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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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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一章 和你比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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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衙和縣衙一樣,每日早午晚三堂雷打不動,屬官和屬吏差役全都要點卯上堂。但由於能當到知府這個層級的絕不可能是菜鳥,因此不太會發生新知府上任之後什麽都不懂,早堂午堂晚堂三堂拖拖拉拉決斷不了事,最終全都緊挨在了一起,造成屬官屬吏也得陪著幹耗一整天的悲催事件。尤其是晚堂往往不會有太多公務,申時過後的晚堂往往就是走個過場。

    所以,這天午後申正不到,府衙就散衙了。高敏正照舊從後門出來,穿過府後街進了自己家,適才在其他人麵前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就不見了,而是流露出了一絲輕蔑的冷笑。正如他所料,自從自己派去的那個人在綠野書園中和那幾個五峰盜接觸過後,這些犯人就再也沒放出來服苦役,而是一直都羈押在大牢中。顯而易見,他擺明車馬的進攻讓對方不得不謹慎應對。隻可惜,破綻既然露出來了,他又怎會輕易放過?

    然而,高敏正在書房中卻沒有找到邵芳,問過在此伺候的書童,他才知道,邵芳一大早就出去了,自始至終就不曾回來過。盡管邵芳走的不是正門,而是帶人從後牆翻出去的,但他仍舊有幾分不快,可想想》♀,邵芳畢竟是曾經助高拱複相的關鍵人物,能來幫他這區區同知,他怎能苛求太多?饒是如此,在主位坐下來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有些擔憂。

    “隻希望他千萬別操之過急,想當初格老大和五峰盜那些人橫行東南,還不全都在歙縣衙門栽了跟鬥?”

    “高大人說得沒錯。我也知道自己紮眼。早早讓人雇了馬車。自己坐在車上繞著那座歙縣衙門轉了一圈,僅此而已。”隨著門外這聲音,大門咿呀一聲被人推開,緊跟著卻是邵芳跨過門檻進來。他對高敏正微微一頷首,繼而開口說道,“隻看表麵,縣衙似乎一切如常,但人既然是關在大牢。生死自然任憑他們揉搓,高大人身為新任捕盜同知,依我看再等下去變數太大,可以釜底抽薪了。”

    由於之前小北等人是夤夜潛出縣衙,天一亮就從小北門出發,所以高敏正並不知道。但是,他不會認為葉鈞耀就真的束手待斃,所以在一係列試探的組合拳之後,他也決定速速出擊,邵芳的建議無疑正中他下懷。然而。他正要答話的時候,冷不防外間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嚷嚷。

    “青天大老爺。您要為我做主啊!”

    隨著這個聲音,亂七八糟的哭喊聲嚷嚷聲接踵而至,饒是高敏正最初隻是覺得心頭一點點膈應,此時此刻也不知不覺變了臉色。而邵芳更是立刻建議道:“高大人還請快出去看看,怕是事情有變。”

    高敏正也來不及多想,點點頭後就立刻出了書房,等趕到這兩進小院的大門口,看清楚門外那狀況,饒是他事先有所預計,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因為此時此刻,前頭這條府後街上,正對著他家大門竟是跪著二三十號人,男女老少無所不包,最讓人心驚肉跳的是,發現他出來,一大堆人呼啦啦全都起身將他圍了個水泄不通,緊跟著就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自己的情況。

    “大人,我家三年前進了賊,家中僅有的值錢東西一對銀鐲子被偷,至今下落全無!”

    “你丟了一對銀鐲子算什麽,我家丟的是一條金鎖,一條連鎖片帶鏈子足有一兩半重的金鎖!”

    “大人,您不是捕盜同知嗎?我家裏孩子被拐多年,請您主持公道!”

    在這一片喧囂中,聽著這些七嘴八舌的聲音,高敏正終於意識到自己眼下麵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局麵。他之所以會得到這個捕盜同知的職位,不用說,那是因為他在蘇州府推官任上的傑出表現,可一連兩任都是佐貳官而不是掌印官,對他這個兩榜進士來說著實屈辱,更何況捕盜這兩個字,對於立誌當名臣的他來說,等同於烙上一個印記。而現在這些苦主拿著也不知道多少年前案子來堵門,口口聲聲讓他這個捕盜同知做主,無疑加深了這個印記。

    他憑什麽給徽州一府六縣那些無能的前任知府又或者縣令擦屁股?

    高敏正隻覺得額頭青筋微微顫抖,仿佛隨時都會因為怒氣而爆裂開來。他剛想嗬斥,卻沒想到人群中有人嚷嚷道:“高大人,咱們徽州府從前都是沒有捕盜同知的,現如今您既然上任了,這一府六縣的長治久安,可全都指望您老人家了!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還請您幫一幫大夥兒,對有錢人家來說不過是幾兩銀子幾兩金子的小事,可對大家來說就是身家性命,更不要說那些拐子可恨到極點,您若是能根除這些人,咱們願意給您立長生牌位!”

    “對,不止長生牌位,咱們給您建祠堂!”

    “高青天,咱們求您老人家了!”

    見眼前那一大堆人竟是呼啦啦全都跪下了,高敏正嘴角抽搐,終於意識到所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是什麽樣的局麵。他不得不壓下怒火,苦口婆心地告知眾人,自己是同知,不是主管一縣刑獄的縣令,也不是主理一府刑名的推官,眾人這屬於越級上訴,奈何這種道理和眼下這些百姓根本就沒法溝通。每個人都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苦苦哀求高敏正能夠明鏡高懸,還他們一個公道。

    高敏正費盡唇舌,嘴都差點說幹了,卻不過隻說服了數人回頭正式到府衙去陳情,可其他人卻不肯就此散去。而直到這時候,這位新任捕盜同知方才認識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緣何地方官按照規矩都隻能住在衙門的官廨裏,而不能住在外頭,其實也是變相杜絕這種被人堵門要求主持公道的陳情!盡管不能禁絕有冤百姓平日出行被人攔轎攔馬。可總比如今這樣動彈不得好多了!



    在距離人群老遠的一座小茶館二樓雅座裏。汪孚林眯著眼睛觀看自己一手導演的這一幕。心裏卻談不上痛快。高敏正上任捕盜同知的消息,當然是他讓人散布出去的,可竟然會有這麽多人全都挑在這個時候跑過來,寄希望於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這真的是意外之喜,但細細想來卻又有些悲哀——盡管他摻沙子似的摻了幾個人,也打探到來的人中歙縣最少,而且都是雞毛蒜皮官府不受理的小竊案。可其餘各縣諸如孩子被拐這樣的案子,實在是讓人揪心。



    葉鈞耀上任以來,漁梁鎮上的那些專門用來轉運被拐男女幼童的花子船,已經從最初的明目張膽被打擊到現在的少有露頭,足可見地方官的治理方針和手腕非常重要。他倒要看看,高敏正會怎樣應付這些把希望寄托在其身上的百姓!

    盡管邵芳身在內院,外院那些高家仆從全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可他聽到外間動靜依舊很大,而高敏正一去就沒有回來,立刻意識到事情比預料中的更加嚴重。哪怕知道外間恐怕不止是針對高敏正的陷阱。也可能是誘出自己的拳套,可他終究沒辦法一直苦等在這裏。起身出了書房。他往四周圍一看,留下兩個隨從在家裏,自己就從和隔壁人家相鄰的那座牆翻了過去。



    小心翼翼地避開人眼,依樣畫葫蘆攀過好幾戶人家的牆,他挑了一戶正好沒人的人家前門出來,這才到了府前街上。

    當從路人口中打聽到究竟發生了什麽,他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高敏正竟是被人趕鴨子上架了!和他們之前派人去接觸五峰盜的做法一樣,這麽多的苦主陳情求主持公道同樣是陽謀,是不接則丟名聲丟民心,接了則要被各縣縣令埋怨的陽謀!可手段實在是無賴!

    邵芳是從這條街上別的人家正門口出來的,並沒有戴著鬥笠,因為如此雖說能遮掩容貌,但卻更顯得可疑。隻不過,在茶館二樓一直在仔細觀察四周看熱鬧閑人的汪孚林,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這個不同尋常的觀眾。當他看到人的正臉時,終於忍不住一下子丟下手中把玩的折扇,直截了當站起身。

    原來是邵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當下對身邊的蕭枕月道:“看見了沒有,記住這個人,那就是東南赫赫有名的丹陽邵大俠!”

    隔著這樣老遠的距離,即便是邵芳素來警惕,也沒有察覺到汪孚林的視線。然而,他之前潛蹤匿跡,眼下既然現身,就已經做好了被汪孚林認出來的準備。然而,和上次在漢口鎮上的情況不同,那一次是鮑二老爺的人盯梢時邵芳主動表明身份,汪孚林腦洞大開硬是栽到人家身上,最終竟然被其蒙對了那場械鬥背後的文章,那叫瞎貓碰到死耗子。如今邵芳自忖在徽州什麽都沒幹,一切都有高敏正,更何況高敏正手握鐵證,他絲毫無懼於汪孚林故技重施。

    因此,在轉了一大圈之後,他雖不曾大大方方從高家正門進去,卻是直接走了高家後門。等回到書房時,他就對那書童吩咐道:“你出去告訴你家老爺,事已至此,不如先虛與委蛇答應那些苦主。別人既然用這種陰招,那我們也沒什麽好客氣的,把正事辦完再來料理這些雞毛蒜皮的破事,那時候挾了壓製那位新任葉觀察之威,哪怕不用把元翁的名頭拿出來,也可以直接把這些案子發給所屬縣令,責令他們去破!”

    須臾,高敏正就得到了邵芳的傳話。想想兩害相權取其輕,他當機立斷聽了邵芳的建議,承諾三天之內必然給一個答複,這才總算把這群人給哄走。等到他們一散去,他冷哼一聲甩手進門,心底同樣發了狠。

    竟然敢和他來這一手,那他也不必等了,明日直接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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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二章 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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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個放告日,一大清早,歙縣衙門前頭就擺出了放告牌,刑房吳司吏要在大堂上回事,這監管的差事便是典吏蕭枕月擔當。他雖說年輕,卻也是極其精幹的人,再加上有傳言說,吏房錢司吏年紀到了,吳司吏打算屆時自己接掌那名義上的六房之首,然後讓蕭枕月接刑房司吏的位子。一切全都會在葉鈞耀這縣令正式離任之前辦完,因此蕭典吏如今在縣衙可謂是炙手可熱。

    即便如此,對來告狀的那些人,蕭枕月恰是恩威並濟。他一個個接過狀紙先行看過,所訴確實有隱情的,他事先囑咐快班快手預留出放告牌,可如果是通過那些訟棍在狀紙上做文章,那種明顯看得出就是打官司來訛錢的,他卻也不會縱容,往往三言兩語就把人批得體無完膚。最終,今天這放告日留下來告狀的,隻不過三人,都不是什麽人命竊盜的官司,一樁分產,一樁田地買賣糾紛,最後一樁卻是一女許兩家。

    這全都屬於戶房範疇,戶房司吏劉會和前司吏吳司吏都是縣尊鐵杆,再加上三班衙役,輕輕鬆鬆就能把事情原委查到水落石出,蕭枕月根本不覺得這別人視若畏途的三樁案子能難倒縣尊。在-,他心目中,近來稱得上麻煩的,僅僅隻有從汪孚林那知道的那件事。就在他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猜想那件事是否真的會爆發時,就隻見縣前街上傳來了一陣呼喝。他抬頭一看,見是一行人擁著一乘二人抬的小轎過來,立刻眼神一凝。下了台階迎上前去。



    當看清楚那落轎的轎子中。低頭沉腰走出來的那個人時。蕭枕月卻是並不陌生。盡管高敏正上任不久,可他作為刑房典吏,去府衙那邊刑房公幹的次數不少,一來二去,也見過高同知幾回,深知這位在府衙也是被人稱作為冷麵鷹,再加上昨天跟汪孚林看到的邵芳,知道邵芳多半就住在高同知那。他就更不敢有絲毫怠慢了。此時此刻,他行過禮後就立刻擠出一絲笑容問道:“高二尹大駕光臨縣衙,可是要見縣尊?今天是放告日,隻怕公堂上會比較忙……”

    “再忙,忙得過盜匪肆虐的大事?”

    高敏正是當過東南第一繁難的蘇州府推官的人,深知刑房這些胥吏欺軟怕硬,當即頂了回去。見麵前這個青衫令史果然立刻麵色發僵,他根本看也不看對方一眼,昂首挺胸地往縣衙大門走去。他一身五品官服鮮亮奪目,再加上氣勢十足。一路上竟是無人敢攔,又或者說。三班六房的中心人物全都在大堂上,眼見刑房正得用的典吏蕭枕月都吃癟了,那些小人物還有誰敢上前自討沒趣,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位新任捕盜同知就這樣悍然踏上了歙縣大堂。

    一日之計在於晨,縣衙早堂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昨天辦結的公務當堂申報,然後簽押用印,再有就是那些催裏甲辦的差,也要此時了結。至於放告日的訴訟,接狀紙約摸是在這時候,但真正審理詞訟,則要等到巳時開始的午堂了。如今天氣還沒完全轉暖,大早上從溫暖的被窩裏爬出來,別看堂上一個個人都站得好好的,卻幾乎沒多少人心思在此,所以發現公堂上多了一個人,大多數人竟沒什麽反應,反應過來的也不過心裏一聲驚咦。

    今天怎麽多了個人?

    然而,六房之首的反應就沒有這麽輕描淡寫了。隨著刑房掌案吳司吏第一個出聲驚呼,叫了一聲高二尹,大堂上其他屬吏有的跟著亂糟糟稱呼,有的則是弄不清楚狀況詢問旁人,一時間,本來嚴肅的大堂上亂成一團。高敏正卻很欣喜於自己的到來引起這般騷動,見葉鈞耀不情不願地從主位上站起來,繼而緩步下來算是迎候自己,他不禁哂然一笑。

    誰讓你雖說榮升徽寧道,可衙門還沒建好,還要署理歙縣事務,品級又比我低一級,隻要我挾勢而來,不愁壓不住你!



    “葉觀察。”揖禮的時候,高敏正特意稱呼的是葉鈞耀的新官名,仿佛是表示尊敬,但緊跟著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今日前來,我為的乃是此前歙縣一舉將五峰盜一網打盡之事。我從府衙陳推官那裏見到了卷宗原文,自廖峰以下所有人全都落網,這實在是一件了不起的功績。也難怪朝堂諸公對葉觀察褒獎有加,上任不過兩年便超遷為徽寧道按察分司僉事。”



    “哪裏哪裏。”葉大炮不動聲色,輕描淡寫地反擊道,“怎及得上高同知在蘇州府推官任上打擊刁頑,整治盜匪的政績?若非是高同知將那些盜匪打擊得無處存身,這些窮凶極惡之徒也不至於會跑到歙縣來。”

    那一刻,四道目光俶爾交擊,仿佛碰撞出了激烈的火花,以至於周圍的屬吏和差役不覺全都後退了幾步。

    高敏正深知自己不可能一開場就大獲全勝,因此也並不氣餒,當下不慌不忙地說道:“隻不過,我卻得知,五峰盜此前被判徒刑的人中,其他人都曾一度放在外頭服苦役,那廖峰卻從不見蹤影。未知葉觀察是知道此人凶頑成性,故而將此人羈押在牢中不敢放出來,還是另外將其放在別處服刑?”

    葉大炮卻也分毫不讓,直截了當地說道:“高同知問這個是什麽意思?有話不妨直說,不用拐彎抹角!”

    “好!葉觀察既如此說,那我就不兜圈子了。有人在徽州以外的地方,見到過廖峰出沒,懷疑此前他根本就不曾落網,又或者是落網之後越獄,稟報到了我這裏。我如今既然是捕盜同知,別的事我可以不管,但這盜匪之事卻不能不重視。葉觀察可否把廖峰提上大堂,讓我親自詢問?如若不便,我親自下大牢麵對麵問他,也並無不可。”

    “廖峰如今並未羈押在歙縣大牢。”

    此時此刻,大堂上人雖然多,可卻不但不嘈雜,反而鴉雀無聲。葉縣尊上任以來,這縣衙猶如梳篦一般梳理了好幾回,令行禁止,又抓牢了幾處要害,不到兩年就高升了徽寧道,照舊還在徽州地麵上做官,他們自然頗有敬畏之心。而如今這位新任同知竟然跑到葉縣尊的地盤來撒野,誰不知道這是一場龍爭虎鬥?人家是過境強龍,可葉縣尊就是地頭蛇,這一場無論輸贏,都還輪不到他們插手。

    可是,如吏房錢司吏這樣混得不如意,甚至還要強製退休的,心底難免有些小小的想頭。在葉鈞耀直言不諱表明廖峰不在大牢之後,他用帶著小小期冀的目光迅速掃了一眼高敏正,心中評估這位同知今天凱旋而歸的可能性。如果所向披靡的葉大炮真的就此倒下,他說不定能迎來轉折的契機!

    時間有限,人手有限,高敏正並沒有把心思放在收買縣衙中的胥吏和差役上,因此並未注意到錢司吏的期待。麵對葉鈞耀的回答,他心頭大振,臉上卻竭力掩藏住這股驚喜,隻是挑了挑眉說道:“不在大牢又在何處?”

    “自然在其他地方服勞役。”葉鈞耀的臉色顯然已經有些不大好看了,“高同知難不成真的認為廖峰逃脫,又或者是本縣當初根本就沒有拿住他?”

    “葉觀察之前拿住格老大等一眾太湖巨盜,那是有首級以及相應人犯為證,而且都押回了應天巡撫衙門,這自然確鑿無疑。可五峰盜在東南之名並不遜色於格老大一夥,在東南各府縣犯案累累,按理是否也要解送應天府比較穩妥?如果葉觀察同意,那不如將五峰盜其餘人等轉押徽州府衙大牢,等我問過之後,立刻轉送應天巡撫衙門,如何?”

    “我便是新任徽寧道,主理徽州府以及寧國府兩地刑獄之事,似乎不用高同知越俎代庖吧!”

    聽到葉鈞耀這硬梆梆的回答,高敏正終於哧笑了一聲:“葉觀察一再推搪,不是為了包庇人吧?我聽說,歙縣鬆明山生員汪孚林,出入縣衙如入自家後院,被人稱之為影子縣尊,甚至縣衙公務乃至於刑獄,他也常常插手。如若是他身為生員卻大肆妄為,以至於廖峰逃脫,葉觀察又何必因為一點點私誼,就廢了公務?要知道,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赤裸裸的挑撥言語頓時震得公堂上不少六房胥吏全都懵了。關於廖峰的事,大多數人都絲毫不知情,可汪孚林在背後力挺葉鈞耀,為這位縣尊鋪路搭橋,做出政績,他們卻都是知道的,隻不過這影子縣尊四個字,大多數人也就隻敢在背後嘟囔一下,卻不想竟然被高同知捅破了。

    不但捅破,這位新任同知竟如此強勢,打算和葉鈞耀硬碰硬不說,還想將鬆明山汪氏拉下水?

    而讓每一個人都沒想到的是,麵對高敏正這樣露骨的警告又或者說威脅,葉縣尊竟是猶如聽到什麽笑話似的,哈哈大笑了起來。等笑過之後,就隻聽葉鈞耀一字一句地說道:“高同知既然如此不依不饒,很好,吳司吏,你親自去大牢,把除了廖峰之外的五峰盜,全都給本縣提到大堂上來,讓高同知好好問一問,是否能得到他想要的那些消息!劉司吏,你去把汪孚林請來,省得高同知牽腸掛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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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三章 硬頂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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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針尖對麥芒,這樣的場麵在別的縣衙中,興許難得一見,可對於歙縣三班六房諸多胥吏差役來說,卻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要知道,當初剛上任的時候還顯得很菜鳥的葉縣尊,拿掉了原戶房司吏趙思成之後,就曾經在歙縣班房舌戰氣昏時任徽州府推官的舒邦儒;曾經在六縣合議夏稅的時候,力壓其餘幾位縣令,還把鄉宦的囂張氣焰給壓了下去;後來更是幹掉了監察徽寧池太道的浙江按察副使王汝正……至於其他那些輝煌戰績,一時半會也來不及曆數。所以,當此刻葉鈞耀拿出了鬥爭的氣勢來,就算蠢蠢欲動的吏房錢司吏,竟也立刻消停了下來。

    勝負未見分曉之前就先站隊,這賭得實在是太大了,還是看看風色再說!

    高敏正並沒有詫異於葉鈞耀的堅決態度,他對邵芳的話也並非全信,在之前敵人在明自己在暗的那些天,他做了很多的準備工作,甚至和那幾個五峰盜的囚犯初次接觸,其實也早在那次很明顯的接觸暴露之前,因此,他有足夠的把握。更何況,他還隱隱之中聽說,汪孚林距離葉家乘龍快婿,頂多就隻有半步而已。所以,葉鈞耀對≈,汪孚林的維護,他早就料到,隻沒有料到葉鈞耀會這樣痛快地把五峰盜那些人帶到自己麵前,僅此而已。

    可這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可不是蔡應陽,當初在預備倉清查一事上受挫,在公堂上原想就案子找茬。結果稍有不對就立刻偃旗息鼓拂袖而去。他是捕盜同知。就算在發現自己的人接觸五峰盜後。葉汪二人有所準備,又或者用什麽辦法給那些盜賊封口,他也自有撬開這一張張嘴的辦法。這就是他曾經在蘇州這個南直隸最難治理的地方當推官的底氣,也是他當初通過高拱力爭徽寧道的底氣!



    汪孚林來得很快,盡管他家裏就在縣後街知縣官廨正對麵,可真正的事實是,他之前照例呆在大堂知縣主位後頭那一扇角門的屏風後頭,葉大炮和高敏正的一番交鋒。他偷聽得一清二楚,對於葉大炮如今突飛猛進的戰鬥力大為歎服。此時此刻出現在高敏正麵前,他用無可挑剔的禮節見過之後,立刻便站到了葉鈞耀身後,表明出了自己的鮮明態度。



    而在等待那些犯人被押上來的時候,葉鈞耀又淡淡地吩咐道:“刑房中人及快班胡捕頭,壯班趙班頭,皂班羅班頭留下,其餘人等都散了,縣衙裏頭各種要經辦的事務多如牛毛。別在這裏耽擱了功夫!”

    他這一說話,縱使如錢司吏這樣再想渾水摸魚撈點好處的投機人士。也不得不依言告退。至於餘下來的人,一整個刑房都是葉鈞耀的心腹鐵杆;壯班班頭趙五爺是和劉會一塊最先投靠的;快班胡捕頭雖說觀望了好久才開始俯首帖耳,可在緝捕盜賊的事情上也是汗馬功勞,之前甚至有傳聞說他會調到府衙接替府衙快班王捕頭;至於皂班羅班頭,那人雖不顯山不露水,可若非葉氏親信,他之前能授意皂班皂隸們打出那樣看似皮開肉綻卻不傷筋骨的板子來?

    故而這樣一個陣容留在大堂上,可想而知全都是向著誰。

    看到高敏正仍舊不慌不忙,汪孚林當然知道,這位有備而來,而且早就清楚地知道敵人是誰,相比從前那些對手,段數不可同日而語。更何況如今做的準備盡管已經很多,但距離充足卻還相差甚遠。最重要的是,去敬亭山找呂光午的小北還沒有回來!

    所以他現在可以用來當殺手鐧的牌隻有一張!

    盡管汪孚林人都來了,但在犯人還沒押上堂之前,高敏正固然懶得和這準翁婿倆再打嘴仗,而葉大炮也正在養精蓄銳,等待接下來的硬仗。趁著這功夫,汪孚林向蕭枕月打了個手勢,見人沒有拘泥於之前縣尊說刑房中人留下的吩咐,知機地溜了出去,他方才清了清嗓子,笑吟吟地說道:“聽說之前高同知當著大堂上所有人的麵說,我汪孚林是影子縣尊?”

    不等高敏正接話茬,他就收起笑容道:“那高同知是聽說,我關說了人情命案,還是插手了賦役,又或者是在這三班六房安插了什麽人手?高同知上任以來也就是半個多月吧,就這半個多月的所見所聞,便信口開河說什麽影子縣尊,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便以為我這區區生員任憑揉搓不成?倘若是個同知就能隨口扣罪名,那天下讀書人豈不是人人岌岌可危?”



    盡管聽說過汪孚林名震徽州的傳聞,也聽邵芳說過漢口鎮那樁官司,汪孚林兩麵說和,硬生生將其拱了出來遭到雷稽古通緝的往事,可今天真正對上,高敏正方才真正領教到,什麽叫做一山還比一山高的戰鬥力。自己已經放出了自己是首輔高拱同鄉同姓甚至同族的風聲,又手捏絕大把柄,葉鈞耀也好,汪孚林也罷,竟然全都非但無懼,反而依舊咄咄逼人,這代表什麽?

    代表汪道昆確實是張居正的鐵杆黨羽,所以他們才有恃無恐!

    “好,好!你果然是牙尖嘴利,但就算你再辯才無雙,鐵證麵前,我叫你一樣啞口無言!葉觀察,犯人押了這麽久依舊不見上堂,拖延時間也不是這樣的吧?”

    幾乎是這話音剛落之際,就隻見外間傳來了一陣小小騷動,緊跟著,七八個用繩子係住右手,同時還戴著手銬腳鐐的漢子,就這樣上了大堂。盡管高敏正並沒有見過這些五峰盜,但他今天隨身帶著那個曾經公然接觸他們的隨從,此刻扭頭見其對自己微微頷首,他知道葉鈞耀並沒有瞞天過海,當下便授意那隨從先行開口。

    “各位,我家老爺高同知已經在此。你們有什麽冤屈不妨直說。老爺當初在蘇州府推官任上便是公正廉明。現如今既出任徽州府捕盜同知。所有和捕盜有關之事,他都能做主,你們無需有任何顧忌!”

    高敏正帶來的一個隨從竟然在這公堂之上大放厥詞,葉鈞耀卻隻是哂然冷笑,沒有自降身份去與人辯駁。而剛剛汪孚林已經發過聲了,此時此刻也同樣沒做聲,一副抱手看戲的樣子。可他們這準翁婿倆不做聲,不代表別人就啞巴。剛剛親自去押人的刑房吳司吏臉色一沉。猛地厲叱了一聲。

    “大膽!”見那隨從被自己突如其來的一喝給震住了,吳司吏得勢不饒人,立刻怒喝道,“公堂之上,你是府衙屬吏,還是縣衙屬吏差役,又或者是有功名的生員還是舉人,哪裏有你說話的份?更何況,五峰盜的所有案卷,都已經通過府衙直陳按察分司以及應天巡撫衙門。上頭均已批示簽押,你竟敢妄言冤屈。莫非是覺得這層層官府全都瞎了眼睛?此等不該在公堂之上的人竟敢妄言是非,懇請縣尊依法明斷!”

    高同知沒想到區區一個刑房老司吏竟然也敢這樣明目張膽地跳出來,詞鋒甚至如此尖銳,登時感覺到了那股深重的壓力。他眯起眼睛盯著葉鈞耀,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便是葉觀察的禦下之道?”

    “本縣的禦下之道便是,是非自有公道!高同知把不該帶上公堂之人帶上公堂,難不成這便是你的禦下之道?來人,將此人亂棍驅逐出公堂!”

    “你敢!”

    “本縣有何不敢?這是歙縣衙門,這是本縣批示公務,審理案子的公堂,閑雜人等什麽時候有資格在這裏大放厥詞?”葉鈞耀硬梆梆地將高敏正頂了回去,旋即怒視胡捕頭和趙班頭羅班頭,“本縣有令,誰敢不聽?”

    皂隸們隻知道葉縣尊又是縣尊,又是現管,此刻接到羅班頭一個眼神,眾人頓時再無猶豫,幾個皂隸掄起水火棍便朝高同知背後那隨從撲了過去。眼見得主人都護不住自己,那隨從為之大駭,一個躲閃不及胳膊上就挨了重重一下,他慌忙轉身就往外跑,狼狽不堪地被那些亂棍追著逃出了大堂之外。

    直到這時候,驚怒交加的高敏正方才回過神,可不等他開口,汪孚林就不緊不慢地說道:“閑雜人等既然都沒有了,人犯也全都在此,敢請高同知直接問話吧。學生原本正在苦心備科考,不像高同知進士及第,如今赫然是五品同知,沒有功夫可供耽擱!”

    強壓心頭那股勃發的怒火,高敏正立刻扭頭轉向那七八個犯人,見他們麵對剛剛亂棒轟人的一幕,竟然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他不知不覺信心減弱了幾分。果然,還不等他開口,這些在剛剛那隨從口中對廖峰恨之入骨,對葉鈞耀就更不可能有好感的五峰盜中人,此刻竟有人在他麵前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狗官,你們自己要狗咬狗,卻還想要拉攏我們,做夢!”

    “廖老大就算再不好,也總比你這家夥強些!你休想從咱們嘴裏套出一句話!”

    “卑鄙小人!”

    高敏正都快被罵得瘋了。這是什麽情況,葉鈞耀究竟在這些天殺的家夥麵前說了什麽?

    他恨得緊捏拳頭,連手指甲都快掐進掌心裏頭去了,到最後終於憋出了幾句話:“歙縣衙門和廖峰勾結,扣下你們卻放了他走,你們好好想想自己眼下的處境,何苦維護與那廖峰勾結,隻放了他卻留下你等的主謀?”

    “維護個屁!”這一次,之前氣咻咻找汪孚林陳情,明麵上被罵走,可其實卻被塞了一封信的聶五終於忍不住了。他幾乎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也不用拳腳,一頭把高敏正頂了個人仰馬翻,“你才勾結盜匪,傷害人命!大哥就算落難了孤身一人,那些道上的盜匪又怎會無緣無故截殺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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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四章 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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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敏正一個猝不及防,被頂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等聽清楚聶五的話之後,他登時遽然色變。他又驚又怒的並不是有人劫殺廖峰,而是廖峰真的不在葉鈞耀掌控之中,而五峰盜卻竟然就單單因為聽說廖峰遭到所謂劫殺的傳聞,就輕易偏向了葉鈞耀!此時此刻,他已經顧不上生疼的屁股了,竭力支撐著緩緩起身,見幾個皂隸這才將聶五死死架住,至於剛剛被他一帶的其他盜賊,也都一個個有專人看著,咬緊牙關的他頓時冷哼了一聲。

    “葉縣尊,你的規矩大,原來都是衝著我的人,這犯人卻能在公堂之上為所欲為!”

    葉鈞耀緊繃著一張臉,繼而沉聲喝道:“聶五咆哮公堂,拖下去重責二十!”

    高敏正又氣又恨:“他當堂毆朝廷命官,便隻是二十?”

    “高同知你眼下好好的,哪裏也沒傷著,更何況眼下有誰看到他動了拳腳毆人?”葉鈞耀見那些皂隸聽到自己的話,上前麻利地解開聶五的繩子,把人拖翻了下去掄起水火棍就打,卻隻得一聲聲棍子的悶響,別說慘叫,就連悶哼**都沒有,他不禁在心裏暗歎汪孚林的預案準備確實周全。此5∵,刻這一反問,見高敏正臉色已經從發青變成了發黑,他就不鹹不淡地問道,“高同知不是要問話嗎?繼續問吧,他們如果再有這等行動過激的,本縣決不輕饒!”

    正被摁在地上一下一下挨打的聶五雖沒出聲,但那齜牙咧嘴的凶相,卻讓高敏正臉上心裏全都不痛快。然而他卻根本不知道。那一下下帶著呼呼風聲的棍子打下去。動靜固然很不輕。但聶五受到的痛苦卻微乎其微,與其從前遭到的那番拷打比起來,更是連九牛一毛都談不上。



    不但如此,一想到汪孚林塞給他的那封呂光午寫的信裏,竟然說廖峰險些被群盜劫殺至死,幸得其相救,聶五就隻覺得心頭怒火高熾。



    眼前這個什麽勞什子捕盜同知就算沒別的動機,但隻詆毀大哥是隻顧自己逃跑這一條。就絕對該死!他們五峰盜混跡於東南,並不僅僅隻在南直隸活動,江西乃至於浙江全都光顧過,如果那封信的落款不是新昌呂光午,他當然不會輕信,可既然是那位離家周遊天下的新昌呂公子,當年胡宗憲也要讚一聲天下英雄的人物,哪怕並未明說救的是廖峰,可汪孚林附的夾片中說,已經讓人去敬亭山找呂光午找尋廖峰下落。他自是信了七分。

    須知想當初他們被人一網打盡,那位葉縣尊若真的要趕盡殺絕。找由頭把他們這些人都判了死罪,那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可人家卻放了老大廖峰,顯然,之前說他們包括格老大以及其他那些獨行盜都是被人坑了,這話不是誑語。現如今老大孤身在外找線索卻被人劫殺,怎還會有第二種可能?



    聶五一麵想,一麵死死盯著其他五峰盜的同伴,見高敏正一個一個問,得到的回答和反應卻幾乎一模一樣,他不禁咧嘴笑了起來。相比格老大那些凶名卓著的太湖巨盜,他們的名聲不是靠著殺人越貨來的,而是靠著講信用有義氣來的。他剛想到這兒,繼而就聽到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

    “高同知,廖老大確實被人放了!之前就是這個汪孚林進牢房告訴我們,說是我們到歙縣來撈一票大的,其實是被人坑騙了,又詢問我們是否有線索。後來旁邊牢房關的那些獨行盜被押到了別處,廖老大則是被放了出去找什麽幕後黑手!”那個身材短小的漢子剛說到這裏,突然發出了一聲哀嚎。卻原來是一旁一個漢子猛地掙脫了別人的鉗製,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嚇得亡魂大冒的他死命掙脫,脖子上須臾便全都是血。



    眼見公堂上瞬間亂成一團,葉鈞耀麵色陰沉,高敏正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今天到歙縣衙門之後他處處受挫,竟連那些小人物也敢肆無忌憚地頂撞自己,心裏那股憋屈就別提了。好在沒等他對這七八個盜賊用太多手段,在這些莫名其妙對自己有敵意的家夥中間,就出現了第一個反水的!他斜睨了葉鈞耀一眼,陰惻惻地說道:“葉觀察,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你確定不現在說個清楚?要知道,私縱犯人,那是何等大罪!”

    葉鈞耀眼睛眯了眯,突然輕描淡寫地吩咐道:“堂上除卻吳司吏和三班班頭,其他人都退出去!”

    聶五的二十下才剛剛挨完,幾個剛剛圍著他的皂隸聞聽此言,立刻知情識趣地退到了大堂之外,緊跟著便是剩下的人,須臾之間,大堂上除卻那個脖子被咬傷正在哀嚎的矮短漢子,剛剛挨過打尚不能起身的聶五,就是六個五峰盜,此外,尚餘高敏正和葉鈞耀,吳司吏、趙五爺、胡捕頭、羅班頭,以及最邊上抱手而立的汪孚林。也就是說,盜賊的人數比官府的人數還要更多些。

    麵對這樣詭異的格局,高敏正隻覺得心裏咯噔一下,有一種非常不妙的預感——莫非是葉鈞耀打算放任這些暴怒的盜賊殺了他不成?

    “高同知不用擔心,本縣還沒瘋,不會放任你被人撕成碎片。”葉鈞耀已經看到了汪孚林對自己打的眼色,知道大堂兩邊角門那兒已經埋伏了人,如若盜賊異動,將會立刻衝進來。

    他曾經親眼看見汪孚林和小北在自己麵前殺人,那樣血腥的一幕見過之後,他隻覺得再可怕的事也不過如此,這會兒自然格外鎮定。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隨即淡淡地說:“好教高同知得知,之前湖廣巡按禦史雷稽古的海捕文書,也送到了徽州,從今天早上開始,徽州府城和歙縣城各道城門就開始嚴加盤查,不知道你見過上頭的人沒有?”

    高敏正不知道葉鈞耀為何突然顧左右而言他,等汪孚林上了前來,直接將三張圖在他麵前一一展開,他好容易才控製住了臉色,心中卻泛起了驚濤駭浪。這畫上蓋著湖廣巡撫、巡按以及布政司按察司的印章,自然不容有假,可上頭的人竟是邵芳主仆三人!即便名字和他聽到的截然不同,可高拱的座上嘉賓卻成了通緝犯,這是何等滑稽的事,雷稽古是不知情之下這麽做的,還是知道之後才這麽做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看來高同知是不大明白這海捕文書以及影子圖形的由來。”汪孚林笑了笑,這才不慌不忙地將自己之前走了一趟漢陽漢口武昌三地的事情給解說了一下,見高敏正竭力保持著紋絲不動的臉色,眼神和身體的種種細節反應卻無法一力控製,他卻不再深入下去,退後兩步回到了葉鈞耀身後。

    “那又怎麽樣?”高敏正卻不是雷稽古,不會那麽有勇無謀,更不會輕易舍棄深得高拱信賴的邵芳,他哂然一笑,語帶雙關地說,“葉觀察這官職得來不易,你可不要玩火!玩火者必自焚,我不過區區一同知,可朝中我那位同姓的貴人,卻是眼裏不揉沙子的人!”

    如果放在從前,別說和首輔高拱頗有密切關係的人,哪怕就是高家一個下人到徽州,葉鈞耀也早就如同驚弓之鳥了。可如今大風大浪都看過,再加上是人家先算計自己,他骨子裏那股剛強之氣又在這兩年多的縣令任期中,全都被一點一滴激發了出來,這會兒,他完全忘記了被高拱排擠出朝廷的李春芳,忘記了和高拱老拳相向被趕出內閣的殷士儋,更忘記了因為和高拱交惡而被勒令致仕的趙貞吉……他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先拚了再說!

    “我隻知道,玩弄人心者,徒取滅亡!”葉鈞耀大喝一聲,一字一句地說道,“高敏正,你指我私縱犯人,我還要說,你將這海捕文書通緝的三名人犯匿藏家中!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沒想到抬頭三尺有神明!本縣已經令人帶著精幹人手出發前往府城,你覺得可能抓一個現行?”

    刹那間,高敏正已經氣瘋了。他來之前做足了功課,判斷了葉鈞耀可能有的各種反應,可眼下這最強硬又或者說最衝動的這一種,他是無論如何都沒料到的。他甚至不得不摁住胸口,竭力抑製那實在太快的心跳,甚至連罵娘的力氣都沒了。他看了一眼大堂上還沒弄清楚狀況的一幫人,很想大吼一聲你們知不知道這是在老虎嘴邊拔毛,元輔一怒,又豈是你們這些小人物惹得起的,可他又不可能這麽明顯地說話。

    因為那無疑意味著往高拱身上潑髒水!想當初高拱回朝不是首輔隻是次輔的時候,李春芳就得靠邊站,更何況現在大權獨攬?

    “葉觀察,你真的想清楚了?不要事後後悔!”得到葉鈞耀一個輕蔑的冷笑作為回答,高敏正顧不上後院起火了,幹脆決定破罐子破摔,先把眼下這一茬解決了再說,“既如此,我現在隻問你要一個人,你把廖峰交出來!且不論你竟敢命人到我家搜人,這是否有違律例,我現在隻問你私縱犯人一項!”

    “誰說縣尊私縱犯人?”

    高敏正倏然扭頭看向這聲音的方向,見赫然是汪孚林,他正要開口嗬斥,卻不想汪孚林側了側身,這時候,從其身後的角門處,兩個家丁模樣的漢子一左一右架著一個走路都有些困難的漢子上了前來。他還來不及說什麽,就隻聽身後傳來了一片驚呼,有的叫大哥,有的叫老大。到了這份上,他若是再不知道此人是誰,那就真的是豬腦子了。

    怎麽可能!哪個盜賊會這麽愚蠢,被放出去還又回來?

    而汪孚林則是深深舒了一口氣——他真是沒想到,最後竟然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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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五章 責任我一人來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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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回來了!

    哪怕剛剛那個扛不住壓力,再加上被苦役折磨得無法忍受,因而出口告發的那個漢子,在看到走路都要人攙扶的廖峰之後,第一反應竟是深深的驚喜,緊跟著方才捂著受傷的脖子,喉嚨口發出了一聲後悔的歎息。至於其他人,那就是完完全全的狂喜了。就連剛剛挨過打的聶五,此刻也掙紮著爬起來拉上了褲子係好,踉踉蹌蹌朝廖峰迎了上去。倘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現身的是什麽要緊人物,而不是一個單純的盜賊頭子。

    高敏正今天碰到這一連串事件,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不會震驚了,所以廖峰現身的刹那,他生出的隻是深深的無力感。此時此刻,他勉強打起精神,想要重新奪回一點主動權,卻沒想到汪孚林又是搶在他前頭說道:“既然高同知你要的廖峰已經回來了,私縱犯人這四字罪名再要扣在縣尊頭上,似乎就有點牽強了。高同知恐怕有一肚子話要質問吧?眼下正主兒已經到了,想問什麽就問什麽,請便。”



    汪孚林這開口分明便是純粹揶揄,高敏正卻隻能硬生生咽下這口氣。他好容易整理好了思緒,這才問道:“廖峰,你從何而±,來,緣何這一身傷?”



    深受重傷,而後尚未痊愈便趕路返回,如今若不是靠左右兩人架著自己,廖峰就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盡管此時此刻整個人還虛弱,他卻仍是聲音嘶啞地說道:“我一介盜賊,本來早就不在乎生死。然而之前失手被擒之後。因葉縣尊切責。這才反省了之前曆年所作所為。之前群盜雲集歙縣,乃是背後有人興風作浪,葉縣尊唯恐這種事一而再再而三,禍害東南其他府縣,所以當堂判決之後,又命我私下潛出,找尋幕後黑手。”

    見廖峰竟然口吐實言,高敏正頓時如獲至寶。斜睨葉鈞耀道:“葉觀察你還敢說沒有私縱犯人?”

    “如若私縱,他又是怎麽回來的?”葉鈞耀麵上鎮定得無以複加,心裏卻不知道念了多少聲阿彌陀佛,隨即立刻問道,“那本縣令你查訪之事如何?”

    “雖說當初和我接觸過的人已經無影無蹤,但我還是查出了幾分線索,道是丹陽邵氏與此相關。”廖峰雖說說話很吃力,眼睛卻並沒有放鬆,見麵前那位高同知臉上閃過一絲陰霾,他便繼續說道。“可我不久便遭人劫殺,一路奔逃。險些連性命都丟了,故而不能深入。”



    聽到丹陽邵氏四個字,高敏正算是徹徹底底明白,邵芳之前緣何對葉鈞耀私縱犯人那樣大的把握,敢情廖峰被葉鈞耀放了之後,這家夥竟然派人劫殺!難怪雷稽古會一怒之下將其主仆三人全都放上了海捕文書通緝,如此膽大妄為,無法無天,睚眥必報之人,遲早會成為高拱執政的一大禍害!

    可是,他和雷稽古不一樣,如今到了這等田地更是硬著頭皮也要上。所以,意識到廖峰並未抓到實證,舒了一口氣的他立時冷笑道:“口說無憑,誰知你是不是信口開河!”



    “得天之幸,我遇到了新昌呂公子仗義出手,不但得脫大難,而且劫殺我的盜賊被呂公子力斃十七人,生擒活捉九人。”

    此話一出,大堂上頓時傳來了一陣驚歎。丹陽邵氏因為邵芳的名頭,於是在東南頗有人知,可新昌呂氏卻是真正的名門,端的是顯赫,尤其是廖峰複述的這赫赫戰績,誰聽了沒有一種倒吸涼氣的衝動?而恰在此時,廖峰卻又補充了一句:“當時呂公子不過主仆三人,他遣二仆保護那時已經是重傷的我,一人出手,所向披靡,勇不可當。”

    高敏正年少時在河南新鄭,雖不曾親身經曆過倭寇肆虐,卻也聽說過那些抗倭戰場上的風雲人物。呂光午雖不是戚繼光俞大猷這樣統帥千軍萬馬的上將之才,但勇武之名卻如雷貫耳。他做夢都沒想到,這樣一個胡宗憲都要稱之為天下勇士的人物,竟然會救下一個惡貫滿盈的盜賊?他額頭青筋畢露,怒聲叱道:“荒謬,新昌呂氏何等門庭,呂公子何等勇士,豈會摻和群盜爭鋒?”

    “既然遇到了,看不過去就出手,在高同知看來,這很奇怪麽?”

    隨著這個聲音,就隻見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緩步出現在眾人麵前。他一身灰色衣袍,頭戴布巾,腳下是黑色布鞋,樸素得就猶如尋常百姓,乍一看去英華內斂,平淡無奇,哪裏像是出自新昌豪族呂氏的三老爺,哪裏像是勇武絕倫的呂公子?然而,當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倏然睜大,身軀微微一挺之後,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完全不同,那股猶如利劍一般撲麵而來的淩人氣勢,竟是迫得高敏正不知不覺後退了三步。

    “至於另一個出手的緣由,則是當時此人見了我大聲疾呼,道是丹陽邵氏有人為一己之私,遊說群盜入徽州求財,居心陰險叵測,求我把消息散布出去,不用救他性命。當是時,那些圍攻他的盜匪舍他而攻我,我當然不會客氣!”呂光午說到這裏,背手而立,臉上露出了濃重的殺意,“殺人者人恒殺之,既然他們不知道盜亦有道,那我將他們力斃劍下,也隻不過是為世間除惡。事後我已將生擒之活口全部送到了寧國府宣城縣衙,而後帶此人去敬亭山求醫。”

    直到這時候,葉鈞耀方才立刻接口說道:“那本縣立刻以新任徽寧道按察分司按察僉事之名,行文宣城縣衙,提取這一應盜賊,想來數日之內,這些人就能解送過來。高同知有沒有興趣,到時候與本縣一同當麵審問這些窮凶極惡之徒?”

    高敏正這會兒早已心亂如麻。那盜賊一口一個丹陽邵氏也就罷了,葉鈞耀這個愣頭青縣令竟敢派人去他家中捕拿邵芳主仆也就罷了,可呂光午竟然也一頭紮進這樣的漩渦之中,竟然也如此不顧及家人親友,這些全都是瘋子嗎!

    他突然扭頭向堂上僅剩下的那些胥吏差役看了過去,突然厲聲喝道:“閑雜人等全都退下,本官有要事對葉觀察說!”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圖窮匕見,吳司吏和三個班頭全都知道這會兒的情形不是自己能夠摻和的。因此,高敏正這麽說,他們毫不猶豫抽身告退。等到出了大堂,趙五爺忍不住抹了一把頭上的白毛汗,這才唏噓不已地說道:“遙想縣尊剛上任的時候,區區一個趙思成也能夠將其挾製得動彈不得,後來一朝發威建起了人望,竟是一發不可收拾,從前舒推官也好,王觀察也好,蔡巡按也好,再加上這位高同知,竟然一個個全都不是對手!”

    “等到新任縣令一來,縣尊離任正式就任觀察,這三級跳走完人家十年路,到時候徽州府誌歙縣誌的名宦錄上,全都要給他寫上一筆!”這次感慨的則是吳司吏。

    至於胡捕頭和羅班頭,他們和葉鈞耀沒那麽熟,背後不敢妄加評議,可此刻臉上的表情全都泄露了他們那激蕩的心情。

    都說官大一級壓死人,可這種定律在葉縣尊身上,顯而易見失效了!

    堂上胥吏差役都退了,架著廖峰的兩個家丁對視一眼,幹脆把人交給了那些五峰盜,自己也默不做聲從角門退走。當然,他們是不是留在角門那邊繼續監視,高敏正就沒有辦法再顧及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葉觀察,我還是剛剛那句話,玩火者必自焚!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須知邵芳當初曾經為首揆高閣老做過什麽,雖不能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也差不多了。就算他曾經誘盜匪入徽州,那又怎麽樣?”

    “那又怎麽樣?高同知這話說得輕巧!”汪孚林往前一步,緊盯著高同知說道,“那些盜賊的生死在高同知看來,固然無關緊要,可徽州府官員以及百姓難不成就活該被盜賊惦記?之前在高同知家門口苦苦想求的那些百姓,從前有的被拐走了孩子,有的被人盜走了家中唯一值錢的財物,由此可見,在官府以及權貴富商看來,不過就是一丁點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對他們來說卻是攸關身家性命!再者,葉縣尊因丹陽邵氏散布流言,險些背上貪腐之名,難道這就是一句那又怎麽樣便可以了結的?”

    高敏正被問得惱羞成怒,一時咆哮道:“好,好!你們既然想去捋元輔的虎須,那我就由得你們!”

    “元輔高閣老為人剛烈,邵芳之輩不過借其名聲招搖撞騙,此等奸徒人人得而誅之,便如同湖廣巡按禦史雷侍禦義無反顧畫其影子圖形一般!高閣老能用雷侍禦這樣百姓讚口不絕的人,又豈會顧惜區區一個邵芳?”哪怕知道高拱的政治生涯恐怕沒多少時日了,汪孚林卻仍舊不吝給此刻壓根不在場的高拱送上一連串高帽子,見高敏正一張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他方才看向了葉鈞耀。

    果然,葉大炮想都不想就撂下了擲地有聲的一句話:“有什麽事,責任我一人來背,就不勞高同知關切了!”

    聽到這裏,角門屏風後頭貓著的小北不由得眉開眼笑,隨即為了葉鈞耀那氣魄而振奮地揮舞了一下拳頭。不知不覺之間,兩個父親的影子仿佛完全重合了起來。

    想當初,父親胡宗憲也常常說這句話——你們放手去做,責任我一人來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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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7:41:4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零六章 善後和蹭吃蹭住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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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氣而來,喪氣而走,用這八個字來形容高敏正此時此刻的心情,那是再精準不過了。他完全可以想象高拱得知此事之後的反應,和雷稽古那趟不同,那一趟盡管有雷稽古妙手丹青畫出來的畫像,可雷稽古畢竟沒有把邵芳的真名放到海捕文書裏頭去,可現在……葉鈞耀這個愣頭青竟敢公然派人闖到他家裏去抓人,萬一邵芳主仆三人真的被人從他家裏揪出來,他還怎麽在徽州立足?

    不行,他要去見徽州知府姚輝祖,決不能讓那大小兩個瘋子為所欲為!整個徽州總不可能沒有一個明白人,高拱當政後鏟除異己的手腕可不是等閑!

    高敏正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那兩人抬小轎有些倉皇地從縣前街通過德勝門進了府城,又繞著那東西向的大路來到了府衙門口,這一路上,有人遠遠吊在後頭,直到確定他進了府衙,這才最終停步。盯梢的不是別人,而是汪孚林親自執行了這樣一個任務。相比高敏正直接回家去確認邵芳是否落網,眼下的這個結果無疑更合他心意。因為他前次從湖廣回來,還從汪道昆口中確認了另外一樁事情。



    新任徽州知府姚輝祖固然不哼不哈∠,,養氣功夫仿佛更勝前任知府段朝宗一籌,但更重要的是,此人是張居正的親信!不是明麵上的親信,更不是徐學謨那樣詩詞唱和私交很好的朋友,而是純粹的,很少有人知道的親信。至於汪道昆怎麽知道的,那他就管不著了。隻要知道事實就好。可以想見。高敏正進了府衙麵見這位姚府尊。未必就能順順當當出來!畢竟,去年鬧出齟齬後,年初高拱張居正就已經扛上了,姚輝祖總不至於在這節骨眼上還去幫高敏正!

    “趙五哥,高家那邊的消息如何?”

    猶如仆從那樣跟著汪孚林過來的,正是趙五爺。聽到汪孚林出聲叫自己,他連忙策馬上前,低聲說道:“去高家的是快班和壯班精選出來的人。可破門而入之後,邵芳主仆三人已經跑了,所以他們照小官人的吩咐,就隻拿住了高同知的那個書童。其實之前還不如請戚百戶帶幾個老卒過來,他們配合默契,又是上過戰場見過血的,說不定不會放跑了人。”

    汪孚林聞言隻能暗自苦笑。他倒是也想,問題是戚良那樣精幹的人,會不知道邵芳何許人也?戚繼光能夠穩穩當當在薊鎮當總兵,老上司譚綸能夠安坐薊遼保定總督。同樣是高拱的器重以及撐腰,換言之。真正有魄力有見識的首輔,都不會去動這種軍鎮大將,而他也不會在這種可能很要命的事情上去動用這種人情關係。再者,戚家軍這些老卒定居歙縣之後,已經幫過他很多忙了。



    “抓不住不要緊。”汪孚林卻還有一句話沒說,那就是抓得住方才是麻煩!到時候猶如高敏正這樣說是來求情,實則來威脅的人肯定不會少!至於高敏正,姚輝祖肯定會想辦法絆住他,而那個見過高拱主仆三人的書童扣在歙縣衙門,這樣就夠了!

    至於邵芳,通過加強城門口的盤查,至少得把人堵在這府城縣城之中一陣子。隻要邵芳離不開,事情就可以吊著,他記得隆慶皇帝似乎就在這一年龍馭上賓,那時候高拱輸給了張居正和馮保的組合拳。他無意摻和這種天下大棋局,但陰差陽錯和邵芳結怨,總得嚴防死守一下,不能讓邵芳有機會繼續煽風點火。他沒打算偏幫高張二人之中的任何一人,可現在情勢就是汪道昆是張黨,邵芳也把他當成了張黨,所以這年頭的黨爭實在太討厭了!



    汪孚林悄然回返了縣衙,當他進入三堂時,就隻見廖峰正躺在一張寬大的春凳上,一個大夫模樣的老者正在為其調治,一麵敷藥還一麵嘖嘖稱奇道:“這麽重的外傷,竟然能夠救回來,呂公子去訪求的名醫實在是好手段。不過這位也真是好筋骨,換成別人受這麽重的傷,興許早就連命都沒了……”

    五峰盜的一群人全都在,隻不過也許是有呂光午鎮場,縱使平日再桀驁不馴的盜賊,這會兒也全都一聲大氣不敢出。隻不過,看到廖峰換藥時那周身上下猙獰可怖的傷口,他們無不神情悲憤,哪怕之前那個反口供出其去向的矮小漢子也是如此。等到大夫一麵說一麵手腳麻利地收拾完了站起身,性子急躁的秦大峰終於忍不住了,上前攔人問道:“那大哥這傷勢是否要緊?”

    “都差點踏進鬼門關的人了,你說他的傷勢要緊不要緊?”那老大夫眼睛一瞪,隨即抓了抓老鼠胡子道,“反正至少將養個一年半年的,還要小心別感染個頭疼腦熱,否則內外夾攻,難說!”

    看到五峰盜這幾個人立時急了,將老大夫圍在當中七嘴八舌問個不停,汪孚林就繞過他們,上去對葉鈞耀說:“我親眼看見,高同知進了府衙。”

    “嘿,這種時候還想告我的刁狀,娘希匹!”葉鈞耀沒好氣地又罵了三個違禁字,隨即注意到呂光午在,這才有些訕訕的,趕緊岔開話題道,“此次要不是呂公子恰逢其會,這姓高的突然殺出來,我就算臨時準備也必定大敗虧輸。多虧了呂公子俠義心腸,就和這高敏正說的,尋常路人遇到這種場麵,鐵定跑得快!”

    “我那時候不是正好聽到他的叫嚷聲,想逃也逃不掉嗎?”呂光午開玩笑似的打趣了一句,卻沒想到那些剛剛還圍著大夫問東問西的人聽到這話,竟是呼啦啦圍了過來,全都在他麵前跪下了。盡管群盜的動作聲音雜亂無章,有人磕頭謝一聲,也有人咚咚咚連磕響頭,更有人在感激他救人性命的同時,想要拜師學藝。到最後。他沒有接話茬。卻反而是葉鈞耀怒喝了一聲。

    “全都給本縣閉嘴!爾等肆虐東南盜竊無數。首領遭此一劫,焉知不是老天降報應?之前幾個月的苦役不過是小懲大誡,接下來廖峰養傷,你們卻別想在牢裏閑著!讓徽州子民受了如此一番驚嚇,造橋修路的活有的是!”

    汪孚林見葉鈞耀如此霸氣側漏,而群盜雖說有人露出不服氣的表情,卻愣是沒人反駁抗爭,心想葉大炮這官威真的是越來越足了。而一旁的呂光午也看著覺得有趣。突然插嘴說道:“我之前抓了一串的活口,不如我親自走一趟宣城,把人押回來。不是我瞧不起衙門那些差役,欺壓良善,他們倒是綽綽有餘,但對付窮凶極惡之徒,他們差遠了。”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葉鈞耀大喜過望,直接迸出了兩句文縐縐的詞,卻是立刻長揖道。“那就拜托呂兄了!”

    葉鈞耀這突然一變稱呼,呂光午先是一愣。隨即就笑了起來,又看著汪孚林道:“聽說你之前手刃太湖巨盜,著實沒給老師丟臉!”

    呂光午來得快,去得更快,帶著兩個伴當立時就走,絲毫拖泥帶水也沒有,讓葉鈞耀直呼這才是大俠風範,言下之意無非是丹陽邵大俠那就是個政治掮客,煽風點火不幹好事。可吩咐把五峰盜一群人都押下去,給廖峰收拾得幹淨一點之後,這位縣尊大人卻突然醒悟到另外一件事,臉色頓時不大好看。

    “孚林,你和金寶秋楓最好全都暫住縣衙。邵芳主仆三人既然還尚未落網,說不定會狗急跳牆做什麽喪心病狂的事,若有個萬一,我怎麽和你父母交待?擠個幾天就行了,有夫人手底下那些精幹人手在,縣衙可謂是固若金湯,他們三個若敢來,保管回不去!”

    這種嚴重推銷語氣的話,汪孚林不禁聽得忍俊不禁。不過,他也知道葉鈞耀這話絕不是杞人憂天。他上次路遇邵芳的時候,就曾經擔心過對方咽不下這口氣拿他瀉火,現如今新仇舊恨加在一塊,邵芳如果真的生出某種衝動來,那完全在情理之中。此時此刻,他很慶幸今天金寶秋楓在這邊跟著柯先生讀書,家裏除了仆役就沒別人了。

    “那我就聽縣尊的,和金寶秋楓一塊在這蹭吃蹭喝蹭住幾天。”

    汪孚林如此領情,葉鈞耀自然眉開眼笑:“那好,我還有不少公務要辦,你去後頭見夫人吧!”

    得知汪孚林要在官廨暫住幾天,蘇夫人當然不像葉鈞耀這樣情緒外露,隻是笑著說道:“正好明兆跟著方先生回鄉去參加童子試了,他的屋子空著,你和金寶秋楓暫且擠一擠。至於柯先生,我讓人再收拾一間屋子出來。這幾天就要委屈你們了。”

    “娘,看你說的,他又不是外人,這麽客氣幹嘛?知縣官廨好歹也是縣衙裏頭最好的房子!”

    聽到小北冷不丁插話,葉明月便似笑非笑地說道:“他確實不是外人,以後來家裏住的日子隻怕還長著呢!”

    “姐!”

    見小北一臉急眼的樣子,雖說葉明月連自己也一塊打趣進去了,但汪孚林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於是緊跟著就被小北狠狠瞪了一眼。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趕緊岔開話題道:“話說你當初去找呂師兄……咳,呂叔叔順利嗎?一來一回都沒用上五天,我和縣尊原本是做好準備,沒有廖峰也撕破臉拿人!”

    “也談不上順利,不過總算遇到的人還好說話,最後總算把人找到啦!最運氣的是,呂叔叔找的人手段高明,否則廖峰在路上就挺不過去。”小北並沒有去說那些波折,而是衝著葉明月做了個鬼臉,隨即就上去抓著蘇夫人的胳膊,撒嬌似的說道,“娘,這次我總是幫了爹大忙吧?”

    “是是,這次虧得你趕回來及時!”蘇夫人笑著拍了拍小北的手,隨即就一臉輕鬆地說,“孚林,這些天呆在這兒不妨輕鬆一些,事情都出了,就不用顧慮後果。老爺是個有擔待的人,絕不會因為人言又或者壓力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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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七章 鋌而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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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任捕盜同知高敏正病倒了。

    這是在府衙傳出來的官方消息。那消息甚至說得有鼻子有眼,道是高同知為了給自家無心容留的一個奸徒說情,向府尊聲淚俱下苦苦哀求,最終一下子神思恍惚昏了過去。姚府尊憐其剛剛上任,不但立刻請了大夫來醫治,而且聽說其家裏一度被某些求做主的苦主給圍堵,幹脆把人留在了自己的官廨之中休養,把高家仆役全都接了過來悉心照料高同知。

    也隻有那寥寥一些真正知道隱情的知情者,方才明白其中的凶險厲害。這其中,就包括躲過破門搜查的歙縣差役那一劫,接下來卻陷入了無法出門,無法對外聯絡窘境的邵芳。他既然被稱之為丹陽大俠,自然也有一身不錯的藝業,可關於他主仆三人罪行的告示貼滿了大街小巷,同樣和當初的雷稽古一樣,隱藏了他邵芳的真名,而是沿用了王二狗這個見鬼的名字。這其中,誣陷歙縣令,引群盜寇徽州,這兩條罪名足以讓他很難在外拋頭露麵!



    就連這消息,也是他在無奈之下親自出馬打探消息時最大的收獲,同時也是最失望的收獲。高敏正身為高拱的同鄉同姓,徽州知府姚輝∫,祖竟然用這種借口將其留在府衙知縣官廨,形同於將其扣下來,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姚輝祖很可能是張居正的黨羽,也就是說他是自己這一趟徽州之行,直接撞到張黨的巢穴之一了。須知因為汪道昆的關係,他早就把葉鈞耀歸到了張黨的範疇。

    “老爺。存糧和菜蔬肉食大概還夠吃個一陣子。可咱們就一直這樣束手待斃?”

    見阿旺滿臉戾氣。邵芳心中一動,哪裏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可再一想當初格老大那些太湖巨盜假扮錦衣衛到歙縣衙門,格老大在內的兩人被格殺,剩下的人則被一網打盡,五峰盜亦是因為輕探縣衙而最終被一鍋端,他在完全摸不準縣衙那邊根底的情況下,實在不想再重蹈覆轍。正在他躊躇的時候。另一邊的阿才卻低聲說道:“就算不能潛入縣衙,縣後街的汪家又如何?那汪孚林不是有一個養子,還有一個陪讀嗎?兩個都是童生,深得他重視!”

    邵芳從來不曾自忖為君子,因此方才會因為上次受挫於汪孚林手中,回鄉之後便立時思忖報複。此時此刻他聽到阿才的建議,當即沉吟了起來,隨即冷冷說道:“也罷,無毒不丈夫,德勝門那邊因為不是出城要道。盤查不密,我們設法在傍晚時通過。而後潛入汪家。隻要能有一個人質,汪孚林若再不放人,我大不了拚一個魚死網破!”



    襄助高拱複相之後,一貫處事秉承鬥智不鬥勇原則的邵芳,如今竟打算用這種動用武力頗為卑鄙的手段來應對困局,連他自己也知道,眼下有些黔驢技窮了。他當然也不是沒想過去接觸一下某些讀書人,然後擺明自己和高拱的關係,利用對方的功名之心來脫困,可那些鋪天蓋地的告示實在是太讓他被動了。而且,要如何證明自己是邵芳,而不是被通緝的什麽王二狗,這同樣是一個非常要命的問題。至於被人出賣的擔憂,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隻聯通歙縣縣城而不是通向城外的德勝門,因為每日進進出出的人最多,其盤查確實相比府城其餘各道城門要鬆泛很多。尤其是傍晚城門關閉之前,對於車轎的檢查就更是如此。當邵芳坐在轎中,讓兩個稍作改扮的家仆抬著自己通過了這道關卡,他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在僻靜處丟下轎子之後,主仆三人先找了個地方臨時停腳,等到天黑下來,這才往縣後街汪家掩去。



    盡管路上明顯巡行的人增加了兩三倍,但對於邵芳主仆三人來說,憑借他們的身手,躲開巡查雖不能說輕而易舉,可隻要小心些,卻也沒有太大的問題。然而,等到了汪家後牆,阿旺正要翻牆進去,卻突然被邵芳一把拉住。

    “老爺?”

    “雖說汪家還沒人進去過,但之前縣衙重地都被人闖過兩次,也許這裏頭早有準備了。”說到這裏,邵芳隻覺得後背心微微發涼,越發覺得這突如其來的預感來得及時。見阿旺和阿才齊齊悚然,他仔細沉吟了一陣子,最終嘿然笑道,“隻不過他們人手有限,看住縣衙和汪家便已經是極限了,我卻不信他們還能夠顧及別處。我們去汪孚林一手炮製出來的那家義店,那種地方定然不會有人嚴防死守!”

    大晚上的義店一片安靜。緊挨著預備倉的這裏曾經是歙縣非常冷清的地段,可這將近兩年來卻每天生意興隆,收糧賣糧已經成為了次要,這裏最賺錢的生意不是別的,而是賣米券,然後用這種融資得來的錢去買賣糧食取利!也正因為如此,昔日當過米行和當鋪小夥計的葉青龍,已經搖身一變成了夥計這個廣大群體最崇拜的人,甚至就連不少掌櫃都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家夥表示佩服。



    不說別的,一個昔日小夥計能夠撐得起如今日漸龐大的義店糧行,以及整個徽州米業行會的日常運營,這水準已經極其厲害了!

    可就是這麽個徽州夥計界的傳奇人物,葉青龍至今都還沒有置辦別的居所,晚上就住在義店中。並非他敬業到這個程度,從前他一直都是住在縣後街汪家的,但因為事情太多太忙,每天來回的時間他也覺得浪費,索性就單獨隔出了一塊地方自己住。而且,他家裏七大姑八大姨不少,住在外頭免不了太多人想要打秋風,他索性躲一個清淨。此刻下了門板關了店,打著嗬欠的他吩咐汪孚林親自收進來的另一個小夥計於文去睡覺,自己則是又開始打算盤。

    不打算盤不行啊,汪孚林和程乃軒現在都越來越撒手不管了。他這個掌櫃拿著豐厚的分紅。隻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腦子裏這麽想,葉小掌櫃算盤珠子越發撥得飛快,可不知不覺人卻有些走神。隻會占便宜的兄長,偏心太過的父母,他是麵上敷衍心裏膩歪,可那些媒婆紛至遝來要求說親的人家,他就不可能全都不放在心上了。雖說其中做白日夢的歪瓜裂棗不少,可也有不少殷實富足的小家碧玉。那些人家看他得汪孚林信賴。自己又踏實肯幹,不嫌棄他出身貧寒,於是央媒婆說和,如這樣的有三四家人,甚至還有主動提出相看的,這就是誠意相當足了。

    “唉,小官人也是的,年紀不小卻沒定親,我怎麽好意思先有這想法呢?”

    葉青龍嘟囔了一聲,晃了晃腦袋正打算把一個數字記錄在賬冊上。他突然覺得後背心有些發涼。以為是錯覺的他忍不住扭了下脖子,可眼角餘光猛地瞥見仿佛有一個黑影站在身後。這一驚可非同小可。他輕輕吞了一口唾沫,竭力保持鎮定,可正當他伸出手指裝模作樣去撥動算珠,餘光卻拚命試圖看清楚那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真人時,耳畔就傳來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

    “你果然很聰明,不愧是汪孚林重用的人。”

    葉青龍登時僵住了。他緩緩轉過頭去,見那個身穿黑衣的人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和之前見過的海捕文書中那號人物竟有七八分像,這下子他是毫無懸念地遽然色變。他很想開口叫人,可對方距離自己不過一步遠,如果真的是引群盜寇徽州的那種凶徒,隻怕伸出一隻手就能把自己捏死。所以,他隻是結結巴巴地低聲問道:“你想……想幹什麽?”

    “想幹什麽?你的雇主讓我動彈不得,我當然要還以顏色!”邵芳挑了挑眉,見葉青龍那年輕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藏不住的懼色,他便淡淡地說道,“聽說米券的發行一直都是你管?把下一期的米券都拿出來!”

    此話一出,葉青龍不禁心裏咯噔一下。掙紮片刻,他就決定豁出去了:“這不可能。實話告訴你,這件事是寶哥的陪讀秋楓,還有程公子的小廝墨香兩人一塊負責的,那家印米券的印書坊隻在發賣當天送米券過來,而且那地方就設在戚家軍老軍爺的住所隔壁,好幾位老軍爺就住在裏頭,防備森嚴。”

    邵芳不過隻想嚐試一下能否讓汪孚林損失慘重,此刻聽到葉青龍這麽說,他盯著這小少年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覺得對方並不是虛言誆騙,他不由得冷笑道:“他倒是警惕很高。也罷,那就看看他對你這個親信到底有幾分重視,肯不肯為了你讓步!我說你寫,立時三刻送一封信給他!”

    葉青龍差點沒破口大罵。他一個走狗屎運的小夥計,不過是因為當初程乃軒幫忙求情,這才得以抱上了一條粗大腿,現如今能有這成就,那都是汪孚林肯信任他肯放權,聽麵前這黑衣人的意思竟然打算用他換取平安離城,這是不是腦子進水了,他哪有這麽要緊的分量!

    “你那雇主未必為了你肯做大讓步,但是,這義店緊挨著隔壁的預備倉,如果我放一把火呢?總之,別給我磨蹭,立刻寫!”

    知道拖延時間以及勸解於事無補,葉青龍隻能不情不願地拿起紙筆開始寫,心裏卻忍不住替自己的將來哀歎起來。回頭要出城的時候,他肯定會被當成人質,他的人生好容易才出現了轉折,怎麽就突然這麽倒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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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八章 一個換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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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

    “小官人,小官人!”

    睡夢中的汪孚林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最後終於驚醒了過來。然而,他才剛剛支撐著坐起身,秋楓早已趿拉了鞋子跑去開門了。門一開,秋楓還沒來得及問怎麽回事,一個人影就敏捷地衝進了屋子。想攔人卻沒攔住的秋楓嚇了一跳,竟是連門都來不及關,反身就衝著這個不速之客追了過去。而同樣驚醒的金寶則是一骨碌下床來到了汪孚林床前,張開雙手攔在了來人跟前。

    “小官人,是葉掌櫃讓我來的!”

    汪孚林正睡眼惺忪,麵對秋楓和金寶的這些動作,他根本還沒來得及明白是怎麽回事。等聽清楚葉掌櫃三個字,他這才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連忙吩咐道:“金寶,讓開,他不是外人!”

    金寶這才依言讓開了路,眼睛狐疑地在來人麵上端詳了一下,總算認出這是曾經來過自己家的一個小夥計於文,是汪孚林自己在旅舍雇來的,和葉青龍一樣,人非常聰明機敏。他不懂那些生意上的事,等看到秋楓卻已經閃到門口去看門了,他見自己還光著腳,趕緊回去穿了鞋子跑到秋楓身邊,小聲問~,道:“大晚上,葉青龍什麽事要這時候派人找爹?”



    盡管如今已經進了三月,可如今這半夜三更,深沉的夜色也裹挾著深重的涼意,秋楓隻穿了單薄的中衣,站在門邊上頗覺得有點冷。而他往門外看時,卻見院子裏還站著一位眼熟的嚴媽媽,這位素來慈和的中年婦人此刻臉上卻籠罩著嚴霜。他不禁更加心中忐忑。於是。他隻得順口小聲對金寶說道:“說不定隻是碰到疑難。你也知道,葉青龍這人做事最是保險……”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汪孚林打斷了:“秋楓,你和金寶繼續睡,我有事出去一趟。”

    出去?這半夜三更的要出去?

    不但秋楓錯愕難當,就連金寶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後者更是蹬蹬蹬衝到汪孚林身邊,聲音惶急地問道:“爹,是不是出事了?”

    “沒事。就一丁點棘手的小事,隻不過我得給葉青龍立個規矩,今天大晚上的吵我睡覺就算了,下不為例!”汪孚林盡量用輕鬆的語氣安撫著緊張的金寶,見後頭的秋楓滿臉不信,他知道那個經曆坎坷的小家夥同樣敏感,當下笑了笑說,“都睡吧,等早上我就回來了!”



    金寶有些將信將疑,秋楓卻默不做聲上前拉開了他。等到眼看汪孚林帶了那個小夥計於文大步朝外走去。金寶突然開口叫道:“爹,你一定早點回來!”

    見汪孚林頭也不回揮了揮手算是回答。繼而就消失在了門外,金寶不由得一陣頹然,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後,喃喃自語道:“我真是沒用,每次都幫不上忙。”話音剛落,他就看到麵前伸來了一隻手,抬頭見是秋楓,他本能地伸手抓住,隨即就被人拽起身來。



    “大宗師馬上就要到徽州了,現在最要緊的是你能在道試裏頭有個好成績,那時候小官人一定會高興的。”秋楓沒話找話似的安慰,見金寶灰心地點點頭,他便到門邊上去關門。可看著空空蕩蕩的院子,他心裏又冒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擔心。哪怕反反複複告訴自己汪孚林最厲害不過,肯定不會遇到任何危險,但那種懸心的感覺卻久久不去。



    當汪孚林帶著於文一路往官廨後門口行去時,夾道上一扇小門突然打開,緊跟著幾個人影就出現在他的麵前。這是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因此他少不得拱了拱手道:“沒想到深夜還驚動了縣尊夫人和二位小姐。”

    “汪孚林,我跟你去!”

    聽到這個幾乎不假思索的聲音,汪孚林臉色轉冷,一口拒絕道:“不行!”

    不等小北繼續軟磨硬泡,他就用不容置疑的聲音說道:“如今邵芳人在義店挾持了葉青龍,他的兩個仆人卻未曾現身,天知道隱伏在哪裏窺伺,你若貿貿然跟著我出麵,豈不是丟了最後一張可能翻盤的底牌?老老實實給我留在家裏!”

    “可上次去宣城……”

    “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汪孚林一想到上次北新關之變的時候,小北竟然也跑了去,少不得又正色對蘇夫人說,“夫人還請看好了小北,今時不同往日,邵芳和那些打行中人不同。”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真的想好了?”

    “我當然不想去,但他不同於別人,很了解我,再者此人這次鋌而走險,足可見真被逼急了,什麽都能幹得出來。但隻要他還有一丁點理智,就不敢拿我如何。”

    蘇夫人見葉明月已經死死拽住了小北的胳膊,心中暗歎,卻是默然點了點頭。而葉大炮則是咬牙切齒地罵了兩聲,隨即鄭重其事地囑咐道:“孚林你自己小心,我已經知會了趙五爺帶上壯班好手在附近監視。對了,還有這把劍送給你!”



    汪孚林根本來不及拒絕,手裏就被人塞了一把劍。因為考慮到邵芳的反應,再加上人家那丹陽邵大俠的名頭,班門弄斧未免太過愚蠢,所以他出來時並沒有佩劍。此時此刻,他還想說什麽,卻隻聽蘇夫人低聲說道:“這是當年胡公督師抗倭的時候,身上所佩寶劍。如今給你,意義更重於防身。隻希望胡公在天之靈,保佑你這個女婿。”

    倒吸一口涼氣的汪孚林低頭去看手中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重要的是,此物會在葉家,豈不是代表著當初小北跟著乳娘跑出去的時候,竟然就是隨身帶著此物?他情不自禁地去看小北,卻隻見她緊咬嘴唇,好半晌才迸出一句話來:“父親一定會保佑你的!汪孚林。你怎麽去的就怎麽回來!”

    “好!”汪孚林再沒有猶豫。將寶劍扣在帶鉤上。隨即就長揖道,“那我就先過去了!”

    盡管汪孚林沒有回頭,可身後那些關切的目光無疑暴露了一切。到了後門,他就隻見那裏早已備好了兩匹空坐騎,另有兩個精幹的隨從已經坐在馬上等候在那裏。上馬之前,他突然轉頭看了一眼背後的於文,沉聲問道:“你可會騎馬?”

    於文不禁羞愧搖頭,卻不想緊跟著肩膀上就被人按了一下:“那你就不必回去了。在此等消息吧!”

    他登時吃了一驚,可是兩個字剛出口,隻見汪孚林二話不說上了馬背,就這麽一揚馬鞭飛馳而去。這時候,他隻覺得心裏又感動,又擔心。

    隻希望葉掌櫃和小官人一樣,全都能平安無事!

    義店之中,如坐針氈的葉青龍勉力強迫自己忘記背後那個虎視眈眈的人,集中精神核對麵前的賬簿。雖說黑衣人時有冷嘲熱諷,可他卻自始至終不接話茬。久而久之,那人仿佛覺得他隻不過是小人物。幹脆不理他了。然而,手指上算盤打得飛快,他的心思卻動不動就飄忽出去。尤其是對汪孚林是不是會按照背後那黑衣人口授自己寫的那封信上所說過來這邊,他完全一絲一毫的把握都沒有。

    從前他幹過的米行也好,當鋪也好,掌櫃東家全都對他頤指氣使,朝打暮罵,汪孚林雖說和這些人不同,對他給予了相當高的信任和職權,可在這種涉及到生死的緊要關頭,義店也好,他一個小人物也好,又怎麽比得過本人的安危?

    就在這時候,他陡然之間聽到了寂靜的夜色中傳來了一陣馬蹄聲,一下子打了個哆嗦,那算盤的計數頓時再也記不住了。不但是他,就連邵芳也立刻凝神細聽,須臾就嘿嘿笑了起來:“不錯不錯,沒想到人家竟然如此重視你這個小子,真的有人來了。不過,你最好祈禱來的是汪孚林,而不是縣衙那些差役,又或者戚家軍那些老卒,否則,我便隻有拿你泄憤了!”

    這話說得平靜,可葉青龍卻聽得心驚肉跳,直到馬蹄聲越來越近,片刻之後仿佛於近在咫尺處停下,繼而外頭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他那顆心一下子就懸到了嗓子眼。在邵芳的授意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揚聲問道:“是誰?”

    “小葉子,聽你這中氣十足的樣子,沒有缺胳膊斷腿吧?”

    分辨出這熟悉的聲音,葉青龍頓時喜極而泣。他趕緊拿袖子一擦奪眶而出的眼淚,大聲說道:“小官人,我還好端端的,你別咒我,我這就來開門!”

    他站起身手忙腳亂地想往門外衝去,可下一刻就被人拽了回來,緊跟著,他隻覺得脖子一涼,竟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這麽架在了脖子上,耳畔傳來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好了,現在你可以去開門了。”

    葉青龍隻覺得手足冰冷,腦袋亂糟糟的他高一腳第一腳地往前走,不過十餘步的距離,可那種利刃加頸的危機感卻讓他滿頭大汗,後背心更是須臾就濕透了。等到他雙手顫抖地打開門時,見外頭的汪孚林隻帶著兩個隨從,看到自己被人挾持的這一幕時皺了皺眉,他情不自禁就想嚷嚷示警,卻沒想到身後那人搶在了自己前頭。

    “汪小官人還真是膽大,竟是為了這麽個小人物親身犯險。既然來了,那就把你這兩個伴當留在門外,進屋說話吧。”

    看到葉青龍的額頭上密布汗珠,整個人簌簌發抖,汪孚林便淡淡地說道:“可以,我進屋和邵大俠你單獨說話,至於我這個可憐的葉小掌櫃,能不能把他放了?一個換一個,我想邵大俠理應不會覺得吃虧吧?”

    葉青龍頓時懵了,隨即帶著哭腔嚷嚷道:“小官人,您別進來,這家夥窮凶極惡,哎呀!”

    就在葉青龍慘叫的一刹那,汪孚林看見他麵色發白,脖子上瞬間出現了一條細細的血線,不禁立刻眉頭倒豎:“邵芳,你也是家有兒女的人!你若敢再傷他,休怪我到時候辣手無情!”

    邵芳本待在這不識好歹的小夥計喉嚨上不輕不重劃一刀恐嚇汪孚林,待聽得對方竟是直接喝破自己還有子女在丹陽,登時手一僵,眼神卻越發冷颼颼的。

    汪孚林見邵芳眯了眯眼睛,卻沒有回答,他立刻吩咐身後兩人退後,繼而不動聲色上前一步跨過了門檻。等到邵芳猶豫片刻,放鬆了對葉青龍的鉗製,他立刻一把拽住葉青龍的手,猛地將人拖到身後,自己卻又倏然踏前了一步擋在其身前,頭也不回地喝道:“還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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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7:42:4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零九章 去丹陽“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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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不回頭,葉青龍也能意識到,為了把自己從那個神秘黑衣人的手中拽出來,汪孚林現在和那個凶徒的距離隻有不到半步。也就是說,隻要對方稍一猶豫,那麽一切就白費了。他壓根顧不上脖子上那道細細的血口子,步履踉蹌地朝汪孚林那兩個伴當衝過去。當其中一人終於接住了他的時候,他才回過頭來叫道:“小官人,你也……”

    可就在這時候,那兩扇大門就在他的麵前砰地一聲關上了!本來就雙腿發軟的他頓時再也站不住,一下子癱倒在地,心裏隻有唯一的一個念頭。

    小官人剛剛說的是一個換一個……那豈不是意味著,用自身換了他回來?就算他很聽話很能幹很忠誠,可像他這樣的小夥計整個徽州一府六縣多得是,別說一個他,就算十個一百個他加在一塊,夠格讓汪孚林出麵從那樣窮凶極惡的家夥手中換回來嗎?他忍不住再次擦了一把眼睛,使勁吸了吸鼻子,低聲呢喃道:“小官人,你可一定要出來……否則我怎麽把這條命賠給你?



    屋子裏,隨著兩扇大門的倏然關上,汪孚林就看到兩旁角落中竄出來兩條黑影,和邵芳一塊,呈品字形把他5■,圍在了當中。早就料到這一幕的他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三對一,邵大俠這下子應該滿意了吧?”



    “你果然比我想得更厲害,再加上那位葉縣尊,也難怪高敏正不是對手。隻不過,真沒想到你竟然會自己出馬換了那小子。收買人心的本事倒也不差。”

    見邵芳滿臉譏嘲地看著自己。汪孚林不慌不忙地說:“你認為是收買人心。那便是收買人心好了。我隻知道,你敢在他的脖子上割一道口子,但卻不敢在我的脖子上依樣畫葫蘆也這麽劃一下!邵大俠,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樣,你名氣太大了,你可不是孤家寡人!”



    邵芳登時目光淩厲地盯著汪孚林,見阿旺和阿才齊齊目露凶光,仿佛隻要自己一個眼神。他們就會出手教訓這個出言不遜的小子,可是,他卻不得不壓下這口氣,伸手製止了他們,隨即更是壓抑著怒氣道:“好,好,我邵芳活了大半輩子,卻連番栽在你手裏,卻也不冤!不過你說我不敢對你怎樣,那卻小看了我邵芳。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你也別認為可以掐著我的家眷就要挾我。大不了玉石俱焚,魚死網破!”

    “是啊,大不了玉石俱焚,魚死網破。”汪孚林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隨即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殺了我,然後官兵再圍殺了你,再接著人家翻出當初元輔高閣老是通過你方才複相,而你卻又襲殺朝廷重臣的子侄,你覺得接下來的結局會如何?”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話素來是永恒的真理,然而,邵芳如今卻發現這個真理失效了。丹陽邵氏雖說算是鎮江府本地的地頭蛇,可和豪族卻還要差一點,原因很簡單,邵家沒有站上朝堂的官員,可鬆明山汪氏卻不同,汪道昆如今已經官居巡撫!怎麽看自己都是光腳的,汪孚林是穿鞋的,可現在卻是挾持了對方的他反過來被威脅了!他原本不相信汪孚林竟然真的能夠置生死於度外,直到見其直截了當盤腿坐在了地上,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這小子實在是太難纏了!

    阿旺和阿才是邵芳身邊最出眾的打手,腦子也算是靈活的,此時此刻隻覺得這少年實在太過無賴。兩人對視一眼,阿旺突然開口說道:“老爺,既然不能傷了他,那麽便以他為要挾,讓歙縣令派人送我們出城,把他帶去丹陽!我們也不動他,好吃好喝供著他總行了吧?隻要出了歙縣,老爺就可以寫信告訴高閣老,這歙縣城裏簡直沒了王法,縣令可以派人衝進同知家中隨便抓人,還隨便給老爺編排罪名!”

    這最後什麽寫信給高拱告狀的話,邵芳隻當笑話聽了,這種事如果不好好設計一下,捅到高拱麵前對他隻有壞處沒有好處,但阿旺說把人帶回丹陽,他卻不由得心中一動。他當機立斷地笑道:“我這家仆平日說話不著調,此次倒是難得說了一句實誠話。汪小官人,便要請你隨我去丹陽家中做客了。”

    汪孚林本待用話擠兌住邵芳,令他投鼠忌器不敢對自己如何,聽到這主仆三人竟然打算將他裹挾到丹陽老家,他頓時在心裏破口大罵。畢竟,鎮江府是人家的老巢,他這一去不是羊入虎口嗎?人家是興許不會傷他的性命,但要磋磨一個人,有時候未必需要從肉體下手!

    他暗地平複了一下這會兒暴怒的心情,卻是用毫無波動的語氣說道:“我既是來了,那麽悉聽尊便!”

    “那好,就請小官人對外頭的人吩咐一聲。如若天明之前沒有準備好馬車,以及一路暢通無阻的安排。那麽,我也隻好破罐子破摔了。你們若執意和我硬扛到底,隻要我能夠僥幸逃脫出去活下來,別人若動我丹陽邵氏,想來也要掂量掂量是否會在夜裏丟掉腦袋!”

    汪孚林沒理會邵芳的威脅,直接大聲對外間吩咐道:“丹陽邵大俠請我去他家中做客,你們去安排一輛馬車,清早就出城。順便到我家裏去給我整理一下行李,我可不想做客也沒個做客的樣子!”

    須臾的寂靜之後,就隻聽外間有人答應道:“小官人且稍等,小人這就回去通知準備!”

    義店之外,葉青龍已經是聽得整個人都呆呆愣愣的,直到那個說是要回去準備的隨從拖了他起來,硬是把他弄上馬去,繼而雙人一騎匆匆離開,直到已經離開義店老遠,他才猛地反應了過來。店裏頭那個凶徒竟然要帶小官人去什麽丹陽?小官人竟然不但答應了,還讓人回去準備行李?

    滿腦子漿糊的葉青龍直到糊裏糊塗被人帶進一間屋子,聽人稱呼上首的人為葉縣尊,他才猛地驚醒了過來,亦是冷汗涔涔。麵對葉鈞耀板著臉的詢問,他當然不敢隱瞞,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原原本本全都說了出來,直到葉縣尊陷入了沉默,他終於忍不住心頭疑惑,小心翼翼地問道:“縣尊,小官人真的要跟著那人去丹陽?縣衙裏頭三班衙役這麽多人,就不能救他出來?又或者,既然知道那個挾持他的人自報家門說是丹陽邵大俠……”

    說到這裏,他一下子咬到了舌頭,這才猛然住嘴,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丹陽邵大俠,丹陽邵大俠,他怎麽就這麽蠢,又不是鄉間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不知世事的老農,丹陽邵大俠這個稱呼他怎會一度沒反應過來?那是幫助高拱複相的名人,這樣的人又怎會跑到徽州來興風作浪,而且在海捕文書上還被寫成是什麽王二狗……最重要的是,這家夥為什麽要脅迫小官人跟其去丹陽?

    盡管明知道汪孚林落在邵芳手裏,這事怪不得葉青龍,可一想到邵芳竟然開出要帶人去丹陽的條件,葉鈞耀那一肚子火氣沒地方放,自然不會給葉青龍好臉色。他見人一臉驚駭,分明已經明白了過來,當即沒好氣地吩咐道:“把這小子帶下去,找個人給他包裹一下外傷。另外,把趙班頭和胡捕頭找來,本縣有事要吩咐他們!”

    倘若不是葉明月帶著嚴媽媽親自看著小北,已經快急得火燒火燎的小北早就跑出去了。軟磨硬泡一次次都被堵了回來,她簡直都快急瘋了,隻能來來回回在屋子裏轉著圈。當大門推開時,她頓時驚喜地看了過去,發現是蘇夫人,她更是連忙一躍上前,緊緊抓住了蘇夫人的胳膊。

    “娘,他回來了?”

    麵對小北那急切的詢問,蘇夫人沉默片刻,這才說道:“他一時半會回不來,邵芳要帶他去丹陽。”

    這下子,小北登時暴跳如雷:“邵芳帶他去丹陽幹什麽?難道還想挾持他當人質?爹答應他了?”

    “是汪孚林親口吩咐的。如果汪孚林不答應,你爹也不會答應。”

    言下之意就是汪孚林答應,所以爹娘也隻能答應!

    小北隻覺得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她也知道事情急轉直下不能怪爹娘,如果按照汪孚林之前的說法,邵芳這個人是他去了一趟漢口鎮方才得罪的,從這種意義上來說,葉鈞耀反而等於受了汪孚林的牽連,方才被人連番算計。可是,丹陽乃是邵氏老巢,汪孚林跟著過去豈不是羊入虎口?她使勁攥緊了拳頭,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那好,呂叔叔應該就快押人從宣城回來了,說不定半路上能夠遇上,我帶人遠遠吊在後頭,如果遇上呂叔叔就求他幫忙!”

    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可呂光午也是名滿東南的人,其兄長一個曾經官至尚書,一個名列越中十子,在東南人脈深厚,兼且呂光午為人豁達仗義,一定會肯幫忙的!

    蘇夫人就怕小北不知利害一味想要去救人,聽到她迸出這麽一番話來,頓時讚許地點了點頭:“總算有長進了!你放心,娘不但會派人跟著孚林去丹陽,你爹也已經親自去見戚百戶,求他借人護送孚林一程。隻要路上能夠遇到好機會,以孚林的機敏,自然能夠脫身!”

    隻要汪孚林脫身,邵芳又有把柄捏在徽州府縣手中,就算他想要借著高拱的勢報此次之仇,卻也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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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7:43:0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一零章 這杯喜酒我喝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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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馬車駛離歙縣城小北門的時候,汪孚林根本沒有往外看,而是自顧自打瞌睡。半宿未眠,鬥智鬥勇,他眼下已經顧不得去想到了邵芳的地頭,那時候會麵對怎樣的險境,他隻想好好睡一覺解解乏。盡管馬車有些顛簸,可他靠著板壁不知不覺就完全睡著了,那均勻的呼吸聲夾雜著車軲轆聲和馬蹄聲,讓他左右負責看著他阿旺和阿才全都麵色很不好看。

    就連邵芳,此時此刻不由得又把對汪孚林的評價提高了三分——這樣年紀輕輕卻足智多謀,而且還賊大膽的少年,簡直有些妖孽!為什麽那偏偏是鬆明山汪氏的子弟,而不是出在他丹陽邵氏?

    阿旺冷哼一聲正要開口說什麽,可突然隻覺得肩頭一沉,側頭一看,他竟發現汪孚林直接把腦袋擱在了他的肩頭,這會兒睡得甭提多香。倘若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這小子是跟著他們前往丹陽做客,而不是被他們挾持用來脫身的工具!他正想伸手把人推醒,可看到邵芳衝自己打了個手勢,隻能怏怏不樂地放下了手,嘴裏低聲嘀咕道:“這小子竟然也不想想自己的處境!”



    阿才的眼睛卻瞄向了汪孚林身子右側的那把8≡,佩劍,當即悄然伸手摸了過去。可還沒等他設法解下帶扣,卻隻聽邵芳用力咳嗽了一聲。

    “你別忘了,當初可是他殺的格老大身邊一名巨盜。”見阿才也縮回了手,阿旺便打趣了一句。

    “這弱不禁風的樣子,哪有那本事?不過是葉鈞耀想給準女婿臉上貼金抬舉他而已。真正殺人解圍的肯定另有其人!”阿才對外間宣揚的那種說法卻是嗤之以鼻。再次端詳了那把劍後。他又惋惜地歎道,“好好一把劍,讓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帶在身邊,真是可惜了!”

    邵芳製止了兩個家仆的小動作,卻掀開車簾看向了外頭。這輛馬車的車夫自然是葉鈞耀派的,他的打算是離城十裏後就用阿才換掉此人,至於跟在旁邊的那五個剽悍隨從,以及車後遠處吊著的那一行人。他並沒有趕走或是甩掉他們的打算。隻要他手裏還攥著汪孚林,便有十足的把握讓這些人投鼠忌器。而與此相比,他更加忌憚的是一個人,是順著官道一路回丹陽時,很可能又或者必然會撞上的一個人!



    新昌呂光午!隻從女婿沈應奎興奮而津津有味透露的那些消息來看,呂光午是真正文武雙全的名士,相形之下,步入中年後就漸漸習武熱忱不如從前的他,未必是呂光午這天下勇士的對手!

    可徽州去鎮江有兩條路,一條是直接北上。另一條則是先到杭州,再從運河沿線北上。可他聽聞汪孚林當初在杭州北新關之變中頗有建樹,杭州知府凃淵之外,北新關的稅關太監和戶部分司主事全都與其有交情,浙江巡撫鄔璉亦是與其有過數麵之緣,走杭州豈不是比如今北上經宣城蕪湖南京再到丹陽這條官道更危險?

    想到這裏,忖度出城已經有十裏,他突然出口吩咐道:“阿才,你去替換車夫!”

    眼見得車夫被強硬地趕下了位子,而替換趕車的那個灰衣大漢坐到前頭之後,立刻嫻熟地駕車在官道上的各種車流中穿梭,幾個隨從對視一眼,少不得快速揚鞭去追。誰也不認為騎馬的他們會把一輛馬車給跟丟了。而吊在更後頭的小北以及嚴媽媽和兩個戚家軍老卒,則也同樣是連忙趕上。一時間,人來人往的官道上,就隻見一輛馬車左衝右突,後頭七八騎人拚命追趕,行商路人雖是怨聲載道,但人家轉瞬即過,他們也隻能暗自抱怨罷了。

    如此你追我趕了整整一個半時辰,馬車方才終於在一處歇腳的亭子邊上停下。眼見得邵芳親自“扶”了汪孚林下來,小北恨得牙癢癢的,緊跟著卻隻聽嚴媽媽低聲說道:“應是汪小官人內急,他們這才不得不停車。二小姐,接下來一程路還不知道如何,你……”



    盡管嚴媽媽沒把話說完,但小北臉上一紅,還是點了點頭。這種路邊的臨時如廁地點自然隻有髒亂差三個字可以形容,更何況她如今和嚴媽媽一樣都是女扮男裝。幸好之前她就這麽一身男裝趕去過宣城,這會兒主仆二人全都挺有經驗,少不得另找地方解決了難題。可等到回轉來找到坐騎的時候,她們卻發現,兩個老卒隻剩下了一個,汪孚林等人那輛馬車也不見了。

    “人呢?”

    “那輛馬車瘋得很,又走了!”說話的那個老卒一攤手苦笑道,“所以老王已經追了上去!我們也趕緊走吧!”

    小北心裏已經隱隱意識到,邵芳這樣急著趕路,隻怕是不想迎頭撞上呂光午。畢竟,就算呂光午拿著葉鈞耀的手令去宣城,提犯人也恐怕會要耽誤一兩日。如果邵芳過宣城而不入,呂光午或許真的會錯過。當下她來不及多想,立時說道:“閔大叔,麻煩你告訴王大叔,你們盯著馬車,我一路不停了,直接去宣城找呂叔叔求救!你如果追人過了宣城,便在北門那邊官道的茶攤上留個口信。”

    見小北撂下這話後,直接帶著嚴媽媽上馬疾馳而去,被稱作閔大叔的老卒忍不住摸了摸腦袋,隨即慌忙也翻身上了馬背。盡管並不是所有老卒都知道,小北是胡宗憲的女兒,也就是戚良這樣見過胡宗憲的心裏有點數目,可一想到這位葉家千金當初在汪道昆家鬆園演武場中和他們較量過,如今又丟下未婚千金的矜持,就這樣追去想要把汪孚林救出來,老卒們就大多覺得她親切如自家女兒,讓人很想幫忙。

    所以去追的同時,他不禁嘴裏嘟囔道:“放心好了,我就算隻剩下右臂,也絕不會追丟了人!”

    正如小北擔心的那樣,呂光午以及兩個伴當,再加上那些歙縣差役到寧國府宣城縣衙提人,確實不那麽順利。想當初呂光午突然把一串活口往縣衙一送,丟下新昌呂氏的招牌就走,如今又打著徽寧道的旗號來提人,宣城縣令甭提多窩火了。而且,葉鈞耀這個上峰是突然提拔起來的,原本也隻是和宣城縣令平級,他自然授意刑房拖延推諉。呂光午又不是愣頭青,哪裏會品不出其中滋味,這天晚堂之後再次造訪時,他便丟下了幾句意味深長的話。

    “徽寧道可不僅僅是提點本道刑獄,而且還有監察之權,哪怕及不上巡按禦史,可對府縣官員一樣能夠參劾。”

    宣城縣令被噎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卻不防呂光午已經拂袖而去。他惱怒遲疑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命人去追,豈料追出去的小廝到縣衙門口時,卻隻來得及看到呂光午隨著一個少年匆匆離去的背影,不得不回返稟報了縣尊。自然,這樣的回報讓那位宣城縣令好不惱怒,也不知道砸碎了幾個好杯子。

    小北沒想到能這麽巧在宣城縣衙門口碰上呂光午,三言兩語把事情原委一說,她險些就落下淚來。等到呂光午二話不說立刻啟程,她跟在策馬疾馳的呂光午身後,隻覺得找到了主心骨,整個人輕鬆了許多。可等到出了北門,她方才想起今次來提人犯乃是呂光午主動請纓,頓時有些過意不去:“呂叔叔,那些犯人要不要緊?爹說不定正等著審問他們……”



    “無妨。宣城縣令正好虛與委蛇不肯放人,那就讓他們繼續打擂台拖著好了。更何況,邵芳既然挾持孚林脫身,歙縣那邊審與不審,也就不急了。”

    前頭的呂光午頭也不回答了一句,突然意識到什麽,扭頭看了小北一眼。便是這一眼,他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顆淚珠從小北眼眶中滾落了下來,須臾消散在風中。想到小北之前跑到敬亭山找到了自己一行人,那還可以解釋成為父親分憂解難,可現在緊趕慢趕來找自己,卻是為了汪孚林,此刻這心急火燎的樣子更是暴露了真實情緒,他不禁心中一動,緊跟著就為葉家夫妻二人的豁達開明喝了一聲彩。

    給這樣的人家當女兒,果然比給胡鬆奇那種不稱職的兄長當妹妹好一萬倍!

    等到在北門茶攤得到確切信息,兩個老卒才過去一個時辰,小北不禁鬆了一口大氣,可等她策馬回來告訴呂光午,正要再次起步的時候,她就隻聽耳畔傳來了一個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丫頭,等我送了你們回徽州,趕緊成婚吧,否則這一杯喜酒,興許我就喝不上了!”

    小北正滿心惶急,冷不防呂光午突然提這一茬,登時呆住了。片刻回過神來,她卻沒有嬌嗔之態,而是咬咬牙說道:“如果能平安救了他回去,我就……我就嫁給他,那時候一定請呂叔叔喝喜酒!”

    “好,這杯喜酒我喝定了!”呂光午頓時大笑,讚許地點點頭道,“我卻不是那些死守陳規陋矩的人,你父母的做派對我胃口,你更有胡公爽快明利之風!走,看我把你夫婿完完整整帶回來!”

    “謝謝呂叔叔!”小北頓時破涕為笑,眼見呂光午一陣風似的疾馳了出去,她連忙也一夾馬腹追了上去。

    不論汪孚林知道她答應呂光午的事,說她自作主張也好,其他什麽也好,她都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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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一章 黑店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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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時分,宣城到蕪湖官道邊一家規模不小的旅舍中,汪孚林一麵背手看著水牌,一麵報出了一個個菜名,一旁的小夥計幹脆利落地重複著菜名,臉上已是眉開眼笑。至於一旁的阿旺和阿才,那張臉已經黑得什麽似的,若不是邵芳早有吩咐,哪怕不能把汪孚林暴打一頓,他們也恨不得冷嘲熱諷狠狠譏損這小子一通不可。好容易等到汪孚林心滿意足地停了下來,兩人立刻猶如押送一般將人送了回房。

    而在房中坐等的不是別人,正是邵芳。

    須臾,十幾個冷盤熱炒悉數送來,中午在馬車上對付著隻吃了幾口幹糧的汪孚林絲毫沒有客氣的意思,大快朵頤風卷殘雲,才不管邵芳是真的不餓,還是純粹搶不過他的吃相,反正直接掃光了幾個滋味最好的菜,這才摸著肚子懶洋洋地吩咐道:“讓店家送洗澡水來,我都快累死了,洗洗就睡!”

    阿才正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可眼看手就要觸及桌麵的時候,他突然聽見外間一陣吵嚷,登時眼神一凝,不用邵芳吩咐,便立刻悄然到門邊瞧看去了。不一會兒,他就折返回來,瞅了汪孚林一眼就湊到邵芳耳邊低聲說道:“老◇,爺,那幾個人追來了,我數了一下,總共七個人。”



    路上邵芳授意阿才接替葉鈞耀派來的車夫,而後一度親自在車後觀察那些不顧一切追趕的人,因此很清楚那時候總共有九個人,也就是說。經過白天這樣的追趕。已經有兩個人掉了隊。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開始。然而,他固然可以讓阿才和阿旺輪流趕車,日夜兼程前進,可考慮到安全以及所有人都能得到足夠休息,他還是決定不打疲勞戰。

    最重要的是,那些追來的家夥絕對不會知道,他並不是隨隨便便選擇了這家客棧。

    “知道了,你去給汪小官人叫熱水來。”

    汪孚林仿佛完全不在乎邵芳主仆倆剛剛密談了些什麽。等熱水送過來,他就痛痛快快泡進去洗了個熱水澡。他還是第一次坐馬車走這麽遠的路,最初那是確實累得睡著了,可換了車夫之後,他就被那劇烈的顛簸給吵醒了,隨即又完全顛暈了,這會兒泡在浴桶中簡直有一種直接睡過去的衝動。至於樓下的那些喧嘩聲說話聲,他聽在耳中,仿佛很遠又很近,心裏沒有太大的擔憂。事到臨頭。還不如想開點!

    因此,等到勉強打起精神出來擦幹身體。換上了幹淨的中衣,他打著嗬欠從屏風後頭出來,信口說道:“最好能找個人洗幹淨衣服烘幹,拜托了,多謝!”



    見汪孚林撂下這話,立刻爬上床去倒頭就睡,阿旺也忍不住臉上肌肉一陣抽搐:“他這到底有沒有被人挾持的自覺?哪有他這樣自大囂張的小子!”

    “因為他篤定我不能對他怎麽樣!”邵芳心裏卻知道,自己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但是,如果高拱把張居正扳倒了,那麽他就沒什麽不敢了。樹倒猢猻散,之前就樹敵頗多的汪道昆說不定又會落馬,汪孚林又怎有這樣大喇喇的底氣?奈何張居正同樣頗得隆慶皇帝信任,高拱又一直狠不下心,以至於他現在竟然被這麽一個小子死死挾製住,竟不得不借著將其帶往丹陽才能脫身。



    “收拾一下,找個人漿洗衣服,然後我們也睡下。至於外頭那些人,不用去管。”邵芳想到那些緊追不放的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

    不知道他究竟甩掉呂光午沒有。如果呂光午沒追來,單單這家小小的旅舍,興許就會給那些人留下一個深刻的教訓!當然,如果不成功也不打緊……

    盡管都是追著邵芳這一行,打算伺機救出汪孚林,但投宿的七個人卻分成了兩撥。前頭五個人裏,三個人是蘇夫人精選的家丁,兩個人是汪孚林雇的鏢師。後頭兩個人裏,則是戚良沒法抵擋葉鈞耀的親自請求,借出的老卒閔福和王六一。兩撥人要了三間房,飯菜都讓送到了屋子裏。送菜的小夥計一間間送完之後,卻沒有立刻就走,而是二樓樓梯口一屁股坐下等了好一會兒,直到聽見裏頭依稀傳來了幾聲悶響,他方才拍拍雙手下了樓。

    “掌櫃,放倒了。”

    這猶如吃飯喝水一般的口氣,掌櫃卻聽得司空見慣。他輕蔑地嗤笑一聲,這才懶洋洋地說道:“瞧著都是帶刀的家夥,沒想到卻這麽容易中招。回頭搜刮搜刮帶的什麽值錢貨,把值錢的都卸了,然後到時候弄到船上去,到時候割掉舌頭,鎖住手腳,那幾條大江上的大船最愁的漿手就都有了,任憑是條龍,到那種地方也得老老實實趴著。至於樓上那幾位,是道上有名頭的,別去招惹,平白給自己惹禍。”

    小夥計知道這話不是和自己說的,果然,一直都仿佛隻是負責打掃的兩個精壯夥計站直了身子,臉上依舊掛著憨厚的笑容,齊齊點了點頭。

    就在兩人打算就此上樓的時候,外頭分明已經全都下了的門板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緊跟著,就隻聽砰地一聲,那門板就如同豆腐渣一般,碎片朝四麵八方噴濺了出去。麵對這樣前所未有的事,掌櫃一把抄起了櫃台底下的一把短斧,而兩個掃地的夥計亦是疾退數步,正好接過了前頭小夥計揭開地板丟來的兩把樸刀。然而,隨著那一扇扇厚重的門板被人猶如拆什麽似的倒落在地,繼而看到一個人跨進門來,店中四人全都為之呼吸摒止。

    因為進來的那中年人,右手竟是隨手拎著一塊厚重的門板,仿佛輕若無物一般!

    開店的人素來眼睛最尖,更何況開黑店的。手持短斧的掌櫃這會兒臉上絲毫血色都沒有,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強笑道:“這位大俠。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若是眼不見。自然心不煩。那時候便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我原本想要投宿的店卻偏偏是一家黑店,若讓我袖手不管,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呂光午隨手將手中那塊厚重的門板丟開,也不管這東西砸翻了多少桌椅板凳,繼而就一個疾步衝上前去。沒有人想到他行事竟然如此直截了當,尤其是那個小夥計眼見得那人影轉瞬即至,首當其衝的便是自己。一時間竟是魂都沒了。他隻做過那些下藥麻翻人的事,武藝稀鬆平常,直到前襟被人抓著,整個人騰雲駕霧飛了起來,他才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繼而和門板砸翻的那些桌椅板凳摔在了一塊,立刻人事不知。

    而那兩個粗壯結實手持樸刀的漢子並沒有得到多少緩衝時間,呂光午那腳步就仿佛會縮地術似的,前腳剛剛把小夥計摔了出去,後腳就衝到了他們的跟前。兩人根本就沒有時間把樸刀招式使到老。眼前就猛地一黑,卻是呂光午忽然那脫下了外袍。猶如黑雲壓頂似的罩上了他們的腦袋。趁著這空擋,他兩隻手在兩人肩膀上重重一按,自己則趁勢躍起,高高撩起的足尖在掌櫃揮來的短斧盡頭重重一點,下一刻就隻聽一聲清脆的裂骨聲,那短斧倏然落地。

    失去了武器的掌櫃正想求饒,卻不想呂光午得勢不饒人,倏忽間連出數腳,他那張臉頓時被踢得猶如豬頭,整個人砰然倒地。一切都是瞬息之間,此時此刻,兩個壯健夥計因為被他兩隻手重重按在肩頭,看不到身後這一幕,可動靜卻都聽到了,一時間自是拚命掙紮。可騰出手來的呂光午怎會讓他們輕易脫困。反身在兩人身後落地之後,他卻是左右手猛地用力,將那兩個腦袋狠狠撞在了一起。等他再次放手時,兩條人影已經軟成了爛泥一般癱倒在地。

    直到此時,從門縫裏看到了底下那惡鬥一幕的阿旺和阿才這才明白,為何邵芳會如此忌憚這位新昌呂公子,這還隻是赤手空拳,根本沒有動用刀劍兵器!他們對視一眼,本想派一個人出去至少丟兩句場麵話,卻不想就在汪孚林床前打地鋪的邵芳沉聲說道:“出去幹什麽,給人送俘虜嗎?好好在屋子裏呆著,那幫黑店的人踢到鐵板是咎由自取,與我何幹?”

    邵芳都這麽說了,阿旺和阿才巴不得不要出去與呂光午打交道,自然如釋重負。至於床上看似倒頭就睡的汪孚林,此時腦袋蒙在被子裏,卻根本沒有漏過外間絲毫動靜。那劇烈的打鬥,猶如洪鍾一般的聲音,對他來說都如同仙樂一般。可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個更熟悉的聲音。

    “呂叔叔,您動作也太快了吧?”

    “速戰速決不好,還是你也手癢了?好了,廢話少說,上去看看其他人如何。這些黑店的麻藥從來都用得最凶,稍不留神就要著道。”

    隨著蹬蹬蹬上樓梯的聲音,盡管汪孚林看不清楚自己這屋子裏的主仆三人是什麽光景,可他們的緊張感他卻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因為他自己亦是渾身繃緊。片刻之後,門外就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邵大俠如果不介意,明日我也想跟著前往丹陽一遊。”

    邵芳眼看阿才和阿旺隨著那上樓的腳步聲,已經幹脆拔刀出鞘直接擱在了汪孚林的身上,哪裏不知道呂光午給他們帶來了太大的壓力。因此,聽到門外那聲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毫不示弱地說道:“呂公子既有此意,我自然再歡迎不過,便讓邵某略盡地主之誼,好好款待呂公子!”

    “那就這麽說定了!”

    呂光午舉手製止了想要開腔的小北,等到進了剩下的幾間房,把幾個倒地不省人事的全都一一救了過來,他沒有在意眾人的千恩萬謝,又帶著小北下樓,見嚴媽媽已經麻利地將那些掌櫃夥計全都結結實實捆了。直到這時,他才低聲對小北說:“邵芳一人牽扯極大,不像這些黑店凶徒,三拳兩腳就可以解決,跟著走一趟丹陽也就是耽誤幾天,你不要心急。”

    “好。”小北這才平複了激動的心情,點點頭道,“那我就跟著呂叔叔一塊去丹陽!”

    換成別的人,此時此刻絕對會不假思索地拒絕,呂光午的反應卻非常順理成章:“那你就跟著吧,放心,我一定還你一個完完整整的汪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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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7:55:0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一二章 就賴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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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次日一大清早啟程的時候,汪孚林這邊仍然是邵芳主仆三人嚴防死守地看著他。而另一邊的人,卻被呂光午留下了葉家三個家丁,讓他們將黑店裏頭抓到的這四個人交由宣城縣衙,順帶給自己兩個伴當帶信,告訴他們自己去了丹陽邵家。雖說不知道那位之前對於提囚一事陽奉陰違的宣城縣令這次什麽態度,但呂光午非常清楚,如果某縣令再繼續冥頑不靈,那麽葉鈞耀這新任徽寧道早就憋了一肚子火,這回肯定就要借題發作了!

    無論閔福王六一,還是那兩個鏢局的鏢師,都對前一天晚上被黑店掌櫃夥計給藥倒的事情耿耿於懷。那是呂光午正好銜尾趕到,如果沒有救兵呢?據當時也在門板之外聽到聲音的小北說,那些黑心黑肺的家夥曾經準備把他們賣給長江上的走私黑船去當漿手,他們對此的那股後怕就別提了。尤其是閔福和王六一自忖在軍中廝混了那麽多歲月,這次卻陰溝裏翻船,更是差點沒氣得對那幾個黑店打手重開殺戒。

    但終究眾人還是兵分兩路重新出發。這一次,也許是呂光午給人的壓力實在太大,也許是邵芳知道玩小花樣沒有什麽意思。接下來的一程路~,上,恰是順風順水。至於汪孚林,他唯一遺憾的是,因為某些緣故,此次竟是過南京而不入,沒有讓他領略這年頭北京之外第二繁華的城市南京究竟是何等光景。而因為錯過了南京,眾人最終住宿的地方,是越過應天府地界。進入鎮江府地界的一座小鎮。名曰高資鎮。



    作為丹陽地頭蛇。看到了那座熟悉的高資鎮巡檢司,邵芳隻覺得渾身都輕鬆了下來。然而,他或許一聲令下就能通過巡檢召集此地弓兵,把纏在身後這波人給打發掉,可別說呂光午曾經能怒擊胡宗憲招募的精銳僧兵五百,就說由此帶來的後果,也不是輕易就能解決的。因此,麵對那些有的笑著打招呼。有的殷勤巴結的熟人,他隻是微微頷首作為回答,卻一點都沒有出聲要人幫忙的意思。



    等到尋了一家投宿過好幾回的老牌客棧,他才剛剛選了一張桌子坐下,卻不防呂光午直接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對麵的位子上:“既然已經到了鎮江,邵大俠再扣著人也沒什麽意思了。人是不是可以先還給我?”

    盡管呂光午話說得異常客氣,但這樣一個人大馬金刀地坐在自己這張桌子上,阿旺忍不住偷偷握緊了隨身佩刀,緊挨汪孚林坐的阿才表現就更緊張了。他一隻手死死扣住汪孚林肩膀。甚至盤算著是不是要幹脆箍住人的脖子,免得呂光午暴起出手把人給搶回去。而邵芳在足足沉默了好一陣子後。終於笑了起來:“既然回了鎮江,人還給你就是!阿才!”



    對於主人的這個吩咐,阿才隻覺得實在不可思議。要知道,汪孚林壞了他們多少事,又讓他們一度狼狽到了什麽地步?可是,他從來都沒有違逆過邵芳,此時此刻縱使有再多的不情願,他也隻能不情不願地鬆開了手,卻衝著汪孚林狠狠瞪了一眼,這才起身坐到了阿旺身側。如果不是要看著汪孚林,他哪裏願意和這個卑鄙狡猾奸詐的小子坐在一處?

    汪孚林沒好氣地揉了揉剛剛被抓疼的肩膀,卻看著呂光午說道:“多謝呂叔叔。”

    他特意加重了呂叔叔這三個字的口氣,呂光午聽在耳中,隻以為汪孚林是要掩蓋與他師兄弟的關係,掩蓋與何心隱的關係,卻沒想到汪孚林這呂叔叔三個字,更多的是說給小北聽的。果然,在他們隔壁的那一桌,背對他的小北原本就豎起了耳朵,此時此刻不禁撲哧一笑,那明豔的笑容看得嚴媽媽忍不住呆了一呆。可須臾,汪孚林說出來的話卻讓她們主仆二人呆若木雞。

    “隻不過,來都來了,就此折返不免可惜,不知道邵大俠歡不歡迎我們去丹陽邵氏做客?”

    什麽呀,這個大笨蛋,哪有明明可以脫困還硬要送上門去人家老巢的!

    小北正要轉過頭來插嘴,卻被嚴媽媽一把按住了,緊跟著,她就聽到了呂光午開口說道:“孚林此意,也是我想說的。來都來了,過其門而不入豈不可惜?邵大俠可別忘了,你曾經答應過要好好款待我們,略盡地主之誼。”

    邵芳頓時為之氣結。他現在好心要放人了,這一大一小竟然偏偏還賴上自己了?他當下硬梆梆地說道:“丹陽邵氏素來好客,二位若願意來,我又怎會不歡迎?”我家中幾處產業雖不說養著門客三千,可也有莊丁上百,江湖豪雄幾十人,你呂光午有本事一個人把他們全都挑了,那我就束手認栽!

    “那就這麽說定了!”

    汪孚林當然不會繼續用言語刺激邵芳,站起身笑嘻嘻拱了拱手,又看向一旁正好湊了一桌的閔福等人,頷首致意表示感謝,隨即施施然過去坐在了小北那一桌,毫不客氣地讓夥計又送了一套碗筷,隨即提起酒壺就給自己滿斟了一杯,一飲而盡。這時候,呂光午也跟了過來,見小北又狐疑又驚怒地看著他倆,他就笑道:“一會回房再細說吧,現在好好給孚林壓驚!”

    小北還沒來得及說話,卻隻見汪孚林突然解下佩劍遞了過來,卻還笑著向她眨了眨眼睛:“完璧歸趙!”

    她頓時把臉一沉,直接推了回去:“是誰給你的,你要還回頭還給她去!”

    汪孚林知道小北說的是蘇夫人,見她分明還在生悶氣,他隻好聳了聳肩重新把佩劍扣了回去。接下來看了一眼桌上這些菜肴,他又叫來夥計,仔細問了問還有什麽拿手的,須臾又添了四盤子菜,又給那邊閔福等人也一樣添了四盤,卻對小北嬉皮笑臉地說:“出來得急,好像就讓人收拾了幾套衣服,行李包袱中一文錢都沒有,隻能先白吃你的了,回頭再還你。就這幾個菜怎麽都不夠吃,呂叔叔又是練武的,胃口大!”

    “你自己想吃還賴呂叔叔?”小北之前滿腔擔心,現在全都化成了抓狂,“怪不得人家要放了你,帶著你這個大吃貨,人家都快給你吃窮了!”



    這時候,一直悄悄留心的阿旺終於算是服氣了。敢情汪孚林一路隻要遇到真正進店打尖的時候,全都不會放過,定然大吃特吃,那不是故意撩撥他們的,而是……這小子真的就是個好吃大胃之人!他一麵想一麵去看鄰桌,見汪孚林絲毫不反駁同伴的揶揄,卻是笑吟吟地吃了個不亦樂乎,而被人硬生生套了個胃口大名聲的呂光午也不以為忤,他忍不住心中迷茫了起來。

    這害苦了他們的小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不但阿旺摸不著頭腦,邵芳也同樣覺得自己一次次修正對汪孚林的評價,卻一次次發現這些評價都不夠準確。他可沒有汪孚林那樣的好心情好胃口,隨便對付著吃了點東西,就因為四麵八方常有認出自己的人上來搭訕,而不耐煩地回了房間。等到阿旺和阿才慌忙跟上,汪孚林才心滿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你是不是想問,我和呂叔叔敢情瘋了,非要送去人家的老巢?”不等小北搭腔,汪孚林就自顧自地說,“原因很簡單,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雖說之前幾次都贏了,這次因為呂叔叔襄助,也是有驚無險,但每次都被動應戰,我實在覺得很沒勁。你不想給你爹報個仇嗎?這是最好的機會。”

    “機會你個大頭鬼!”小北忍不住損了一句,可看到呂光午正笑吟吟坐在對麵,她想起自己在呂光午麵前承認了和汪孚林的關係,忍不住又有些臉紅,當下氣哼哼地說,“你就不想想這次身不由己被人帶出來,你家爹娘還有你家裏父母妹妹,還有金寶和秋楓多掛念你,他們都要去參加道試了!”

    “我當然知道。”汪孚林歎了口氣,但還是沒有改變主意。高拱下台他記不得是年中還是年尾的事了,邵芳自然還有一陣子好蹦躂。他不想被動等著人家再出招算計自己,還不如自己直接送上門去看邵芳如何應對!

    見說服不了汪孚林,小北隻好看向了呂光午。畢竟,剛剛汪孚林向邵芳提議的時候,呂光午卻也是支持的。

    在她那分明帶著求解釋的目光下,呂光午笑著說道:“我和孚林想得倒不一樣,我此行重在遍訪天下豪傑,丹陽邵大俠之前沒去見,現在送上門來了,當然要領教領教。不過,我是覺得他可惜了。朝中渾水深不可測,就連我長兄一度官居尚書,也不能說遊刃有餘,更何況是他一個山野閑人?我隻希望能點醒他,到時候遊蕩天下遍會英雄,豈不比浸淫在詭譎陰謀之中好得多?”

    汪孚林這才知道呂光午還打著當頭棒喝浪子回頭的主意,隻覺得太過理想化。想想邵芳前後坑進去那麽多人,其中還包括漢口鎮械鬥的那些人命,再加上沒事去摻和朝廷政爭,他絲毫不覺得這家夥有什麽無辜,可呂光午有這意思,他勸解也沒用,索性聽之任之。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鄰座有人開口說道:“首揆高閣老引薦了高尚書入閣,這下子內閣又是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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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三章 丹陽豪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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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下五千年那麽悠久的曆史,對於隆慶萬曆之交的這段時期,汪孚林能記住的,也就是高拱、張居正、張四維這些在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人,再有就是這兩年來,汪道昆汪道貫兄弟也好,葉鈞耀和李師爺也好,再有就是柯先生方先生,他才算多了解了不少如今烜赫一時的人物。可是,偶爾聽到的這一嘴高尚書,他著實不知道那是何方神聖。他本能地去看了一眼出身新昌豪族的呂光午,結果這位呂公子給他的回答卻很令人失望。

    “別看我,我這些日子訪查的是江湖豪強,和士林官宦之家都來往得少。更何況,我既然沒有功名仕宦之心,從前那是貨真價實地閑居家中,朝中那些大佬我哪記得那麽多?”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想想這還真是符合呂光午的性子。可這時候,他就隻聽到小北插嘴說道:“可能是之前因病告老的禮部尚書高儀。他現在大概要六十出頭了,想當初他在禮部尚書任上,家裏失火卻沒錢修房子,後來又病了,隻能黯然告老回鄉。除了他,好像除了高閣老之外,這些年就沒什麽姓高的尚書了。”



    如果眼下換成葉明月在這裏…↗,,汪孚林會覺得這樣的回答合理極了,可眼下做出解說的卻是小北,他頓時瞪大了眼睛大為不可思議,竟是脫口而出:“你什麽時候也變成活字典了?”

    “什麽活字典,不許笑我!”

    小北鼓起雙頰瞪了汪孚林一眼,卻壓根沒有回答這問題。之前葉明月隻聽到張泰徵的名字。就知道那是張四維的兒子。聽到蔡應陽。便知道那是高拱的心腹,甚至被汪孚林打趣為活字典,她心裏就暗自記下了,少不得去偷偷溫習了蘇夫人的那幾本小抄。雖說時間有限,她也就是記住這十年來朝中那些三品以上的大佬,而且是囫圇吞棗記下的,可終究是一大飛躍。此時此刻,見汪孚林一麵吃一麵狐疑地偷瞟自己。她不禁有些小小的得意。

    總算能有一樣東西讓你吃點驚了!

    回到了鎮江府,邵芳心頭大定,雖說此刻已經回房,卻特意叫了夥計進來,詢問近來從本地到各地發生的那些大事,因此,內閣添人這個消息他也同樣知道了。對於高儀此人,他還不如小北從蘇夫人那本小抄上知道得多,可他卻更明白一點。既然是高拱舉薦的人,那麽高儀必定為高拱相知相得。所以才會援引入朝,用來製衡張居正。相比之前李春芳殷士儋在內閣的時候和高拱不睦。如今高拱可以說是占優勢最大!

    “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對於這些天連連吃癟的阿旺和阿才來說,他們也能品味出這是個好消息,等把那滔滔不絕的夥計送走之後,立刻就湊趣地恭賀了起來。邵芳強忍心頭喜意,等到吩咐了連日來神經繃緊的他們回去好好休息,他自己也終於鬆乏地躺倒在床上,想想連日以來發生的這些事,那股喜悅方才漸漸淡了。

    他為了低調一些,助高拱複相之後,就沒有呆在京城,可是,那些當初替高拱奔走於權閹貴幸之門時留下的渠道卻還在,各種各樣的消息傳來,讓他沒辦法過安安穩穩的富家翁日子。既然幫了高拱那樣絕大的忙,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又怎麽能讓高拱跌下來?隻沒想到之前那樣隱秘的小動作,竟然會被汪孚林這樣一個區區少年郎洞悉識破,就連報複也一再受挫,以至於隻能如此狼狽地帶了這幾個尾巴回丹陽!



    而且雷稽古連海捕文書都已經發了,以這個雷瘟神的性子,可會暗中向高拱告狀?高拱之前從未想著過河拆橋,會否因為他近來連番昏招而壯士斷腕?

    喜意變成了憂心,這一夜,雖說不用時刻擔心有人來劫走汪孚林,但邵芳竟是比之前幾夜睡得更差,幾乎一宿都沒有合眼。大清早起來之後,他赫然是兩眼深深凹陷,眼下一片青黑,看得阿旺和阿才麵麵相覷。



    而與此相反的是,汪孚林卻一夜無夢,睡得甭提多香甜了。他精神奕奕起了個大早,差點被同樣早起的呂光午硬拖著較量劍術,大費唇舌才以如今是在外頭客棧,不想暴露自己最後一點根底而推脫了過去。此時此刻,前頭店堂中,同樣又點了一桌粥菜點心的他正吃得不亦樂乎,見邵芳憔悴地帶了兩個家仆出現,他頓時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

    這是聽到什麽壞消息了?

    可邵芳既然沒打算說,與其不熟的他也沒有刨根問底。接下來上路前往丹陽時,他對曾經來過此地的呂光午問東問西,一副遊山玩水的做派。就連之前一路擔驚受怕的兩個鏢師兩個老卒,如今眼看就要深入敵人老巢,卻也被他這輕鬆的情緒感染得鬆弛了下來。以至於小北忍不住對呂光午暗自抱怨汪孚林太沒有緊張感,卻逗得呂光午哈哈大笑。

    “大敵當前麵不改色,這是成大事者必須具備的素質,你未來夫婿年紀輕輕就有此膽色,你應該高興才是。”

    “呂叔叔你別給他臉上貼金,你知道他之前對我說什麽?有天下勇士呂公子在,天下哪裏都可去得,這種好機會錯過一次就沒第二次。他哪裏是有膽色,是賴上呂叔叔你了!”

    “哦,他既然這麽推崇我,我豈不是要拿出十分本事來?”呂光午非但不以為忤,反而笑得更大聲了。他見小北一麵氣結,一麵卻拿眼睛去看汪孚林,分明患得患失的小兒女情態,他不禁想起了當初那坐在胡宗憲膝頭的小女孩,便笑吟吟地說道,“光明正大做客去,當然不用太緊張,你見過做客去卻如臨大敵的人嗎?邵家就算是龍潭虎穴,卻也不敢扣著你我和孚林!”

    小北也就是因為汪孚林執意要去丹陽邵家,心中總有些糾結,有個人可以對著發發牢騷,她自然覺得痛快多了。幸好邵芳一行人總和他們隔開一段距離,她不用擔心女扮男裝卻為人識破,一路上和汪孚林小打小鬧不斷,等到了丹陽,已經是四月初的事情了。

    就在這進城的路上,眾人就隻見幾個腰中紮著紅布條的報子敲開一戶人家的門,亂哄哄地好一陣道喜,卻原來是那家兒子中了秀才。汪孚林被這一幕出動心思,算算時間,金寶和秋楓的道試應該已經結束,更不要說回寧波參加縣試府試的葉小胖了。

    要說去年他好歹還趕上了縣試最後一場,府試也同樣全程陪護,可如今這最最關鍵的道試卻不在場,心裏到底有些歉意。因此,他更希望的是消息能夠及時傳回去,讓歙縣那邊都能知道呂光午趕到,自己定會安然無恙,也好讓兩個小家夥別分心。可再想想哪怕今科受挫,三年後再考,秋楓也不過十六,金寶也不過十三,完全等得起。而人生曆程中這樣一次受挫,說不定對他們來說不是災難,而是難得的財富,他就漸漸丟掉了患得患失的心思。

    丹陽邵家發達至今不過兩代,卻掙下了偌大的家業,城內有一座兩路四進的大宅,城外有好幾處別莊。哪怕不論和高拱的關聯,丹陽縣衙的三班六房,也有不少人和邵氏暗通款曲,等閑隻要邵芳一張條子,很多事情甚至不要通過縣令就能順順當當辦下來。至於去年新上任的丹陽周縣令,更是一上任就親自備帖到邵家拜訪,這更讓邵家在丹陽烜赫一時。

    若非邵芳元配高齡生子不幸過世後,邵芳卻始終沒有續娶,又不好美色,也不知道多少人家有意聯姻,又或者送美人拉關係。

    因此,邵芳入城的時候就第一時間被人認了出來,須臾之間,他回來的消息就散布了開來。等他在家門口下馬的時候,早已有人聞訊趕了過來,門前行禮的行禮,說事的說事,好不殷勤熱絡。隔著十餘步遠的地方,小北見此情景,不由得斜睨了汪孚林一眼:“這一幕和你出去一趟回來的時候倒有點像,那時候也是一張張帖子雪片似的送了過來,全都把你當成財神爺供著。”

    “財神爺總比災星好吧?”汪孚林聳了聳肩,隨即自嘲道,“邵芳如果知道我走哪哪出事,恐怕當初呂叔叔出麵要人,他就是花點代價送佛送到西,也不會帶我回家來。”

    “哦,這話怎麽說?”呂光午卻對汪孚林這話有點興趣,等小北立刻策馬湊了過來,把汪孚林那“豐功偉績”全都給抖露得一幹二淨,饒是他見多識廣,也聽過不少逸聞趣事,可此時此刻仍是捧腹大笑。

    他這一笑,頓時引來了邵家大門口眾多人為之側目。因為他們和邵芳一行人隔開頗遠,沒人覺得他們是跟邵芳一路來的,少不得有人狐假虎威喝了一聲放肆。可話音剛落,便隻聽邵芳吩咐道:“阿旺,你去裏頭吩咐一聲,收拾一個院子出來安置客人。”

    說到這裏,他又撥馬轉頭迎向汪孚林一行:“寒舍簡陋,不足以迎貴客。呂公子,汪小官人,還有這位公子,請吧!”

    小北一路上與汪孚林和呂光午同桌,這一幕早已落在了邵芳眼中。隻因她年少,言行舉止又和尋常少年無異,聲音又故意粗啞一些,再加上呂光午也刻意讓她和邵芳保持距離,因此邵芳聽到那口口聲聲的呂叔叔,隻以為那是呂光午帶在身邊曆練的子侄,卻正好和汪孚林熟識。因此,麵對這樣的邀請,汪孚林便順勢笑道:“邵大俠客氣了,這位小弟姓竹,是呂公子的侄兒,與我乃是莫逆之交,今次就要一塊叨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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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四章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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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是邵芳親自帶回來的客人,剛剛還出聲嗬斥的人立馬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至於其他人則是有的端詳客人,有的上前搭訕想要探聽來曆,就在邵芳前腳剛跨過門檻的時候,他就聽到身後那些閑人當中,有人開口嚷嚷了一聲。

    “我想起來了,那個中年人原來是新昌呂公子,我之前在常州府見過!”

    “新昌呂公子?是當年徐文長徐先生給他寫過好多詩的那位?”

    “沒錯,就是當年胡部堂稱讚過天下勇士的那個呂公子!”

    “這下可真是不得了,丹陽邵大俠對新昌呂公子,就不知道倘若交手,究竟誰輸誰贏……唔!”

    最後一個評頭論足的人卻猛地自己捂上了嘴,直到發現邵芳頭也不回帶著客人進了門,須臾就看不見了,外間其他人方才興奮地議論紛紛了起來。於是,這個新鮮出爐的消息須臾便傳遍了各處,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裏希望這兩位在東南名聲絕大的人能夠打上一場。隻不過,更多的人隻是單純地八卦猜測而已,畢竟,邵芳和呂光午的身份擺在那,縱使有所交手,又豈是尋常人能夠有幸觀看的?

    ⊕,  倒是小北因為聽見眾人議論,等到進了客院安頓之後,她就饒有興致地悄悄向呂光午問道:“呂叔叔,您要是真和邵芳比武,誰會贏?”

    “你這丫頭!”呂光午不禁好笑,“你覺得誰會贏?”

    “當然是呂叔叔。”小北想都不想就答了一句,眉飛色舞地說道。“那時候就能名正言順替我爹出口惡氣!”

    “我看你是希望我替孚林出一出被人挾持的惡氣吧?”呂光午不禁莞爾。見汪孚林絲毫沒有被打趣的自覺。在屋子這裏看看,那裏瞧瞧,而小北則是被自己噎得啞然,他不禁更覺得有趣,卻是看著汪孚林說,“孚林你呢,你想不想我和邵芳打一場?”

    “那也要人家樂意才成啊,呂叔叔你又不是來踢館的!”汪孚林順口蹦出了一個新鮮名詞。隨即用手敲了敲一個落地大花瓶,答非所問地說,“話說這院子看陳設布置,一直應該都是邵家安排給客人的住所。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屋子裏不會設下銅管地聽,我們這些對話全都會被人聽到吧?”

    “什麽?”

    小北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立時如臨大敵地到各處敲敲看看。而呂光午看到汪孚林拋出這麽一個問題,就好整以暇地自己過來坐下了,他哪裏不知道汪孚林這是在逗人玩,一時不禁悠然歎道:“胡公當初並非完人。打仗固然殺伐果斷,但借著抗倭之便。沒少在地方士紳那裏搜刮軍費,其中大半都送到了京城孝敬嚴家父子,自己也留了一小半。可他為人毫不陳腐,豁達明快,如果生前見你,一定會覺得大合脾胃!”

    “隻可惜到底緣慳一麵。”畢竟小時候見過那次是不作數的。

    汪孚林有些遺憾地聳了聳肩,見小北還在那四處查看,他就低聲說,“剛剛呂叔叔問的那個比武結果,我和小北一樣,當然賭你贏。原因很簡單,呂叔叔一心鑽研文武,心無旁騖,去年從新昌出來之後,訪求能人異士的時候,應該也沒少和人動過手。而邵芳的功利心思太重,武藝上頭應該放鬆了太多,否則也不會呂叔叔你一在那家黑店露麵,他那兩個伴當恨不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生怕你挾之前以一對四大獲全勝之威搶人。”

    好話人人愛聽,尤其是後生晚輩的恭維,呂光午自然也不例外,一時咧開了嘴。眼見小北全部檢查了一遍之後,暴跳如雷地過來找汪孚林算賬,他少不得從中說合,繼而就站起身道:“身在邵家做客,當然不能就呆在這客院裏。出去逛逛如何?邵家不能隨便走動,如果邵芳不見人,我們就去丹陽城走走!”



    “好!”小北二話不說立刻答應,隨即示威似的看著汪孚林說,“正好找個僻靜地方,讓呂叔叔指點一下某人的武藝!”



    汪孚林哪會畏懼這樣小小的揶揄,當即似笑非笑地說:“我一個人讓呂叔叔指點,似乎有些太勉強了,幹脆再加一個你,這才公平。”

    “哼,就知道無賴!”

    盡管邵芳並沒有在客院設什麽銅管地聽這類東西,畢竟一旦被人發現就會變成天大的醜聞,但他當然不會忘了吩咐人密切監視客院的一切動靜。所以,當得知呂光午帶著汪孚林和小北出來,聽說他暫時沒法會客,就先出門去丹陽城裏逛了,邵芳抱著年方三歲的幼子邵儀在膝頭,忍不住眉頭大皺。等回過神來,他方才向麵前侍立的婢女馥雲問道:“我走之後,姑爺可來過?”

    “姑爺來過不下十次。”馥雲連忙恭敬地答道,“每次來時,他都會問老爺何時回來,還會陪少爺玩一會兒。若非老爺吩咐,他還打算帶少爺去武進住一陣子。”



    邵芳見獨子咿咿呀呀抓他的頭發叫爹爹,忍不住捏了捏那粉嫩的臉頰,卻無心聽他那不太完整的語句,而是又問道:“姑爺可有說過,今年科考是否準備好了?他年紀不小了,若是科考躋身二等,就能去考明年鄉試。到時候,我讓人在京師打聽一下誰是主考,投其所好,他考中舉人的希望很大。”

    馥雲乃是邵氏家生婢女,邵儀落地之後沒多久就失去了母親,正是她和乳母一同把孩子帶大。邵芳因為擔心孩子一直跟著乳母,回頭會被媼婦所製,斷奶之後便遣出了乳母,隻讓家生子的馥雲帶孩子。此刻,她聽到邵芳這露骨的說法,她隻覺得那是嶽父關心佳婿,習以為常。



    可想想沈應奎幾次來時流露出的那些跡象,她猶豫片刻還是如實說道:“老爺。不是我多嘴。姑爺似乎不太想去參加科考。還說什麽當年考中秀才便是祖上積德……我遵照老爺的吩咐,把搜羅的那些時文集子送給他,姑爺翻了翻就很不感興趣地丟在一邊。”

    盡管早知道女婿就是這性子,甚至東南不少家境殷實的讀書人都是如此,考了個秀才之後,自知難以在千軍萬馬中突圍中舉,於是一麵享受著秀才免賦役的特權,一麵優遊度日。可邵芳畢竟對沈應奎寄予厚望,此時此刻不禁有些慍怒。他正要發火,卻不想幼子邵儀突然將肉嘟嘟的小手按在了他的嘴上,嚷嚷著叫道:“爹爹不生氣,姐夫是好人!”

    乍然聽到小家夥這話,邵芳之前這一路上鬱積的惱火和恨意全都化昨了烏有。他四十出頭方才得子,自然比尋常男子要珍愛子嗣,此刻信手把兒子交給了馥雲抱著,他就開口說道:“下次你教大郎一些話,讓他去對姑爺說。說不定他聽到小舅子如此期望。會回心轉意。”

    否則他後繼無人,十年二十年之後兒子需要扶持的時候。還能靠誰?

    馥雲連忙一口答應了下來。見邵芳再無其他話要吩咐,她就抱著孩子告退了出去。然而,邵儀顯然很不情願就這麽走,胡亂招搖著手大聲叫道:“爹爹,我要爹爹!”

    盡管邵芳看重兒子,卻更明白自己沒有一味溫情的本錢,因此狠心衝著馥雲努了努嘴,等到她滿臉不忍地把哇哇大哭的邵儀抱走,他方才揉了揉眉心,又叫了管家進來。能夠一進家門先顧著兒子,已經是他這個當爹的最大限度地放縱自己了。果然,管家進門行過禮後,便壓低了聲音說了京城裏前前後後來的幾撥人,最後說道:“湖廣雷侍禦告了老爺一狀,高閣老那邊命人送了口信,讓老爺隻安安心心就是,不用胡亂擔憂。”

    聽到胡亂擔憂四個字,邵芳登時差點沒氣得拍案而起。然而,他最終還是沒有失態,而是仔細問了問前來捎信的人總共幾個,什麽裝束,可有名姓,等這些問完,他壓著滿肚子火氣,又問了其他幾撥信使的來由,得知其中便有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的幹兒子,說是下江南公幹途中掉了盤纏來打秋風的,他忍不住又氣得罵了一聲娘。

    也難怪,孟衝雖說得隆慶皇帝寵愛,可歸根結底當初隻不過是尚膳監太監,高拱因為瞧不起內書堂出身的提督東廠兼禦馬監太監馮保,又忌憚其與張居正交好,生怕其成為司禮監掌印,這才把孟衝推薦了出去。別人不知道,他是很早就和孟衝打過交道的,粗鄙不文,狠毒貪婪,這種人能鬥得過馮保嗎?”

    暗自窩火的同時,邵芳便咬牙切齒地問道,“送了他多少?”

    “那位小公公拿的是孟公公的腰牌。”管家特意多解說了一句,生怕邵芳認為有人招搖撞騙,繼而才苦笑道,“他開口就要一千兩,還是我以老爺不在為由,總算是用八百兩打發了。”

    錢花出去多少邵芳完全無所謂,可一想到高拱認為自己是胡亂擔憂,而孟衝的幹兒子卻又如此貪財,這一對外相內相的組合讓他感覺到了深深的憂慮。然而,湖廣和徽州那邊相繼出了紕漏,呂光午和汪孚林更是全都到了丹陽,他暫時什麽都不想做了,當下擺了擺手讓管家退下。直到空蕩蕩的屋子裏隻剩下了自己一個人,他方才按著胸口長長吐出了一口鬱氣。

    也許是之前太順風順水了,以至於從去年底到今年流年不利,連連遇阻?即便如此,他也並不願意輕易放棄。他之前想把汪孚林帶到丹陽,也沒想著傷其性命,現如今雖有呂光午跟著,他卻也還遠未到束手無策的地步。

    想到這裏,他立刻揚聲叫道:“來人,去把阿旺和阿才叫來!”

    先讓他們死死盯著汪孚林那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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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五章 丹陽機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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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去年第一次離開徽州去了杭州之後,汪孚林的足跡也算是從東南到中南,走遍了不少府縣,但非常詭異的是每到一地必出事,而且全都少不了要和地方官打交道。所以現如今這一趟平生最身不由己地到了丹陽之後,他和小北跟著呂光午一出邵家,他就第一時間挑明,自己別的要求都沒有,唯一的要求就是,繞開丹陽縣衙,其他的地方哪都能去,盡可隨意!

    他實在不想這次已經倒黴透頂的旅程中再和官府有什麽牽扯!

    同樣很討厭官府那通繁文縟節的呂光午卻覺得這提議很對脾胃,一口答應不說,還竟然找了家成衣店,讓汪孚林和小北換了一身衣裳。這衣服都是貨真價實的粗布所製,別說汪孚林當初最窘迫的時候,家裏至少還是小地主,欠債全都被父親汪道蘊瞞得嚴嚴實實,細布那是最起碼的,外出的行頭都是絹袍,這粗布短衫還是第一次穿;就連小北上次穿粗布衣衫的經曆,也還要回溯到六七年前跟著乳娘輾轉東南。所以兩人都是要多不習慣有多不習慣。

    “接下來要帶你們去的地方,一身絲葛太紮眼。”

    與其說是不習慣衣料…,的粗糙質地,還不如說是汪孚林潔癖發作,有點吃不準那成衣店中的衣服到底有沒有漿洗幹淨,有沒有帶著什麽病菌。可呂光午以身作則換了一身灰不溜秋的打扮,小北都不說什麽,他哪裏好挑三揀四。然而。呂光午卻仿佛和那成衣店的掌櫃熟識。三人換下的行頭以及馬匹竟由他直接交給人家保管了。緊跟著,三人搖身一變,就仿佛是父親帶著兩個兒子的一家三口,穿過丹陽最富庶的街區,來到了一片房屋低矮的區域。

    當穿過一條醃臢狹窄的小巷之後,出現在汪孚林麵前的,恰是一條長街。一踏入這裏,沒有任何市井的喧囂。取而代之的是不絕於耳的刺耳噪音。呂光午一馬當先往前走,不明所以的汪孚林和小北交換了一個眼色,連忙緊隨其後,須臾,汪孚林就明白了這裏是什麽地方。



    從街頭到街尾,有的是獨門獨戶的小院,有的是直接臨街的房子,全都是或大或小的機坊,而那刺耳的聲音則是數以百計數以千計的織機一起搖動的時候,匯聚起來的噪音。汪孚林曾經親眼看到過杭州那些機坊是如何招工。機工又是如何應聘,並不奇怪這裏沒有前來應征招工的人。想來那種人才市場似的地方應該就在距離這裏不遠處。可讓他不明白的是,呂光午帶他們來這裏的目的。



    正當他們走完了這條長街的一大半時,卻聽到附近一座小院裏好一陣喧嘩,不多時,一個蓬頭垢麵的男子就被人架了出來、

    “都病成這樣子你還敢來上工?你想把病氣過給我這裏幾十個機工不成?滾,從今以後我這用不著你了!”

    “東家,東家!求求你留下我,我這病不會過人的,沒過幾天就好了……”

    盡管那滿臉潮紅的男子苦苦哀求,可是,他被丟下之後,東主和兩個幫手扭頭就走,那座小院的門無情合攏,再也沒有開啟一條縫。見那中年男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繼而手足並用勉強爬起身,朝汪孚林等人這邊投來一瞥之後,就因為他們那寒酸的衣著而失望地轉過頭,腳步蹣跚地低頭離去。直到這時候,小北方才回過神,她隻覺得整個心都抽緊了,忍不住死死拽住汪孚林的袖子,咬緊了嘴唇問道:“真的不去幫一把嗎?”

    “鎮江府的機坊相比蘇杭和鬆江,算是很少的了。”呂光午沒有去追上前頭的那個中年男子接濟一二,而是對汪孚林和小北說,“蘇州的大機主家,有織機上千,每天生產的棉布和白絹,就是一個非常恐怖的數字。從前是男耕地,女紡紗織布,可現在東南人多地少,因為男機工體力好,在機坊上工的不比女機工少。今天大概是來得不巧,機霸不在,否則這家機坊的東家不會如此蠻橫。”



    呂光午見汪孚林和小北全都一臉茫然的樣子,他就若無其事地笑道:“丹陽城內我去年來過一次,彼時邵芳應該還在湖廣沒回來。我就在這條街上目睹過一個機霸當街和一群機主雇來的青皮打鬥。他是手底下聚攏了一大批機工的人,頗有膂力。為此我一時技癢,和他交手過一次,要論純粹的力氣,他還勝我一籌,不過輸在技巧太差。那一架倒是打得酣暢淋漓,事後我和他大醉一場不辭而別,卻不知道他還記得我否。”

    此話一出,別說小北已經啞口無言,就連汪孚林也不知道該怎麽評價是好。曾經打倭寇解圍桐鄉的新昌呂公子竟然因為技癢,跑到這裏和機霸打架?上次打過就算了,怎麽這次看呂光午那架勢還想找人再打一場?現在可不是當初邵芳不在丹陽那時候了,要是被邵芳知道新昌呂公子如此做派,會不會覺得這是以大欺小暫且不論,人家不會故意傳出去,趁機貶低呂光午的名聲吧?

    汪孚林正覺得今天真的再次刷新了對呂光午的印象,卻突然發現前頭那個踉蹌走路的機工因為恍恍惚惚,直接撞上了一行六七個人中為首一個鐵塔似的巨漢身上。然而,那機工卻不像他預想中那樣遭到一陣劈頭蓋臉的謾罵,反而猶如遇到救星似的,一把抱住對方痛哭流涕,不多時就被人攙扶了起來,一群人七嘴八舌問了一陣子,就隻聽一陣呼喝,一大幫子人氣勢洶洶往這邊衝了過來。

    當這些人到了跟前時,汪孚林還正在打量這些人時,就隻聽陡然一聲喝。

    “是你!”

    “是我。”

    這沒頭沒腦的簡短對答,因為之前有過呂光午的解釋說明,所以汪孚林和小北全都醒悟到。來者應該就是之前和呂光午交過手的那個機霸。果然。對方在聽到那一聲是我之後。竟是陡然前衝,二話不說聚力一拳便打向了呂光午的胸口。卻隻見呂光午不閃不避,直接笑眯眯地把右肩向後一拉,隨即肩頭又是直接向前一頂,迎上了那挾著巨力衝向自己的拳頭。便隻聽砰地一聲,那巨漢一下子退出去兩步,而呂光午則是肩膀晃了晃略退半步,勝負不言而喻。

    “他娘的又輸了。肩膀都有這麽大勁,你這什麽怪力!”那巨漢嘴裏嘶了一聲,使勁抖著右手,沒好氣地說,“一回來就跑這種地方,也不怕辱沒了你的身份!我先辦正事,回頭再來和你練過!”

    撂下這話後,那巨漢立刻看向了一旁那座小院,卻也沒有招呼身後眾人,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竟是猛的一拳衝著那兩扇大門砸去。看到這簡單粗暴的一幕。汪孚林忍不住目瞪口呆,緊跟著就是一陣牙疼。拿拳頭去砸這種堅實的大門,就算不是雞蛋碰石頭,難道不疼嗎?不過好像呂光午當初在客棧中也那麽幹過,他還記得次日一大清早出去時看到遍地的門板殘渣,很有一種自己認識個怪物的感覺。

    果然,接下來的情景重現了當初呂光午破門而入客棧的一幕。那巨漢就仿佛拳頭似鐵,完全沒有痛覺似的,一拳接一拳猛砸在那大門上,也不知道幾十拳過後,大門已經不堪重負地發出了咯咯聲,這個毫無疲倦的巨漢突然退後數步,緊跟著又疾衝向前,竟是暴起一腳猛地踹上了門。隨著再一聲砰然巨響,他就隻見那兩扇門一下子往後倒伏了下去,一團灰塵亦是往四周圍爆開。而隨著這巨大的動靜,起頭絲毫沒有任何反應的裏頭終於有人嚷嚷了一聲。

    “牛四爺,這是邵家的產業,你真有膽子和邵家作對?”

    “邵家怎樣?邵家也要講道理!老陳那麽好的手藝,給你們邵家的機坊做了十幾年的機工,這一病就趕他出來,講不講道理!以後他就算樂意,我也不會讓他給你們邵家幹活!現在,給我拿十兩湯藥銀子來!”

    裏頭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氣急敗壞:“十兩,你怎麽不去搶!”

    “你給不給?不給我可就自己進來取了!”

    “好,好,算你狠!來人,去拿十兩銀子給他!”

    眼見得那被人稱作牛四爺的巨漢砸門之後根本就沒進去,就憑借這實際行動的威勢,讓人狼狽不堪地拿了十兩銀子出來息事寧人,汪孚林不禁嘖嘖稱奇。可等到看見這位牛四爺掂量著手上那錠銀子,回轉來直接塞在了起頭那中年漢子的手裏,他更是對人刮目相看。就連小北也忍不住驚歎道:“原來他真的是給人出頭打抱不平!”

    “牛四這個機霸,平時確實專為機工打抱不平,懲治那些過分貪婪壓榨機工的機主,又或者是給人追討欠薪,替死傷者追索撫恤,替病人討要湯藥費,逢年過節替他們索要給家中老人子女的壓歲錢,甚至幫那些無業的機工另謀生路……所以機霸這兩個字,那是機坊東家給他起的諢號,下頭的機工全都尊稱一聲牛四爺,他也當得起。”

    呂光午說到這裏,見汪孚林流露出了一絲異色,他還以為汪孚林是奇怪此人靠什麽生活,就笑著解釋道:“有這麽個人出麵,機工自然都會出錢供養。隻要求他庇護認他這個頭,每個人不過繳納一個月工錢的百分之一,但聚少成多,幾百個機工全都如此,自然就夠其生活了。他在三班六房頗吃得開,而且做事有分寸,手下還有一批有力氣的機工,縱使機主想要雇外來的機工,他也會拚死幫人抗拒,所以威望很高。”

    此時此刻,汪孚林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這不是大明版工會嗎?就這巨漢一個人,就做到了人家一整個組織才能做到的事?人才啊!

    果然,盡管那捧著十兩銀子的中年人喜極而泣,想要掏錢謝人,牛四這巨漢卻一口拒絕,甚至還吩咐其他人送其回去。等到目送其他人離去,隻剩下了自己一個,他才雙手叉腰來到了呂光午麵前,聲若洪鍾地說:“好了,正事做完,這下可以好好說話了。呂公子,你這次又來丹陽什麽事,是不是手癢了想找我牛四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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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六章 仗義每多屠狗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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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四嘴裏和呂光午說話,眼睛卻往他身側兩個少年身上瞟,見他們無不一臉驚訝看著自己,他忍不住踱了過來,陡然笑眯眯出手往其中一人肩膀上拍去。雖說他刻意收手沒用大力,可在他看來,呂光午名聲在外,卻又文武雙全,上次交手的結果實在是不好意思對人說,他怎麽都不可能打得過,給這兩個後輩一點點小小教訓,也算是能找回麵子了。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一掌拍下去竟是完全撲了空!

    那小少年滑溜得猶如泥鰍一般,一晃就溜出去老遠!

    他正覺得有些沒麵子,瞪向了另外一個年紀稍大一點的少年,卻見這個卻憨憨地朝自己一笑,隨即左手解下了腰間佩劍,有些無辜地說:“牛四爺,竹小弟輕身功夫一流,至於我隻會一兩招殺人的劍法,不敢請您賜教。”

    嘴裏說這話的時候,汪孚林腦子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敢情當初呂光午與這牛四來往的時候,並不曾隱姓埋名,而是直接挑明了身份來曆?



    剛剛小北那敏捷的身手已經讓牛四吃了一驚,現如今汪孚林一臉老實地說出這番話,他就更加不會懷疑了。他雖說並不覺得汪孚√,林的劍術能夠高明到什麽程度,可有呂光午這樣的人教導,說不定怎麽妖孽呢?不說別的,他隻要被劃上一道口子,那就夠丟臉了。於是,他不得不悻悻收手,隨即抱手看著呂光午,等著人家給自己一個答案。



    “這次我帶著兩個晚輩來丹陽。是到丹陽邵家做客。”見牛四那張臉登時變得有些難看。呂光午就似笑非笑地說。“隻不過是不請自來,硬賴上邵家的惡客。這不,才剛落腳住進去,也沒主人招待,我就帶著他們出來逛了。”

    “原來如此。”

    牛四這才轉怒為喜,笑嗬嗬地說:“我就說,丹陽邵大俠不過徒有虛名罷了,隻顧著自己掙家業。成天想著巴結權貴,交往官府。哪像呂公子這般肯和我這樣的人往來,認我這樣的朋友!沒關係,邵家不招待你,我招待,走,我帶你去咱們丹陽最好的館子!”

    說話間,小北已經回到了汪孚林身邊,聽到丹陽最好吃的館子這幾個字,她第一時間去看汪孚林。卻不防汪孚林也正好看著自己。四目對視,她就隻見汪孚林低聲說道:“你別用這樣看大吃貨的眼神看我行不行?我這人嘴很挑的!”



    小北頓時恍然大悟。卻破天荒沒有譏笑他,心中其實也有些擔心。這好吃的自然很重要,可若是那等太過醃臢的小館子,她也確實望而生畏。好在兩人說話聲音很低,牛四又硬是拉了呂光午在前,兩人吊在後頭長籲短歎,全都對那牛四口中所謂丹陽最好的館子不抱太大希望。

    畢竟,隻看牛四身上的打扮,他們就能看得出來,這位機霸強勢歸強勢,其實並不富裕。

    可是,當他們跟著牛四穿小街,走暗巷,最終來到了地頭時,全都吃了一驚!因為那座酒樓坐落在一條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掛著黑底金字的丹陽閣招牌,上下高三層,富麗堂皇,進進出出全都是遍身綾羅綢緞的人,牛四口中丹陽最好的館子看樣子竟是所言不虛!眼見牛四徑直往大門口走去,汪孚林還來不及說什麽,卻沒想到呂光午已經閃身上前伸手把人攔住了。

    “牛四,上次那般喝酒吃肉的地方不是很好,何必到這種地方來?”

    “呂公子,你瞧得起我,一到丹陽就到老地方找我牛四,我這地主之誼總得盡吧?我可不是那小氣的邵芳!”牛四二話不說扳下了呂光午的手,繼而大步走到丹陽閣前。門前迎客的幾個夥計見他這行頭,全都呆了一呆,一個年輕氣盛的便立刻上前阻攔道:“喂,我們這是……”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後頭追來的兩個夥計一個架住胳膊,一個捂著嘴,而最後趕上前來的一個年長夥計卻點頭哈腰道:“牛四爺少見,今天是帶客人來?樓上請!”

    “好吧好吧,既然你非要如此大手大腳窮大方,那我帶著兩個晚輩也不客氣了!”

    呂光午見牛四笑嘻嘻地側身在前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隻好搖搖頭跟在了後頭。至於落後他們幾步的汪孚林和小北,在經過幾個夥計身側的時候,就隻見起頭那個攔人的夥計被人放開了,緊跟著就遭到了一頓教訓。

    “擦亮招子,別隻憑衣冠認人。那牛四是什麽人?振臂一呼,丹陽城裏幾百上千的機工全都聽他的,就連那些一等一的豪富人家都得給他幾分麵子,三班六房也有不少差爺佩服他的義氣,你還敢挑他這一身行頭?他要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盡可穿得起,可這位講義氣,手頭隻要有兩個錢就接濟底下人去了,這才能有這麽大名聲。能讓他請客往這領的客人,誰知道什麽來頭?”

    汪孚林聽著身後這樣的解說,這才對小北笑道:“看來這位牛四爺還真是麵子不小,這才叫真正的俠義之風。”

    小北卻突然扭頭往後望去,見街角那邊一個人正鬼鬼祟祟瞧這邊,發現他的目光後立刻縮回了腦袋,她就沉下臉道:“有人跟蹤!”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汪孚林隨眼一瞥,便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道:“隨他去,別管他們,且大吃一頓再說!”

    正如同迎客的夥計說牛四麵子大,上了丹陽閣,汪孚林就發現,這位機霸巨漢果然是麵子很不小,因為眾人竟是被帶到了最高的三樓,直接開了一個臨街的包廂雅座。而牛四猶如富家闊少一般,大手一揮就叫揀拿手的上。

    就在這時候,汪孚林卻搶過了話頭:“牛四爺,我和竹小弟都是第一次跟著呂叔叔到丹陽來。正想吃點丹陽特色。不如就讓我們兩個晚輩點菜吧?”



    牛四才一愣神。卻不想汪孚林已經笑嗬嗬地叫了那夥計過來,嫻熟地問起了各色菜肴。等到汪孚林聽完之後,一口氣開始點單,麵上滿不在乎狀的他卻豎起耳朵聽菜名,發現都是些名字好聽卻價錢頗賤的東西,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免不了有些尷尬。

    這時候,還是對麵的呂光午笑道:“孚林向來是個吃貨。一路上大魚大肉吃多了,差點沒把邵芳給吃窮,現如今難得想要換點清淡口味,你就隨他去。”

    汪孚林雖說拉上小北,但小北隻不過看著那大吃貨點菜而已,此刻聽到呂光午揶揄汪孚林,她忍不住撲哧一笑,那兩朵小酒窩倏然綻放,呂光午習以為常倒也罷了,牛四卻忍不住在心中嘟囔一聲男生女相。等到菜肴上齊。他見果然琳琅滿目一桌子,頗為豐盛。作為自己請客卻也還體麵,好麵子的他頓時完全滿意了,接下來自是殷勤勸酒布菜,說到興起時,他那大嗓門頓時又顯露了出來。

    “我這人脾氣大拳腳粗,想當初哪怕一身大力氣,可家裏半分地都沒有,也沒人敢請我當長工,我就隻好到這丹陽城裏來找活幹。學過幾天機工,織布的本事倒沒學會,還弄壞了人家的織機,要不是因緣巧合出手給幾個機工打抱不平,說不定還不知道眼下在哪當打手。那些感激我的固然叫我一聲牛四爺,可那些真正有錢的卻大多都恨得我要死,平時哪會搭理我,就比如那個赫赫有名的邵大俠。也隻有呂公子,和我打過一次不說,這次還又來找我!”

    說到這裏,他滿斟了一杯平舉雙手道:“我先幹為敬!”

    見牛四一飲而盡,呂光午欣然跟著滿飲。至於汪孚林和小北當然不會勉強自己,象征性地呷一口就糊弄過去了。飯桌上,汪孚林更多的是當聽眾,隻在那聽著牛四借著醉意說這些年怎麽過的,末了卻突然直接提起酒壺咕嘟咕嘟灌了一氣酒。

    “隻不過,我已經四十二歲了,若日後這一身膂力不如從前,隻怕那點威名也就再不管用了。就算現在這樣,也不知道多少人把我當眼中釘肉中刺。”

    他一麵說一麵用力砸了一下桌子,最後露出了幾分頹然:“聽說蘇州杭州,像我這樣的人很多,甚至還有一家家打行,丹陽卻一直都沒有。為什麽沒有?是我用拳頭把那些好逸惡勞的家夥砸得去做工種地,以後我要是不成了,隻怕這些家夥就再不能禁絕……其實我一直都知道,那些家夥其實和我差不多,我也不算自食其力,我憑什麽教訓人?可我總不能看到他們騎在機工頭上作威作福!要是我不收那些機工的錢,我的腰杆就能更硬了。”

    “隻可惜我不是邵芳那樣的有錢人,總得先過下去。旁人要給我說媳婦,我也一直推,隻在樓子裏有個老相好!”

    仗義每多屠狗輩,這話真是不假。汪孚林忍不住瞥了一眼呂光午,見其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卻沒有說話,察覺到自己的目光之後,也就順勢看了過來,那眼神中有一種隱隱的暗示,他頓時心中一動。然而,這種酒樓其實就等同於大庭廣眾之下,他絲毫沒有在這說正事的打算,當下對呂光午微微頷首之後,就繼續悶頭吃菜。等到這一頓飯風卷殘雲似的掃完,呂光午一把架起已經爛醉的牛四,小北則是直接跳了起來,主動結了賬,卻不過半兩銀子。

    然而,一行人才剛出丹陽閣大門,就被早已等候在此的一個錦衣男子攔了下來。來者恭恭敬敬地深深一揖道:“聞聽新昌呂公子駕臨丹陽,今夜練湖花魁大會,敬請呂公子務必賞臉。”說完這話,他立刻奉上了請柬,卻是直接往瞠目結舌的小北手上一塞,隨即又依樣畫葫蘆拿出了另一份。

    “這是給牛四爺的,還請牛四爺一並出席。”

    而這一份請柬,當然不會送給爛醉如泥的牛四,也同樣直接塞到了汪孚林手中。等做完這些,那錦衣男子轉身就跑,一溜煙就沒影了,隻留下門口進進出出的客人傻呆呆地看著這粗布短衫的一行人。就這些家夥,也有資格去練湖花魁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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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七章 唯恐天下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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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魁大會?這種耳熟能詳的橋段終於出現在麵前了!

    汪孚林此時此刻那簡直叫又好氣又好笑。要說他對風月場合並沒有什麽期待,而且他和這種地方似乎犯衝。想當初占據了杭州城風月生意第一把交易的陳老爺,曾經在西湖上的浮香坊上擺了一回鴻門宴,然後還授意了一個頭牌色誘,他到最後幹脆撲通一聲跳下水,這才總算得以脫困,還虧得小北早早聯絡了北新關的朱擢和稅關太監張寧調船接應,否則大冷天的非得凍出病不可!

    “汪孚林!”

    聽到一旁這一聲低喝,汪孚林這才意識到這會兒呂光午正輕輕鬆鬆架著猶如鐵塔一般的牛四走在前麵,而他則是和小北落在後麵。見小北正臉色不善地瞪著自己,他便眨了眨眼睛問道:“你還記不記得上次在浮香坊上的那個柳如鈺?”

    隻要是女人,對於那種青樓楚館絕對不會有任何好印象,至於那頭牌花魁之類送給青樓女子的頭銜就更是深惡痛絕了。所以,對於汪孚林接到關於花魁大會的帖子之後,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小北本來很是惱火。可一喝之後,他卻突然提到柳如鈺,她頓時想起★,了汪孚林那時候的縱身一跳,一時間,臉上那慍怒就變成了宜嗔宜喜。



    畢竟,當初軟玉溫香投懷送抱,他都能狠得下心讓那個柳如鈺遭那麽大罪,現在這種豔俗女人選什麽花魁,他理應這麽不會沒見識才對!



    就在這時候,她隻聽汪孚林繼續說道:“對了。這所謂的花魁大會到時候會不會先是比拚才藝。讓那些候選的姑娘們對詩比琴。唱歌跳舞,場外則是豪客為了要捧的姑娘一擲千金,又或者生意場上的對手也移師到這邊來一決勝負?如果是,這種大戲比真正唱戲還要過癮,沒想到在這小小的丹陽竟能看到。”

    小北頓時笑開了:“你這都是從哪聽來的?花魁大會我從前在寧波和在京師都偷偷去看過,哪有你說的這樣一波三折,哪次都是還沒選就都內定好了!”



    汪孚林差點忘了小北從前不是養在深閨的小姐,而是可以隨處亂竄自保能力又很充分的丫頭。頓時嘴角抽搐了一下。這是不是顛倒了,我一個大男人都沒見識過,你個小丫頭竟然已經去過不止一次了?

    聽到這話,前頭的呂光午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隨即頭也不回地說:“小北說得沒錯,這些花魁大會,大多數是富商和本地有名的讀書人合在一塊辦的,選出花魁之後,多數就脫籍去當良家妾了,如此兩方都可以自抬一下身家。但孚林說得也沒錯。有時候花魁大會也會殺出來黑馬,這種時候。大多是因為有人和主辦方有仇,特意落麵子,那就要看誰手段硬,財力大,這才能掰贏腕子。隻不過這丹陽的花魁大會具體如何,我倒是不熟悉怎個情形。”

    汪孚林權當這是科普,姑且順耳聽了。果然,接下來呂光午絲毫沒有名士英雄的架子,閑適自如地說了幾個自己經曆過的花魁大會中那些奇聞異事。包括被選中的花魁當場從良,對象不是什麽年輕有為的舉子,也不是什麽家財萬貫的富商,而是七老八十的官員,無他,那官員致仕前官居一品,名滿天下,自然能力壓群雄,然後一枝梨樹壓海棠。而從良的例子有好有壞,不可盡數。可呂光午的其中一句話,卻引起了汪孚林的注意。

    “不過你可別覺得小小一個丹陽,花魁大會沒什麽了不起。丹陽距離揚州不到百裏,曆來揚州瘦馬之中,也有不少就是丹陽這邊調教出來再送到揚州的。”呂光午說到這裏,卻又意味深長地說,“而且,你們不覺得這花魁大會來得著實太巧?早不開晚不開,我們剛到丹陽第一天,這就要選花魁了。”

    嗯,確實是巧得就和天上掉餡餅砸頭概率差不多……

    汪孚林點頭表示讚同,小北卻立刻皺眉問道:“既然知道有問題,幹嘛還要去?”

    “若不是為了解決問題,我和呂叔叔又幹嘛到丹陽來?”汪孚林嘴角一挑,笑嘻嘻地說道,“你就放心好了,有什麽萬一,我隻說家中早已定下悍妻……”

    “呸!”哪怕知道汪孚林就是這沒個正形的樣子,小北還是忍不住啐了一口,“你要是有那賊心,別怪我當場就讓你好看!”

    汪孚林毫不意外小北這強硬態度,聳了聳肩之後,壓根沒放在心上。回去的路上,眾人少不得先回成衣店,換回了本來的行頭。可汪孚林本以為呂光午知道牛四的住所,接下來會帶著他們把牛四往那兒送,誰知道兜兜轉轉一大圈子,竟是回到了邵府門前!

    對於他們三個人出去四個人回來這種奇怪狀況,從邵府門房再到仆役,竟然沒有一個露出半點異色,也不知道是早就得了知會,還是主人嚴令所致。而當汪孚林對兩個鏢師以及閔福和王六一兩個老卒說起要去觀瞻一下花魁大會,這四個人卻全都異常感興趣,二話不說都希望同去。

    不但如此,就連解酒之後的牛四蘇醒過來,從呂光午那一聽到自己也得了這樣一張請柬,他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

    “真的?今年花魁大會之前說是就這一陣子,沒想到竟然是今天,這麽巧!從前也就是底下人認同我是一號人物,這樣富貴人家紮堆的場合,根本不會有人想起我,這次還是沾了呂兄的福。”

    見正好進屋子的汪孚林看到自己這般表情,顯然有些好奇,牛四在躊躇片刻之後,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說道:“其實,我之前說的那老相好,便是浮翠園的紅倌人喬翠翠。她和我好了三年,從未要過我額外一針一線,上次她暗中告訴我,說是攢夠了私房,想自贖自身跟我,過普通婦人的日子,可我這身無餘財的樣子,哪敢拖累她?那次之後,我都已經一個月沒去見她了,想想她今年二十二歲,雖說年紀有些大了,但說不定也會去參加花魁大會。”

    說到這裏,牛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慚色,隨即低聲說道:“今晚若是她能得花魁,嫁個好人家,我也能安心了……”

    這話還沒說完,門外就傳來了一聲冷哼。摔簾子進來的卻是小北,她有些慍怒地瞪這牛四,氣咻咻地說道:“你以為她嫁個富貴人家就能安心,可你怎麽不想一想,伺候那種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又或者是嫁給富家子弟做妾,然後還要戰戰兢兢侍奉主母,家裏一個個下人私底下會怎麽看她,她那種日子能過得舒心嗎?她若不喜歡你,怎會說什麽自贖自身都要跟你?你要覺得你會拖累她,以後她會後悔,那就先把話說清楚,一個月不見麵算什麽!男子漢大丈夫,擔待兩個字不是那樣的!”

    “我……”盡管那是呂光午的晚輩,可這會兒牛四被說得半晌做聲不得,頓時長歎一聲把頭埋在雙掌之間。這時候,他又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竹小弟話說得有點重,但牛四爺你之前那做法確實不對。要我說,今晚你想辦法見上那位喬姑娘一麵,大家把話說清楚。如果她真的還是肯放下一切跟你,你又何必因為擔心未來,就狠心割舍舊情?男子漢大丈夫敢愛敢恨嘛。”汪孚林說到這裏,卻又笑吟吟地幫腔道,“要你們真的兩情相悅,到時候我一定說動呂叔叔,再加上我和竹小弟,咱們說什麽也幫你一塊把人搶回來!”

    見小北和汪孚林一搭一檔,竟是把自己直接給套了進去,呂光午卻不以為忤。

    想起今天他們也不過和牛四初識,這樣出主意與其說是唯恐天下不亂,還不如說,他們沒有一般官宦子弟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漠涼薄,不曾瞧不起牛四這等出身貧苦經曆坎坷,至今還在靠一身膂力謀生的渾人,而是拿人當朋友一般打趣,他不由得讚賞地點了點頭。他最初對汪孚林和小北,不過是因為故人之後,師長子侄的那點香火照拂情分,現如今卻多了幾分貨真價實的讚賞。

    “你們……”牛四看看麵前這兩個小少年,再看看呂光午,見赫赫有名的新昌呂公子也對著自己點了點頭,他忍不住心中一陣劇烈翻騰,最終深深吸了一口氣,發狠似的捏緊拳頭一敲膝蓋,“好,我今晚設法再見她一次,如果她願意,我就娶她為妻!”

    下午牛四從邵家機坊中硬是要了十兩銀子湯藥費這種事,機坊沒有通報,可跟著汪孚林一行人整整一下午的阿旺和阿才卻稟報了上來,邵芳猜不出呂光午接觸牛四究竟是什麽心思,於是他和丹陽城內幾個頭麵人物商量了一下,得知花魁大會的一切準備就緒,幹脆就以呂光午的到來為由,說動他們放在了今天,就連牛四那張帖子也是他授意讓人給的。他對於這種風月之事從前一點興趣都沒有,今晚卻準備破天荒去湊個熱鬧。

    可就在這時候,一個熟悉的人影興衝衝闖了進來。

    “嶽父,我都聽說了,新昌呂公子竟然在邵家做客?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真是太運氣了!上次還沒來得及討教呂公子談及的寸勁……”

    見沈應奎這個女婿竟然也是開口閉口呂公子,邵芳頓時大為不快,好半晌才淡淡說道:“你要見呂公子,晚上隨我去練湖花魁大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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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八章 別人選美我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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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湖地處丹陽城西郊,乃是隆慶丹陽縣誌上羅列的丹陽八景之一,雖不及太湖西湖這般赫赫有名,但在鎮江府也算是一大遊覽勝地。相傳李白隨永王南行的時候,就曾經在丹陽逗留許久,一度流連練湖,留下了頗多詩篇。

    此番花魁大會放在夜晚舉行,傍晚時分汪孚林一行人出城到了練湖邊時,原本此時應是暮色蒼茫,湖邊卻已經張燈結彩,湖光水色被染成了一片紅紅綠綠,幾條畫舫正大放光明,上頭影影綽綽可見眾多身影,卻也不知道是否今夜競選花魁的那些女子。

    而牛四身上已經換了一身行頭。盡管時間緊急,但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有了其身量尺寸之後,眾人分頭緊急跑了一趟丹陽城內好幾處成衣店,總算是找到了一整套符合這位巨漢氣質的衣服。此時此刻,他一身筆挺的黑色綢衫,腰間銀帶玉扣,腳蹬牛皮靴,一頭原本亂糟糟的頭發經過了精心梳理,戴上了英雄巾,往那一站便是一股雄壯剽悍的氣息迎麵而來,就連他自己照鏡子時都有些認不出自個。



    也正因為如此,牛四對呂光午和汪孚林小北那是千恩萬謝。可等到了地頭下馬時,他麵∞,對那陡然之間聚焦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隻覺得不習慣到了極點。可就在這時候,他隻聽得耳畔傳來了汪孚林的聲音:“你從前怎麽說話,現在還怎麽說話,隻管隨性就好,不用拘泥!須知牛四爺本色就是豪爽仗義。你那位喬姑娘喜歡你。大約也是因為這豪爽仗義。千萬不要學酸書生似的扭扭捏捏!”



    見牛四如同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隨即就被呂光午拽到前頭去了,這時候,小北才似笑非笑地說:“酸書生還叫人家不要學酸書生?你忘了你在徽州被人揪著幾首詩大做文章了?”

    “不是會做詩的就是酸書生,你敢在這兒大吼一聲,說李白是酸書生?”汪孚林看到此刻人頭攢動,兩邊眾多酒肆酒旗招展的模樣,他打量了一下小北那一身和自己別無二致的行頭。突然笑吟吟地擠了擠眼睛,“今晚參加完這勞什子花魁大會,估計是回不了城,有沒有興趣和我趁夜喝個一醉方休?”

    小北一下子警惕了起來:“你想幹什麽?”

    “隻不過上次看你在屋頂上喝得不怎麽痛快而已。”見小丫頭刷的一下臉紅了,汪孚林便笑眯眯地說,“李白有詩雲,蘭陵美酒鬱金香,到了後來這個名頭一直有人爭,金華府的人說那是說他們那的金華美酒,可丹陽這邊的人卻說那是指他們這兒的丹陽酒。不管怎麽說。丹陽酒可比歙縣那邊的酒有名多了,反正有呂叔叔看著。你就算喝醉了打醉拳也不怕沒人製,更何況有我舍命陪君子?”

    “哼,你以為我酒量很差嗎?”小北一想到呂光午,頓時膽氣大壯,“你有本事就等著,看我今晚灌不死你!”

    正如汪孚林預想到的那樣,盡管呂光午並非本地人,但隻衝新昌呂公子那天下勇士的名聲,便得到了非常不錯的前排席次,甚至呂光午捎帶了牛四以及他和小北,別人也就頂多竊竊私語一陣子,卻沒有人過來爭位子。他們算是來得較晚了,此刻有座位的席次已經坐了八九成的人,而鄰座卻一直還空著。而直到花魁大會已經大戲開場,在汪孚林看來環肥燕瘦可脂粉卻沒多大差別的幾位姑娘先後登場之後,這最後一席的賓客方才姍姍來遲。

    那正是邵芳和沈應奎翁婿!

    聽到邵芳介紹人的時候,他看到這位年約二十五六,虎背熊腰,身量隻比牛四矮上一丁點的邵家女婿行禮拜見,隨即一個勁纏著呂光午,看那樣子恨不得直接擠到他們這一席,又瞧見邵芳那陰沉得能夠滴水的表情,他忍不住覺得很有趣。更讓他發笑的是,沈應奎竟然轉瞬之間就對牛四大感興趣,在別人對著那直接搭在湖麵上的高台上那些美人發花癡的時候,兩人三言兩語說完,竟然一邊喝酒,一邊興致勃勃掰起了腕子。

    沒錯,在這種書生賣弄風雅,俗人假裝風雅的場合,這兩位竟然猶如市井粗漢那樣在掰腕子,等到沈應奎又是兩碗酒灌下肚之後,甚至又邀請呂光午劃拳,幸好呂光午沒醉,把人給拉住了!



    別說汪孚林,就連小北瞅著邵芳那臉色要多不好有多不好的樣子,也忍不住想笑。隻不過,汪孚林之前特意提過這丹陽酒怎麽怎麽好,她很快就忘了邵芳,忍不住自己輕飲慢酌了幾杯,就隻覺得在這酒在涼風之中入口溫熱微甜,舒爽宜人,不知不覺就又伸手去拿酒壺,可下一刻就覺得手被人按住了。

    瞧見是汪孚林,小北頓時皺眉道:“幹嘛?我才喝了兩杯,哪裏那麽快醉?”

    汪孚林見小北的臉頰上已經浮現出兩朵淺淺的紅雲,當下放開手笑了笑,隨即指了指高台上說:“一會再喝,你看,重頭戲來了。”

    小北早已過了那種當年初聽花魁大會,興致勃勃想去一探究竟的年紀,此刻聽汪孚林如此說,她才把目光投向了台上,就隻見一位清麗可人的女子正在清唱,卻是一首練湖曲。

    “丹陽使者坐白日,小吏開甕宮酒香。倚闌半醉風吹醒,萬頃湖光落天影。”

    簡簡單單四句詩,那唱歌的女子重複了一遍又一遍,聲音從最初的低沉輕緩到漸漸高亢明亮,仿佛劃破深沉的夜色,竟如同裂帛之音。小北初時還有些驚訝,到最後就有些受不了那清厲之聲,忍不住去捂耳朵,可雙耳卻瞬間就被人捂住了。見是汪孚林,雙頰微微發燙的她幹脆順著酒意靠在他胸口,等到四周掌聲喝彩不斷,他鬆開手的時候。她就憤憤抱怨道:“要炫技也沒有這樣的。這不是讓人耳朵受罪嗎?”

    “你不知道麽?這就是有名的練湖魔音。”汪孚林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見小北恍然大悟,用力一拳擂了過來,他趕緊笑著用手擋住,隨即低聲提醒道,“喂,大庭廣眾之下別這麽放肆,有人在看你呢!”



    小北登時心裏咯噔一下,見不少人果然不住往他們這一席偷瞥。有的是被呂光午和牛四沈應奎吸引了目光,有的則是用某種曖昧的眼神打量他和汪孚林。這下子,她猛然間意識到自己是男子打扮,頓時恨得咬牙切齒,惡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

    都是他害的!

    邵芳的視線卻被呂光午和沈應奎牛四三個大塊頭給遮擋得嚴嚴實實。須知新昌呂氏盡管赫赫有名,可呂光洵都已經是致仕的人了,哪裏比得上汪道昆正當起複的上升期?因此,對於扶不上牆完全不記得自己吩咐的女婿沈應奎,他是又氣又恨,眼見台上又換了個豔若桃李的女子。他便招手叫來一個侍者,低聲囑咐了幾句。等把人打發走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出聲叫道:“應奎!”

    沈應奎直到邵芳連叫三聲之後,這才回魂。意識到自己撇下嶽父跑到這裏鬧了這麽久,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後就告罪一聲回自己的座次坐了。下一刻,他就隻聽邵芳低聲問道:“那一席總共四人,除了呂公子和那個牛四,我讓你注意其餘兩個少年,你全都當耳邊風了?”

    “這個……”沈應奎本來隻盯著一個呂光午,看到牛四的身材裝扮之後才來了勁,尤其是掰腕子輸了第一場,他就更加好奇了,哪還顧得上別人?他有些訕訕地說道,“嶽父還請見諒,我這人看到誌趣相投之人就……”

    “太湖巨盜格老大於徽州被人格殺,那兩個半大少年之中的一個,便是殺人之人。”見沈應奎瞳孔猛地一收縮,立刻就往那邊看去,竟有些躍躍欲試的衝動,邵芳忍不住在心裏暗歎了一聲,隨即開口說道,“而且,那是湖廣巡撫汪道昆的侄兒。”

    沈應奎對汪孚林的出身半點不感興趣,隻端詳著人的身板,暗中思量他究竟是怎麽殺人的。可就在這時候,隻聽高台上曲樂陡然之間告一段落,繼而就是一個清亮的聲音:“浮翠園喬姑娘,攜親手釀製之百花酒請各位貴賓賞鑒。喬姑娘的祖上曾經開有酒坊,一手釀酒技藝更是丹陽一絕。”

    眼見得牛四倏然抬頭,汪孚林也立刻往高台上望去,就隻見隨之上台的是一個雙十年華的女子,如果說之前那些妖嬈是娉娉婷婷,豔光攝人,那麽此刻這喬翠翠孤零零一出場,就猶如一杆碧竹,自有一種冷清情調。她手捧一個酒甕,聲音冷淡地說道:“這是去年妾身親手釀下的百花酒,如今拿出來,不求今日花魁,隻為求知己暢懷一醉。”

    她那目光不經意地在台下眾席上一掃,等看見裝束一新的牛四時,忍不住愣了一愣,雖立刻平複下來看向別處,但汪孚林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絲說不出道不明的情愫。可下一刻,她卻隻聽得台下有人陡然高喝了一聲:“聽說喬姑娘今次花魁大會之後,就要自贖自身,可是真的?”

    喬翠翠眼神一閃,淡然答道:“妾身確實已經與浮翠園說定,明日自贖從良。”

    “那豈不是說,若要今後能享喬姑娘的釀酒絕藝,便隻能期望你今夜點上花魁,這才能有幸抱得美人歸?”

    此話一出,盡管喬翠翠默然不語,但下頭登時有一陣小小的騷動。牛四這個當事人固然大為震驚,汪孚林小北和呂光午也一樣不明所以。可當他們去看邵芳時,這位丹陽邵大俠竟也臉露疑惑,顯然往年不來這種場合,沈應奎更是隻知道搖頭,還是另一邊鄰座一個年輕人輕咳一聲開口答疑解惑。

    “丹陽練湖花魁大會素來有規矩,若選為花魁,當夜給花魁送金花最多者便可抱得美人歸。畢竟,一朵金花百兩銀子,總不能讓豪客敗興而歸。”

    聽到這裏,牛四臉色稍稍一鬆。剛剛固然被沈應奎纏得狠,可也聽到四麵貴賓送金花的聲音,大多一兩朵,闊氣的也就是十朵封頂。果然,那年輕人又展開扇子,神情輕鬆地說:“隻不過,喬翠翠這樣過氣的美人,理應不會有人這麽無聊,非要斷她自己從良的路才是。”

    汪孚林卻不這麽看。如若喬翠翠不過是來走個過場的,場下誰這麽閑非得揭破她的打算?果然,話音剛落,下頭某個方向就傳來了一個大喇喇的聲音。

    “金花十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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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九章 仇人擺闊,翁婿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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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花十朵,紋銀千兩!

    這個價碼一喊出來,頓時引來了好一陣嘩然。要知道,如今這花魁大會才到中局,壓軸的那幾個頭牌全都尚未出場,喬翠翠這麽一個已經過氣又要自贖自身的女人,誰有工夫為了她較勁?一時間,無數目光投向了那個出價的方向,有認識那大手筆富商的人便少不得交頭接耳了起來。

    “是富貴布莊的劉員外!他家的織機數量,也算是咱們丹陽城頭一份,怪不得能這樣一擲千金!”

    牛四聽到喬翠翠當場再次說出了自贖從良的話,之前被汪孚林和小北連擠兌帶攛掇之後而生出的那決意,已經變成了決心。因此,這會兒殺出來的攔路虎對於一貫剛強的他來說,簡直是當頭一棒。他忍不住把拳頭捏得哢哢作響。可是,這還仿佛隻是個開始。

    “二十朵金花!”

    又是兩千銀子!

    下頭看台上諸多席次的賓客簡直有些納悶了,那喬翠翠不過氣質清冷,姿色不錯,可遠遠達不到上佳,再者也不知道有過多少入幕之賓的恩客,哪裏比得上壓軸那幾位從小用揚州瘦馬的標準培養起來的清倌人?值9,得這樣你一千,我兩千的砸銀子?隻有敏銳的幾個人發現,先後大手筆送出金花的兩位,全都是丹陽城中擁有最多織機的機坊東家,若是再加上一個邵芳,這就齊全了。

    邵芳已經有些坐不住了,他原本隻打算在最後那些清倌人爭勝的環節,讓人挑了汪孚林做詩——卻不是為了讓其丟醜。而是為了給其揚名——這種風月場合的名聲乃是一些江南名士最愛。可他卻很清楚。高拱和張居正全都最討厭少年書生這種浮豔奢靡的風氣。可眼下他安排的戲碼還遠未到時候,卻有人一個勁招惹呂光午帶挈來的牛四,這是為什麽?他之前離開丹陽城時,到底出了什麽事?想到這裏,他幹脆離座而起,悄然去找知道內情的人詢問。

    “金花五朵!”

    “金花三朵!”

    盡管再也沒有之前那樣的大手筆,但三五朵這樣的金花絡繹不絕地送出,大多數賓客直叫看不懂。此時此刻。牛四一隻手緊緊抓著台麵,臉上已經露出了深深的掙紮之色。自從分辨出不少起哄送金花的人,他已經漸漸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想來是他和喬翠翠之間的事被人知道了,喬翠翠想要贖身跟他的事也被人知道了,那些往日對他忌憚卻又沒辦法的人,便打算從另一方麵下手!而他縱使在機工中有再高威信,再大名聲,在這花魁大會上卻一文不值!

    別說十朵二十朵金花,就是一朵他也出不起,誰讓他身無餘財。從來就是個窮光蛋!

    就在這時候,那喧囂紛雜的聲音。卻被一個不太高的聲音完全打斷,原來是一直默然佇立在高台中央的喬翠翠開了口。

    “我一介浮萍一般的女子,現如今卻收到金花近六十朵,放在往年,便是花魁也不過如此,本應該說一句多謝各位抬愛,可在我業已打算自贖從良之際,突然得到這般垂青,還請恕我說不出什麽感激的話來。不過,我有一件事要告訴諸位,我傾心愛慕的那個男人乃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各位若想要用我這蒲柳之人要挾於他,卻不過癡人說夢!我雖身不由己,但卻有一件事是能自主的,那便是生死!”



    話音剛落,便隻見喬翠翠伸手一抹頭頂,卻隻見滿頭青絲倏然垂落,可更加吸引人們目光的,卻是她直指喉嚨的那枚金簪。一時間,驚呼之聲此起彼伏。可在這樣眾目睽睽的境地之下,便隻見一直清清冷冷殊無笑意的她哂然一笑,聲音竟是依舊淡漠得很。

    “想來這練湖一年一度的花魁大會盛事,若因為我這一死而名傳千古,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此時此刻,下頭那已經不是騷動,而是騷亂了。自古以來身在青樓的女子自然不全是心甘情願,可身在那汙濁之地久了,又能夠來參加這種花魁大會,哪還會有什麽三貞九烈的想頭,所以這竟是破天荒第一次!一時間,有人在台下大聲阻攔,也有人試圖叫人上去製止,更有人對那些送了金花卻惹出大麻煩的富商破口大罵。畢竟,東南哪個府縣的花魁大會不是歡歡喜喜收場,哪有這樣的?傳出去整個丹陽都會成為別人的笑柄!

    眼看喬翠翠壓根不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嚷嚷聲,竟是就這麽毅然決然地舉著金簪往喉嚨口刺去,前排眾人就隻見一個身影突然立起,旋即就是一個淩厲的破空聲,就隻見叮的一聲,喬翠翠手中的金簪竟是一下子脫手,緊跟著便傳來了一個聲音。

    “五十朵金花!”微微一頓之後,開口的人又繼續說道,“對了,這五十朵金花記在牛四爺名下。”

    金簪脫手的喬翠翠眼見一旁已經有幾個身材健碩的媽媽搶上高台來,顯然是想防止自己再有輕生之念,自己來不及去撿拾掉落的金簪了,不禁心頭絕望。可是,當她聽到下頭有人喊出五十朵金花,竟又聲明是代牛四出價,她登時不可思議地抬起了頭,往剛剛發現他的地方望去,卻隻見牛四正圓瞪眼睛看著自己,而在他身旁,一個青衫中年人隨手把一顆東西往嘴裏一扔,衝著她笑著點了點頭。而另外兩個少年則是正和趕過去的侍者說著什麽。

    果然,這五十朵金花引來的反響遠比之前更大。這是在丹陽,又不是在揚州又或者蘇杭鬆江!汪孚林所在的這一席是邵芳親自安排的,請帖也是他讓人送出去的,故而人人都少不得去找尋邵芳的蹤跡。奈何邵芳這會兒正好不在席位上,沈應奎這個大多數都認得的邵家女婿二話不說就替人擔了下來。



    “剛剛一顆蠶豆救下喬姑娘的是新昌呂公子,替牛四爺出金花的,是湖廣巡撫汪部院的侄兒汪公子!若是金花還不夠,牛四爺,我大概還能拚湊拚湊,讚助你二十朵!”

    沈應奎說得輕巧,正匆匆回來的邵芳聽見,卻不禁氣了個半死。而小北一麵大為讚賞汪孚林的仗義相助,一麵卻又忍不住拽著袖子把人拉了過來,有些肉痛地耳語道:“喂,你出來的時候可一文錢都沒帶,我也沒帶多少錢,大概頂多一千多銀票,這可是五千兩!”



    “沒關係。我知道你沒錢,呂叔叔估摸也沒帶這麽多錢。”汪孚林看見邵芳已經氣衝衝回來了,便聳了聳肩輕聲嘟囔道,“反正我們今晚到這裏,應該是邵芳安排的,拿不出錢找那位邵大俠就行了。你沒見剛剛這位沈姑爺就差沒有親自捋袖子幫忙了?所以說真是翁婿性子大相徑庭啊!”

    呂光午這一段日子重出江湖,在不少地方都留下了新昌呂公子的傳說,再加上從前那名聲,剛剛那顆準頭實在太可怕的蠶豆,台下鼓噪的人頃刻之間安靜了。至於幫牛四出金花錢的汪孚林,引來的關注度也同樣不少。別說出手五千兩的豪闊大方,就說那巡撫侄兒的名頭,對很多本地財主富商來說,就有著莫大的吸引力。這邊汪孚林和小北才剛說完悄悄話,就有不少人圍了過來,這一堵塞,邵芳登時被人擠在了半路上動彈不得。

    至於喬翠翠如何下的場,大多數人已經顧不上了。

    於是,這一晚的花魁大會,恰是虎頭豹身蛇尾。幾家青樓傾力推出的那些清倌人,不過得到四五十朵金花,竟被一個早就過了氣的喬翠翠給拋在了身後。當汪孚林看見身材發福的這一屆花魁大會主辦人用極其別扭的聲調宣布了最終結果時,被人纏了好一陣子這會終於脫身的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今次花魁大會,花魁乃是浮翠園喬翠翠,至於金花競逐最大的豪客,正是大名鼎鼎的牛四爺!”

    稀稀拉拉的掌聲中,夾雜的是無數鬱悶的唏噓聲。隻有牛四到現在還覺得整個人如在夢中。他好容易回過神,囁嚅著正要對汪孚林說那五千兩銀子的事,卻不防被汪孚林在背後推了一把:“銀子的事以後再說,你先去把你的美嬌娘給帶下來。”

    直接把牛四給推了上去之後,汪孚林方才對一旁眉開眼笑仿佛自己抱得美人歸的沈應奎說道:“沈公子,和你商量一件事。你剛剛說還能湊二十朵金花,能不能借我兩千兩銀子?說實話,我這次來丹陽實在太突然,是你嶽父硬是請我來的,身上沒帶這麽多銀票,接下來我還得找呂公子和竹小弟一塊湊一湊。”

    沈應奎為人豪爽,別看汪孚林是他今天才認識的,可人家口口聲聲稱呼呂光午為呂叔叔,又是嶽父邵芳親口說那是汪道昆的侄兒,再說今日義舉正對了他脾胃,他哪有半點猶疑?他想都不想就欣然點頭:“這又不是什麽大事,幸好我常來常往丹陽,在這邊一家金銀鋪存了兩千銀子,一會就帶你去取出來。”

    說完這話,沈應奎不等汪孚林開口向呂光午借錢,直接看著邵芳道:“嶽父,既然汪賢弟是您請來的客人,如今錢不湊手,不如您幫一把吧?今夜的花魁大會傳揚出去卻也是一樁佳話,到時候也有您一樁功德。”

    邵芳簡直快氣瘋了,偏偏臉上還不能流露出來,甚至在汪孚林的注視下,他還隻能非常生硬地點了點頭。

    功德個屁!你知不知道這小子是我仇人,仇人!我今晚的謀劃全都落空不說,而且仇人擺闊我們翁婿掏錢,簡直是傻透了!

    都是那群該死的機坊主人,沒事一擲千金和一個機霸置什麽氣,錢太多壓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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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零章 招攬和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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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花魁大會已經結束,但半夜三更城門關閉,縱使再有財勢,要輕易進城卻是難能,而且大多數人也不願意嚐試坐吊籃的經曆。再說,練湖已經不是第一次舉辦這種活動了,那些停在湖上的畫舫,原本就是為了那些豪客過夜而準備的。尤其是那些尚未開苞,今夜花魁大會風頭又被搶了的的清倌人,自有鴇母安排早有心意的豪客上自家畫舫,給她們的梳攏換個好價錢。

    至於浮翠園包下的那座畫舫,今晚則是被橫裏殺出來的程咬金給雀占鳩巢了。盡管最初對喬翠翠的偏激舉動氣得要死,可眼見峰回路轉,最後還換來了一段佳話,上上下下恨不得把喬翠翠給供起來。所以,對於把畫舫騰出來的要求,鴇母立刻照辦,還拉著喬翠翠掉了幾滴眼淚依依不舍,一副慈母的派頭。直到無關人等全都下船,汪孚林才笑著拍了拍手:“這樣吧,岸邊人多嘴雜,咱們把船開遠些說話!”

    汪孚林請了今晚在後頭吃了好些瓜果點心,看了連台好戲的兩個鏢師和閔福王六一幫忙劃船,見牛四帶著喬翠翠上了前來就要行禮,他趕緊閃身躲開,笑吟吟地說:“不關我的事,出手救人的是呂叔叔∽,,我也就是慷他人之慨,那五十朵金花的錢全都是空口說白話向邵大俠和沈公子借的!”



    “是啊是啊,呂叔叔功勞最大,你就是錦上添花。沒看邵芳氣得臉都青了,沈公子竟然還木頭人似的,你這好人做得還真輕鬆。”小北在旁邊插嘴道。臉上卻是眉開眼笑。“不過牛四爺眼光真好。喬姑娘今晚那幾句話說得鏗鏘有力!”



    牛四是個渾人,此刻隻會嘿嘿直笑,可喬翠翠端詳著小北的五官輪廓,又聽她那說話的口氣,便已經隱約明白了過來。因見小北和汪孚林一樣都稱呼呂光午為呂叔叔,她也不揭破,堅持下拜行過禮後,這才開口說道:“話說得鏗鏘有力又有什麽用。我不過一介弱女子,即便真的一死,不過是被那些文人墨客寫成亂七八糟的詩文,得一個名聲罷了。那時候我隻是因為心底憋了一口氣,不想連累了四爺。”

    “翠翠!”

    見牛四似乎打算說什麽,喬翠翠卻直接伸手掩住了他的嘴,旋即又看著呂光午說道:“呂公子救我性命,汪公子助我和四爺成就良緣,我和四爺都是沒有父母親人的人,那些三媒六禮有沒有更不在乎。隻請二位今日能夠做個見證。”

    事到如今,誰都不會問。這所謂的做個見證是什麽見證。呂光午雖覺得太過倉促,可看到牛四喜形於色連連點頭,他本就是不拘小節的性子,當下爽快答應了。至於汪孚林,他就更加不會在意這些繁文縟節。接下來,拜天地、合巹等成親禮數一一行過,甚至連下頭劃槳的四個人,汪孚林都輪番拉上來當了賓客賀喜。當一應程序結束,汪孚林準備把畫舫二樓讓給牛四和喬翠翠時,這對剛剛成婚的夫妻卻都搖了搖頭。



    “我們又不是那些成婚之前未曾見過彼此的夫妻,哪裏就這麽猴急?這畫舫中自有廚房,我如今既已嫁為牛家婦,諸位便猶如夫君的尊長一般,我也該洗手作羹湯敬獻諸位。想來你們也有話要說,我這就先下去準備了。”

    見喬翠翠屈膝頷首,竟直接下了樓,小北見牛四欲言又止,覺得自己杵在這也沒什麽用,竟是蹭蹭蹭也跟著追下了樓。這時候,汪孚林才開口叫了一聲牛四爺,卻被牛四立刻就給打斷了:“汪公子,之前我是不知道你的家世,你現在還叫我牛四爺,那不是寒磣我嗎?和呂公子一樣叫我牛四就行了”

    “也好,那我就占你個便宜,直接叫你老牛得了。”汪孚林知道若是叫一聲叔,年紀夠了的牛四絕不會應,幹脆就想了個折衷的辦法,可如此一來,他忍不住想到了大力牛魔王——在他看來,這個綽號真的很稱牛四。

    “你有什麽打算?恕我直言,這次花魁大會你看到了,你從前沒有軟肋,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再加上又有那麽一批相信你的機工兄弟,別人也沒辦法,可你一旦有家室,就總會有人動歪腦筋。”

    “我也知道。”牛四腦袋頓時垂了下去,“今天的鬧劇都是因我而起,卻險些害得她丟了性命,都是我沒用……”

    “老牛,這些話就不要說了,你既然知道蘇州杭州的打行,那知不知道,如今杭州的打行,如今有新的業務,那就是鏢局。”

    “鏢局?”牛四迷茫地瞪大了眼睛,想了好一陣子,這才不太確定地說道,“好像我聽說過這個名字。”

    呂光午眼見得汪孚林開始對牛四耐心解說杭州城鏢局的由來,他知道接下來不用自己多事,當下悄然背手出了艙室。

    入夜的練湖上,陣陣涼風吹來,帶來了幾分濕寒之意,雖說對他沒什麽影響,可卻仿佛有點波及到了他的心境。自從接到何心隱的傳書,他帶著兩個伴當踏出新昌,開始遊走於天下,便發現身懷武藝卻生活困窘的人比比皆是,這其中甚至有很多抗倭老兵!

    曾經被朝廷視若東南柱石的胡宗憲尚且會狡兔死走狗烹,更何況那些老兵?倭亂平息之後,戚繼光得到重用去了薊鎮,俞大猷也調去平海賊,打廣西黃朝猛韋銀豹等,可那些辛辛苦苦練出來的軍隊,卻有很多都被解散了,昔日的有功老卒解甲歸田,有多少人晚年困苦?說什麽解甲的兵馬為亂鄉裏,這能夠完全怪主將,又或者那些幾無技能的兵卒?沒看見朝廷又是怎麽安置他們的!

    呂光午越想越是憤懣,忍不住一拳砸在了欄杆上。幸虧及時收手,這一下沒砸出什麽損失來。可心底的失望卻終究還在。

    忠臣良將以及有功之民不得善終。某些隻知道黨同伐異的人卻占據高位。難不成這天下一代一代就永遠都是走循環往複的路?

    當他再次回過神去看艙房中的時候,卻看到汪孚林正伸手扶牛四,可牛四硬是往地上跪,那樣子分明是扶不住了,他心中一動,突然張口說道:“牛四,你不要為難孚林了,他能夠有你這個幫手。在東南也順當了不少。你上次不是問我,單純的膂力和會用勁究竟有什麽區別,我現在可以告訴你!”

    牛四登時把眼睛瞪得滾圓。他卻仍是掙脫汪孚林,跪下磕了個頭,起身之後方才說道:“這一是謝汪公子你慷慨解囊成全了我和翠翠,二是謝你給我和很多人指了一條康莊大道,三是謝你讓我終於有機會拜沈公子為師!”

    見牛四說完這話大步出去,直接在呂光午麵前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了下來,汪孚林雖說有些不明白呂光午緣何非得要正這師徒名分,可他當然不會多嘴。站了片刻就悄悄往樓下去了。本以為小北這時候一定和喬翠翠一塊泡在廚房中,他卻沒想到小丫頭正坐在底艙。手中還拿著一個酒壺,臉上紅撲撲的。

    “哪來的酒?怎麽又喝上了?”

    小北聽到聲音,斜睨了汪孚林一眼,便咯吱咯吱笑了起來:“是喬姐姐找出來給我的,她親手釀的極品百花酒,比我們之前喝的強多了,牛四爺真是好福氣!再說我在廚房也是給她添亂,就被她塞了這麽個酒壺趕出來啦。”

    說這話的時候,小北還有些懊惱地晃了晃腦袋,隨即把酒壺遞給了汪孚林,眼睛亮晶晶的:“你嚐嚐看,甜而不膩,比金華酒更好!”

    眼見得人竟是起身跌跌撞撞衝到廚房去拿杯子,汪孚林不禁異常無奈,有些後悔之前不應該沒事逗她玩。等到小北拿了兩個小巧的瓷杯回來,他接了在手,卻搶過酒壺不讓她倒,死活哄了她靠著欄杆的座位上坐下,又有一句沒一句地逗她說話。等她漸漸迷迷糊糊眯起了眼睛,再也記不得要喝酒的事了,他才鬆了一口大氣,隨手脫了外頭大衣裳給她嚴嚴實實蓋好了。就在這時候,他正好瞧見喬翠翠用托盤裝著幾盤菜肴從廚房出來。

    “就醉了?雖說百花酒後勁大,可竹姑娘的酒量還真是不怎麽樣。”見小北的身上蓋著汪孚林的外套,喬翠翠又笑問道,“不知汪公子和竹姑娘是……”

    “她是我未婚妻。”汪孚林對這個一度以死明誌的姑娘頗為讚賞,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和邵芳有些恩怨,之前一度被他用來挾持脫身,是她去求了呂叔叔出麵來追,這才算是讓我得以脫身。”

    喬翠翠之前已經聽說了汪孚林那頗為不錯的身世,得知小北竟是他的未婚妻,她吃驚得差點沒端穩托盤。好一會兒,她才輕籲了一口氣道:“我這樣一個淪落人,她竟然絲毫不嫌棄,我還以為她隻是呂公子的遠房族親。都說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沒想到還有竹姑娘這樣的奇女子。”

    “她呀,確實夠奇了。”汪孚林笑了笑,隨即再不提小北的事,言簡意賅地自己招攬牛四,將來會在丹陽設立鏢局,以及呂光午收徒的事情說了,見喬翠翠目露異彩,旋即盈盈下拜,他立刻虛扶道,“喬姑娘不必客氣,相逢即是有緣。樓上呂公子應該正在教授老牛,你不如再等會兒上去。”

    “好。”喬翠翠二話不說點了點頭,隨即把托盤以及上頭的那幾道點心和湯羹擱在了小北身側,這才笑道,“我到廚房再去做些,這些汪公子你請慢用。”

    汪孚林目送人離開,這才緊挨著小北坐下,毫不客氣地隨手拿了一塊點心塞進嘴裏。等到吃完又喝了一碗雪菜肉絲蛋皮羹,他忍不住輕輕歎了一聲,隨即把旁邊小丫頭睡覺不老實伸手給弄落下的外衣重新蓋好。

    “成天就知道叫我吃貨,什麽時候你也能做點好東西滿足我這吃貨的胃,我就要念阿彌陀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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