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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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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一章 隱伏殺機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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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盡管汪孚林不是李白,而且這時候不是三月,他又是從揚州城南靠近長江的渡口送人,而非從黃鶴樓送人去揚州,可他遙望著那條船在淅淅瀝瀝的雨中逆行西去,腦海中卻不知不覺浮出了這兩句詩。可相比當年孤寂的李白,他的身邊卻還有一個實在是可靠得過分的臂助。此時此刻,那裝著一百兩金錠的包袱便被呂光午毫不在意地提在手上,就仿佛是三兩棉花,甚至還有興趣和他開玩笑。

    “別看了,船都沒了,有時間在這兒耽擱傷春悲秋,還不如趕緊辦完事回去娶媳婦!”

    “呂師兄,當初頭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大為敬畏,可現在你越來越像平常人了,這算不算褪盡風流顯本色?”

    “原來是小北走了,你也敢叫出這一聲師兄了。”呂光午哂然一笑,毫不在意地說道,“英雄也好,勇士也罷,就和田間地頭的老農,販夫走卒一樣,全都不過是普通人,世人的敬畏,歸根結底隻是外在的東西。我不過生來有幸在名門,若是在尋常農家,此時此刻說不定也是一樣為天災驚慌失措,為了溫飽活命而掙紮求◆,存。何先生曾經說過,出身不一樣,地位不一樣,責任就不一樣,隻可恨世上太多太多人意識不到這一點。”

    汪孚林早就覺得何心隱這人生錯了時代,而呂光午這個何門弟子此刻語出驚人,他當然絲毫不會覺得奇怪。

    葉明月和小北姊妹一行人上的是西去蕪湖的船,而他和呂光午此時坐的則是橫渡長江前往鎮江府治所丹徒縣城的渡船。因為兩人還帶著馬匹的關係,渡口所有渡船中載重能力最大的這條船上,除卻艄公父子就隻有汪孚林和呂光午兩人。此刻他們這一番閑談。艄公全都聽在耳中。老艄公一麵叫著幫忙的兒子把好舵,一麵卻是好奇地問道:“兩位官人看樣子非富即貴,說話卻這樣實在,真難得。聽說淮揚那邊發大水,二位這是打算到丹徒避一避?”

    “也是也不是。”汪孚林想想丹徒就在長江對岸,他便有意問道。“聽說應天巡撫張部院如今正好在丹徒,是不是也為了防水患而來?”



    “朝廷的官爺有什麽打算,我一個艄公哪會知道。”老艄公立刻大搖其頭,想了想就說道,“倒是聽說鎮江府內衛所官兵有調動的跡象,說是嚴防有盜匪借著大災之年肆虐。”

    衛所的官兵在調動?

    本以為張佳胤匆匆趕到鎮江府,是因為淮揚水患的關係,可聽到衛所調動,汪孚林立刻和呂光午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是帶過兵的。前者則是聽說過這年頭調兵是何等嚴格的,所以對這個消息都深感震驚。哪怕這年頭的巡撫大多掛著提督軍務,又或者協理軍務之類的名頭,可除非是什麽謀反叛亂乃至於倭寇之類的大事,誰敢輕易調兵?更何況,應天巡撫還不像浙江巡撫手下好歹還有一支當年浙軍被精簡下來的撫標,調的又直接就是衛所的兵。

    汪孚林又探問了老艄公一會兒,發現實在問不出什麽。他便決定先到丹徒再說。果然,下船之後進城時。他便發現盤查比往日嚴厲了許多。隻不過,城門口的地方搭起了很多臨時性的簡易木棚,顯然是為了給逃難過來的災民居住的。可是,從淮揚一帶一夜被淹,此後隻過去了短短三四天的情況看起來,如今這裏頭的災民林林總總加在一塊也還不到二十個人。顯得稀稀落落不成氣候。

    而與此相比,那些全副武裝守城門的兵卒就顯得陣仗太大了!

    “相比於災民的人數,這些窩棚你不覺得搭得太多太整齊了?”

    聽到呂光午這話,汪孚林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零零散散的災民,點了點頭說:“從淮揚那邊過來。一定要渡過長江,渡口那些船總不會免費載客,能夠到這裏的人更不至於連進城住客棧的身家都沒有,反而要在這種地方棲身。而且我們之前出了揚州城一路南行就發現,越是往長江這邊,水勢就越低,如儀真縣等等就是比丹徒更好的選擇,他們沒道理非要想辦法渡江到這邊來。”

    他頓了一頓,這才輕聲說道:“相反,這陣仗更像是在遮掩什麽,比如說,調動衛所官兵這件事。”

    “嗯,進城再說!”

    丹徒作為鎮江府治,其中自然有府衙和縣衙兩套班子。汪孚林隻隨便找人一打聽,就得知應天巡撫張佳胤正逗留在府衙,少不得立刻趕了過去。遠遠看見府衙門口時,他便發現,雨中竟是站著幾十個兵卒,一眼看去身姿挺拔,很難相信是號稱軟蛋的地方衛所中出來的那些屯田兵。那種依稀似曾相識的精氣神,他記得應該在另外一些人身上發現過。

    便是在歙縣養老的戚良以及那些戚家軍老卒!難不成是……

    汪孚林還隻是猜測,呂光午就完完全全是確信了。他和徐渭徐文長曾經交情匪淺,可徐渭卻偏偏在前途失意之中幹出了殺妻這種荒唐事,他雖不至於與其割袍斷義,但實在是看不過去其這種把氣都撒在女人頭上的瘋勁,隻在徐渭下監後派人送過東西探視,自己再未出麵見過。至於胡宗憲的其他幕僚部將,他並沒有太深的交往,除卻何心隱這位老師。但有一個人他卻見過很多次,那就是名震東南的戚繼光。

    戚家軍的人怎會出現在這裏?張佳胤隻不過是應天巡撫,手怎麽都不可能伸到薊鎮去。戚繼光自己也不可能有派兵到南直隸的膽子。既然如此,那麽定然是朝中有人支持這麽做。而有這樣實力的人,包括即將成為兩宮皇太後的陳氏和李氏,包括小皇帝,但理應不是這三位名義上的最高權力者。所以,最可能攛掇兩宮和天子,讓戚繼光撥出這麽一小隊人馬,而且還能從北到南暢通無阻,在高拱罷相後不數日就來到鎮江的,恐怕就隻有兩個人了。

    張居正和馮保。

    不等汪孚林和呂光午接近府衙,就已經有兵卒上前阻攔,舉手投足之間,那種久經戰陣的剽悍氣息顯露無疑。汪孚林心中再無遲疑,立刻跳下馬來,拱了拱手說:“在下徽州歙縣鬆明山生員汪孚林,有伯父原福建巡撫,現湖廣巡撫汪部院的名帖,隻在雨中不好取出。我身後這位是當初解桐鄉之圍的新昌呂公子,這位軍爺可否容我到門房說話?”

    就算戚繼光此次受命派兵,也應該不是到了薊鎮之後練出來的北方兵,而是之前跟隨去薊鎮的東南兵,這樣口音上不會出現太大問題,而且還有另外一個好處——那就是肯定知道在福建打過倭寇,肯定知道和戚繼光很有交情的福建巡撫汪道昆,肯定知道解桐鄉之圍的呂光午!



    果然,一聽汪孚林這自我介紹,這番話又說得謙遜客氣,那剛剛滿臉公事公辦模樣的兵卒立刻露出了一絲笑容:“原來是呂公子和汪小官人,請隨我來。”

    盡管他們臨行前受了戚繼光嚴命,到了鎮江府後一切都聽張佳胤的,不許泄露身份,可是在相關人士麵前,自然一切好通融。這個查問的兵卒帶了汪孚林和呂光午進府衙門房,見兩人全都沒有問他們來曆,汪孚林又爽快地拿出名帖,聲稱是受命從揚州來的,求見應天巡撫張佳胤,他就立刻答應前去代為通報。片刻功夫,打了個來回的他就笑容可掬地進了門房。

    “張巡撫正在府衙三堂,請兩位過去說話。”

    上一次見張佳胤的時候,汪孚林還記得這位應天巡撫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頗有魄力,可如今時隔數月再次見麵,他就發現張佳胤的雙眼深深凹陷了下去,顯然已經至少幾日不眠不休,臉色也非常糟糕。見到他的時候,張佳胤勉強擠出一個比較和藹的笑容,反倒對於呂光午顯得有幾分怠慢。

    “汪賢侄說是剛從揚州過來?運河滿溢,淮揚幾成澤國,我已經聽說了,你此來說是為了揚州之事,不妨盡管直言。”



    汪孚林此刻滿肚子疑問,但他當然不會忘記程老爺的托付,當下將買糧的事情說了。而呂光午也並不在乎張佳胤的態度,直接從背上解下了一百兩黃金的包袱放在地上。這時候,汪孚林才開口說道:“淮揚水災,城中商人必定會趁機哄抬糧價,所以我不敢到市麵上去收,更怕波及鎮江府糧價。所以,聽說張巡撫已經到了鎮江府,我隻能厚著臉皮前來求助。”

    聽到汪孚林是為了買糧而來,張佳胤登時躊躇了起來,但臉上的陰霾卻消解了幾分。盡管淮揚並不屬於應天巡撫管轄,而是劃到了鳳陽巡撫,但隔著一條江的地方遭受了那樣的大災,若是他限製糧食出境,必定會被官場民間無數人戳脊梁骨。更何況,一群鹽商都有這樣的覺悟,替官府募資買糧,他豈能坐視不理?可是,如今最棘手的卻是那一條上命……

    “張巡撫,去丹陽那邊的人已經回來了,已然生擒活捉妖人邵芳!”

    聽到外間那一聲稟報,汪孚林隻覺一顆心猛地一跳,隨即迅速和呂光午交換了一個眼神。那一瞬間,他就隻見這位新昌呂公子眉頭一挑,眼神中竟赫然流露出了深深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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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二章 邵大俠的末路(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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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知道那幫軍漢做事不牢靠,這種事就不能回頭再稟報嗎?

    張佳胤差點沒被這不合時宜的消息給噎得閉過氣去!幸好,之前葉鈞耀在歙縣令一職交割之前就給他送過陳情,言說邵芳在歙縣引起的種種事端,其中包括挾持汪孚林脫身那一段,簡直是把邵芳給罵得狗血淋頭,最後方才委委屈屈地說,若非是生怕有礙視聽,早就不管不顧讓事情上達天聽了。想到這裏,知道汪孚林和邵芳有仇,見這小少年眼下滿臉錯愕,這位應天巡撫總算平複了一下心情。

    “邵芳交通閹宦,陰結權貴,妖言惑眾,更多行不法,甚至和盜匪之流勾連,其罪非同小可,故而本部院身為應天巡撫,當將此等妖人繩之於法。汪賢侄幾次三番洞悉此人奸謀,一度深受其苦,今後便能高枕無憂了。”說完這話,他立刻親自來到門邊,開門對外頭低聲嗬斥了幾句,隨即才重重關上了門,重新回到了主位上坐下,隻一隻手卻在扶手上不斷輕輕敲著,顯然心底絕不平靜。



    汪孚林盡管已經猜到了戚家軍跑來鎮江是另有目的,可真正確定了這個消息,他卻沒有多少報仇的痛快,反而對京城那對1∠,外相內相的聯盟生出了深深的忌憚。前腳剛剛把高拱給踹下台,後腳就立刻拿問邵芳,而且算算時間,很可能是隆慶皇帝剛剛駕崩,高拱還沒下台前,他們就立刻到薊鎮調人,然後把高拱趕下台之後就立刻火速把人送到了鎮江,這是什麽樣的效率?



    “多虧張巡撫明察秋毫。”汪孚林裝出一副喜不自勝的樣子長揖行禮,隨即按著胸口長舒一口氣道,“總算日後不用提心吊膽怕報複了。”

    張佳胤很滿意汪孚林這樣的態度。剛剛外頭人泄露消息的那點惱火也隨之煙消雲散。然而對於買糧的事情,他哪怕身為巡撫,卻也知道很難去強迫商賈豪族出賣糧食,轉念一想便計上心頭:“至於你說的買糧一事,本部院會命人接洽府縣衙門以及糧商,不過。若真的要效率最快,你不妨到邵家走一趟。邵家乃是丹陽豪族,但邵芳卻隻有一個三歲獨子,據說邵家常年積存有萬石以上的糧食。如今別的商賈豪族惜售,邵家卻不可能有那樣的底氣。”



    汪孚林完全沒想到張佳胤會拋出這樣一個方案來,愣了片刻,他便笑道:“邵芳咎由自取,若是其存糧能夠周濟淮揚百姓,也算是功德一件。隻不過。我們就這樣趕去丹陽,恐怕有些不妥,能否向張巡撫討個人情?我想見邵芳一麵,如果可以要他一封手書,去他家裏應該更順利,當然,這信可以讓人驗看一遍。”



    張佳胤和南直隸巡按禦史蔡應陽不一樣,並不是高拱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親信。而隻是在仕途中期得到了高拱的大力提拔,從山東按察使調任應天巡撫。僅此而已。所以,之前所謂高拱罷相前的派人傳達,他在轉瞬之間就勘破了其中的奧妙,知道這必定不是高拱,而是將其趕下台的人所為,隻是為了收攏高拱舊部。甄別出能用的和不能用的。即便如此,掙紮到最後,他仍然不得不接受張居正票擬,馮保批紅拿下邵芳的這道旨意,這才會心力交瘁。

    可既然事情都做了。如今他也不吝送出這樣的大人情。這當然不是為了小小一個汪孚林,又或者葉鈞耀,甚至是揚州府縣官員感念自己,而是看在汪道昆的麵子上。不論怎麽說,相比此刻的他來說,汪道昆總比自己要和張居正要親近一些。

    “你和邵芳有怨無恩,我還擔心你夾帶不成?倒是你太想當然了,邵芳那冥頑不靈的性子,又豈會輕易給你手書?”張佳胤隻以為汪孚林不過是想報一箭之仇,當即欣然點頭道,“不過,既然你相求此事,我這就傳命下去,你去吧。”

    汪孚林也不耽擱,當即告退。待見呂光午一言不發跟著自己出來,他本來還擔心這位呂公子一個忍不住反唇相譏,這會兒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等到張佳胤傳命叫了一個軍官進去,不消一會兒,人從屋子裏出來,卻是相當客氣有禮地對他和呂光午拱了拱手。

    “二位隨我來!”

    如果隻是張佳胤的吩咐,這些戚家軍的將卒當然會猶疑一下,但汪孚林和呂光午畢竟是和戚家軍有淵源的,上上下下待他們頗為和氣。前往府衙大牢的路上,汪孚林還笑著提到之前被邵芳“坑”到丹陽時,一路從徽州保護自己的閔福和吳六一兩位老卒,談到了戚良等戚家軍老卒在歙縣的幸福生活……林林總總拉近了關係,引路的那軍官明顯健談多了。

    “戚百戶那是大帥身邊親信中的親信,故而方才從大帥的姓氏。雖說他眇了一目,可到了薊鎮沒幾年就竟然退出軍中,大家都有些惋惜。雖說他常有信送來,可畢竟耳聽為虛,可汪小官人你這麽一說,倒是如同我親見一般。”那軍官仿佛是直到這時候才醒悟到主動承認了身份,連忙壓低了聲音道,“汪小官人和呂公子都不是外人,還請替咱們走這一趟保密,畢竟這次大帥是承宮中和內閣密旨方才派出我等。”

    “那是自然。”汪孚林打了個哈哈,痛快地說道,“伯父南明先生和戚大帥那是何等交情,我怎會說出去?呂公子就更不用說了,畢竟曾是戰場袍澤。”

    “那就多謝了。不過真是好久不見呂公子了,當年威武我等至今記憶猶新,隻盼著能再一睹英姿。”那軍官顯然很會說話,見呂光午淡淡一笑,他也不覺得受了冷遇,當下便改口說到了擒拿邵芳時的情景,“說是邵家養著多少家丁,多少江湖豪客,嘿,一聽到官府之名就立刻如鳥獸散,剩下忠心護主的也就是小狗小貓兩三隻,就是邵芳,也還不是自知大勢已去,束手就擒?現如今邵家外頭還有幾十個弟兄看著,一隻蚊子都飛不出來。”

    交連官府,得勢一時,看上去手眼通天,財大勢大,養家丁豪雄數百,可真正出事的時候,還不是樹倒猢猻散?

    呂光午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待見汪孚林看了過來,眼神中分明也透露出了這樣一種感慨,他最終沒有說話,隻是默然跟著那引路的軍官下到了大牢。

    也許是因為邵芳乃是上命要捕拿的要犯,也許是因為鎮江府衙大牢本來關著的犯人就不多,汪孚林並沒有看到什麽所經之處一雙雙手從柵欄中探出來叫囂不斷的畫麵,縱使有些監房中顯然能夠看到黑乎乎的影子,那些犯人也多半或坐或躺,一個個猶如活死人似的。當最終來到最裏頭的監房,隨著身後的門一關,他就看到那唯一的一間監房中,一個人正靠牆坐在那裏,仿佛在發呆。

    這裏乃是整個牢房中地勢最低的地方,沒有窗戶,透不進半點陽光,隻能靠牆上的昏暗油燈照亮,空氣中彌漫著說不出的黴臭味。哪怕汪孚林在歙縣的時候就不止一次造訪過大牢,可如今重臨故地,他卻仍是很幹脆地掩住口鼻。正麵與人一打照麵,他就認出了邵芳那招牌的大小眼。

    “邵大俠,又見麵了。”

    剛被押進此處還不到半個時辰,老仇人就出現在麵前,邵芳自也免不了錯愕,可更多的卻是頹喪。見呂光午也跟著汪孚林一起來的,他便自嘲地笑道:“你們是特意來看我這階下囚慘狀的?”

    汪孚林沒有答話,而是對那軍官說:“張巡撫知道,我和邵芳有不小的私怨,再加上這次我從揚州來的事情要著落在他身上,這才因我之請,準我見邵芳一麵。有些話我想單獨對他說說,都不是些好聽話,讓人聽見我實在是丟麵子,您能否行個方便?”

    那軍官剛剛聽汪孚林之前咬牙切齒地說起如何與邵芳結怨,再加上張佳胤都暗示了這一茬,他此刻聽到這要求,當然不會覺得有什麽驚奇。宰相肚裏能撐船那是宰相的事,他們這些當大兵的,講的就是能報仇就報仇,誰樂意等個十年報仇不晚?所以,他心領神會地笑道:“那好,我就不打擾汪小官人了。”

    等人爽快離去,剛剛從見到張佳胤之後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呂光午方才開口說道:“邵芳,事到如今,你可知道後悔了?”

    “後悔……嗬嗬,當然後悔。早知道我就不該離開京城,早知道我就應該力勸高拱先下手為強,早知道我在當初交接那些閹宦的時候,就應該鼓動他們想辦法殺了馮保!沒有在兩宮和小皇帝麵前舌粲蓮花的馮保,張居正又能有什麽作為?”

    邵芳這充滿怨毒的聲音在牢房中回蕩,汪孚林想到的隻有四個字——冥頑不靈。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要怪就怪你當初放著好好的富家翁不做,丹陽邵大俠不做,非得去摻和朝廷政爭那趟渾水!

    果然,呂光午眉頭大皺,隨即淡淡地說道:“既如此,我也沒什麽好和你說的。孚林,我在門外替你守著。”

    汪孚林見呂光午頭也不回地離去,他收起那僅存的同情之心,直截了當地說道:“邵芳,我今天到這見你,是為了淮揚水災的事。挑明了說,便是為了你家裏的一萬石存糧。你這一倒,邵家隻餘三歲孤兒,就算你還有女婿,也未必架得住牆倒眾人推。那一萬石糧食我出一個公道價錢買,呂公子當證人,你應該能信得過,到時候這筆錢就放在你女婿沈應奎那兒,想來以他仗義豪爽的性子,定然會善待妻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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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三章 眼看他樓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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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己度人,倘若換成汪孚林有囹圄之災,邵芳自忖一定會拍手稱快,到牢中言語羞辱一番也不無可能。因此,對於汪孚林這樣直陳來意,竟是一種談交易的口吻,他確實非常意外。可他須臾就想清楚了,汪孚林要這一萬石糧食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某種政治上的考量,有了這一萬石糧食,不論是給官府去做人情,還是讓鹽商們去刷名聲,又或者自己養望,哪樣不好?然而,他落到了這個份上,性命十有八九已經難保,怎麽可能還說個不字?

    然而,傲骨發作的他卻偏偏冷笑道:“你真是好算計,可我若是說不呢?”

    “你說不,我和呂公子就直接去丹陽邵家提,到時候向張巡撫借幾個兵馬隨行,邵家誰敢不給?”汪孚林見邵芳登時閉嘴不做聲了,他隻不過是一時起意想看看這位政治投機的失敗者是怎個情景,眼下也懶得多呆了,“你好自為之吧。”

    見汪孚林轉身便走,邵芳方才一骨碌爬起身來,踉蹌來到了柵欄邊。他雙手死死抓住了那粗大的木柵欄,突然聲音沙啞地說道:“一萬石糧食我可以分文不要送給你,邵家的所有家財我也都可以送給你,∮▽,我隻求你一件事,保住我邵家最後那點血脈!”



    汪孚林剛來到門邊準備出去,聽到背後傳來的這話,他頓時氣樂了。反正門外有呂光午在,他更不用擔心這府衙正正經經的牢房裏有什麽銅管地聽之類的招牌間諜設備,索性走了回來,麵對麵看著邵芳說:“散盡家財為孤兒。你這魄力是不小。要是你從前知道為這三歲稚子著想。那就不會有今天了!我和你有怨無恩,所以不想占你任何便宜,這要不是張巡撫明說其他商人豪族必定會趁機哄抬糧價,你家裏就是再有錢關我屁事?”



    心裏既然不痛快,汪孚林幹脆想到什麽說什麽,見邵芳登時目露凶光,他立刻反瞪了回去:“看來你沒聽過一句話。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被人這樣教訓。對邵芳來說,這簡直是比劈頭蓋臉痛罵羞辱更加難以忍受。眼見得汪孚林撂下這話後就拂袖而去,他抓住木柵欄的雙手骨節一時竟因為用力過度而有些發白。許久,他才鬆開手踉蹌後退幾步,就這樣一屁股坐在一堆爛稻草上。



    汪孚林之前最初那番話應該是真心的,他不該多疑敏感,最後更不該試圖用計謀拖其下水……隻希望他們取了那一萬石糧食之後,能夠保住邵儀。哪怕他們不願出手,卻能給沈應奎一個機會也好!

    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邵芳不禁提高聲音叫道:“來人。來人!”

    當得知汪孚林和呂光午去說服邵芳卻果然無功而返,張佳胤並不覺得有什麽奇怪。即便沒有邵芳的手書。邵家幾處產業全都給看守住了,暫時並未查封,可回頭張居正就算得知,也就是一句事急從權的話而已,畢竟揚州救災要緊。他剛要安慰一下前來告辭的汪孚林,卻不想後腳就有軍卒在門前回報,道是邵芳願意寫下交易文書。聽到這裏,他頓時看著汪孚林說:“看來邵芳倒知道別無選擇,有這樣東西在,你去丹陽便方便了許多。”

    “多謝張巡撫一再照拂,事不宜遲,學生先告辭了。”

    一直到離開府衙,在小雨中出了鎮江府城,汪孚林才覺得心頭那股憋悶疏解了許多。這時候,呂光午便策馬上前道:“何師當年學業有成,卻隻考了個秀才之後,便再也不肯科舉,我亦是如此,便是因為看穿了這汙濁齷齪的官場。傾軋、構陷、利用、打壓、欺詐……無所不用其極,官大一級壓死人,但凡是上司,便能理所當然地轄製下屬,隻看學問不看人品,開國之初的儉樸變成了現在的豪奢無度,見上官長揖不跪更是被視之為沒規矩……”

    呂光午一氣之下吐槽一長串,最後方才冷笑道:“口口聲聲祖製?笑話,洪武時多少祖製現如今早就不用了,永樂之後又多了一條一條多少祖製?既然前頭那些天子能改,現在又怎就不能了?官吏隻知道一味因循守舊,若非官場汙濁到全是渾水,又怎有邵芳活動的餘地?想當初他是高拱座上賓的時候對其奉承備至,現在高拱一下台就立刻翻臉不認人,抓了邵芳還可說是有理,卻要連其家產一塊算計,倒真是明察秋毫!”

    汪孚林知道呂光午並不是不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以及株連的道理,隻不過是火冒三丈發泄一下而已,所以他當然不會勸解什麽。隻是等呂光午最終沉默之後,他方才說道:“聽邵芳之前的口氣,他似乎認為他那三歲的兒子也會遭池魚之殃。”

    “禍不及家人。”呂光午重若千鈞地吐出這五個字,繼而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是什麽話都不想再說了。

    如果說鎮江府治丹徒縣隻是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那麽丹陽縣城內便完完全全是一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冷肅。一路到了這邊,天上隻是飄著零星的雨點,汪孚林此前穿了一路的蓑衣鬥笠都脫了下來,可路上卻很少有什麽行人,看到他們這一前一後兩個騎馬的更是全都躲遠了。想到入城查問的時候,發現他們倆乃是鎮江府衙中開出來的路引,城門守卒無不恭恭敬敬,從這點態度中,汪孚林就足以嗅出某種不同尋常的意味來。

    等他們來到了曾經留宿過數日的邵府門外,就隻見這裏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已經被人看守得嚴嚴實實,等閑人確實不可能從裏頭出來。即便並沒有像對邵芳所說那樣借一些兵馬隨行,但汪孚林拿著張佳胤的手令,又依樣畫葫蘆報上名號之後。卻很快就被放進了邵家。

    從大門一進去。就隻見空空蕩蕩的前院散落著各式各樣的字紙。地上還有一些被人踐踏過的書籍,顯然邵芳被抓走的時候,其書房裏的東西也都大部分被搬走了。曾經時有仆役經過的青石甬道上空無一人,汪孚林一馬當先往裏走時,甚至都有一種自己仿佛是走在空宅子的錯覺。直到穿過第三道門,他方才終於看到了兩個手持棍子擋在麵前的熟悉身影,可不是邵芳當初帶著的兩個伴當?幾乎是在打照麵的一刹那,阿旺和阿才便大叫一聲衝上前來。

    當初被這兩個家夥從徽州一直挾持到鎮江府的高資鎮。這筆賬汪孚林至今還記在心裏。此時此刻,他忘了身後還有呂光午這個大高手壓陣,幾乎是本能地拔出了腰邊長劍,當握住劍柄的刹那,他突然生出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這可是當年胡宗憲督戰時用過的……再放幾十年,可就算是傳家寶了!

    盡管磕壞這樣的傳家寶可謂是暴殄天物,可眼下他卻沒有任何猶豫,腳下似緩實疾地踏出去一步,卻是用了當初何心隱最初教他的一劍刺目。

    何心隱這位學術和劍術上的雙料大宗師也許因為那次教的是速成,所以從如何向對方的眼睛反射陽光。到撩陰劍這種極其沒風度的招法,再到背後突然亮劍刺人咽喉這樣的高難度招式。總之刁鑽陰狠,沒有一招堂堂正正的。就比如一劍刺目,並不是真的讓你刺瞎人眼,而是因為人眼在麵對突如其來的利器攻擊時,大多數人都會本能地出現微妙反應,有人會收縮瞳孔,有人會忍不住閉眼,還有人會因此動作失衡,隻有真正久經戰陣的才會做出正確反應。

    而在突然交手的第一招用這個,更是往往可能收到奇效!用汪孚林背地裏對小北吐槽時的話來說,何心隱教劍法還常常附帶大段心理分析,就跟其是王氏心學泰州學派出身一樣,其劍法幹脆叫何氏心劍算了!

    而汪孚林這先聲奪人的一劍果然大大出乎阿旺和阿才的預料。畢竟,之前被挾持的那一路上,汪孚林表現得淡定歸淡定,可帶著一把劍的他完完全全表現出手無縛雞之力的形象,和傳聞中在縣衙中手刃巨盜毫不相符,所以他們隻以為那是葉鈞耀給準女婿臉上貼金。故而此刻出手攔阻,他們想到了呂光午可能會出手的救援,卻完全沒想到汪孚林竟然會暴起反擊。

    尤其是直麵那驟然一劍刺目的阿才,無論是手腳動作還是反應,全都慢了一拍都不止。直到那迎麵而來的劍尖突然轉向,以一個想不到的角度直接刺中了手腕的時候,他方才猛地驚醒,可手中卻因為吃痛不住,棍棒一下子掉落在地。下一刻,他就隻見阿旺已經被呂光午打落兵器踉蹌倒地,一時間頓時絕望了起來,竟是雙膝一軟跪坐在了還濕淋淋的地麵上。

    “老爺都已經不在了,你們還想怎樣!大不了我們哥倆把命賠給你,求求你們放過少爺!”

    汪孚林擔心困獸猶鬥,一劍奏效後就立刻退到了呂光午身後。這兩個一直都是邵芳的左膀右臂,卻依舊還留在這裏,剛剛一言不合就開打,如今又突然如此求饒,顯然邵芳在束手就擒前吩咐他們留下照看尚在稚齡的兒子。他哂然一笑,隨手回劍歸鞘。

    “呂公子和我還不至於那麽卑劣,跑來為難一個三歲幼童。這是你家老爺的書信,他同意用五千兩銀子的價格把一萬石糧食賣給我。”

    看到汪孚林信手把一封信遞過來,阿才頓時愣在了當場。等到他不可置信地取出信箋掃了一眼,認出那寥寥幾行字確實是邵芳筆跡,他在慌忙爬起身拿去給阿旺看的同時,心裏卻也天人交戰了起來。

    若在平時,這個價錢自然算是非常公道,可如今是淮揚水災,糧價飛漲,這顯然就不一樣了。可在邵家遭到滅頂之災的當下,還有討價還價的資格嗎?

    在兩三息的考慮之後,阿才和阿旺對視一眼,最終齊齊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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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9:34:2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四四章 斬草除根(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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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頭大戶人家的糧倉,出於安全考慮,大多都會選擇放在城內,邵家的糧倉,也同樣建造在邵府隔壁,占地麵積不遜於邵府,平日眾多家丁看守,防火防盜全都極其齊備。然而,邵芳驟然下獄,風光一時的邵家哪裏還像平日那樣是丹陽城內人人趨之若鶩的地方,家丁也好,寄人籬下的江湖豪雄也罷,大多逃了個幹淨。

    若非此次前來抓人的乃是頂著衛所的招牌,實則是戚家軍精銳,這些人臨走之前一定會趁機大撈一票,可即便嚴防死守,邵家也損失了不少金銀財物。

    好在糧食這種粗笨且不值錢的東西,並不是裹挾財物的首選,所以當汪孚林和呂光午在阿才和阿旺的引路下,帶著幾個兵卒來到糧倉時,看到一個個糧倉中那些堆成小山的穀子,好歹也是徽州大糧商之一的汪孚林自然覺得頗為振奮。遠水救不了近火,盡管葉明月和小北已經在回徽州的路上,也許能組織糧商往淮揚運糧,可終究不止十天半個月。有邵家這一萬石糧食,就可以解決最初的燃眉之急。



    畢竟,揚州城內隻是進水,糧庫還在,問題就在於城外那些鄉鎮之前提早開鐮打下來的糧食≌,能保住幾成。再有就是一部分雙季稻田能否趕上第二季的播種。否則下半年的糧價,隻怕就是天價。



    盡管汪孚林之前已經挑明並不是為了邵儀來的,但邵芳驟陷囹圄,見汪孚林麵對滿倉糧食露出了喜色,阿旺忍不住諷刺道:“一萬石糧食就在這裏,做生意講的是錢貨兩訖,錢呢?”

    “定金一百兩黃金在呂公子那兒。”汪孚林見呂光午拍了拍隨身包袱。邵芳這兩個伴當神情稍稍一鬆,他便繼續說道,“至於剩下的,我身上倒是帶著揚州那幾個鹽商托付的銀票,但因為這是鹽商和金銀鋪開出的票子,要去揚州方才能夠兌換。”



    “我們眼下是籠中之鳥。你看我們是能去揚州的人嗎?”阿才登時神色一冷,想起汪孚林借由花魁大會狠狠敲了邵芳一筆的往事,“你要賴賬就明說!”



    “你們信不過也無妨,糧食要清運,需要船,需要人手,趁著起運這功夫,我去一趟常州府見一見沈公子,讓他隨我們去一趟揚州。想來你們總應該信得過這位姑爺吧?”

    見汪孚林絲毫不以為忤,反而還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阿旺和阿才不禁都生出了一絲喜意。自從邵芳和沈應奎翁婿鬧翻之後,沈應奎就沒有再來過丹陽,而這次的變故來得極其突然,他們因為被托付了邵儀這邵家的唯一骨血,也不敢輕易離開,等到想起應該走一個去給沈應奎報信的時候。已經都出不去了。所以他們完全不知道,走脫的江湖豪雄以及家丁被抓住了大部分。如今丹陽縣衙的大牢和班房被塞得滿滿當當,正由張佳胤的得力師爺親自審訊。

    “好,那我們就信你一次!”

    丹陽就在運河邊上,倘若之前運河尚未滿溢,那麽通過運河水路送糧食到揚州,是一段最方便不過的路程。然而如今淮揚段運河滿溢。運糧就成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更要命的是人手。然而,汪孚林和呂光午畢竟曾經在丹陽逗留過一段時間,更結識了牛四這個昔日的機霸,眼下邵家一倒。邵氏機坊登時關門,無數機工失去了賴以為生的工作,所以他們找到牛四一說,這位就立刻一拍胸脯攬下了此事,須臾就組織起了上百名閑散沒事幹的機工。

    而出於運力以及穩妥考慮,從丹陽到鎮江府丹徒直到過長江這一段,仍然走運河水路,等過江之後再看淮揚水患的情況,決定是從陸路還是水路轉運。正因為如此,考慮到逃災的流民可能會見到糧船糧車生出異心,即便知道沈應奎應該更信服呂光午,可汪孚林還是把押運這檔子事托付給了呂光午,自己則準備在第二天前往百餘裏之外的常州見沈應奎。

    然而,次日一早他還來不及上路,昨日領他們進了邵府的那個戚家軍兵卒就匆匆找到了客棧。昨日談妥了一萬石糧食的事情之後,汪孚林厚厚打賞了隨行的幾個戚家軍兵卒,對於在門口看守的其他人,他則是吩咐丹陽閣送了豐盛的飯菜過去,也算是小小的拉攏。而投桃報李,這會兒就有人給他送來了一個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消息。

    “汪小官人,鎮江府衙張巡撫那邊命人送來口信,邵芳妖言惑眾,當立時正法以平民心,今日就行刑,故而百戶差我特意前來知會一聲。對了,邵芳那兩個此前在海捕文書上的伴當,之前張巡撫一時不察遺漏,今早也要一並押送過去,明正典刑。”

    昨天才剛抓的人,今天就要殺,而且還是連那阿旺和阿才兩人也一塊殺?

    要說邵芳主仆三人死有餘辜,絲毫不值得同情,可汪孚林絲毫不相信單單張佳胤一個應天巡撫會如此殺伐果斷,不消說,這必然是京師張居正和馮保的意思。事到如今,這對內外相的聯盟當然不會害怕區區一個邵芳可能翻盤,而隻不過是殺雞儆猴,敲打告誡日後那些處江湖之遠卻仍不忘權謀的山野閑人,不要再搞那些鬼鬼祟祟的名堂。相形之下,三顆人頭落地,於大人物來說不過是小事。

    昨夜呂光午宿在牛四那邊,汪孚林隻得一人,一瞬間的震驚過後,他便仿若無事地謝了對方一聲,誰料那兵卒卻並未就此告辭,而是四下一看,又湊近兩步,低聲說道:“小官人昨天不是還出了一百兩黃金的定金,這筆錢百戶已經命人扣下來了,隨時可以還給小官人。”

    想當初戚家軍打倭寇的時候,軍紀確實頗為森嚴,但後來到福建就大不如從前了,等這精銳的一小撮人再調到薊鎮,作為重練薊鎮軍的中堅,主帥戚繼光尚且明裏冠冕堂皇,暗地有所揩油,更何況下頭親兵?畢竟,朝廷給這些戰場搏命軍人的糧餉,完全對不起他們腦袋提在手裏的風險。

    汪孚林自知不能對這些軍人的品行要求太高,沉吟片刻就笑著說道:“既然邵家人沒福氣,錢又不是我的,我就借花獻佛,各位軍爺拿去分了吧。”

    那軍士原本想著汪孚林之前對他們出手大方,又打賞錢,又送好酒菜,再加上汪孚林根腳硬,其伯父汪道昆乃是戚繼光在文官中少有的好友知己之一,故而上頭百戶都知道不要因為區區百兩黃金得罪了人,他就更不會貪心了。如今聽到這樣的好事,他第一反應是不可置信,隨即是一陣狂喜,推辭了一陣之後,這才答應了下來。因為得到了這樣的好處,通風報信的他自然不吝再多提供一點消息。

    “我倒是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小官人。邵芳還有一個三歲的兒子留下,交托給一個家生子婢女照拂。上頭的意思恐怕是……”

    見人橫掌下切,汪孚林立刻醒悟到那是斬草除根的手勢。邵芳主仆三人固然咎由自取,可一個三歲稚子礙著誰了,需要如此辣手?他知道憑借剛剛建立起的這一丁點人情,不可能請這些戚家軍的將卒做些什麽,幹脆就長歎了一聲:“善惡到頭終有報,邵家也是咎由自取!既然如此,可有談及如何處置邵家財產的事?”

    “自然是抄沒入官。”那軍士連那麽大的消息都泄露了出去,這種小事當然不會隱瞞,“張巡撫已經派了親信過來造冊登記。當然,那一萬石糧食並不在其中,橫豎也是為了賑濟淮揚災民,和那些田產房產金銀絹帛比起來隻是九牛一毛,再加上當初邵芳也算知情識趣,把交易文書上的時間提前一日,那時候他還未落網,就算官府也不能攔阻這種正當交易。當然,張巡撫密奏上去的時候,少不得會解釋清楚。”

    怪不得人說是破家縣令,滅門令尹,邵芳曾經何等威風,可如今一朝失勢,自己主仆三人性命搭進去不算,兒子還要受株連,所有財產都要抄沒,蓋因邵家得罪的乃是這天下除卻皇帝和兩宮皇太後之外最有權勢的人物,又或者說,在現在這種時局下,張居正和馮保的組合根本就可以操縱皇家!

    謝過那軍士的解釋和提醒,汪孚林再不耽誤,立刻匆匆上路。此行到常州府武進總共不過百多裏,官道上快馬疾馳一日可達。盡管他隻孤身一人,拒絕了呂光午借他的伴當,但他自帶幹糧飲水,休息時又不和人在一處,一路上順順當當,傍晚時分就進了常州府治武進城。頭一次來到此地,他打聽沈應奎家在何處卻沒費太大力氣。畢竟,作為常州府學生的沈應奎膂力出眾,豪俠仗義,又和常州府衙蘇推官交好,名氣大得很。

    當他請人通報進去之後不多久,沈應奎竟是跟著那門房親自出來了,一見他就笑問道:“汪賢弟真是有心,這是特意來常州看我的?”

    汪孚林盯著沈應奎看了好一會兒,見其言行舉止頗為輕鬆,顯然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忍不住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確實是特意來見沈兄你的,進屋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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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五章 不在場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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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進沈家並不像丹陽邵家那樣富麗堂皇庭院深深。沈應奎的父母在他成婚後不久就過世了,也沒有什麽叔伯兄弟。三進院子中,最裏頭一進是沈應奎的妻子邵氏以及一兒一女居住,第二進是沈應奎的書房,兩邊的廂房中則是收藏了他多年積攢的各種兵器,中間的大院子就算是演武場。最前頭的正堂是正式見客的地方,兩側廊房和大門兩側的倒坐屋是給男仆住的。

    一整個家裏,總共隻有外院一個門房,順帶負責前院灑掃,一個廚子以及一個書童,內院兩個丫頭,一個乳母,算是江南一帶殷實人家中很節省的了。

    人口簡單,沈應奎自己也覺得舒心,把汪孚林請到自己的書房裏坐下之後,他正要親自沏茶,卻沒想到汪孚林沒有坐,而是直接伸手按在了茶壺上。他有些奇怪地抬起頭來,就隻見汪孚林猶豫了片刻,最終開口問道:“沈兄離開丹陽之後,就沒有和你嶽父聯絡過嗎?”



    沈應奎那張臉頓時微微一變。盡管負氣離開丹陽,接下來一個多月沒有和邵芳見麵又或者通信,翁婿倆的關係降低到了最冰點,隻瞞著妻子邵氏,可平心而論,他也不是沒有反省≤∈,過自己。至少,他覺得身為受過嶽父不少幫助提攜的女婿,他不應該隻是在揭破事實之後拂袖而去,而是應該好好苦口婆心把人勸回來。此時此刻,他放下抓茶葉的手,有些苦澀地說:“汪賢弟,不瞞你說。我想近日去一趟丹陽。再勸一勸嶽父。”



    “我就是剛剛從丹陽過來的。”汪孚林見沈應奎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他便幹脆直截了當地說,“應天巡撫張佳胤親臨鎮江府治丹徒縣,下令拿了你嶽父。”

    此話一出,沈應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識地提高嗓音:“你說什麽?”

    “你之前走後不久,我和呂公子就去了揚州。偏偏最近黃河水倒灌入了運河,運河滿溢,淮揚之地變成了水鄉澤國,我和呂公子就受托到鎮江府來買一批糧食回去應急。聽說張巡撫在鎮江府衙,特意去求見,希望他能幫忙,結果正好得知你嶽父邵芳從丹陽被押解了過來。因為張巡撫暗示邵家存有萬石糧食,我去牢中看過他,本打算用五千兩銀子向他買糧一萬石,到時候交給你,如此哪怕邵家家產抄沒,也足夠你撫養你那妻弟邵儀……”

    “停,你先等一下。等一下!”

    沈應奎不得不阻止了汪孚林,用拇指和小指使勁揉捏著太陽穴。人卻是跌坐在了椅子上。驟然聽到這個消息的震驚,已經被汪孚林接下來詳細解說的這些內情給蓋了過去。他雖然不喜官場傾軋,但並不是愚蠢的人,否則也不會得邵芳青眼,妻之以女。他已經醒悟到嶽父這場彌天大禍是因為高拱罷相,但究其根本,如果不是雷稽古在湖廣的海捕文書,以及嶽父又在徽州掀起了那麽大的事端,恐怕接下來的報複也許會很狠,不會來得這麽快。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嶽父會落得個身陷囹圄的下場,無疑和汪孚林脫不開幹係。可是,他難道就能因此怪到汪孚林頭上?

    他一下子抱緊了腦袋,可偏偏就在這時候,汪孚林又丟下了一個比剛剛更加讓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我早晨從丹陽出發時,有看守邵家的兵卒來報信說,丹徒那邊送信來,讓人把邵芳從不離身的那兩個伴當押送到丹徒,今日午時和邵芳一並行刑。”

    現在是什麽時候?

    呂光午幾乎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發瘋似的衝到門邊,一把拉開了門,看到的卻是已經完全昏暗下來的天色。他瞳孔猛地一收縮,隨即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即便是以他從小練武的穩當下盤,此時此刻卻完全控製不住身體,幾乎就要癱軟在地。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隻有唯一的一個念頭。

    來不及了……無論如何都來不及了!哪怕他真的有萬夫不當之勇,也不可能挽回已經發生的事,更何況他還沒有那等身手膽色去劫法場!



    他甚至都不知道汪孚林是怎麽把他拽起來,又是怎麽把他按到椅子上去坐下的。當他終於清醒過來之後,卻是狠狠盯著汪孚林,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特意跑來武進,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沒錯,拿著找你來說如何結清那一萬石糧食貨款這個借口,我確實是特意來告訴你這件事。你不用瞪我,光是在湖廣那幾條人命,邵芳死有餘辜,那兩個仆人亦然,至於引群盜寇徽州,要不是因為運氣,更是彌天大罪。至於他此後又是怎樣煽動奸徒殺人滅口,事有不諧就挾持我逃走,我也不想再說一遍了。”見沈應奎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想要發火卻又有些說不出的頹喪,汪孚林方才突然詞鋒一轉道,“但你的妻弟,不過三歲的邵儀卻是無辜的。”

    沈應奎冷不丁打了個激靈,微微有些呆滯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犀利了起來。他一刹那就意識到了汪孚林這話是什麽意思,立刻二話不說就往外衝去,可才到門口就被汪孚林給一把拽住了。他登時怒而回頭,惱火地叫道:“你可別告訴我,挑明有人要暗害邵儀是為了攔著我救人!”

    “怎麽救?城門已經關了,武進到丹陽百多裏路,一來一回至少要一晝夜!”

    “區區城牆,我爬出去就行了!我在城外田莊上養了一匹好馬,一夜來回武進丹陽不成問題!”

    見沈應奎說到這裏就要掙脫自己,汪孚林迸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好,萬一被人事後查問起來,你的不在場證明呢?”

    不在場證明這五個字沈應奎聽得雲裏霧裏,當即問道:“什麽意思?”

    “簡單的來說。就是別人事後追查。你拿什麽證明你今夜人在武進?我固然可以給你做個人證。畢竟我和邵芳曾經有仇,但萬一別人還是不信呢?”

    等汪孚林解釋過後,沈應奎那暴怒的衝動一下子變成了無邊的冷靜。他還有妻子兒女,就算有心為嶽父保住子嗣骨血,也不能不考慮他們。他迅速思量了一陣,最後看著汪孚林說:“汪賢弟,你和嶽父有仇,卻還能夠給我通風報信。此情此誼我沈應奎銘感五內。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我眼下要去找府衙蘇推官痛飲一番,你能否與我同行,等大醉之後在府衙借宿一晚?”

    見沈應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汪孚林頓時舒了一口氣,當即爽快地答應了。他並不是那麽急公好義的人,但邵家這興衰之間實在是觸及到了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經,而且沈應奎這人的性子實在很對他的脾胃,就連呂光午也讚不絕口,他一時心動便當了一回濫好人。至於那三歲稚子。如果曆史不變,等到其長大之後。張居正也好,馮保也好,全都已經身死名消,而有沈應奎在,他完全不擔心那小子報複到自己頭上的可能性。

    正如坊間傳聞的那樣,常州府衙蘇推官和沈應奎確實是很不錯的交情,一手抱著一壇酒的沈應奎根本沒有通報,就帶著汪孚林登堂入室。相見寒暄兩句,他介紹了汪孚林的身份,見蘇推官立刻改容相待,他將人引薦了過去之後,就直接叫小廝拿來大碗,隨即打開泥封給自己斟滿,繼而一飲而盡。

    見這情景,蘇推官隻覺得納悶不已,見汪孚林也不勸解,卻還主動給沈應奎倒了一碗,他就更加摸不著頭腦了。眼看這個自己素來挺欣賞的府學生一口氣喝了七八碗酒,酡紅的臉上醉態宛然,他終於忍不住拉著汪孚林問道:“汪公子,小沈這是怎麽回事?”

    “這就說來話長了。”趁著沈應奎喝酒速度變慢的當口,汪孚林便小聲用最快的速度將邵芳的事解說了一遍,見蘇推官露出了果然如此的惋惜表情,他就繼續說道,“說來我和邵芳還有不小的過節,但對沈兄人品卻頗為敬佩,所以見他得知消息之後要來找蘇推官喝酒,便自告奮勇陪了他來。眼下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我等外人開解也是無用,不如就陪沈兄多喝幾杯,還請蘇推官能夠幫這個忙。”

    蘇推官對於朝局有些了解,汪孚林雖沒細說和邵芳的過節,可他隻聽沈應奎對汪孚林來曆的介紹,他也能猜到幾分,故而此刻他自以為明白了一切,出於對沈應奎一貫的欣賞,再加上沈應奎又隻是府學生,一直流露出無心仕途的跡象,他也就順水推舟地說:“不就是借酒消愁嗎?也罷,多我們兩個舊友,小沈想來也能痛痛快快一醉方休。嶽父而已,又不是父親,等明早一醒就好了!”

    可等到真正喝起來,蘇推官方才發現自己麵對的簡直是兩頭水牛!沈應奎喝酒如喝水也就罷了,汪孚林竟然也同樣如此,而且舌頭大了還在那舍命陪君子。他的最後一點意識隻記得在自己一頭醉倒栽下去的刹那間,終於看到沈應奎往桌子上一趴,顯然是也完全撐不住了。

    直到這時候,一邊喝一邊變戲法似的往胸口水袋裏灌的汪孚林這才如釋重負。他假作醉了,趕緊到外頭叫了蘇家的仆人進來,一麵讓他們安頓蘇推官,一麵讓他們看到自己扶了個醉醺醺的沈應奎出門,沒走兩步就動不了了,最終不得不借了一間府衙官廨的客房,道是明日一早再回去。等一切安頓好關上門,隨即吹熄了燈,他一扭頭,就看到床上躺著的沈應奎已經一骨碌下了床。

    “若是我清早沒能趕回來,汪賢弟你就說是晚上睡下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一切隻往我身上推!”沈應奎一麵說一麵迅速從懷裏拿出綁腿紮在小腿上,隨即站起身說,“到時候,請勞煩照顧我家中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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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六章 俠骨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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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靜時,邵家深處的一間屋子裏,昏暗的燈光簌簌跳動著,將床頭一個女子的臉色照得越發慘白。她呆呆望著那個正在呼呼大睡的孩子,已經紅腫的眼睛裏仿佛再也哭不出眼淚。自從阿旺和阿才也被人押走,而且那幾個如狼似虎的軍士說是他們會和老爺一並行刑,她就知道邵家的天塌了。若僅僅如此,她回頭還能帶著孩子去投奔姑爺沈應奎。可傍晚時分,她刻意做了些麵餅前去討好那些軍士,想打探一些消息時,卻聽到了更可怕的話。

    官府竟連邵儀這三歲稚子都不肯放過!

    可聽到了又如何?她一個女流,手無縛雞之力,連那高牆都攀援不過去,哪怕肯犧牲自身,又怎可能救下老爺這唯一一點骨血?

    馥雲打小伺候邵儀,此時此刻不禁顫抖地撫摸著孩子軟軟的頭發,心裏情不自禁地怨恨起了此刻應該已經死了的邵芳。倘若不是邵芳野心勃勃,非要攪和到那種朝堂高官的爭鬥中,又怎會禍延家人?可憐邵儀隻不過三歲,還沒有享受過人生,還沒有娶妻生子……想著想著,馥雲忍不住撲倒在了他的身上,無聲抽泣了起來。哭泣的聲音驚醒了床上的孩%,子,他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張口叫道:“爹!”



    聽到這一聲爹,馥雲才一下子想起,自己之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哄了邵儀睡下,登時後悔不已。然而,還不等她再想辦法哄了這位少爺,隻聽得外間突然傳來了嘎吱一聲。心中一跳的她幾乎下意識地將邵儀掩在身後。可之前家中所有利刃全都給官兵搜走。就連菜刀都不例外。因此,她隻能拿出藏在枕邊特意磨尖的金簪藏在袖子裏,腦海中把滿天神佛全都念了一個遍。



    終於,房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個人影躍了進來。就在馥雲把心提到嗓子眼的一刹那,就隻聽到來人輕輕地喚了一聲:“阿儀,阿儀?”

    “姑爺!”馥雲登時喜極而泣,她連忙一把抱起了邵儀。快步衝了過去,見那進門的果然是沈應奎,她連忙把邵儀一把塞進了沈應奎懷中,快速說道,“姑爺來得正好,快把少爺帶走!”



    一身黑衣的沈應奎見邵儀正眼睛瞪得滾圓看著自己,想到邵芳已經死了,邵家的家產也被抄沒,日後這個孤兒能夠依靠的人就隻有自己,他不禁將其緊緊抱在了懷裏。這才看著麵前的馥雲說:“那你呢?”

    “姑爺你帶少爺走,我留下。”馥雲咬了咬牙。把心一橫說,“我從小裹腳,夜裏走不快,隻會拖累你們。你們快走!”

    沈應奎知道馥雲所說是正理,此刻若再遲疑就走不脫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把邵儀放下,卻是對馥雲深深一揖,緊跟著又吩咐她去找繩子。這時候,他才蹲下身對邵儀說:“阿儀,你不是一直問我,飛簷走壁是什麽滋味嗎?今天晚上,姐夫就帶你見識見識,然後帶你回武進。不過你要記得,不能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否則那些藏在黑夜裏的山精鬼怪,就會把我們郎舅倆一塊吃掉,明白了嗎?”

    邵儀聽不懂之前沈應奎和馥雲的對話,但這些話他卻聽明白了,登時鄭重其事連連點頭。須臾,馥雲就找了繩子和帶子來,又給邵儀換了一身深色衣裳,繼而幫著沈應奎把這三歲的孩子牢牢綁在了其背後。臨走時,她摩挲著孩子垂淚不止,良久方才狠狠心放下手,目送了他們出屋。她不想去細想沈應奎如何躲開重重防守出邵家乃至於出城,重新回到屋子裏之後,她看了一眼剛剛用剩下絹帶以及繩子,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可是,她剛剛拿起那長長的絹帶,打算將其拋上橫梁,手卻突然放下了。她要一死固然容易,可平白無故讓邵儀失蹤,外人豈不是會第一時間懷疑上沈應奎?盡管沈應奎一個多月前和嶽父鬧翻是邵家人盡皆知的事,可終究難掩之前翁婿之情。與其如此,還不如她賭一賭。沈應奎應該會用最快的速度出城!既如此,等上一兩個時辰之後,她就想辦法出聲求救,而現在……

    她看著地上散落的繩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立刻動起手來。

    邵家之中隻剩下了邵芳幼子邵儀以及一個婢女,邵家門外看守的軍士自然而然就懈怠了許多。畢竟,之前那些能打的家丁和江湖人都已經不在,這婦人孺子能翻出什麽天來?曾經被街角貓叫狗吠攪了一陣子情景的幾個軍士小聲說著話,時不時打兩個嗬欠,就在氣氛鬆弛的時候,宅子裏陡然之間傳來了一個叫聲:“救命啊!”

    聽出那是女子尖利的叫聲,幾個軍士對視一眼,同時心頭大凜。然而,他們卻沒有全部擅離職守,而是分出兩人進去查看究竟。等到進去的兩人快速來到了整座宅子中唯一亮燈的屋子,踢開門進入其間,就隻見一個女子正披頭散發被反綁在那裏,一條堵嘴的布似乎剛剛才掙脫懸在頸間。

    見他們進來,馥雲便帶著哭腔叫道:“少爺被人綁走了!那些人說老爺讓他們做事卻沒給酬勞,所以綁走少爺去賣錢了!”

    橫豎邵芳已死,這時候哪怕是往自家老爺身上潑髒水,她也顧不得了!

    此時此刻,兩個軍士對視一眼,全都大吃一驚。其中一個慌忙上前給馥雲解開綁縛,另一個就氣急敗壞地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大概半個時辰前!”馥雲故意把時間推遲了,以便讓人認為邵儀還在城內,繼而就哭得梨花帶雨,“求求你們救救少爺,那幫家夥都是亡命之徒,一定會說到做到的!”

    知道事情嚴重,兩個軍士也顧不上那許多,搜查了屋子發現確實沒有邵儀的人影之後。立刻架著馥雲出去。接下來這一夜。丹陽城內恰是雞飛狗跳。全城大搜捕,奈何直到清晨天亮時分卻仍然一無所獲。無奈之下,一隊軍士隻能立時把馥雲押去了鎮江府治丹徒。

    武進府衙官廨的客房中,汪孚林同樣一夜未眠。他自己昨日白天才剛剛從丹陽到武進,深知兩地之間相隔多遠的距離。即便沈應奎有一匹好馬,可要打個來回,時間非常緊。更可慮的是,天亮的時候再想翻越進城幾乎是天方夜譚。喬裝打扮走城門倒也不是不行,可光天化日之下潛入府衙官廨再回到這客房,難度也很不小……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沈應奎得從戚家軍守著的房子裏把個三歲孩子帶出來,到底行不行啊?

    說到底他看過呂光午和沈應奎交手,但卻沒見識過對方到底有沒有飛簷走壁的本領!

    就這樣在焦躁不安中,汪孚林等來了雞鳴,等來了外間傳來的那些動靜,發覺不少人都已經起床了。就在他一顆心懸了起來。暗想難道自己回頭真要說什麽都不知道,然後不管沈應奎什麽下場。這時候,他終於聽到一直虛掩的門被人推開的聲音。他一骨碌下床,甚至連鞋子都沒穿就跑了過去,卻隻見沈應奎反手掩上房門,又搭上了門閂,朝著他扯動嘴角笑了笑。盡管隻是這一個表情,他卻立刻明白了過來。

    這個沈應奎竟然真的從守備森嚴的邵家把妻弟邵儀給帶了出來!這家夥,真真好本事!

    “人我暫時寄養在城外一家受過我恩惠的莊戶人家。阿儀很聽話,我對他說了,如果他能夠在那裏乖乖呆一個月,日後我就教他練武。”盡管沈應奎的身上看不見什麽風塵,但他那疲憊的表情,充血的眼睛,卻能夠看出他一整個晚上的殫精竭慮,來回奔走。他卻並沒有上床躺下,而是對汪孚林說道,“趁著府衙還沒點卯,蘇推官還在,我們去見他一麵,然後就回家。”

    汪孚林自然不會有異議。等到他和沈應奎一副宿醉未醒——其實是一夜沒睡的樣子去拜會了蘇推官,不好意思地告辭離開時,蘇推官甚至還開口安慰了沈應奎幾句,又邀請他回頭常來。汪孚林含含糊糊應了,等回到邵家,他也顧不上那許多,卻是倒頭就睡。

    這一覺醒來已經是不知道多久之後的事了。他隨手披了衣服,趿拉了鞋子出門,這才發現外頭天色已經昏暗,而最裏間的院子裏傳來了一陣陣哭聲。一怔之後,他就知道,即便丹徒那邊未必有邵芳的死訊正式傳了過來,但沈應奎恐怕也不會一直都瞞著妻子。

    盡管沈應奎已經把救出內弟的消息告訴了妻子邵氏,可邵氏得知父親的死訊,仍是悲慟欲絕。她身體原本就不好,驟然遭到如此巨大的打擊,若不是丈夫就在身邊,而且以一雙兒女以及幼弟尚在提醒她,隻怕她恨不得此刻就插上翅膀飛去丹徒。而沈應奎一直等到肝腸寸斷的妻子終於昏睡了過去,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的他方才站起身來,卻是一個踉蹌險些站不穩。即便如此,他仍是開口吩咐道:“備馬,我要去丹徒。”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沈兄,哪怕為了尊夫人還有兒女,你還是暫且休息一下,明早再啟程不遲。人死不能複生,生者為大!”

    見汪孚林推門進來,沈應奎猶豫片刻,剛想堅持,卻沒想到汪孚林又接著說道:“明日我陪你一塊去,我也正好要急著回揚州。”

    扭頭看了一眼床上的妻子,沈應奎思前想後,最終不得不承認汪孚林所言不差。要趕到丹徒總得一個白天,他眼下的狀況怕是禁受不住這樣的長途顛簸。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妻子兒女,還有年幼的內弟著想。從今往後,一切就隻能靠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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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七章 酷吏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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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徒城內鎮江府衙,自從馥雲昨日清早從丹陽縣城被押送過來,整個午後到夜裏,她便經受了連續不停的審問,逼問她所謂歹徒擄走邵儀的每一個細節。然而,她雖是區區婢女,也沒讀過什麽書,可自從打定主意之後,她就把每一個環節都好好想了一遍,因此無論人家換什麽方式問,她隻一口咬定擄人的歹徒身穿黑衣,黑巾蒙麵,中等身材,鎮江口音,威脅她說擄走邵儀是因為邵芳利用了他們,除此之外就一概不知。

    麵對這樣的回答,張佳胤隻覺得惱火至極,但隱隱之中卻還有幾分如釋重負。他又不是酷吏,抓了邵芳的第二日就立刻將其行刑處死,那是因為來自京師內閣的嚴令,抓準了隆慶皇帝駕崩,新君即位期間,妖言惑眾之人要立刻正法,再加上分管常州的常鎮道馮玉平乃是張居正心腹,連海捕文書以及覆奏手續等等也一一準備齊全,而邵芳又不是高拱在官場上的親朋心腹,他將其主仆三人正法卻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可對三歲孺子下手,那就不一樣了。

    就算斬草除根,也沒有這樣的!

    然而,常鎮道馮玉平卻不像張佳胤那般不願意繼續深究↓↖,,直到此刻仍在親自審問馥雲。因此,張佳胤這會兒心裏極其不痛快,甚至可以說是火冒三丈,一再暗自大罵那是得誌就猖狂的小人。可罵歸罵,常鎮道屬於分巡道,又不屬於他管,他這個應天巡撫也隻能暗自咬牙切齒。偏偏黃昏時分。他有心撂下常鎮道自己先行回南京的時候。外間親隨卻進來稟報了一件事。

    “你是說。邵芳的女婿從常州府武進縣趕過來,要為他的嶽父收屍?”

    “是,那個沈應奎是這麽說的。”那親隨見張佳胤臉色有些陰晦不明,他便補充道,“是之前來拜會過老爺的那位汪小官人陪他一塊來的。”

    張佳胤怎麽都想不明白,邵芳的女婿怎麽會和汪孚林混到了一起,幹脆就吩咐那親隨出去把人帶進來。甫一見麵,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虎背熊腰的沈應奎身上。心中忍不住暗自嘀咕,倘若這家夥是邵芳的兒子而不是女婿,朝中那兩位想要趕盡殺絕還差不多,畢竟一看便是江湖強人。然而,等見其隨汪孚林一塊長揖不跪,他頓時就有些愕然了。



    “沈兄是常州府學生。”汪孚林替沈應奎介紹了一下,見張佳胤得知人家是秀才,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就輕輕咳嗽了一聲,“沈兄的經史文章還是很紮實的。否則也不會躋身府學。我和他雖是之前在丹陽邵家盤桓時才認識的,卻因為他為人豪爽仗義。一見如故。得知邵芳和我之間那點過節,沈兄就和邵芳大吵一架,翁婿倆割袍斷義,他一氣之下拂袖而去回了武進,是我這次特意去告訴了他,他才知道此事,於是就和我同路過來了。”

    “學生是晚輩,不好非議嶽父的不是,隻求張巡撫能夠讓我收斂他的遺體,送回丹陽安葬。”

    張佳胤聽到沈應奎如此說,想著邵芳人都死了,沒必要卡著這種正當要求,當即點了點頭應道:“也罷,此事本部院就答應了你。隻是你既然是生員,就該明了是非,日後熟讀聖賢書為上,須知你嶽父交接匪類,煽風點火,妖言惑眾,可謂是死有餘辜……”

    這種當高官的人本來就喜歡說教,更何況沈應奎是邵芳的女婿,等閑來說冷遇苛待甚至斥責都是不足為奇,如今隻得訓誡,沈應奎知道這已經是因為人家看在汪孚林同行的份上了。因此,哪怕心裏壓著再多的情緒,他也隻能默不做聲地聽著。等到張佳胤終於告一段落,他瞥見一旁汪孚林也顯然長舒一口氣的樣子,自己明明心情沉重,此刻卻又有一種莫名輕鬆的感覺。



    然而,就在汪孚林已經知機提出告退,他也準備跟著走人的時候,外間卻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張巡撫,聽說邵芳的女婿來了?”

    隨著這句話,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官員進了屋子,卻是常鎮道馮玉平。他眼神陰沉地掃了一眼沈應奎,突然沉聲說道:“來得倒正好!我正愁無緣無故走脫了邵儀沒地方找,你卻自己送上門來!來人,給我將他拿下!”



    汪孚林沒有出聲,立刻看向了張佳胤。果然,張佳胤在他的注視下,立刻眉頭倒豎:“馮觀察,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丹陽押送過來的邵家婢女已經招認,就是這沈應奎潛入邵家帶走的邵儀,之前說什麽強盜歹人所為,不過胡謅的借口!”

    麵對這樣突如其來的指斥,汪孚林見沈應奎麵色紋絲不動,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倒是佩服其定力,當即開口說道:“張巡撫,我們今早從武進出發,經過丹陽的時候,也曾經聽說了邵芳之子邵儀於前夜失蹤。可前夜我陪沈兄在常州府衙官廨中和蘇推官痛飲消愁,沈兄大醉之後,晚上就和我一同借宿在了府衙官廨客房。昨日一早,我們才向蘇推官告辭。從進去到出來,府衙內外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不知這位馮觀察說沈兄帶走邵儀,這話從何說起?”

    馮玉平頓時臉色一僵,他正待喝問汪孚林是誰,竟敢信口開河,卻隻聽張佳胤開口說道:“這是剛剛調任兵部侍郎的汪南明的侄兒汪孚林,他之前深受邵芳之害,絕不會為邵氏說話。”

    馮玉平到了嘴邊的話不禁給噎了回去。可他不開口,汪孚林卻繼續說道:“不過既然馮觀察既然如此說,不妨將那邵家婢女帶來,和沈兄當麵對質。”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時候隻能進不能退!

    盡管沈應奎也吃不準馥雲是否出賣了自己。可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與其把這一點危險拖後。還不如立刻讓其爆發出來。因此當即點頭說道:“學生附議。”

    張佳胤早就討厭馮玉平的擅作主張指手畫腳,當即想都不想地吩咐道:“既然如此,立刻將那邵家婢女押來,本部院當堂審問!”

    原本是自己主導,卻一下子被張佳胤搶去了主動權,馮玉平不禁惱羞成怒。可他又拿不出攔阻的理由,隻好站在那生悶氣。可等到兩個牢婆將馥雲押上來之後,他隻覺得臉上如同針刺一般火辣辣的。卻是張佳胤和汪孚林沈應奎六道目光全都集中在他的臉上。

    因為此時此刻馥雲根本無力上堂,是被兩個牢婆架上來的,身上衣裳血跡斑斑,竟然是已經受過重刑!

    麵對那些質疑的眼神,馮玉平色厲內荏地叫道:“當初邵儀正是和此女在一起,好端端的失蹤,本憲訊問於她,合情合理!”

    沈應奎強壓心頭怒火,一字一句地問道:“學生隻想請問馮觀察,哪怕邵芳有罪。可想來不是謀反大逆,何以罪及家人。竟然要連累到一個三歲孩子?”

    馮玉平冷笑一聲,陰惻惻地吐出了一句話:“邵芳在外宣稱其子天命不凡,貴氣凜然,也和謀反大逆差不多了!”

    這種瞎掰的話竟然拿來在公堂上作為論罪的借口!

    沈應奎簡直快氣炸了肺。若非汪孚林眼神炯炯地瞪了他一眼,他幾乎當堂發作。而張佳胤顯然不像馮玉平那樣厚顏無恥,眉頭一皺便沉聲向馥雲喝道:“本部院問你,你之前說邵儀乃是被匪徒強人擄走,此話是真是假?是否如馮觀察所說,乃是沈應奎將人救走?”

    趴在地上的馥雲勉強支撐著身體抬起了頭。見沈應奎站在汪孚林身邊,臉色沉靜看不出喜怒,她想到之前馮玉平恐嚇自己說沈應奎和邵芳已經落網,自己若不承認便隻有吃更多的苦頭,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盡管那動作牽動身上的傷勢,以至於她臉上的笑容異常慘淡,可看在沈應奎這知情者眼中,卻忍不住拳頭握緊,一顆心更是狠狠揪了起來。

    “自然是馮觀察……信口開河,故意讓婢子構陷於人!”不等麵色大變的馮玉平有所反應,她便奮起全身力氣叫道,“馮觀察誘騙婢子說,已經將沈姑爺和少爺一並抓獲,如若婢子不招認,便要用遍十八般刑罰,讓婢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見馥雲顫顫巍巍伸出雙手,不但汪孚林和沈應奎全都倒吸一口涼氣,就連張佳胤亦是麵色發黑。就隻見那一雙原本該是青蔥似的玉手,此時此刻血淋淋找不到一個完好的地方,分明是遭受過拶指酷刑。此時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心頭怒火的張佳胤砰地一聲重重捶在扶手上,厲叱道:“馮觀察,你不經本部院就濫用私刑誘供,本部院要參劾你!”

    就為了一個婢女,張佳胤你至於嗎!

    馮玉平幾乎被氣炸了肺。他目光陰狠地掃了一眼地上的馥雲,冷哼一聲扭頭就走。見他如此旁若無人,張佳胤登時又是氣急敗壞好一通罵,最後沉聲說道:“不管他了,立刻給她延請大夫,然後將其開釋!”

    見沈應奎如釋重負,馥雲則是掙紮磕頭謝過,汪孚林忍不住在心裏暗自鄙薄。張佳胤興許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哪怕可以說有點偽君子,可相比馮玉平實在是好太多了。

    怪不得人說張居正用人不看品德,以至於在他主持的改革中,下層不知道出現了多少問題,他從前還將信將疑,現在隻覺得這話還真沒有言過其實。眼下這種酷吏都能夠投其歡心,將來某些曾經與其交好的人卻因為意見不合就被踹了下去,他真心覺得汪道昆還不如不去當那個兵部侍郎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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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八章 兒子是別家的好(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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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為了以儆效尤,也許是為了宣示權威,邵芳主仆三人被斬首示眾後,一度被懸首旗杆,昔日赫赫名聲卻化成了死不瞑目。奈何大廈已傾,他們縱使有再多的怨恨也隻能到九泉之下去訴了。沈應奎將馥雲安置在了醫館之中後,就出麵去收殮了三具身首異處的屍體,又定了三具棺木預備送回丹陽。盡管主仆有別,可他還是決定將阿旺和阿才隨葬在嶽父身邊,也好讓他泉下有個伴。

    至於汪孚林,他去給沈應奎報了個信,還替人遮掩了將邵儀弄出來,再陪同過來,這就仁至義盡了,他和邵芳可是仇人,當然不會去幫襯忙碌這些事情。接下來的三天裏,他親自出麵向張佳胤借調了一些名為衛所,實為戚家軍的將卒幫忙運送糧食過江,忙得不可開交。

    須臾又是十天過去,淮揚大水終於漸漸退去,尤其是最南邊靠長江的儀真縣等地,水勢更是退去得最早。然而官道上到處是泥漿,運河的水位也還居高不下,但勉強已經能夠通行漕船。



    當這一日汪孚林從長江北岸碼頭回到長江南岸鎮江碼頭的時候,早有見多了他最近在長江上頭來來往往的一個艄公趕上前道n,:“小官人,沈公子來找過你好幾次了。後來因實在見不到你,天氣暑熱,他就先行扶柩回了丹陽。”



    汪孚林之前留在邵家那一百兩黃金的定金,因為阿旺和阿才的被抓之後人頭落地,他大手一揮讓那些將卒給分了——盡管他知道這錢本該屬於邵家。至於現在,他身上倒是還有點碎銀子零用,可要抵償一萬石糧食的貨值卻絕不可能。再加上他壓根不想去見證沈應奎是如何給邵芳辦後事的,因此他想了一想。最終決定找個專業的送信人,去給沈應奎送一封信。其中的意思很簡單,等他去揚州辦完最後那點事回來,會讓人去丹陽又或者武進,把賬款清了。

    畢竟是程老爺那些鹽商出錢,又不是這世上最不要臉的官府。錢貨兩訖總得做到不是?

    等到一萬石糧食陸陸續續全都經由水路運到了揚州,汪孚林方才押在最後再度進了揚州城。曾經滿城沒過膝蓋的大水如今已經退了下去,城中四處道路上都還可見泥漿的痕跡。他先直接拐去了程老爺的新家,果然得知這位鹽商中的頭麵人物已經重新搬回了這座富麗堂皇的宅邸,門前停著一溜求見的馬車不說,還有好些仆役管事模樣的人專程在這裏打探消息。當看到汪孚林隨隨便便就走了進去的時候,立刻有人認出了他。

    “看,那就是鬆明山汪小官人!想當初我還以為那是程家子弟,沒想到竟然不是歙縣黃家塢程家。而是鬆明山汪氏的人!”



    “程老爺真是打得一手好牌,這位汪小官人在徽州一府六縣那可是鼎鼎有名,上次南明先生的弟弟仲淹先生經過揚州時可宣揚了好些事跡,汪四老爺竟然不認得同族的晚輩,這真是眼睛瞎了!”

    “汪道旻一手遮天這麽多年,這次竟然說掀下馬就掀下馬,汪家六房全部出手,據說如今那位汪四老爺氣得中風了。偏偏兩個兒子還不中用!”

    “要是他早知道堆棧裏頭那些餘鹽還搶出來一大半,興許也不至於那麽氣急攻心。說到底,誌大才疏,偏偏還野心那麽大,竟然引了外人和自己人作對,簡直是咎由自取!據說鹽運司那邊發了話,淮南歸淮南。淮北歸淮北,不許混為一談。”

    聽到這些似是而非的議論,汪孚林暗道人怕出名豬怕壯,如今自己不但在新安人這個圈子裏小有名氣,在外頭也漸漸被人知曉。卻得小心些,不要和邵芳汪道旻似的得意忘形,自取滅亡。進了程家,他就發現院子裏整潔幹淨,顯然已經有仆役們仔仔細細打掃過一遍,尤其是青石甬道上平滑整潔,看不出一丁點泥沙黃土。他還沒走幾步,程琥就聞訊而來,笑容可掬打過招呼後,立刻引他去了程老爺的書房。

    就隻見程乃軒老老實實侍立在主位太師椅上坐著的程老爺身邊,見他進來趕緊擠眉弄眼,等程老爺回頭看了一眼,他才立刻老實了。而一旁的客座上則赫然是呂光午。

    汪孚林也不寒暄,拱手行過禮後就直截了當地說道:“程伯父,幸不辱命。”

    “事情我都從呂公子那裏聽說了。”程老爺點了點頭,隨即開口說道,“邵芳是邵芳,他的家人是他的家人。更何況就算邵芳有罪,該給的賬款總不能賴。我已經吩咐過程琥,回頭讓他親自去一趟常州府武進,給沈應奎把錢送過去。”

    盡管汪孚林壓根對誰都還沒提過沈應奎夤夜往返丹陽救下沈應奎的事,可聽程老爺這口氣,他就意識到對方竟然已經知道了,頓時朝呂光午看去。就隻見這位新昌呂公子微微頷首,繼而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禍不及家人。”

    汪孚林也無意追究呂光午是怎麽知道的,又或者在那一夜的拯救孺子行動中是否也有貢獻,他定了定神,就幹脆直截了當倒出了另外一件事:“這次去鎮江府買糧,我帶了一百兩黃金的定金,以及一些在揚州城內可用的銀票,可到了一江之隔的鎮江,黃金可用,銀票卻不通行。如今徽商也好,晉商和江右商人也罷,全都是行走天下,動輒就要做成千上萬兩的大生意,若要行囊輕便,就隻能把白銀兌成黃金,但一旦多兌,市麵上進金價必然暴漲。”

    “而且說實話,黃金隨身帶,仍然很不方便,更不安全。我之前去過徽商雲集的漢口鎮,後來在武昌府見到南明先生的時候,曾經對他提過,唐時尚且能用飛票,宋時也有交子,明初則用寶鈔,但除卻飛錢本來就是因為有本抵押,交子和寶鈔都是無本生意,後來全都變成了廢紙。如今豪商往來,交易的金額何止比當年更高數倍,大多都要跑去異地交易。所以我想,是不是能夠在豪商聚集的地方,設立票號,隻需在一地存入錢款,開出銀票,就能在異地兌取現銀?”

    汪孚林將當初曾經遊說過汪道昆的話重新拿出來,對程老爺詳細說了一遍,尤其是如何防偽。等到末了,看到程老爺若有所思,他就詞鋒一轉道:“其實當初我和程兄曾經在歙縣發行過米券。那時候我們資金緊張,而民間小民百姓多有三五兩的閑錢,卻沒有能力像那些放高利貸的人那樣靠借錢取利,所以我們就通過發米券,把這些閑散資金聚攏來,然後再投入糧食交易當中。所付出的利息不過九牛一毛,但所得卻非常可觀。”

    程老爺盡管有舉人功名,但真正證明自己的人生價值,那是在經商上,所以,汪孚林一說匯兌,一說利息,他便品出了其中滋味。他眼睛一下子眯縫了起來,良久才輕輕籲了一口氣:“我當初走了之後,聽說孚林你和乃軒在歙縣搗鼓出不少事情,雖知道你們兄弟不是胡鬧,可也隻認為是小打小鬧,如今看來,你倒是想得長遠。不過,票號這件事非同小可,我還要細細思量,過兩天再給你回複如何?”

    汪孚林當然知道這不是立刻就能夠推行的事情,接下來需要計劃,需要人手,更需要敲定第一批實行匯兌的城市,故而他自然不會催促。而正事說完,程老爺就笑著打趣道:“聽說孚林你已經定親了,這次呂兄也要跟你回去徽州喝一杯喜酒?正巧揚州這邊我也能抽得出空,等捐糧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就和你們一塊回去一趟,須知當初我那兒媳進門之後,卻還不曾拜見過我這公公。”

    “您還知道連兒媳都沒見過……”程乃軒忍不住低聲嘟囔,腹中卻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到底汪孚林是您兒子,還是我是您兒子?我娶媳婦你都沒回來,那位還是翰林院許侍讀的嫡親女兒,現在汪孚林要成婚,您倒有空回去了!

    程老爺頓時有些尷尬,等到汪孚林打了哈哈一口答應下來,繼而呂光午笑說要和汪孚林去商量一下事情,那爺倆先出去了,他忍不住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罵道:“你那媳婦我之前往來許村,也不知道見過多少次,孚林的未婚妻我卻尚未見過,更何況內外有別你懂不懂?”

    見程乃軒一臉不懂,就這麽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程老爺恨不得在兒子頭上敲兩下,以表示對那木魚腦袋的惱火:“現在揚州這邊正是風平浪靜,一切皆在掌握的時候,我當然離得開,想當初前有狼後有虎,要不是你爹我衝殺在前,你能有錢娶媳婦?臭小子,想當初拚命為孚林說話的人是誰,現在居然還好意思爭這口閑氣!你要是和孚林一樣能幹懂事,用得著我操心嗎?”

    “我這不是說說嗎?”程乃軒頓時啞口無言,幸好他心眼多,一下子就想到了一個岔開話題的好方法,“話說爹你剛剛幹嘛不告訴孚林,葉家兩位小姐在蕪湖米市那邊放了點風聲,現如今湖廣蕪湖那邊送了一大批糧食到揚州,之前居高不下的米價應聲而跌,再加上胖府尊和鹽運使顧大人籌集糧食有功,鳳陽巡撫因此對他們褒獎有加?”

    “有呂公子在,這事還用你爹我去說?”程老爺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兒子一眼,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這些天我才真正明白,葉縣尊能變成葉觀察,孚林固然居功至偉,可他的家人也同樣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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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九章 苦心孤詣的猴子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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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明月和小北算得上是淮揚大水之後,第一批從洪澇區出發抵達蕪湖的人,所以得知她們放出的風聲而趕來揚州的那幫糧商,自然賺得盆滿缽滿。汪孚林從呂光午口中得知這消息時,想到的不是這主意究竟出自姊妹倆中的哪一個,而是她們倆有沒有在其中摻和一腳,在解揚州燃眉之急的同時,給自己攢點私房錢。當然,這念頭一閃而逝,他也沒在呂光午麵前流露出來。

    然而,什麽難題都解決了的汪小官人這會兒請教呂光午的,卻是之前葉縣尊夫婦丟給他的那個難題。

    “你居然問我葉家大小姐還沒嫁,小北怎麽嫁給你?”呂光午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汪孚林,見其滿臉的認真,他頓時忍不住拍了拍額頭,“我真是服了你!這麽多大事你都解決了,這種小事你居然想不出辦法?”

    “那呂叔叔有好辦法?”

    呂光午被汪孚林這一反問,登時覺得有些棘手。這要是打打殺殺的事情,他直接捋袖子上就是了,而官場商場上的疑難,他努力動動腦子也能想出相應的辦法,可是,對於這種明顯要周顧到合理性以及倫理性的問題,他就犯難了。幸好7∑,就在他漸漸有些掛不住臉的時候,外間他的一個伴當扯開喉嚨叫道:“老爺,牛四爺來了,人正要回揚州去,說是來拜別程老爺!”

    呂光午頓時覺得這實在是及時雨,立刻幹咳道:“這種事怎會難得倒你這足智多謀的家夥?好好想想,自己的婚事,自己多費心!”



    見呂光午二話不說撂下他就走,顯然是拿這當借口,汪孚林頓時為之氣結。盡管他自己也知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拿這種私事去讓別人出主意,這實在是病急亂投醫,可誰讓他辦完正事之後想到這個就抓瞎了呢?如果說他本來還因為葉鈞耀榮升徽寧道,打算再等個兩三年,等準嶽父挪窩之後再談婚論嫁,可現在經曆那一場讓人好笑的劫持。主謀三人全都落得個懸首示眾的下場之後,哪怕小北沒有對呂光午提過,他回去之後也不打算繼續拖下去了。

    世事無常,誰能說得準將來如何,還是不要辜負眼前的大好時光,大好人兒吧!

    在婚書已經由兩家父母暗地裏敲定了之後,最簡單的法子當然是直接到葉家登門提親就完了,可哪個年頭都有喜歡多是非的人,長幼有序。那時候少不得會有人在背後非議。當然這倒不是不能解決,如果在這時候能夠為葉明月找一位如意郎君倒也不錯,可這不是就成了拉郎配?對於那位繼承了蘇夫人的機敏練達,蘭心蕙質的大小姐,他並沒有起過淑女之思,可卻頗為佩服欣賞,哪能為了成全自己就在人家身上動歪腦筋?

    就在汪孚林胡思亂想瞎糾結的時候,隻覺得肩頭上突然多出了一隻手。他回頭一看是程乃軒。頓時想起這位當初東躲西藏逃婚逃到鬆明山的往事,登時揪著人說:“來得正好。你給我出個主意!”



    程乃軒登時來了精神。平常凡事都是自己找汪孚林出主意,今天難得倒過來了!可是,等他聽到汪孚林把心頭煩惱給抖露了出來之後,他登時臉色古怪了起來。等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他才嘿嘿笑了起來,那笑容賊兮兮的。

    “雙木。你小子平時遇到對手的時候,什麽損招賊招都能用出來,居然碰到自己的事情就抓瞎了!這種事有什麽好煩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還不簡單嗎。讓你娘跑哪家寺廟道觀裏求個簽,然後回來之後立刻去求親就行了。這老一輩的人再加上婦道人家,不就最信這個?隻要你娘一口咬準了你和葉家那位二小姐八字最合,是最合適的一對,別人誰還能說不是?至於你怕損傷葉家大小姐的名聲,這還不簡單。”



    程乃軒難得看見汪孚林目瞪口呆的表情,勾了勾手指頭示意對方把耳朵湊過來,這才低聲說道:“我爹不是正好回去嗎?回頭讓他幫個忙,在人家麵前好好提一下葉大小姐的賢惠聰明,總有人看著你的例子跑去求親。葉家看得上就答應,看不上就統統拒絕,隻說葉縣尊……咳咳,葉觀察和夫人心疼長女,還得好好看一看,總要選個比得上小女婿的大女婿,這不就成了?”

    原來我真的鑽牛角尖了,這種事情竟然如此簡單方便……汪孚林見程乃軒張口就來,此時此刻不由得有一種淚流滿麵的衝動。他對付那種窮凶極惡老謀深算的敵人,從來都是不怕對方有多麽強大,信心十足走一步算三步,可對於自己的事那就真的很糟糕了,就連表白……都是被人逼的!

    隻看汪孚林那表情,程乃軒就知道自己這法子被人聽進去了,登時得意洋洋,竟是又笑著拍了拍汪孚林的肩膀:“不論怎麽說,我現如今都是當丈夫的人了,比你有經驗。聽我的,肯定沒錯!”

    “少爺,汪小官人!”

    汪孚林還沒來得及回答,就隻見不遠處墨香一溜煙似的跑了過來,等到了近前,氣喘籲籲的他雙手撐著膝蓋,好半晌才平順了呼吸說:“徽州那邊派了人來,說是汪老員外派人給汪小官人送信的,而且……”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說道,“來的是秋楓。”

    一提到秋楓,程乃軒登時有些尷尬。原因很簡單,想當初秋楓就是自己讓牙婆給汪孚林送去的,結果陰差陽錯汪孚林會錯了意思給送了回來,而後又是自己的老爹把人買下,聯同婢女連翹一塊給汪孚林送了去。至於後來秋楓如何脫籍,如何與金寶一樣在李師爺那讀書,後來又跟了柯先生和方先生,這次聽說還中了秀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此時此刻,他隻能沒話找話說道:“這徽州到揚州好歹也挺遠的,秋楓跑來幹什麽?”

    他話音剛落。卻隻見汪孚林已經一把抓了墨香匆匆跑出去了。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如果隻是普通情況,怎麽也輪不到已經脫籍考中了秀才的秋楓來跑這一趟。他連忙拔腿就追了上去,等好容易和汪孚林平齊之後,他就趕緊勸解道:“放寬心。之前柯先生和葉家大小姐來的時候,你家裏還好好的,這才多久,不會有事的!”

    汪孚林卻不這麽想。要知道,這是個感冒發燒都可能要命的年代,更何況家裏還有個那麽會惹事的老爹!

    一直到拖著墨香來到了小花廳,看見秋楓正一本正經坐在那喝茶,神情倒還淡定,汪孚林方才鬆開了手。預感到事情恐怕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大。他整理了一下情緒,然後幹咳了一聲,下一刻,他就看到秋楓一下子抬起頭來。

    “小官人!”秋楓一下子沒了剛剛那鎮定自若的舉止,冒冒失失把茶盞往旁邊小幾上一擱,從椅子上跳將起來,三兩步迎上前,急急忙忙地說道。“小官人,家裏出了點事。”他看到汪孚林那張臉猛地一僵。雖說眼下就隻有程乃軒和墨香主仆在,他猶豫片刻,還是把汪孚林給拉到一邊,這才壓低了聲音。

    “老安人去了一趟水西十寺,三步一拜敬香拜佛,說是給小官人和寶哥祈福。回來之後就病了一場。老安人說在病中迷迷糊糊遇到菩薩給她托夢,若能定下葉家二小姐為兒媳,不藥自愈,老員外就心急火燎去了葉家,死活懇求葉縣尊許婚。葉縣尊拗不過就答應了。然後合了你和二小姐的八字,說是非常匹配,兩家婚書一定,老安人的病果然就好了。我走的時候,才剛剛下定,婚期定在一個半月後,八月末,所以老員外老安人讓我通知小官人趕緊回去。”

    汪孚林聽得一驚一乍,直到最後的轉折時,他瞠目結舌片刻,忍不住回頭去看程乃軒。怎麽這麽巧,這小子是我家老娘肚子裏的蛔蟲不成?老爹老娘這一場猴子戲還真是演得……讓人說什麽好呢?

    秋楓卻不太理解汪孚林為何去看程乃軒。他這次是自告奮勇過來的,還有隨從跟著保護,除卻為了通知這個消息,替汪家二老把汪孚林給催回去,卻還有別的目的。他平複了一下激蕩的心情,最後低聲說道:“還有小官人,我不打算……不打算繼續科場了。”

    自己的母親用最俗套的辦法解決了自己的難題,汪孚林這會兒正在感慨,聽到秋楓突然這麽說,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突然說這話幹什麽?是聽到什麽閑話,還是又遇到什麽煩心事?”

    “沒有。”秋楓趕緊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隨即下定決心說,“想當初我險些鑄成大錯,小官人卻沒有放在心上,供我吃住讀書,我卻從來就沒有報答過什麽,這次小官人被奸人挾持走了,大家都擔心得茶飯不思,我卻……反正有個秀才功名就足夠了,我以後可以在鬆明山當個私塾先生,也可以給小官人當個帳房,或者……”

    他話還沒說完,就隻覺得腦袋中被人重重敲了一下,登時愕然抬起了頭。等看清楚汪孚林那虎著臉的樣子,他登時不敢做聲了。

    “小笨蛋,難道你這次進學考了個秀才,就是不關心我的死活?誰敢說這話,看我回去怎麽教訓他!廢話少說,我供你讀書,這些本錢當然是都要收回來的。你若是能考中舉人,將來能當教官,那就讓下頭縣學府學的秀才裏頭多幾個成才的;能當縣令,就治理好一地百姓,爭取進個名宦祠;若是能考中進士,那就再好不過了,將來讓人寫傳記的時候,題一筆年少受鬆明山汪公資助,那才是最大的報答!等十年八年考不上,你再考慮教書又或者給我當帳房也不遲!”

    連日聽多了流言蜚語,秋楓隻覺得自己這決心下得理直氣壯,可此時此刻聽到汪孚林這當頭痛斥,他才隻覺得心頭不知道什麽東西猛地裂了開來。

    他還曾經羨慕金寶……可他現在才知道,自己也足以讓更多的人羨慕嫉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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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6 19:36:1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五零章 全都要來喝喜酒(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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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秋楓特地跑來送信,說是老爹老娘演了一出戲把婚事給敲定了下來,汪孚林哪怕哭笑不得,可也省事了。他沒理會程乃軒的打趣,接下來幾天,他輪流去拜訪了一下汪家那幾房當家人。因為當初扳倒汪道旻是靠的他從中牽線搭橋,而且程老爺這條線也是靠他,故而從謝老安人到汪道縵,再到其餘幾位,人人都對他客氣熱絡。得知他不日就要回徽州完婚,以多年未曾回鄉的謝老安人為首,除卻汪道旻之外的其他四房都有意派人回鄉拜賀,順帶祭祖。

    這其中,態度變化最鮮明的,便是汪道縵那位曾經極度瞧不起丈夫的妻子。想當初這位當家太太還把汪孚林當成打秋風的,可這次汪孚林再登門的時候,她忙前忙後親自張羅,臉上始終堆著殷勤的笑容,唯恐有一絲一毫的怠慢。臨到汪孚林告辭離去時,她還一個勁地說,汪道縵因為剛剛接手汪道旻手上那一攤子事離不開,但她一定會跟著謝老安人等人回鬆明山一趟。

    這種前倨後恭的待遇,汪孚林見識得多了,根本沒放在心上,汪道縵卻臉上漲得通紅。等到他把汪孚林送到門口,盡管難以啟齒,但他還是訥訥說道¤f,:“她就是這脾氣,喜怒全都放在臉上,不善於待人接物……”



    “九叔,你之前說過,嬸子之前嫌棄你,甚至都不肯生兒育女,你那時候說要是實在沒辦法,便幹脆和離算了,現在你搖身一變。境遇大改。真的要和她和離嗎?”



    汪孚林突然詞鋒一轉問這話。汪道縵頓時愣住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有些艱難地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之前那也不能怪她。她嘴裏那麽說,可家裏最艱難的時候,一切還是靠她,我嶽父也接濟不少……”

    “這不就對了?”不等汪道縵說完,汪孚林就笑道,“你這和她一塊過日子的人都不計較。我和嬸子總共這才見了第二次,第一次她不知道我是誰這才給冷臉,我要是就此耿耿於懷,豈不是太沒器量了?希望你們今後和和美美,有個一兒半女之後,嬸子說話行事應該就不至於像從前那樣了。”



    汪道縵長長舒了一口氣,等到送了汪孚林上馬,他這才回轉身進門,卻在大門口發現了意料之外的身影。見妻子呆呆站在那兒,顯然剛剛的話都聽見了。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最終走上前去。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繼而低聲說道:“走吧,回屋裏去。”

    僅僅是這樣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他就看到平日裏常常尖酸刻薄的妻子一下子眼圈紅了。下一刻,他隻聽到耳畔傳來了她那微不可聞的聲音。

    “九郎……從前都是我說話做事太過分……”

    汪孚林雖說決不能和呂光午那樣的人比聽力目力,可練武以來,漸漸也是耳聰目明,所以汪道縵親自送他時,門內有人偷聽,他早就發現了。這會兒他暗想那邊興許正發生負荊請罪,夫妻諒解的一幕,不知不覺有些哂然。

    貧賤夫妻百事哀,汪道縵這話一丁點都沒錯,也許其妻確實庸俗勢利,可既然未出嫁之前是在娘家沒吃過苦頭的,又多半是隻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過來,那麽成婚之後為柴米油鹽醬醋茶操心,這日子怎麽能和諧?男人要想別聽這些嘮叨,自己腰杆就先得硬!

    秋楓到的次日,程老爺就再次見了汪孚林,對於票號之事給出了答複。他將於此次回鄉之後,和汪孚林一塊去見鬥山街許老太爺,一同就開設票號的地點及銀本進行商議。而在此次離開揚州前夕,他特意把汪孚林和程乃軒都帶在身邊,去鹽運司也好,去巡鹽禦史所在的察院也好,去鳳陽巡撫駐紮的巡撫都察院也好,全都讓他們跟著,自然也不無拿著汪孚林背後的汪道昆,加重一下自己說話分量的小算計。汪孚林心知肚明,也不拆穿,純當增加人脈。

    至於在鹽運司見到那位顧大人的時候,汪孚林知道那是葉家的親戚,順帶提了一嘴自己的婚約。於是,這邊剛一告辭,蘇氏就命人把他單獨提溜了過去,相見之後恨不得從他的祖宗八代開始問起,臨到最後,他本以為這一關總算是過了,誰知道蘇氏卻突然說道:“老爺身為朝廷命官,自然離不開,但我和堂妹卻已經多年不見,既然鬆明山汪氏在揚州那些族人有那麽多要趕回去參加婚禮,我的外甥女兒出嫁,我也自然要去一趟。”

    出了鹽運司,算算此次要跟著自己回去的人,汪孚林忍不住有些頭疼。要知道他此次被邵芳挾持了出來,連真娘的婚事都錯過了。汪道昆嫁嫡親女兒,也沒見這麽興師動眾,現如今揚州這邊一窩蜂回去那麽多人,麵子固然給他不小,可排場聲勢是不是太大了?

    他倒不是怕自己這成婚辦成賓客盈門的大事有什麽不妥,而是純粹怕麻煩。見證過程乃軒成婚那次被折騰得整個人都虛脫了,他自然很不希望被人當成傀儡一樣折騰那麽多天,奈何木已成舟,這種事完全不是他說了算。

    在得到了上頭並不會窮究所謂高拱餘黨的承諾之後,兩淮巡鹽禦史用比平日高出數倍的效率,快速通過了官府掣驗鹽貨的環節,讓囤積了鹽貨的鹽商們能夠盡快把鹽貨運到各種行銷地區去變賣,而程老爺這種相當於後世綱商總商的豪商反倒閑了下來。而在汪孚林要回鄉完婚的消息散布開來之後,竟然還有更多的徽商表示出了前去參加的深厚興趣,最後回程的隊伍竟包下了整整兩條大船。正賓就有三四十,加上隨員總共百多人。

    而程琥帶著牛四帶著幾個身強力壯的機工隨行押運銀兩,跑了一趟武進給沈應奎送錢,正好在這時及時趕了回來。也帶來了那邊的消息。沈應奎要為邵芳服三月緦麻。再加上還不知道汪孚林回鄉成婚之事。自然趕不過來,但卻讓程琥和牛四捎帶了一封信,表示日後汪孚林若有事差遣,一定義不容辭。汪孚林之前那趟奔波本來就是看在沈應奎的份上,此刻唏噓過後,順帶也就邀請了牛四回鄉喝喜酒,這下子,牛四頓時喜出望外。滿口答應了下來。

    船到蕪湖停靠,然後雇車馬改陸路的時候,蕪湖的幾家車馬行中,最好的車被搜刮一空,一時在蕪湖留下了揚州豪商甲天下的傳說,這就是後話了。

    當這浩浩蕩蕩一行人出現在歙縣小北門外,登時迎來了好一陣騷動。可一認出騎在馬上汪孚林,城門守卒立刻一窩蜂全都圍了上來,其中除卻問好的,更多的人都在那笑說汪家和葉家剛剛定下的那門婚事。盡管汪孚林素來是臉皮極厚的人。他也禁不住這樣一大堆人齊齊八卦,到最後好容易突圍而出進城的時候。他簡直被逼出了一身汗。

    由於此次跟他回來的賓客實在太多,其中一小部分是在府城或是縣城之中有老宅的,早兩天就命人快馬加鞭回來略作整理,但也有如同帶著長子長媳的蘇氏這般,完完全全是來做客的。可汪孚林自家老宅到現在還借給了戚良等戚家軍老卒,縣後街那座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小宅子裏,他還鬧不清楚葉家人是否還借住著,故而他本想包下如馬家客棧這樣交通便利的旅舍給客人暫住,卻沒想程老爺直截了當替他解決了難題。

    “我家中人口少房子多,早已吩咐下去,騰出了幾個空院子,另外,我在府城縣城裏還有兩座空置的小宅子,加在一起就足夠了。”

    汪孚林沒有和程老爺客氣,事實上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當即爽快接受了下來。向汪家那幾房長輩告了聲罪之後,他便帶著秋楓匆匆縱馬趕往縣後街上的家。臨到門口下馬時,他忍不住斜睨了一眼對麵那熟悉的小門,心中忍不住有些悵惘。葉大炮如今雖說還在徽州,可衙門卻換成了府城中的按察分司,這座縣衙知縣官廨已經讓給別人了,以後他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出入如入自家。

    “哥,早就聽到你的馬蹄聲了,在家門口發什麽呆啊!”

    乍然聽到這一聲嬌斥,汪孚林回頭一看,卻看到是汪二娘正叉腰站在門口,他不禁笑了,他縱身一躍下地,又伸手把剛剛坐在前頭的秋楓扶了下來,隨即才迎上前去。見汪二娘臉上雖故意露出氣鼓鼓的模樣,可眼神中卻流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他忍不住大笑著抱起她轉了一個圈,等放下之後,他就看到汪小妹滿臉興奮地衝了過來,少不得依樣畫葫蘆也抱起她打了個旋兒。

    等到最終把人放下了地,他見金寶已經過來磕頭,他一把將小家夥拉了起來,隨即拍了拍小家夥的腦袋,大聲說道:“我回來了!”

    兩個女兒閑不住,自從得到程家人捎信之後,就開始掰著手指頭算日子,一大早開始就在前院門口等,汪道蘊和吳氏自然不會那麽沉不住氣。可此時此刻,聽到兒子那大聲一叫,他們同樣心裏激動。盡管一開頭人人都瞞著他們,可紙包不住火,他們很快就知道兒子是被邵芳劫持走的,若非後來好消息傳來得及時,夫妻兩個早就撐不住了。也正因為如此,吳氏思前想後,覺得兒子實在是心思太野,決定趕緊給他成了親,免得他還是這樣做事衝動。

    夫妻相攜上前,汪道蘊便搶在妻子前頭喝道:“臭小子,一出去就不知道回來,也不知道拉下多少功課!要不是看在你這回來要成親的份上,我就罰你……罰你給你娘抄上一百遍佛經!”

    “胡說!”吳氏護子之心立刻高漲,狠狠剜了丈夫一眼,這才用有些心虛的眼神看著汪孚林,“雙木,我和你爹把你的婚期定下來了,你……沒意見吧?”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用某種微妙的目光看了這夫妻倆好一會兒,直到他們臉上全都是不自然,他方才歎了口氣說:“這次從揚州跟我過來,聲稱要喝喜酒的賓客足有三四十,爹娘如果要準備席麵,記得多擺幾桌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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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33:5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五一章 得瑟的嶽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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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汪道蘊聽到汪孚林口中那一個個鬆明山汪氏族人,以及揚州那些徽籍鹽商的名字,以及鹽運使夫人這樣的貴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反應便是揪住汪孚林,打算詳細問問兒子這次在揚州又做什麽了,可卻被吳氏打斷。知道眼下快到傍晚,她便急急忙忙地說道:“之前按察分司沒修好,葉觀察在那邊辦公,夫人她們就一直都住在這裏,前些天才剛剛搬過去。他們想來也一直盼著你回來,你不如也過去報一聲平安。”

    汪孚林也是這麽想的,當即笑著說道:“那好,我這次從揚州回來也帶了不少吃的玩的,但帶著秋楓先走一步,其他東西估計一會兒才送到。二娘,小妹,到時候就交給你們了,看你們能不能挑準,那些是我送給爹娘和你們的禮物。”

    本來兄長一回來就又要走,汪二娘心裏未免有些不痛快,聽到這裏方才轉怒為喜。而汪孚林撂下這話,見金寶躲在一邊隻不出聲,想到自己那匹坐騎的鞍轡都是特製的,可以載兩個人,他心念一轉便開口說道:“金寶,葉觀察那我還沒去過,你和我一塊去,帶路吧!”

    “啊?”

    2√, 金寶頓時有些傻呆呆的,直到被汪孚林拽出門,稀裏糊塗被拱上了馬背,直到身後汪孚林也翻身坐了上來,第一次騎馬的他直到坐騎已經開始小跑了起來,這才一下子驚醒。盡管他事先準備了一次又一次,似乎有無數的話想要對汪孚林說,可現如今卻憋得胸口發慌也說不出一個字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喃喃說道:“爹。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十歲的秀才那叫妖孽。回頭稍有差池,就會被人寫出一篇傷仲永來,就是考上了,也十有八九會被大宗師壓榜。你這次沒考上,我倒是心裏鬆了一口氣,就擔心揠苗助長。三年之後你也才十三歲,有功夫眼下對我說對不起,還不如到時候奪一個案首回來。讓我風光風光,省得回頭人家說起我們汪家,就在那嘀嘀咕咕說什麽咱們家就是吊榜尾的命。還有,說是你之前病了?到底好了沒有,別小小年紀落下什麽病根!”



    “沒有沒有……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病早就好了!”金寶趕緊解釋了起來,可想到前頭的話,他隻覺得連日以來一直七上八下的心情完全平複了下來。盡管真要說年紀,汪孚林自己也還是半大少年。可在他心裏的形象卻和死去的生父沒有任何差別,反而更高大些。因此。在躊躇了好半晌之後,他才小聲說道,“剛剛爹回來之後,我都歡喜得忘了,恭喜爹爹就要成婚了。”



    汪孚林隻覺得嘴角有些抽搐。自己是頭婚不是二婚,卻有兒子在那說什麽恭喜,感覺怎麽那麽微妙呢?然而,一想到異日新婚早晨的一幕,他的嘴角卻又高高翹了起來。真是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那時候的場麵,他眼下想想都覺得很喜感。

    就這樣過了德勝門進入府城,有金寶這樣一個為了讀書常來常往穿梭於兩地的向導,汪孚林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按察分司。之前他倒是也來過,可那時候這裏不過是一座廢祠,哪像現在雖說不上多威嚴肅穆,可至少形容一新,門前還有兩個腆胸凸肚的門子。他剛一下馬,其中一個門子瞅見還坐在馬上的金寶,又細細端詳了一下他,繼而二話不說拔腿就往裏頭衝去。至於另一個門子的動作也同樣很快,一溜煙就跑了上來相迎。

    “小官人可回來了,快快請進,這馬匹交給小的照應就行了!”

    汪孚林把金寶弄了下來,隨手打賞了一把銅錢,就進了大門。這徽寧道按察分司他還是第一次來,在金寶的引路下,他倒是好生參觀了一回。等來到後頭官廨的大門口,他就看見嚴媽媽那熟悉身影,連忙笑著拱了拱手。嚴媽媽立刻還禮道:“可當不起小官人這樣多禮,呂公子和柯先生才剛過來不久,小官人還請到堂屋。”

    呂光午和柯先生真是好快的腳程!

    汪孚林暗自咂舌,當然不會問葉家兩姊妹在不在。想來婚事真正敲定,消息都已經傳出去了,連婚事都正在籌備,男女有別,今後不比從前了。可是,他這樣的想法在來到堂屋門口,看見那正站在簷下的小丫頭時,頓時就給完全顛覆了。

    就隻見小北衝著他一揚眉,隨即低聲說道:“呂公子等不及你,剛從後門走的,他親自快馬加鞭去請何先生了,如果時間來得及,還會去知會茅先生一聲。娘之前幾天就回鄉去接祖母她們了。姐幫我算了算,說是葉家加上胡家,男女賓客約摸能有四五十。”



    我這邊光從揚州過來的就有三四十,再加上本地的縉紳,族親,各種沾親帶故又或者有往來的賓客,這還真是興師動眾……

    汪孚林暗自咂舌,忍不住掰著手指頭算了一算,最後苦著臉說:“看這情形,若是在鬆明山辦婚事,加上鬆明山的族親鄉親,看樣子難不成要七八十桌?這婚禮肯定是要晚上辦,看來我還得厚臉皮到對麵西溪南村借幾個園子讓賓客借宿。”

    說話間,正房的門簾一下子被人拉開了,卻是葉鈞耀那張有些氣惱的臉:“我說怎麽就聽到說話的聲音卻不見人進來,你們兩個就等著回頭拜堂成親就行了,其他的事情哪裏用你們操心,爹娘自然都會給你們操辦齊全!孚林,還不趕緊給我滾進來?”

    這一聲滾進來卻是親昵多過戲謔,汪孚林朝小北聳了聳肩,趕緊帶著金寶閃了進去。見葉鈞耀回到主位大馬金刀一坐,汪孚林聞弦歌知雅意,當即上前深深一揖道:“小婿見過嶽父大人。”

    汪孚林早就已經叫過嶽父了。葉鈞耀自是習以為常。奈何金寶卻瞠目結舌了。這都還沒辦婚事呢。怎麽就叫上嶽父了?那自己應該開口叫什麽?平時讀書的時候,一直被李師爺和方先生柯先生稱之為天資聰穎過目不忘的他,足足糾結了好一會兒,這才跟著上前一步結結巴巴地叫道:“見過葉……大父。”

    這如果小北過門了,哪怕他不是親生兒子,隨著叫一聲外祖父自然是沒錯的,可眼下到底還沒到那一步呢,天知道葉鈞耀聽了會不會反而覺得不痛快。至於大父。也就是民間俗稱的爺爺,他此刻隻能暗中祈禱這個稱呼沒出問題。

    葉鈞耀也這才發現金寶竟然跟在後頭,等聽到這一聲葉大父,他倒是莞爾,招手叫了金寶上前之後便笑道:“回頭等你爹成親之後,我可是平白就撿了個十歲的童生外孫。這次考不上是因為你病了,可不要氣餒,去見柯先生和方先生吧,他們才剛說起你。”

    知道葉鈞耀和汪孚林有話要說,金寶如釋重負。趕緊行禮告退了出去。他這一走,葉鈞耀才覺得真正自在了。坐的姿勢也變得很沒個正形,竟是伸了個懶腰,這才對汪孚林笑道:“真是當過縣令,這才知道按察分司的日子有多好過。南直隸沒有按察司,所以按察分司都是掛在浙江按察司名下,而按察司遠在杭州,本道的事務就我一個人說了算,姚府尊品級高,卻也管不著我,賦役之類最頭疼的事都不歸我管,隻要把刑獄處置好就行了,監察隻不過順手而為,這才叫逍遙好似神仙!”

    汪孚林見葉鈞耀一下子如此得瑟,他也樂得讓這位昔日菜鳥縣尊,如今的新任分巡道繼續得意一下,當即湊趣地說:“而且新來的縣尊拜見時,嶽父的感覺應該更好。”

    “那是!交割的時候他一口一個前輩,後來到按察分司拜見的時候一口一個觀察。而且,他帶了兩個師爺來上任,忙活老半天,愣是沒有在三班六房查出任何紕漏來!”葉鈞耀一拍大腿,興高采烈地說,“可因為他查賬的關係,三班六房對他都有些陽奉陰違,他隻能又來向我討教。我好好指點了他一番,他這縣尊位子才算是穩了。尤其是刑獄,之前那些個盜賊,他都還按照我的舊例處置,賦役更是不敢動。而且你聽說了嗎,本縣縉紳公議,我該進名宦祠!”

    說到這裏,葉鈞耀才叫真正眉飛色舞。曆來首任官就能進名宦祠,那是非常少見的,遙想兩年多前自己剛上任的步履維艱,現在的意氣風發,他不由得站起身來,很想賦詩一首。奈何他經史文章不錯,詩才卻實在平平,想想就不在未來女婿麵前獻醜了。剛剛一番賣弄也已經完事了,他就親切地對汪孚林說道:“孚林,南明先生剛剛高升去了兵部,雖說你寄籍順天府參加北直隸科考也沒問題,可為了不被人說閑話,我建議你還是在南直隸考,你覺得呢?”

    不等汪孚林答應或反對,他便低聲說道:“今歲徽寧道科考押題,方先生頗有把握。”

    “我聽嶽父的。”

    汪孚林本來就這麽想,樂得給未來嶽父一點麵子。果然,心情大好的葉鈞耀立刻眉開眼笑,非常實誠地說:“你叔父仲淹已經回來了,說是代南明先生回來參加你的婚禮。南明先生此次就任少司馬,第一件事是巡邊薊遼。等他明年回了京城,就是你跟著去曆練的時候了。”

    盡管程老爺也請托過,希望他到時候把程乃軒帶過去曆練一下,但汪孚林其實真的不大想在京城混。在徽州又或者其他地方,他哪怕是區區一個小秀才也足可遊刃有餘,可京城是大佬滿地走,進士不如狗,要從憋屈到暢快何其難也?萬曆皇帝涼薄成性,那種大腿送上來他都懶得抱!而且,他能夠看得出來,汪道昆這人有點理想主義,和張居正這種超級現實主義的人混在一塊,遲早會被一腳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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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34: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五二章 什麽叫厚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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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並不情願上京,但這怎麽也是明年的事,因此汪孚林並沒有糾結太久。他在徽寧道按察分司隻停留了一小會兒,就不得不趕在府城和縣城之間的德勝門關閉之前,帶著金寶匆匆趕了回去。這時候,縣後街上的小宅院裏早已經準備好了飯菜,迎接他的除了家人那一張張笑臉,還有幾位不請自來的客人。除了從前就經常到家裏蹭飯的戶房司吏劉會,還有轉到了吏房的吳司吏,壯班班頭趙五爺,葉鈞耀離任前提拔的刑房司吏蕭枕月。

    這是當初葉大炮在歙縣令任上的最堅實班底,現如今新官上任,他們卻還是跑到了汪孚林這裏來,自然是表明態度。雖說人家的家宴闖進來他們四個,可他們有的常來常往,有的是頂尖的厚臉皮,所以純當沒看見汪道蘊那有些慍怒的目光,敬酒說話全都很自然。等到飯後,汪孚林就向汪二娘問道:“對了,我從揚州帶回來的東西可都送到了?”

    “都送到了,足足幾個那麽大的箱子,哥你真是的,亂花錢!”盡管如今家境殷實,可汪二娘還是帶著當年的勤儉節約好習慣,此刻不由得嗔道,“那麽多東西,你還讓我分哪樣東西是誰的,怎麽分8,啊!”

    “好好,那我就現在分。”

    汪孚林笑著叫人進來,說了箱子上的標記,先讓他們搬了進來。等到那個樟木箱子搬進了屋子,他打開箱蓋,先把那幾色特意挑過的料子一一分了。而後從底下拿出一個小盒子。裏頭卻是幾方玉佩。汪道蘊早知道揚州玉器雕工是有名的。可一想到這玉的價值,他不免有些心痛,可還不等他也順著汪二娘的口氣埋怨汪孚林多花錢,就被兒子幾句話給弄得目瞪口呆。

    “這幾塊玉也是借花獻佛。汪家四老爺想當初把持汪氏鹽業的時候,底下不少掌櫃中飽私囊,後來被查出來,幾個人為了逃過被告官懲處,吐出來不少東西。汪家那幾房當家的為了謝我。就挑出了這些極品好玉。隻不過都是雕好的,爹娘先挑,剩下的讓大家一塊分了。”



    汪道蘊這才知道汪孚林去了一趟揚州,直接把當初坑害自己的汪道蘊給弄下了台,這下子又是感慨解氣,又是隱隱羞憤,可想到自己的兒子給自己出了一口惡氣,他又不由得有些驕傲。所以,當看到汪孚林隨手抓了幾顆玉珠,分送給劉會等人。一貫守財奴的他竟是破天荒沒說什麽。



    除了玉珠之外,汪孚林自然也送了這四個縣衙三班六房掌舵的幾塊好料子。指名說是送給他們家眷的,四人推辭之後卻不過情收下,卻都安下心來。東西是小意思,可汪孚林這麽做,無非是表明,還當他們是自己人。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但如今的縣衙規製是官動吏不動,隻要他們仔細縝密,再加上葉鈞耀還在徽寧道任上,新縣令無論是誰,卻也拿他們沒辦法!所以,四個人匯報了一下新縣尊上任之後,鄉宦們的舉動,最後就知機地告辭了。

    等到他們一走,汪小妹才嚷嚷道:“這四位大叔都來了,葉青龍怎麽不來?想當初哥可是去換了他的!”

    汪孚林之前是被邵芳挾持走的,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可家裏人畢竟是瞞不過去,因此汪小妹提到這一茬,眾人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汪道蘊和吳氏是長輩,縱有不滿,此刻也沒表露出來,汪二娘卻少不得柳眉倒豎,罵了兩聲。而從前和昔日小夥計關係不錯的金寶則是有些猶豫地說:“他之前還特意來家裏打聽過很多次的,應該今天是被什麽事情絆住了……”

    “是啊,知道我要去揚州見小官人,他那次還特意去城門口送我的。”秋楓也趕緊幫葉青龍說話,眼睛則是不住去瞟汪孚林,“肯定是義店太忙……”



    汪孚林倒不在意葉青龍沒緊趕著在晚上過來。更何況,若非那是自己的掌櫃,邵芳吃飽了撐著跑到義店裏拿葉青龍開刀?他笑著搖搖頭道:“不用瞎猜,我這才剛回來,他哪有那麽厲害的耳報神。我回頭自然會去義店看看,米業行會那一攤子全都交給他一個,他忙得脫不開身也很正常。”

    因為沒什麽大心事,回到家裏的這第一天晚上,汪孚林睡得很安穩。畢竟路上也不知道多少家子人一塊走,各種各樣的事端不斷,他奔前走後就差點沒給頭疼死。一夜無夢,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碧綠的窗紗上已經透進了一道道明亮的光線,顯然已經天色大亮。他用手遮著眼睛,足足好一會兒這才坐起身來,卻仍是抑製不住打了個嗬欠。出門在外沒帶丫頭,他早就習慣了凡事自己來,此刻趿拉鞋子下床找衣服穿,他才猛地想起這是回了家。

    阿衡怎麽不在?

    他有些奇怪,卻還是先三兩下穿好了衣服,梳頭束發出了屋子。他先來到後院,發現這裏空空蕩蕩,堂屋和廂房全都空無一人,這才納悶地折回去了前頭明廳。一進角門,他就發現汪二娘和汪小妹躲在屏風後頭往外瞧,他好奇地湊上去一看,就隻見家裏人竟然全都集中在這裏。主位的太師椅上坐著汪道蘊和吳氏,金寶秋楓侍立在側,再有就是連翹阿衡和龍媽媽,至於地上則是跪著個上身赤裸背了根荊條的小家夥!

    哭笑不得的汪孚林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等到兩個妹妹回過頭來,立刻一溜煙跑回了內院,他才現身出來:“我說怎麽裏麵沒人,人家是廉頗給藺相如負荊請罪,你這是來哪一出?”

    “小官人……”葉青龍抬起頭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似的說,“小的把賬本都整理好了交給於文,其他近期的事務也都記錄好了。之前邵芳之所以能得逞。都是小的不該聽他的要挾。寫了那封信!千錯萬錯都是小的有錯。小的認打認罰!”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緩步踱過去到了葉青龍背後,見這小子背的竟然是貨真價實的荊條,上頭還有一根根的荊刺,將其背後紮出了一條條血痕,他頓時又有些惱火,當即開口叫道:“來兩個心細點的人,把這荊條給我解下來丟出去!再去叫個大夫。把這些荊刺給我弄幹淨。回頭給這小子洗刷幹淨上藥之後,再帶到樓上書房見我!”

    “小官人!”

    “少囉嗦,否則回頭真給你一頓板子長長記性!”

    等到汪孚林留下金寶秋楓看著,半哄半騙地把二老請回內院堂屋,把他們的心氣給捋順了,他才上樓到了明廳二樓,在這臨時書房裏看起了書。這次柯先生送了葉明月去揚州,可他後來忙碌奔波,也就是在路上還被抓了一陣子補習功課,這會兒也就無可奈何臨陣磨槍看一下這製藝大全。他一邊看一邊發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聽到耳畔傳來了金寶的聲音:“爹。我把葉青龍帶來了。”

    汪孚林抬頭一看,就隻見葉小夥計這會兒上身如同木乃伊似的被白繃帶綁得嚴嚴實實,臉上要多老實有多老實,他便放下書沒好氣地說道:“學什麽不好,學人家負荊請罪!知不知道這年頭一條小傷口弄不好也會送掉一條命?你傷了病了,那麽多事情誰去幹,嗯?我當初說得好聽是一命換一命,說得不好聽,那是倒逼邵芳,更何況罪魁禍首現如今都已經被斬首示眾了,你跑來給我負荊請罪,腦袋燒糊塗了是不是?”

    葉青龍被一頓訓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可下一刻他就聽到兩句讓他目瞪口呆的話。

    “真是的,想當初你哭著喊著上來抱我大腿的厚臉皮到哪去了!要知道,我當初放心用你,不是因為別的,就因為你這厚臉皮!”

    這下換成葉青龍哭笑不得了,他忍不住小聲反駁道:“小官人,敢情我隻有厚臉皮一個優點?”

    “嗯,其他優點比起這個就不算什麽了。什麽叫厚臉皮?那就是豁出去一張臉不要,鍥而不舍非要辦到想辦的事!”汪孚林輕哼了一聲,隨即瞅了他一眼,“雖說眼下應該讓你好好休養,但為了罰你自說自話,把衣服穿好,跟我出門!下次有什麽話直接說清楚,少來這一套!金寶,你對你祖父祖母去說一聲,我帶葉青龍去見程老爺,說不定還會去一趟鬥山街許家。”

    “爹您要去許家?”金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等汪孚林投過來一個疑惑的眼神,他才小聲說道,“就在您回來前一天,許三老爺剛剛挨了許老太爺一頓家法,聽說連腿都險些打斷了……”

    許三老爺挨打這種事,汪孚林怎麽都想不明白和自己有什麽關聯,而金寶也隻聽說過有這麽一回事,不知道具體細節,直到汪孚林帶著葉青龍去了程家,又連同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來到鬥山街許家,見到明顯有些清減的許老太爺時,他才發現事情有些不對頭。

    而同一時間,來探望許薇的葉明月卻從這位閨中密友的口中,得知了一個更讓她驚愕的消息。

    “你爹他竟然曾經給張泰徵寫過那樣的信?他簡直昏了頭!”

    盡管子不言母醜,更不要說是自己的父親,可此時此刻眼睛紅腫的許薇伏在葉明月膝蓋上。盡管祖父祖母一直安慰,可她仍是忍不住對葉明月吐露了實情:“就因為聽說張泰徵的父親重新起複入朝,又聽說他雖早就娶了妻子,卻尚未有子嗣,爹就生出那種歪心思,給人寫信,可一聽說高閣老罷相,他就慌了神,這時候正好人家寫了回信來婉拒,因為送信的一時差池,被祖父看到,他才不得不說了實情。祖父雖說痛打了他一頓,可我……可我……”

    葉明月苦笑一聲,拍了拍許薇的脊背,卻是不知道該如何寬慰。這天底下比嫁錯夫婿還要讓人悲憤的事情,無疑是投錯了胎,有個人品卑劣的渣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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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三章 汪程許三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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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醜不可外揚,再加上如今汪孚林是已經下定,立馬就要娶妻的人了,又當著程老爺的麵,許老太爺自然不想隨便提起許三老爺的醜事。而且,眼見今天是程老爺父子和汪孚林同來,他就知道今天汪孚林絕不僅僅是來給自己送婚禮請柬的。等到抬手請了眾人坐下,他就笑看著汪孚林身後臉色有些局促的葉青龍,故意打趣道:“葉掌櫃站著幹什麽?你如今好歹也是徽州米業行會真正掌總的人,難不成到我這裏還沒個位子?”

    “不不不,小的不敢。”葉青龍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可等到前頭傳來了汪孚林一聲不輕不重的咳嗽,他立刻就老老實實說道,“那晚輩恭敬不如從命。”

    可是,等他到汪孚林下手邊,屁股剛挨上凳子,頓時忍不住哎喲了一聲,這才想起今天背著荊條去下跪負荊請罪,那長長的荊條不但把赤裸的上身紮出了不少血痕,屁股也和腰背一樣遭了不小的苦頭。見別人都在看自己,他趕緊挺胸抬頭,坐了個筆直。可是,一旁的汪孚林卻偏偏又多了一句嘴。

    “這小子今天早上吃飽了撐著,跑到我那兒去負荊請罪。這會兒讓他正襟危坐長長教⊕⊙,訓。”

    那一聲哎喲有了解釋,許老太爺不禁莞爾,當下開口問道:“今天你們這麽多人一起來,可是有什麽大事?”

    “我隻是個陪客,出主意的是孚林。”程老爺笑了笑,隨即鄭重其事地說,“我覺得他的主意可行,打算摻一腳,但隻我一個恐怕尚不夠分量。所以不得不拉上老太爺。若是汪、程、許各占一分,這才是萬無一失。”

    “哦?”許老太爺這才是真正丟開了關於許三老爺無知闖禍的那點怨念,整個人空前認真了起來。他坐直了身體,沉聲吩咐道,“傳我的話,所有閑雜人等都出去。屋前不許留一個人!若敢偷聽,打死勿論!”



    屋子裏本來隻有兩個小廝伺候茶水,聞聽此言慌忙退了下去,外間騷動片刻,一下子完全安靜了下來。因此,盡管大門敞開,卻沒有人懷疑許家會再有人違抗許老太爺的吩咐偷聽。這時候,汪孚林便整理了一下語句,有條有理地將之前對汪道昆。對程老爺說過的那番話,再次複述了一遍。而且,因為這次在麵前的,是兩位沉浮商場很多年的豪商巨擘,故而他還舉了不少後世票號銀莊以及西方初期湧現出的那些銀行作為例子。



    這些話裏頭程老爺聽過一大部分,但也有些是才剛聽說,此時此刻對照這些天心裏推敲的那些主意,他不得不承認。相較於看似一本萬利的鹽業,汪孚林指出的這條路。確實是一條鋪滿了金錢的康莊大道。然而,一旦真正做起來,晉商也好,江右商幫也罷,甚至就連一度退居西北的陝商,全都會一擁而上。這樣一來。如何搶占先機,就變成了最重要的事情。



    他這麽想著,突然看到許老太爺瞅過來一眼,眼神中的意味他一下子就領悟到了,當即不假思索地說:“這樣吧。我出十二萬兩本金,許家不妨也拿出這樣一筆錢來。至於孚林,你能拿出多少便是多少,餘下的本金可以日後補齊。我等三家各占三成,剩下的一成,也就是四萬兩,孚林不妨去問問你家親友,看看他們可有興趣。若是沒有,我和老太爺不妨找找親友之中可有感興趣的,各分兩萬兩的銀本。當然,話不用點透,就看誰有那個福分。”

    汪孚林知道自己這算是占了大便宜,要知道他和程乃軒合夥創下的那點事業固然發展飛快,可要他拿出十二萬兩,嗬嗬,撥皮拆骨都不可能!隻不過,這算是出主意的人占的巨大福利,他也沒有什麽心虛。再說了,之所以人家提都沒提汪道昆,自然是將鬆明山汪氏一塊算進去了。至於剩下的一成給他用來做人情,其實也是另外一種暗示,如果他能吃下這四萬兩占個大頭,他們也沒意見。

    心裏合計著該便宜誰,汪孚林就看見對麵程乃軒在對自己使勁擠眉弄眼,頓時一陣好笑。程老爺就你這麽個獨子,以後什麽都是你的,用得著這麽逮著機會就想要證明自己嗎?可下一刻,他就看到程乃軒挺直脊背,做了個很有決心的表情,還悄悄地握了握拳。這時候,他隻能翹了翹嘴角,丟過去一個你且安心,回去再說的眼神。隨後,他也不管程乃軒是否看得懂,是否能夠明白,笑著岔開話題,說了說這次到揚州那些事。

    因為其中不少都是自家老爹的豐功偉績,程乃軒一邊聽一邊比較自個,漸漸有些心不在焉。而許老太爺見程老爺不時謙遜地解釋兩句,還把功勞反推給汪孚林,想起自己長子雖說已經算是不錯的守成繼承人,可相比程老爺卻是相去甚遠,而更煩心的是還有許三老爺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他頓時難掩疲態。突然,他想到今日傳聞,連忙問道:“對了,據說高閣老剛剛罷相,丹陽邵芳便以妖言惑眾等罪行被斬首示眾,這是真的?”

    收屍都是我帶沈應奎去的,那還有假?可憐一代丹陽大俠強橫一時,最終險些連唯一的子嗣都保不住!

    雖說不知道許老太爺為何突然問這個,但既然自己也算是親身經曆者,汪孚林就將自己如何跟著邵芳到丹陽,後來應程老爺之請去鎮江買糧食,卻遇到邵芳被抓那點事,全都一五一十說了出來。這分明是外人的事,可他就隻見許老太爺的臉色始終變幻不定,仿佛有什麽疑難一般。果然,臨到告辭回去的時候,他本待和眾人一塊走,卻不想許老太爺突然開口說道:“孚林,我家那老婆子也念叨你好多回了,一會兒我帶你去見見她。”

    汪孚林有些小小的意外,但念及方老夫人一直以來對自己和大姐汪元莞的善意,也就答應了下來。當然,向程老爺告辭之後。他少不得吩咐葉青龍回去再喝點消炎鎮痛的藥,好好包紮外傷,又被程乃軒拉著嘀咕了兩句,無奈承諾分個半成股。等到人都走了,他跟著許老太爺出了廳堂一路向內,卻突然覺得有些無話可說了。

    說起來。許老太爺夫婦一直都對他頗親近,想讓他當孫女婿的那種意思也很鮮明地流露了出來,隻可惜他和許三老爺八字不合,又更多的隻是把天真爛漫的許薇當成妹妹……

    而許老太爺走著走著,終究是被邵芳的事勾起心頭糾結,幹脆就直說道:“小薇他爹爹之前做了一件天底下最愚蠢的事。他上次結交了那張泰徵之後,就生出了攀龍附鳳的心思,因此,張四維一起複。他就立刻寫信過去,言辭露骨地說自己的女兒是宜男之相,就因為之前聽說人家的元配妻室至今無子!

    可轉瞬間高拱罷相,風雲突變,高拱的不少心腹都遭了殃,甚至他引薦入閣的高儀吐血而死,他聽說張四維和高拱極其親厚,高拱甚至一度打算援引張四維入閣。就有些發慌了,竟然打算給人家寫信。說是之前心誌迷亂,胡言亂語。幸好這時候張泰徵的回信剛巧送到,被我看到了,他那封回信又沒送去,否則,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焉知現在的丹陽邵氏,就不是以後的鬥山街許家?”

    臥槽,許薇真倒黴,攤上這種渣爹!許老太爺還不如幹脆狠點。把這種作死的兒子直接打死算數!

    汪孚林在心裏把許三老爺罵了個半死,隨即才想到了更重要的事,忙問道:“九小姐可知道了?”

    “知道了。”許老太爺停下腳步,臉色苦澀地看著汪孚林,低聲說道,“你和葉家二小姐定親的事定下之後,她就大哭了一場,後來才剛振作了起來,反過來安慰我和她祖母,卻又捅出來這麽一件事。若非那是我的兒子,她的親爹爹,我真想把人活生生打死算了,免得日後成了禍害!”

    當許老太爺帶著汪孚林來到內室,方老夫人見到汪孚林的時候,同樣是不等人行禮就將他拽起來拉到身邊坐下,隨即百感交集地說:“真是沒想到,你爹娘給你挑的竟是葉家二小姐,而不是大小姐。”

    大約是知道這話太露骨,她苦笑了一聲,仿佛自言自語似的低低說道:“葉家大小姐行事品格,我家小薇拍馬都比不上,和二小姐卻差不多仿佛。可如今看來,單單論父親,葉家二小姐就是好福氣,而小薇則實在是福氣太薄了。”

    如果從小北的親爹和兄長論起,她實在稱不上是什麽好福氣,可從現在的父母姊弟說起,小丫頭確實真的是福氣很好!

    事到如今,汪孚林唯有勸道:“事已至此,老太爺和老夫人不如把九小姐的終身大事拿過來自己管吧。許三老爺如此急功近利的性子,這次不成,下次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那是自然,鬥山街許家的女兒,怎能做人二房?別說張泰徵不過是學士公子,就是宰相公子,那也不可能!”方老夫人眉頭倒豎,沉聲說道,“我已經警告過他爹,日後若再有行事差池,我和老頭子就當沒他這個兒子,直接去衙門告他忤逆!”

    說到這裏,方老夫人看了一眼汪孚林,低聲說道:“所以,你到時候辦喜事的時候,老婆子我就不去了,在家裏好好陪著小薇,老頭子會去給你捧個場。你很好,隻是我那些兒子不成器,不像葉觀察那般慧眼識珠,挑中了你這樣的女婿。”

    那層薄薄的窗戶紙捅破,老兩口卻都覺得輕鬆了下來。不論怎麽說,過去的就過去了,將來才是最要緊的!尤其是許老太爺,想到將來汪程許三家在徽商中引領群雄的格局,更是忍不住捋了捋胡子。隻要長子能夠守成,下一代能培養好,至少還能保許家二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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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34:4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五四章 婚事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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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鬥山街許家的時候,汪孚林回頭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了當初第一次跟著方老夫人來這裏的時候,那一堆躲在珠簾後偷窺自己的閨秀八卦團,許薇也就是其中的一員而已。他也是到後來才知道,那便是自己最初和金寶在縣後街上邂逅的那一乘轎子中的鬼麵女,也是程乃軒記憶中嚇得人快要發瘋的鬼麵女。這位天真爛漫的大小姐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係了一絲芳心在他身上,他隻認為過去就好,可沒想到,最終捅那一刀最狠的,竟然是她自己的父親。

    “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反被無情惱……”

    他輕輕念了一句,隨即撥馬從下坡路漸漸遠去,心中再一次認識到,無論是哪一生哪一世,能夠擁有一個好父親,是多幸福的一件事。隻希望疼愛孫女的許老太爺和方老夫人,能夠給那位九小姐尋覓一位如意郎君。

    婚期漸近,盡管自己即將是要當新郎官的人了,但數之不盡的請柬,卻有不少是汪孚林需要親自去送的,這其中就包括哪怕不可能離開徽州府城去鬆明山,他也要親自去送一份請柬的徽州知府姚輝祖。



    府衙重地,從前徽州知府還是段∴,朝宗的時候,汪孚林來過好幾次,但自從姚輝祖上任,他就沒怎麽來過了。因此,被人引著來到書房的時候,看見那和從前完全迥異的陳設布局,他在心裏歎了一聲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就恭恭敬敬上前長揖行禮。而姚輝祖卻和從前的冷淡截然不同,笑吟吟地攙扶起了人之後。就滿臉感慨地說道:“本府上任。可以說是被人從京城攆出來的。因此謹慎小心,唯恐有一丁點閃失,沒想到終於日月換新天了。”



    竟然用日月換新天來形容張居正進位首輔,高拱罷相,足可見姚輝祖之前被逼出京的時候有多鬱悶。他打手勢請汪孚林坐下之後,自己卻沒有回主位,而是在房間裏踱步說道:“高敏正挾高拱之勢,由一介推官連跳數級進為徽州捕盜同知。上躥下跳構陷同僚,之前本府不得不苦苦容忍,如今卻終於可以去掉這顆毒瘤了!他不是在養病嗎,那就幹脆回鄉去把病養養好,再回來當官!”

    話雖這麽說,可汪孚林哪裏不知道,高敏正從前靠著和高拱同鄉之誼備受信賴,甚至險些榮升徽寧道,可現在高拱一落馬,高敏正這回鄉養病四個字恐怕就要坐實了。還沒處說理去!他雖犯不著落井下石,可也不可能表示什麽同情。

    “姚府尊明察秋毫。”

    對於汪孚林這簡單卻又不失恭敬的恭維。姚輝祖覺得很滿意,隨即就拿著手中請柬道:“我身為知府,離城去鬆明山參加你的婚禮是不可能了,隻能到葉觀察那兒叨擾一杯送親的喜酒。屆時我會讓我長子姚明全帶上徐師爺走一趟。聽說汪少司馬的夫人帶著兒子已經進了京,這次就隻能讓他們順路拜望一下汪老太爺了。”

    汪孚林頓時想起,自己早些時候攛掇了汪無競去向吳夫人陳情,跟著汪道昆去任上,如今汪道昆上任兵部侍郎,真娘又已經出嫁,那一對母子自然已經走了,留在鬆園的便隻有汪良彬以及那位老姨奶奶何為。他正思量的時候,姚輝祖卻又說道:“不過,聽說仲淹仲嘉二位鬆明山才子都在回鄉路上,應該能趕得上你的婚禮才是。”



    當初汪家和葉家雖隻是暗地交換婚書,但汪孚林相信,汪道蘊也好,葉鈞耀也罷,很可能都給汪道昆報過信了,而這次老爹老娘趁著他不在快刀斬亂麻把婚事定下,興許還有汪道昆在背後的推手,所以,他對汪道貫汪道會的回歸也不覺得多少意外。接下來,姚輝祖小心翼翼試探了他對朝中那些爭鬥了解多少,他自然完全一副有聽沒有懂的模樣,對於是否會上京也含糊其辭,結果出門的時候,姚輝祖長子姚明全親自相送不說,還送了他一遝厚厚的書。

    全都是類似於科考指南這種讓人煩心的玩意!

    因為之前耽誤了太多的時間,哪怕婚期在即,汪孚林在送完必須讓他親自送請柬的那些要緊人家之後,就被柯先生和方先生緊急拎回了鬆明山關小黑屋,程老爺非常體貼地奉送程乃軒陪讀。至於離不開兩位老師的金寶秋楓和葉小胖,自然也一並被打包送去了鬆明山。老宅整修之後,住下這麽點人綽綽有餘,每日裏隻聽琅琅書聲從後院傳來。汪道蘊和吳氏夫妻倆也一塊回來準備新房喜宴等等種種事宜,成日裏喜形於色,走路步子都有些飄忽。

    哪怕汪二娘和汪小妹都還雲英未嫁,這次也跟著一塊忙活兄長的婚事。自從汪孚林打出名聲以來,她們這兩個嫡親妹妹的行情自然也漸漸看漲,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汪孚林早早在外頭放出風聲,自己妹妹的終身大事,他要親自掌眼,因此汪道蘊哪怕再不高興,可妻子吳氏在後頭提領著,他也不得不忍氣吞聲認同了兒子的搶班奪權。反倒是金寶因為此次道試落榜,而汪孚林又要成婚,行情明顯低落了起來。

    誰家女兒要是嫁了過去,還得伺候隻大個五六歲的婆婆,這什麽時候才能熬出頭?更何況又不是親生的,等親生兒子生出來,金寶還能有什麽地位!再說,少年神童,大了之後泯然眾人矣的又不是少數!

    城裏暑熱未退,鬆明山鄉間的早晚卻已經有了幾分涼意。汪孚林這兩年多來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城裏,回鄉小住也隻是偶爾,這次備考備婚,說是水深火熱,但放風的時間裏騎騎馬,遊遊泳,應社學族學乃至於各種私塾之邀,去給那些讀書的童子們講講書,說說外頭的世界,他漸漸覺得這種日子非常充實,比在外頭與人鬥心眼相比,反倒更輕鬆些。

    這天一大清早,他照例在豐樂河裏遊了個來回,等回到岸邊和非得自告奮勇在這看著的金寶會合之後,他打了個招呼,還沒來得及穿衣服,就聽到橋上傳來了一個聲音:“喲,多久不見,孚林你這身體倒是結實多了!不過你還真是老樣子,鳧水的時候一定有個人看著,怪不得當年守了我三天。”

    汪孚林抬頭一瞧,這才發現是汪道貫。想到昨晚上還沒聽到這位叔父回來的消息,這會兒人又是騎在馬上,他忍不住眉頭一挑道:“叔父不會告訴我說,這是走夜路回來的?”

    “當然是坐船,哪敢走夜路,不怕像你當初坐轎子那樣被人打悶棍?”汪道貫毫不客氣地揭了汪孚林的短,隨即跳下馬來,雙手扶著木欄杆笑道,“怎麽,就沒想著教金寶鳧水?聽說你那未婚妻也是個能下水的,回頭一家人都能入水如履平地,那不是佳話?”

    這家夥什麽耳報神,小北在西湖下水的事情他竟然也知道!

    汪孚林暗自腹誹不已,動作利索地擦幹身體迅速披上衣裳,這才開口說道:“金寶當然已經學會鳧水了,否則我也不會帶著他這個救生員。叔父看到沒有,旁邊還有個羊皮圈,浮力很大,真要是出了問題,單純會鳧水,救人也可能出問題,還是這樣最保險。”

    “你小子做起事情時,那是常常不顧後果奮力一搏,沒想到平時居然這麽謹慎。”汪道貫看到了那羊皮版救生圈,雖覺得好笑,打趣了一句之後便正色道,“大哥上京之後就是北巡薊遼,再回京應該在明年。你若今年科考能拿到明年鄉試資格,便明年秋闈後再進京。京師居大不易,一個舉人和一個秀才的分量截然不同,故而大哥吩咐,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你先拿到鄉試資格。孚林,你腦筋手腕遠勝同齡人,但功名二字,不可或缺!”

    “叔父,我這才十六,你們這樣殷切希望,我實在是壓力山大啊!”

    汪孚林自嘲了一句,隨即不等汪道貫說什麽,他就聳聳肩道:“總而言之,我盡力就是了。盡人事,聽天命。”

    汪道貫自然知道這所謂的天命是什麽意思,卻也當然不會點破。南直隸之地,科考比鄉試難,鄉試比會試難,哪怕一般的才子也會折戟,但也不是沒有特例的,比如當年弘治年間有名的蘇州四大才子,唐寅便是中了解元仍然一路蹉跎。可是,如徐渭徐文長那樣赫赫有名的才子,不就是連個舉人都沒中?哪怕提學大宗師是賞識汪孚林的謝廷傑,哪怕方先生是押題高手,哪怕柯先生是備考高手,在實力還說不好的情況下,一切都卻還要賭在運氣以及手段上。

    叔侄倆攀談片刻,汪道貫又告知汪孚林,汪道會要先到府城縣城見一些人,尤其是豐幹社中的那些成員,還要去見一些歙縣以及其他徽州五縣的鄉宦,言下之意便是要借汪孚林這場婚事,把鬆明山汪氏的聲勢進一步造起來,同時推動族長汪道涵在婚禮之後開宗祠祭祖。總而言之,用汪道貫的話來說,他的婚事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鬆明山汪氏一場難得的盛事,辦得要多大有多大,不惜一切代價。

    對此,汪孚林這個晚輩哪還有什麽話說,唯有在心裏頭打鼓。隻希望到時候能少折騰他一點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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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五章 結婚是件力氣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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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鬆明山村距離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三十裏,但卻是鬆明山汪氏的起源,再加上眾多支房族人大老遠從揚州趕回來,汪孚林的婚禮舉辦地自然不會再選其他地方。也正因為這個原因,無論是葉家送嫁妝,還是汪孚林去迎親,這來回三十裏山路全都是第一道關卡。

    至於葉家那邊,蘇夫人通過水路從寧波接來了葉老太太,同時還有整整兩條船的葉家族人。哪怕當初還和弟弟鬧矛盾要打官司的葉家大老爺二老爺三老爺,竟然都堅持了一定要參加,蘇夫人的幾個妯娌也眾口一詞地表示要來添箱。懶得和他們爭執的蘇夫人也隻好聽之任之,抵達之後就以徽寧道按察分司的官廨實在是太小為由,包下了附近的一座旅舍,隻把葉老太太接了去同住。即便如此,她又不能攔著人家不讓登門。

    葉家三兄弟看到老幺葉鈞耀現如今竟然連升三級,是這座從五品按察分司衙門的主司,從前因為分家的那點芥蒂似乎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什麽話都揀好聽的說。葉鈞耀起初倒還覺得飄飄然,聽多了就煩了,到最後不得不把母親給請了出來,以自己公務繁忙為由,能少見盡量少見三個兄長。然而,送※∧,嫁妝的這一天,他卻沒法阻止這自告奮勇要去鬆明山村的三人,隻能反反複複叮囑葉小胖。



    “看住你三個伯父,萬一他們有什麽丟臉的舉動,你就……”猶豫了好一會兒,葉大炮就一字一句地說道,“就去找你姐夫解決他們!”



    葉小胖還以為老爹有什麽殺手鐧,到頭來竟然還得靠汪孚林,他忍不住流露出鄙視的眼神。隨即就在葉大炮惱羞成怒作勢要打之前一溜煙跑出去老遠,這才回頭做了個鬼臉道:“爹,您就放心好了。咱姐夫那是什麽人?怕他的人叫他災星,敬他的人叫他財神,我那三位伯父戰鬥力這麽弱,怎麽敢輕易挑釁?再說了。鬆明山現在是貴賓雲集,他們算什麽!”

    “臭小子!”葉鈞耀笑罵了一句,等葉小胖跑出去和其他人會合了,他才忍不住捋了捋胡子,心裏百感交集。

    想當初剛見到汪孚林那會兒,人還在歙縣學宮打功名保衛戰,他隻覺得這小秀才挺不錯,能讀書,也能對付得了潑皮。如此自己才洗脫了連帶的汙名。接下來一次又一次,新官上任的他就是靠著這麽個幫手,過五關斬六將突破無數難關,最終穩穩當當一個徽寧道入手,順帶還賺了個女婿!

    得意洋洋的葉鈞耀差點沒把胡子揪下兩根來,隨即卻是低聲嘟囔道:“可要是照我挑中孚林的標準,明月的夫婿該怎麽選?”



    考慮到可能會沒事找茬的言官,盡管葉鈞耀已經不是府縣主司這樣的父母官。嫁女兒也不是娶妻娶媳,但葉家和汪家還是早早就商量好。一切走古禮,也就是嫁妝也好,聘禮也好,全都一切從簡。所以,從府城出去的送嫁妝隊伍在平民百姓看來,那叫一個寒酸。和從前那些徽州豪商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還有早些時候看到過汪家下聘禮的人,則是一麵比劃,一麵搖頭晃腦。



    “總共三十二抬嫁妝,正好稱了汪家當初那十六抬聘禮。據說聘禮中竟然有真正的大雁。此外就是一些很尋常的衣裳首飾書畫什麽的。汪家說了,還清舊債再加上修繕祖宅,聘禮隻能一切從簡,這也是聖人古禮,還請葉觀察和夫人見諒。又說嫁妝也不妨一切從簡,汪家看重的是人,不是嫁妝豐厚與否。”

    “這倒是真難得,如今咱們南直隸哪家有錢的嫁女又或者娶婦,不是鋪張豪奢?是不是葉家這次嫁的是庶出的次女,所以才……”

    “這你就不懂了吧?是汪家老員外親自去求親的,說是菩薩托夢給老安人,就是要二小姐才匹配汪小官人,更何況你沒見這次兩家來了多少客人?葉家親族都從寧波趕過來了,汪家那些幾十年都沒回過家鄉的也都從揚州趕回來了,還有不少其他徽商,大名鼎鼎的何夫山先生,茅鹿門先生,新昌呂公子,這樣的名人還很不少。說到這場麵,胡部堂五周年祭的時候,也就是如此了。要是真的挑嫡庶長幼,葉家會有那麽多親戚過來?”

    外頭閑話如何,葉小胖當然不會在意,他雖說在父親麵前那樣說,可真正走在去鬆明山的山路上,他還是非常注意自己那三位伯父的言行舉止。好在一路上這三人都沒鬧出什麽幺蛾子,讓他心下稍稍一鬆。等到了地頭,瞧見他們主動落在後麵,讓自己這個小舅子負責一應接洽事宜,他這才高興了起來,待人接物之間,盡顯到徽州這兩年多曆練以來的成長。

    他是早兩天才從鬆明山剛剛回到城裏去的,這一趟回來自是老馬識途。等到嫁妝安放好,他被汪孚林提溜著去見那些貴賓,早就把三位伯父丟在了腦後。他一個個人見下來,一會叫先生,一會叫伯父,除了曾經見過的茅坤何心隱等人,到最後他壓根分不清楚誰是誰。直到好容易昏頭昏腦地出來,他才一下子驚覺,揪著汪孚林的袖子便怨氣衝天地說:“好啊,姐夫,你耍我!”

    “嗯,這下你知道我這些天有多苦了吧?虛名害人啊,上次胡部堂五周年祭我好歹是躲在後頭的,這次誰都想考我一下,我躲都躲不掉,就快瘋了!”大倒苦水之後,汪孚林見葉小胖一臉的心有餘悸,就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說,“好了,你就是體會一次而已,金寶和秋楓這次才叫是痛並快樂著。幾位赫赫有名的名士把他們帶在身邊,這一番熏陶,他們一定會終身難忘。”

    要換成自己,恐怕真的要哭了……

    葉小胖按著胸口長舒一口氣,隨即想到了一件事,趕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汪孚林:“我說姐夫,你這些天被操練得這麽慘。明天晚上你行不行啊?”

    汪孚林顯然沒想到葉小胖竟然會問這種話,愣了一愣之後,等到葉小胖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他方才氣急敗壞:“好啊,你小子給我回來,看我打不死你!”

    然而。仿佛是一語成讖,次日淩晨,迷迷糊糊被人拽起來的汪孚林就真正品嚐到,任人擺布的傀儡是個什麽滋味。因為迎親要來回走六十裏山路,所以一大早就要出發,在葉家行完禮之後接了新娘子回來則是立刻返程,這才可能趕得上黃昏的婚禮。所以,天還黑著就被拖起來,一層層他根本弄不明白的東西往臉上塗。一件件名目繁多的衣服往身上套。他不得不慶幸婚禮是在八月二十六,天氣已經不算太熱,否則若再早個十天半個月,他非得中暑不可!

    他倒是想要反對塗脂抹粉的,可是,抗議無效,反對無效,汪道貫和汪道會這兩位叔父親自壓陣。呂光午在後頭看著,成功鎮壓了他的所有反抗又或者試圖逃跑的跡象。好在等到最後銅鏡拿到麵前的時候。他看到的景象不算太慘不忍睹,也就是和唱戲的小生差不多。自告奮勇來陪綁當儐相的程乃軒也沒好到哪裏去,難兄難弟兩個你眼看我眼之後,同時歎了一口氣。

    上馬出發,帶著花轎以及吹吹打打的一幫儀仗以及隨從離開鬆明山,曆經一路跋涉進了府城。汪孚林已經被捂出了一身白毛汗。然而,這還隻是開始,葉家門前的攔路虎要解決,按照禮法那一套程序要走完,又是行禮又是磕頭。到最後汪孚林聽著葉鈞耀和蘇夫人照本宣科似的那番訓誡時,竟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感覺。因為……葉家這邊的一套流程終於快走完了!

    汪孚林被折騰得慘了,小北也好不到哪去。汪孚林還隻是塗脂抹粉,頂多抹些頭油,她卻還有滿腦袋的首飾要插戴!雖說汪孚林隻是秀才功名,按道理她也就是頂多借用下最低品的鳳冠霞帔,畢竟母親的封賜還沒下來,可呂光午卻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頂雖不逾製,用料卻實打實的鳳冠,漂亮是漂亮,可沉也是真沉。哪怕是她從小上房揭瓦爬樹飛簷走壁無所不為,戴上之後腦袋也已經不會動了。因此本該大哭一場辭別父母姊弟,她連哭都不敢大哭。

    因為壓得她連和母親抱頭痛哭都難能!

    而被這兩年來躥高了好多的葉小胖給硬是背上了轎子,小北還沒來得及坐穩,那轎子就已經搖搖晃晃抬起來了。在城裏還好,出城之後,悶在轎子裏的她就立刻體會到了類似於暈船那種滋味,幸好蘇夫人給提早備了糖塊以及蜜餞,她好容易才勉強忍住了。一早上就沒胃口吃不下東西,又不敢喝水,當花轎在半路上唯一一次停歇的時候,她隻能悄悄把窗簾揭開一條小縫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可那條縫一打開,她就看到了一張大花臉,頓時嚇了一跳。

    汪孚林也同樣被轎子裏那張蓋頭稍稍掀開,濃妝豔抹的臉給嚇了一跳,好一會兒方才悄悄把手裏東西塞了過去。小北猶如做賊似的一把奪了,複又放下窗簾,等細細一看,卻發現手裏是個做工小巧的瓷瓶。這時候,外頭方才傳來了一個很低的聲音。

    “是二娘和小妹特意做的花露蜜水,清甜解乏,餓了忍一忍,等到行完禮後再吃。我早就讓人在家準備了一堆點心。”

    “大吃貨!”

    小北在轎子裏輕輕嘟囔了一聲,身上的疲乏一下子消解了許多。就在前兩天葉明月還對她打趣過,說是新娘子過門之夜的第一關,就是餓,她還不信,以為提早填好肚子就行了,誰知道沒空吃也吃不下,現在想吃卻沒了!好在汪孚林有準備,那就行了,回頭去掉這滿頭珠翠一身妝裹,她能吃得下一頭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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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六章 新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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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寧道按察分司的官廨盡管熱鬧,但因為這裏是嫁女的地方,來的主要是葉家族人以及少許不能離城的賓客,比如徽州知府姚輝祖這樣的,所以統共也就擺了十桌。而鬆明山村那邊方才是真正的大場麵,由於事先不確定天公是否作美,整個村子裏搭了無數喜棚,見縫插針擺了上百桌酒宴,其中最主要的賓客除卻鬆明山汪氏的族人,西溪南吳氏的族人,還有便是汪孚林的母家吳氏岩鎮南山下那一支,幾乎全體出動。

    而為了給那些不能連夜回去的賓客提供住處,汪道昆的鬆園騰了出來,汪道會也把自家老宅騰了出來,而除卻鬆明山那幾座園林,西溪南吳氏那幾座往日最負盛名的果園等徽州園林,也全都敞開大門迎接賓客。如此一來,汪孚林這場婚事竟是成了兩村少有的盛事。

    好容易把新娘子從城裏接來,行過合巹禮之後,汪孚林甚至連話都來不及多說兩句,就被拉到了前頭,應付家裏那些主賓。盡管擴建後的汪宅已經很不小了,但家中內外也就隻擺下了不到二十桌,這一圈轉下來,就算他有喝酒的作弊秘術也完全抵擋不住,畢竟有時候連悄悄把酒囊倒幹淨的時間都沒≡,有。好在程乃軒幫忙擋掉不少,呂光午也幫他幹掉了一些好事者,否則他恐怕沒出門就得趴下了。



    所有百餘桌要一一敬酒過來,自然不可能,外頭那些汪孚林也就隻是轉一圈,舉舉杯子說兩句話就算結了。饒是如此。當他重新回到裏頭的時候。也覺得臉抽了,嘴也抽了。想也知道,今天這場婚事辦得如此排場,一部分是為了他,一部分是為了鬆明山汪氏難得聚齊這麽多人,還有一部分是為了最有名的徽商們匯聚一堂,方便了程老爺這樣的有心人,更有一部分是那些暫時賦閑在家的鄉宦名流也都來了。再加上何心隱茅坤這樣的名士,也是一場盛會。

    所以他這個新郎官的分量說輕不輕,說重,那也重不到哪去。當然,他這一樁婚事一定會被人津津樂道很久。

    回到主桌,汪孚林看了一眼被一大群長輩名流圍在當中,顯得很可憐的葉小胖,忍不住想笑。作為女方送親的代表,起頭葉小胖對坐首席還是很得意的,可時間一長自然也就該知道苦頭了。所以。看到那絕對淒苦的眼神,他便找了個借口把人給拯救了出來。直接帶著人溜進了小廚房。葉小胖看見那一碟碟新鮮出爐的小點心,立刻眼睛大亮,再加上汪孚林狼吞虎咽掃蕩了起來,他也毫不客氣地伸出了爪子。

    汪孚林雖說合巹禮行完就先填了一下肚子,可剛剛那一輪敬酒說話實在是太過漫長,耗費了無數體力,這時候自然得補補。可是,看到葉小胖這餓死鬼投胎的樣子,他忍不住斜著眼睛問道:“我說小胖子,你至於嗎?主桌上的菜又沒少一道。”



    “那麽多有名頭的人坐著,我也就隻能吃點麵前的東西,哪敢把筷子伸得太遠?再說了,當著那麽多長輩前輩,能吃得下才怪!”葉小胖風卷殘雲一般把幾個碟子都掃空了,這才唉聲歎氣地說道,“說實話,看了姐夫你這次婚事,我將來都不想成婚了,真可怕!不說別的,我這連續兩天已經走了九十裏山路,九十裏!”



    汪孚林想起程乃軒當年也對自己如此抱怨過,他不得不同情地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隨即把人送回了讓其如坐針氈的主桌上。他打起精神又應付了一會,程乃軒便溜過來說:“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不裝醉閃人?”

    “這還用得著你提醒?幾個熟人那兒再打個招呼我就溜,剩下的就交給你了!”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少不得去幾位長輩親友那兒說道了一聲,得到保證剩下的事情用不著自己了,他才趕緊溜之大吉。等回到新房,見門口丫頭脆生生叫了聲新姑爺,他僵著腦袋點了點頭,等進了屋子掩上房門,他就立刻一把摘下了頭上那帽子隨手一扔,又把那一身袍子給解了下來。

    可等看清楚小北早已一身家常衣裳斜倚在床上津津有味看書,他就有些不平衡了。

    聽到汪孚林那重重一聲咳嗽,小北這才丟下手中一卷話本。見碧竹和阿衡已經把汪孚林那些累贅的衣袍掛在一旁衣架子上,隨即知情識趣地行禮退了出去,她這才笑吟吟地說:“規矩是坐床不能下地的,可不是我偷懶。你在外頭應酬了這麽久,怎麽就讓他們出去了,不再吃點東西墊肚子?”

    “要是等你想起來提醒我,我就成餓死鬼了。”汪孚林幹脆踢掉鞋子赤腳站在地上,隨即上前在楠木垂花柱拔步床前地坪上一坐,這才頭也不回地說,“從前程乃軒那家夥成婚的時候,對我倒苦水說希望妻子長命百歲,他絕對不想再結一次婚了,現在我也想這麽說,實在折騰人!”



    小北想起程乃軒口口聲聲叫弟妹的那一次,嘴角不禁露出了笑容。她促狹地伸出手去,摘下了汪孚林束發的簪子,見其發髻仍然凝而不散,她頓時皺了皺鼻子說:“你這頭發上也不知道上了多少頭油,膩死了!”

    “身上也被那左一層右一層的衣服逼得全都是汗!”汪孚林突然站起身來,轉頭說道,“要不我先洗個澡去,你等我一會兒!”

    小北還來不及反對,就隻見汪孚林風風火火直接出去了。想到之前在新房裏等人的時候,阿衡告訴自己說,老宅翻修之後,汪孚林特意在家裏設了浴室,雖說剛剛她因為要坐床沒法去體驗,可關上壁門,她還是在床前地坪擺了浴桶痛痛快快洗了個澡,把那些脂粉頭油以及一身燥汗都給洗了個幹淨。想到汪孚林剛剛那一身酒味汗臭確實熏人,她也就幹脆躺倒了下來。目光卻掃見了被壓在幾本話本下的那卷春宮圖。

    蘇夫人倒是沒給她這個。反而詳詳細細口述了一遍。鬧得她大紅臉。這東西反而是大伯母葉大太太送的,還神神秘秘暗示說什麽價值千金,真以為她是村婦了。想當初生父胡宗憲還在世的時候,這種東西書房裏到處都是,被她翻出來的時候,胡宗憲還信口胡謅說什麽是正經畫冊,分明欺負她小女孩兒不懂事。想著想著,那壓在記憶深處的臉龐又清清楚楚浮現了出來。她不知不覺便翻身起來,隨即跪坐在床上,輕聲喃喃自語了起來。

    “父親……小北也要嫁人了……就是你給我挑中的那個汪孚林。如果你能見到現在的他,一定會覺得這個女婿很對胃口的!等明日拜見高堂之後,我就帶著他去拜祭您……”

    剛剛快速洗刷完的汪孚林此時此刻正好走到門口推門進來,聽到這呢喃似的聲音,他微微一怔,隨即就笑著說道:“說得沒錯,但要啟程恐怕得過兩天了。”

    小北這才發現汪孚林進了屋子,聽到後半截話。她頓時挑了挑眉:“明天為什麽不行?”

    “龍川村你又不是沒去過,遠得很。除非你願意慢悠悠坐滑竿走個兩三天。又或者坐馬車被顛死,明天去倒也無妨。”

    “我又不是不會騎馬,幹嘛不騎馬去?”

    小北話一出口,就看見了汪孚林那意味深長的表情,登時意識到自己問了傻話。果然,等到汪孚林將擦頭發的軟巾隨手一扔上了床前地坪,那股熟悉卻又灼熱的氣息撲麵而來,她就聽到了他低沉的聲音。

    “就算我很小心很謹慎,你要想明天立刻騎馬,恐怕是不可能的。”

    除非我回頭發明歐洲那些貴族仕女用的側鞍!可這玩意在中國不可能流行!

    “你……”

    小北一下子雙頰飛霞,待想要說什麽,汪孚林已經上了床來,隨手便掩上了那大紅色的帳子。那一刻,她聽到他又低低嘟囔了一聲。

    “爸,媽,兒子終於娶媳婦了……”那一刻,浮現在汪孚林麵前的,是記憶中已經有些模糊的親生父母那兩張臉。早逝的他們,想象不到兒子身上發生了什麽。看到了嗎,在這個遙遠的時空裏,我過得很好!

    婚房裏頭的大紅喜燭簌簌跳動著,照得那拔步床上的大紅花帳越發鮮豔奪目。

    咚咚咚——

    砰砰砰——

    當敲門聲由輕轉重,最後還加上了叫門的聲音,汪孚林終於從深沉的睡眠中驚覺了過來。他支撐著想要坐起身子,隨即就發現身邊的小北也揉著眼睛醒了過來,頓時苦笑不已。原本的打算是克製一下淺嚐輒止,可卻沒想到一直禁欲的結果就是一朝解禁立刻無法自拔。結果這一番折騰收拾,再加上昨天辦婚事這一場的奔波勞累,早上根本就爬不起來。聽到外頭又傳來了母親身邊龍媽媽小心翼翼的聲音,他方才答道:“起了,進來吧!”

    小北聽到進來兩個字,這才一骨碌起身,卻是揚聲叫道:“別進來,我來……伺候相公就行了!”

    說完這話,聽到門外瞬息之間沒了動靜,她才瞅著滿臉訝異的汪孚林,氣咻咻地說道:“沒心沒肺的,要是被人看見,不得丟死人了?”

    汪孚林這才想起什麽,拉開帳子,看到地坪連帶地麵上一片狼藉的衣服,還有昨晚收拾過後的水盆水跡,他自己的嘴角也不由地抽了抽。幸好新婚次日不用穿昨天那行頭,否則可真的是完了!他心裏這麽想,卻是捋起袖子露出了右手前臂,皮笑肉不笑地說:“話說回來,你真不想讓人看見的是這個吧?多慮了,昨晚上你能有多大力氣,就一個白印,沒兩天就退下去了!”

    小北恨得磨了磨牙,等到汪孚林先下床去取了那兩套早就備好的幹淨衣衫,卻還捎帶了一麵鏡子過來,她往裏頭隻瞅了一眼,登時麵色血紅。

    都是這見鬼家夥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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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七章 拜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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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昨日那場婚宴一直辦到了深夜,而作為新郎官的父親,汪道蘊比汪孚林更忙,需要應付更多的賓客,可從前迂腐書呆的他卻沒有躲在後麵,一直在竭力交際,故而直到四更之後方才上床,大清早卯時不到卻又醒了,總共才睡了還不到兩個時辰。即便如此,早早梳洗起床之後,他就坐在了老宅正堂之中,絲毫不在意吳氏那無可奈何的打趣。

    從今天起,他不止是當嶽父,也是當公公的人了!

    昨天一場婚事折騰這麽久,家裏其他人當然不像汪道蘊這樣猴急,可大清早就醒的也比比皆是。所以,當汪孚林和小北終於收拾了一下自個兒,然後叫人進來梳洗完畢,來到正堂的時候,他們就發覺滿屋子都已經人坐齊全了,分明就在等自己夫妻二人。雖說又好氣又好笑,可之前那麽累人的結婚儀式都已經熬過來了,現如今自然沒什麽好糾結的,不過領著新媳婦磕頭敬茶見爹娘而已。眼見得小北送了見麵禮,兩套衣裳鞋襪,他忍不住多瞅了兩眼。

    即便就是這兩眼,小北也立刻領會到是什麽意思,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她從小就隻喜歡野在外麵,上上下下不肯安生≡,,讀書寫字是一定要學的,前有胡宗憲,後有蘇夫人,可針線女紅就不一樣了,也就是學了個大概意思,縫個扣子,做雙襪子還勉強湊合,但繡花做衣服就實在是太難為了她。所以,眼見得汪元莞和許臻夫妻也在,她送這大姑姐和兩個小姑子手絹荷包之類的小物件時。那提心吊膽就別提了。



    值得慶幸的是。誰都沒挑這東西是不是她親手做的。汪二娘和汪小妹更因為早就和她非常熟稔,嫂子嫂子一通亂叫的同時,還拉著她討論起了荷包穗子以及珠子的配色問題。若非汪道蘊重重一聲咳嗽,她們還能繼續鬧下去。好在汪道蘊這一房人丁單薄,沒有其他人口,這一輪敬茶相見須臾就結束了。隻不過,當汪孚林和小北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一身簇新衣裳的金寶進來時。卻還比一般的頭婚夫妻多了一條流程。

    “爹,娘。”

    汪孚林是聽多了金寶的稱呼,如今已經習慣成自然,可小北聽到這一聲娘,盡管從前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也早有心理準備,她還是好一陣手忙腳亂,等趕緊讓磕頭的小家夥起來之後,她就拿起旁邊的一包東西塞了過去,可原本準備好的一番說辭卻全都忘光了。好半晌。她才平複了心情。

    “你還小呢,好好讀書。不要胡思亂想。以後要有誰欺負你,找不到你爹就和我說,我給你出氣!”

    金寶原本很緊張很嚴肅,可聽到最後,他終於忍俊不禁,一下子咧了咧嘴,等意識到失態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了,隻能趕緊低頭。

    而汪孚林不得不使勁咳嗽了一聲,這才一本正經地說:“金寶,以後見到小胖子……見到明兆的時候,記得叫聲舅舅。”

    撲哧——

    這一次,輪到汪二娘和汪小妹忍不住偷笑了起來。於是,原本頗為莊嚴肅穆的氣氛一下子無影無蹤,汪元莞指著汪孚林便笑罵道:“小弟,還指望你娶妻之後能夠好好收心養性,可你還是這樣胡鬧,也不怕你姐夫笑話你。”

    “不會不會。”許臻卻是老實人,趕緊搖頭道,“小弟聰明機敏又能幹,我隻有學他,怎敢笑話他?”

    從前老實而又好學的女婿一直都是自己拿來鞭策汪孚林好好上進的榜樣,可現在看見許臻這光景,汪道蘊就不指望這個大女婿能夠發揮作用了。見汪孚林笑吟吟起身賠禮不迭,卻又振振有詞地說金寶改口那是應該的,金寶自己也慌忙點頭,他隻覺得打點了不知道多少天的那番新婚訓誡全都沒地兒說了,隻能悶悶地對妻子說道:“他們新婚燕爾,你告誡他們兩句。”

    吳氏好容易盼到了兒子娶妻,再加上之前離家那麽久,心裏內疚得不得了,眼見汪孚林一朝長成了小大人,又已經為人夫,她哪裏舍得說一句重話。招手叫了兒子兒媳上前之後,她就把他們的手重重一合,隨即鄭重其事地說道:“你們能有這緣分乃是天注定,一定要珍惜。日後若有爭執的時候,想想你們從定親之後到如今成婚這一路的磨折。娘隻盼著你們和和美美,早點讓咱們抱上孫輩。”



    這樣直白的大實話說得汪孚林心頭微熱。哪怕對於這對父母的感情談不上多深厚,也比不上之前一直陪在身邊的兩個妹妹和金寶,可他此時此刻忍不住點點頭說:“我明白了,爹娘放心。”

    “哼!”汪道蘊揚著腦袋輕哼一聲,隨即才垂下下巴端詳了一下兒子,用有些勉強的口氣說,“不要忘了接下來便是科考,這一次錯過了便又是三年!”

    “爹娘放心,我會好好督促他的。”這一次,小北終於逮著了機會,立刻立下了軍令狀,“絕不會讓他偷懶!”

    此話一出,屋子裏頓時傳來了汪二娘和汪小妹那銀鈴一般的笑聲,汪元莞則是少不得出言打趣,至於汪道蘊則是老懷大慰,對妻子一個勁炫耀自己當年的決斷和魄力,讓鬱悶的汪孚林無可奈何,隻能把一模一樣的訓誡語氣放在金寶身上。然而,今天的任務才剛開始,既然在鬆明山村,他還需要帶著新婦去見族中的長輩。如非汪良彬汪老太爺將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請到鬆園濟濟一堂,他一家家拜訪過去,隻怕三天都未必能見完所有族親。

    至於次日,則是早就定下的族中大祭,又是忙活了整整一天。

    等到第三天小北回門,卻不止汪孚林送人回去,跟著同去的還有何心隱以及茅坤呂光午,以及之前特意從城裏趕到鬆明山來喝喜酒的戚良等人。在被特意請過來的時候,茅坤已經從呂光午口中得知了小北身世,百感交集的同時,自也少不得再去見收留遺孤的葉家夫婦一麵,還打算和眾人再去一趟龍川村,與這對新婚夫婦一塊拜祭胡宗憲。

    雖說隻不過三日,然而,當葉鈞耀再見汪孚林和小北時,臉上立刻露出了貨真價實的喜色。等女兒女婿行過禮後,他見蘇夫人把小北叫了去,自己立刻把汪孚林拉到了跟前,卻是低聲囑咐道:“小北比明月好動,更像你嶽母,但她性子有點冒失,要是平時萬一河東獅吼,你也多擔待點!別忘了當初她逼你那什麽表白的時候,你自己親口說了喜歡她,否則我也不會答應你家提親。你讓著些她,別人頂多在背後說你懼內,那也沒什麽可怕的……”



    見葉大炮竟然一本正經地傳授起如何不畏人言堅持怕老婆路線,汪孚林簡直有些哭笑不得。見小北一麵和蘇夫人葉明月說話,一麵不是瞟著這兒,分明是豎起耳朵聽他們翁婿說什麽,他等到葉鈞耀那番話告一段落,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嶽父放心,若非你一看我就是好丈夫,怎舍得下嫁愛女?打是親罵是愛,我當然都省得。”

    臉皮真厚!

    饒是小北早就知道汪孚林素來出言無忌,這時候也聽得有些牙癢癢。好在母親完全沒囑咐什麽夫妻相處之道,倒是對她的龍川村之行提點了不少。而葉明月則是悄悄把一樣東西塞到了她手裏,她納悶地低頭一看,卻發現是一本書,可一看書名,她就一下子愣住了。

    “胡梅林集?姐,這是哪來的?”

    葉明月笑著衝汪孚林那努了努嘴,隨即低聲說道:“別忘了,你家相公手裏有一家印書坊,光印米券豈不是要大虧特虧?”

    小北這才知道,汪孚林竟然提都不提便做了這個,忍不住將那書緊緊抱在懷中。接下來,她和汪孚林一起,又去見了葉家其他長輩,葉老太太拉著他們嘮嘮叨叨許久,等到終於告一段落,宿在了官廨中的客房,她才捧著那本書來到了汪孚林的麵前,卻沒有開口。



    “問這個?”汪孚林隻瞅了一眼就知道是怎麽回事,當即笑道,“本來還想當個驚喜,誰知道這就被你知道了。接下來不是還要拜祭另一位嶽父嗎,總不能多燒一點紙錢算是見麵禮,我就想著印個一百套出來,燒上這一套算是見麵禮。幸虧是活字,從排版到印好,都一個多月了,印出幾套來總不成問題。”

    “謝謝你。”

    聽到這樣的解釋,小北沉默好一會兒,這才迸出了三個字。不等汪孚林再說什麽,她突然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當年跑出來,流浪了這麽久,能夠被爹娘和姐姐收留,我覺得這是最幸福的事,可現在還要再加一件。能夠遇上你,能夠喜歡你,能夠嫁給你……真是太好了!”

    感覺到那溫熱的水滴掉落在自己的後頸上,汪孚林不由得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雖說你常常像一隻炸毛的小貓,常常冒冒失失,丟三落四,常常逞能瞎幫忙,不是精通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的才女,也不是洞悉人心精明能幹的閨中豪傑,更不是千軍之中能取上將首級的高手,隻是個會翻牆,會打架,會哭會笑的傻丫頭,可能夠遇上你,能夠有這樣的緣分,實在是很不錯!”

    “又叫我傻丫頭!”

    見小北一下子鬆開手,氣鼓鼓地瞪著自己,汪孚林不覺莞爾。他輕輕舒了一口氣,看向了支摘窗外的暮色。

    暮色蒼茫之中,天空一輪月亮似隱似現。

    第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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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八章 鄉試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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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元年金桂飄香時,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客棧旅舍幾乎全都爆滿,住的自然都是今年來考南直隸鄉試的各縣生員。

    這都是曆經科考以及錄遺殺出來的佼佼者,每個縣幾百名生員當中,能夠得到考試資格的人,多的三四十,少的一二十。而所有那麽多府縣加在一起,總共約摸有兩三千人,加上隨從家人,據說能夠有數萬。

    而整個南直隸能夠錄取的舉人總數,也就是解額,盡管曆經數次增加,也隻有區區一百三十五名,和北直隸持平。所以大多數官宦子弟為了取解更容易,往往會寄籍又或者借籍鄉試容易的順天府。相比南直隸,另兩個魔鬼鄉試省份則是江西和浙江,一個解額九十五,一個解額九十。

    所以,從小讀聖賢書,以進入官場為己任的莘莘學子,要從南直隸、浙江、江西這三地殺出來,那全都是過五關斬六將,精英中的精英!



    南直隸那麽多府,曆年鄉試舉人位居前列的諸府秀才,常常是到了南京,趁著還沒考試之前就有各種文鬥預熱。從詩詞歌賦一直比到琴棋書畫,全都卯足了勁想要把別人壓下去。這其中,本鄉一府六縣∝≧,頗為貧瘠,徽商卻在外地豪富的徽籍士子,十次當中倒有九次是被人攻擊的對象。盡管徽州一府六縣才子不少,勉強也能不落下風,可總是分心不少。可今年參加完狀元樓英雄宴,來南京參加鄉試的這些生員卻有福分了,因為他們有一個戰鬥力太強的同伴!

    那就是鬆明山汪小官人!

    去年年尾。被強化訓練三個月之後。靠著神奇的押題方先生。汪孚林在提學大宗師謝廷傑主持的科考中,再次和程乃軒一同躋身一等。當然,這次他們的名次總算是往前頭挪動了一點,雖不是吊榜尾的難兄難弟,可名次仍然神奇地緊挨著,用小北戲謔的話來說,那就是難舍難分。而等到今年南直隸的鄉試主考官下來之後,方先生和柯先生立時拍手稱慶。

    原來。這位主考官不是別人,正是曾經在南直隸當過提學大宗師,更在胡宗憲靈柩被其子胡鬆奇丟在路邊之後,親自護送了回績溪的耿定向。耿定向之前在高拱當政的時候譏嘲這位首輔淺薄沒度量,被懷恨在心的高拱借著吏部考察遠遠趕了出去,現如今張居正當權,當年被高拱罷斥的舊人大多被啟用,耿定向先是被調到衡州府為推官,隨即又調回京鍍了一下金,這次便放出來當了主考官。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耿定向和謝廷傑一樣,屬於王學泰州學派!

    所以。汪孚林這次和程乃軒到南京,柯方兩人便跟了來。當然,他們並不指望能夠從耿定向那邊通融一二,弄點考題來作弊,反而是有心再試試押題。對於這兩位一門心思做這個,朝中汪道昆又是一個月一封信,汪孚林也沒辦法,隻好聽之任之。唯一讓他很無奈的是,從徽州那些親友團,再到眼下身邊這些人,全都瞞著他早就在南京造過勢,以至於他初臨貴地還沒弄清楚怎麽回事就被人砸場子,一來二去,他不得不拿出了十分的戰鬥力來。

    不過如此一來,竟是讓他在同仇敵愾的徽州府士子當中贏得了不錯的名聲。

    徽商豪富,在南京亦是建有一座新安會館,平時供徽商往來,科舉時則提供給應試的徽籍秀才,雖不如在揚州,在漢口鎮上那麽招搖,可在寸土寸金的這金陵之地,對於前來應考的貧寒士子們來說,已經是一等一的福利了。唯一不足的是,這裏隻有幾十間房,常常要兩人甚至三人合住一間,可即便家境殷實的秀才,也更願意在這兒住,從而加強彼此的聯係,抱團應付各種局麵。至於帶著的書童仆役,則安置在附近旅舍又或者民宿。

    汪孚林和程乃軒當然同住一房,這天又應付了一場所謂的文會回來,吩咐墨香去柯先生方先生那兒打探打探,汪孚林跟在程乃軒身後進屋,用腳後跟一磕門便伸了個懶腰。

    “再這樣下去,我就要江郎才盡了!”

    “誰讓你在詩詞文壇上名氣不大,在其他地方卻是名氣不小,再加上和曾經那位丹陽邵大俠的敗落還扯上了關係?”

    程乃軒拿起茶壺倒了兩杯,給汪孚林推過去一杯,自己拿起自己的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幹,這才一抹嘴道:“不過話說回來,是騾子是馬,終究還要進了貢院才能分出勝負來,柯先生和方先生最近連個人影都沒有,他們之前說的到底可靠不可靠?”



    自家人知自家事,汪孚林很清楚,要論通權達變,應付危機,自己前世裏曾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麽多年,那些讀聖賢書的讀書人少有能比得上自己的,可要論製藝文章,哪怕眼下勉強也算裝著滿腦子四書五經,又閉門苦讀一年,可他的根底基礎以及思維模式不一樣,比不上那些從小浸淫在其中的家夥。要不是資深應考達人方先生和柯先生在背後鼎力支持,從強化到押題全都給包辦了,程乃軒也許還有點希望,他這水平絕對夠嗆!



    所以,對於程乃軒的疑慮,他也隻能報之以苦笑:“我怎麽知道?反正去年加今年,磨了將近一年的槍,現在再著急也是白搭。”

    “你倒是真想得開。”程乃軒苦惱地一屁股坐下,雙手托著下巴說,“要知道,我那嶽父可是解元出身,現在已經是詹事府右讚善,日講官,每次來信就是問我這個女婿課業,還不時出題考我。我要是能考中個舉人,那還能透口氣,要是考不上……你不知道我嶽母說了,趕明兒就把我提溜上京去!要知道許家那家教就是讀書、讀書再讀書,可我不想學他們。我隻想學我爹!”



    “你爹當初可也一樣是舉人。而且算起來比你嶽父還先考中舉人。就是運氣不大好,進士沒考上,兩次之後才轉了方向而已。”汪孚林似笑非笑地提醒了程乃軒一句,見他仿佛被刺破的皮球一般,一下子趴在桌子上老大沒精神,汪孚林想起自家那位在徽寧道任上有聲有色的嶽父,不由得掐指算了算。

    要說葉鈞耀第一任縣令便隻當了兩年多,不滿一任三年就連升三級。現在徽寧道也隻當了兩年不到,要想再升,這次恐怕是一定要任滿了。而分巡道不如州縣主司那樣要涵蓋方方麵麵,蘇夫人去年年尾因為讓他安心備考,特意請了位精通刑名的師爺,現在這位嶽父倒是用不著他幫忙了。現在反而是他自己的問題比較大,要在一百三十五名舉人當中占據一席之地,何其難也!

    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汪孚林見程乃軒無精打采,便隻能自己站起身去開門。一拉開門。他就看到老沒正經的柯先生正笑眯眯站在外頭,卻不見他們剛剛打發去找人的墨香。走廊上人來人往。他沒有多問,等把人讓進來關門之後,這才笑道:“看先生這春風得意的樣子,是有什麽好消息?”

    此話一出,程乃軒一下子坐直了身體,用期冀的目光看著施施然坐下的柯先生,就隻見其從懷中拿出一本集子,笑容滿麵地放在了桌子上。程乃軒不假思索一把搶了過來,一翻之後便如獲至寶地說:“才十篇範文?太好了,背下來之後,這次鄉試就不用愁了!”

    汪孚林卻知道柯方二人素來是劍走偏鋒,卻不像程乃軒這樣樂觀。果然,下一刻,就隻聽柯先生嘿然笑道:“背下來?那倒不必,你們隻要給我仔細看一看,回頭鄉試的時候,切不可用上其中任何一句話,尤其是這文中的論斷和要旨!”

    “啊?”

    這下子別說程乃軒目瞪口呆,就連汪孚林也小小吃了一驚。他連忙從程乃軒手中奪過了書,翻了翻之後,便放在柯先生麵前,低聲問道:“怎麽,是這樣一本範文集,給耿定向耿主考看到了?”

    “曆來科考也好,鄉試也好,總會有人是靠著背上幾十篇範文,然後以此過關的。當然,像你們這樣靠押題的人少點,但也有。”柯先生不太留情麵地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見汪孚林和程乃軒全都挺淡定,他不禁微微一笑。不論如何,有自知之明的學生才是好學生。頓了一頓,他就繼續說道,“所以,主考官為了降低被人糊弄過去的幾率,也大多會搜羅一些這種書,讓其他考官一塊看了之後心裏有個數。至於這本,是目前隻在小圈子裏流傳的東西,被人稱為絕妙。”

    這種東西是如何弄到的,汪孚林當然不會深究,可他剛剛粗粗一翻,就已經感覺到,這幾篇文章端的是萬精油,很多四書題都能搭上邊。而聽到不是把這厚厚一本都背下來,程乃軒雖說剛剛吃了一驚,這會兒也長長舒了一口氣。可接下來,柯先生又拿出了一份東西:“這裏是總共十道題,四道四書題,剩下的是論、判語、時務策。你們盡快傾盡全力做出來,我和老方給你們批答修改。要全力以赴!”

    難道這才是這次真正押的題?

    汪孚林和程乃軒兩個人四隻眼睛全都有些發光,不過汪孚林還是多問了一句:“那位耿主考到南京之後,鎖院沒見過人吧?”

    “那是當然,耿定向這個人雖說有時候大嘴巴,可該謹慎的時候自然會謹慎。雖說他出自王學泰州學派,可自從領命啟程之後,昔日師友一個都沒見過。”說到這裏,柯先生卻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去年你那伯父南明先生北上之前,作為湖廣巡撫去衡州府見過他,中間曾經提到過這些年的科考和鄉試,甚至兩人還一時興起做了不少篇時文。耿定向精明得很,一定知道你這次參加鄉試,哪怕為了不惹閑話,那些他最得意的東西就會棄之不用。所以,靠排除法……”

    汪孚林簡直已經無語了。他不知道耿定向此次主考南直隸鄉試,汪道昆是否在背後使過勁,可如此心理戰實在是讓人歎為觀止!

    “總而言之,鄉試這麽大的事,十成把握自不可能,畢竟取解的幾率差不多是百裏挑一,所以哪怕是三成,你二人也要奮力一搏!”

    柯先生說到這裏,心裏卻有些感慨。想當初受了得意弟子之邀過來當門館先生,不過是解悶,誰知道漸漸地會如此上心。湛學甘泉學派也好,王學泰州學派也罷,飽學大儒不計其數,可年少卻通權達變的妖孽實在找不出來。最重要的是,不管哪個學派都有些太鬆散了,而且都是靠人資助,長此以往,朝廷袖手不管的時候也就罷了,一旦朝廷收緊那根繩子,又有哪個學派能夠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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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九章 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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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一醒過來就已經是道試吊榜尾的便宜秀才,之後雖參加了一次歲考,一次科考,但那時候用的都是臨時性的考棚,正兒八經進貢院號房,卻還是頭一次。盡管在進大門前的搜身經過實在是有辱斯文,不提也罷,可真正看到自己要呆上好幾天的那間號房,他還是覺得人生實在是慘淡。然而,他還算是運氣的,被分配到的號房是沒有偷工減料的老號,而且來之前據擅長觀雲的消息人士柯先生說,近來應該無雨,因此他也隻能既來之則安之。

    鄉試三場,每場三天,考試的題量比之科考有過之而無不及。第一場四書題三道,第二場論一道,詔、誥、表一道,判語一條,第三場經史時務策五道。但鄉試雖說比歲考和科考隻靠提學大宗師一人提調要強得多,還有不少考官,可時間緊,數量大,正如同某些人說的,第一道四書題要是做得不好,就算之後的所有題目再花團錦簇,那也白搭。相反,隻要第一道四書題完成得好,後麵隻要湊合能過,不是詞不達意,也就問題不大了。

    所以,當第一場第一道四書題宣布,汪孚林在草稿紙上寫下“禁於未發之謂預,當其可之謂時”10,這一句題目時,他臉上沒啥表情,心裏卻已經翻騰開了。遺憾的是,方先生押題還沒這麽準,最重要的一篇上來就中,但幸運的是,因為葉小胖沒少反抗過兩位魔鬼教師,而他和程乃軒曾經幫忙給小胖子出過主意,因此有一次倒黴地被罰抄禮記中的學記全篇。順帶還被人掰碎了分析其中那些比較重要的句子。方先生更是喪心病狂地拎出來讓他們一一做破題。

    那時候叫苦連天。可現在他總算知道,什麽叫做有個魔鬼教師的好處了!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氣,刷刷刷就開始在草稿紙上寫了起來,一麵寫卻還一麵有功夫在心裏思忖,不知道程乃軒看到這頭一道題目會是什麽表情。有了這個良好開端,第二道第三道題目到手時,其中一道赫然押準,他隻覺得心應手。雖說讀書未破萬卷,但下筆已然如有神。

    好在接下來真的天公作美,入夜雖說在號房之內不可能呼呼大睡,飯食更是可以溫飽,不可能滿足口舌之欲,但開頭不錯,接下來第二場第三場,他就更加從容了。第二場那道論恰是“治天下者審所上”,押中了;一道判語是擅調軍官,沒押中。但他對於判語素來很有心得;第三場的時務策中,恰有一道問廉恥倫理……他每次都是抓緊第一天時間答卷。剩下的時間潤色修改加休息。



    就這樣等到三場九天結束,他隻覺得整個人都快虛脫,也快發餿了!當隨大流出了貢院大門,他也沒指望從一大堆人當中找到程乃軒會合,隻能提著考籃奮力往外擠去。一路上,他就隻聽四周圍的考生在那討論著這次的考題,有罵娘的,有讚頌的,總而言之說什麽的都有。當然,憑應試者的記性,盡管一道道題目不少,要記下來卻也輕輕鬆鬆,更有甚者連自己的文章都倒背如流當街賣弄,恰是鄉試之後眾生相。



    汪孚林卻沒心思在這耽誤時間,隻拚命一路向前擠,等到進了新安會館的時候,門前早就迎候的夥計高聲叫道:“預祝汪小官人桂榜提名,京報連登黃甲!”說完這吉利話,其中一個便上前笑道,“小官人真是好快的腳程,您是第一個回來的!”

    廢話,老子要不是第一個回來,豈不是回頭要泡混湯?

    “浴池熱水燒好了?”

    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汪孚林蹭蹭蹭上樓丟下考藍,拿了換洗衣服就直接衝去了浴室。得益於徽商們遍布揚州,也養成了揚州人愛洗澡的習慣,這新安會館卻比其他那些會館多了一個大浴室,尤其是其中那個大池子尤其對汪孚林的胃口。他最愛幹的就是趁著人少來泡頭湯,尤其是今天這樣在考場中被硬生生熬了九天,渾身一股酸臭味的情況下。隻不過,占得先機的他更清楚這會兒動作一定要快,否則等人全都紮堆趕來了,那撲鼻的味道可絕對銷魂。

    所以,區區一刻鍾功夫,平常至少泡個兩刻鍾甚至半個時辰的他就出了池子。這時候,正有三五個剛剛從貢院裏回來的生員進來。一見汪孚林已經裹著軟巾慢慢騰騰往外走,立刻便有人笑罵道:“汪賢弟,你這動作可未免太快了吧?這好好的清湯池子,被你一泡可就是泥水了!”

    “這才叫先到者先得。”汪孚林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隨即笑眯眯地說,“各位且享受,我先上樓補覺去了!”

    見汪孚林施施然一拱手就去外間穿衣,幾個生員雖不是歙縣的,卻也不禁議論了起來。笑話他回來趕頭湯不過其次,他們更多的是猜測汪孚林對於這次鄉試有多大把握。隻不過,鄉試曆來比會試監考更嚴,評卷更緊,想要作弊拿個舉人,那比舉人作弊拿個進士都還難,更何況人人都知道汪道昆雖說上任兵部侍郎,可這位少司馬受命巡邊就是大半年,對南直隸那是鞭長莫及。末了,卻有人嘟囔了一句。

    “小汪還不如當初去順天府寄籍,反正那些京官子弟都是這麽幹的,何苦在南直隸和我們爭?”

    “你這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吧?”有人嘻嘻哈哈地嘲諷道,跳入浴池中帶起高高的水花,“不過汪孚林程乃軒到底祖上是出身商賈,為人處事八麵玲瓏,又從來沒有自矜自傲,倒比某些眼高於頂的官家子弟好相處得多。就不知道這一科他們考得怎麽樣,不過鄉試這一關,運氣好的十六七歲便能中舉,運氣不好的考到五六十才中都不奇怪。唉,恨不能生在東南之外,那樣考個舉人就容易多了。”

    “你怎不說其他地方都不如東南人口眾多,更沒有那麽富庶,要供一個讀書人多不容易?”

    下頭浴室中那些應考生員從考試說到地域說到人口,汪孚林當然不知道,他穿好衣服在腦袋上包了塊毛巾上樓,第一件事便是往床上一躺,直接一滾麵朝板壁閉上了眼睛。前世裏也算是經曆過中考高考的人了,可這樣艱苦的考試條件,這樣漫長的考試日程,他還是第一次親身領略,著實是累得狠了,憋得苦了,那種極度的疲乏甚至讓他這個大吃貨忘了這些天沒吃什麽東西,直接睡了過去。

    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卻聞到了一股撲麵而來的香味。他幾乎本能地一骨碌爬起身來,一下床便看到桌子上一個綠紗罩子,打開一看,下頭是四碟子點心。他也顧不得什麽是什麽,三下五除二掃光了大半,這才有餘暇抬頭看周圍。這不看不打緊,隻掃了一眼,他就覺得不對了。此前在新安會館住了足有一個月,所有的陳設布局他都記得一清二楚,眼下卻分明不是在那熟悉的屋子裏。

    再者,他本來是和程乃軒同住的,眼下這屋子卻隻有一張床!

    可不管怎麽說,汪孚林都不會認為有人能從新安會館中把自己一個大活人給弄走,而且還這麽體貼地準備了點心。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被自己掃蕩一空的點心碟子,思忖片刻便揚聲叫道:“娘子,既然來了,幹嘛躲著不見人?”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一個聲音:“把你挪到這裏的時候睡得和豬似的,現在一醒了,倒是警覺得很!”

    跨過門檻進屋,小北一看桌子上果然空空如也,臉上頓時高興了起來。不論怎麽說,自己親手做的慰勞品能夠讓他吃完,總是莫大的成就。因此,她也沒接著打趣,上前收拾了東西便笑吟吟地問道:“好吃嗎?”

    “不知道。”汪孚林聳了聳肩,見小北那張臉頓時僵住了,他便無奈地說,“被關在貢院九天,帶的都是不會壞的幹糧,頂多是能夠燒水弄些油茶,一出來倒頭就睡,我餓得能吃下一頭牛,哪能分得出好壞來?不過,那個什麽榛子酥應該不錯。”



    “我隻做了鬆仁酥!”小北惱火地瞪著汪孚林,見其慌忙雙手合十像模像樣道歉,她一肚子氣也就飛到爪哇國了,“你一覺睡了整兩天,要不要找個大夫看看,別累病了!爹娘硬是讓我算準時間過來接你,我和許姐姐一塊來的。”

    所謂許姐姐,自然是程乃軒的媳婦,汪孚林沒想到程乃軒那邊也夫妻團聚了,不由莞爾。對於小北的建議,他不以為然地一攤手道:“是病了,不過是餓的,饞的,都說金陵乃是天下難得的美食雲集之地,尤其是鴨血粉絲湯更是絕妙,我自從到了這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城之後,成日裏這個挑戰那個砸場,根本沒顧得上。如今考完鄉試一身輕鬆,你既然也來了,我們出去吃個夠如何?”

    “就知道吃。”嘴裏這麽說,小北眼睛卻亮了,隨即口風也為之一變,“趁著天還沒黑,立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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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零章 不吃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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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梳洗更衣出了屋子,發現這會兒是下午,自己人還在新安會館,隻不過搬到了後頭專供徽商住的套院,汪孚林心知肚明那是怎麽一回事。程家和汪家都是商賈出身,之前為了鄉試不能搞特殊,和其他應試生員混在一塊,如今家眷都來了,自然不妨享受一下應該有的待遇。想來這幾日等著發榜期間,那些家中殷實又或者在南京有親戚的,多數會搬出去休整幾天,新安會館中也能騰出不少空屋子,留下的人就能住得舒服一些。

    帶著小北穿過新安會館,從後門出去,通過一條暗巷來到一處幹淨整潔,隻有兩三個客人的小攤子上,找了張桌子坐下之後,他就笑著說道:“之前每天應戰文會詩社早出晚歸,偶爾有一次被人帶著到這裏吃過一次,實在是覺得美味,程乃軒那家夥就常常讓墨香到這裏來買夜宵回去。真材實料,價錢卻也便宜,最是果腹首選!別看眼下人少,那是因為還沒到飯點,否則根本連一副坐頭都找不到。”

    後世裏南京和鎮江為了一碗鴨血粉絲湯的起源問題,曾經掐得風生水起,汪孚林卻是隻管吃,哪管那許多無謂的爭論。



    操持這小攤的是♂,一對夫妻,來招呼客人的婦人聽見這話,頓時笑道:“這位小官人太誇獎了,我們夫妻做口吃的並不隻是為了賺錢,家裏三郎也是應考的秀才,這一參加秋闈,前前後後至少要在南京停留一個半月,這金陵開銷太大。若不是做點這樣的小本生意填補。我們這種尋常人家怎麽支撐得住?而現在這樣支個小攤。又承蒙新安會館照應,各位小官人肯捧場,每日少說上百碗賣出去,我們一家三口在南京的開銷和路費,就全都賺出來了。”



    聽到這話,原本隻是純粹跟著汪孚林出來品嚐美食的小北頓時有些出神。年少顛沛流離吃的那些苦,隻是斷斷續續不到一年,無論在此之前還是在此之後。她都沒有操心過如何過日子的問題。而汪孚林盡管家裏債務最高的時候有七千兩,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自從擺脫了功名和糧長兩大難關之後,背後就站著一縣之主,良好的人脈加上靈活的手腕,很快扭轉了困境。但這種供養讀書人的艱辛,他卻能品味到。



    因為那時候父母不在,汪二娘當家,精打細算摳門到極點,甚至還拉著汪小妹去串珠子做小首飾賺錢。隻要他買一丁點東西就興高采烈……那種生活雖說已經漸漸遠了,可終究還是真真切切存在過的。

    於是。他便笑著對那婦人說:“那可要預祝令郎桂榜提名了!”

    那婦人眉開眼笑,仿佛就連額頭的皺紋都完全舒展開了,等汪孚林開口點了兩碗鴨血粉絲湯,她匆匆過去幫丈夫做好送上來,卻隻見碗裏滿滿當當堆的都是真材實料,暗紅的鴨血,雪白的鴨腸,而鴨肝鴨心種種之外,竟然還各有一隻鴨翅膀。小北初來乍到還沒吃過,汪孚林卻知道這鴨翅膀是額外的添頭,當即笑道:“我出場之後睡到現在,正好饑腸轆轆,這下可承情了。”

    “知道小官人必定在場中累著了,承您吉言,我和外子也恭祝小官人桂榜提名,和小娘子比翼齊飛。”

    小北沒想到那婦人竟是如此說,見兩人碗裏一人一個鴨翅膀,可不是比翼齊飛,登時笑了,連忙從腰間荷包裏拿出一個銀角子塞了過去。那婦人終究心實,不多時就拿來一大把銅子找零。汪孚林笑著收了,謝過對方後,他便對小北搖了搖頭:“他們夫妻固然辛苦,但自食其力,腰杆挺得直,從來就不要多餘的打賞,再加上有新安會館庇護,也沒有人敢過來找茬。隻希望他們那個兒子能夠運氣好些,考一個舉人出來酬勞爹娘辛勞。”

    話音剛落,旁邊就有人說道:“這位公子,你既然也是來參加鄉試的,應該知道南直隸解額總共才一百三十五個,別人考中,你的希望可就少了幾分。”



    汪孚林朝那人看去,見是一個穿了件洗得發白直裰的中年人,麵相沉穩,還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童,他就笑著說道:“考鄉試要靠自己,寄希望於別人都落榜,不說心術正不正,自己都信心不夠還考什麽考?說得再露骨一點,如果尋常的平民人家能夠多考出些舉人,寒門不停地出貴子,民間讀書風氣才會一直保持下去,否則若出仕的都是官宦子弟,巨商豪富之家,豈不是又要回到魏晉門第定品級的時候?”

    那中年人顯然沒想到汪孚林會這麽說,愣了一愣之後,就沒繼續說下去。而那邊灶台邊正在忙碌的夫妻倆,聽到汪孚林這話,則是都投來了感激的一睹。小北則是拉了拉汪孚林的袖子,小聲說道:“交淺言深,說這麽多幹嘛?餓了就吃你的東西,大吃貨!”

    汪孚林點點頭,卻伸手阻止了小北立刻動筷子,而是神秘兮兮地從腰間錦囊中拿出來一個瓷瓶,拔出塞子,往自己碗裏輕輕滴了幾滴。小北一看到那紅油,登時哭笑不得:“你不至於吧?從徽州啟程的時候,真的連這個都帶上了?”

    “你還不知道呢,我進考場的時候,連辣醬都帶上了,否則那幹呼呼的烤餅怎麽咽得下去?不過,因為這次呆的時間長,路上怕瓶子打破,辣油帶得不多,之前都沒怎麽舍得吃,現在總算可以飽飽口福了。”

    汪孚林把瓶子遞給小北,見同樣愛吃辣的她也往碗裏加了好些,拿了筷子一拌,一股辣椒油的香味頓時彌漫了開來,他接過她遞回來的瓷瓶塞好,重新收了回去,這才拿起了筷子開始大快朵頤。可吃著吃著,他就發現眼前光線突然暗了下來,抬頭一看,就隻見剛剛問話的那中年人固然站在桌邊,擺攤子的夫妻倆也湊了過來,可最讓人無語的卻是那小童,眼巴巴的目光隻死死盯著他們的碗。

    最後,還是那中年人有些尷尬地問道:“小官人,這紅油是……”

    “哦,是我家裏種的辣椒,磨成粉之後加入油浸,然後就成了這個。”

    如今徽州府城內的狀元樓中,各種辣味菜肴風行一時,汪孚林也就名正言順地將自家後院種的稱之為辣椒,隨即在鬆明山和西溪南推廣種植,狀元樓的東主績溪人洪仁武趁機在徽州府、太平府、寧國府開了好幾家飯莊,采用了徽菜這兩個字,生意頗好。隻不過辣椒這種東西很好種,也沒法藏著掖著,四處跟風的館子也層出不窮。所以,辣椒油在徽州府附近已經不算新鮮事物了,在南京卻還少見。

    汪孚林一麵說,一麵還拿出瓷瓶,大方地讓那小童拿去加了幾滴在自己的碗裏,隻不過,小家夥興致勃勃吃了一口便被辣得直吐舌頭,讓理應是其父的那個中年人訓斥了好一番。而擺攤的夫妻倆固然納罕,卻是問了汪孚林可有種子,打算回去試著種種看。對於這樣的要求,小北就笑道:“我們都是最愛吃辣的,恨不得全天下都種這個,這樣也不用走到哪帶到哪。他的行囊裏應該有,回頭我找了來送給你們。”

    夫妻倆自然喜出望外,千恩萬謝,而那中年人帶著兒子吃完了自己那一份,卻沒有立刻就走,而是等到汪孚林和小北吃完之後,又主動湊了過來:“我冒昧問一句,我從前也走過不少地方,胡椒倒是聽說過,辣椒卻還是第一次,此物不知道從何而來?”

    “據說和胡椒一樣,從西洋那邊來的。我為人好吃,所以讓人捎帶了些種子,眼下徽州府附近的幾個府縣,這東西都不稀奇。此物不過是可以調味,但據說還有些東西產量高又可果腹,耐饑荒,我一直都在讓人打聽,看看海外能否弄些種子來。”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心中卻在想遲早要到澳門去走走,須知美洲那邊現如今是西班牙葡萄牙人爭鋒,那些美洲植物應該也是那幫人最熟。

    小北不時打量這問話的中年人,見其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那小童卻打破砂鍋問到底,竟然又追問起汪孚林其他幾種植物到底是什麽樣的,什麽味道,她忍不住想到家裏和這小家夥差不多大的金寶,也在旁邊不時插上一兩句。

    誰也沒注意到,角落中還有一位客人自始至終慢條斯理吃著,一直都沒走。

    汪孚林聽著聽著,也對中年人的身份有些了然:“原來這位大叔也是來參加鄉試的。不過帶著兒子來參加鄉試,還真是不容易。”

    “我家祖父原也是經商有成,到了我卻家道中落,隻能耕讀為生,平時做做教書先生貼補家用,此次也是希望他能夠見識一下東南英才雲集一地的大場麵,今後能夠努力上進。所以,剛剛聽到小官人提到寒門貴子,實在是說到我這心裏去了!我這是第一次科考躋身二等,方才能夠來參加鄉試,中舉卻是渺茫,隻希望他將來能夠超過我這個父親!”

    “爹,我一定會努力讀書,將來考個進士回來!”

    汪孚林和小北一樣,看到這童子也忍不住想到了家中的金寶,當下笑問那挺胸發豪言壯語的小家夥道:“敢問小公子貴姓,名諱為何?”

    童子卻先是看了看父親,隨即才認認真真地說道:“小子姓徐,名光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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