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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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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一章 婿不類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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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樣的嶽父,什麽樣的女婿。

    盡管邵芳對女婿沈應奎的其他方麵不太滿意,但能讀書是秀才,又有一身不凡的膂力和身手,最關鍵的是不喜沾花惹草,就連丹陽練湖這花魁大會,竟也是第一次參加,因此,他固然會挑剔沈應奎不求上進,太不會用心計,可在其他地方,卻一直覺得自己這女婿是最出色的。此時此刻,他包下了練湖邊上一座稍微有些偏僻的小酒肆,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把沈應奎給訓誡了一番。

    女婿如半子,邵芳平日對沈應奎又素來極其照應,因此沈應奎自是賠笑低頭聽訓。邵芳也當然不會提起自己連番算計汪孚林卻遭受重挫,能夠平安脫離徽州,那還是靠著挾持汪孚林這種狼狽經曆,隻能竭力把汪孚林刻畫成陰險狡詐卑鄙的典型。可是,他看著沈應奎那嘴上答應,臉上卻大不以為然的樣子,就知道對方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也難怪,沈應奎自從上次見過呂光午之後,就將其奉為師長一般,汪孚林又在外頭口口聲聲把呂光午叫做呂叔叔,沈應奎怎會相信他這一麵之詞?

    “唉,江湖詭詐,但朝中風雲突變就更加詭詐,你≤←,如此一條肚腸通到底,讓我今後怎麽放心得下?”

    沈應奎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天生不喜歡和人鬥心眼,再說不是還有嶽父您嗎?”

    如果沒有我時又怎麽辦?邵芳在心裏暗歎一口氣,卻知道說再多也是白搭。盡管如今朝中高拱情勢占優,但他總覺得心裏不怎麽安穩。然而高拱都有那樣的口信捎來。他不能再輕易跑到京師去拋頭露麵。寫信更是不可能,也隻能把隱憂也好,不安也好,全都深深地壓在了心底。不論怎麽說,高拱也是熬過了嘉靖年間那段最艱難日子,又先後把李春芳殷士儋排擠出內閣的強人,更得天子信賴,隻要步調穩健。張居正縱是再有設計又奈他何?

    一夜花魁大會結束,邵芳帶著沈應奎前腳剛回到邵家,後腳呂光午和汪孚林小北也帶著隨從一塊回來了。昨夜嚴媽媽沒有跟著,而是留守在邵家,一見小北臉上還帶著宿醉的困意,趕緊硬是把人推回了房中補眠,少不得又客客氣氣提醒了汪孚林幾句。汪孚林心裏大叫冤枉,可還不得不乖乖答應著下次一定看好小北。



    然而,對於他來說,如今最為要緊的還是接下來的打算。徽州府衙那邊。就算知府姚輝祖再強勢,背後更有張居正。不可能無限期地扣著一個堂堂捕盜同知,他必須從邵芳這裏討個交待才行!

    當然,直接找邵芳是下下策。於是,同樣一夜沒怎麽睡覺的汪孚林先回房蒙頭大睡了一上午,等快中午了起床之後,便找人打聽了一下邵芳的女婿沈應奎在哪。得知此人上午興致勃勃找呂光午練了一個多時辰,並未離開邵家,而邵芳卻正好不在家,他在心裏叫了一聲天助我也,立刻直接找了過去。



    一進院子,他就看到精赤上身的沈應奎正提著一桶井水從頭往下澆了下去。盡管如今是四月天了,可井水冰涼刺骨,那身上頓時蒸騰出幾分熱氣。

    “沈兄果然好體魄!”

    “咦?”沈應奎轉過身來見是汪孚林,連忙丟下手中木桶,就這麽迎了上前,“汪賢弟找我?”

    “沈兄還是換了衣裳再來說話吧。”汪孚林見沈應奎如此不拘小節,頓時笑吟吟地說,“真是羨慕你這好身體,不像我前次大冷天裏在西湖裏喝了幾口涼水,就被人逼著喝薑湯在床上捂了兩天。”

    “哈哈,倒是我疏忽忘了!”雖說沈應奎有些好奇汪孚林大冷天竟然會去下西湖,可眼下自己這樣光著身子卻是不恭敬,他立刻告罪一聲回了房去。



    他這一走,汪孚林環視這座院子,就隻見和他們住的客院幾乎沒有什麽太大差別,院子裏不見有下人,顯得寂靜而空曠。不一會兒,身著儒衫裝束一新的沈應奎就大步出來,剛剛還用井水衝過的頭發上,此時此刻也戴上了如意巾。可其他書生穿上身顯得文縐縐的行頭,沈應奎硬是穿出一種雄赳赳氣昂昂的英武來。汪孚林端詳著人不覺莞爾,隨即就說道:“昨日相借沈兄兩千銀子,今日來見,本是為了商討這還錢的問題。”

    “這急什麽!”沈應奎半點不在意地搖頭說道,“你若是不湊手,以後再還就行了!”

    這人真豪爽!

    如果是邵芳,坑了也就坑了,可坑沈應奎的話,汪孚林就覺得過分了。他想了想,當下笑道:“那這樣,聽說丹陽全魚宴是有名的,一塊去品嚐如何?”

    沈應奎這才露出了喜色,二話不說點點頭道:“也好,不過我也算是丹陽半個地主,我做東,汪賢弟你可別和我客氣!對了,呂公子那……”

    不等沈應奎說要相邀呂光午,汪孚林就立刻輕咳一聲道:“其實呂叔叔昨晚剛收了牛四爺為徒,在畫舫教了他整整一晚,一宿未眠,這時候肯定正在房中休息,回頭再邀他就是。”

    沈應奎這才剛知道呂光午竟然在丹陽收徒,一時間嘖嘖稱羨,仿佛很遺憾為何不是自己這麽好運。一直到了丹陽城中一座以江鮮出名的酒樓,他還在那糾結,直到汪孚林一口答應回頭幫忙說和,他才沒了懊惱之色。

    這全魚宴自然不止是十道八道江魚這麽簡單,卻是看人頭給分量,正好能讓人吃得暢快,卻又不至於過飽。從紅燒鮰魚、刀魚麵再到秧草鱖魚、糟溜魚片……七八道菜吃得唇齒留香,汪孚林頓時有些遺憾這次被邵芳挾持上路,來不及帶上辣椒,否則還能來一道香辣魚塊過過嘴癮。

    兩人一來一去。很快就混熟了。沈應奎自然而然就問起汪孚林剛剛說的下西湖。當聽說陳老爺設下鴻門宴,又讓名妓色誘,汪孚林竟然撲通一聲跳下水,然後栽贓了那個柳如鈺推他下水,他差點為之噴飯,卻是拍著桌子說:“好,汪賢弟你真對我脾胃!我對青樓女子其實不能說瞧不起,如昨晚喬姑娘那樣的。那真的叫人豎大拇指,可有些矯揉造作的實在讓人生厭,你說的這種一麵苦苦哀求一麵還下手暗算的,有那下場真是活該!”

    汪孚林說這件事,也是為了進一步試探一下沈應奎的為人,這時候終於差不多放心了。因此,他當即笑著說道:“沈兄這作風果然英傑,和令嶽父大不相同……啊,看我說的什麽話,這道河豚做得真是鮮美。我從前生怕有毒,從不敢吃……”

    盡管汪孚林突然岔開話題。沈應奎還是聽清楚了那前半截,倏然麵色一沉。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筷子,聲音冷冽地問道:“汪公子你把話說清楚,我家嶽父乃是赫赫有名的丹陽大俠,怎是我能比的?你到底什麽意思!”

    就這麽一瞬間,汪賢弟就變成了汪公子,汪孚林不禁暗歎,但同樣確定,邵芳沒有對女婿提及此事。他同樣放下筷子,淡淡地說道:“沈兄既然逼問,那我也就實話實說了,你知道我此次為令嶽父請到丹陽做客,究竟是為什麽?”

    不等沈應奎追問,他就繼續說道:“邵大俠雖是人稱丹陽大俠,但隻因為一點恩怨,竟是煽動群盜齊聚徽州,而後在歙縣令葉縣尊有意放出一名盜匪追查此事的時候,又煽動新任徽州府捕盜同知因此興師問罪,事情敗露,他當初在湖廣的案底被曝光,就挾持了我,這才得以平安脫身。”

    盡管汪孚林言辭簡略,可該說的還是都說清楚了,沈應奎不禁又驚又怒,脫口而出道:“這不可能!”

    “如果不是呂叔叔出手相救,隻怕我這時候還不得自由。要說整件事的起因,在於當初的湖廣漢口鎮。”

    有道是疏不間親,可汪孚林知道邵芳那下場,此刻幹脆決定先把沈應奎點醒再說。接下來,他說得很詳盡,甚至連湖廣巡按禦史雷稽古繪製影子圖形,如今邵芳在湖廣乃至於徽州全都遭到了通緝一事也如實告知,至於王二狗的化名,他就暫且隱下了,以免沈應奎受的刺激太大。臨到末了,他方才說道:“原本邵大俠到了高資鎮,已經打算放了我,但我來都來了,便索性和呂叔叔一塊到了丹陽。畢竟,徽州這樁案子,現在還不知道怎麽收尾!”

    此時此刻,沈應奎聽著大俠那兩個字,不禁覺得異常刺耳,更讓他心裏如同針刺的是,聽汪孚林的口氣,呂光午很清楚邵芳的那些舉動,可之前他請求指點的時候,呂光午一點口風都不露,竟然對他還一如往常!早知道如此,他就回常州去了,哪裏還會留在丹陽如此丟人現眼!

    嶽父怎麽能這樣做,又為什麽要這樣做?

    沈應奎臉脹得通紅,汪孚林順勢說道:“既然對沈兄說了這些,我希望你勸告一下邵大俠。既不是官府中人,何必管朝堂傾軋?”

    勸告?須知昨夜他還在對自己說,要多用用心計……沈應奎一言不發徑直起身,等走到包廂門口時,他才轉過身來深深長揖,隨即有些艱難地吐出了一句話:“汪賢弟,我先代嶽父給你賠個禮。”

    見沈應奎消失在門外,汪孚林雖說覺得如此必定有傷那對翁婿的關係,卻也不覺得後悔。

    盡管理論上的株連很少會牽涉到出嫁女以及女婿,可邵芳牽扯到朝局太深了,天知道以後怎樣?沈應奎這樣一個昂藏漢子,要因為邵芳倒黴那就可惜了!而且無論如何,這一席話總能夠倒逼一下邵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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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9:26:1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二二章 我不想再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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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的花魁大會並未照著預想進行,又或者說,從那些機坊的東家竟然開始為了一個喬翠翠大動幹戈,由此惹出了呂光午出手,汪孚林競價之後,一切就完全偏離了軌道,因此,邵芳一大早回來之後,便顧不上連夜困頓,又去見了那些和花魁大會相關的人士。畢竟,呂光午和牛四的帖子是他出麵弄來的,席位也是他安排的,他還得對人解釋緣何藏著掖著汪孚林的真實身份,反正善後事宜很不少。

    盡管他因為助高拱複相而黑白兩道通吃,但大喇喇坐在家中凡事差人去做,則很容易造成別人不快,所以他寧可親自出麵。

    然而,當邵芳疲憊地回到家中時,麵對的卻是一個讓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什麽?汪孚林竟然邀了姑爺,兩人一同出門去了?”邵芳見管家訥訥點頭,他不由得怒喝道,“你這是什麽腦子,他要見姑爺就讓他輕易見到了?”

    管家被邵芳罵得耷拉了腦袋,心裏卻暗自埋怨,腿長在沈姑爺身上,他又能怎樣?汪孚林是家裏的客人,要見姑爺難道還能攔著不讓?



    見人不說話,邵芳頓時也沒了訓斥的興致,幹$%,脆撂下人徑直回房。然而,一想到汪孚林單獨和沈應奎在一起,他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少不得又叫了今日跟隨出門的阿旺和阿才過來,吩咐他們兩人出去找人。等人一走,他便頹然坐下,揉著眉心煩惱不已。



    第一次和汪孚林交手。他是無心對有心。因此計謀敗露大敗虧輸;第二次他是隱身幕後煽動群盜。結果竟然被那小子和葉鈞耀聯手將人一網打盡;第三次他依托於高敏正,可最後竟然還是輸了!

    第一次和最後一次的敗北他心中約莫有數,可中間那次汪孚林是如何在那樣危險的境地下扭轉乾坤的,他至今不得而知。

    “沈郎啊沈郎,你明明是一條筋的性子,為什麽就不知道離那小子遠一些?”

    邵芳長歎一口氣,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因為連日奔波。心事又重,他竟是不知不覺打起了瞌睡。朦朧之中,他竟是夢到了高拱在自己麵前意氣風發地說著如何反貪腐,如何革除無能的官吏,如何控製宮中那些內宦權力過大,如何改革不符合如今情況的法規政令……可就在他沉浸在高拱的絕大魄力中時,麵前的人卻陡然之間籠罩在一片血光之中。他就隻見一把長劍從高拱後背刺入,透胸而出,那劍尖上糊滿了鮮血。

    可即便在這種時候,極其詭異的是。高拱竟然依舊在笑容滿麵,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元輔……元翁……高閣老!”

    連續變換了三個稱呼,邵芳陡然之間驚醒了過來,這才發現自己是在自家書房,麵前也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擦了擦額頭,卻發現手上油膩膩的全都是汗。

    “竟然是噩夢……我多少年沒做過噩夢了?”

    邵芳正喃喃自語,冷不防書房大門猛地被人一把推開,緊跟著大步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派人出去找的女婿沈應奎!見其是一個人回來,顯然阿才和阿旺並沒有找到人,他不禁沉下臉問道:“我都和你說過了,與人交往要謹慎些,你為什麽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和汪孚林一塊出去了?”

    沈應奎沒有答話,而是盯著邵芳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直截了當地問道:“嶽父這次是帶著汪孚林從歙縣回丹陽的?”

    此話一出,邵芳那張臉登時僵住了。他雙手緊緊按在桌子上,一字一句地問道:“他都對你說了什麽?”

    “全都說了,從漢陽府漢口鎮,一直到徽州府歙縣。”沈應奎一麵說,一麵死死盯著邵芳的眼睛。他和邵芳是多年翁婿,此刻一見其平靜的表情,寒光畢露的眼神,他就知道接下來恐怕不必求證了。他垂下眼瞼,沉默良久,這才深深一揖道,“嶽父大人,我一直很敬重你,尤其感激你對我的栽培和關切。然則,人生在世不止是功名二字,還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恕我無法苟同嶽父的做法。晴娘身體弱,孩子也尚小,我先回常州了!”

    盡管沈應奎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恭恭敬敬,可邵芳卻從裏頭聽出了深深的不祥意味。眼見人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他忍不住拍案而起。

    “你站住!難道就因為外人之詞,你便要與我割袍斷義不成?”

    “晴娘乃嶽父骨血,我也是嶽父的女婿,割袍斷義四個字自是不敢。”沈應奎仍舊沒有回頭,而是側身又微微彎了彎腰,低聲說道,“我隻希望日後能告訴阿儀,他的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而不是浸淫於詭譎陰謀之輩。嶽父,您收手吧,朝中誰當權,又與我等何幹?”

    見沈應奎就這樣毅然決然地離去,邵芳忍不住一屁股跌坐了下來,臉上又是懊惱,又是痛恨。最終,他咬牙切齒地迸出了五個字:“汪孚林,你好!”



    汪孚林是跟著沈應奎前後腳回來的。他之前就和這位邵家女婿一塊出的門,別的一個人都沒帶,他知道沈應奎一回來必定會去找邵芳,到時候他還在外頭遊蕩,這純粹是給暴怒的邵芳當靶子。所以,回到客院之後,聽說小北已經起來了,他立刻拖上人直接來到了呂光午房裏,心裏打的隻有一個主意。

    如果邵芳真的不管不顧殺過來,好歹還有新昌呂公子罩著他不是?

    小北卻不知道汪孚林的念頭,聽嚴媽媽說他中午和沈應奎一塊出去吃全魚宴了,竟然丟下她和呂光午,少不得就惱火地說道:“大吃貨,你去吃好東西不帶我也就算了,竟然連呂叔叔都不叫上一聲。太不講義氣了。也不想想當初誰救的你!”

    呂光午哪會在意這個。見汪孚林一個勁打哈哈回避話題,他不禁有些奇怪。就在這時候,他隻聽外間傳來了一聲大喝:“汪孚林,你給我出來!”

    “是邵芳!”

    小北聽出這聲音中滿是怒氣,立刻疑惑地去看汪孚林。果然,就隻見他撓了撓頭,顯然承認事情是因自己而起。她當即恍然大悟,指著汪孚林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道:“怪不得你一回來就拖著我見呂叔叔。我還以為你有什麽話要和我們說,敢情是你闖禍了,要找呂叔叔替你兜底!”

    話音剛落,就隻聽外頭的邵芳冷冷說道:“你不出來是不是?那我就進來了!”

    小北還沒來得及反應,就隻見汪孚林一步躍了過來,一把拉住她就閃到了呂光午身後。麵對這一幕,小北自然瞠目結舌。哭笑不得的呂光午看到邵芳氣衝衝進了屋子,哪怕不明所以,卻隻能擋在前頭:“邵大俠找孚林有事?”

    “汪孚林,你到底想幹什麽?”邵芳此刻眼裏根本就沒有呂光午以及其他人。那擇人而噬的目光隻死死盯著汪孚林,“你竟敢在沈應奎麵前出言離間我們翁婿二人。你真以為我不敢拿你怎樣?”



    這下子,呂光午登時一愣,小北則大吃一驚。她對沈應奎的印象也很不錯,此刻登時有些不太讚同,可看到汪孚林那招牌的笑臉,她不由得心中一動,福至心靈地脫口而出道:“難不成你把之前被挾持的事情告訴沈公子了?”

    “敢做就敢當,邵大俠你說是不是?”見邵芳一臉仿佛要把自己吞下去的樣子,汪孚林卻沒事人似的繼續說道,“我看得出你們翁婿感情很不錯,而沈公子更是個重情義,有擔待的男子漢大丈夫,聽說還是府學生,怎麽也是前途無量。可光是我知道邵大俠你幹的傷陰鶩的事就不止一樁,你就不怕牽連到他?說實話,我和沈公子很投緣,所以才對他說了真情,原本打算讓他勸一勸你。”

    “住口,你這是巧言令色!”邵芳憤怒地瞪著汪孚林,恨不得把這狡詐的小子給打死算數!他使勁壓抑著怒氣,厲聲問道,“你到底想怎樣?”

    “很簡單,你挾持了我平安回了丹陽,可就沒想過徽州府和歙縣都需要結案?無論真凶還是假凶,給我兩個有名聲的巨盜,就說是他們挑唆群盜入徽州,把案子給結了。然後,邵大俠你這些日子最好不要離開丹陽。”

    汪孚林一點都不指望在眼下高拱還在位的時候,能把邵芳定罪,因此退而求其次。不等邵芳說出休想之類的話來,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邵大俠,你要知道,此事原則上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湖廣巡按禦史雷稽古已經把你的海捕文書撒遍整個湖廣了,如果徽州府接下來把海捕文書也撒滿整個南直隸,就算那不是你的本名,你覺得鎮江府乃至於丹陽縣就一個聰明人都沒有?而且你應該知道,這些看的都是誰的麵子!”

    “你……”

    想到高拱之前因為湖廣的事就派人來警告過,想到孟衝的幹兒子還特地跑自己這裏打秋風,再想到沈應奎竟是拂袖而去,邵芳哪怕再不想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此時此刻也不得不接受情勢比人強的事實。這會兒他大為後悔之前竟然沒有在高資鎮就和汪孚林談妥條件,而是把人引到了丹陽來。倘若不是如此,沈應奎怎會知道這些,翁婿又怎會因此生隙?

    因此,他幾乎想都不想地說道:“人我會立刻給你,我今年之內也不會離開丹陽!隻有一條,得了人之後你給我立刻離開丹陽,我不想再看見你!”

    “成交。”汪孚林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見邵芳扭頭就走,他這才拉著小北從呂光午背後出來,長長舒了一口氣道,“狐假虎威的感覺真不錯!”

    “不錯你個頭,知不知道太冒險了,要是邵芳真被惹毛了想殺人滅口怎麽辦?”小北心裏很明白汪孚林之所以想快刀斬亂麻,那也是為了葉鈞耀的政績,嘴上卻打趣道,“這一路到現在都靠呂叔叔虎威,虧你好意思說狐假虎威!”

    “小北說的是,我也平生第一次見孚林這麽狡猾的小狐狸。”呂光午卻是半點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道,“不過,這虎威我借得甘心情願,虧你還知道讓沈應奎去勸邵芳。可惜,他太固執了,不知道擅泳者必溺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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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9:26:3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二三章 汪扒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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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邵芳覺得汪孚林留在丹陽城內絕對是個禍害,那麽,他的行動自然是非同一般地迅疾。呂光午的兩個伴當趕到會合之後沒幾天,他就已經動用全部力量,把汪孚林要的巨盜給安排妥當了。之前徽州那檔子事,東南一帶頗負盛名的盜匪一下子倒下去兩大幫子,還折進去不少獨行大盜,但盜匪終究很不少,要抓兩個沒什麽牽扯的獨行大盜,對於黑白兩道通吃的邵芳來說,這還是很簡單的。

    然而,當他再次很不情願地押人來見汪孚林,希望他帶上人趕緊滾蛋的時候,卻沒想到汪孚林請呂光午幫忙驗明了這兩個家夥的來曆,隨即竟是提了一個讓他險些再次暴跳如雷的條件。

    “邵大俠,這人既然抓到了,就勞煩你派幾個穩妥人,押解到徽州歙縣衙門吧。”汪孚林才不管邵芳是如何暴怒的表情,笑吟吟地說,“我還欠沈公子兩千銀子,煩請到歙縣義店賬麵上找葉青龍支取,你當初既然也挾持過他,應該不會弄錯才是。至於欠邵大俠你那三千兩,還請見諒,我家底有限,才剛還了當初欠伯父南明先生的八千兩銀子,又翻修了家裏的老宅,現如今錢很不湊手,隻能回頭分批還≧,你。”



    自己派人押解自己的替身去徽州,然後還得到那討回女婿的欠賬,而自己的那筆欠賬還不知道猴年馬月能拿回來……這汪孚林簡直是汪扒皮啊!

    邵芳都快氣瘋了,憋了老半天終於還是憋不住:“那你呢?”

    “鑒於上次被邵大俠挾持的經曆,我打算跟呂公子遊曆幾天。順便討教一下武藝。”

    就連小北也覺得。倘若自己是邵芳。麵對汪孚林這可惡的口氣,也非得氣成內傷不可。果然,她躲在呂光午身後都能感覺到邵芳那勃發的怒氣。

    “好,好!算我邵芳認栽,隻希望你真能練成個絕世高手,否則你今後小心點!”

    汪孚林才不在乎邵芳撂下的狠話。他這兩年多大多數時候都在徽州,壓根沒有費心也從不打算去攪和到朝中那趟渾水中。既然如此,隆慶皇帝肯定還會縱欲而死。張居正和馮保勾結,再加上有後宮以及太子的支持,要贏過高拱是妥妥的。邵芳也就這點日子能得意了,他還有什麽好怕的?

    可他不在乎,小北在乎。一幫人緊急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邵家,離開丹陽的時候,小北就忍不住把汪孚林拉到一邊提醒道:“你這人到一個地方折騰到一個地方,這次雖說沒惹出大麻煩來,可卻把邵芳給得罪到死了!雖說這家夥連著算計了爹兩次,是很可惡。可背後既然是那個高拱,你暫且收斂一點不行嗎?不是有句話說得好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日後高拱下台,爹升官之後,再好好整治他!”



    汪孚林不由得笑了。他看了一眼距離不遠的嚴媽媽,因笑道:“你說得很對,但我要的隻是邵芳這半年到一年之內安分一點,不要再把手伸到徽州去,伸到我和你爹頭上來,這就夠了。至於得罪死了他,我不怕,如果怕,我幹嘛還去撩撥沈公子和邵芳一刀兩斷?放心,你什麽時候看我打過無把握的仗?”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小北低聲嘟囔了一句,皺了皺鼻子說道,“有時候你還不是就知道冒險?北新關暴亂,你說進去就進去,西湖浮香坊上說跳水就跳水,漢口鎮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腳踩進兩個商幫械鬥的事情。對了,還有個姓邵的,想當初你在徽州和壯班趙五爺對付那個邵員外也是,連張牌票都沒有,你就敢殺到人家家裏去抓現行,被人團團圍住不說,還差點折進去一個葉青龍!”



    汪孚林聽小北竟然開始翻自己的黑曆史,登時滿頭大汗,隻恨不得去捂她的嘴巴。可嚴媽媽在這裏,他隻好打躬作揖地說:“行行好吧,小姑奶奶,就這一次,下不為例,這總行了吧?我之前和呂叔叔說好了去一趟揚州,你就和嚴媽媽帶上他們四個回歙縣,這樣路上也就安全了……”

    “誰說我這就回歙縣?”小北沒好氣地打斷了汪孚林的話,隨即揚起頭道,“我出來的時候,爹娘就都讓我看好了你,千萬別讓你一個人亂折騰。既然鎮江府過了江就是揚州,我當然跟你一塊去,省得你又找借口不趕緊回去。別忘了年底有科考,柯先生之前對我念叨一百遍了!”

    這簡直是隨身攜帶管家婆啊……不對,比管家婆更狠!

    汪孚林頓時有一種作繭自縛的感覺。可等到小北得意一笑,跑過去和嚴媽媽一塊整理行李的時候,他卻隻聽嚴媽媽竟然對小北的話表示了實質性支持。

    “淮揚那是出了名的銷金窟和風月之地,你這女扮男裝在丹陽還不容易露出破綻,在揚州就難說了,回頭過江之後,我給你重新裝扮一下。”

    既是事情辦完,一行人當然說走就走,當他們離開邵家的時候,邵芳簡直有一種送瘟神的慶幸。

    呂光午又帶著汪孚林和小北特意繞到了牛四的住處,道別的同時,又在那些恰好在場的機工麵前,說出了自己和牛四的師徒名分,一時引得這些人歡聲雷動,自覺有了靠山。至於汪孚林則是暫且隱下鏢局的事情不提,畢竟,在丹陽邵芳的地盤開鏢局,總得等到日月換新天的時候再說。至於牛四和喬翠翠的安全,他倒暫時不擔心。這兩位在花魁大會次日,又擺酒請了諸多機工並衙門三班六房,此刻又死活要送行,卻被呂光午製止了。

    “孚林短則一兩個月,長則三五個月,還會再來丹陽。至於我,將來自有再回此地之日,你也可以到新昌去找我。好了。就此別過吧!”

    汪孚林不過撫慰了牛四幾句。小北則是對喬翠翠嘰嘰咕咕說了不少。等到道別之後離城,一行人便走陸路趕在傍晚前到了鎮江府,宿了一夜後便過江前往揚州。本來這一程也可以走運河水路,但從丹陽到揚州不過百來裏路,兩天功夫就到,有從前暈船的小北在,汪孚林壓根不提水路這一茬。當次日傍晚,眾人終於進入揚州城時。小北忍不住東張西望,最後驚歎道:“這就是煙花三月下揚州的揚州?我還是第一次來。隻可惜現在四月了,不知道風景如何!”

    前世今生,汪孚林也一樣是頭一回來揚州,所以他對這個地處東南,富庶程度不下於蘇杭鬆江,甚至猶有過之的大府,也是頗為好奇。不過他總算知道自己此來揚州雖不是意想中的行程,可早已在去年就已經和汪道昆提過,因此很快就回過了神。

    “揚州城我還是第一次來。兩眼一抹黑,投宿旅舍客棧的話。還是聽呂叔叔的吧。”

    離開丹陽,汪孚林卻還是一口一個呂叔叔,師兄二字猶如忘記似的不提,可呂光午看他和小北相處,卻已經很明白這稱呼到底什麽意思。此刻,他微微一笑就開口問道:“揚州城內也一樣有新安會館,你確定不去那邊?要論屋舍條件,那裏比城中最好的客棧都要勝過一籌。”

    “要錢嗎?”

    汪孚林一本正經問出的這三個字,差點讓小北沒笑岔過氣,而呂光午也被逗樂了:“當然要錢!揚州又不是京師和南京,有趕考的舉子和士子,這是專門用來接待那些在揚州沒有宅院的徽商。知道這些都是大財主,裏頭從家具陳設全都考究了再考究,若不收錢,哪裏可能在揚州城最中心的地段維持下來?”

    汪孚林聳了聳肩:“哦,我就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我現在是窮光蛋一個,還欠著邵家一屁股債,哪裏住得起新安會館,還是住客棧吧!”

    羊毛出在羊身上這種粗俗卻貼切的比方,聽得每一個人都忍不住想汪小財神的名聲更多的是恭維,和淮揚這些鹽商大戶比起來什麽都不是,可汪孚林戲稱自己窮,這實在怎麽聽怎麽滑稽。閔福和王六一兩個老卒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官人要是窮光蛋,我們這些特意把銀子從放錢取息的地方拿出來,然後放到義店拿紅利跟著發財的人算什麽?”

    “就是,就連戚百戶也說,要不是為了穩妥,他一定有多少錢都投在你那兒。”

    汪孚林不禁汗顏,可幸虧戚良還有點風險意識,否則要是讓他拿著戚繼光的私房錢去利滾利,那壓力非得壓死人不可!

    等到跟著呂光午前往他去過的一家客棧路上,小北策馬和汪孚林並排,這才低聲嘟囔道:“怪不得之前邵芳差點被你氣死,你這個汪扒皮!”

    咱好男不和女鬥!

    汪孚林純當沒聽見,心裏卻在計劃著回頭怎麽去拜訪一下程乃軒他爹程老爺。畢竟,他這次出來是被挾持的,葉鈞耀和蘇夫人也不會未卜先知到他能輕易脫身前去揚州,所以當然不會讓小北給他捎帶上汪道昆的名帖,以及鬥山街許老太爺的名帖。所以,兩眼一抹黑的他隻認識一個程老爺,就得希望這位給他背書一下了,否則在揚州籍籍無名的他一定寸步難行。

    “到了!”

    聽到這一聲,汪孚林連忙抬頭,就隻見麵前那座客棧掛著百年老店的招牌,門前迎客的夥計殷勤而不誇張,熱絡卻又自然,幾句帶著淮揚腔調的問候上來,自讓人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等到了一整個賃下的小院,看到屋子裏那一樣樣簡單卻又實用的家具,汪孚林立刻覺得滿意極了,打算接下來就去享受一下後世揚州城赫赫有名自己卻從來沒體驗過的水包皮。

    找來夥計一問,對方立刻把汪孚林當成了了解行情的熟客,立刻笑道:“小官人這就問對人了,咱們揚州城別的不說,這浴室在東南卻是頭一份。聽說城裏最奢華的新安會館當初落成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在裏頭開辟了一大塊地方當浴池。瘦西湖那邊的富商建了溫泉莊子,湯池更多。至於城內最有名的浴室,要數開明橋的小蓬萊,太平橋的白玉池,徐凝門的陶堂,廣儲門的白沙泉,北河下的清纓泉,東關的廣陵濤。”

    “至於距離最近的,那就是太平橋的白玉池了。宵禁之後回來也不打緊,他們那邊自有夥計會提燈籠送您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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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9:26:5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二四章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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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小夥計滔滔不絕推薦了這麽多有名的浴室池子,汪孚林當然不吝打賞了十來個錢,然後便傳話下去,問眾人有誰想去的。之前丹陽邵家雖說設備齊全應有盡有,但畢竟那種在對頭屋簷底下過日子的感覺很不好受,再加上兩日風塵仆仆,誰不樂意去好好享受一下?而呂光午從前來過揚州,就在客棧附近的白玉池當然去過,在他一番形容之下,頓時人人想去。

    於是,吃過簡單的晚飯過後,可憐女扮男裝的葉二小姐,就不得不和嚴媽媽留下來看房子了。

    此時此刻,泡在木桶中的小北忿忿不平地用澡豆搓身,嘴裏卻嘟囔道:“為什麽就沒有女人專用的浴室?我也想泡溫泉!”

    “你要泡溫泉,等以後嫁了汪小官人,讓他在揚州找個溫泉泉眼建莊子就行了。”嚴媽媽卻沒有說什麽與規矩禮法不合的話,而是輕飄飄砸了一句話過去,果然,小北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她引到了另外一個方向。



    “那怎麽行,他千辛萬苦才賺了幾個錢,還債,建房子全都給敗幹淨了,這次到丹陽還砸下去五千銀子,要不是邵芳的帳給他賴了,這筆虧空回去非得讓人▲¢,念死不可!有錢可不是用來敗的,要擁在刀刃上!”



    見小北說得振振有詞,完全忘了不能跟去的懊惱,嚴媽媽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示意小北躺在浴桶邊緣那特設的靠背上,把裝了熱水的銅盆放在架子上挪到其身後,將那滿頭秀發散開。就這麽泡在溫熱的水中。而後將早就準備好的雞蛋清抹在頭發上。又用梳子一遍遍梳理。如此重複幾遍,又先後換了幾盆水,她才抹上了花露,再用寬大的軟巾嚴嚴實實包好。眼見小北在回過頭來,一如既往嬌聲說嚴媽媽最好了,她忍不住在那額頭上點了點。

    “老爺和夫人雖說都不願意拘著你,可二小姐也不能凡事都任由自己的性子。也就是汪小官人,否則除了老爺夫人大小姐。誰會這麽縱著你?”

    “誰說他縱著我?他這人最可惡了,沒事就尋我開心!”

    小北嘴上這麽說,心裏也知道,自己這從小被父親胡宗憲寵著,而後在外頭漂泊了不到一年就到了葉家,性子被蘇夫人和葉明月給縱得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乖張任性,確實沒有什麽人能夠接受。等到她濕淋淋地從浴桶中出來,擦幹淨身子換上幹淨衣裳,她卻沒讓嚴媽媽替自己弄幹濕發,而是推著她的肩膀催促道:“我自己收拾就行了。媽媽你也乏了,先去洗個澡吧。我幫你換水。”

    嚴媽媽知道小北什麽脾氣,也沒拒絕她,兩人先把浴桶中的水給一盆一盆倒出去大半,而後竟是輕輕鬆鬆把這碩大的東西挪了出去洗刷幹淨,卻又換了水來給嚴媽媽沐浴。等到她們主仆總算全都收拾幹淨了,在那用幹爽的軟巾一麵擦頭發一麵等人,卻遲遲不見汪孚林一行人回來。到最後,小北都忍不住想要出去找人問時辰,臉上眼神中滿是焦急。

    “這都快半夜了,嚴媽媽你不是說,這揚州城裏的浴池到子時就關了,他們怎麽還不回來?”

    “放寬心,別說有呂公子和他兩個伴當,就是汪小官人身邊那兩個鏢師,兩個老卒,除非真是遇到了大隊人馬,再說就是單身一人,你什麽時候見過他吃虧?”

    小北被嚴媽媽說得啞然,但隨即就嘟囔道:“他也有吃虧的時候啊!那次在山裏要不是我背他下來,天知道他一瘸一拐要走到什麽時候!”



    嚴媽媽卻沒有聽說過這一段,此刻心裏雖說好奇,可也知道一旦追問,小北肯定會顧左右而言他,故意隻當成沒聽見,任由小丫頭自己在那咕噥。果然,她就隻聽其在那咬牙切齒地碎念汪孚林的黑曆史,但其中的關切溢於言表。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就隻聽砰地一聲,扭頭一看,卻隻見小北一巴掌拍在床板上,整個人已經站了起來。

    “那家夥自己都說自己是災星,肯定又惹麻煩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好好,總不能披著頭發過去,先把頭發梳好再說!”

    等到小北讓嚴媽媽幫忙重新綁了頭發,又拿了件披風打開門出去,走了兩步尚未到院門,她就隻聽到外間一陣喧鬧聲,其中分明有汪孚林和呂光午的聲音。她一下子醒悟了過來,扭頭就一溜煙往自己的屋子跑去。

    結果,才剛踏入院門的汪孚林一眼就看到那個疾步回房的背影,不但如此,兩扇大門還砰地一聲關得嚴嚴實實。他隻覺得滿頭霧水,一邊暗自嘀咕,一邊徑直走上前去敲門,可叩開門之後,應門的嚴媽媽卻將手指放在嘴唇上,隨即悄悄閃出了門來。反手掩上了門,她這才笑著說道:“看著這都已經過午夜了,你們還不回來,她還以為你又犯了災星名號,所以剛剛差點跑出去找你。”

    汪孚林正要回答,可看到門上恰是映著一個清清楚楚的影子,顯然有人在偷聽。他不覺莞爾,當即輕咳一聲說道:“東坡居士是居士本來無垢,可我們卻是風塵仆仆滿身難受,當然多泡了一會兒,又讓人擦背鬆骨修腳,自然而然就耽誤了不少。結果洗到最後肚子又餓了,少不得又去吃了夜宵。畢竟,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他這話還沒說完,嚴媽媽身後的兩扇門雖說還是緊閉,可裏頭卻傳來了一個憤怒的聲音:“人家還擔心你出什麽事,你就想著吃,大吃貨!”

    汪孚林一回頭,見其他人早已自覺自願地回房了,他隻能衝著嚴媽媽聳了聳肩,隨即把手裏的捧盒遞了過去。嚴媽媽心領神會,接了東西進房關門之後,見小北已經趴在床上生悶氣,她也不去勸,而是把捧盒放在桌子上,隨即揭開了蓋子。刹那之間,香氣立刻四溢開來,以至於小北一個魚躍從床上跳起來,一看到那捧盒就瞪大了眼睛,臉上一下子就露出了歡喜之色。

    “算他有良心!”

    “應該就是附近買來的,還燙著,難為汪小官人費心!”

    “吃貨當然最會買東西。”小北連筷子都不用,直接用手拎起一個燒麥往嘴裏一塞,隨即立時露出了幸福的表情,甚至來不及吞咽就對嚴媽媽叫道,“這燒麥好特別,嚴媽媽,你快嚐嚐看!”

    淮揚點心本就是一絕,之前從運河北上去京城時不曾上岸,因此嚴媽媽也自然是第一次品嚐淮揚名點。一嚐那燒麥,她就發現一個捧盒中每色點心一模一樣都是兩個,足有八種,顯然連她也一塊算進去了。哪怕她早就知道汪孚林縝密,可到這份上卻還是忍不住暗自稱讚。等到兩人風卷殘雲般把這些全都下了肚,她就隻見小北摸著肚子心滿意足地說道:“他還真會吃好吃的,不過肯定是呂叔叔帶路,否則第一次來揚州,他怎麽摸得到地方?”

    同樣回房的汪孚林不用想象也知道小北這會兒會是怎樣一個表情,事實上,他也沒想到這夜禁時分,呂光午推薦的那家點心鋪子還會如此生意興隆,其中的食客大多數都是泡完白玉池那最後一湯,然後跑去吃夜宵的。所幸回來不遠,否則就算打包這麽幾樣,涼透了也就沒法吃了。此時此刻,他往床上舒舒服服一躺,卻沒有去想明天應該如何如何,一合眼幾乎就睡著了。

    這一覺他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方才自然醒,什麽雞叫聲,什麽打更聲,什麽鍾鼓聲,他一樣都沒聽見,睜開眼睛就看到太陽光已經從窗紙中肆無忌憚地照進了屋子。揉了揉眼睛的他卻還是懶得就這麽起來,而是在床上賴了許久,這才磨磨蹭蹭爬起來穿戴。等他拉開門伸著懶腰跨出門檻的時候,就隻見四麵屋子一片靜悄悄的,以至於他不覺生出了幾分疑惑。

    不至於吧?難道今天還是自己最早起?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對麵屋子裏有人打著嗬欠出了門,臉上仍帶著幾分迷糊,不是小北是誰?四目對視,她竟是好像愣了好半晌才認出是他似的,隨即又仰頭看了看天色,問出來的第一句話竟然是:“現在什麽時辰?”

    “我怎麽知道!”汪孚林沒好氣地答了一句,隨即問道,“嚴媽媽呢?”

    “不在屋子裏。”小北這才意識到這院子裏安靜得有些過分了,頓時眉頭大皺,連忙跑去敲呂光午的房門,好一會兒就皺眉轉過身來,“呂叔叔也不在。”

    汪孚林想了想,也去其餘幾間房問了問,結果全都是悄無聲息。顯然,一覺睡到這會兒的,也就是他和小北而已。他倒無所謂,小北卻覺得大為不好意思。等打開院門出去,找了夥計來一問,兩人方才得知,呂光午一大早就帶著伴當出去了,其餘人也各出各的門,最最重要的是,現如今已經將近午時,說他們是懶覺睡到日高起絲毫不過分。

    就在兩人麵麵相覷,準備早飯午飯一塊解決,然後再找人的時候,嚴媽媽卻正好從外頭回來。她仿若沒事人似的過來打了招呼,隨即才開口說道:“聽說十日後徽幫、晉幫、江右三幫人將會商如何買餘鹽,今年的淮鹽鹽引,宮裏孟公公滕公公一下子要了很多,正額鹽恐怕不夠下頭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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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五章 好兄弟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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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鬆明山汪氏中最出名的那七兄弟,最初都是鄉間田舍漢。這其中,汪道昆的祖父在婚後遭到嶽家西溪南吳家嘲笑之後,開始帶著兄弟奮起拚搏,到淮揚販鹽,從最初的小鹽商到最後一方大賈。但對於汪孚林來說,這實在是太久遠太久遠的事情了。留在鬆明山的汪氏族人,不是務農,就是讀書,所以他對於汪家在淮鹽究竟什麽狀況,那還是從汪道昆那兒先聽了個大概,在許老太爺那了解了一些,再接著汪良彬對他嘮嘮叨叨灌輸了一堆。

    可這都是些紙麵上的東西,真正要轉化成實際上的認識,卻還有待時日。總不成指望他隻聽人說說,就能對如今的淮鹽格局了若指掌吧?

    所以,得知嚴媽媽是特意出去打探消息,就連呂光午和其他人也是如此,自己睡了個大懶覺的他不禁大為不好意思。說實在的,他這趟揚州隻是想著順道,並沒有一定打算非得辦成事情不可。對於鬆明山汪氏的認同感他有一點兒,那還是因為汪道昆汪道貫兄弟幫過他不少,可對於身處揚州的那些從未見過的族人,他就壓根談不上半點好感了。說是鹽業乃祖產,紅利銀子老爹都填進去了,當初還被人坑了√◇,七千兩,他就算幫忙還賬,心底現在還耿耿於懷。

    哪怕他深知銀莊和票號乃是未來的趨勢,可並不代表他就願意做個出主意的人,然後單純把控製權往別人手裏送!

    等除卻呂光午主仆三人之外的其他人全都回來,早飯午飯一塊解決的汪孚林少不得謝了又謝。嚴媽媽和眾人不但打聽到了一些鹽業圈子裏的最新消息,還有程老爺在揚州的住處。雖說此刻已經是下午。去拜客有些不太禮貌。他還是決定親自去一趟。人不在也能留張帖子。於是,囑咐嚴媽媽和小北隨便去哪裏逛,他就帶著閔福王六一以及兩個鏢師出了門。到了地頭,早起已經來過一趟的閔福便指著那富麗堂皇的門頭說:“看,那就是程府。”

    汪孚林已經有些發呆了。歙縣城中的黃家塢程家已經算是規模不小的豪宅了,可還頗有那種地道徽式建築低調奢華的風韻,可眼下這宅子……怎麽看怎麽僭越!就算程老爺是舉人,可石獅子好像還不配用吧?門樓、匾額、立柱好像也有點違規吧?再有就是那四個身穿整齊衣裳。威風凜凜的陌生門房,腆胸凸肚的氣派怎麽這麽像官家人呢?隻在門前,他就隻覺得一股濃濃的土豪氣息從內到外散發了出來,和從前幾次相見程老爺的感覺非常不搭。

    “確定這是程老爺在揚州的住處?黃家塢那位程老爺?”

    “程老爺那麽大的名人,我們在徽州又常見程公子,怎會弄錯。”

    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汪孚林不知不覺已經腦洞大開,設想程老爺在徽州低調,在這揚州高調,說不定一擲千金金屋藏嬌。私生子女也有一打那麽多。否則他完全想不出,程老爺緣何要這麽大排場。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行頭。雖說很擔心門房狗眼看人低,可來都來了,總不成被嚇跑,他隻能帶人上前去。眼見幾個門房用審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掃來掃去,他就從懷中取出了自己的稟帖,心中再一次感慨沒帶上汪道昆和許老太爺那兩份無往不利的名帖。

    那樣掏出來就能讓人改容相待的好東西,真是用慣了就不想丟掉!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門裏就突然傳來了一個驚喜的聲音:“汪小官人!”

    咦?莫非程老爺身邊還有徽州帶來的熟人?

    汪孚林舉目望去,見那興衝衝奔出來的,赫然是自己當初目睹了程乃軒挨的那一頓竹筍燒肉之後,代表程老爺給自己送來秋楓和連翹的程琥,他頓時鬆了一口大氣。等到人趕到麵前行禮,他就趕緊虛扶道:“我還想著怎麽進門,沒想到這麽巧遇到熟人,真是好運氣。”

    “汪小官人確實是好運氣,其實今天少爺剛到揚州。少爺因為小官人的事,正在和老爺軟磨硬泡呢,知道你來了肯定甭提多高興。哎呀,看小的這記性,別在門外說話,小的帶小官人進去見老爺和少爺!”

    程乃軒竟然也已經到揚州了?

    盡管去年底從湖廣回到徽州的時候,曾經和程乃軒說好,兩人過年之後一塊到揚州來,可後來事情一件接一件,此次他來得實在叫做身不由己,所以汪孚林此刻自然非常意外。至於他身後那四個人,之前找到程府時就已經被那富貴豪奢氣息給震得吃驚不小,眼下見程琥畢恭畢敬得把汪孚林和他們一塊請了進去,他們不由得彼此對視一眼,會心一笑。反倒是門前四個門房張頭探腦地審視他們的背影,最終竊竊私語了起來。

    既然進了門,門房那邊會有怎樣的議論,汪孚林自然無心理會。一路往裏走,他就發現沿途所見屋宇全都是極盡華麗,來來往往縱使仆役也是身著綾羅綢緞,倒是訓練有素,看到程琥帶著他這一行人進去,人人都側身讓到路邊行禮不迭。一路上大約足足過了七八道門,最終進了一處院子,汪孚林便隻見堂屋門邊上侍立著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卻不是程乃軒身邊最得用的書童墨香?



    兩邊一打照麵,墨香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正要張口叫人,可看到汪孚林立刻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一下子醒悟到程老爺那嚴苛的規矩,趕緊閉上了嘴,隨即一溜煙衝了上來,小聲問道:“汪小官人你不是被邵芳挾持了嗎?”



    葉大炮沒這麽大嘴巴吧?汪孚林瞅了一眼程琥,這位趕緊低聲解釋道:“汪小官人有所不知,少爺說。他聽說你被葉縣尊突然派出去公幹。心中不信。連著三天跑到縣衙求見,這才終於問出了準信,嚇得魂都沒了。想著邵芳肯定要回丹陽老巢,而老爺就在杭州,他回去之後就對老太太和太太說要來揚州看老爺,軟磨硬泡說服了二位,帶了墨香出來,還是小的瞧著不對偷偷追上。這才知道他是打聽到小官人的真實下落,打算事有不諧請老爺出麵救人。”



    墨香也連忙幫腔道:“我們已經聽說葉縣尊派了人跟上去保護,還說是請動了那位新昌呂公子,可少爺就是不放心,死活追了來,還差點先去了丹陽。”

    這個程乃軒……說實在的還真是很靠得住,嗯,好兄弟一輩子!

    汪孚林心中唏噓不已,卻沒有多說什麽,而是緩步來到書房門口。這時候。就隻聽裏頭程乃軒陡然提高了聲音。

    “爹,雙木不但是我朋友。也是我兄弟!不說別的,倘若不是他,之前逃婚也好悔婚也罷,您就沒那兒媳婦了!你要不肯幫忙,我出錢雇上十個八個高手,我就不信那丹陽邵家是龍潭虎穴!”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沒等程老爺怒吼教子,他就在外頭用力咳嗽了一聲,這才提高嗓門說道:“程老爺,晚生汪孚林求見。”

    話音剛落,他就隻見屋子裏驚呼一聲,緊跟著一個急促的腳步聲,旋即門簾就被人一把拎了起來。探出頭來的程乃軒用猶如看鬼一樣的目光瞪著他看了老半天,隨即還揉了揉眼睛,再次瞪大眼睛細看。到最後,他不得不沒好氣地說道:“別看了,如假包換,難不成還有第二個汪孚林?”

    程乃軒這才眉開眼笑,趕緊一把將汪孚林拽了進來,口中還少不得埋怨道:“來了還躲在外頭看我熱鬧,什麽晚生,雙木你真是越來越賊了!”

    汪孚林進門之後,笑著向程老爺見了禮,沒等人發問,他就把自己到大門口投帖卻正好見到程琥的事說了,緊跟著就痛痛快快把邵芳劫持自己離開徽州,然後呂光午等人怎麽追上來,最後怎麽在高資鎮協調放人,他卻和呂光午去了丹陽……

    他這一係列前因後果一說完,程老爺那臉色已經變得極其精彩。汪孚林能夠從邵芳手裏掙脫出來,哪怕有呂光午的威懾力,這就已經很不易了,可汪孚林這賊大膽的小子,竟然還讓邵芳的女婿沈應奎和嶽父生隙,忿然回了常州去!

    他之前不同意程乃軒這亂七八糟的主意,是因為在東南時日已久的他深知邵芳的影響力,所以打算請幾個有名頭的鹽商作為中人,結果他都還沒來得及好好敲打兒子,汪孚林就回來了!此時此刻,他平複了一下這起伏不定的心情,便點點頭說:“平安回來就好。幸虧你聰明,又到了揚州來,否則乃軒這小子隻怕什麽過頭的事都做得出來!不過你既然來了,不妨在揚州好好住一陣子,賞玩賞玩這淮揚風情。”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汪孚林爽快地應承了下來,隨即好奇地問道,“我今天到程府來,卻發現和黃家塢程家截然不同,不知道程老爺……”

    他實在是有些好奇,更重要的是想借此了解一下揚州的風氣,所以方才問了出來。可話還沒說完,他就隻見程老爺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我比你爹還要癡長幾歲,你便稱我一聲程伯父,不用這麽見外。至於這座宅子,是我去年用一萬引餘鹽買下來的。我在揚州不過暫住,根子還在徽州,也懶得去大動幹戈改動,原本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倒是這座房子太大,累得我不得不多添置了很多人手。”

    程老爺說得輕描淡寫,仿佛一萬引餘鹽隻是微不足道一丁點,可如果以一引鹽兩百斤計算,一萬引就是兩百萬斤,按照到了漢口就能賣三十錢甚至更高計算,到時候就至少能賣六萬兩銀子!可問題是還有鹽的成本進價,而且這座宅子看上去似乎還不止六萬兩!

    而這時候,程乃軒方才插嘴道:“雙木,別說你嚇一跳,我一來找到這裏也嚇了一跳,心想爹什麽時候這麽招搖了!我也就是剛剛才知道,爹這次被選為咱們徽幫的鹽?祭酒,所以這宅子也是門麵!揚州鹽商無不豪奢,出入坐轎,姬妾成群,相形之下,爹倒好,整座宅子空著一大半,常被人說古板不知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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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六章 鹽商那點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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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乃軒嘴裏說自己的老爹古板,可看他那眉開眼笑的樣子就知道,顯然還受了母親之命來查崗,發現老爹在這兒住著大宅子其實卻起居簡樸,他那高興輕鬆就別提了。這一層簡單的情緒,汪孚林能看得出來,程老爺久經滄海,又怎麽會看不出來?他冷哼一聲,卻是又拿出了一貫訓子的架勢。

    “凡事輕狂,什麽時候能學學人家孚林的穩重?剛剛你在這兒對我咆哮,我還沒罰你,給我去書房抄一遍論語!”

    程乃軒直接瞪大了眼睛,抄論語?從前不都是抄家規嗎!家規總共就千許字,論語總共可有一萬多字,這得寫到幾時啊!他哭喪著臉給汪孚林打眼色,希望這個損友能拉上自己一把。總算他這求救的眼神沒亂丟,果然就隻見汪孚林行禮長揖道:“程伯父愛子教子,論理我不該多說,但程兄受責也是因我而起,要是程伯父執意要罰,恐怕我隻能幫他擔下一半了。”

    這還差不多,沒白費我緊趕慢趕到揚州來想幫你!

    程老爺見程乃軒喜形於色,汪孚林長揖不起,他隻好沒好氣地瞪了程乃軒一眼:“去書房給我誦讀一遍論語,如果少念一句◎,,回頭就給我抄一遍!不許討價還價,快去!”

    盡管讀一遍書必定口幹舌燥,可總比抄一遍要強多了。所以,哪怕離去的時候一步三回頭顯然不情願,程乃軒還是拖拖拉拉地走了。等到他離開,屋子裏隻剩下了汪孚林和自己。程老爺這才坐下。又抬手示意汪孚林也坐。這才直截了當地問道:“賢侄在丹陽脫困之後,不回徽州,卻直接來了揚州,是不是另外還有什麽事?”



    “程伯父目光如炬,其實,去年我從漢口鎮回到徽州之後,就有前來揚州的打算,那時候還和程兄說好要同行。誰知道此次陰差陽錯到了丹陽,想想順路,就幹脆過江到了揚州。”汪孚林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等程老爺接受了這樣一種說法,他才繼續說道,“要說來意,其實是之前伯父南明先生對我說,汪家在揚州經營鹽業多年,如今卻每況愈下,所以囑托我來看看。”



    汪孚林之前在許老太爺的麵前就沒有透露票號之事。隻是谘詢了鹽業相關的情況,此刻在程老爺麵前當然也不會貿貿然露出口風。可是。他很清楚,憑借如今汪道昆重新起複後就立刻平步青雲的態勢,程老爺十有八九會不吝指點。然而,他等了好一會兒,等來的卻是程老爺的另一番話。

    “令伯父南明先生,應該不會在湖廣呆太久了。”見汪孚林麵露錯愕,程老爺就字斟句酌地說,“據說朝廷打算啟用深通軍務之人入值兵部,南明先生當年曾經擔任過福建巡撫,和倭寇相持多年,屢立戰功,而且對邊務也有很多見地,內閣張閣老已經向首揆高閣老推薦了多次,想要以其為少司馬。”



    兵部尚書的別稱是大司馬,而兵部侍郎的別稱則是少司馬。如果這樣一個訊息是真的,那對於汪道昆來說,無疑邁出了相當重要的一步!畢竟,大明朝的巡撫林林總總加在一塊,有一二十位,可所有侍郎加在一起卻不過十二人,其中還包括工部這樣的冷門,刑部這樣的繁雜地方,禮部這樣曆來屬於翰林過渡的清貴職司,剩下的才是吏、兵、戶三部真正實權性的衙門。

    但汪孚林的驚喜隻不過片刻。這時候入朝那興許是立刻靠上張居正的好機會,可問題在於張居正的風光隻不過十年,而且就算是隊友,張居正也是意見相左就拿下,毫不留情,還不如在外任當巡撫來得逍遙。可他知道就算自己對汪道昆曉以利害,那也是根本沒用,更何況朝廷調你去哪就去哪,怎容得下你討價還價?所以,他隻是對這樣一個消息表示了驚歎,謹慎地沒有表示任何其他意見。

    程老爺不過是拿這話試探一下,見汪孚林如此滑頭,他不禁想起當初這小子打功名保衛戰以及糧長之役那會兒。知道那和自家傻兒子不是一個段數上的,他也就不再顧左右而言他,隻是斟酌了一下說法。

    “這次三大商幫的所有鹽商,要商議正額鹽引以及餘鹽的份額問題,你聽說了吧?”

    “是,今早剛剛聽說。據我所知,所謂的餘鹽,其實就是灶戶生產出來按照份額上交朝廷之外剩下的鹽,除卻往往會高價賣給私鹽販子,但在正額鹽引常常無法兌現的時候,也有商人拿著鹽引去灶戶那兒收購這些餘鹽,然後到鹽運司繳納稅錢,然後將其當成正額鹽運出去發賣,是這樣沒錯吧?”

    “你了解得很仔細,但這是弘治以前的舊製。那時候,因為拿著鹽引卻支不到鹽,隻能一天天守支,動不動就十幾年,所以鹽商寧可多支出點錢,也想到早點把鹽弄到手,然後運到湖廣等鹽價高的地方去賣,那時候還得偷偷摸摸的,但現在不同,淮揚鹽商一直在想辦法從每引兩百斤,增加到每引四百斤,可朝廷不肯鬆口,最後退而求其次,每引正額鹽兩百斤之外,還可以另外捎帶餘鹽一百斤,也就是一引其實成了一引半,隻要到鹽運司多交稅就行了。”

    程老爺見汪孚林顯然才知道這點貓膩,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道:“南明先生終究不是商人,汪道旻想來也不會告訴他,所以這種事他當然不知道。去年,我帶頭,七八個新安鹽商打通兩淮鹽運使司的關節,總共從灶戶那兒買下了二十萬引餘鹽。而晉商因為落後一步,在灶戶那兒根本就收不到餘鹽,眼看隻能每引兩百斤,我們卻能一引三百斤,他們虧大了,就用這座宅子從我那分潤了一萬引去。”

    二十萬引餘鹽。總共兩千萬斤。到手就可能有一百萬兩的利潤。雖說去年一大幫子徽商倒騰餘鹽,很可能讓各地鹽價下跌,但畢竟正額鹽還有利潤,這已經很驚人了。當然,還有更大數量也許高達上億斤的餘鹽,被灶戶賣給了比鹽商出價更高的私鹽販子,可私鹽販子縱使也能武裝押運,可畢竟很難越過重重難關運往湖廣等鹽價高的地方。隻能在附近變賣,故而真正得大利的自然是鹽商。

    怪不得程老爺會被公推為新安鹽商的鹽?祭酒!

    “但去年汪道旻不曾參與此事,所以他去年隻得正額鹽引,餘鹽一粒都沒收著。”

    盡管汪孚林自從知道當初因為看不慣老爹的性子,坑了其一把的人中,有汪道旻的份,對這位族叔半點好感也欠奉,可聽到程老爺這麽說,他還是忍不住覺得有點牙酸。想來吃了大虧的汪道旻應該不止是牙酸牙疼,而是肉疼到極點了!畢竟。如今納糧開中名存實亡,都是直接到鹽運司交銀子換鹽引。相比那大宗花費,餘鹽所需要花費的稅錢反而是九牛一毛。如何從出價更高的私鹽販子手裏把鹽源搶過來,如何說動灶戶賣鹽,然後賺取暴利才是真的。

    汪孚林當即問道:“所以汪道旻應該很痛恨程伯父?”

    叫自己程伯父,卻對真正的族叔直呼其名,這樣鮮明的表態無疑足夠了。程老爺不禁笑了起來,語氣卻異常輕蔑:“所以,這次關於餘鹽的談判,是他東奔西走去聯絡了晉商和江右商幫,想要對我施壓。說是談判不出一個結果之前,誰也不許收購兩淮鹽運司所屬的灶戶餘鹽。他以為拉上別人就可以壓過我?卻不想想他在徽商中間的名聲已經爛大街了!”

    “原來如此。”汪孚林咂吧了一下嘴,隨即虛心求教道,“許老太爺如今已經回了鬥山街許家養老,如今許大老爺執掌許家的鹽業生意,不知現下如何?”

    “許大雖說是墨守成規之人,不及他父親遠矣,卻知道凡事與別人共進退。”程老爺的評價依舊很犀利,但終究還是比較正麵的。他從汪孚林這些問題之中,已經明白其想知道什麽,幹脆又直白地說,“西溪南吳氏自從南明先生的外公回鄉養老病故之後,也已經不如從前。雖不像汪道旻這樣不智,但凡事優柔寡斷,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今攬總管事的吳天明在新安鹽商中排不進前五,瘦馬倒是養了十個八個,家底雄厚而已。”

    如果說汪道旻是剛愎自用誤事,那麽西溪南吳氏就是好色誤事?

    該了解的都了解了,汪孚林心裏已經有了些不成熟的想法,但不論如何,這種家事都是不能拿出來和程老爺這位鹽業翹楚商量的。於是,他很恭敬地謝過指點,接下來就借口要找程乃軒去道謝,告退離開。他前腳剛走,程老爺就一合手上的折扇道:“你這熱鬧看得如何?”

    從程老爺身後那玉石大屏風後出來的,不是別人,竟是早起出門汪孚林還沒來得及碰上的呂光午,兩人竟然早就相識!卻隻見這位新昌呂公子在汪孚林剛剛坐的地方欣然落座,隨即就笑道:“令郎和孚林兩人真是交情不錯,不過孚林這小滑頭說是來揚州逛逛,順便幫令郎拜訪一下你,我還以為是真的,原來他竟然還身負重任,汪南明就不怕這擔子壓死了他?”

    “誰讓汪南明的兒子現如今還不到十歲?”程老爺聳了聳肩,臉色複又凝重,“朝中首輔次輔顯然已經麵和心不合,孚林卻還敢對邵芳如此強硬,莫非是得到了什麽消息?”

    “汪南明自己都吃不準的事,又怎會對侄兒說什麽?”呂光午想到汪孚林之前一擲千金為牛四,可接下來一麵還沈應奎的欠賬,一麵又賴邵芳的帳,他頓時笑了起來,“哪怕高拱在位,邵芳如此肆無忌憚,也是肇禍之源,也許這小子純粹直覺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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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9:28:1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二七章 當了一回窮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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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晚上一群人去白玉池泡澡,就留著自己和嚴媽媽在客棧,現如今又是人人都出去,卻丟下自己主仆二人,小北別提多憋悶了。此時此刻,哪怕這四月裏的揚州風光正好,她仍舊非常沒興頭,哪怕路邊不少淮揚館子裏香氣四溢,她也壓根沒有半點食欲,竟是低頭踢著地上的石子泄憤。嚴媽媽看出了她那點憋屈情緒,最後便歎了一口氣。

    “鬆明山汪氏在南明先生祖父那一輩,因為跟著做生意興旺發達,人丁就繁盛了起來,總共分了七房。如今住在鬆明山的,其實就是汪小官人,以及南明先生和仲淹仲嘉先生這兩房,其餘五房人都已經搬到了揚州,以鹽業為生。

    原本是合股在一起做生意的,奈何南明先生的祖父去世,他父親隱退,他們兄弟幾個全都科舉有成,自然不可能去做生意,於是大權就落到了汪道旻手中,他獨攬大權,其餘四家要爭卻又不齊心,久而久之,汪氏在兩淮鹽業就大不如前了。”



    這是嚴媽媽在徽州時就從蘇夫人那兒聽說的,今天早起出去打探到的,卻是另外一樁:“我之前說的十日後會商正額鹽引和餘鹽之事,就是汪道旻出↖,麵去接洽的晉商以及江右商幫,但凡徽人,說起他就輕蔑不屑,畢竟,沒本事自己執牛耳就去勾結外人,這名聲極其不好聽。”



    盡管嚴媽媽仿佛隻是在平鋪直敘,可小北聽在耳中。當然不會單純這麽想。她高興地攬住了嚴媽媽的胳膊,正想一如既往撒個嬌,卻被人輕輕一下拍在頭上:“大街上小心點。別忘了你現在是男子!”

    小北趕緊老實了。她倒並不是想和汪孚林別苗頭,隻不過揚州雖好,就這麽和嚴媽媽晃悠卻實在是沒啥意思,再加上天生閑不住,故而很希望悄悄弄點收獲嚇某人一跳。她再細細一問,得知嚴媽媽早起效率奇高,把汪家那四房的住所和家庭情況都摸了一遍。她就更高興了。

    “那我們先去汪道旻那兒探一探?”

    對於嚴媽媽這個提議,小北卻搖了搖頭:“汪道旻既然是掌舵的,汪孚林肯定會先去他那兒。再說這個人既然剛愎自用,我眼下是什麽名頭,怎麽夠得著他?媽媽,汪家那其他四房現在的當家人又或者家裏人。都是些什麽性子?”

    多年繁衍。遷居揚州的汪氏五房早已經各自形成了大家族,人丁比鬆明山那兩房更加興旺。畢竟,汪道昆的祖父汪玄儀這一支,下頭一輩隻有汪良彬還在世,再下一輩則是汪道昆和汪道貫兄弟,以及汪道會這個堂兄弟。此外汪玄儀三弟這一支就更單薄了,如果不是汪孚林收了金寶為養子,那就隻有汪道蘊和汪孚林父子二人。



    至於金寶以及他那狼心狗肺的兄長。如果真正按照血緣算起來,實質上卻是汪道旻的從孫。隻因當初祖上就是庶係,丟在鬆明山務農,久而久之就根本不來往了。



    這些雜七雜八盤根錯節的關係,別說汪孚林從前不在乎,壓根不了解,他到現在也沒完全弄清楚,隻約摸了解了一下幾家人裏頭當家的,僅此而已。畢竟,他這兩年就沒怎麽閑著的時候,一閑下來就會被拎去備戰科場,哪有那工夫。而且這回他來揚州完全是因為順道,打算過來看看能否解決了汪道昆的交待,可既然正好恰逢其會,程老爺又給他提供了不少寶貴的消息,他便打算試試看。

    這五房族人早已貌合神離,離間甚至都不用,但他眼下的工作重心在於能否把人拉過來。

    所以,他壓根沒費神去找汪道旻,在他看來,這家夥已經被程老爺為首的徽商唾棄到死了,不值得在這個注定要敗亡的家夥身上費腦筋。而在剩下的四房人中,他劃拉了一下,根據汪良彬的講述,從中扒拉出了一個人選。

    汪道縵,當初創業的汪家七兄弟中最年少的那位幺叔一脈,如今年方二十,父親早年過世,讀書磕磕絆絆考中了個秀才,而後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繼續科舉,而是打算在家族生意中摻一腳。然而,盡管和汪道旻同輩,可年紀卻隻有對方一小半的汪道縵卻壓根沒能在鹽業中插上手,之前執事的一年中還犯了好幾個不大不小的錯,雖沒像汪孚林的老爹汪道蘊那樣倒黴賠出去大筆銀子,可不善經營的評價卻瘋傳了出去,據說在嶽家也抬不起頭來。

    此時此刻,站在這家門前,汪孚林對比之前程老爺家那富麗堂皇的光景,不得不感慨汪氏不如前真是不假。這座徽式住宅前頭門罩上的石雕已經殘破了,不但如此,原本應該對比鮮明的黑瓦白牆,黑瓦有很多補過的痕跡,白牆仿佛也有幾年不曾粉刷,看上去顯得有些落魄。門前並沒有專職的門房,隻有個小童坐在那兒逗著一隻瘸腿小狗,此情此景仿佛不像是揚州,而像是在徽州鄉間。

    汪孚林囑咐其他人在附近找個館子閑坐,自己肅了肅衣冠上前求見,隻說自己是鬆明山汪氏族人,到此拜見族叔。他平時衣著就向來以舒適為主,並不奢華,門前那童子打量了他一眼便心領神會,拔腿進去通報了之後,等到出來就小聲提醒道:“老爺在書房見你,不過你最好少停留點時間,否則太太知道了一定會過來,到時候可沒什麽好聽的話。”

    一聽這話,汪孚林就知道人家是把自己當成了打秋風的。他也不解釋,笑著謝過之後就隨那童子入內。果然,和這座宅子外頭給人的印象一樣,裏頭也是顯得有些陳舊斑駁了,書房門簾是半舊不新的斑竹簾,裏頭除了主位之外,隻有一張椅子,上頭搭著布麵已經洗得發白的椅袱。作為晚輩,哪怕年紀就相差幾歲,他還是少不得行禮稱了一聲叔父,卻發現汪道縵形容消瘦,整個人也沒有太大精神。

    汪道縵並沒有問汪孚林出自鬆明山汪氏哪一房哪一支,對於汪孚林杜撰的名字汪雙木也沒有太大反應,寒暄過後,他就細致地問了族中除夕祭祖,春耕秋收等等鄉土風情,到最後才苦笑道:“祖上遷居揚州時間長了,我還真想舉家搬回去,鄉裏鄉親也好有個照應。”

    “誰不知道揚州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地,鄉間也不知道多少鄉親羨慕叔父定居揚州。”汪孚林瞧見門簾那邊影影綽綽仿佛有身影晃動,故意用打秋風的親戚那種招牌的口氣說話。這下子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了一聲冷笑。

    “就是如此,鄉野村夫無不羨慕揚州富貴,隻有沒出息的人才會覺得,山野鄉居比這揚州富貴窩來得好!”

    隨著這話,就隻見一個身穿石榴紅裙的少婦進了屋子。隻見她頭上金簪珠釵,耳上垂著明璫,脖子上還掛著個珠玉輝耀的項圈,看上去珠光寶氣,仿佛是哪家闊太太。她盛氣淩人地斜睨了汪孚林一眼,隨即就衝著汪道縵撇了撇嘴。

    “有功夫成天接待這些鬆明山的親戚,還不如去你四哥那兒說說軟話,重新接納了你進去掌管生意。否則讀書不成,經商又不成,這一家吃喝用度怎麽辦?你哪來的餘錢接濟這個,周全那個,你忘了今年年關你四哥那兒才送來多少紅利銀子?四百兩,打點了各處年禮後,連塞牙縫都不夠!”

    這尖酸刻薄的話一出,汪道縵臉上一暗,肩膀卻劇烈抖動,顯然氣得非同小可。然而,那少婦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麽過分,又剜了汪孚林一眼扭頭就走。摔下那斑竹簾的時候,她還不忘冷笑道:“如果你不去求四哥,那就去給我爹幫把手也行,爹那兒正好還有家綢緞鋪子的掌櫃剛辭了去。”

    等人一走,汪孚林就隻見汪道縵無力地癱坐在那兒,許久才強笑道:“她就是這脾氣,讓賢侄見笑了。”

    汪孚林從前見過的那些婦人,大多數都是丈夫的賢內助,這樣不依不饒的卻還是第一次見。他沉默片刻就問道:“聽說叔父膝下並無子女?”

    這個問題頓時又觸到了汪道縵的心頭痛楚。盡管知道不該在族親晚輩麵前流露出這些,可剛剛妻子出口傷人,實在是讓他失望透頂,竟不由自主地喃喃說道:“她嫌棄我一無所成,說是生了子女也受苦,因此始終不肯……若再這樣下去,便照她的意思,和離吧!”

    汪孚林記得這年頭連寡婦再醮都要被人指指戳戳,沒想到這少婦竟然會因嫌棄丈夫而生出這種意思來。雖說勸和不勸離,可他可沒興致管人家的家事,當下起身到了門邊上,見這會兒再沒有什麽人偷聽,他知道那少婦已經看扁了自己,不願意費那精神,當下微微一笑,又回轉到了書桌邊上。

    “叔父,侄兒剛剛忘了自報家門。雙木乃是侄兒乳名,在下鬆明山汪孚林,家父諱道蘊。”

    汪道蘊的兒子?那個被人坑騙賠了無數進去,還是汪道昆汪道貫兄弟幫忙填補了虧空,於是灰溜溜回了鬆明山的汪道蘊的兒子?

    汪道縵大為訝異地看著汪孚林,陡然之間想到上次汪道貫會試經過揚州時,提到的徽州舊事。如果他記得沒錯,汪道蘊那是個比他還要迂腐的書生,可卻有一個讓汪道昆汪道貫兄弟都讚口不絕,在徽州大名鼎鼎的兒子,就是眼前這個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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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9:29:0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二八章 戲沒演好就拆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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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二龍抬頭的時候,最早的那批油菜花開了,黃澄澄的一片,田間地頭全都是,好看極了。”

    “過了正月,鬥山街許家在水西十寺出錢大辦了一場規模很大的法事,說是鬥山街許老太爺請祖宗們保佑小一輩……”

    “鬥山街,鬥山街還是老樣子,每次上上下下要爬老長一段山路,所以轎夫最可憐了。”

    此時此刻,正對揚州北城門天寧門的天寧寺禪房中,一位富態慈祥的老婦正拉著小北坐在羅漢床上,聽她講述著徽州那些事。帶著幾分熟悉的鄉音,絲毫沒有見外人羞澀的語氣,再加上小北不時還會用手比劃著形容,她一次次被逗得開懷大笑。到最後,她忍不住長歎一聲道:“老了,已經整整十年沒有回去看看了,所以一聽到那鄉音就忍不住冒昧叫住了你。不過若非如此,我也難以聽到這些平常事。”

    “老太太您這話說得,汪家在揚州也是很有名望的名門,那些徽商來來去去,不也常常會登門造訪陪您說話,要聽什麽消息沒有。我就是囉囉嗦嗦說些鄉間野韻,趣聞軼事而已。”



    “可我不想聽那些客套話,也就隻≤,想聽聽你說的這些。再說,汪家合在一起,那確實在揚州這一畝三分地上能說兩句話,可眼下……”



    說到這裏,老婦一下子就打住了話頭。她是鬆明山汪氏六房的謝老安人,膝下有兩兒兩女,兩個女兒都嫁得不錯,兩個兒子卻都庸庸碌碌,所以她對幾個孫子都異常嚴格,以至於就連孫女也不太敢和她說閑話。今日在天寧寺竟然能夠偶遇到小北這樣一個活潑開朗的同鄉少女,她自然覺得異常驚喜。此時此刻,她略過剛剛那話題,卻是用提醒的語氣說道:“不過竹姑娘你卻也太膽大,隻帶著一個媽媽雇了一乘小轎就到天寧寺來,也不怕危險!”

    我怕什麽危險。要真遇到登徒子,嚴媽媽綁上一隻手都能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都不用我動手!

    小北心裏這麽想,可對於謝老安人的好意提點,她還是趕緊道謝:“我隻想著天寧寺正對著天寧門,又不像其他寺院那樣在城郊,應該不妨事。”

    “就算在城裏,也要小心為上。須知揚州城雖說富庶,城中閑人多。就算大家子弟,早年也有看護不嚴被人拐走的……”



    謝老安人又對小北敲了一會木魚,見其終於露出了乖乖聽話的表情,她方才滿意地停住了話頭,卻又執意要送小北回去,讓她把雇來的轎夫打發走。理由很簡單,哪怕是正經車馬行的轎夫,有時候還是會做出與歹徒勾結的事情來。可小北一想到自己今天是在嚴媽媽的帶領下找了個地方換裝。一會兒還得把女裝脫掉男裝換上身,哪裏敢領受這樣的好意。到最後她磨不過這位太強勢的老安人,仔細考慮過後,隻能吐露出有限度的事實。

    “什麽,你是跟新昌呂公子一塊到揚州的?而且還為了路上方便女扮男裝,現如今住在客棧裏?”謝老安人一下子嗓門提高了一整個八度,卻是又驚又怒。“那怎麽行,男女有別,縱使呂公子乃是磊落英雄,可到底是外男,你爹娘怎麽能放心?不行。幹脆這樣,我家裏空屋子多,你就住到我那兒去!”

    一旁的仆婦丫頭已經被謝老安人那不由分說的語氣給說得呆住了。老太太就是對自家孫兒孫女也都是嚴格管教,怎就突然對今天一個偶然遇上的姑娘這麽盡心?就連設計了這一場偶遇的小北自己,也覺得好像一切偏離了既定的軌道。她不得不用求救的目光看向了嚴媽媽。

    “老太太,其實小姐之所以到揚州來,有些緣故,所以老爺和夫人囑咐我跟著。”嚴媽媽微微屈膝,卻沒有接下來詳細解說,而是伸出一根手指往桌子上一撳,瞬息之間,那正好呈現出一個鮮明的指印。這下子,不但謝老安人露出了異色,就連其他仆婦丫頭也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好俊的功夫!

    小北沒想到嚴媽媽用這樣的辦法,連忙討好地笑道:“嚴媽媽可厲害了,所以我才不怕什麽危險。再說,呂叔叔和我爹娘相識多年,我怎會信不過他?”

    謝老安人想想自己這邀請也確實有些唐突,可小北婉拒住到自己家裏去,也讓她反而認為這偶爾結識的家鄉少女並非貪圖汪家的名聲又或者家財。更何況,以新昌呂氏那樣非但不遜色反而更勝過鬆明山汪氏的門庭給小北背書,她哪裏還會有半分懷疑?隻不過,她還是堅持讓小北坐自己的車送人回去。等離開天寧寺進揚州城的一路上,她聽小北說著鬆明山那些鄉裏鄉親之間的事,包括哪幢房子在哪都清清楚楚,她心裏已經是十萬分確信。

    若非小北去過甚至呆過一段日子,又怎會如此了若指掌?隻可惜,記憶之中那些老宅還在,然而人事早已不同,很多她還記得的故人已經不在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間傳來了仆人稟報已經到了的聲音。謝老安人打起車簾一看,見那座客棧瞧著並不奢華,但一旁卻掛著百年老店的招牌,再細細一看,她就笑著說道:“也難怪是新昌呂公子投宿的地方,既不像揚州新安會館那樣一味招搖,也不像那些沒底蘊的新店一樣,隻知道用門臉來招攬客人,這才是真正賓至如歸的地方。竹姑娘,今日相識也是有緣,回頭不妨來我家裏坐坐。”

    因為謝老安人的堅持,剛剛小北就是在馬車上由嚴媽媽伺候換上的男裝,重新梳的男子發髻。就因為這個,謝老安人甚至連跟車的從人都隻留了最靠得住的幾個。此刻見小北連連點頭道謝,又彎腰從車門下車,她伸出頭去正要再囑咐幾句,卻發現剛下車的小丫頭正扭頭看向對麵的方向。她隨之望了過去,就隻見迎麵過來了一行騎馬的人,其中大多數她完全不認識。可頭前那個正在和為首的少年說話的年輕人,她卻一眼就認了出來,登時禁不住錯愕。

    “九郎?”

    “六伯母?”

    謝老安人固然吃驚,汪道縵同樣好不到哪去。而最最意外的要數汪孚林,他盯著小北看了片刻,突然拍馬上前板著臉問道:“不是讓你自己在揚州城裏城外逛逛的嗎?你之前還說想要去瘦西湖的。這是又去哪了?怎麽讓人家老太太送了你回來,不是又迷糊到迷路了吧?”

    送自己回來的謝老安人竟然和汪孚林帶回來的那個年輕人是親戚,而且汪孚林不由分說就突然上前質問這麽一大堆,小北就是腦子再不好使,也意識到這迎頭撞上如果不能解釋清楚,絕對會出大問題。電光火石之間,她就立刻氣呼呼地說道:“你還敢說?呂叔叔一大早出去,你也帶著人出去,就我和嚴……嚴叔叔兩個能到哪去逛。揚州城我們人生地不熟的!我從天寧門一出去就看到天寧寺了,就到天寧寺裏轉了一圈,結果正好遇到這位好心的老太太!”

    謝老安人活了這麽大歲數,隻看汪孚林和小北雖說大眼瞪小眼,可顯然卻熟稔非常的說話口氣,隱隱約約就察覺到了一絲端倪。不過,兩人這一鬥嘴,她也就猜到了小北緣何會隻帶著嚴媽媽跑到天寧寺去。當下也就順勢下了馬車,對汪孚林微微頷首道:“是我難得遇到老鄉。攀談之後一見如故,再加上不放心,就護送了她們主仆回來,卻沒想到正好遇到這位公子帶九郎到了這裏。”

    正好?汪孚林一看小北那眼神就知道去他的正好,這妮子絕對是摸準了去天寧寺能碰到這位老太太,結果戲演過頭連女扮男裝的事都瞞不過去。還被人這樣送了回來!可是,不論怎麽說,小丫頭費盡苦心湊成了現在這樣的結果,他要是輕輕放過,也就不是汪孚林了。

    此時。汪道縵也回過神來,連忙上前向謝老安人問好,這才對謝老安人說道:“六伯母,你應該聽說過,這就是鬆明山蘊五哥的兒子孚林。”

    “孚林?汪孚林?”饒是謝老安人在外人麵前素來喜怒不形於色,此刻也不由得目露異彩,“你就是道蘊的那個兒子?”

    他名氣在徽州是不小,可要說馳名揚州好像還不至於吧?

    汪孚林挺有自知之明的,畢竟揚州雖是徽商雲集之地,消息傳得快,可在這些見慣大風浪的徽商眼中,自己也就算是小打小鬧的小秀才而已。所以,之前汪道縵在他表明身份後立刻流露出了非同一般的重視,甚至願意跟他到客棧來詳談,而此刻謝老安人也是一副仿佛聽他名字聽到耳朵起老繭的架勢,他就覺得這有點不大對頭了。

    “仲淹去年從京師南歸,路過揚州的時候曾經逗留了小十天,對你讚不絕口。伯玉此前來信時,提到你亦是稱許不已,老婆子聞名多時了。”說到這裏,謝老安人便當機立斷地說道,“這樣吧,既然有緣相遇,便到你下處說話,我也很好奇你和竹公子究竟什麽關係。”

    盡管謝老安人刻意強調了公子二字,但汪孚林知道有些事肯定是瞞不住了,因此,虛手相請的同時,他少不得朝小北投去了一瞥。

    這下可真算是“驚喜”,很多計劃都要提前了!

    眼見得汪孚林請了謝老安人和汪道縵進去,小北才有些不安地拉著嚴媽媽低聲問道:“我不會戲沒演好還拆台了吧?”

    “雖說意外,但看汪小官人的樣子,應該應付裕如。”嚴媽媽也沒想到這麽巧,此刻不禁笑著打趣道,“你應該慶幸,之前沒去找這位汪六爺,否則你和小官人在那邊汪家門口碰上那才叫大眼瞪小眼。這次的結果不壞,不過看樣子,下次你送驚喜之前,最好給他個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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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九章 統一戰線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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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沒出五服的親戚,謝老安人和汪道縵平日來往也並不算多,遠遠不像汪氏族人在鬆明山那樣合族共居一村,到哪家都是抬腿就到。兩人的上次見麵,甚至還要追溯到去年赴京會試落榜的汪道貫回程途中來到揚州,四處走親訪友,那次五房族人曆年少有地聚在一起,鬧騰了好些日子。所以,今天竟然正好在客棧門前重逢,兩人全都有些唏噓。當然,對於他們來說,更加在意的是汪孚林此次到揚州來的目的。

    隻不過,等到進了屋子之後,謝老安人一開口問出的,卻是另一個問題:“孚林,那位竹姑娘看來和你相當熟識,她這姓氏卻又不像是鬆明山的,這是怎麽回事?”

    汪孚林早就料到,小北既然把這位老太太給招惹回來,又和他以及汪道縵迎麵撞上,人家不問那才是咄咄怪事。於是,他扯動嘴角笑了笑說:“她是我未婚妻,隻不過才剛過了婚書,尚未來得及下定。”



    此話一出,別說謝老安人給嚇著了,就連汪道縵也錯愕難當。他們就隻聽汪孚林輕描淡寫地說道:“她是葉縣尊的次女,哦,葉縣尊現在已經是徽寧道了,稱一聲葉觀察也不為過。這∟,次我來揚州,其實並不是專程,之前歙縣那邊出了點小事故,丹陽邵大俠提溜我去了一趟丹陽,葉縣尊和夫人不放心,派了人跟隨護送,小北又帶著嚴媽媽親自去請了新昌呂公子出麵,這才把我給平安弄了出來。既然隻是一江之隔,我就順帶想到揚州來看看。”



    短短一番話中,蘊含了太多的信息,謝老安人和汪道縵不禁麵麵相覷。哪怕謝老安人覺得小北此舉未免太過大膽,可人家父母都不說什麽。她一個外人又怎好多嘴?再說,此中曲折汪孚林顯然不想說,涉及到的又是那個能量很大的丹陽邵大俠,她縱使有千般疑問,最後還是決定壓在心底。

    “因為是臨時出來,叔父南明先生的名帖我沒帶。鬥山街許老太爺的名帖也一樣落在了家裏,所以之前到九叔府上,門前童子既然把我當成了打秋風的,我也隻好將錯就錯,還請九叔見諒。”



    汪道縵情知汪孚林這話不盡不實,可自己已經家境落魄,而聽之前汪道貫的口氣,汪孚林卻在攤上了那樣一個不靠譜的老爹之後,卻硬生生扭轉了家業傾頹之勢。如今恰是紅紅火火,即將迎娶的更是官宦千金,他還能說什麽?之前他之所以在見了汪孚林之後,就跟著回來,就是因為汪孚林對他暗示,汪道昆對於鬆明山汪氏在揚州鹽業的經營方針上頗有微詞,現如今汪孚林能攤開說明某些事,這已經很開誠布公了。

    而汪孚林又對謝老安人拱手道:“本來我也打算近日去拜訪六老太太。沒想到卻被小北誤打誤撞把您給帶回來了,卻也是意外之喜。其實。今天我去拜訪九叔之前,早上先去了一趟程府。我和黃家塢程公子是好友,承蒙程伯父抬愛,也得助益不小,這次本來是登門去拜望,卻沒想到程公子因為我的事情也趕到了揚州向程伯父求助。竟然很巧地遇上了。正因為如此,我才午後去拜訪的九叔,算算時辰來不及,就打算明天再去見六老太太。”

    盡管汪道貫也曾經替汪孚林宣傳過,說他很得鬥山街許家老太太的喜歡。又和黃家塢程公子交好,但口說無憑,如今汪孚林親口說程老爺親自接見,程府留飯,這意義就大不相同了。畢竟,如今的程老爺乃是徽州鹽商們公推的鹽?祭酒,威望極高,等閑又哪裏是人人見得著的?

    謝老安人沉吟片刻,最終開口問道:“程老爺可有提及四老爺?”

    所謂的四老爺,便是汪道旻,謝老安人稱呼汪道縵九郎,卻叫汪道旻四老爺,親疏立判。而謝老安人提到的這個問題,汪道縵一樣很想知道。在他們那四道炯炯目光下,就隻見汪孚林笑著一攤手。

    “去年二十萬引餘鹽那麽大的事,今年又是餘鹽談判那麽大的事,程伯父能不說嗎?”

    見汪道縵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而謝老安人則是輕蔑冷笑,汪孚林就站起了身來。

    “之前我爹賠了七千兩的時候,鬆明山汪氏在揚州鹽業的經營上,都是輪流執事,有事大家共商,可聽說現在全都是四老爺一人獨掌,每年分紅的時候說多少就是多少,旁人誰也不能置喙。我爹那時候因為虧空太大,自願放棄這份紅利,所以這其實不關我的事,可長此以往,本是七房的生意,隻怕就要變成一家的了,而且現如今說到揚州的徽州鹽商,必稱程許,接下來不外乎鮑黃,再然後是西溪南吳氏,至於鬆明山汪氏,已經落到不知道什麽地方了。”

    這已經是非常鮮明的態度了。盡管謝老安人和汪道縵全都是長輩,可謝老安人的兒子在讀書上沒什麽天分,鹽業也同樣插不進手去,孫子們如今有兩個童生,但都還沒過最要緊的道試這一關;至於汪道縵讀書不成,在家族鹽業中又被人排擠,已經被妻子擠兌到了那樣的地步。無論鬆明山汪氏在淮揚鹽業的經營上發生怎樣的改變,對於他們來說,橫豎是不會更加糟糕。

    所以,汪道縵當即首先開口承諾道:“這樣下去,祖宗家業就要都給敗光了,我自是希望能有所變革。”

    “正是如此。”謝老安人雖是女子,關鍵時刻卻也有魄力,“更何況,身為新安人,竟然在餘鹽的事情上和其他商幫站在一塊,若再讓汪道旻為所欲為,鬆明山汪氏遲早要成了別人的笑柄!二房三房那邊,我親自去說,如此也不虞走漏了風聲,但我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把汪道旻拉下馬之後,就讓九郎跟著程老爺好生學一學。如今揚州這五房子弟中,說實話,真正有些經商天賦的,也就是他了!”

    謝老安人突然提條件,汪孚林最初還以為是為她自己的兒孫爭取好處,可聽到最後。他看到汪道縵一下子眼睛微紅,分明極其感動,不禁暗歎這位老太太實在是看人既準,又很有自知之明。他想也不想地點點頭道:“此事我一定親自和程伯父去說,程伯父為人最愛提攜後進,一定會答應的。”

    原本已經被殘酷的現實壓得快垮了,卻陡然之間遇到這樣的轉折,汪道縵隻覺得喉頭哽咽不知道說什麽是好。他下意識地離座而起,徑直上前對謝老安人磕了個頭。待要說什麽感謝的話時,他就被謝老安人攙扶了起來。

    “不用謝我,你若是能扶得起來,汪家在揚州又能再興盛幾十年,若是不能,隻能再選別人,我想,你要的不過是一個機會。”

    汪孚林聞言佩服得很。當即點頭道:“六老太太說得對,九叔也不必謝這個謝那個。先不說八字還沒一撇,一切都還要你先立得起來。不過,之前我在你家中聽嬸子說的那些話,倒是想到一件事。就算除卻四房之外大家都合在一塊,四老爺那邊多年經營,若要轉移財產以及相應文書。恐怕會讓人措不及防。所以,九叔若是可以,還請忍辱負重,暫時到四老爺那兒去說幾句軟話,討點事情做做。關鍵時刻。就要靠你出麵去穩住某些掌櫃夥計了。”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事,而以汪道縵的性子,哪怕是假裝低頭,那也是莫大的考驗。然而,汪道縵在猶豫掙紮了片刻之後,最後還是重重點頭道:“好,我會盡力試一試的。如果連這一關都過不了,談什麽今後?”

    “這才對。”謝老安人不禁笑了,卻又瞥了汪孚林一眼,“那此事若成,孚林你打算留在揚州?”

    “那怎麽可能,我對鹽業經營一竅不通,就不獻醜了。辦完此事我也該回徽州了,倒是我涎著臉求懇一件事,當初我爹放了大話在先,如今這些年的紅利我自然沒臉要,可五年十年之後,想來我已經成婚生子,到時候開銷大,還請九叔不要忘了我那一份。”

    汪孚林明確表示不會插手鹽業經營,卻又預先要求將來恢複給三房汪道蘊的紅利,這樣的條件合情合理,謝老安人和汪道縵自然全無異議。等到眾人接下來又商議了一下具體的計劃和細節,等到他們出門時,天色已經黑了。而謝老安人沒有看到小北,心中雖說有些遺憾,但這會兒最關鍵的是如何聯絡剩下兩房,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做好萬全準備。

    幸好汪孚林並沒有打算趁著會商餘鹽之事就立刻把汪道旻拉下馬,否則行事過於倉促,必定會露出破綻。

    再說,看小北和汪孚林熟識的樣子,想來成親之後也當會美滿才是。

    親自送走了兩撥人,汪孚林長舒一口氣。打聽到呂光午還沒回來,他就直截了當去敲了小北的門。見開門的嚴媽媽朝裏間做了個手勢,他跨過門檻進去之後,就用力咳嗽了一聲。果然,下一刻,裏頭就傳來了惱火的聲音:“媽媽,你怎麽把他放進來了!”

    “怎麽,敢做還不敢當?”汪孚林故意拖長了聲音,等到那氣衝衝的小丫頭出現在麵前他,他才笑眯眯地說道,“我來感激一下今天的大功臣,順便請她晚上出去品嚐淮揚名點,既然某人不樂意,那就算了!”

    小北不意想聽到大功臣三個字,後頭的邀約都給忽略了,一下子又驚又喜:“你談成了?”

    “那是,也不看看我可是走到哪,風波就惹到哪的災星煞神。”汪孚林聳了聳肩,隨即方才提醒道,“今天是虧你反應快,否則戲就唱過頭唱砸了。下次你要幫忙,給我先吱一聲。”

    “吱……”小北做了個鬼臉,見汪孚林一臉的錯愕,她方才笑道,“出門去等著,我換一身衣服就來!今晚非得倒空你的荷包不可!”

    “等著就等著。”汪孚林轉身出門,到了門口方才閑閑地說,“隻不過我的荷包本來就是空的,我現在可是一文不名的窮光蛋。讓你去,其實是捎帶一隻移動荷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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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9:29:4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三零章 弟妹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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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移動荷包……

    直到已經坐在那家大晚上卻依舊生意興隆的茶社中,麵前琳琅滿目一屜一屜全都是各色各樣的點心,小北還是有些氣鼓鼓的。可是,當汪孚林將一個小籠屜推到自己麵前,笑著哄她如何吃法才不會燙著,又是殷勤地一個個介紹那些點心都是些什麽特色,她總算漸漸平複了心情,安慰自己說汪孚林就是這麽個德行,就喜歡沒事逗人玩,不理他就行了。

    於是,她索性一麵小口吹氣,一麵滋溜滋溜地吸著灌湯包,緊跟著又是那肉餡特別鮮美的燒麥,千層糕……須臾就吃了七八樣。盡管其中幾種那天汪孚林也曾經打包回來,但和現場吃的感覺到底不同,以至於她不知不覺地感到,和個吃貨在一起,至少口福上那是絕對有保障的,隻要腸胃能夠受得了。她正吃得心滿意足,卻不料想不一會兒,桌子上又擺了好幾道菜,有葷有素,看那樣子別說他們倆,就算再加上兩個人也絕對吃不完。

    畢竟,嚴媽媽單獨一桌正坐在樓下。

    “喂,點這麽多幹嘛,你不嫌太浪費了?”

    “反正你出錢。”汪孚林見小北歪著頭打量自1,己,這會兒卻沒發怒,他暗自嘀咕小丫頭也變聰明了,就笑著說道,“因為一會兒還有人來。”

    還有人?誰?

    小北正疑惑,汪孚林已經主動解釋道:“是個心急火燎不解風情,也不知道打擾二人世界多可惡的家夥!”

    話音剛落,就隻聽砰地一聲。雅座包廂的門就被人一把推開了。緊跟著出現的就是一個滿臉氣呼呼的家夥:“雙木。我為了你的事差點和我爹大吵一架,可你倒好,一來就和我爹談得不亦樂乎,卻不管我死活,可憐我那一遍論語差點讀得口幹舌燥,人都快趴下了,你卻獨自在這快活!咦,這不是……”

    程乃軒這時候才認出女扮男裝的小北。愣了好一會兒,他趕緊上前一把將汪孚林從座位上拖了起來,把人拉到一邊後低聲說道:“你好大的膽子,怎麽把葉縣尊的女兒給拐帶出來了?葉縣尊可是已經成了葉觀察,你就不怕回去之後他找你算賬?”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既然你知道那時候我是被邵芳給挾持走的,哪有時間拐帶人家葉二小姐?”汪孚林見程乃軒頓時啞口無言,他便沒好氣地說,“至於小北,沒有葉縣尊和夫人的允準。自然不會跟了來,蘇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嚴媽媽。這會兒人還在樓下呢。倒是你,鼻子實在是太靈了吧,我們躲在這吃東西你都能找來,就不知道打擾人家二人世界是要招天譴的?”

    “呸呸,你個不要臉的!”程乃軒聽到最後,登時連鼻子都氣歪了,“有膽子你這話在人家姑娘麵前說?”

    “不好意思,我剛剛才對她說過一遍。”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句話,隨即又補充道,“另外,看在咱們是好兄弟的份上,再告訴你一件事,葉二小姐和我過了婚書,雖說還沒下定,可已經算是我的未婚妻了。”

    小北看到進來的是程乃軒,熟悉這家夥的她倒是並沒有太多羞澀,反而在聽到程乃軒把汪孚林拉到一邊去嘀嘀咕咕好一陣提醒之後,她覺得這家夥比汪孚林好多了。可聽著聽著她就無語了,到最後汪孚林對程乃軒捅破那層窗戶紙的時候,她再想阻止卻已經完全來不及,隻能眼睜睜看著程乃軒扭過頭來瞪大了眼睛看她,最後迸出了兩個讓她措手不及的字。



    “弟妹!”程乃軒滿臉堆笑地上前長揖道,“我是孚林的好朋友兼好兄長,我家那口子你也是很熟的,以後叫她嫂子就行了!”

    糟糕,忘了當初她和許薇一搭一檔,差點還拆散了程公子的大好姻緣!

    小北這才想到汪孚林當初還對程乃軒挑明了這一茬,對方非常寬容大度地既往不咎,因此她趕緊站起來回禮,想了想就選了個不會錯的稱呼:“程大哥。”

    程乃軒笑得差點沒合不攏嘴,用力拉過汪孚林道:“聽到沒有,還是弟妹比你夠意思,你這家夥就從來沒這麽尊敬過年長的前輩!”



    “得,前輩你坐,我就猜到你會來,特意給你點了獅子頭,先吃吧你。”汪孚林不由分說把程乃軒按著坐下,把一盅獅子頭推到他麵前,這才對小北說道,“對他不用太客氣,否則這家夥得了便宜就賣乖。再說,今天這頓是你這個弟妹請的,就更不用看他臉色了。”

    “喂喂,有你這麽非議自己兄弟的嗎?”

    程乃軒確實餓了,因此汪孚林送了獅子頭到麵前,他就老實不客氣地吃了起來,這會兒滿嘴塞著肉餡卻又聽到這麽幾句話,頓時立刻抗議了起來。隨著他的加入,雅座包廂之中一時聲音不斷,一頓飯愣生生吃得高潮迭起。除了插科打諢,程大公子還帶來了另外的訊息,自然,那是替他爹捎話。

    之所以他能夠知道汪孚林和小北在這裏飽口福,不消說,也是程老爺身為徽州人卻也是揚州地頭蛇的緣故,否則就算程乃軒知道汪孚林是吃貨,也沒辦法第一時間判斷得那麽準,有那麽多的人手替他打聽。



    “說正事,我爹讓我給你帶話,那個汪道旻狗急跳牆勾結其他商幫的人,你若真能整合鬆明山汪氏,把這個害群之馬剔除出去,他投桃報李,必定會提攜汪氏一把。但是,西溪南吳氏畢竟也曾經是兩淮鹽業翹楚,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去年我爹主導的大肆收購餘鹽之事,他因為優柔寡斷,最終痛失其利,今年也許會被汪道旻拉過去。你不妨見一麵。雖說你娘是岩鎮南山下這一支,不是西溪南吳氏,可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吳字。”

    說到這裏。連程乃軒自己都覺得老爹就憑著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實在是太會差遣人了。不禁有些不好意思,當下咳嗽了一聲遮掩尷尬:“雙木,我老爹的話你聽聽就好,能做就做,不能做的你就不用理他。他從來就是這樣強人所難,對我這樣,連對你都這樣!”

    這時候,反而小北低聲嘟噥道:“我爹還不是一樣。什麽難事都找某人?還振振有詞說什麽愛之深,責之切。”

    程乃軒耳朵很尖,小北這話他一字不漏全都聽到了,眉頭一挑的同時,他忍不住覺得大有道理。程老爺之前在徽州的時候,他和汪孚林同科進學成為秀才,可汪孚林剛剛打贏功名保衛戰後,他這老爹立刻對其刮目相看,對他卻是一頓好打。倘若不是老爹常年在淮揚,而不是在徽州。說不定汪孚林就是程家女婿了……

    咳咳,忘了自己是程家最小的。上頭的姐姐都嫁人了……

    汪孚林當然還記得歙縣學宮出身西溪南吳氏和南溪南吳氏的那一對吳家秀才,當然如今秀才已經變成了舉人,而他還在吳家果園裏打過人,又帶著蘇夫人和葉明月小北去其中逛過院子,所以與鬆明山隻隔著一條豐樂河的西溪南村,他其實也算是因緣不淺。再說,他才不相信若他沒來杭州,程老爺就一點辦法都沒有。

    說到底,這是合則兩利的事。有人也許會說,在正鹽之外還要額外追求餘鹽的利潤,鹽商們貪得無厭,可商人逐利本就是天性,更何況官府根本就好不到哪去。隻不過立國之初商人人微言輕,所以隻能忍氣吞聲,守支幾十年付出重大卻還支取不到鹽,如今卻能夠憑借財力資本影響到國家決策。可從根本上來說,這種影響力卻依舊是隨著家族以及商幫實力而定,淺薄如無根浮萍,所以被強勢貪婪的君王權貴殺雞取卵也在所難免。

    “程兄回去告訴你爹,西溪南吳氏那邊,我會想想辦法。”

    汪孚林壓根沒說自己在汪家六房和七房的身上打開了突破口,想來程老爺既然告訴了自己,又讓程乃軒來找自己不提汪氏替吳氏,十有八九已經都知道了。他說完這話,突然又轉頭看小北。

    剛剛一口氣吃了很多的小丫頭正眼珠子骨碌碌直轉,等發現他看過來時,這才不自然地哼了一聲:“看什麽看?沒見過發呆嗎?”

    “我隻是想說,這回你就老老實實和嚴媽媽去遊你的瘦西湖,如果喜歡,去找謝老安人同去也不要緊,但千萬別再給我悄悄去安排什麽。西溪南吳氏那位吳天明就是果園主人,程老爺可以評價他優柔寡斷好色無度,但在能力上總有獨到之處。再說汪家六房七房汪道旻不放在眼裏,我接觸過他們的事未必會被其注意,可吳天明那邊卻容易打草驚蛇。”

    “哦……”小北無精打采地拖了個長音,卻覺得有些老大沒意思,不曾想汪孚林接下來又添了一句。

    “要當賢內助,你以後日子還長著,不急在一時。”

    程乃軒的新婚妻子當初靦腆羞澀到都不敢和他正麵相親的地步,就是婚後,他也習慣了妻子動不動就紅臉,到現在夫妻之間還停留在他隻能私下開開玩笑。所以,眼見汪孚林竟然說話如此露骨,他忍不住眼睛瞪得老大,滿以為接下來會看到武力值非常不錯的小北上演一場追殺未婚夫的一幕。

    可讓他羨慕嫉妒恨的是,小北竟然沒有大發雷霆,而是冷哼道:“才不上你的當!我正好樂得閑著,你去忙你的,我明天早上請呂叔叔帶我去遊瘦西湖!”

    嘴上這麽說,小北心裏卻暗自嗔罵——要不是礙於程乃軒在這,她要給他留點麵子,否則看她怎麽對付這個信口開河的可惡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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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9:30:0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三一章 領袖群雄的戰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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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在邊鎮納糧開中,變成了在產鹽地直接納銀換鹽引,曾經因為地理優勢在兩淮紅極一時的川陝商幫頓時分崩離析。川商改而專門從事井鹽,而陝商則是退出了揚州,而與此相反的是,徽商在諸多鹽商之中的地位直線上漲,盡管晉商財大氣粗,江右商幫也頗有能者,可依舊不能抑製徽商漸漸在鹽業上領袖群雄。

    新安鹽商前有汪玄儀,後有程老爺,汪玄儀早年不過田舍漢,程老爺卻曾經考中舉人,這出身迥異卻殊途同歸的兩位傑出人物,也不知道把多少晉商和江右商幫中的同樣出色之人給蓋了下去,所以,汪玄儀的孫汪道旻如今卻反過來和如今徽商的鹽?祭酒程老爺作對,晉商和江右商幫自然樂見其成,甚至鼎力支持。

    轉眼就到了十天後的會商之日,至於地點,卻不是設在別處,正是揚州城中赫赫有名的新安會館。盡管時間定在巳時,但從辰時過後,就不斷有一輛輛馬車行來,把新安會館門前那一條原本挺寬闊的長街給堵得嚴嚴實實。拉車的馬匹全都是來自北地的優良品種,車夫也好,跟車的健仆也罷,無不都是優中選優,為的就是在別人麵前不丟臉麵。

    【∟,

    下車之後的商人們有的和熟悉的人打招呼,有的自顧自入內,但大多數人都會向新安會館中迎候的仆人問一件事——那就是程老爺的行蹤。當聽說程老爺一大早就來了,卻並沒有和其他徽商同來,而是帶著自己的兩個子侄,晉商和江右商幫的人暗自長舒一口氣,徽商們則是連忙前去拜訪。

    程老爺對於徽商自是一概來者不拒,可對於他們的抱怨也好。建議也好,提醒也好,則一概不置可否,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他在揚州經營鹽業多年,威望又高,手段又厲害。這樣從容自若的表情一擺出去,自然讓去年跟著他大賺一筆,今天又來得早的新安小鹽商們興高采烈,直到汪道旻帶著七八個人抵達。



    這新來的七八個人麵目陌生,可是,當汪道旻仿佛毫不在意地吐露了他們的真實身份之後,頓時引來了一片嘩然。原來,這些本都是淮北鹽商!



    須知兩淮行鹽,淮南八單。淮北四單,所謂的單也就是每年正額鹽引在官府掣驗時的計算單位。而所謂的掣驗,指的是鹽商在相應的鹽場買鹽之後,一定要運到淮安和揚州,先在巡檢司開單列明先後順序,然後送巡鹽禦史批答,總共十二張單子。在最終掣驗數量之前,這些鹽一律要放在固定的堆棧。所以。淮北淮南的鹽商一般南北為界,井水不犯河水。可這次幾個淮北的鹽商竟然到了淮南來,要說沒企圖,誰敢信?



    汪道旻神采飛揚,麵對各種疑問甚至質問,他便毫不諱言地說:“淮北淮南向來各自為政,但既然是同屬一位巡鹽禦史。合則力強,今天大家在新安會館會商大計,這幾位特意從淮安趕了過來,正是大家消除隔閡的好機會。想來各位都知道,自從湖廣的蘅州、永州改行海北鹽。江西贛州、南安、吉安改行廣東鹽,咱們引以為豪的淮鹽在各地的份額一直都在被蠶食擠占,當此之際,與其內鬥,還不如一致對外!”



    “說得比唱的還好聽。”正好跟著父親從休息的屋子出來的程乃軒滿臉沒好氣,見程老爺不做聲,他忍不住又低聲問道,“爹,這家夥吃裏扒外,引來晉商和江右商幫還不夠,又把那些淮安鹽商給招來,你怎麽就不拆穿他的嘴臉?”

    程老爺斜睨了獨子一眼,見程乃軒立刻不做聲了,他便淡淡地說道:“淮安那些鹽商還不是和揚州這些人一樣,同樣是晉商、江右以及咱們新安平分秋色。就算聽了汪道旻的挑唆跳出來的那些晉商和江右商人心裏不痛快,但何嚐沒有打著靠這些淮北鹽商衝鋒陷陣和我打擂台的打算?你應該學學孚林,他不動聲色辦成了好大的事情不說,還打聽到了一個很重要的消息。”

    看到汪孚林站在程老爺的右側,這會兒正笑眯眯對自己眨眼睛,程乃軒不禁恨得牙癢癢的。這家夥話隻對老爹說,對他卻諱莫如深,簡直太吊人胃口了!不但如此,老爹還假借程家子弟的身份幫汪孚林混了進來,對人那簡直如同春風拂麵一樣和煦,對他這個兒子卻橫挑鼻子豎挑眼。

    老天爺真不公平,當初木頭似的古板家夥一開竅,竟然變得這麽賊!

    汪道旻借著今天方才拿出來的殺手鐧,一下子吸引了眾多目光。因此,即便他早就發現程老爺帶著兩個子侄出現,卻故意當成沒看見,直到人已經快到麵前了,他方才仿佛剛發現似的,笑著迎上前去。

    “程兄,不介意我帶幾個不速之客前來吧?今日盛會,若是能讓淮北淮南合二為一,卻也不失為美談。”

    程老爺見四周喧鬧聲須臾停息,無論那些晉商還是江右商人,又或者是自己這一邊的大部分徽商,人人都在等著自己的答案,他方才不緊不慢地說:“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想來我等雖為商人,可這最簡單的道理還是應該懂的。”

    這年頭的鹽商大多重視子女教育,因為並非原籍揚州,讓子弟寄籍揚州科舉隻有少數人能夠辦成,大多數人都不得不把嫡親子侄送回原籍應考,所以鹽商隊伍本身便是一個受教育程度很高的團體。故而程老爺引用的這兩句話,幾乎沒人會聽不懂其中深意。這下子,本想借此來個下馬威的汪道旻登時麵色一沉。

    “要知道,兩淮鹽業分成淮南淮北,這本來就不是各商幫所定,而是朝廷所定,汪兄把淮北的各位引到這裏,又說想要將兩淮鹽業連成一片,未知巡鹽禦史那邊可點了頭?若是沒有,私下串聯。有害鹽業,這種大帽子扣下來,恐怕我們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吃罪不起。各位覺得呢?”

    程老爺不過三言兩語,連消帶打,把汪道旻寄予厚望的這些淮北鹽商立刻就劃歸了所有人的對立麵,一時間。場中氣氛登時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僵持。幾個淮北鹽商情知不妙,正想試圖打破僵局,卻沒想到汪道旻突然開口問道:“程兄這是覺得我今天好心沒好報,帶人反而帶錯了?這倒是好生霸道,我等雖也有子侄,可誰都沒帶來,你卻帶著兩個程家子侄,這莫非便是鹽?祭酒的特權?”

    盡管這話問得刁鑽刻薄,可汪孚林站在程老爺身側。卻發現這位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嘴角甚至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當然能理解程老爺這會兒的淡定,別的問題不能取勝,就抓住這種小辮子窮追猛打,汪道旻的段數實在是太低了,也難怪鬆明山汪氏近年來在兩淮鹽業的份額每況愈下!

    汪孚林倒是有心反擊一下,可現在他算是程老爺的隨員,用不著展示自己的戰鬥力。更不能打草驚蛇,所以。他就猶如通常那些跟在長輩身後的晚輩一樣,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實少年的樣子。而他這樣一副神態落在了程乃軒眼裏,程大公子甭提多鄙薄了。

    也就是這些不認識人的家夥才會上當,否則汪孚林要是火力全開,他老爹都不用上了!

    然而。接下來程老爺的應對卻不像剛剛那麽犀利,而是哂然一笑道:“今日雖是會商大計,可誰都沒有說隻能一人前來,不能有子侄隨侍。汪兄若是不滿,大可派人回去把你兒子接來。愛子之心。人皆有之,大家誰也不會有意見的。”

    這一番話說出來,哪有什麽一言九鼎的鹽?祭酒氣勢,活脫脫一個愛子的父親形象,一時間四周圍頓時傳來了善意的笑聲,而汪道旻雖氣了個半死,可卻知道自己若真的按照程老爺的話,去把家裏的長子次子接來,那就絕對要上當了。憋著心頭一口氣的他隻能冷冷掃了程老爺一眼,冷哼一聲便和自己帶來的七八個淮北鹽商入了會場。

    盡管人是帶進去了,但在場的其他商人此刻無不心裏有數,別的不說,有程老爺剛剛那番話墊底,至少這七八個淮北商人絕對不可能發揮出什麽作用。

    一時間,進場的進場,留下和程老爺說話的說話,當最終到了巳時,得了邀約的人全都來齊之後,程老爺便授意關上了新安會館的大門,以防不速之客不請自來攪局。而跟隨程老爺前往作為會場,據稱可以容納一百人的議事廳時,程乃軒忍不住問道:“爹,這新安會館造得這麽俗氣,聽說裏頭的房間更是陳設奢華,收費昂貴,甚至還住過巡鹽禦史,而這次會商也定在這裏,莫非此間主人和汪道旻他們有什麽勾結?”

    這話剛說完,程乃軒就看到汪孚林斜眼看他。而汪孚林接下來說的話,更讓他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這新安會館就是你爹的房子,其他幾位和他交好的鹽商出錢出力請人布置采買,歸根結底,這股份裏頭,你爹占了百分之六十的大頭。”

    “我都不知道,你怎麽知道的!”程乃軒頓時鬱悶得無以複加,這到底你是我爹的兒子,還是我是我爹的兒子!

    “當初我來揚州的時候,新昌呂公子曾經特意提過這裏,還問我要不要住進去,我怎麽會不去打聽一下?和揚州的程府一樣,這裏也是別人當做代價抵給你爹的產業,你要覺得俗,自己花錢改裝就行了。”

    見程乃軒又被汪孚林說得啞口無言,程老爺不禁微微一笑,隨即說道:“孚林,一會在裏頭見機行事,為免汪道旻提早察覺,我便如乃軒一般稱你雙木,想來你的名聲在徽商之中縱使不小,也不會有人知道這乳名。”

    汪孚林當即點點頭:“行,我就聽程伯父的。預祝我們此次旗開得勝。”

    “那就好好唱一唱大戲吧!”

    程乃軒這就更鬱悶了,他們倆唱戲,他算是幹嘛的?滿臉糾結跟著進去的時候,他就隻見汪孚林笑眯眯地對自己說道:“今天你爹才是主角,咱們就是幫忙搭台子唱戲的。要想當主角,先當跑龍套,努力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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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二章 交椅之爭,以退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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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州乃是朱子故鄉,盡管如今理學在新安六縣也早已不是唯一的主旋律了,可並不妨礙幾個從程老爺手中接下改造活計的徽州鹽商在折騰這座新安會館的時候,在其他的地方一個勁地奢華鋪張,以吸引那些有錢的徽商,甚至其他地域的商人下榻此地,可在裝飾議事廳的時候,卻一切都往莊重大氣的方向走。

    以至於汪孚林和程乃軒跟著程老爺踏入此間的時候,甚至覺得裏外根本就是兩個地方!

    而汪孚林最在意的是,這大廳中的格局怎麽就這麽聚義廳呢?左右兩側分成三列,總共是六列三十六張椅子,一溜都是酸枝木,現在左邊坐的是徽商,右邊是晉商和江右商人,至於汪道旻以及他帶來的淮北商人,這時候卻滿臉的惱火,因為他們全都尚未有位子。

    作為所有鹽商當中最後一個進大廳的,程老爺不等汪道蘊開口說話,他便幹咳一聲道:“汪兄的位子,我原本在左麵咱們徽商當中,以及右麵兩大商幫之中,全都給你預先留了出來,可你事先不曾說過會帶著淮北的諸位過來,所以新安會館未免有些措手不及。我說句實誠話,當初裝修改造這座會館的時〗,候,裏頭的陳設全都是鮑黃兩位仁兄淘澄的,紫檀交椅一色訂做了三十六把,想著平時夠用,貴客臨門也絕對綽綽有餘,可今日人一多,未免就勻不過來了。”

    他頓了一頓,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果汪兄和諸位不介意,我這就讓人立刻送八張花梨木的椅子來。”

    此話一出,滿堂登時都是嗡嗡嗡的議論聲。花梨木的家具放在尋常百姓家算是頂尖了,可實際上卻明顯要次紫檀交椅不止一等。也就是說,程老爺是借此給了汪道旻三種選擇。

    要麽就歸於徽商中;要麽就和那些晉商江右商人一塊;要麽就和這些淮北商人一起自成一派。盡管第三種看似能夠組成頗為可觀的勢力。但代價就是汪道旻之前勾搭的兩大商幫全都會與之決裂,而淮北商人是否願意奉其為首,卻還尚未可知!



    直到這時候,程乃軒方才明白,老爹不是隻會在自己麵前板臉訓斥,在外人麵前竟也是如此精明厲害的一個人!如果說從前他對於讀書就是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情。眼下就更加對老爹心生向往了。

    讀書有什麽好的,如葉鈞耀這樣有汪孚林幫忙,自身也頗有能力和骨氣的官員,還不是動輒遭傾覆之危?

    汪道旻沒想到自認為有絕對震懾力的好棋,程老爺竟然翻手為雲覆手雨,轉眼間就讓他陷入了兩難。他拉來的淮北鹽商大多是野心勃勃,打算在淮南這些產量豐沛的鹽場插一腳,通過拿到這邊的鹽引,然後在這邊支鹽。這樣就可以通過收購餘鹽這樣一個借口,通過官府掣驗,把早就通過私鹽販子囤積在手的私鹽變成官鹽,從而牟取暴利。自從偶爾打聽到這條路子之後,他便一直隱忍不發等待機會,今天又怎麽能輕易拋棄盟友?

    “既然沒有紫檀椅子,那就去搬八張花梨木就是!諸位從淮安過來,我汪道旻略盡地主之誼。便與各位同坐,也好為各位答疑解惑今日之事。”



    聽到汪道旻的回答。程老爺絲毫沒有意外,當即一擺手讓人去安排,緊跟著,他方才帶著汪孚林和程乃軒徐徐走向了主位。然而,說是主位,這裏卻沒有位子。而是隻有一個站位。這是當初發現議事廳猶如水滸中的聚義廳排位之後,程老爺提出的改變方式。排位座次結合年齡以及姓氏筆畫為序,至於被公推為鹽?祭酒的,則立於主位與其他鹽商一同議事,如此上位者不能妄自尊大。其他人也不會覺得受人壓製。

    汪道旻自從程老爺得到這麽多擁戴後就很少來新安會館,晉商和江右商人也隻是道聽途說,如今見程老爺真的大大方方就這樣站在主位上,他們全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然而,等到程老爺擲地有聲地提出今年的餘鹽買入方案的時候,下頭卻立刻亂成了一鍋粥。

    因為程老爺竟然表示,入秋之前,不準備買入餘鹽!

    “這是為什麽!”汪道旻已經霍然站起身來,“莫非程兄去年自己賺得盆滿缽滿,今年就要阻礙大家發財?”

    “當然不,無論是晉商的諸位,還是江右商幫的諸位,又或者是淮安來的各位,若要收餘鹽,盡可隨意。我可以在這當眾撂一句明話,從即日起,我一粒餘鹽都不要。至於新安的諸位,如果願意信我,那便請留下來聽我一言。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吧?”

    盡管程老爺這地位若是出爾反爾,顯然不但折損招牌,還會從此被人瞧不起,可汪道旻卻還是不依不饒,當即沉著臉道:“口說無憑,程兄可敢立字為證?”



    這下子,徽幫鹽商們全都回過神來,慌忙力勸程老爺,可程老爺卻淡淡地說道:“雙木,乃軒,你們去取紙筆來!”

    眾人眼見程老爺今天帶上的兩個少年趕緊去張羅了文房四寶來,程老爺當堂一蹴而就字據,甚至晉商和江右商人們也覷著空子上來討要,最終亂哄哄的一幫外人須臾散去,終於有心急的徽商忍不住叫道:“程兄,你這又是何苦,難不成我們徽商窩裏鬥,還要成全外人?”

    “你們可知道,汪道旻去年吃了大虧,今年卯足了勁早就開始接觸下頭的灶戶,而且還提高了價格。這些家夥明裏今日來會商,實則近日已經幾乎收盡了富安、安豐、梁垛、東台、何垛、草堰、角斜栟茶、豐利、石港、金沙、餘西、呂四這淮南淮北產量最高的十二個上場餘鹽。所以,他們已經做到了讓你們措不及防。”

    見下頭一個個鹽商全都驚疑不定,甚至有人還破口大罵了起來,程老爺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但是,有時候搶得先機未必是好事,落在後頭也不見得是壞事。不瞞各位。從去歲我收了那二十萬引餘鹽之後,就曾經放眼於那些中下場,今年累計收到的餘鹽,已經並不小於去年的數目,悉數運於邵伯鎮。而餘鹽若是收入太多,對市場會造成怎樣的衝擊。大家應該心裏有數。各位既然公推我為鹽?祭酒,就請相信我這一次,我可以當堂立下字據,如若有變,這些餘鹽還如同去年那般分配。”

    如果沒有程老爺挑明晉商、江右商幫,包括來自淮北,籍貫則是天南地北都有的那些鹽商已經收盡了十二個上場餘鹽,徽商們也許還會反對一下,更何況程老爺表示自己手裏也有所囤貨。眼下眾人議論紛紛了一陣子。最終還是決定聽程老爺的。畢竟,去年他們跟著程老爺,那一票賺得盆滿缽滿,這也是他們的信任之源。

    等到眾人紛紛答應了退去,剛剛人滿為患的大堂須臾之中變得空空蕩蕩,程乃軒忍不住問道:“爹,你和雙木究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今天這還叫唱大戲?根本就是戲還沒開鑼就完了好不好!”

    “今天是前戲。”汪孚林見程乃軒滿臉的錯愕。他不禁無可奈何地說,“別看我。我也是剛剛才發現程伯父另有打算的。話說今天對付汪四老爺那一招,實在是高明得很,程伯父又讓我學了一招。”

    “首鼠兩端的人弱點自然大。”程老爺微微笑了笑,隨即便說道,“如果沒有賢侄和呂公子打探到的這些消息,我也未必下得了決心。人心貪得無厭。去年二十萬引餘鹽,今年便想要四十萬五十萬甚至更多,我本來就打算稍加抑製,卻沒想到竟然會……不過,畢竟有可能是一場彌天大禍。我等也應該想想辦法。”

    “隻怕官府報喜不報憂,未雨綢繆的事,少人肯做。更何況,隻是跡象,上遊官府都不聲張,下遊官府又怎肯擔責?不如讓人放出一點風聲,看看官府是否有人重視。”

    “也好,就這樣辦。”

    程乃軒見汪孚林和自己老爹一搭一檔打啞謎,心癢癢的,卻又知道單純發問肯定沒人告訴自己,隻能低頭絞盡腦汁地分析著他們的話。突然,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失聲驚呼道:“你們說上遊,莫非是長江……”

    汪孚林知道程乃軒好歹也是自己打理生意做出點成績的人,此刻終於想到了點子上,他卻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不是長江,是有行商說近日黃河流域暴雨不斷,水位一直都居高不下,以至於運河最近水位也一直很高,可能會釀成巨災。揚州位於運河邊上,而運河淮揚段引的卻主要是黃淮河水,一旦黃淮泛濫,運河就會淤塞不通,之前就是因為淮鹽擁塞南行,這才會讓海北鹽侵奪了淮鹽的市場,而最關鍵的是,程伯父打探得知,那些商人早早買下餘鹽不說,而且其中一大部分已經運送到了運河鈔關東邊的堆棧。此地距離運河,可以說不過咫尺之遙。”

    程乃軒瞠目結舌,第一反應卻是想罵髒話。且不說一旦黃淮倒灌運河會造成南北交通何等窘境,鹽和糧食全都別想運送,就說運河邊上的堆棧那就全都完了!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最終說道:“這風聲還是早點造起來的好,否則大災之下,不但鹽商損失,百姓更會受災巨大。”

    “問題就在於這是否會釀成水災,而災禍的程度又有多大。”程老爺對兒子能夠想到尋常百姓很是欣慰,卻也不忘提醒道,“你要知道,官府從來都是喜祥瑞恨災禍,最討厭危言聳聽之人。”

    “我試一試吧。”雖說之前是汪孚林表示要謹慎行事,此時卻還是他接下了話茬,“我設法見見揚州龐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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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三章 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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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了嗎,黃河上遊說是一直在下雨,水位居高不下。”

    “不會又要決溢吧?要知道,高郵和寶應兩地,運河水位一直都比城內地勢高,要有什麽萬一……”

    “黃河兩三年就決口一次,可運河卻不是年年都會漲水滿溢,今年沒那麽倒黴吧?”

    “可聽說官府那邊都相當重視,龐府尊已經通知了高郵寶應多加防範,城內也在預備沙袋等等,甚至派了專人不斷打聽上遊水情。”

    不數日,街頭巷尾全都在議論黃河水情,仿佛不說道兩句就顯得沒見識。汪道旻自然也聽說了,但他卻還打聽到了更深層次的東西,那就是程老爺身邊的一個子侄拿著帖子去見了揚州知府龐府尊,緊跟著就有這樣的消息傳揚出來,因此他認定了是程老爺借官府的勢力裝腔作勢。現如今,把鹽都堆在鈔關東麵堆棧的他正忙著疏通巡鹽禦史那邊的路子,爭取盡早拿到官府掣驗的文書,把這些餘鹽過了明路。



    “不用理會那些傳言,黃河決溢大多都是在河南山東,在南直隸的次數少得多,用不著杯弓蛇影!隻要這次能夠打人一個猝不及防,我看日後▲~,還有多少人會去捧程某人的臭腳!”



    得知汪道旻紋絲不動,其他鹽商也多半不以為然,程老爺也不在意。他把程乃軒打發了去把囤積在邵伯鎮的鹽轉運到儀真,又不惜人力物力將這些東西轉運到了距離儀真不遠,但地勢更高的大銅山。因為尚未出揚州府,盡管這批鹽尚未掣驗,可有程老爺的麵子,他又言說這是因為避可能會有的水災,沿途巡檢司自然不會留難。

    而此時正值秋收開鐮之前。在汪孚林的建議下,揚州龐知府更是令人訪查下麵稻田成熟情況,打算視局勢提早開鐮。小北被汪孚林嚴令不許生事,一賭氣,又架不住謝老安人相邀,索性就住到了她家去。據說她和謝老安人常常同進同出。仿若祖孫,旁人隻知道那是謝老安人的遠房外甥孫女。



    至於呂光午,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成天在揚州城內外結交各種三教九流,雖販夫走卒,但凡能有一技之長的,他全都會不吝請教,隻卻很少亮出自己名頭。至於對程老爺和汪孚林他們忙活的事,他自從最初打探到黃河水訊之後。就很少再過問了。

    轉眼便到了六月初,汪孚林和程乃軒正被程老爺差遣得團團轉,他們又迎來了一位從徽州過來的客人,卻是柯先生。他帶來了好些消息,其中,葉小胖在鄞縣縣試,寧波府試中全都名列前茅,順利拿到了童生資格。而秋楓也順利考取了秀才。但發揮得不是很理想,名次比較靠後。換言之就是近乎吊榜尾。

    然而,金寶卻落榜了。

    “雖說大家都想瞞著你的事,但金寶和秋楓那兩個小家夥何等精明,你又是那天晚上在他們麵前緊急被叫出去的,一直都沒回來,之後葉家二小姐也跟著失蹤了。他們死纏爛打反反複複地問,就知道你被邵芳給挾持了走,一時間都是心急如焚。秋楓年紀大些,還沉穩一點,金寶卻因為憂思過重。大病一場,道試的時候無精打采,幸好謝大宗師從葉縣尊那得知實情,沒有怪他,反而更送了他幾本自己的讀書劄記。”

    汪孚林登時心中一沉。他當然知道自己突然離開幾個月,兩個小家夥一定會牽腸掛肚,可沒想到卻影響這麽大。他很想隨口打趣兩句,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歎息。

    “橫豎金寶也還小,等我回去之後,再好好寬慰他就是。”

    “他倒很想得通,反而還是聽說了你從丹陽脫身的消息之後,興高采烈歡欣鼓舞,直說十歲就算能中秀才,那也太勉強,還不如再等三年。這次他帶病入道試考場,已經有經驗了,那時候他一定養精蓄銳,考一個好成績回來!”

    “這小家夥,真是有誌氣!”

    汪孚林頓時如釋重負。如今的他已經不需要金寶來刷名聲保功名了,但他完全不打算讓金寶認祖歸宗回到原來那一支去,因為金寶那個生母雖說已經回歸鬆明山村,但他卻根本就不信任那個婦人。而有名師教導,秋楓這樣的寒門子為伴,即便下一任提學不再可能是謝廷傑,金寶也把握很大。

    “隻不過你和程乃軒倒好,真是哥倆好兄弟,一個個全都借著事情跑了出來,然後樂不思蜀,難道忘了年末會有科考?舉業本來就是最耗費心神的事,好比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一反平日憊懶的態度,義正詞嚴教訓人的自然是柯先生。他一把拎住要溜號的程乃軒,沉聲說道,“就算你們每日白天有事要做,晚上回來就給我好好讀書!”



    嚴師駕到,再加上程老爺表示鼎力支持,程乃軒的抗議立刻被無情鎮壓,而汪孚林也不得不答應好好複習那些製藝。隻不過,柯先生親自過來,當然不止是為了督促他們好好讀書準備應付鄉試之前的資格試,也就是科考,還帶來了另外一個非常重大的消息。

    和柯先生同來的,卻還有另外一撥人。一行總共四人直接造訪了謝老安人家,見到了小北。當看到這一行人的時候,小北登時吃了一驚,跳將起來三兩步衝上前去,一把抓住為首人的手,滿臉緊張地問道:“姐,怎麽是你來了?”

    “誰讓某個憊懶的丫頭一走就是兩個月,除了偶爾捎個信回來,就一副在外頭樂不思蜀的樣子?”葉明月見小北滿臉心虛,忍不住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娘讓我帶話,養了這麽久的女兒還沒成別人家的,就已經這樣離家不歸了,以後怎麽辦?”

    “姐!”

    見小北一下子變了臉色,葉明月不禁撲哧一笑,一下子伸手把小北摟在懷中,繼而輕聲說道:“好在這次是有驚無險。邵芳也不敢真把他怎麽樣,你又求得新昌呂公子出麵,可以後呢?娘讓我問你,他不論在朝為官,還是在野經商,又或者當個尋常的富家小地主。可卻偏偏是走到哪都會惹是生非的性子,都可能會有飛來橫禍,你真的做好心理準備了?”

    小北萬萬沒料想葉明月現身之後先是打趣了一番,而後卻代蘇夫人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可這實在沒有什麽好猶豫的,盡管汪孚林老喜歡捉弄她,撩撥得她炸毛方才罷休,她也曾經一千次一萬次在心裏痛罵這個可惡的家夥,可真正當有什麽事的時候,她理所當然地願意和他站在一起。

    “嗯。”盡管隻是簡簡單單一個字。但小北卻重重點了點頭,可緊跟著卻趕緊補充道,“隻不過他也不是一味惹是生非的人,是有些麻煩特別容易找上他而已!”

    “還沒嫁過去就替他說話了。”葉明月又好氣又好笑,可看看小北那微微泛紅,卻一點都沒有羞澀眼神的樣子,想起這丫頭小時候曾經那渾身是刺的樣子,她忍不住輕聲歎道。“娘說得沒錯,你真的長大了。我這次過來。其實是因為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對你說。”

    小北見葉明月一反剛剛的玩笑打趣,而是滿臉的鄭重,心裏頓時有些發毛,滿臉不安地問道:“姐,是什麽事?”

    “朝中兵科右給事中劉伯爕上書稟奏,言說你父親胡公和當年的三邊總督曾銑境遇相似。都有不世之功,最終卻落得個不應該的淒慘下場。”

    見小北登時緊張得連呼吸都快摒止了,葉明月就握著她那突然已經變得非常冰涼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那位劉給事中說,曾銑尚且能夠贈兵部尚書。諡號襄湣,歸葬江都,更何況是你父親?朝中雖說一時為之嘩然,很多人翻了胡公依附權勢,靡費軍餉,殺戮過慘的舊賬,可朝中首揆高閣老大力支持,張閣老和另一位高閣老也都點了頭,最終皇上下詔給胡公翻了案,將其舊職總督浙直軍務太子太保兵部尚書悉數恢複不說,還賜祭兩壇。”

    頃刻之間,小北已是淚如泉湧。她一下子抱緊了葉明月的脖子,泣不成聲地說:“真的有這一天,姐,真的有這一天!我還以為我這輩子都看不到翻案的那一天,沒想到這麽快!早知道熬過那幾年就行了,他當初為什麽就要在獄中自盡,為什麽……”

    葉明月知道小北隻是因為這個巨大的消息瞬間衝擊過來,因此暫時情緒失控,於是隻輕輕拍著她的背,沒有說什麽安撫的話。直到哭聲漸停,小北鬆開手後站直身體,使勁擦了擦通紅的眼睛,她才又輕聲說道:“娘說,如果你當初沒有正式進了葉家門,恢複身份,那就是胡公嫡親女兒……”

    “父親得了追贈,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真要有好處,那也是落在我二哥三哥他們頭上,我又憑什麽去送上門給他們擺布?”小北眉頭一挑,隨即吸了吸鼻子說,“父親已經過世了,天下還有誰比爹娘和姐姐對我更好?什麽尚書千金之類的都是虛名而已。剛剛我說的都是氣話,我也知道,如果父親還在,說不定就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什麽平反昭雪都不會有。人死如燈滅,等到他死了好些年,做好人的人才能博個大義凜然的名聲……”

    “小北!”葉明月聽著前頭的話倒還覺得欣慰,可聽到最後不禁色變,“說話要小心!”

    “我知道不該偏激的,可就是忍不住,我頂多也就會在你和汪孚林麵前說說而已。”小北咬了咬嘴唇,這才低聲說道,“不論首輔高閣老是因為當年和徐階的仇也好,還是因為其他什麽也好,終究是因為那個劉給事中上書,高閣老點的頭,這才能有父親的平反昭雪,我會記在心裏的。”

    話音剛落,門外突然傳來了嚴媽媽的聲音:“大小姐,二小姐,汪小官人來了,剛去拜見了謝老安人。”

    聽到這話,葉明月頓時笑了起來:“說曹操曹操就到,看來,他也應該從柯先生那兒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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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四章 不客氣的嶽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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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明月之前是代表母親先見的謝老安人,然後再來見的小北。盡管謝老安人不太明白,分明有男丁的葉家緣何是讓長小姐過來,可葉明月行事落落大方,言行舉止讓人沒有半點挑剔的地方,卻又和小北的活潑敢言截然不同,她頓時對素未謀麵的蘇夫人產生了好奇。思來想去,問明葉家姊妹倆打算等汪孚林此間事了回徽州時同路回去,她也生出了回鄉祭掃省親的打算。

    畢竟,鬆明山那座老宅交由老仆看管,她隻在十五年前回去過一次,如今既然生出了回鄉之念,也該回去看看了!

    所以,葉明月前腳剛到,汪孚林便前來拜訪,謝老安人不禁有些迷惑,等汪孚林相見之後,笑著挑明了來意,她這才恍然大悟。

    “這次是葉縣尊禮聘的門館先生柯先生護送了大小姐過來,是因為葉縣尊憂心我出門在外耽誤學業,畢竟,就連程老爺家的公子也是和我一樣,一度受教於先生門下。至於大小姐,此來揚州一是為了接妹妹,二來也是為了探親。我也是剛知道,原來夫人的遠房堂姐是兩淮鹽運使顧大人的夫人,她們姊妹團聚之後,怕是要去拜見長輩,留住一陣子。我¢,今天來,也是為了此事和老安人商量,順便和她們姊妹商量一下日程。”



    謝老安人原本還有些擔心汪孚林的到來會讓汪道旻看出什麽端倪,壓根沒料到小北的姨母居然便是兩淮鹽運使夫人!想到之前小丫頭一直沒提過這一茬,她頓時有些不悅,臉上雖沒帶出來,心下卻是歎了一口氣。還以為那丫頭真是言語無忌,卻原來還是把她當成了外人!



    這時候,汪孚林卻幹咳了一聲道:“不瞞老安人說。其實這一門親戚有點遠,再加上小北的那位姨母常年隨丈夫在任上,小北隻不過兒時見過,所以不太清楚,她到揚州之後一直也沒去拜見,也正是因為壓根不知道。夫人在歙縣得到了我們送回去的信。聽說我們到了揚州,這才想到了那一層親戚,故而就讓大小姐過來,領了小北前去拜見,順便在那裏暫住一段日子。”

    否則他能說什麽,小北原本不是葉家女兒,故而沒法把親戚都記全?

    這麽一說,謝老安人登時打消了剛剛那一丁點不快,連忙開口說道:“既然不是那麽近的親戚。何必去麻煩人?大小姐也留在我這裏住豈不是正好?”

    汪孚林很慶幸謝老安人相當容易地相信了自己的解釋,於是他一口答應幫忙勸說,最後方才得到謝老安人的允準,被帶著登堂入室去見人。等到了見著眼睛紅腫得如同桃子似的小北,以及一旁緊挨著著她的葉明月,他就開口說道:“柯先生都告訴我了,這是天大的好消息,而且相比曾銑當初斬首示眾。幾十年蒙冤,胡公勉強還算是幸運了。逝者已矣。你就別傷心了。”



    葉明月也跟著幫腔道:“你說的是。小北剛剛還說,本來因為邵芳的緣故,她對首揆高閣老也連帶著沒好感,這次卻要記他的情。”

    “高新鄭確實是靠著邵芳之力,行賄權貴大璫,方才得以複相。而且入閣之後行事多剛愎,對政敵也心狠手辣,但有魄力,能反貪腐,革弊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而且他並沒有留著邵芳這種人在身邊奔走,足可見心誌不凡。”

    嘴裏這麽說,汪孚林心裏卻在想,隻可惜這位首輔的政治生命,已經完全是倒計時了。見小北接過碧竹遞來的冷毛巾,敷在紅腫的眼睛上,他就岔開話題說道:“話說回來,你們真的要搬到運司街的鹽運司後衙去?”

    小北這會兒已經不像剛開始聽到消息那樣又高興又傷心了,更何況汪孚林急急忙忙趕過來,這樣的態度讓她有一種被人重視的欣悅。她丟下毛巾給碧竹,這才看著葉明月說:“姐,你剛剛說的那位姨母我都沒怎麽見過,要不,我們一塊去拜見一下,可回頭你還是和我住在這兒吧?謝老安人可好了。”

    “娘說的話,你現在也不聽?”葉明月在小北鼻子上刮了一下,這才對汪孚林說,“是娘聽說你到了揚州,想起鬆明山汪氏也在揚州經營鹽業,正好顧家姨父調任鹽運使不久,這才特意囑咐我帶小北去見人。娘對我們那位姨母頗為推崇,小北的身世固然沒有輕易說出去,卻對人家提過那是一位蒙冤的朝廷官員之後,所以姨母她應該很好相處。再說,都到了揚州不住在親戚家,反而在未婚夫的同族親戚家裏住,你讓姨母到時候怎麽想?”

    小北隻不過是被從前葉家那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攪得實在有些不想應付,聽到是蘇夫人的意思,而且人家還是鹽運使的夫人,她就沒有再堅持,更何況那句未婚夫的同族親戚讓她頗有些尷尬。於是,她隻能低聲嘟噥道:“想當初我們在杭州的時候也結識了兩浙鹽運使史大人的兩位千金,史家兩姊妹溫柔可親,都是好人,不知道姨母那兒的親戚如何?”

    “你們什麽時候去,我送你們?”

    見汪孚林這麽說,葉明月不禁莞爾:“知道你忙,現如今還多了個耳提麵命的柯先生,好好去忙你的吧!”

    “對對,你自己去忙你的,別忘了正事,還有讀書!”小北也趕緊附和了一句,眼睛卻四處亂瞟。上次汪孚林對謝老安人直說自己是未婚妻,她就已經夠狼狽了,這次要再對娘的本家親戚信口開河,那可就大大糟糕了,畢竟姐姐也在,回去就會告訴爹娘!

    汪孚林此來是因為胡宗憲得到了平反昭雪的事,不太放心小北的反應,再加上既然葉明月到了,他總不能連麵也不露,此刻姊妹倆既然都趕人,他也就不再堅持。他又仔細問了問葉縣尊近況。

    得知新任縣令在葉明月出發前已經到任,而徽寧道按察分司的衙門已經改造得差不多了。在此之前,葉鈞耀先到了府城那邊去上任,因為家眷的院子還沒修好,葉家人就和他的父母商量了下,除了葉鈞耀之外,其他人暫時搬到了他那小宅院住。他頓時生出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就不知道是葉大炮的主意,還是蘇夫人的主意,這還真是一對不客氣的嶽父嶽母啊!不過話說回來,葉明月和小北去見那位鹽運使夫人,當然不止是為了認親戚,也是為了幫他,從這點來說,還真是另一種不客氣。

    葉明月雖不像小北這樣一路上女扮男裝,可此來揚州並不打算過分拋頭露麵。連程老爺處也隻是讓汪孚林轉致問候,並沒有親自前去。她和小北最後還是去辭了謝老安人,把話說了清清楚楚,然後雙雙去拜訪了兩淮鹽運使司的鹽運使夫人蘇氏。小北早就得了葉明月囑咐,隻字不提那些鹽商們的勾心鬥角,隻說是蘇夫人聽說蘇氏隨著丈夫到揚州上任,想著兩地相距不遠,而正值新昌呂公子路過歙縣。就托付他帶她們到揚州來見姨母。

    兩個娘家外甥女過來,蘇氏意外的同時。也有些高興。蘇夫人早年寫信告訴她說,小北是一位蒙冤友人之後,最初寄養在家中,如今孩子大了要出嫁了,為了名分,故而認在葉鈞耀名下。所以她對姊妹倆竟是別無二致,一定要兩人從客棧搬到自己這裏來,甚至還立刻打發人去搬行李。葉明月費盡口舌把人勸住,說是自己隨行的家人自會去取,總算沒暴露小北在謝老安人那兒住了許久的內情。

    蘇氏今年四十出頭。比蘇夫人大八歲,膝下卻已經有了三個兒子,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女兒。不但如此,她的長子和次子都已經成婚,兩個兒媳婦都是進門沒多久就喜結珠胎,又給她添了兩個孫子。所以,見葉明月溫雅,小北俏麗,又是脾氣頗相合的堂妹的女兒,她留下人之後,竟是親自張羅了屋子不說,還絮絮叨叨地請她們在揚州多住一陣子,甚至頗為熱忱地打算給她們引介幾位揚州官員的千金。

    麵對這樣過分熱情的親戚,小北如釋重負,拉著蘇氏笑吟吟地說起當初葉明月在徽州參加衣香社的事。蘇氏本擔心小北幼逢大變,性子不免謹小慎微沉默寡言,可沒想到她竟是這樣容易親近人,自然而然便更生憐意,當即點點頭說道:“揚州這些閨秀千金也一樣都愛結社自娛,隻可惜我家裏就是沒有女兒,兩個兒媳婦雖說年紀都還小,卻都是為人母的人了,雖說這些未嫁閨秀相邀過幾次,可畢竟說不到一塊去。你們若是喜歡,回頭我讓人領你們過去。”

    明代的鹽運司大不如宋朝鹽運司的地位,甚至被人視之為濁流,按照官場升遷的定律,各地鹽運使都是從知府任上升遷來的,而任滿之後,則多半會升為布政司參政,也就是級別較高的分守道,能夠入朝為官的鳳毛麟角,但兩淮鹽運司畢竟地位不同。

    天下五大鹽運司,淮鹽是送往邊地最多的,甘肅、延綏、寧夏、宣府、大同、遼東、固原、山西神池諸堡全都靠的淮鹽,而每年送進太倉的銀子中,五大鹽運司總共九十多萬兩,兩淮占了六十萬兩!故而五個鹽運使的缺額,兩淮是頭等美缺,兩浙則次之,蘇氏方才有這樣的底氣。

    小北卻趕緊搖頭道:“我們又不會在揚州留很久,姨母不用費心了,我和姐姐沒事陪你說說話就好。再說了,還有嫂子和外甥呢!”

    “之前在歙縣,那也是因為娘不在,爹初到任兩眼一抹黑,我們姊妹閑來無事,也幫著給爹打探一下消息,並不是就喜歡紮堆湊熱鬧,姨母就聽小北的,不用費心了。”說到這裏,葉明月便狀若無心地問道,“對了,我在路上聽說外間都說近來黃河上流多雨水,運河水位高,揚州這邊甚至要提早開鐮?”

    “正是。”蘇氏點了點頭,隨即有些擔心地說,“老爺為了這事去過知府衙門好幾次,不怕別的,就怕像從前那樣,運河遭遇水患,淮鹽淤塞不通。而且,按照老爺的意思,盡快把鈔關東邊的那些鹽給放行,然後隨那些鹽商往哪裏運去賣,可巡鹽禦史那邊卻不好說話,還是一板一眼地在開單掣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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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9:31:2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三五章 夏末的第一縷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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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鹽運使是濁流,巡鹽禦史卻是清流,哪怕官品相差懸殊,但鹽運使隱隱還要受到巡鹽禦史節製。故而蘇氏說到巡鹽禦史的時候,口氣中自然而然就帶出了幾分不快,顯然平日丈夫也沒少抱怨。對於她流露出的這一丁點態度,葉明月和小北全都察覺到了,但初次相見,她們默契地沒有繼續追問。然而,就在這時候,蘇氏冷不丁問了一句。

    “對了,你們倆的年紀也都不小了,可曾定親了?”

    這話長輩直接問原本不免唐突,可蘇氏知道堂妹蘇夫人為人最是闊朗,今天見其兩個女兒也是談笑自如,故而想到自己的幼子,少不得便問了一句。此話一出,她就看到小北麵上一僵,而葉明月卻大大方方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心裏自有主張,我們怎好多問?”

    葉明月輕輕巧巧一句話,竟是把這個問題給含糊搪塞了過去。見蘇氏有些悵然,小北頓時心虛地打哈哈道:“姨母,娘在家裏常常提到你,說您福氣好,三位哥哥讀書好,人又孝順,如今您又當了祖母,姨父官運亨通,可以說最是順遂不過了。”



    這純粹沒話找話說,蘇氏卻最高興】,人家誇丈夫兒子,自是喜笑顏開。三人說笑了一會兒,蘇氏的兩個兒媳便領著各自的兒子過來了。第一次見輩分比自己矮一輩的晚輩,又發現兩個孩子一個兩歲,一個尚在繈褓,小北稀罕得不得了,若非葉明月早就打點好了見麵禮,她一時衝動差點要去摘項圈了。而她這個動作也引來了蘇氏的注意,見姊妹倆脖子上全都是一個黃澄澄的金項圈。隻鑲嵌的寶石顏色不同,她不禁暗自佩服蘇夫人。



    能把自己的女兒教養好就很不容易了,更何況是把別人的女兒撫養得如此好性子?而且就連用的首飾也一模一樣,著實舍得。

    蘇氏的長媳二十歲,次媳十七歲,在婆婆麵前畢恭畢敬。直到蘇氏一再吩咐,她們方才顯得親近一些。得知葉明月和小北的父親中進士至今不過四年,可一任縣令還沒當滿便連升三級為徽寧道,她們嘴上恭維,心裏也著實咂舌。待見姊妹倆言談並不拘束,和自己的婆婆也一點都不像多年沒見一般,妯娌倆總算漸漸放開了。看見葉明月和小北笑吟吟逗著孩子,葉明月還提到有一個還不到三歲的一母同胞小弟弟,她們忍不住交換了一個眼色。



    看來蘇家人的禦夫之術真是傳統。蘇夫人三十出頭還能生下一個幼子!就如同她們的婆婆蘇氏也牢牢拴著丈夫,對她們這兩個兒媳雖不能說完全當女兒一般看待,可也從來沒有塞人之類添堵的事,她們還曾經隱約聽說過,婆婆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以,對於兩個突如其來寄住在家裏的客人,在最初的試探接觸不習慣之後。她們都很快就接受了。



    原因很簡單,葉明月和小北隨身帶足了家人。送她們和孩子的見麵禮也貴重,又隻說住十天半個月就回,打賞下人從不吝嗇,對三個表兄也是頭天見麵後就盡量避開,誰會怠慢這種知情識趣又大方的客人?

    於是,葉明月和小北便安安心心住在了鹽運司後衙。至於出門往汪孚林那兒通風報信的,自然就是嚴媽媽。盡管身為鹽運使的顧廷貞總共沒見過姊妹倆幾回,但通過走夫人路線,她們打探到的消息卻很不少,又通過嚴媽媽順順當當遞了出去。這下子。汪孚林等同於在堂堂鹽運使身邊安了兩個高精度眼線,程老爺這邊他再配合一攛掇,一操作,鈔關東麵堆棧中徽商們的那些正額鹽,終於在鹽運使顧廷貞的竭力主張下,從巡鹽禦史那裏得到了放行許可。

    汪孚林心知肚明,這些都是得了葉家姊妹的幫忙,所以少不得托嚴媽媽捎帶點東西過去。當然傳字條就算了,反正他臉皮厚,要說什麽直接捎口信就完了。他知道小北不愛紅妝愛武裝,按照自己對某些武俠小說的記憶,找能工巧匠定製了點柳葉小飛刀,梅花針,飛鏢飛梭……反正林林總總裝了一匣子。至於葉明月,他就更加省事了,反正當初最早被人嘲笑吃貨就是因她而起,他索性就讓嚴媽媽送過去一個能做寧波菜和徽菜的廚子,省得她們不習慣口味。

    盡管徽商們正在等著程老爺對汪道旻以及那些商人們采取應對措施,但程府卻是外緊內鬆,程老爺甚至還有工夫拿著當年舉人的架勢,來指點汪孚林和程乃軒的製藝。汪孚林對此很歡迎,畢竟柯先生平日不拘一格,可負責應試教育的時候比高考老師還要凶殘,各種題海戰術用得得心應手。

    要說八股文,並不像後世某些人駁斥得那樣一文不值,要知道他當年上學時那些議論文記敘文乃至於給材料作文,還不是另類八股,隻不過結構沒有要求那麽嚴謹而已。後世的高考作文尚且都有佳作,更何況如今這文道至上的年代?明朝開國這一百多年來八股高手輩出,曆經發展形成的八股文確實令人歎為觀止。程老爺當初能中舉人,也算是此中高手,和柯先生一搭檔,這師資力量頓時平添五成戰力。

    當然,真正的兒子總是被他訓得狗血淋頭,汪孚林則是每每受讚揚。

    當這天傍晚程老爺又是故技重施時,程乃軒終於再也受不了了,梗著脖子頂道:“爹你太偏心了,柯先生也說我和雙木的水平不相上下,我的文章哪有你說的這麽糟糕!”

    汪孚林見程老爺立刻一瞪眼睛,他成天被程老爺當成鞭策程乃軒的標杆,實在有些無奈,這時候便幹咳道:“程兄,你還沒明白程伯父的心思?不誇你是怕你飄飄然,所以他越是滿意你的成績,越是要把你批駁得無所是處,天底下當爹的大多都這樣。你和程伯父繼續,我先出去透口氣。”

    見汪孚林溜得飛快,程乃軒登時向父親看去,見其臉上果然掠過一絲不自然,他一下子就信了。可積威之下,他哪敢調侃父親,隻能在那嘀咕道:“可成天隻訓斥卻沒誇獎,就不怕我給壓垮嗎?雙木他爹就不是這樣的,我看他對雙木是說一句都怕重了,每次都是和顏悅色的。”

    正走到門口掩上門的汪孚林聽到這話,差點沒嗆出來。真當他爹汪道蘊不想擺父親威風?那是根本就擺不起來!老爹當年那些不靠譜惹出了多少事端,而他則是無可奈何擦屁股解決了多少麻煩,所以老爹才會在他麵前抬不起頭,又被吳氏給壓住沒法出邪火,隻能對他客客氣氣好不好!

    就在這時候,汪孚林聽到前頭一陣喧嘩,登時有些奇怪。他連忙叫了墨香出去打聽,不消一會兒,墨香就一溜煙跑了回來,卻是臉色煞白。

    “汪小官人,外頭說是皇上……說是皇上龍馭上賓了!”

    皇帝駕崩?真的駕崩了?等等,按照曆史,隆慶皇帝該不該是年中這時候駕崩的?

    汪孚林卻隻是稍稍有些驚訝,想的卻不是這消息的真假又或者震撼力,而是曆史對不對。可他又不是全知全能的史學家,想了片刻就放棄了。而在他發呆的這當口,墨香已經不管不顧衝進了屋子,顯然是為了把這個大消息告訴程家父子。不消一會兒,程老爺就臉色鐵青地從屋子裏出來,後頭還跟著同樣大為震驚的程乃軒。

    盡管從表麵來看,天子是誰,對於他們這些並不在官場中的人影響非常有限,可有些問題不得不往深處思量。

    比如說,隆慶皇帝即位至今,這才是第六個年頭,而且年紀也算不得很大,據說太子也還小,怎會就駕崩了?會不會是宮中又或者京城有什麽事變?大明開國至今,已經有過兩次少君登基,第一次是英宗,結果有土木堡之變;第二次是武宗,結果先有劉瑾,後有江彬等人借豹房危害一時……現如今太子也不過八歲,不說別的,若是重蹈覆轍,這天下豈不是又要亂了?

    “遇到這樣的噩耗,隻怕官府忙著國喪還來不及,其他的應該再也顧不上了。”程老爺第一時間清醒過來,隨即苦笑道,“幸好田間地頭已經提早開鐮了,否則萬一被什麽見鬼的禦史彈劾國喪期間割稻有失敬意,府衙斷然不敢堅持。”

    汪孚林壓根沒想到程老爺竟然會提到這一茬。後世喪禮也有各種各樣的禁忌,可比起這年頭那就真是簡略太多了,尤其是國喪。他心有戚戚然地點了點頭,隨即卻在心裏默默地想,高拱是不是正自以為是托孤重臣,於是打算大刀闊斧幹一場,借由大權在手的威勢把馮保給趕走?而邵芳是不是也正進入死期倒計時了?說實在的,高拱距離他實在太遙遠,而且胡宗憲能夠平反昭雪終究有其支持之力,邵芳之前又隻是自作主張,他沒有理由遷怒於那位首輔。

    當然,他也沒能力做什麽,他不過是惠州歙縣鬆明山的一個小秀才,不是救世主。現在他救不了高拱,以後他應該也救不了張居正……那麽將來,他能否挽救得了薩爾滸大敗?是否能夠停止滿清入關的鐵蹄?

    直到這時候,他方才能夠感覺到,在如今這夏末之際,已然有了一絲微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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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六章 罷相的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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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駕崩的消息由各路信使從京城出發,快馬加鞭送到各地,沿途知會官府,所以揚州官民得知此事的時候,距離隆慶皇帝駕崩已經整整過去了六天。

    從國初開始,天子大喪都是有定製的,再者不少官員六年前就曾經曆過嘉靖皇帝的大喪,所以也算有經驗,可問題就在於這猝不及防四個字。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府衙擺香案,從主司到屬官齊齊換上烏紗帽黑角帶,四拜聽了天子喪告之後,上上下下就張羅著換孝服,以及哭靈事宜。

    至於民間,則不至於要換麻布喪服這麽麻煩了,隻不過穿三天白衣而已。三日之後,嫁娶飲酒全都沒有限製,這是太祖洪武皇帝留下的舊製,這麽多年來全都是如此實施,常常被臣民稱之為仁政,但頭三天卻還是需要克製一下的。哪怕尋常平民之家不至於有人時時刻刻窺伺動靜,可大多數人都不會因為一時嘴饞而在這三天中犯禁,程府亦然。



    由於和官府的特殊關係,程府的消息也遠比普通人靈通。什麽高拱、張居正和高儀三位閣老受命為顧命大臣,什麽張居正和司禮監太監曹憲往天壽山勘察陵寢,什麽大赦天下,蠲免除金』,花銀外的夏稅秋糧……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消息之中,汪孚林最留意的是皇後陳氏以及皇貴妃李氏雖未正式尊封太後,但李氏的稱呼在新君祭祀天地太廟臨朝之後,已經改成了聖母皇後。而高拱則是迫不及待地推出了五條要加緊實施的新政,措辭竟是異常強硬。



    盡管距離京城數千裏之外的揚州,感受不到那種皇位更迭的洶湧暗流,但汪孚林從這些消息當中,還是嗅出了幾分緊張。然而。三日喪服過後,官場民間雖不能說一片歡騰,揚州城內卻已經恢複了往日人聲鼎沸,商旅雲集的富庶和繁華。各種花街柳巷照樣人來人往,酒肆飯莊觥籌交錯,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不過是皇帝換個人當而已,反正都是朱家嫡親父子,和尋常人關係不大。至於對於少君的擔憂,也不過少數官員和有識之士暗地裏議論兩句。



    被這國喪一攪和,幾乎沒人在乎之前傳聞中的黃河水患了。而巡鹽禦史那邊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大事,掣驗官鹽的工作再次被拖延了下來。這一天,親自去了幾個鹽場的汪道旻匆匆趕回了揚州。利用程老爺的承諾,他此行又敲定買下了兩百萬斤餘鹽,送了其中第一批五十萬斤回到揚州。眼看這些鹽船被人從船上卸下存入了堆棧,他立刻馬不停蹄地來到了巡鹽禦史衙門。

    正打算請人進去通報的時候,卻不防裏頭程老爺帶著那個叫雙木的少年出來,兩邊一打照麵,他頓時冷笑了一聲。

    “程兄倒是穩坐釣魚台啊,你就不怕今年收不到餘鹽,你這個鹽?祭酒丟了人望?”

    “多謝汪兄操心了。”程老爺麵色絲毫不變,淡淡地說道。“國喪期間,也正好歇一歇。銀錢雖好,可也是賺不完的。”

    汪道旻險些被程老爺這話給噎得背過氣去,正要反唇相譏,卻不防一騎快馬風馳電掣一般行來,在衙門前頭堪堪停下,緊跟著一個人急匆匆從馬背上滾落下來。一個踉蹌險些倒地,繼而就不管不顧快步衝進了衙門。見此情景,緊跟著程老爺的汪孚林忍不住回頭望去,就隻見此人徑直衝往巡鹽禦史理事的大堂,不過數息功夫。裏頭就傳來了一聲驚呼,繼而就是碰翻了什麽東西的聲音,然後是重重的拍案聲。

    “怎麽可能!”

    汪道旻眼神一動,程老爺已經對門前張頭探腦的門房說道:“汪老爺來拜訪侍禦大人,還請替他通報一下。”

    這話明裏是說給汪道旻通報,實際上卻不外乎是攛掇人借機去看看怎麽回事,那門房自然心領神會,答應一聲就一溜煙跑了進去。汪道旻見程老爺竟然利用自己這一來去打探消息,頓時有些惱火,可他也同樣好奇到底又有什麽新消息,當下也翹首往裏頭張望。這一來一去,卻是足足有一盞茶功夫,先頭那門房這才走了回來,和去時那興衝衝的腳步相比,這時候他卻走得很慢,顯然還在消化剛剛聽到的話。

    此時此刻,耐不住性子的汪道旻已經快步迎上前去,低聲問道:“侍禦大人怎麽說?”

    “京城出大事了。”那門房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又往四周圍張望了一下,這才壓低了嗓音說,“首揆高閣老被罷相了,而且勒令即日回原籍,不許在京城停留!”

    不論汪道旻也好,程老爺也好,麵對這個比隆慶皇帝駕崩更突然的消息,他們全都呆若木雞。高拱自從複相入閣以來,那可謂是所向披靡,李春芳、殷士儋、趙貞吉一個個全都被他趕出了朝廷,而如徐階這樣的前任首輔也遭到了淩厲報複,隆慶皇帝對其信賴備至,以至於人在朝中說一不二,之前還是顧命大臣之首,怎麽說罷相就罷相了?小皇帝才那麽點年紀,兩宮又是女流,怎會突然下這樣的決心?

    可震驚歸震驚,對於鹽商來說,沒有什麽比自己的生意更加重要。汪道旻整理了一下心情,這才開口說道:“朝中大事,卻與我等商人無關,你既然通報了進去,我這就去見侍禦大人。”

    然而,汪道旻這一步才剛剛邁出去,那門房就將他死死攔住了。不等他發火,門房便客客氣氣地說道:“侍禦大人說了,今天不見客。”

    一下子碰了這麽個釘子,汪道旻那憋屈就甭提了。看到那門房回了原位,他看到程老爺哂然一笑就施施然走了,後頭那小少年則是對他攤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他登時更加火大,忍不住拔腿就追了上去。

    “難不成又是你搗鬼?”

    這一次,程老爺沒接話茬,汪孚林卻笑了笑說:“汪老爺也是常來常往巡鹽禦史衙門的人了,怎麽就忘了一件事?據說裏頭那位侍禦大人。是先頭首輔高閣老一手提拔起來的人。”

    等程老爺和汪孚林上了馬車離去,汪道旻方才忍不住使勁拍了一下額頭——他剛剛還說什麽朝中大事和商人無關,這下立刻就有關係了!那位兩淮巡鹽禦史沒了朝中的大靠山,主要的精力絕對都會花費在如何保住官職以及前程上,哪裏還有工夫周顧其他?偏偏他為了搶在程老爺之前把餘鹽都收購上來,壓根沒時間到這裏來打通關節。這下子要耽誤的時間就多了!

    最要命的是,此次餘鹽一多,回頭鹽價應聲下跌,哪怕程老爺手頭的鹽不如他多,說不定反而還能賺一票,這時候時間就是金錢,他一定得見人一麵!

    而同車回去的程老爺和汪孚林,在最初的一程路上各想各的心事,到最後。還是程老爺先開口問道:“孚林,高閣老此次被罷黜,繼任首輔的,應該就是和南明先生同科的張閣老了。先前南明先生就有回朝任少司馬的傳聞,此次恐怕會鐵板釘釘。如若到時候南明先生同意你一塊跟去京城,還請你帶上乃軒同行。他性子衝動浮躁,在那種大環境裏沉澱一下壓一壓,對他日後有利。至於一應開銷。自有我程家擔當。”

    程老爺您想得真夠遠的!

    說實話,汪孚林真不太想去京城。那個漩渦連高拱這樣的權相都能吞進去,更何況他這麽個小秀才?沒見就連葉大炮,他也處心積慮地替人謀求了一個徽寧道的差事,以防這位準嶽父在京師一頭撞進什麽是非圈子?可是,張居正當權,如今汪道昆與其似乎正處在蜜月期。高升是十有八九的,而鬆明山汪氏現如今就隻靠汪道昆一個人在前頭頂著,要有點什麽閃失,還真是後繼無人。

    “如果伯父他日真有此意,我當然不會忘記程兄的。”汪孚林想了想。最終還是答應了程老爺,但他還是補充道,“至於開銷,程老爺供給程兄雖是天經地義,可程兄隻怕不會接受,我就更加不好意思了。雖說京城大居不易,可我們到時候也就是要個立錐之地,若是真的過不下去,再來求助程老爺不遲。”

    程老爺隻是想磨礪鍛煉一下兒子,汪孚林這麽說,他當然不會反對。突然,他聽到外間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連忙拉開窗簾,卻發現是之前那個急匆匆衝進巡鹽禦史衙門的信使,瞧此人行進的方向,顯然還要往其他地方送信。這時候,他不禁眉頭緊皺思量了起來。

    而汪孚林也發現了這一幕,同樣少不得斟酌。高拱罷相確實是大消息,可這又不是天子大喪這樣需要用六百裏加急緊急通告天下臣民的軍國大事,這信使是哪裏來的?是高拱派私人通知親信黨羽,還是兩淮巡鹽禦史在京城留有打探消息的心腹,又或者是別的什麽緣由?

    同樣的消息也傳到了運司街上的兩淮鹽運司。隻不過,和那位出仕至今也就五年的巡鹽禦史相比,顧廷貞卻是從縣令、戶部主事、員外郎、郎中,然後再外放知府,升鹽運使,這樣一步一個腳印走下來的,曆經整整十三年,和高拱這樣的當朝首輔幾乎談不上什麽關係,所以純粹隻是感到震驚。可是,當那信使又說了另外一番話之後,他不由得變了顏色。

    “顧大人多年勤勤懇懇,之前高閣老在位的時候曾經有意提拔,連引薦的奏疏都寫好了,就是還未來得及送上去。如今高閣老自身難保,還請顧大人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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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七章 添堵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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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饒是蘇氏絕非喜歡在人後說誰不是的性子,這天晚上伺候大醉的丈夫上床躺下之後,她實在忍不住心頭怒火,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葉明月和小北的居處。見她們倆起身相迎,一旁的高幾上赫然擺著一卷書,她攙扶起要行禮的兩人,好奇地上前拿過一看,卻發現是一卷揚州府誌,登時嘖嘖稱奇。然而,她今天來並不是為了探究兩人閑暇之餘有什麽喜好,而是為了一泄心頭鬱悶。

    有些話她不好對兒子說,更不能對媳婦說,反倒是葉明月和小北雖是客人,連日相處中她找到了從前堂妹蘇夫人的影子,不覺吐出了那股怨憤。

    “老爺做官向來都是謹小慎微,不攀附上峰,不阿諛權貴,從前和高閣老半點瓜葛都沒有,可高閣老無巧不巧寫了一封奏疏舉薦老爺,還沒來得及上奏就罷相了,現如今還派人來讓老爺小心,這簡直太坑人了!”



    白天高拱罷相的消息須臾之間傳得滿城風雨,說什麽的都有,葉明月和小北又怎會不知道?尤其是小北,一方麵因為邵芳的緣故而有些討厭借人上位的高拱,另一方麵又因為父親得以平反昭雪官複原職,而對高拱頗有些感激。可這〖□,心情還沒完全調整過來,高拱就已經被罷相了,她著實覺得朝廷實在是個太危險的地方,幸好如今葉鈞耀升任徽寧道,而不是回朝任官。



    此時此刻,聽到蘇氏說顧廷貞竟是無端被牽連了進去,姊妹倆全都吃了一驚。細細一追問,葉明月立刻問道:“姨母,真是高閣老派人來知會姨父的?”

    “怎麽不是?這是來人明白告訴老爺的,老爺晚上回來就借酒消愁。要不是醉了之後吐真言,我還問不出來!難怪之前常有人說高閣老霸道,這真的是太霸道了,早些日子老爺被那個巡鹽禦史壓製的時候,怎麽沒看到他出來幫老爺,現在卻突然傳出這消息。老爺若真是被坑了,還沒處找理去!”



    小北見葉明月頓時陷入了沉思,她忍不住低聲嘟囔道:“信使隻不過自稱是高家的而已。高閣老都是被勒令即日離京的人,自顧尚且不暇,就算要送信出來,頂多來得及給從前重用過的心腹,他舉薦姨父的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呢,這時候拿出來說不是恩惠,而是得罪人。他就那麽傻?”

    聲音雖輕,可蘇氏就在旁邊,當然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心裏一跳。事情來得突然,丈夫一下子被氣得狠了,自己又何嚐不是七竅生煙?可細細一想,還真的是這個道理,若是高拱還在位。事情又成了,拿著此事來說。老爺不說感恩戴德,心裏總會記著這份人情,如今根本就沒成,隻不過是寫了一份奏疏,當成沒這回事隱藏下來不好嗎,幹嘛要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拿來說?難不成還指望老爺因此惦記這情分。為其說話?可有這個心沒這個力量沒這個膽!

    葉明月卻斜睨了小北一眼,笑著對蘇氏說:“姨母,小北雖說隻是隨便猜猜,可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姨父從前和高閣老又沒什麽往來。這時候與其心緒不寧,還不如該做什麽做什麽,安之若素。橫豎就像姨母說的,若真的有什麽事,那位巡鹽禦史方才是高閣老從前的親信,他頂在前麵,姨父怎麽都要靠後站。隻要公務上別人挑不出差錯,就算一時打壓,以後也總有機會的。”

    蘇氏聽到姊妹倆一搭一檔這一番言語,心頭滿腔鬱氣頓時散去了一大半。她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因笑道:“被你們這兩朵解語花一說,我這心中大石頭總算放下了。也罷,這時候想多了也白搭,還不如順其自然。”

    姨甥三人說了一會兒話,蘇氏便告辭離去。而這時候,葉明月也沒興致再和小北一塊研究揚州府誌了。她盯著小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認認真真地問道:“剛剛你說高拱的那些話,全都是自己想的?”

    “誰被突如其來罷相之後還這麽蠢,派了信使一路招搖過市給人送信?”小北挑了挑眉,臉色隨即晦暗了下來,“想當初嚴嵩罷相,就沒給父親帶過什麽信,可那個嚴世藩卻偏偏死不要臉一個勁糾纏父親。父親因為當年給嚴家送過很多禮,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嚴世藩要挾手中存著和他來往的信,不得已隻能維持往來。要不是後來被抄檢出來,父親也不會死在牢裏!高拱肯定知道當年的事,又怎會這麽幹,再說姑父又和他不熟,根本就沒關係!”

    原來是想起了當年胡宗憲的事,並不是汪孚林提醒了她……這丫頭終於不再隻是跳脫衝動的性子了。

    葉明月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握了握那雙微微有些涼意的手,輕聲說道:“別想了,我們早點睡吧。”

    “姐,都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覺得這話對嗎?”見葉明月臉色猛地一僵,小北連忙搖頭道,“我知道不該問,姐你別多想,我就是隨口這麽一說。我這就去睡了!”

    見小北大聲叫了門外丫頭打水進來,三下五除二泡了腳換了衣裳,就上床往裏躺了下去,葉明月隻覺一顆心跳得飛快。她很清楚小北的這層心思是從何而來,也知道她經曆大變之後,如今是葉家女不是胡家女,不像那些祖上蒙冤的子孫要靠朝廷昭雪來重新進入官場,因此自然會感激君恩,感激仗義執言的朝臣,小北心中更感激的,是葉家,是呂光午這樣庇護過她的人,是何心隱等追隨過胡宗憲的幕僚,是汪孚林這樣為祭祀奔走過的人。

    相形之下,一念之間就可令忠臣良將淪落塵埃,又可讓他們死後得以恢複一世英名的君恩皇權,隻怕不會讓小北生出任何感激之心。

    說到底,她們自幼受蘇夫人教養,讀過儒家經義,可耳濡目染的卻不是朱子理學那一套,而是未經刪改的孔孟原本。她至今還記得。讀到“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時候,有多麽的驚駭;聽到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何等振聾發聵;至於孟子說的。“貴戚之卿,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了。怪不得國初朱元璋會一度憤而貶低孟子的地位,這樣的思想哪位帝王能受得了?

    直到她躺上床,方才聽到耳邊傳來了小北訥訥說話的聲音:“姐,我不會在別人麵前那樣說的……”

    “嗯,一定要記得分寸。”葉明月給她把袷紗被拉上來一點,這才輕聲說道,“別多想。睡吧。”

    先是隆慶皇帝駕崩,而後沒過幾天,首輔高拱竟然就被罷相了,接連這些消息自然讓揚州官場震動不小。畢竟,皇帝死了,幼主即位,本應該對天下官員沒多大影響,大家照常當官就行了。可高拱一倒,也就意味著當初其倚為臂助的那些親信很有可能遭到清洗。可不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當然,需要發愁的多半是正印官,那些屬官自可置身事外幸災樂禍看熱鬧。而老天爺也仿佛在這時候給人添堵,連日陰雨不斷,哪怕打傘都抵不過疾風驟雨。

    清晨的大雨滂沱之中,幾輛馬車停在了城府門口。盡管最初程老爺信誓旦旦地說不會讓他們吃虧。而且連日以來事變頻頻,但對於鹽商們來說,沒有什麽比賺錢更加重要的了。程府大廳之中,幾個和程老爺素來交好的鹽商你一句我一句追問程老爺如何分配餘鹽,看得程乃軒直皺眉頭。可這種場合他插不上話。少不得用胳膊肘撞了撞汪孚林,示意他上去幫老爹兩句,得到的卻是汪孚林的輕輕搖頭。

    “各位應該都知道,兩淮巡鹽禦史乃是從前高閣老的心腹,驟逢巨變,他雖說勉強還在理事,可開單掣驗的效率如何,你們也有目共睹。而且,如今連日陰雨,我為了以防萬一,已經將原本存儲在邵伯鎮上的餘鹽全都轉運了大銅山……”

    仿佛是呼應程老爺的這句話,就隻見屋子外頭猛地閃過一道白光,緊跟著就是轟然一個炸雷,一個一把年紀的鹽商竟是下意識地抱頭蹲在地上。等到程老爺將他扶起來,他才滿臉不自然地打了個哈哈說:“也是,這好像是老天爺也知道先帝剛去世不久似的,一下雨就沒個完……”

    幾乎是同一時間,外間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隨著程老爺喝了一聲進來,卻是渾身濕透的程琥進了屋子。他顧不上和其他人見禮,氣急敗壞地說道:“歸德府和徐州那邊連續下了暴雨,據說黃河水一夜漲了一丈,如今已經倒灌入了運河,高郵寶應那邊運河水已經滿溢入城,緊急派人到揚州府稟報,如今北麵運河鈔關正在緊急填沙袋攔水,但看樣子淮揚州城也未必能幸免。”

    真的發大水了?

    屋子裏的鹽商不禁麵麵相覷,緊跟著便有人驚呼一聲道:“老天爺,鈔關那兒的堆棧裏頭可全都是鹽!”

    此話一出,其他人一下子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道如果存著其他的貨物,隻要屋子結實不被衝垮,浸水的貨物也許會損失慘重,可好歹還能剩點下來,可如果換成鹽……在水裏一泡,連個屁都剩不下來!盡管這雨已經斷斷續續下了有好些天,時大時小,水患的傳言也一直都有,問題是他們都認為這是程老爺的策略,誰知道竟然會是真的!

    “黃河水患兩三年就是一次,倒灌運河也不是第一次,有備無患,我之前轉移堆棧內存貨的時候,就曾經知會過各位,想來各位應該都未雨綢繆了才是。”

    話音剛落,屋子裏頓時都是一片慶幸的聲音。一個中年鹽商便幸災樂禍地叫道:“咱們信不過誰還能信不過程兄?當然早早就挪出來了。我聽說汪道旻陸陸續續又運了不少鹽回來放在堆棧裏等著掣驗,還有很多在路上,這次發大水,他不知道要損失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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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八章 逼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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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淮水倒灌入了運河,運河滿溢,揚州城中瞬息之間便漲水兩尺,據說水位還在升高!

    自從北平升格為北京,而後又成了京城,大明朝這百多年來一直都在對運河進行各種疏通和改造,即便其中很多主持疏浚以及另開河道的,都是赫赫有名的能臣,但人定勝天放在這種年代完完全全是笑話。由於淮揚段運河的水大多靠的是黃淮水係作為補充,隻要黃淮泛濫,必定就會殃及到運河。所以三年一小患十年一大患,區別隻在於遭殃的是什麽地方而已。

    然而,淮揚已經有好些年沒有遭遇大水患,故而此前關於上遊連遭暴雨的傳聞雖多,大多數人卻抱著僥幸。

    汪道旻也同樣如此,因為消息是程老爺傳出來的,他更加深信不疑這隻是對方的策略。所以,當家人報說運河滿溢,他的第一反應便是荒謬。然而,等站在屋簷底下看到慌亂的家人正在緊急用各種各樣的辦法攔水,他隻覺得腦際轟然巨響,思維幾乎為之停頓。

    揚州城可不比其他地方,一條運河穿城而過,一旦運河滿溢,城中自然會水漫金山。雖說嘉靖三十五年的時候,因為舊城太小□◇,不夠住,鹽商們紛紛捐資,再加上官府出了一部分錢,又加築了一座新城,大多數鹽商都搬進了其中,和徽州的府縣雙城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為了運河水利的方便,新城一樣是讓運河穿城而過,所以一旦運河滿溢,新城老城自然一塊倒黴。而與此相伴的,還有另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

    那就是鈔關東麵堆棧中,自己積存正在等待官府掣驗的那些鹽貨!

    不顧家人仆役的攔阻。汪道旻立刻發瘋似的出了門,匆匆趕往天寧門預備出城。一路上,馬車在齊腰深的水中艱難行進,越走越慢,即便車夫頻頻勸告,可他哪裏肯聽。直到遠遠看到平日那座人來人往的城門時。他卻隻見這裏已經有很多兵卒看守,一個個碩大的沙袋正堆起了一條很高的圍牆,還有人在高聲叫嚷著什麽。

    “高郵寶應那邊據說已經水深三尺了!”

    “誰讓府尊傳命他們卻不聽,咱們這邊還已經有所預備,就這樣還是來不及。城外情形如何?”

    “靠近運河的地方都被淹了,村鎮那邊隻怕一時半會沒法計數。”

    在這些聲音中,得知馬車無法前行,汪道旻慌忙下了馬車高儀腳低一腳快步趕上前去。還不等他開口,有人看到失魂落魄站在雨中的他。立刻沒好氣地迎上前來:“府尊有令,城門已經關閉了,沒有手令不得進出!而且城外很多地方都被淹了,城外積水少說也有四尺,你出城也沒法走,除非你能劃船!”

    汪道旻顧不上那傾盆大雨打得自己連眼睛都睜不開,聲音急切地說道:“軍爺,我有急事要出城去鈔關……”

    “鈔關?”那披著油衣戴著鬥笠的軍官打量了一下濕成落湯雞的汪道旻。須臾就明白了怎麽回事,頓時似笑非笑地說。“鈔關上下的官吏全都緊急疏散進了城,你這時候跑過去能找到誰?哦,我知道,你是為了鈔關東邊堆棧裏的那些貨吧?告訴你,別癡心妄想了,那邊就在運河邊上。也是一開始就被淹的地方。這要是別的貨還好說,如果是鹽……嗬嗬。”

    盡管最後隻是一聲意味深長的冷笑,可汪道旻又不是傻瓜,怎會聽不出來其中的譏刺?他隻覺得身子猛地一搖晃,隨即一下子癱坐在地。雖說後頭車上趕上來兩個仆人慌忙將他從積水中攙扶了起來,但他仍是沾了一身泥水。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人弄上馬車,又是怎麽回到家裏的。



    而被這一場大雨以及這個壞消息兜頭一澆,他當天晚上就發起了高燒,家裏妻妾兒女頓時亂了方寸,甚至有那些知道不妙的仆役悄悄跑路。



    好在汪道旻畢竟才剛四十,平時身體底子勉強還算不錯,兩三天昏昏沉沉的高熱過後,他終於勉強恢複了神誌。然而,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他便是叫來了管家,一字一句地問道:“鈔關堆棧那邊如何?”

    盡管知道主人這會兒才剛剛清醒過來,聽不得壞消息,可是,在汪道旻那淩厲的目光注視下,管家猶豫再三,終究還是低聲說道:“雨勢是今天才稍稍小一點的,揚州城中大部分都泡在水裏,各處城門大多數時候都是關閉不開,那邊的消息不多。聽說……”

    “聽說什麽?快說,賣什麽關子!”

    “聽說那邊堆棧裏存的糧食全都泡在了水裏。而且,說是這次黃淮泛濫,運河滿溢,整個淮揚一帶淹沒良田道路無數,幾大鹽場那邊也損失慘重。”

    糧食都泡在水裏,更何況是鹽?而且鹽場那邊都被水淹了,也就意味著灶戶的餘鹽也全都受到了波及,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完了,全完了!



    汪道旻隻覺得兩眼一黑,幸好旁邊一個侍妾眼疾手快,將包裹著冰塊的軟巾敷在他額頭上,他才沒有再次昏厥過去。他支撐著坐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剛想要說話時,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吵嚷。本就心頭火大的他頓時沙啞著嗓音嗬斥道:“我還沒死,吵什麽!”

    門外須臾安靜了片刻,但很快就有人進了屋子,卻是汪道旻的兩個兒子。平日裏他們為了誰能繼承父親的地位明爭暗鬥,但眼下一個一臉惶急,一個滿心怨憤。這會兒長子便搶先叫道:“爹,不是我和弟弟不知輕重攪擾你休息,實在是他們太過分了!你這兒正病倒在床,那邊其他幾個房頭就齊聚在一起來逼宮了!還說……”

    次子也趕緊接上話茬道:“還說這次水患的事情很早就有預警,大家都忙著把囤積的鹽轉移地方,隻有爹一個勁往堆棧中放,還不知道早點找巡鹽禦史掣驗通關,這簡直是利令智昏!他們竟然叫囂說,要重新推舉一人來經管鹽業,這次的虧空理應我們四房單獨承擔!”

    如果說剛剛蘇醒之後得到的消息就已經很壞了,此時此刻汪道旻就根本是差點背過氣去。往日他獨斷專行的時候,其他幾房哪裏有人敢置喙自己的提議,可現如今逮著這樣一個機會,竟是一大群人合在一起俶爾發難,簡直是欺人太甚!

    “人呢?人都在哪裏?扶我起來,我倒要看看他們哪來的底氣!”

    見父親如此決意,兄弟倆頓時長舒了一口氣。盡管往日他們對其他幾房嗤之以鼻,可家裏如今遭遇巨變,那邊又是各房當家人聯袂而來,他們根本就扛不住。隻不過,見汪道旻顫顫巍巍的樣子,他們又有些不放心,最後還是長子想到了辦法,立刻高聲吩咐道:“快來人,抬肩輿過來,再去多準備幾件油衣……就算有遊廊,風雨這麽大,總還會飄進來,萬一凍著了爹怎麽辦……”

    汪道旻此時此刻卻已經無心去理會長子這小小的殷勤了。當他被人挪到肩輿上,一路來到大廳,就隻見那邊已經坐了五個人,其中四人都是在揚州汪氏四房的當家人,謝老安人一個女流顯得分外紮眼,而另外一個少年他雖隻見過兩次,可那記憶卻分外刻骨銘心,因為那分明是程老爺的子侄,叫什麽雙木的!一時間,新仇舊恨全都湧上心頭,以至於他惡狠狠地瞪著對方,厲聲喝道:“我汪家的事情什麽時候輪得到程家人插手?”

    知道汪道旻這是說的自己,汪孚林便放下手中茶盞,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拱了拱手道:“好教四老爺得知,晚輩徽州歙縣鬆明山汪孚林,家父諱道蘊,此次正好來揚州,來不及向四老爺問安,一直拖到今天才登門拜訪,實在是怠慢了。”

    這個程老爺身邊如同跟班似的子侄竟然是汪孚林?是汪道蘊的兒子?這怎麽可能!

    汪道旻一下子回過神來,品味出了其中那股陰謀的味道。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抬起手來,顫顫巍巍地指著麵前那個比自己幼子還要小的少年,可卻哆哆嗦嗦沒能說出一個字來。還是一旁的汪道旻長子反應得快,一把攙扶了父親的同時,又色厲內荏地喝道:“既然是汪家人,你還敢吃裏扒外,幫著程家人算計本宗長輩?就不怕宗法族法嗎!”

    “哦,原來這時候,四房倒是記得宗法和族法了。”汪孚林嗤笑一聲,卻又彈了彈衣角,儀態自如地坐了下來,“想當初看著我爹老實好欺負,就在收鹽的時候給他設了一個圈套,然後讓他虧空了大筆銀子,甚至逼得他不得不自己承諾放棄紅利,還欠下大筆債務,那時候怎麽沒人說族法宗法?”

    “這鬆明山汪氏的鹽業生意本來就不是一家的,而是七房合股,各占一份,可這些年來,四老爺一個人死死攥住大權,別家不是淪為隻能拿著一年奇千八百兩紅利的看客,就是被你當成掌櫃夥計那樣的使喚,哪裏還有半點同宗同族的情誼,那時候怎麽沒人說宗法族法?”

    “想當初曾伯祖父守義公在世的時候,他被公推為兩淮鹽?祭酒,不止是徽商服膺,而且其他各籍的商人全都服膺,鬆明山汪氏隱隱為兩淮鹽業翹楚,可現在呢?徽商中誰不知道,吃裏扒外這四個字,四老爺你想否認也洗不幹淨,虧你兒子倒是好意思說宗法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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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九章 終於出了一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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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打嘴仗的輝煌戰績,在徽州一府六縣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在這揚州,哪怕汪道貫曾經幫他免費做了一次廣告,可畢竟他老爹汪道蘊那性格擺在那裏,所以很多人都是將信將疑。雖說謝老安人和汪道縵與他打過一次交道,有所見識和了解,可今天真的見他火力全開,他們還是有一種歎為觀止的感覺。至於被他們說動的另外兩房當家,那就是驚歎之餘大感解氣了。

    汪道旻被譏嘲得兩眼發黑,再見長子啞口無言,次子幹脆就躲在人後不做聲了,他簡直想要破口大罵這兩個沒出息的兒子。可現如今敵人都逼到家門口了,他就算再氣也不能表現出窩裏鬥的架勢,因此隻能咬緊牙關當成沒聽見汪孚林的話。

    既然撕破臉,汪道旻說話也立刻肆無忌憚了起來。他冷笑著往居中主位上一坐,輕蔑不屑地說道:“好,好,各位既然全都來了,口口聲聲都是我的錯,想要逼我下台,可剛剛汪孚林也說了,鬆明山汪氏這生意總共是七房合股,你們五家想要為所欲為,那也是休想!長房的昆大哥不點頭,你們想要仗著人多勢眾成事,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麽德行!”

    《☆,

    “伯父南明先生自然是同意的。”汪孚林不等汪道旻繼續貶損其他人,他便似笑非笑地插嘴道,“好教四老爺得知,自從南明先生前年撫治鄖陽開始,他就把在外代表鬆明山汪氏的權責交托給了我,這點事情。我還是可以代他做主的。”

    “狂妄。口說無憑!”

    麵對汪道旻仿佛要擇人而噬的目光。汪孚林卻從從容容地說:“四老爺回頭若是不滿,自然可以找伯父和兩位叔父對質,但現如今,你可以問問各房當家長輩,是否相信我可以代表伯父南明先生。”

    謝老安人自然不想今天好端端的逼宮節外生枝,當下毫不遲疑地說:“上次仲淹來揚州時,便曾經說南明對孚林這個侄兒很是看重,出仕在外期間。一直都是讓其打理鬆明山汪氏的外務,今天他代表南明自是不錯。”

    “我也相信。”汪道縵當即附和道,“誰不知道孚林是鬆明山汪氏這一輩中最出色的子弟?”

    有兩人打頭,剩下兩位當家自也點頭表示認可。這時候,不等汪道旻繼續鬼扯找借口,汪孚林便泰然自若地說道:“所以,今天可以說是七房當家全數到齊,而且曆年的賬本也已經全都捋清楚了。這七八年來,七房所得分紅,除卻我爹自願放棄的那一份。長房所得尚還勉強能和從前持平,其餘各房全都不足最初的五分之一。雖說能者多得。四老爺打理鹽業辛苦,多分一兩成也算應該,可你千不該萬不該把七房的產業當成自己一家的!”

    汪道旻眼見外間有幾個渾身濕透的仆人搬了一口油衣包裹的箱子進來,一層一層解開之後打開箱蓋,恰是滿滿當當的賬本,他忍不住死死抓住扶手,整個人都要僵硬了。當此之際,倘若他還沒意識到下頭的親信掌櫃中有人背叛了自己,那他也白白在商場上打拚了這麽多年!



    走上前去隨手在箱子裏抽出一本,轉身遞給了坐在上手的汪道縵,汪孚林便拍了拍手道:“所以,今天除卻四老爺之外,我們六房已經達成了一致,從今往後,還請四老爺退出鹽業經營,好好頤養天年。鬆明山汪氏這點基業,日後由七房九老爺執掌日常事宜,每年各房推一人監理,以免再有這等獨斷專行之事!至於這次四老爺你先勾結晉商和江右商人,又引淮北商人想要摻和淮南行銷,更是在堆棧折進去了一大筆,那可對不住了。”

    他微微一頓,沉聲說道:“這些年你既然吞進去了大筆紅利,此次就麻煩全都吐出來!”

    “豎子,你敢!”

    汪道旻終於再也扛不住,罵出這四個字後,他頓時仰麵就倒,這時候,他的長子和次子方才一下子慌了手腳,一個忙不迭扶著父親,另一個眼露凶光,捋起袖子就想上來教訓汪孚林,可看到外間呼啦啦湧進來十幾個人,此人嚇了一跳趕緊後退。

    此時此刻,汪孚林方才對謝老安人微微頷首,這位今天到場的唯一女性,卻也是輩分最高的老婦人少不得帶頭站起身來。



    “四郎這麽多年來隻顧四房,不顧其他各房的利益,大家都是忍無可忍,此次公議如此,老婆子我自然是下定決心。現如今所有城中鹽行,所有掌櫃夥計,以及堆棧那邊,我們都已經派人去接管了,就請四郎好好養病,其他的安安心心不要管。”

    謝老安人帶頭,其他人一一起身,繼而在剛剛湧進大廳的那些人護持下,上了肩輿離開。走在最後的汪孚林看了一眼亂成一團的大廳,心裏突然想起了為當年舊債在外一躲就是很多年的汪道蘊。雖說他現在對這位老爹也談不上多麽深厚的感情,可也忍不住很想讓其看一看當初的罪魁禍首是什麽下場。

    這一口憋了多年的氣,終於是出了!

    出門上了馬車,繼而一路往蜀岡上行,積水終於從最初的沒過大半個車軲轆到最後隻餘淺淺一些。當馬車停在一座宅院門口時,先行披上蓑衣戴上鬥笠下車的汪孚林把車上一個個人攙扶了下來,尤其是年紀最大的謝老安人。等到把他們送進了宅院,他摘下鬥笠遞給一旁伺候的丫頭,又解下濕淋淋的蓑衣,這才最後一個進了廳堂。

    相比汪家那富麗堂皇的地方,這裏顯得有些古樸陳舊,但站在主位迎接眾人的主人卻是程老爺。

    而這裏,便是程老爺當初的舊宅,雖說遠不及那座汪孚林曾經拜訪過的豪宅。卻是在整個揚州城內地勢最高的地方。即便在這樣的大雨中依舊沒有任何積水。此時此刻。他笑著請了眾人一一坐下之後,這才不動聲色地說道:“鈔關堆棧那邊,孚林提早通過鹽運司打過招呼,雖說用船搶運出來的大概就是一半左右的餘鹽,但畢竟能減少很多損失。至於此次淮鹽各大鹽場那邊,恐怕受災巨大。如若各位此時趁機借錢安撫灶戶,從而買斷兩三年的餘鹽,那接下來幾年就能穩妥很多。”

    見汪氏各房當家登時喜形於色。慌忙謝了又謝,程老爺又繼續說道:“而人人都知道我去年總共組織了二十萬引餘鹽,卻不知道為了把鹽價維持在一個平民百姓負擔得起,而又不至於太賤,以至於傷了我等鹽商的水平,我去年還額外存了一批十萬引餘鹽。加上此前運到大銅山的那些,今年各大鹽場倘若結算不了那麽多鹽引,我們捏著這樣一批餘鹽,也可以去鹽運司想想別的辦法,讓這批餘鹽變成正額鹽。”



    這其中的意思。在場的每一個人當然都能明白。黃河水倒灌進了運河,如今淮揚一帶運河水滿溢泛濫。必定會波及眾多鹽場,那些灶戶家中的存鹽很可能會遭受巨大損失,這樣一來,本來官府按照上一年的生產狀況核定出來的今年淮鹽產量肯定會無法達成。鹽引少賣了,也就意味著官府朝廷的收入大幅度減少,交到太倉的銀子也會大幅度減少。而兩淮解運的銀子占整個天下的三分之二,這又是多大的影響?



    當此之時,想來鹽運使和巡鹽禦史正焦頭爛額,而各大鹽場也遭受巨大損失,在這種情況下,把這些其實是私鹽的所謂餘鹽洗白就很容易了。雖說要少賺一點,可是,能夠得到一個朝廷的人情,異日對汪氏這攤子鹽業自然助益巨大。

    汪孚林不得不為程老爺的算無遺策喝一聲彩,作為兩邊接洽的中人,這時候他就幹脆歇著了,隻看汪氏那四房當家和程老爺商量如何接收汪道旻那些產業以及人手的諸多事宜。在這種外頭大水尚未退去,而汪家整合還未完成的時候,他當然不會立馬拋出銀莊票號的問題,隻是想著之前去府衙見龐府尊時,談到提早開鐮,以及預防水患那些事。盡管已經有所警覺防備,可在這樣一場天災麵前,一切準備仍然顯得異常蒼白薄弱。

    揚州這邊因為水係還算豐沛,一年一熟之外,也有些田能夠一年兩熟,這種夏秋之際的大水,不但將春天那一茬的收成完全泡湯,而且下一季是否能趕上還得看水退去的速度。之前打下來的穀子還沒來得及曬就碰到了這大水,如果農人能根據官府的警示將稻穀貯存到地勢高的地方也就算了,如若不能,就算提早開鐮割稻收獲,接下來糧價飆升幾乎是必然的。

    “孚林。”

    被這突然一聲叫喚,汪孚林才猛然回神,這才發現謝老安人等全都看著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對不住,剛剛走神了。”

    汪孚林剛剛直接把汪道旻給說昏厥過去的情景還印在眾人腦中,此刻見他微微尷尬慚愧的樣子,每一個人都不禁覺得,這才應該是這年紀少年郎該有的樣子。開口叫他的程老爺便一時莞爾,隨即開口說道:“我打算去拜訪一下府衙龐府尊,鹽運使顧大人以及巡鹽禦史劉侍禦,隻要水勢稍退,我等願意出麵說動城中鹽商拿出一部分存糧來解燃眉之急,希望三位大人能夠與鹽商會商大計。”

    葉明月這次過來,還帶來了汪道昆和許老太爺的帖子,汪孚林卻至今還沒拿出來過,如今程老爺既然沒要求,他就更加不打算狐假虎威去幹這事了。畢竟,鹽商們這次的損失估計也不小,哪裏會平白無故做好人?所以,他點了點頭後就直截了當地問道:“程伯父是需要我做什麽?”

    “此次水患最厲害的是淮揚一帶,鳳陽巡撫不日即至,但據說,應天巡撫張佳胤張部院人正在鎮江,畢竟鎮江也在運河邊上,隻如今受害輕微而已。我聽乃軒說你和他曾經見過,希望你能過去見他一麵,代表我揚州鹽商從鎮江買一批糧食,然後用最快的速度運過來。”

    聽到是為了這個,汪孚林立刻想都不想地應道:“好,程伯父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這次我汪小官人也該出馬去做一下善事了,免得回頭災星之名傳揚更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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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9:33:0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四零章 雨中不夜渡(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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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州新舊兩城,舊城街道格局縱橫交錯,四四方方,而新城卻是包括了蜀岡上和蜀岡下,故而很多住宅裏坊都是因地製宜,其中那些七拐八繞的小路就連本地人也不能盡數了解,更不要說外地人。新城因為是官府向鹽商們募資修建的城牆,其中居民自然也主要是這些鹽商。而為了搶占運河地利,甚至於修建靠近運河的私人碼頭,不少鹽商都把宅子安在了運河附近。所以此次運河水滿溢,不少人家自然是水漫金山。

    當汪孚林從蜀岡上程家老宅下來時,看到的便是家家戶戶正在攔水自救的場麵。當然,這其中也不乏有那些家資雄厚,於是一整座宅子中,重要建築全都建在夯土台子上,在水患之中還能勉強維持的。但大多數人家也就隻能靠沙土袋子攔水。好在新城中的住宅修建至今也就是二三十年,揚州城內的運河水位也不像高郵寶應那樣高出城池一大截,故而盡管已經處處看海,卻還到底尚未變成水鄉澤國。

    帶著水火無情的感觸,汪孚林先趕往了鹽運司。自從葉明月帶著小北搬到了這裏,他隻靠嚴媽媽兩頭聯係,再也沒有見過姊妹倆,可現如今畢竟大水當前,他又要√,急著往鎮江走一趟,嚴媽媽又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輕輕鬆鬆溜出來,所以他不得不親自過來。此刻他身穿蓑衣鬥笠,身後跟著之前那四人,剛騎馬來到運司街,就發現這裏積了約摸兩尺深的水,雨勢雖不是瓢潑大雨。可也不算小。可就在這樣的惡劣天氣裏。鹽運司門前卻停著一溜十幾輛馬車。

    這就苦了車夫以及隨車的那些隨從,在這外頭躲沒法躲,隻能泡在水裏等候主人。

    汪孚林今天既然已經在汪道旻麵前正式挑明了身份來意,這會兒就直截了當地策馬到了鹽運司門前,心裏的打算是掣出汪道昆的名帖,然後狐假虎威地求見一下鹽運使顧廷貞。他此來並不僅僅是為了知會葉家姊妹倆自己的去向,而是考慮到此次水患非同小可,關於鹽業的那點事也基本上收尾了。因此打算開口勸她們回去。可就在他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卻突然瞥見裏頭一個和自己一色裝扮的中年人從大堂那邊施施然走了出來。

    “呂叔叔!”

    汪孚林吃了一驚,也忘了拿出帖子來的事,連忙叫了一聲。而呂光午也自然看見了汪孚林,當下加快了腳步。等到出了鹽運司,他就微笑頷首道:“我還打算去程家找你,沒想到正好碰上了。我已經和她們說好,立刻護送她們離開揚州。畢竟,這場大水何時能退還說不準,接下來很可能又是青黃不接的災荒。縱使揚州城昔日富庶繁華,這次也會元氣大傷。說不定還會亂上幾個月。更何況顧大人自顧尚且不暇,還是不要繼續攪擾的好。”

    “那倒是省了我跑一趟。”汪孚林如釋重負,也就不準備再動用汪道昆的人情去見人了,畢竟到時候被人問東問西卻也麻煩,“何時啟程?”



    “今天。”見汪孚林一下子瞠目結舌,呂光午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擇日不如撞日,再說了,難道程兄沒有請你出馬去鎮江府買糧食?”

    “……”

    汪孚林瞪大了眼睛看著呂光午,這才第一次意識到,這位看似灑脫不管俗務的新昌呂公子,竟然和程老爺是認識的,而且看樣子還挺熟!

    “否則你以為我怎麽說動那兩個丫頭?葉家大小姐還好,那是能聽勸的性子,小北就不一樣了,要是你不和她們一塊離開揚州,她肯定死都不肯走。昨天我就已經來過敲定了此事,這會兒她們已經整理好了行裝,你就和我在這等著她們,到時候直接就出城南下。我之前出城探過,揚州往南到長江那一段官道情形還算好,水不過膝。不過這一次揚州城裏也本來就不算是災情最重的地方,反倒是淮安府以及高郵和寶應已經是一片澤國。”



    該說的話全都讓呂光午給說去了,汪孚林還能說啥?他隻能乖乖點頭表示同意。當然,看到外頭那一溜鹽商馬車,他少不得又探問了一下呂光午,果然悉數如他所料,盡管之前一直都有今年夏秋之際鬧水患的傳聞,可因為消息和程老爺沾邊,很多鹽商都不信,哪怕並不是所有人的鹽貨都存在鈔關東邊的堆棧,可很多都是在地勢低窪的地方,而且因為動輒幾萬斤幾十萬斤,哪裏是輕易能夠搬動的。

    而由於這次水患乃是一夜之間突然襲來,所以,用損失慘重四個字來形容這些鹽商,半點不為過。

    約摸兩刻鍾之後,汪孚林就看到兩輛馬車從運司街另一頭過來,因為下雨天視線不好,車前都掛著琉璃燈,燈上赫然是一個葉字,顯然是馬車從鹽運司後門出來,再繞到前門和他們會合。當兩輛車一前一後到了近前時,他就看到窗簾被人拉開了一小條縫,隨即就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呂叔叔不是說回頭到程家接了你一塊走嗎?怎麽你也在這?”

    “別問我,我這隻小狐狸這次算是被兩隻老狐狸支使得團團轉。”汪孚林一攤手,隨即提醒道,“雨不小,記得路上把窗戶封好,免得回頭車廂進水就麻煩大了。這次是雨中行路,不比上次天氣好,如若車廂裏頭有什麽狀況,盡早說一聲。”

    “知道知道,真囉嗦。”嘴裏這麽說,小北還是回過頭來問葉明月道,“姐你有什麽話要對他說的?”

    葉明月卻是長話短說道:“天色不早,先趕路吧。”

    既然如此,汪孚林也懶得在雨中嘮叨什麽,當下便吩咐跟著的兩個鏢師把油衣包裹的行李先送到後一輛馬車裏,隨即就立刻啟程了。呂光午的兩個伴當早已等候在了南邊城門口。眾人會合之後立刻循官道出城。一路上。起初水還滿過了小半個車軲轆。也就是大半截馬腿,行進速度很慢,可走了約摸一個半時辰之後,水勢便漸漸小多了,一行人走得總算快了起來。即便如此,等眾人趕到渡口,卻也已經到了傍晚。

    在如今這種時節,自然很少有船敢於夜渡長江。就算人家敢,汪孚林也絕對不敢冒這樣的風險。於是,他帶人跟著呂光午投宿了一家旅舍。有常常出門在外的呂公子帶路,當然不會再次倒黴地住到了黑店。可當宿下之後,汪孚林找到葉明月和小北一說打算,就立刻招來了激烈的反應。

    “讓我們先坐船回去?為什麽!呂叔叔不是說等你到鎮江買好了糧食,就一塊回徽州?”

    “首先,你來的時候是騎馬,而不是坐車,長江上頭那些渡船載兩匹馬還沒什麽問題。卻不可能容納得下你們這兩輛馬車,到時候你們過了長江之後。還要在雨裏再去雇車,而且臨時是否能雇到幹淨的馬車,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見小北頓時啞然,汪孚林就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第二,我去見應天巡撫張佳胤,不是讓他救助糧食,而是拿著錢去買糧食,這一點有揚州城中汪程兩大鹽商聯名的親筆信,但畢竟不可能帶現銀,我和呂叔叔的行囊裏頭加在一起就隻有一百兩黃金而已,到時候我隻怕還要重新回一趟揚州結清糧款。難不成你們還要跟著我再跑一趟?第三,高閣老下台,邵芳也算是失勢了,你不用擔心他又對我怎麽樣。說到底,他已經在我手裏栽過三次了,事不過三。”



    聽到汪孚林有條有理拿出了這三條理由,葉明月再看看小北,見她雖說老大不高興,可眼睛卻滴溜溜直轉,她便索性代其問道:“你就放心讓我們這樣回去?”

    “雖說夫人又派了不少人手跟來,但我會把我這邊兩個鏢師,還有閔福和吳六一兩位老卒借給你們,我這邊有呂叔叔就夠了。”汪孚林早已想好了,掰著手指頭算了一算,最後抬起頭道,“頂多十天到十五天,我和程乃軒肯定回徽州。我要再不回去,柯先生回頭得嘮叨我一百遍,他就快提著鞭子耳提麵命了。”

    “真的頂多半個月就回去?”小北盯著汪孚林,見其很幹脆地點頭,她突然站起身去打開了一個裝行李的藤箱,在裏頭翻翻找找好一會兒,竟是把文房四寶給拿了出來,隨即在桌子上不輕不重一放。

    見汪孚林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顯然有什麽猜測,她方才嘴角一挑笑道:“你以為我是讓你立字為據省得耍賴?呸,你這家夥說一套做一套,白紙黑字也未必管用。我是讓你給你爹娘,大姐二娘小妹,還有金寶和秋楓都寫封信,我和姐給你捎回去!”

    汪孚林剛剛還真的差點會錯了意,聽到小北這麽說,他方才覺得很不自在。不論如何,哪怕之前有口信捎回去,見到程老爺和程乃軒之後,也一度寫過一封信寄回去,可畢竟出來這麽久了,家裏那一堆老老小小指不定記掛成什麽樣子,金寶還因為這個考砸了道試。眼看小北似笑非笑磨墨鋪紙,他提著重若千鈞的筆杆子,哪怕他如今的文采寫起八股文都頭頭是道,這封信該怎麽起頭卻著實犯難。

    到最後,他不得不幹脆多費了許多功夫,從汪道蘊吳氏這對父母,汪元莞和汪二娘汪小妹這三姊妹,再加上金寶秋楓,乃至於葉縣尊和蘇夫人,總共寫了四封信,洋洋灑灑用了一遝小箋紙,手都寫酸了。好在都是平實的白話,倒也不用字斟句酌。可當葉明月找了一堆信封過來,讓吹幹墨跡的小北幫忙裝的時候,汪孚林卻注意到信封還多了一個,不由得納悶地看著這位葉大小姐。

    “你這個米業行會的撒手大掌櫃就不給那些糧商寫封信,順帶也安撫一下你那個受驚過度的小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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