又瞥見此人白麵微須,但那幾根著實有些不自然,小北不由心中一動,等對方想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就開口說道:“無妨,想來你也是不想和外間那麽多官人們照麵吧?殷二老爺作為兄長,得把新娘子送上轎之後才能得閑,你不妨在這裏坐坐,不要緊的。”
    “哦?夫人怎麽知道我是找殷二老爺的?”陰柔青年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隨即就恍然大悟,笑著問道,“可是汪家少夫人?”
    聽到對方直接開口道破了自己的身份,小北就笑道:“正是我,可是薑公公?”
    “嗬嗬,是我。我還想著打扮得低調些過來,見了殷小姐出嫁,會一會殷二老爺就走。”薑淮摸了摸下巴,嗬嗬笑道,“之前聽送信的掌家說,殷家臨時借住的這宅子很大,是當年殷尚書的舊宅,多虧汪爺和程爺幫襯,師父才能風風光光嫁女。隻可惜前頭人太多,我不想被人撞破師父的兒女和宮中太監堂而皇之地往來,隻能找地方避一避等一等,誰知道這麽巧就遇見少夫人。若不是我臨時起意才到這來,還以為是您在守株待兔。”
    小北頓時被薑淮這輕鬆的口氣給逗樂了。想起之前對方派來的那個掌家,以及殷二老爺說的那個故事,她的嘴角翹得更高了些。
    “不是守株待兔,而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薑太公釣魚?此事出自晉朝苻朗的《苻子?方外》。”
    見薑淮眼睛亮晶晶的,竟然開始饒有興致地說起了出典,小北頓時愣住了。和汪孚林呆的時間長了,老聽他一本正經地說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比如封神演義,小北已經習慣了隨口亂說,卻不曾想遇到個談典故的宦官,此時不由得笑道:“薑公公真是博覽群書。我倒沒讀過你說的,隻聽外子說過幾卷封神演義而已。”
    “我可遠遠不及汪爺。汪爺寫的那些故事宮裏流傳很廣,我也拜讀過幾卷法蘭西演義,非常佩服,內書堂裏流傳就更多了。”薑淮說起內書堂時,臉上明顯帶著幾分追憶,竟是笑眯眯地對小北說,“希望少夫人回頭能請汪爺把您剛剛說的這故事也寫出來,這封神演義肯定比那些西洋演義更加引人入勝。”
    小北隻覺哭笑不得——回頭汪孚林一定會抱怨,媳婦你坑夫啊,沒事又給我增加工作量——她定了定神,這才拐回正題道:“薑公公這麽年輕,就已經是禦馬監監督太監了,實在很令人驚歎。”
    “可和汪爺一比,不是就老了?”薑淮乍一看顯得有些高冷,但一說話,便流露出幾分當年在內書堂時的大膽天分來。見小北笑吟吟的,不以為忤,他想到傳言中汪孚林這位妻子的出身,倒有些佩服汪孚林娶妻的眼力。畢竟,他尊敬的殷士儋妻子,那位束玉夫人,就是這樣一個很豁達很隨和的女人,和那些矯揉造作的貴婦截然不同。於是,他見小北抬手示意他在對麵坐下,仿佛這裏不是茶房,而是會客室,他就毫不在意地坐了。
    當然,他沒忘記特意解釋了一句:“我吩咐了我一個幹兒子在外頭守著,少夫人不用擔心回頭被人撞進來說閑話。”
    小北正想問的事情被人直接挑明了,心下還沒來得及一鬆,對方接下來說的話,就讓她一下子拋開了之前閑話家常的輕鬆寫意。
    “禦馬監掌兵,想來少夫人也應該聽說過,不過我這個監督太監自然比不得掌印太監和提督太監,隻因為當初提拔我的是馮公公,再加上年輕,在宮裏也就有幾分薄麵。”說到這裏,薑淮看了一眼小北,見其分明心領神會,竟是微微頷首,他心想什麽樣的妖孽娶什麽樣的媳婦,這種事竟然也聽得明白,不用完全點破,頓了一頓就繼續說道,“聽說之前汪爺因為遼東的事深合皇上心意,慈聖老娘娘卻把皇上叫過去說了一頓。”
    沒等小北消化完這麽一個消息,他就又開口說道:“皇上之前有些小風寒,指名召了太醫院禦醫朱宗吉,沒想到一問才知道,朱太醫竟然病了,連元輔這次病倒,都不是一貫給張家把脈的他去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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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零章 榮升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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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幸好!
    小北在心裏連說了兩個幸好,暗想汪孚林素來對朋友那是最沒話說的,知道張居正這場病可能會帶來各種問題,首當其衝的就是幾乎成為張家人最常用大夫的太醫院禦醫朱宗吉,因此早早暗暗知會朱宗吉趕緊“病倒”。若非如此,朱宗吉這些天肯定要出入張家把脈診斷開方子,會有多少人去向其打探張居正的病情如何?到那時候,別看朱宗吉還是武清伯李家常用的大夫,仍然擺脫不了那漩渦。
    她非常得體地露出了幾分憂色,皺眉說道:“朱太醫竟然病了?這些天隻顧著李大人和殷小姐的婚禮,我和相公都沒顧得上其他事情,相公就連大紗帽胡同都沒來得及去兩趟,每次更是來去匆匆,等今天過後,我得請他去看看朱太醫才行。”
    饒是薑淮八歲入宮,在宮中浸淫了快三十年,也沒看出小北臉上有什麽破綻。知道沒法指望這察言觀色的本領了,他幹脆直截了當地說道:“聽說師父嫁女,我派人前來送禮,原本沒指望能喝這杯喜酒,卻沒想到殷二老爺還認我這個師弟,這才厚顏親自來了,卻剛剛好如此有緣分,撞上了少夫人。明人麵前不說暗話,雖說師父當年對馮公公推薦了我,但馮公公下頭人太多,最初也沒顧得上我,這個禦馬監監督太監,是張容齋張公公推薦我當的。”
    敢情薑淮是張宏的人嗎?
    小北剛想到這裏,薑淮卻又詞鋒一轉道:“但馮公公原本屬意我去當乾清宮管事牌子,卻被張容齋公公攔了下來。後來聽說是張容齋公公建議,皇上自己從二十四衙門挑人,我裝傻充愣,也就沒選上我。”
    不愧是被殷士儋看中,特意向馮保推薦的人,這人趨利避害的心思簡直絕了!
    想到這裏,小北便真心實意地讚道:“薑公公真是慧眼如炬的聰明人。”
    任憑是誰,被人稱讚總會高興,薑淮也不例外。而且稱讚自己的不是宮中那些同僚下屬,而是外邊的官宦夫人,他就更加開懷了,但更多的是一種和聰明人打交道的欣然。既然已經試探出有其夫必有其妻,那麽他就不再拐彎抹角,而是真心實意地說道:“師父回鄉致仕之後,殷家沒人出仕,我也不敢隨便接觸外頭的朝官,如今得知師父力推姑爺,甚至為其謀了文選司員外郎之職,我本來想看看能否和他相交,沒想到竟然能遇到少夫人。”
    知道薑淮此刻不需要拐彎抹角,拖泥帶水,小北就爽快地說道:“李大人和我家相公是老朋友。他一向知道,我家相公和人相交不看出身,想來薑公公應當聽說了,他和司禮監隨堂張公公是怎麽認識往來的。多一個朋友,多一個幫手,彼此遇事時更能夠相互扶助提攜。”


    “那是自然。”薑淮頓時笑了,“汪爺選了同一閣這種司禮監一大幫人的產業宴客,雖說不至於人盡皆知,但有頭有臉的都知道了。我和內書堂掌司陳矩也有點交情,當然也就聽說了此事,否則,也不敢直接對少夫人提。”


    他一點都沒問小北是不是能夠替汪孚林做主,而是非常自然地說道:“我這兒正好還有個消息可以告訴少夫人,內閣次輔張閣老,這些天揭帖上得很勤。隻不過,這是照例要先送司禮監,再送皇上的,不消說,馮公公全都預先過目。隻不過,百密總有一疏,少夫人說對不對?”
    “確實如此。”小北立刻點了點頭,可她正打算稍稍深入一下這個問題時,卻隻聽外間傳來了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
    “薑公公,有人朝這邊來了!”
    薑淮立刻一彈衣角站起身來,又急又快地小北說道:“我在北城靖恭坊炒豆兒胡同有座私宅,我弟弟就住在那。他不像那些老公公的弟弟侄兒一樣拿腔拿調,是個挺老實的人。今後若有事,少夫人可使人送信過去,這本書當成暗語,寫著暗號對應的紙也在裏頭。書不重要,裏頭的東西重要。”隨手將一卷唐摭言給塞了過去,他就繼續說道,“至於我要送什麽消息過來,自然會有各種法子送到汪爺手上,至於特別的記認,暗號紙上我已經寫明了。”
    “我一會自己讓人去通報殷二老爺,少夫人就不用費心了。”
    說完這話,薑淮就迅速閃出門去,小北隨即彈起身到門邊一看,卻隻見這位進過內書堂,如今在禦馬監排名第三的太監竟是動作敏捷翻牆而去,先頭那個報信的人也無影無蹤,直到人消失,她才看到不遠處芳容和芳樹結伴回來,身後還跟著幾個仆婦。她立刻放下門簾回到位子上,掃了一眼手中的書,心中就斷定今次過來,薑淮也許本是想和殷二老爺,甚至是李堯卿建立一點聯係,卻直接和自己碰上了。
    不過這樣的巧合,多來幾次更好!
    她不動聲色地將那本唐摭言中夾著的暗語序號那張紙片藏進了腰中錦囊裏,隨即便好似在看書似的,等到眾人進來,說說笑笑,她手裏這本書卻沒有引來任何人的關注,就這麽給忽略了過去。趁著別人都以為她在翻書解乏,她把一本書隨手翻了一遍完,確定隻是司禮監經廠中一本再普通不過的刻本,她在安排好殷府中那些客人之後,月上樹梢時分回程時,就隨手把書順了回去,而不是隨隨便便就當一本沒用的書扔在殷府。
    而這一夜在李堯卿那邊幫忙的汪孚林,就沒有小北那麽輕鬆了。和已經過氣的殷家相比,昔日李師爺如今卻是炙手可熱的文選郎候補,再加上他和程乃軒親自打點,黃龍和朱擢都來相幫待客,盡管李父昔日隻是個沒怎麽見過市麵的小秀才,一場婚事還是辦得滴水不漏。而最讓汪孚林又驚又喜的是,他和程乃軒在製藝時文上的老師,也是李堯卿當年的啟蒙老師方先生方岩,竟然和柯先生柯鎮一同在當日趕了過來,正正好好喝上了這杯喜酒。


    靠著汪孚林親傳,千杯不醉的作弊大法,李堯卿成功躲過了眾多灌酒的家夥,避進了洞房,而汪孚林也在應付完了眾多賓客之後,和程乃軒一起被方先生和柯先生拖走。麵對兩個當年幫忙他們考中舉人,進而考中進士的恩師,不論是如今在京師威名赫赫的汪小官人,還是程大公子,全都異常老實。
    久別重逢,柯方兩位雖說還是舉人,相比昔日弟子在科場上一舉登第,仿佛還差了幾分,但在氣勢上,他們卻更勝一籌。可是,冷臉方先生一開口,卻並不是數落兩人什麽,而是直接對著汪孚林說:“世卿,借著小李大喜的日子,我也給你稍帶了一個喜訊。你當祖父了。”
    程乃軒先是呆呆發愣,隨即突然捧腹大笑了起來,還誇張得直接往地上一蹲,拚命地捶著地麵。而汪孚林眼角直抽,突然沒好氣地直接在程乃軒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氣急敗壞地說道:“有什麽好笑的!你回頭不也得當祖父?”
    “我至少得等到三十幾歲才有這可能,誰像你,二十二歲當祖父,哈哈哈哈!”程乃軒卻不管汪孚林那臭臉,隻顧著在那傻樂。
    “當祖父不好嗎?我要是願意,再過十年就能讓人叫我老太爺!”汪孚林沒好氣地冷哼一聲,這才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連忙非常關切地向方先生問道,“金寶他們兩口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
    “你想他們給你添孫子還是孫女?”柯先生卻故意沒個正經,故意強調了一個孫字。
    “孫子孫女都行,我又不在乎這個。”汪孚林沒好氣地挑了挑眉道,“但若是頭胎生個兒子,女方家裏估計能鬆口氣,接下來也可以調理調理身體,不用暗自著急了。”
    “那不就得了?沈家小丫頭生了個大胖小子。”柯先生衝著汪孚林擠了擠眼睛,隨即笑道,“如今叔侄兩個大胖小子擺在一塊,哭起來能把房子給掀翻了,你家那兩位雙親又是高興又是發愁,喏,這是給你捎帶的家書。”
    汪孚林瞅了一眼還在地上笑個不停的程乃軒,也不理會這家夥,接過那封信就立刻拆口子看。就隻見裏頭厚厚好幾張信箋,卻不是一封信,而是父親汪道蘊和金寶一塊寫的,前頭第一張是汪道蘊的,端著父親架子說了些老氣橫秋沒營養的話,末了才說了重點,無非是他和小北的兒子阿毛一切都好,金寶的兒子生下來頗為健康等等,最後順嘴提了一句汪道昆的現狀,還說是汪道昆正在寫一部新書雲雲。
    對於老爹的性子,汪孚林一貫知之甚深,因此看過之後就把那信箋隨手放到最後,這才開始看金寶那封挺長的信。抬頭照例是父親大人,然後金寶就很有條理地匯報了家中長輩的身體和生活狀況,小姑姑小姑父的現狀,秋楓在南京國子監的情況,葉青龍的生意推進狀態,自己的各種學習情況,仔細到詳細寫明拜會了誰誰誰——其中多半是沈懋學引介的各方名士——最後才表達了對於那個新生兒的喜悅。
    對於這精心修飾,文采斐然,但本質上卻還是流水賬的信箋,汪孚林簡直無話可說,到最後一股腦兒塞回信封,這才對著柯先生問道:“金寶又或者是我爹給孩子起了名字沒有?”
    千萬別讓我再起!
    柯先生看出了汪孚林那點怨念,笑吟吟地說道:“孩子的小名叫阿福,你爹起的。”
    汪孚林簡直想去扶額,自己這個雙木的小名已經夠鄉土了,他給兒子起的小名也已經夠老土了,結果老爹給重孫子起的小名也一樣毫無新意毫無突破,簡直是沒有最土,隻有更土。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打算確保一下大名起了沒,究竟誰起的,一旁的方先生終於又開了口。
    “大名是沈君典親自過來商量,然後是他和金寶一塊起的。汪明川,日月之明,山川之美。”方先生見汪孚林非常滿意地舒了一口氣,他那一貫比較冷峻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笑意,“不少人家都想來訂娃娃親,被你爹和沈君典給婉言謝絕了。”
    “什麽婉言謝絕,這時候就要強勢回絕才對!”程乃軒終於站起身湊了過來,卻是壞笑道,“看來這年頭那些結親的人家還真是不在乎女兒嫁進來上頭有婆婆不算,還有太婆婆,太祖婆婆,隻想攀高枝。”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汪孚林這次終於強勢發言把程大公子的閑話給堵住,這才對著方柯二人拱了拱手道:“敢問二位先生大老遠從江南而來,應該不至於隻是為了李兄的婚事,還有替我帶喜得孫兒的好消息吧?是不是還有什麽要緊事?”
    程乃軒一琢磨,還覺得真是這麽一回事,連忙看向了那兩位當初的魔鬼嚴師。果然,柯先生和方先生交換了一個眼色,一貫更多話的柯先生就沉聲說道:“次輔張閣老給你家伯父連著寫了好幾封情真意切的信。”
    張四維?給汪道昆寫信?這是幹嘛呢……等等,這家夥竟然真的信了他和汪道昆反目!
    汪孚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好運,可轉念一想,許國識破他的詭計,那是因為同為歙縣人,又是拐了彎的姻親,兼且名利心沒有那麽重,熬得住且等得起,細細從情誼方麵思量就能看得出來,而殷正茂就沒看穿。王錫爵也談不上看穿,隻覺得他和汪道昆是政治理念不和。至於其他知道的人,如程乃軒,如金寶,那都是他親口捅破的窗戶紙。
    然而,當初汪道昆在廷推兵部尚書的時候和他開始出現分歧,張四維和王崇古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那時候汪道昆迫於無奈推了王崇古,然後經過他那大鬧一場,讓人誤以為汪道昆打算和王崇古張四維舅甥重新修好,所以張四維如今眼看他勢大難製,這才把主意打到了汪道昆身上,完全是可以預見的。
    定了定神,汪孚林這才立刻追問道:“信上怎麽說?”
    “南明先生讓我們帶了原件來。”汪孚林看到柯先生變戲法似的掏出了三封信,卻沒有直接給他,他不禁皺了皺眉,“先生這是還有什麽條件?”
    “很簡單,如果將來還是當今首輔勝出,你要答應我們一件事,絕對不能讓他毀棄天下私學書院!”
    汪孚林先是為之一怔,繼而就爽快地點了點頭:“我雖非出自哪家書院,可這件事,我答應了!”
    第十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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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2 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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